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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三六章

“有人去拿水了。”警察回答,同时抱着犯人的腋下,吃力地把犯人的身体往高处拖了拖。

“把他脑袋垫高些,再给他喝点水。”聂赫留多夫说。

“都围在这里干吗?”突然响起一个语气坚决、官味十足的声音,一位派出所所长随后快步走近围在犯人周围的人群。这位派出所所长身穿十分整洁、十分耀眼的制服,脚蹬更为耀眼的高筒皮靴。“都散开!别都站在这儿!”他冲人群喊道,并不明白人们为何聚在这里。

“犯人也总归是人啊。”人群里有人说道。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奄奄一息的犯人,他得意地点点头,似乎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情况,他问那位警察:

“管事的人倒不出头。难道允许就这样把人整死吗?”

“怎么回事?”

可押解兵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磨歪的脚后跟,对于警察的尴尬处境完全无动于衷。

警察报告,说有一队犯人路过,这个犯人倒下了,押解官下令让他留在这里。

“我说,你们快散开。又不关你们的事,看什么看?”他说道,希望博得聂赫留多夫的同情,可他在聂赫留多夫的目光中并未发现同情,于是便看了看那名押解兵。

“这有什么?应该送到分局去。叫一辆马车。”

警察解开衣领,站直身体,环顾一下四周。

“看门人去叫了。”警察说着,举手敬了一个礼。

“应该让大夫检查一下。应该把病号留下。他们把快死的人也带了出来。”店员说道,显然在炫耀自己懂得程序。

店员又说起天气太热之类的话。

“都围在这里干吗?这么热。你们挡着风了。”

“这事与你相干吗?啊?走你的路去吧。”派出所所长说道,狠狠瞪了店员一眼,店员不吭声了。

警察用他哆哆嗦嗦的粗指头笨拙地解开裹在犯人青筋暴露的红脖子上的衣领。他显然既紧张又慌乱,但仍觉得有必要对人群发号施令。

“应该给他喝点水。”聂赫留多夫说道。

“应该把他衬衣解开。”邮差说。

派出所所长也狠狠瞪了聂赫留多夫一眼,但什么话也没说。等看门人端来一杯水,他吩咐警察喂给犯人喝。警察托起犯人耷拉着的脑袋,试图把水灌进犯人嘴里,可那犯人并不下咽,水顺着胡子往下流,淋湿了胸前的上衣和沾满尘土的麻布衬衣。

“他可能不行了。”打伞的妇人带着哭腔说道。

“往头上洒水!”派出所所长下令,警察于是摘下犯人薄饼似的帽子,把水洒在犯人红褐色的鬈发上,洒在他的秃脑门上。

“他们身体不行了,坐牢坐坏了身体,还把他们往这大日头里带。”那个店员对走近的聂赫留多夫说道,像是在谴责什么人。

犯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很恐惧,可他的姿势并未改变。粘了灰尘的脏水在他脸上流动,可他的嘴里仍旧发出有节奏的呼哧声,全身都在颤抖。

聂赫留多夫跳下马车,走近人群。在下坡马路凹凸不平的石头路面上,靠近人行道,头朝下躺着一个已不年轻的犯人,他宽肩膀,红胡子,面膛通红,鼻子扁平,身穿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他仰面躺着,伸开两只满是雀斑的手,手掌朝下,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息,宽大的胸脯有节奏地上下起伏,间隔时间很长,他用呆滞的、充血的眼睛看着天空。他身边站着一个愁眉不展的警察,一个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伞的老妇人,还有一个提着空篮子的光头男孩。

“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一辆。”派出所所长指着聂赫留多夫的马车,对警察说。“快赶过来!喂,说你哪!”

“一个犯人出事了。”

“这车有主。”车夫阴沉着脸说道,并未抬起眼睛。

“怎么回事?”他问一个守院人。

“这是我租的车,”聂赫留多夫说,“你们用吧。我付钱。”他又对车夫说了一句。

拉车的那匹马无力地迈着小碎步,马掌有节奏地敲打着满是尘土、凹凸不平的路面,艰难地走过一条条街道。车夫一直在瞌睡,聂赫留多夫则坐在车上,什么也没想,无动于衷地盯着前方。在街道的下坡处,一座大房子门前,站着一群人,还有一位带枪的押解兵。聂赫留多夫让车夫停车。

“还等什么?”派出所所长喊道,“赶紧动手!”

天气更热了。墙壁和石头似乎都在喷吐热气。双脚好像被滚烫的路面烫着了,聂赫留多夫没戴手套的手触到马车的漆面侧门,竟有被灼伤的感觉。

警察、押解兵和看门人抬起奄奄一息的犯人,抬上马车,放在座位上。可是,犯人自己却无法坐稳,他的脑袋往后耷拉,整个身体在座位上往下瘫。

“亲爱的娜塔莎,昨天与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的交谈给我留下沉重印象,我不能就此离开……”他这样开头,“接下去写什么呢?因为自己昨天说的话而道歉?可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想法。他会认为我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再说,是他在干涉我的事情……不,我不能这样写。”于是,聂赫留多夫心里又涌起了对那个自以为是的人的仇恨,那个人不了解自己,形同路人,聂赫留多夫将未写完的信揣进口袋,付完账,来到街上,坐上马车去追赶犯人队伍。

“让他躺下!”派出所所长下令。

一张摆有茶具和白色玻璃瓶的桌子旁坐有两人,他俩擦着额头的汗,在心平气静地算账。其中一位皮肤黝黑,秃顶,后脑勺处留一圈黑发,与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一样。这一印象使聂赫留多夫又想起昨日与姐夫的交谈,想到自己要在行前去与姐姐和姐夫告别。“开车之前可能来不及了,”他想,“最好还是写封信吧。”于是,他要来信纸、信封和邮票,喝了几口冒泡的清凉矿泉水,想着该如何写信。可是思绪纷乱,他怎么也编不出这封信。

“没事,长官,我扶着他。”警察说道,他紧贴着奄奄一息的犯人坐下,用有力的右手托着犯人的腋下。

柜台后面坐着身穿衬衣的肥胖老板,由于没有客人,几个伙计坐在桌边,他们的白色外衣已难辨原色,他们全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常见的客人,过来招呼。聂赫留多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稍远处一张铺着脏桌布的小桌旁坐下。

押解兵抬起犯人那两只没裹包脚布、光脚套着囚靴的腿,放到驾座旁,并把两腿抻直。

“这儿有家不错的饭馆。”车夫说道,赶车拐过一处街角,把聂赫留多夫拉到一个挂有很大招牌的饭馆门口。

派出所所长四下看了一眼,见犯人那顶薄饼似的帽子掉在马路上,便捡起来,扣在那个向后耷拉的湿脑袋上。

“什么地方能喝点东西?”聂赫留多夫问车夫,他觉得自己必须喝点东西提提神。

“出发!”他下达命令。

聂赫留多夫也像犯人们那样快步疾走,他虽然穿得很少,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感觉热得要命,更主要的是,马路上的尘土和纹丝不动的热空气让人憋闷。走了半里路,他坐上马车赶路,可坐车走在马路中央他感觉更热。他尝试回忆昨日与姐夫的交谈,可这些回忆已不像在早上那样让他激动。犯人们走出监狱、行走大街的场景所留下的印象已遮蔽了那些回忆。更主要的是,热得难受。在围墙旁的树荫里,两个中学生脱下帽子,站在一个蹲在地上的冰激凌小贩面前,一个男孩已享用起来,舔着牛角小勺,另一个男孩则在等,等小碗里装满黄色的冰激凌。

车夫气呼呼地回头一看,摇摇头,他调转马头,在押解兵的护送下慢吞吞地向警察分局走去。与犯人坐在一起的警察忙个不停,试图抱住那个左右摇晃、往下出溜的身体。押解兵走在一旁,不时整一整犯人的两条腿。聂赫留多夫跟在他们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