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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三三章

“在监狱里矫正是很好。”聂赫留多夫插了一句。

“我也不能同意您的看法,说法庭的目的就是维持现存秩序。法庭有其目的,比如矫正……”

“还有清除,”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语气坚决地继续说道,“清除那些堕落分子,那些对社会构成威胁的暴徒。”

可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早已习惯,在他说话的时候无人会打断他,因此他并未细听聂赫留多夫的话,并在聂赫留多夫说话时继续他自己的话头,这更令聂赫留多夫愤怒。

“可问题恰恰在于,这两个目的法院都无法实现。社会不具备实现这些目的的手段。”

“可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远远高于那些审判他们的人,那些分裂派教徒全都是有道德感的人,坚定不移……”

“此话怎讲?我不明白。”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问道,使劲挤出一堆笑容。

“首先,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说所谓的政治犯受到惩处是因为他们高于平均水准。他们大多是社会渣滓,与您认为低于平均水准的那些犯罪类型一样是不正常的,虽说稍有不同。”

“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古代就用过这两种方法,也就是体罚和死刑,但后来由于社会风俗逐渐和缓,这两种手段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多夫说。

“那是理论上的,而非实践中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法庭的目的仅在于维持社会现状,并为此迫害、惩处那些高于社会一般水准,并试图提高这一水准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犯,同样也要迫害、惩处那些低于这一水准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类型。”

“您的这番话可是既新鲜又惊人。”

“这倒是个全新的观点。”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带着心平气静的微笑说道,“人们对法院作用的通常看法于此稍有不同。”

“是的,让一个人吃点苦头,使他之后不再做那种会让他吃苦头的事,这是合理的;砍掉一个对社会有害的危险分子的脑袋,也完全是合理的。这两种惩罚方式都有其合理意义。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不走正道的人关进监狱,管吃管住,无所事事,与那些最堕落的人关在一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为着什么事情,用公家的钱押解犯人,每人的花费超过五百卢布,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到伊尔库茨克省,或从库尔茨克省……”

“维持阶层利益。在我看来,法院只是一个行政工具,在维护对我们这个阶层有利的现存制度。”

“不过,人们还是害怕这类公费旅行的,如果没有这类旅行和监狱,您和我恐怕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了。”

“那还能是什么?”

“这些监狱无法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可能永远坐牢,他们会被放出来的。相反,这些机构会使那些人变得极其恶劣,极其堕落,也就是说,会增大危险性。”

“似乎法院的活动目的就在于伸张正义。”聂赫留多夫说。

“您是想说,整个惩戒制度都必须完善。”

“这就伸张了正义。”

“无法完善。完善的监狱耗资巨大,超过国民教育的开支,这又会让人民承担新的重负。”

“那又怎么样呢?”他问。

“可惩戒制度的缺陷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到法庭本身啊。”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还是不细听内弟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聂赫留多夫的双手再度变得冰凉,他的话语激烈起来。

“这些缺陷无法克服。”聂赫留多夫提高嗓门说道。

“可以判处决斗中的一方服苦役,与普通杀人犯一视同仁。”

“那怎么办?需要杀人?或者就像一位国务活动家说的那样,挖眼睛?”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说道,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

“那法院该怎么做呢?”聂赫留多夫问。

“是的,这很残酷,但是管用。而现在的做法却既残酷又不管用,还愚蠢之极,让人简直难以理解,心理健康的人怎么可能参与到刑事审判这样一件荒谬、残忍的事情中去。”

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觉得,聂赫留多夫指责他,看不起他的所作所为,他便想让聂赫留多夫意识到其观点的荒谬。聂赫留多夫这一方,且不论他因姐夫干预他的分地之事而心生怨恨(他在内心深处觉得,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的财产继承人有权过问此事),他心里感到愤怒的是,如今在他看来纯属疯狂和犯罪的事情,却被这个能力有限、自命不凡、心平气静的人仍旧视为合理合法。他的自命不凡激怒了聂赫留多夫。

“我就参与了这件事情。”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脸色苍白地说道。

他的这一观点激起聂赫留多夫的反驳,于是两人又就刚才未能说清的话题再度争执起来。交谈双方均未说清自己的观点,却又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这是您的事。不过我就是难以理解。”

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表示不赞成这种规定,即在决斗中杀死人并不列为普通的刑事犯罪。

“我看,您难以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声音颤抖地说。

不愉快的交谈告一段落。娜塔莉娅放下心来,可她也不愿当着丈夫的面说些只有弟弟能听懂的话,为了找到共同话题,她谈起一则传播到此地的彼得堡新闻,即卡缅斯基在决斗中丧生,失去独子的母亲悲痛欲绝。

“我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竭尽全力起诉一个不幸的男孩,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对这男孩充满同情;我知道,另一个检察官审讯一位分裂派教徒,认为诵读《福音书》触犯了刑法。法院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这些毫无意义的残忍事情。”

“你想想,他俩的玩法和你一模一样。”

“我要是也这样想,就不会做这份工作了。”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说着,站起身来。

“你居然还记得?”聂赫留多夫笑着说。

聂赫留多夫看见姐夫眼镜后面闪出一道特别的亮光。“莫非是眼泪?”聂赫留多夫想。的确,这是因为感觉屈辱而流出的眼泪。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走到窗边,掏出手绢,咳了几下,摘下眼镜擦起来,也擦了擦眼睛。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返身坐到沙发上,抽起雪茄,没再言语。眼见自己深深伤害了姐夫和姐姐,聂赫留多夫也感到很伤心,很惭愧,尤其因为他明天就将出发,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怀着愧疚的心情与姐姐姐夫告别,返回住处。

姐姐谈起两个孩子,说他们留在奶奶家里。见弟弟和丈夫的争论停息了,她感到很高兴,便说起两个孩子常玩旅行游戏,就像弟弟当年用两个洋娃娃玩的那种游戏,一个洋娃娃是小黑奴,另一个洋娃娃叫法国女人。

“我说的很可能都是实话,至少他没说出任何能驳倒我的话。可还是不该这么说话。如果我这样心存恶意,这样伤害姐夫,让可怜的姐姐伤心,可见我还是没什么变化。”他心里想道。

“孩子们怎么样啊?”稍稍安静下来之后,聂赫留多夫问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