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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三二章

“不妨碍,我说话和做事从来不瞒着任何人。”

“我不妨碍你俩的谈话吧?”

聂赫留多夫一看见这张脸,一看见这双毛茸茸的手,一听见这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腔调,他那温柔的情感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相互握手,随后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轻巧地坐到扶手椅里。

“是啊,我们在谈他的打算。”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说,“给你倒杯茶?”她说着,端起茶壶。

(尽管在姐姐婚后最初那段时间里,聂赫留多夫与姐夫曾努力以“你”相称,但最终依然称“您”。)

“好的。请问是什么打算呢?”

“您好,您好啊。”他用矫揉造作的声调说道。

“与一批犯人一起去西伯利亚,其中有位女子,我认为自己在她面前有罪。”聂赫留多夫说道。

就在此时,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走进房间,他像往常一样昂着脑袋,挺起宽大的胸膛,迈动柔软轻快的步伐,满面笑容,他的眼镜、秃顶和黑色大胡子全都闪闪发光。

“我听说不仅要护送她,还有别的打算。”

“可怜的好姐姐!她怎么变得这么厉害?”聂赫留多夫想道,他又忆起出嫁前的娜塔莎,无数童年回忆编织出了他对她的温柔情感。

“是的,与她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不明白。”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原来如此!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您为我解释一下您的动机。我不明白您的动机。”

“生活要求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此外它再无任何需求。”聂赫留多夫说,他看着姐姐依然好看的脸庞,尽管她的眼角和嘴角已现出细细的皱纹。

“动机就是,这位女子……她在堕落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聂赫留多夫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感到很气恼,“动机就是,犯罪的是我,受到惩罚的却是她。”

“生活还有其他需求。”

“她受到惩罚,可能因为她也有过错。”

“生活怎么了?”

“她完全没有过错。”

“我理解,可是生活……”

于是,聂赫留多夫便带着不必要的激动把整个案情说了一遍。

“她就是不希望这样。”

“是啊,这是审判长的疏忽,因此导致了陪审员的不周到决定。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参政院。”

“这当然,可她如果有良心,她也不会幸福,她甚至不喜欢这样。”

“参政院驳回了上诉。”

“问题并不在于我的幸福。”

“驳回上诉,可能因为上诉的理由不够充分。”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说,他显然完全赞同这个众所周知的看法,即法庭辩论的结果就是真理,“参政院不可能介入案情实质的审查。如果审判真的出错,还可以提请皇上裁决。”

“我不认为你会得到幸福。”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说。

“诉状递上去了,但成功的几率很小。他们要问部里,部里要问参政院,参政院再把自己的决定重复一遍,于是,无辜的人照例会遭受惩罚。”

“而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手段,再说,这能让我进入另一个世界,我在那里会成为有用的人。”

“首先,部里不会去问参政院,”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面带迁就的微笑说道,“而会从法院调来原始卷宗,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做出相应的结论;其次,无辜的人不会遭受惩罚,即便有,也是极其罕见的例外。受到惩罚的都是罪有应得。”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面带自命不凡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

“除了结婚,还有其他手段。”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聂赫留多夫怀着对姐夫的厌恶说道,“我坚信,被法庭判处有罪的人,一多半都是无辜的。”

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

“我不是想改造她,而是想改造自己。”他回答。

“他们完全是无辜的。这个被诬陷下毒的女子就是无辜的;我如今认识的那位被控杀人的农民是无辜的,他根本没杀人;那对被控纵火的母子也是无辜的,火是房主自己放的,可母子俩却差点儿被判刑。”

他挺直身子坐在小凳上,并未支起两肘,他仔细听她说话,想好好地理解她的意思,好好地做出回答。与玛丝洛娃最后一次见面所唤起的感受,使他的心头充满宁静的欢乐和对一切人的好感。

“是的,误审错判过去有,将来还会有。由人掌控的机构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你难道指望能改造她吗,在她有过那样的生活之后?”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说道。

“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无辜的,因为他们是在特定环境中长大的,他们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罪。”

“我很高兴你全都知道了。”

“对不起,这就没道理了,任何一个窃贼都知道偷盗不好,不应偷盗,偷盗是不道德的。”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说道,仍面带平心静气、自命不凡、不无蔑视的微笑,这微笑让聂赫留多夫十分恼火。

“喂,德米特里,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娜塔莉娅看了弟弟一眼,语气果断地说道。

“不,他们并不知道,人们告诉他们不能偷盗,可他们却发现,他们也知道,工厂主在偷盗他们的劳动,克扣他们的工资,政府和各级官员都在以税收的方式一刻也不停地偷盗他们的钱财。”

仆人摆茶具的时候,姐弟俩都没说话。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坐到茶几后面的扶手椅里,默默地斟茶。聂赫留多夫也不作声。

“这可就是无政府主义了。”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平心静气地给内弟的话下了定义。

旅馆的仆人此时端来了银茶具。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我说的都是事实。”聂赫留多夫继续说道,“他们知道政府在偷盗他们的钱财,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地主早已偷光了他们的一切,夺走了他们土地,土地本该是公共财产,然后,当他们在这被偷走的土地上捡几根树枝生炉子,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监狱,还要他们相信他们是窃贼。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不是窃贼,那些偷走他们土地的人才是窃贼,千方百计restitution(法文:弥补)被盗之后的空缺,便是他们对自己的家庭应尽的职责。”

“阿格拉菲娜·彼得罗夫娜对我说了。我去过那里。谢谢你。可是……”

“我不明白,即便明白,我也不能赞同。土地只能是私人财产。如果您把土地分给大家,”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说道,他平心静气地坚信聂赫留多夫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理论的宗旨就是平分所有土地,而这种均田地的方式十分愚蠢,他能轻而易举地驳倒这一理论,“如果您今天平分了土地,明天土地就会重新回到那些更勤劳、更能干的人手里。”

“我知道。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我觉得那房子太大了,很孤单,没意思。那些东西我都用不着了,你拉回去吧,也就是家具,所有那些东西。”

“没人考虑平分土地,土地不应成为任何人的私有财产,不应成为买卖对象或抵债物品。”

“我去过你那里。”

“私有权是人的天赋权利。没有私有权,就不会有耕种土地的兴趣。一旦消灭私有权,我们就会返回野蛮状态。”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他重复了那个旨在维护土地私有制的通常论据,这一论据被认为是无可辩驳的,其内容就是,对土地私有的贪婪渴求便是土地私有之必要性的表征。

有很多话要说,可语言什么也表达不出,而眼神却道出了该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恰恰相反,只有实施公有制,土地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荒废,这些土地所有者就像霸占干草的狗,不让会种地的人耕种土地,自己又不会耕种。”

“他在休息。他昨晚没睡好。”

“听着,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这完全是疯话!在我们这个时代难道能够取缔土地私有制吗?我知道,这是您由来已久的一个dada(法文:念头)。不过请允许我直言相告……”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显而易见,这个问题深深地触动了他,“我劝您在着手解决这一个问题之前再好好考虑一下。”

“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好吗?”聂赫留多夫问。

“您是指我的私事吗?”

“你倒瘦了。”

“是的。我认为,我们这些处于一定地位的人,都必须承担这一地位所要求承担的责任,应该维持现存的生活秩序。我们生于这种生活秩序,我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了这种生活秩序,还应该把它传给我们的后代。”

她感到很开心,嘴角泛出了皱纹。

“我认为我的责任就是……”

“你胖了,更年轻了。”他说。

“对不起,”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不让对方打断自己的话,他继续说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己和我的孩子。我的两个孩子衣食无忧,我挣的钱足够我们过日子,我认为两个孩子以后也不会受穷。我之所以反对您的做法,恕我直言,反对您这些十分草率的做法,并非出于个人利益,而是因为我完全无法赞同您的做法。我劝您再考虑考虑,读一读……”

聂赫留多夫一回来,看到姐姐留在桌上的字条,便立即赶去见她。时辰已是黄昏。伊格纳吉·尼基福罗维奇在另一个房间休息,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独自接待弟弟。她身着一件紧腰的黑绸裙,前胸扎着一个红色花结,黑色的头发纷披着,梳成时髦的样式。她显然努力地想比她的同龄丈夫显得更年轻一些。看到弟弟,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快步迎上来,绸裙窸窣作响。他俩相互亲吻,微笑着对视。他俩的眼神完成了一种神秘的、意味深长的、很难用语言描述的交流,这眼神的交流中饱含真诚,随后开始了语言的交流,这语言的交流已无那样的真诚。母亲去世后,他俩一直未曾见面。

“得了,您就让我自己来处理自己的事吧,我知道该读什么,不该读什么。”聂赫留多夫说道,他脸色苍白,觉得自己双手冰凉,他感到难以控制自己,便不再说话,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