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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做任何事情。”

“你没有权利责备她任何事情啊,胡利安。”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络呢,胡利安?”

胡利安紧抿双唇,缓缓地摇头。

“我不想连累你们。”

“我们在好几个月前结婚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写信告诉你这件事?”

“这已经不是你能决定的了。你最近都在哪里?我们以为你是钻进地洞里去了。”

胡利安低下头来。

“差不多了。我在家里,在我父亲的房子里。”

“还是像你当初抛下她的时候那样。”

米盖尔满脸讶异地盯着他看。接着,胡利安从头细说他是如何回到巴塞罗那,后来又因为无处栖身,前往童年时期成长的地方,但害怕老家已经空无一人。帽子专卖店仍在原处,店门还是敞开着,里面有个老人,顶上已经没有头发,眼中毫无怒火,默默瘫坐在柜台后面。当时,胡利安并不想进去,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回来了,然而,安东尼·富尔杜尼却抬起头来看着橱窗外的陌生人。他们眼神交会之际,胡利安很想拔腿就跑,可是站在那动不了!他看见帽子师傅泪如雨下,然后往门口走去,一语不发地走出店门外。他什么话都没说,径自拉着儿子往店里走,接着他拉下铁卷门。完全隔绝了外在世界之后,他上前拥抱着儿子,激动得直发抖,眼泪掉个不停。

“努丽亚还好吧?”

后来,帽子师傅告诉胡利安,两天前,警察曾经来找他盘问儿子的下落。那个警察叫作傅梅洛,此人恶名昭彰,一个月前还是葛德德将军重金收买的杀手,现在却成了无政府主义分子的党羽。这个傅梅洛告诉他,胡利安即将返回巴塞罗那,因为他在巴黎谋杀了豪尔赫·阿尔达亚,除此之外,他还犯下了其他罪行,傅梅洛细诉每一条罪状,但帽子师傅根本就懒得听他讲。傅梅洛深信,即使胡利安回家的几率微乎其微,但只要他一出现,帽子师傅一定会履行国民应尽的义务,向警方通报这个不孝子的行踪。富尔杜尼告诉傅梅洛,有任何消息他当然会报告,只是他心里很不服气,像傅梅洛这种败类居然到处耀武扬威。等到那群讨厌的警察一走,帽子师傅立刻前往大教堂,也就是他与苏菲相遇的地方,他祈求上帝尽快引导儿子回到家中。胡利安一进家门,帽子师傅就急着提醒他处境有多危险。

“省省吧!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喜欢做的事情,没什么好谢的。”

“儿子啊,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而回巴塞罗那,我都会帮你完成,你呢,一定要在家里躲着。你的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都还没向你道谢呢,米盖尔!”

胡利安向帽子师傅坦承,他是回来找佩内洛佩的。帽子师傅发誓,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她,等到两人相会,他会帮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远离傅梅洛,远离往事,远离一切。

米盖尔什么都没吃。胡利安显然饿坏了,把两人份的食物都吃得精光。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老朋友四目对望,两人都被岁月的巫术所慑服了。上一次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他们年纪只有现在的一半呢!当年分离时,两人还是少年,如今,生命把其中一个变成了亡命天涯的逃犯,另一个则在垂死边缘挣扎。两人都不禁自问,在生命这场牌局里,究竟他们是拿了不好的牌,还是出错了牌?

胡利安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躲了好几天,帽子师傅为了寻找佩内洛佩,跑遍了整个巴塞罗那。胡利安天天躲在以前的房间里,他父亲说得没错,这个房间一点都没变,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所有东西都小了,这个家以及家里的摆设都被岁月缩小了。他的许多旧笔记本依然放在原处,还有他前往巴黎那个礼拜削好的一把铅笔,以及本来打算要读的几本书,衣柜还摆着他少年时期的衣物。帽子师傅告诉他,他逃家后不久,苏菲也抛下他走了,两人多年没有联络,但她后来还是从波哥大寄了一封信回来,当时,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好一阵子。他们定期通信。“信里谈的都是你,”帽子师傅这样说道,“因为你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听了这番话,胡利安觉得,即使被妻子抛弃了,帽子师傅其实对她深情依旧。

米盖尔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胡利安也就不再多问了。他们沿着里昂十三世街往前走,转进大道,看到前方有家咖啡馆。进去之后,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远离入口处和窗户。好几个客人坐在吧台边抽烟听广播。脸色蜡黄、眼睛老盯着地板的服务生过来招呼他们点餐。他们点了温热的白兰地、咖啡和一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一生只有一次真爱,胡利安,只是有人不自觉罢了。”

“没事!只是发烧而已,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一生命运多舛的帽子师傅深信,佩内洛佩就是儿子此生的挚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只要帮儿子找到这个女孩,或许他也能因此找回失落的生命,从此甩掉始终如影随形的诅咒。

“你生了什么病?”胡利安低声问道。

尽管他有坚强的毅力,结果还是让他绝望了。帽子师傅很快就发现,整个巴塞罗那已经不见任何佩内洛佩和阿尔达亚家族的踪迹。帽子师傅是个出身寒微的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度过各种难关,从来不曾怀疑过金钱和社会地位的重要。然而,十五年的破产和穷困,足以让宫殿般的豪宅、富可敌国的大企业以及任何王朝从地面上消失。当他向人提起阿尔达亚这个姓氏,许多人都听过,却已经忘了它曾代表的意义。米盖尔·莫林纳和努丽亚·蒙佛特去店里找胡利安那天,帽子师傅坚信,他们两人一定是傅梅洛的爪牙。再也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儿子了。这一次,万能的上帝应该要显灵了;他祈祷了一辈子,这个上帝从来不理会他的请求,但是,他如果胆敢再把胡利安抢走,他会很乐意去把上帝的眼珠子挖掉!

胡利安再度跳下围墙。他伸出双手紧抓着米盖尔,却发现在宽松的衣服掩饰下,老友的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甚至感觉不出米盖尔身上是否还有肌肉。到了墙外,胡利安从米盖尔腋下一把揽住他,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提着往前走,就这样摸黑走到了拉蒙麦卡雅街。

帽子师傅就是卖花小贩前几天看到在迪比达波大道闲逛的那个人。他之所以让卖花小贩觉得“很讨人厌”,那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赶快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急着要弥补生命中的缺口,不容闲杂人等浪费他的时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次,上帝依旧没听见帽子师傅的请求。他很气馁,因为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他救不了儿子,也救不了自己,这个女孩芳踪杳然,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天主啊!到底还需要多少失落的灵魂才能满足祢的胃口?帽子师傅仰天问道。上帝依然无语地望着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这栋房子已经上了锁。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米盖尔说,“来,你帮个忙,扶我下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我找不到她,胡利安……我发誓,我真的……”

“这些我都知道。”胡利安低声应道,语调平淡。

“爸爸,您别担心,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才对。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胡利安,傅梅洛在找你!是他设局让你落入阿尔达亚旧宅这个陷阱。”

那天深夜,胡利安还是离家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佩内洛佩。

米盖尔无法跳进墙内的庭园,也无力跳回墙外的街道,他只能伸出手来。胡利安跳上围墙,用力握紧米盖尔的手,然后将手掌贴在老友的脸颊上。他们默默相视了许久,各自感受着生命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

米盖尔倾听老友的叙述,心里纳闷着:这究竟是奇迹,还是诅咒?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咖啡馆的服务生已经打了电话,正背对他们在听筒边低语。他也没注意到,当胡利安滔滔不绝地讲述返乡后的遭遇,服务生总是偷偷往门口看,他站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吧台后,明明是干净的玻璃杯却一擦再擦。他没想到傅梅洛已经在这家咖啡馆布了线,不只这一家,他还去了其他几十家咖啡馆。只要胡利安在其中任何一家现身,打一通电话只需要几秒钟。当警车停在咖啡馆门口,服务生立刻跑进厨房,米盖尔露出异常冷静和平和的神情。胡利安在他眼神中看出了异样,两人同时回头一看——三个身穿灰色风衣的身影,鬼魂似的在窗外飘忽游移。三个人面前的玻璃窗上各自形成了一片雾气。傅梅洛不在其中,秃鹰先来帮他找猎物了。

“米盖尔?”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胡利安……”

那个身影突然停下脚步。米盖尔听到玻璃落地碎裂的声音。胡利安的脸庞从阴影里浮现。他的脸上覆盖着已经两个礼拜没刮的胡须,两颊看起来更瘦削了。

“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胡利安平静的语气,让老友只能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胡利安……”米盖尔喃喃说着。

这时候,米盖尔发现胡利安手中已经拿着左轮手枪。店门上清脆的铃铛声从广播节目模糊的谈话声中划过。

原来,那天下午,卖花的小贩打电话到《巴塞罗那日报》留话给米盖尔,说是看到了我们形容的那个人,在阿尔达亚旧宅附近像个幽灵似的晃来晃去。米盖尔抵达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时,已经过了午夜,无人居住的大宅院一片漆黑,只有树丛缝隙隐约可见幽微的月光。尽管十七年不曾见面,米盖尔还是马上就从那轻盈如猫的步伐认出了胡利安。他的身影穿梭在阴暗的花园里,就在喷泉附近。接着,胡利安纵身越过花园围墙,他在屋外埋伏着,像焦躁不安的猛兽。当时米盖尔其实可以叫他,但又不想惊动可能藏在暗处监视的不明人士。他总觉得,附近其他豪宅的暗色玻璃窗后,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神正在观看大道上的所有动静。他沿着大宅院旁的围墙走了一圈,来到以前的网球场和马车车棚。他可以看出大石块的缺口有胡利安的脚印,显然是踩着石块跳上了围墙,地上还有几片从围墙剥落的花砖。他屏息纵身一跳,忽觉胸口刺痛,眼前一片漆黑……他瘫在围墙上,双手不停地颤抖,低声唤着胡利安的名字。喷泉旁的身影如如不动,仿佛是另一座雕像。米盖尔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眸正盯着他看。他很怀疑,经过了十七年的岁月以及这场即将让他断气的重病,胡利安是否还认得出他?那个身影缓缓走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又长又亮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玻璃。

米盖尔抢过胡利安的左轮手枪,然后定定望着他说:“把你的证件都给我,胡利安!”

8

三名警察故意在吧台边坐了下来,其中一个不时以眼角余光瞄着他们俩,另外两个则忙着在风衣里掏东西。

米盖尔只喝了不到半杯,倒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几乎喝掉一整瓶,而且还是空腹喝酒。接近午夜,我已经困得受不了,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梦见米盖尔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还拿了一条披肩帮我盖上。醒来时,我头痛得厉害,心想一定是宿醉。我想去找米盖尔抱怨,怪他不该这时候把我灌醉,才发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走到书桌旁,在打字机上看到一张留给我的字条,他要我别害怕,留在家里等他就好。他去找胡利安,很快就会带他回家。他最后还写了“我爱你”。字条从我手中滑落到地上。这时候,我看到米盖尔把平常随身的物品都留在书桌上,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用这些东西。当时,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你的证件!胡利安,现在就给我!”

“天天买醉,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胡利安默默摇着头。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顶多只有一两个月可活了,胡利安,我们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人活着从这里出去。你的筹码比我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找到佩内洛佩,但至少还有努丽亚一直在等你。”

“他们不想惹麻烦,我可以谅解。”

“努丽亚是你的妻子啊!”

米盖尔几乎天天失眠,一心只想早日得到老友的消息。有天下午,他照例出门散步,傍晚却带回一瓶葡萄牙红酒。他说是报社送的,副总编辑通知他,报社将不再刊载他的专栏。

“别忘了,我们以前说好的:我死之后,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后来的几天,我们跑遍咖啡馆和商店,到处打探胡利安的行踪。我们还去询问了饭店和旅馆,也去了火车站,又去了银行,说不定他会去换钱。可是,没有人看过我们所形容的胡利安。我们就怕他已经落入傅梅洛手中,于是,米盖尔拜托一个和警方高层很熟的报社同事去查,看看胡利安是否已经被关进监狱了。探查的结果是:胡利安不在牢里。又过了两个礼拜,还是没消息,胡利安似乎已经钻进地洞里了。

“……只有梦想除外。”

隔天,我们去了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只是心里并不期望会在那里找到胡利安。同一栋楼有个邻居告诉我们,前几天有人来大吵大闹了一顿,把帽子师傅吓坏了,从那时候起,他就锁了店门躲着不出来。尽管我们不断地敲门,他就是不愿意露面。那天下午,帽子专卖店附近传出枪响,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街道上还留着一摊未干的鲜血。一匹死马倒在路上,旁边围着一群野狗,使劲咬开了它的肚皮,有一群小孩在附近观看,后来还拿石头丢野狗。我们敲了大半天的门,最后只从门缝里看到一张备受惊吓的脸。我们表明要找他的儿子胡利安。帽子师傅只说他儿子已经死了,还要我们马上离开,不然他就要报警。我们只好失望地离去。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视而笑。胡利安把护照递给他。米盖尔把护照夹在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风之影》里。

费尔南多说,他并不清楚傅梅洛究竟效忠哪个政权或团体,而且,他实在不敢开口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形容内战初期的巴塞罗那呀,达涅尔!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恐惧和仇恨。人们的眼神总是充满戒心,街上一片死寂,让人害怕到反胃。每一天、每小时,总有新的谣言流传着。我还记得有一晚,我和米盖尔沿着兰布拉大道走路回家,当时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米盖尔看着街边的一排楼房,许多人隐匿在阴暗的边门后面探头探脑,他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正在围墙另一边磨着锋利的刀刃。

“待会儿见!”胡利安喃喃说道。

“他说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至于身上的制服,不管是军服或圣袍,都挡不住子弹……”

“不急!我会等你的。”

当时,费尔南多已是返回母校执教的神父,教的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看到米盖尔体弱多病,他非常难过。他告诉我们,胡利安没去找他,但他承诺,只要见到胡利安,一定设法留住他,然后尽快和我们联络。他很忧虑地向我们坦承,我们去拜访他之前,傅梅洛已经去找过他。傅梅洛警官告诉他,时值战乱时期,他最好要小心点。

正当三个警察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时,米盖尔突然起身,迎面走向他们。起初,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重症病人,当他对着他们露出微笑时,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渗出血迹。等到他们发现这人右手竟拿着手枪,米盖尔和他们相距已经不到三米。其中一个警察正想大喊,但是第一发子弹已经先射中他的下巴。警察应声倒地,当场就在米盖尔脚边断了气。另外两名警察掏出武器。第二发子弹射穿了看起来较老的警察的腹部。子弹卡在两节脊椎骨中间,一团内脏从体内喷出,正好掉在吧台上。米盖尔再也没有机会射出第三发子弹。剩下的那位警察已经朝他开了枪。他可以感觉到子弹卡在他的肋骨间、心脏里,顿时,他的眼神如钢铁般冰冷,面如白纸。

除了这个人之外,他就没看过别人了。米盖尔向他买了一束枯萎的玫瑰,还留了《巴塞罗那日报》的电话给他,只要看到米盖尔所形容的人出现,请他务必打电话到报社留话。接下来,我们去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米盖尔见到了老同学费尔南多·拉莫斯。

“不准动!混账东西,否则我就让你脑袋开花!”

“说真的,他那个样子还真是讨人厌!我只想卖他一朵康乃馨胸花,他却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还说现在是战乱时期,谁有心情戴什么胸花!”

米盖尔面露微笑,然后缓缓地举起手枪,瞄准那个警察的脸。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吓得嘴唇不停颤抖。

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快就发现阿尔达亚豪宅已经人去楼空。除此之外,可能让他找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没几个了。我们把这些可能的地点列了一张清单,然后开始到每个地方去找。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旧宅成了废弃空屋,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在对面街角叫卖玫瑰花和康乃馨的卖花小贩告诉我们,他只记得最近有人在那个大宅院外面晃来晃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脚步有点跛。

“你告诉傅梅洛,就说是卡拉斯要你转达的——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穿着水手服的滑稽模样。”

“我们要想办法别让他查出来才行。”米盖尔答道。

他没有痛苦,也没有怒火。子弹从他身上穿过,落在玻璃窗上,像是铁锤在消音状态下用力敲击而成。他从碎裂的玻璃窗弹出去时,觉得颈部冰冷得难受,眼中所见的光线渐渐消逝如风中之尘……米盖尔·莫林纳最后一次转过头去,他看见好友胡利安已经在街道上跑远了。米盖尔那年三十六岁,比他自己预期的寿命还要长。在那个被碎玻璃刺得满身鲜血的躯体倒地前,生命早已终结。

“如果让他查出了真相,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9

据我们所知,葛德德将军投降那天,胡利安已经在巴塞罗那了,因为我们收到一封依莲·玛索寄来的信,信中提到,胡利安在那场清晨的决斗中杀死了豪尔赫·阿尔达亚。阿尔达亚还没断气,巴黎警方已经接获密报赶到现场。胡利安必须尽快逃离巴黎,因为警方正以谋杀罪名通缉他。至于是谁向警方密报,我们早就心里有数。我们希望能早日联络并警告胡利安,他处境危险,并且保护他不要落入傅梅洛设下的圈套:发现事情的真相。三天过去了,胡利安依旧生死不明。米盖尔始终不愿意跟我提起内心担忧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他在想什么。胡利安是为了佩内洛佩而回到巴塞罗那,不是为了我们。

那天晚上,当胡利安在暗夜中四处流窜时,杀死米盖尔的警察打电话叫来一辆没有车牌的卡车。我始终不知道那警察的名字,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谁。战乱时期,不管是私底下或在公众场合,每个人都是被操弄的傀儡。两名男子搬走了两名警察的尸体,接着还告诫咖啡馆老板最好忘了这件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永远不要低估了活在战乱中的人们善于遗忘的天分,达涅尔。米盖尔死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尸体才被丢在拉巴尔区的小巷里,警方刻意将他的死亡和两名警察的命案撇清关系。当他的尸体被送进太平间,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天。米盖尔出门前,特地把所有证件都留在家里。殡仪馆员工在他身上找到一本毁损的护照,姓名是胡利安·卡拉斯,此外,还有一本小说《风之影》。警方认定死者就是卡拉斯。护照上登记的持有人地址是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家。

巴塞罗那已经操纵在无政府主义联盟手中。经过多日的混乱和巷战,最后传出四名叛军将领投降后不久,已在蒙锥克堡遭枪决。米盖尔有个英国记者朋友当时就在枪决现场,他说执行枪决小组只有七人,最后一刻却涌进数十个民兵加入狙击的行列。一声令下,子弹齐发,遭枪击的四名将领血肉模糊,最后装进棺材里的遗体几乎就是液体。有些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动乱应该就此画下句点,法西斯党人永远不会到巴塞罗那,叛变已经平息了……岂知,这只是餐前小菜罢了。

消息传到傅梅洛耳里,于是他特意去殡仪馆向胡利安道别。他在那里碰到帽子师傅,老先生是被警方找去认尸的。富尔杜尼先生两天没见到胡利安,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当帽子师傅看到尸体竟是一周前去店里找胡利安的人(当时他还认定此人是傅梅洛的党羽),他突然大叫了几声,然后就走了。警方认定他这样的反应就算是承认了。傅梅洛当时也在场,他走到尸体旁,一言不发地看了又看。他已经十七年没见过胡利安了。傅梅洛认出尸体是米盖尔·莫林纳时,他冷笑了几声,然后就在验尸报告上签名,确认死者就是胡利安·卡拉斯。接着,他下令立刻将尸体下葬在蒙锥克的公共墓穴。

没多久,真正令人恐惧紧张的日子来临了。葛德德将军的部队已经进驻迪雅戈纳区和恩宠大道通往市中心的路段,烽火开始蔓延。那天是周日,许多巴塞罗那市民照常出门,以为还是可以到郊外野餐。然而,巴塞罗那最黑暗的战乱时期已经开始,大家没想到的是,还有两年的苦日子在后头。不知道是奇迹出现还是消息错误,葛德德将军叛变后,没多久就投降了。孔帕尼斯政府看似掌控住局势,真相却在几周后才见明朗。

我曾经纳闷了好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傅梅洛要这么做。然而,这正好符合傅梅洛的思考逻辑。米盖尔以胡利安的身份被杀身亡,同时也提供了胡利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从那一刻起,胡利安·卡拉斯已经不存在了。傅梅洛迟早要找到他、杀掉他,从此再也不需顾虑任何法律问题。胡利安已失去了身份,他成了影子。我在家里等了两天,巴望着米盖尔或胡利安回来,当时,我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第三天是礼拜一,我照常到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住院好几周,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上班了。他的大儿子艾瓦洛接下了出版社的营运重担。我没向任何人透露任何消息。我没有倾诉的对象。

胡利安·卡拉斯在内战爆发前几天越过法国边界回到了西班牙。《风之影》的初版,其实到头来也只印了这么一版,在他回来前两周已经问世,混杂在诸多前辈的作品中,这本书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当时米盖尔几乎无法工作,虽然还是每天在打字机前端坐两三个小时,虚弱的病体和高烧不退已经让他写不出稿子了。他有好几个专栏遭到取消,原因都是严重拖稿。另外还有一些报章,自从接了几通匿名的恐吓电话之后,再也不敢刊载他的文章。最后,他只剩下《巴塞罗那日报》的每日专栏,使用的笔名是亚德里安·马德斯。战争的幽灵飘浮在空中,整个国家陷入极度的恐惧中。米盖尔无事可做,甚至无力哀叹,他只能到楼下的广场,或是在大教堂附近闲逛,他身上总是带着胡利安的书,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医生最后一次帮他量的体重,居然已经不到六十公斤。我们从广播里听到了摩洛哥暴动的新闻,几个小时后,米盖尔的报社同事来找我们,他说,报社的总编辑康西诺先生两小时前遭枪杀身亡,颈背中枪,陈尸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前,没有人敢上前处理,尸体就一直瘫在马路旁的血泊中。

那天早上,我在出版社接到一通市立殡仪馆员工打来的电话,一位自称曼努埃尔·古迪雷斯·冯塞卡的先生向我解释,胡利安·卡拉斯的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他查了死者护照上的名字,正好和死者身上那本书的作者相符,而且他怀疑警方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电话到出版社来说明事件经过。听他叙述的同时,我几乎也跟着死了。首先在我脑海浮现的念头是,这可能又是傅梅洛安排的陷阱。冯塞卡先生说话的语气就像个认真的公务员,他措辞优雅,但总让人觉得字句都粘在一起,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吧!我是在卡贝斯塔尼先生办公室接的电话。感谢上帝,艾瓦洛当时正好出去吃饭,只有我一个人在,否则,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那止不住的泪水,以及拿着听筒的手怎么会抖个不停。冯塞卡先生告诉我,他认为应该让我知道事件的经过。

7

我强作镇定地感谢他打电话来通知。挂了电话,我关上办公室的门,用力咬着拳头,只为了让自己不要大哭……接着我洗了脸,然后立刻回家。我在艾瓦洛桌上留了字条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隔天会提早上班。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在街上狂奔的欲望,我必须像一般老百姓那样,面无表情地拖着谨慎的脚步往前走。到了家门口,当我把钥匙插进去时,却发现门锁卡住了。我吓呆了!然后,门把开始慢慢转动。我心想,自己会不会在不知道米盖尔去向的情况下,就这样死在家门口的阴暗楼梯间。公寓的门打开了,在我面前的竟是胡利安·卡拉斯深邃的眼神。但愿上帝能够宽恕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我感谢老天爷,因为他还给我的是胡利安而不是米盖尔!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利安的个性,绝不会和这样一个瘦小、虚弱的老同学对决。因此,他明白指示阿尔达亚每一个步骤的行动准则:阿尔达亚应该向胡利安坦诚,佩内洛佩那封宣称自己不再爱他的分手信是骗他的。他应该告诉胡利安,正是他,豪尔赫·阿尔达亚,逼迫自己的妹妹写下通篇谎言,不顾她绝望的哭泣,在风中宣示着她对胡利安永恒的爱恋。他应该告诉胡利安,佩内洛佩一直痴痴地等,精神受创,心淌着血,无助地咀嚼着无尽的孤独。说这些就够了。这样就够让卡拉斯气得朝阿尔达亚脸上连开好几枪。这样就足够让卡拉斯把婚礼抛诸脑后,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要回巴塞罗那找寻佩内洛佩。在巴塞罗那,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我们俩沉浸在对方的拥抱中,当我寻找他的双唇,胡利安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来。我把门关上,牵着胡利安的手,带他走进卧室。我们躺在床上,默默无语地相拥。已近黄昏时刻,公寓里的阴影染成了一片紫红。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响,内战爆发后,夜夜枪声不断。胡利安倒在我怀里痛哭,我无语以对,但沉默却比说话更让我疲惫。后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的嘴唇终于相遇,在黑暗中,我们褪下了一身充满恐惧和死亡味道的衣服。我何尝不愿意怀念米盖尔,只是,那轻抚着我的腹部的双手撩起了欲火,已经烧光了我的羞耻和痛苦。我只想永远沉溺在其中,但是我知道,天亮时,被绝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我们,相互凝望着对方的双眸,心里恐怕都在纳闷: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后来,傅梅洛认为时机成熟了,继续煽风点火,同时还告诉阿尔达亚,胡利安三天内就要结婚了。他还解释,身为警方的一分子,他不能介入这种私人恩怨。不过,阿尔达亚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办法让婚礼永远无法举行。如何才能阻挠那场婚礼?盛怒的阿尔达亚一定会咬牙切齿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如在婚礼当天找胡利安决斗。傅梅洛甚至还提供武器,豪尔赫·阿尔达亚确信,他一定能用这把手枪射穿那颗摧毁阿尔达亚王朝的恶毒黑心。根据巴黎警方后来的侦查报告,他们在阿尔达亚脚边找到的那支手枪是有故障的,使用时,只有一种情况会发生:手枪在自己面前走火。傅梅洛在巴塞罗那火车站月台上把手枪交给阿尔达亚时,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阿尔达亚的冲动、愚蠢和恼怒,一定无法应付那天清晨的决斗。即使他突然开窍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枪也终究会毁了他。那场决斗中,该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阿尔达亚。傅梅洛认为,阿尔达亚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颓败的心志和躯体,已经苟延残喘够久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经到了极限。

10

阿尔达亚不需要多说,他的狂怒全写在那张干瘦苍白的脸上。米盖尔已经看清傅梅洛在玩什么把戏。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时就像一只祷告的螳螂,除了心思专注,还有异于常人的耐心。米盖尔立刻寄了一封简短的信通知胡利安这件事。

隔天清晨,我被雨声吵醒,床上空着,房间里弥漫着灰影。

“我看你才是大骗子!”阿尔达亚气急败坏地怒吼。

我看见胡利安坐在米盖尔的书桌前,幽幽抚摸着打字机键盘。他抬起头,对我抛出了冷淡、疏远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他永远不会属于我。我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伤害他。这很容易,只要告诉他佩内洛佩已经死了,他却一直在谎言中苟活着。我想告诉他,此时此刻,我是他在世上仅有的唯一了。

“傅梅洛骗了你,豪尔赫。”米盖尔说道。

“我不该回到巴塞罗那的!”他摇着头,喃喃低语。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来了。傅梅洛来访后,隔了几天,那个眼窝下陷、面如鬼魅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情绪相当愤慨。傅梅洛已经告诉他,胡利安·卡拉斯即将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女子结婚,婚礼排场既豪华又盛大。阿尔达亚听闻后恼怒了好几天,没想到这个把他害得这么惨的家伙,竟然攀附权贵,白白享有了他已经失去的荣华富贵。但是傅梅洛并没有告诉他,依莲·玛索虽然富有,但她只是个酒店老板娘,不是维也纳王宫的贵族公主。傅梅洛也没告诉他,准新娘比卡拉斯年长了三十岁,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一个慈悲女人对一个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夸大的梦幻情节,于是,阿尔达亚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干瘪、肮脏的身体延烧了起来。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胡利安。我们俩一起离开这里吧!走得远远的……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傅梅洛为什么特地告诉你这件事?”

胡利安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好久。

这时候,我抬头一看,见到的是面带笑容的米盖尔,像个苍老而聪明的孩子。

“你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告诉我,对不对?”他问。

“胡利安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诅咒的书。”我低声说。

我摇头否认,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胡利安只是点点头。

“努丽亚,胡利安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啊!”他说。他以为,那就是让我难过的原因。

“今天晚上,我打算回去那里。”

这句话的回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咬着嘴唇,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泪水决堤。

“胡利安,求求你……”

“或许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帮他的。”米盖尔说。

“我必须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可是,她一直都在资助他呀!”

“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依莲·玛索起码比胡利安年长二十五岁或三十岁。米盖尔认为,依莲决定和胡利安结婚,应该是为了让他以后能继承她的财产,确保他将来生活无虞。

“不行。”

“显然这不是婚约,而是合约。”

“上次我在这里苦等,结果就这样和米盖尔天人永隔。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非去不可。”

“我实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语,“胡利安要跟他的恩人老板娘结婚?”

“这件事与你无关,努丽亚。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情。”

这个消息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我瘫坐在椅子上,米盖尔过来握着我的双手。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连说话都很吃力。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先大致叙述了傅梅洛的谈话内容,以及他对此事的疑虑。傅梅洛利用职务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利安的住处,并持续监视他的行动。米盖尔猜测,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他担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利安,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奇怪的是,傅梅洛决定这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米盖尔,为什么?至于那场颇不寻常的婚礼,据说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举行。关于新娘,傅梅洛虽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这样就够了——依莲·玛索,也就是胡利安多年来的老板娘。

我很好奇,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我的心,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胡利安要结婚了。”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罢了。”我说道。

米盖尔望着我,满脸沮丧。

他想抚摸我的脸颊,但我甩开了他的手。

“胡利安怎么了?”

“你应该恨我的,努丽亚,那样会让你的日子好过许多。”

“他是傅梅洛,带来的是跟胡利安有关的消息。”

“我知道。”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糊的五官就像一块平板,细薄的嘴唇合起来就跟一道疤痕没两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正下楼时,忽然停下来抬头张望阴暗的顶楼。我靠在墙边,屏息以待。那个访客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只见他不断舔着嘴唇,仿佛已经闻到我的味道。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敢下楼进家门。家里充斥着浓浓的樟脑味。米盖尔坐在窗边,双手无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我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他来干什么?

我们一整天都在外面闲逛,远离了公寓里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阴暗,屋子里仍闻得出床单的温热和肌肤的味道。胡利安想去看海。我陪他到小巴塞罗那区,两人一起走到几乎无人的海滩上,闪烁的沙滩像是消融在水汽中的海市蜃楼。我们坐在沙滩上,离海浪很近,就像老人和小孩常做的那样。胡利安静静微笑,独自回忆着往事。

那天中午,我决定回家去跟米盖尔谈谈。到了公寓门口,我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内有谈话声。米盖尔正在和人激辩。起初我以为是报社的人,但后来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胡利安这个名字。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门口,赶紧爬上顶楼躲起来。躲在那里,我正好可以窥探访客。

到了傍晚,我们在水族馆旁上了电车,车子沿着拉耶塔纳街开往恩宠大道,到了莱瑟广场,转进阿根廷共和国大道,一直往下开就是终点站了。胡利安不发一语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途中,他拉起我的手,默默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就这样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们下车为止。有个老人,身旁带着个穿白色洋装的小女孩,他一直面带微笑看着我们,还问我们是不是情侣。当我们从拉蒙麦卡雅街走向迪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旧宅,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把石墙都淋湿了。我们绕到屋后,在网球场旁翻墙进去。雄伟的豪宅伫立在雨中。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栋建筑。因为阅读胡利安的作品,我早就从千百种不同角度欣赏过这栋房子。在《红屋》那本小说里,他把这栋豪宅描写成阴森骇人的大宅院,外观缓缓变化,通道越走越长,阁楼永远到不了,无穷无尽的楼梯始终看不到出口,忽见明亮的房间,隔天又陷入阴暗,谁要是不小心走了进去,从此就在世上消失……

“他应该到山上静养,而不是留在巴塞罗那呼吸不干净的空气。他不是有九条命的猫,我也不是神医。您千万要劝劝他啊!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话。”

我们来到大门口,大门用链条锁上了,上面还加了一把拳头大的挂锁。一楼大玻璃窗的原木窗棂上爬满常春藤,空气夹杂着灌木丛的枯枝味和泥土散发的湿气。庭园里的大石块颜色暗沉,被雨水淋得湿湿黏黏,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型爬虫类动物的枯骨。

胡利安的小说稿在一九三五年底寄来了。不知是绝望或恐惧作祟,我没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盖尔早在几个月前就把最后仅剩的存款预付了这本书的印刷费用。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样就在那个礼拜,米盖尔的医生到出版社找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告诉我,米盖尔应该少工作、多休息,再这样下去,他也束手无策了。

我很想问他,如何才能打开这扇宛如教堂或监狱入口的橡木大门。这时候,胡利安从大衣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了瓶盖。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接着,瓶口缓缓飘出一圈圈淡蓝色烟雾。胡利安把挂锁拉出来,在钥匙孔里灌入强酸。这时候,挂锁就像烧红的铁块,不断发出滋滋声,从一颗拳头的大小化成了一阵焦黄浓烟。我们在一旁等了几秒钟,然后,他在灌木丛里捡了石块,三两下就把挂锁敲开了。胡利安一脚踢开大门。大门慢慢打开,飘出一股浓郁的霉味,像是一座坟墓。跨进门里,我看见一片丝绒般的黑暗蔓延着。胡利安手持汽油打火机,走了几步到前方的玄关。我跟着进去,然后把大门关上。胡利安在我前面好几米处,把火光高举过头。我们脚下的地毯盖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只有我们的脚印。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琥珀色的火光。屋内没有任何家具、镜子或电灯。房门都上了铰链,铜制门把全都拆掉了。这栋大宅院只剩下空壳。接着,我们来到楼梯口。胡利安抬起头,目光一直停留在楼上。他回头往我这里看了一下,我本想对他微笑,然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我们几乎看不见对方的眼神。我跟着他上楼,走过胡利安当年初见佩内洛佩的阶梯。我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哪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非关屋内的冰冷和潮湿。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现他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门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时间。他强忍着病体在我面前硬撑,但我早看见他是驼着背走路,一路还咳个不停。接我下班之后,他会带我去吃东西,或是到费尔南多街闲逛看橱窗,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家后,他继续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祷着,希望我们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晚都能拥着我入眠。但我又必须强忍泪水,因为我气我自己始终无法像他爱我那样爱这个男人。我气我自己,我毫不吝啬对胡利安付出的一切,偏偏没有一丝情爱能够施舍给他。多少个夜晚,我发誓要忘了胡利安,我要用后半辈子让那个对我奉献一切的可怜男人幸福。我是胡利安两周的情人,但今生今世都是米盖尔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读了这些手稿,当你评断我这个人的时候,你会在诅咒和愧疚的镜子里看到我。你记得这样的我就可以了,达涅尔。

我们上了三楼,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往大宅院南侧。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他楼层低矮许多,门也小多了。这层楼是给用人住的。我知道,最后一间是哈辛塔·科罗纳多的房间。胡利安慢慢走过去,神情恐惧。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是他和那个当时还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做爱的地方,几个月后,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在这个房间。我正想阻止他的时候,胡利安已经跨进房门,落寞地探头观望着房间。我跟着他走了进去。房里已经没有任何摆设。满是灰尘的原木地板上,依稀可见当年摆放床铺的痕迹。正中央有一团黑色的污渍。胡利安在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里看了将近一分钟,惊愕到不知所措。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地方了,在他眼里,这房间就像个恐怖且残忍的陷阱。我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口。

“你要我再去跟谁结婚啊?米盖尔,别说傻话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胡利安。”我轻声说道,“阿尔达亚家族在远走阿根廷之前,就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这笔钱领出来,然后结婚、生子,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该忘的就是我这个人。”

胡利安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走下楼梯。回到一楼之后,胡利安径自往图书室走去。书架都是空的,壁炉里堆满了瓦砾。四周墙壁宛如死人般惨白,在火光映照下,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债权人和高利贷债主把所有东西搬得精光,甚至连回忆都被夺走。那些东西,大概都已流落到廉价的二手店了。

我的感受,米盖尔都知道。他全心全意关爱我,不求任何回报,只要我陪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听过从他口中说出任何责备或抱怨我的话。长期相处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他那无尽的温柔,我们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友谊和同情。米盖尔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银行帐户,他替报章写稿的酬劳,几乎全都存进了那个账户。只要有人邀稿,不管是评论或短文,他都照单全收。他以三个笔名撰稿,每天写稿十四到十六个小时。每次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卖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对,要不就是告诉我闲着不做事太无聊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或欺骗,连心底都不曾隐藏过任何秘密。米盖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几个月来,他的病情持续恶化。

“我这趟回来,白走了一遭……”胡利安喃喃低语。

后来几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胡利安或阿尔达亚的消息。米盖尔依旧固定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写稿。他从早到晚持续坐在打字机前工作,撰写他口中“喂饱电车和地铁乘客的垃圾食物”。我还是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许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更接近胡利安的方式。他曾经寄来一封简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写一本新小说《风之影》,几个月后即将完成。那封信并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状况,笔触异常冷漠而疏远。我试着想去恨他,但终究是徒劳。我开始相信,胡利安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种疾病。

这样最好,我在心里暗想着。我数着走到门口所需的秒数。只要可以让他离开这里,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我让胡利安静静看着这一片废墟,也让他清除回忆。

这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米盖尔一言不发,然而,那天晚上,当我抱着他,难以入眠的两个人都在装睡时,我知道,阿尔达亚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都被诅咒了。

“你必须亲自来做个了断。”我说,“现在你也看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只是一栋老旧废弃的大宅院罢了,胡利安,我们还是回家吧!”

“傅梅洛要我转达他最诚挚的祝福,祝你们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门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他脸色苍白,接着幽幽点头。我牵着他的手,走向通往大门口的走道。屋外的光线,就在距离仅有几米的前方了。我已经闻到灌木丛和雨水的味道。就在这时,胡利安突然挣脱了我的手。我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看到他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一团漆黑的阴暗处。

身材干瘪的阿尔达亚,佝偻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破裂成一地碎片。他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了,胡利安?”

“能有失望的感觉,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是荣幸了。”

他没有出声回应。他像灵魂出了窍似的盯着通往厨房的狭小走道。我走到他身旁,看着被打火机的微光晕染成淡蓝色的角落。走道尽头那扇门已经堵死了。那是以红砖和泥灰草草砌成的一面墙。我并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但已经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胡利安缓缓走过去。在这条走道上,其他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的,锁链和门把都拆掉了。唯独那扇门例外。一扇被红砖砌成的墙堵死的门,隐藏在幽暗的走道尽头。胡利安伸手去摸着墙上的红砖。

“你太让我失望了,米盖尔,我一直以为岁月和不幸会让你更有智慧。”

“胡利安,拜托你,我们走了吧……”

阿尔达亚对这个答复早有心理准备。

他的拳头落在红砖墙上,空灵的回音在走道另一头响起。我看见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似乎在颤抖,接着,他示意要我退后几步。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络了。”米盖尔骗他,“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住在意大利吧!”

“胡利安……”

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袖子上那些污渍是血迹。我打电话找医生来,做了诊断之后,医生问我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求医,米盖尔患的是肺结核。破产加上恶疾,他仅剩的只有回忆和后悔。他是我见过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们在二月的某个早上公证结婚。婚后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达波的缆车上山,然后在公园的观景台俯瞰巴塞罗那,大城市忽然成了雾中的小人国。我们没把婚讯告诉任何人,包括卡贝斯塔尼先生、我父亲和他无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告诉胡利安这件事,但是迟迟没寄出去。我们的婚姻一直是个秘密。结婚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敲门,他自称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户外寒风刺骨,他却满脸冒汗。十多年后再相逢,阿尔达亚一脸苦笑地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倒霉鬼啊!米盖尔。你、胡利安、傅梅洛和我,我们都是!”接着他说明来意:造访老朋友米盖尔,无非是希望能借由他找到胡利安·卡拉斯,因为他那死去的父亲老阿尔达亚留了遗言给他。米盖尔说他并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处。

第一次撞击,撞出了如雨丝纷飞的红色灰尘。胡利安再撞一次,我仿佛听见他的骨头已经碎裂的声音。砖墙依旧完好。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撞墙,那股愤怒,就像一个意图撞破铁牢寻找自由的囚犯。当他终于撞开第一块红砖,拳头和手臂早已鲜血直流。虽然手指都流血了,胡利安仍使尽全力,在黑暗中把砖墙上的洞口挖大。他喘个不停,筋疲力尽,难以置信自己竟有如此骇人的愤怒。红砖一块接一块地掉落,最后整面砖墙都被打穿了。胡利安定定不动,全身冒着冷汗,双手伤痕累累。他在砖墙边点亮了打火机。砖墙内是一扇雕刻了天使的木门,胡利安专注地抚摸着门上的雕痕,接着,他用力把门推开。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纳家族的兄弟们终于将米盖尔逐出布塔费利沙街的别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别墅依然空在那里,就像废墟。总之,他们就是要他流落街头,夺走他所剩无几的东西,他的书籍和让他们无比痛恨的自由和孤独。他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此事,也不愿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穷得几乎像乞丐。我去他家找他时,遇见他兄弟姐妹派来的人正在清点财产,把他仅有的几样东西全都搬光了。米盖尔在卡努达街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住了好几天,那个阴森潮湿的房间简直就像太平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行军床。一看到这种凄惨景象,我拉起米盖尔的手,决定带他回家。他咳个不停,看来已经没什么元气。他说只是感冒一直没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经过两周,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

朦胧的淡蓝色阴影弥漫在另一头,再往前几步,依稀可见楼梯口。黑色石阶向下通往无尽的黑暗……胡利安忽地回头一望,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充满恐惧和绝望,似乎已有预感,阶梯下将有令他沮丧的场景。我默默摇着头,哀求他别下去。他转过头,决绝地走进黑暗中。我跨过砖墙,看见他跌跌撞撞走下了楼梯。打火机的火光摇晃着,只剩下淡蓝色的透明光束。

6

“胡利安?”

胡利安·卡拉斯是傅梅洛唯一想杀却没能杀得了的人。或许因为是第一个,久而久之自然会学到经验。当傅梅洛再次听到卡拉斯这个名字,他慢慢舔着上唇,眼睛不眨一下,吓坏了他的邻居们。傅梅洛依然记得卡拉斯在阿尔达亚豪宅亲吻佩内洛佩那一幕。他心爱的佩内洛佩!他对她是纯粹的,是真爱,傅梅洛心想,就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爱情一样。傅梅洛非常热衷看电影,每周至少会进电影院两次。当年,他就是在电影院里体会到,佩内洛佩是他今生的最爱。至于其他女人,尤其是他母亲,全都是婊子!听完阿尔达亚娓娓叙述的一切,他终于打定主意,暂时不杀他。他甚至觉得庆幸,还好命运又让他们重逢。接下来的发展,他已经安排好了,就像他最爱的电影情节一样:以阿尔达亚为饵,引君入瓮!迟早,他们都会掉入他的陷阱。

没有任何回应。我看见了胡利安的影子,静静地站在楼梯最底层。我走下楼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四面大理石墙壁。一股逼人的阴冷。两座墓碑上覆盖着天鹅绒布,在打火机的火光映照下,看上去像碎裂的丝绸。白色大理石上散布着黑色泪滴似的霉块,看起来就像凿伤了手的雕刻师傅留下的血滴。两座墓碑并列着,像是拴在一起的诅咒:

他曾经从出版社提供的信息中得知,卡拉斯住在巴黎,然而,要在巴黎这个大城市找人谈何容易,偏偏出版社除了一个叫蒙佛特的女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住址,但她始终拒绝透露。傅梅洛曾在她下班后跟踪过她两三次。他甚至以仅隔半米的近距离尾随她。女人一向是对他不屑一顾,即使看到了他,一定也是立刻转移目光,装作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晚,傅梅洛一直跟踪她到松树广场的家门口,然后,他立刻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边激动地自渎,一边想象自己注视着那个女子,缓缓将尖刀刺入她的肉体……或许,到时候她就会说出卡拉斯的地址,还会恭敬地对他这个警官唯命是从。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戴维·阿尔达亚一九〇二—一九一九一九一九

11

一九三六年三月,豪尔赫·阿尔达亚在新潮咖啡馆巧遇傅梅洛一周后,他觉得身体略有好转,于是开始向傅梅洛坦承过去几年间发生的一切。他也含泪向傅梅洛道歉,直说当年不该恶意捉弄他,还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傅梅洛默默听他叙述,偶尔点头回应。当时他在心里盘算,究竟要不要当场杀了阿尔达亚,或者再等一阵子?他心想,只要一个小小刀片就能终结阿尔达亚虚弱的生命,却难以消除他从少年时期累积至今的恨。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决定让阿尔达亚再多活一阵子。他对阿尔达亚家族的没落过程很有兴趣,尤其关注胡利安·卡拉斯的所作所为。

我曾经多次静心思考那寂静无声的一刻,试着想象胡利安的心情,当他发现等待了十七年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当他发现两人爱的结晶已随着往事而逝去,当他发现他对未来所编织的梦想——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从未存在过,那是多么的痛啊!我们大多数人,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看着生命渐渐破灭。但是对胡利安而言,真相却在几秒钟内毁了他的一生。我一度想冲上楼梯,逃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再也不要见到他……或许,那样会比较好。

令人惋惜的是,杜兰大队长在一次攻坚行动中殉职了。他在黑暗中爬上五楼去逮捕一群无政府主义分子,不慎失足坠楼,当场粉身碎骨。大家都认为西班牙痛失了一个伟大人物,一个有远见、大无畏的思想家。傅梅洛信心满满地继任,他知道,自己偷偷把杜兰推下楼是对的,因为杜兰已经太老了,早就不足以胜任这项职务。在傅梅洛眼中,老人就跟残疾人、吉卜赛人和娘娘腔的男人一样,看了就恶心,管他们是体魄强健或瘦弱。有时上帝也会犯错。身为优秀的大国民,就应该挺身改正这些小瑕疵,如此世界才会进步。

我还记得,当时打火机的火光慢慢熄灭,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我在阴暗中找寻他。接着,我找到的是颤抖、无言的他。他几乎已经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角落。我拥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他静静不动。我用手背轻抚他的脸庞,却没摸到泪水。我想,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早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而他也会因此获得解脱。我们终于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了。胡利安现在总算可以了解,他在巴塞罗那已经毫无牵挂,我们可以远走天涯了。我情愿相信,我们的命运将会有转机,佩内洛佩会原谅我们的。

“当警察不是一份差事,而是一种使命。”杜兰大队长如是说,“西班牙需要多一点胆识,少一点空谈。”

我在地上找到了打火机,重新点燃。胡利安眼神空洞,茫然望着蓝色的火光。我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我看到的是一双没有生命的呆滞眼眸,充满了愤怒和失落。我觉得仇恨已像毒药在他的血管里慢慢流动,我从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他恨我,因为我欺骗了他。他恨米盖尔,因为米盖尔把性命送给了他,如今,这条命却像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然而,他尤其痛恨的人,就是造成这些不幸、死亡和悲惨的刽子手——他自己。他痛恨那些他用生命书写却遭人弃如敝屣的垃圾著作。他痛恨这个充斥着欺骗和谎言的生命。他痛恨他活着的每一秒,以及他吐出的每一个气息。

哈维尔·傅梅洛后来加入了警方的犯罪调查处,他总是有办法侦破棘手的重大案件,让社会大众对治安深具信心。这是傅梅洛刚加入警界时,他那备受敬重的上司杜兰大队长对他的教诲和期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怪物。我缓缓摇头,摸索着他的双手。他忽然往后一退,站了起来。我企图抓住他的手臂,他却把我推到墙边。我眼见他默默爬上楼梯,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已经死了。我跑到大宅院的花园时,早已不见他的踪迹。我爬上围墙,纵身跳到另一边。大街上凄风苦雨,全无人影。我在路中央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响应我。我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公寓弥漫着烟雾和焦味。胡利安已经回来过。我赶紧打开窗子,接着在书桌上发现那个笔盒,里面装着我多年前在巴黎买的钢笔,那支号称是大仲马或雨果曾经用过的钢笔,是我用天价买回来的。浓烟持续从壁炉里飘出来。我打开锅炉的小门,这才发现,胡利安把书架上那些他自己写的小说都丢进去烧了。烫金的封面焚烧到书名都模糊难辨。其他的,全都化成了灰烬。

说来奇怪,傅梅洛竟然决定把豪尔赫·阿尔达亚带回家。傅梅洛住在拉巴尔区的阴暗公寓,房里摆满了玻璃瓶装的各种昆虫标本,还有好几本书。傅梅洛极度厌恶那几本书,与他极度珍爱昆虫标本恰成反比。那几本书非比寻常,全都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傅梅洛给住在对门的妓女一点钱,让她们帮忙照顾阿尔达亚,那对母女为了钱允许客人对她们拳打脚踢,甚至用雪茄烫,尤其是在月底的时候。傅梅洛不希望看到他死在这里。现在还不是让他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几个钟头后,我照常到出版社上班,将近中午时,艾瓦洛·卡贝斯塔尼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老卡贝斯塔尼几乎已经不到出版社来,医生说他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我在出版社的职位也即将不保。卡贝斯塔尼的儿子告诉我,早上他才刚到办公室,有个名叫莱因·古博的先生来找他,有意买下出版社所有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存货。这位出版社接班人告诉对方,他在新村的仓库还有许多存货,但是市场需求量很大,所以他希望古博能出更好的价钱。古博没跟他啰唆什么,一阵风似的跑掉了。卡贝斯塔尼的儿子把我叫过去,就是要我跟莱因·古博联络,说是出版社决定接受这笔买卖。我告诉那个笨蛋,莱因·古博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此人的来意不在于买书,他只是想知道书籍存货放在哪里。出版社印行的作品,卡贝斯塔尼先生向来习惯保留一本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当然也包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于是我溜进他的办公室,偷偷拿走了胡利安的小说。

“我觉得自己实在糟透了,哈维尔!”阿尔达亚说,“你能不能好心收留我几天?”

当天下午,我去遗忘书之墓找我父亲,把书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尤其是胡利安。我离开那里时天色已黑。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一直走到小巴塞罗那区,然后去了海滩,找寻那个我曾和胡利安一起看海的地方。此时,我看到远方的新村仓库冒出熊熊烈火,琥珀色火光蔓延到海面上,火柱和浓烟直窜天际,像凶猛的火蛇。消防队在天亮前不久扑灭了火势,火场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支撑大门的钢架和砖头。我在那里碰到了卢伊思先生,他担任仓库的夜间管理员已经十年了。他呆望着那片潮湿的瓦砾,一脸不可置信。他的眉毛和手臂上的汗毛都被烧焦了,汗水淋漓的皮肤烤成了古铜色。他告诉我,火势在午夜后不久开始蔓延,到了清晨,几千本存书烧成了一片灰烬。卢伊思捧着一摞书,一套《维达格尔诗集》和两册《法国大革命历史》,那就是他救出来的全部书籍了。有几位工会成员也来协助消防队灭火。其中一位告诉我,消防人员在火场瓦砾堆里找到一具焦尸。本来以为他死了,但一名消防员发现还有呼吸,于是将他送医急救。

阿尔达亚和他在新潮咖啡馆重逢,两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当时,阿尔达亚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经常莫名其妙就发烧,他把病因归咎于南美丛林的怪虫。“在那个鬼地方,连苍蝇都是他妈的婊子养的!”他抱怨道。傅梅洛听他发牢骚,既觉得有趣,又心生反感。他就是崇拜苍蝇和其他所有昆虫。他敬佩昆虫的纪律、毅力和组织。在昆虫界,没有游手好闲、不守规矩的虫子,也不见种族歧视的纷争。他最喜欢的标本是蜘蛛,因为它精工编织了网状陷阱,然后以无尽的耐心等待猎物,迟早会等到自投罗网的笨蛋或糊涂虫。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应该多向昆虫界学习。阿尔达亚就是一个身心颓败的错误示范,他不但苍老,而且邋遢,身材干瘪。傅梅洛最瞧不起身材干瘪的人。这种人,只让他觉得恶心。

我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大火吞噬了他的皮肤、双手和头发,把他身上的衣物烧成了焦黑的碎布,也把他全身皮肉烧成重度灼伤,现在只能裹在纱布里腐烂化脓。医院将他安置在走道尽头那间可以看海的单人病房,预料他不久后就会断气了。我想去握他的手,但是有位护士小姐提醒我,他那包裹在绷带下的肢体,几乎已经没有肌肉组织。烈火夺走了他的眼睑和睫毛,只留下永远空洞的眼神。护士见我哭倒在地上,问我知不知道伤者是谁。我告诉她,我知道,那是我丈夫!有位凶神恶煞的神父来病房为他做临死祈祷,我的凄厉哭声把他吓得夺门而出。三天后,胡利安依然活着。医生说这简直就是奇迹,强烈的求生意志力永远是医药无可比拟的。他们都错了。原因不是求生意志,而是仇恨。过了一周,那个被死神蹂躏的躯体依然不肯投降,而他的名字也换成了米盖尔·莫林纳。他在那个病房里待了十一个月,一直沉默不语,眼神炽热如火,始终不曾消减。

他依然牢记着父亲要他完成的承诺。因此,一回到巴塞罗那,他就四处打听胡利安的行踪,但他发现,胡利安和他一样,十年前就从巴塞罗那销声匿迹了。因缘际会之下,他遇见一个少年时期的老朋友。哈维尔·傅梅洛为革命新政权效力,又在国家监狱任职期间表现杰出,因此转任军职,官拜中尉。许多人预言他肯定能爬到将军位阶,没想到他却惹出严重的丑闻,因此被逐出军方。即使如此,他还是威名在外。许多人喜欢谈论他,但有更多人惧怕他。这就是哈维尔·傅梅洛,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校园里捡树叶的古怪男孩,如今已蜕变成无情杀手。传言指出,傅梅洛是拿钱办事的职业杀手,许多政治名人成了他枪下的亡魂,幕后出钱指使的黑手遍及不同党派。在众人眼中,傅梅洛就是死神的化身。

我天天到医院报到。不久,护士开始对我热络了起来,有时也邀我跟她们一起吃饭。她们都是孤独坚强的女人,等待心爱的男人从前线归来。有些人确实等到了。她们教我如何帮胡利安清洗伤口、换纱布、更换床单,以及如何替一个已无生命力的病体铺床。她们也浇熄了我满怀的希望,直言告诉我,将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不可能是原来那个男人了。住院第三个月,医生拆下了他脸上的纱布。胡利安变成了骷髅。他没有嘴唇,也没有脸颊。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宛如烧焦的木偶。他的眼窝变大了,现在成了他唯一的表达工具。护士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们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反感,甚至害怕。医生告诉我,那些紫色的灼伤皮肤,将来会慢慢长回来。没有人敢提起他的心理状况。大家都猜测,胡利安——也就是米盖尔——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理智,他能够活下来,多亏有个不离不弃的妻子悉心照料。我凝望着他的双眼,我知道,原来的胡利安还活着,他正慢慢地折磨着自己。他还在等待。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岸十年后,宛如行尸走肉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又回到了巴塞罗那。厄运从旧时代开始腐蚀阿尔达亚家族,到了阿根廷更是变本加厉。豪尔赫被迫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以及里卡多·阿尔达亚的死亡之谜,偏偏他又没有父亲的强悍与沉着。他带着一颗空虚的心和充满悔恨的灵魂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美洲,正如他后来曾语重心长地说,这地方是海市蜃楼,粗野掠夺者聚集的所在。他受教于欧洲的装腔作势、阶级优越,但古老欧陆已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老躯壳。不出几年光景,豪尔赫散尽家产,起初还有显赫名声可以卖弄,最后却落得只能变卖父亲在他第一次领圣餐时送他的金表。多亏卖了这只金表,他才有钱购买返乡的船票。回到巴塞罗那的豪尔赫几乎成了乞丐,穷酸的躯壳里只装着苦楚和挫败,他充满仇恨的回忆里只有那个让他陷入如此凄惨境遇的人:胡利安·卡拉斯。

他虽然失去了双唇,然而,医生认为他的声带应该没有受到严重伤害,至于舌头和喉部所受的灼伤,也比预期提早复原了。他们猜测,胡利安一直不愿开口说话,可能是因为丧失心智的缘故。有一天下午,大约是大火发生后半年吧,病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于是,我倾身吻了他的额头。

5

“我爱你!”我这样告诉他。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前两天的早晨,豪尔赫醒来后发现父亲的床是空的。他到甲板上去找,当时一片浓雾,甲板上不见任何人影。后来,他在船尾找到父亲的睡袍,摸起来依然温热。邮轮拖曳着鲜红色的波纹,染血的海面异常平静。那群凶猛的鲨鱼已经不在船尾,却在远处的海面上翻腾舞动……剩下的航程里,再也没有任何乘客在船尾见过鲨鱼的影子。豪尔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下船时,海关人员问他是否单独旅行,他默默点头。是的,他已经单独旅行很久了。

有个撕裂、沙哑的声音从那个丑陋的烧焦木偶嘴里传出来。那双含泪的眼睛已经红了。我想拿手帕帮他拭泪,但他再次发出了那个声音。

“你当着我的面发誓,答应我,一定要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然后杀了他!”

“离开我!”他说道。

一九二六年某个清晨,阿尔达亚父子以假名搭上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目的地是普拉塔港。豪尔赫和他父亲共享一间卧铺。当时,老阿尔达亚已经罹患重症,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些曾经被他下令不准去探视佩内洛佩的医生,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真正的病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上帝从他去看望儿子胡利安那天早上开始偷窃他的青春,如今,生命即将耗尽。漫长的航程里,他总爱坐在甲板上,裹着毛毯颤抖,茫然的眼神望着浩瀚汪洋,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到陆地了。有时候,他会坐在船尾观望那群从特纳利夫岛一路尾随着邮轮的鲨鱼。邮轮上一位员工告诉他,海洋交界处常有这种可怕的景象。这些凶猛的捕食者吃的是邮轮排出的腐烂鱼肉。然而,里卡多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深信,那些都是在跟踪他的魔鬼。“你们都是在等我吧!”他心想。他在鲨鱼群里看见了上帝真实的面容。就在这时候,他要求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豪尔赫发誓,务必要替他完成心愿。

“离开我!”

当满怀愧疚和羞耻的醉汉豪尔赫将事情告诉米盖尔,米盖尔决定将佩内洛佩谎称即将结婚那封信寄给胡利安。他宁愿胡利安相信那个善意的谎言,即使活在被抛弃的阴影下,也好过知道残酷的真相。两年后,阿尔达亚太太去世了,有人认为是那栋大宅院的邪魔之气杀了她。但她的儿子豪尔赫非常清楚,母亲是在悔恨折磨下抑郁而终,佩内洛佩的哭喊和绝望的敲门声,一直在她内心回荡着。阿尔达亚太太死后,阿尔达亚望族的名声和财富就像沙丘城堡,一夕之间化为尘土。多位公司主管和财务经理人纷纷出走阿根廷,盼望在那个贫穷的国度东山再起。既然是远走高飞,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总之,就是要远离那始终盘旋在阿尔达亚宅院里的幽魂。

新村的仓库发生大火两个月后,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宣告倒闭。老卡贝斯塔尼也在那年去世了,他死前曾经预言,他的儿子六个月内就会把出版社搞垮。这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临死前依然不改本性。我试着去其他出版社找工作,然而,战争已经吞噬了一切。大家都告诉我,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情况一定会好转。内战后来又拖了两年,局势每况愈下。火灾过去一年之后,医生告诉我,他们已经尽力了,时局艰难,病房需求量更大。他们建议我把胡利安转到类似圣露西亚养老院之类的疗养院,但是我拒绝了。一九三七年十月,我把胡利安带回家。自从那天下午说了“离开我”这三个字之后,他就再也没开口说话了。

佩内洛佩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产下死胎。假如有个医生能够进去看她,一定早就诊断出她腹中的胎儿情况危急,必须立即剖腹生产。假如有个医生在场,一定能处理佩内洛佩的血崩,让她不至于在上了锁的房里呼喊、撞门,最后,她的生命和求救声一起画上了休止符;在隔壁房里,她的父亲默默流着泪,她的母亲颤抖地瞪着她父亲。假如有个医生在场,见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密闭房间里的景象,一定会控诉里卡多是杀人凶手!然而,没有任何人在场,当房门打开,佩内洛佩已经气绝倒卧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怀里抱着全身紫得发亮的胎儿,见到这个景象,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佩内洛佩母子的尸体就葬在地下室的墓穴里,没有葬礼,也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沾血的床单和婴儿的胎衣全被丢进锅炉里烧掉了,至于那个房间,则以砖墙封堵了房门。

我每天不断地重复告诉他,我爱他。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身上盖着毛毯。我喂他果汁、烤面包,如果买得到的话,我也给他喝鲜奶。我每天会花上好几个钟头为他读经典文学,巴尔扎克、左拉、狄更斯……他的身体开始慢慢长肉了。从医院回家后不久,他开始练习活动双手和手臂。有一天,我甚至发现他在地板上爬行。大火发生一年半之后,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在半夜醒了过来,发现有人坐在我床上,轻抚着我的头发。我对他微笑,努力隐忍着泪水。我又找回了人生的一面镜子,虽然这是一面隐藏许多事实的镜子。他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变成了自己小说里的怪物——莱因·古博。我想亲吻他,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点都不讨厌他那丑陋的外貌。但是,他不让我吻他。没多久后,他甚至已经不让我碰他了。他的身体日渐强壮。我出门觅食的时候,他就独自在家里踱来踱去。米盖尔留下的存款暂时让我们勉强度日,可是没过多久,我必须开始变卖珠宝和古董才能维生。最后,我实在没有东西能卖了,只好带着那支在巴黎买的雨果钢笔出门,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我在军备总部大楼后面找到一家专门买卖古董精品的小店,听到我郑重发誓那支笔曾经为大文豪雨果所有,老板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过,他也承认这是一支手工精致的极品,愿意尽量付我最好的价钱,他说,在物资匮乏的战乱时期,那个价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和他始终瞧不起的帽子师傅密谋合作,打算送胡利安去从军,到时候他想办法让人在军队除掉他,然后对外宣布是意外致死。除了他和妻子之外,他命令不管是家人、仆役或医生,谁都不能去探视被囚禁的佩内洛佩。岂知,病魔和死神悄悄入侵这个幽暗的密室。就在这期间,里卡多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资金,背地里架空他的权力。就在马德里和日内瓦各银行的许多秘密会议联手操作之下,阿尔达亚的企业在无声无息中垮台。胡利安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早已逃匿无踪。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个孩子置之于死,但内心仍以他为傲。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只是,总有人要为胡利安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后来,我把卖掉钢笔一事告诉胡利安的时候,怕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只是幽幽地说我做得很好,他本来就不配拥有那支笔。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样出去找工作,回来后却发现胡利安不在家。他一直到隔天清晨才回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搭腔,倒是从大衣(那是米盖尔的旧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丢在桌上。从那时候起,他几乎每晚出门。在暗夜里,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然后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他自己就是一团影子。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几乎每次出门就会带着钞票或珠宝回来。他都是到了早上才睡觉,端坐在他的摇椅上,连眼睛都没闭。有一次,我在他口袋里找到一把折刀,双排刀片,还有自动弹簧。刀片上沾有暗沉的污渍。

当妻子告诉他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两人赤裸相拥时,他的整个世界马上刮起了烈火风暴。恐惧加上遭人背叛,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他最珍爱的两个孩子竟这样凌辱他!他在自己设计的游戏里居然反被玩弄了!被心爱的人猛力揍了一拳,在他内心掀起的狂怒绝非他人能理解。医生看过佩内洛佩之后,确定这个女孩已非完璧,而且可能怀孕了,这时,里卡多·阿尔达亚的心智已完全陷入盲目的仇恨里。他在胡利安的手上看见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拿着匕首往他心脏猛刺的手!只是他并不知道,当他下令将佩内洛佩锁在三楼的房间,从那天起,他已经开始走向死亡之路。从此之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自我毁灭前的垂死挣扎。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听见街上路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有个古怪的歹徒,专门在深夜里破坏书店橱窗,然后潜入店内去焚书。有好几次,他甚至还溜进图书馆或收藏家的书房。他总是会偷走两三本书,然后把书烧了。一九三八年二月,我走进一家旧书店,想询问是否还有机会在哪里买到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老板告诉我,不可能了!有人用尽各种手段,就为了让他的书消失。他自己本来也有好几本,但是后来都卖给了一个蒙面怪人,说话的声音微弱而模糊。

他决定去见见那个曾掠夺了他青春的人。帽子师傅那个儿子他早有所闻,他也没忘记苏菲,只是藏在心里罢了。里卡多什么都没忘。是时候了,他决定去好好认识那个孩子。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不怕他,甚至还敢质疑他、取笑他。他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胆识,也看出他深藏的野心,但帽子师傅那笨蛋却看不到这孩子内心日渐茁壮的特质。上帝再次将青春归还给他了。苏菲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女子,她甚至无力扮演他们之间的桥梁角色。帽子师傅只是个小丑,小心眼、爱记仇,随便花点钱就能把他收买。里卡多决定让胡利安脱离那个庸俗、贫穷的世界,另外为他开启一扇通往金钱帝国的大门。他要让这个孩子到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读,让他享受所有富豪子弟应有的特权和待遇,也就是他父亲当年安排他走上接班之路的第一步。里卡多希望他的继承者是个有自信的人。豪尔赫始终活在豪门的阴影下,生活优渥,却一无是处。至于佩内洛佩,那美若天仙的佩内洛佩,她是个女孩子,本身就是稀世珍宝,不能去做财务管理人。胡利安具备诗人的才情,同时又有杀手的无情。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卡多估计,不出十年,他就能让这孩子成为自己的翻版。胡利安和阿尔达亚一家往来这么久,里卡多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分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胡利安对他别无所求,心里只想着佩内洛佩。他从来没想过,胡利安背地里根本瞧不起他,这孩子愿意和他热络,其实是借机接近佩内洛佩的幌子。胡利安决意要完完全全拥有她。虎父果然无犬子,父子在这方面做法如出一辙。

“直到不久前,在这里和法国还有一些私人收藏家拥有卡拉斯的作品,不过,很多收藏家决定开始抛售那些书。因为他们害怕呀!”他说,“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

里卡多终于认定,儿子豪尔赫身上完全不见乃父之风。这个孩子太软弱、太保守,缺乏他父亲那样坚定而强势的个性。总之,他该有的都没有,只是名字挂了阿尔达亚这个姓。有一天早上,里卡多在女佣床上醒来,突然觉得身体已经老了,上帝似乎不再眷顾他。他又惊又慌,脸色惨白地跑到镜子前,望着全身赤裸的自己,他觉得一定是镜子在骗他。镜中人并不是他呀!

有时候,胡利安会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后来,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在家。他始终在黑夜里出没,总是会带钱回来。他一直不肯多做解释,顶多是随便一两句话就敷衍过去了。他告诉我,他去了法国的巴黎、里昂和尼斯。家里偶尔会收到从法国寄来的信,收信人的名字都是莱因·古博。信件都是旧书商或收藏家寄来的。只要有人来信说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旧作,他就会像一头野狼似的消失好几天,然后满怀愤怒地回到家里。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吧!”他这样解释道,“我忽然想认识这个孩子,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过去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奇怪的是,现在除了他之外,我什么事都不想了。”

就在胡利安某一次离家期间,我在大教堂的回廊下碰见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若有所思地闲逛着。他还记得我那次跟米盖尔一起去店里找胡利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帽子师傅把我拉到角落,接着以坚定的语气告诉我,胡利安一定还活着,但是他怀疑,他儿子不跟大家联络,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八成跟那个叫作傅梅洛的败类有关系!”我告诉他,我的想法跟他一样。内战那几年,傅梅洛反而飞黄腾达,他的盟友每个月都在更换,从无政府主义分子到共产党,什么立场的人都有。有人指控他是间谍、帮凶、杀手,也有人赞誉他是大英雄、救世主。这些都无所谓,总之,大家都怕他,大家都想待在他身边。或许,内战时期的巴塞罗那有太多纷扰,傅梅洛似乎忙得忘了胡利安这个人了。说不定,他跟帽子师傅想的一样,以为胡利安已经远走他乡了吧!

苏菲万万没想到,多年后还会见到里卡多·阿尔达亚。当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但接手了家族的庞大企业集团,还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回头去找那个他本想用五百块钱摆脱掉的儿子。

富尔杜尼问我是不是他儿子的老朋友,我告诉他确实如此。他要求我跟他聊聊胡利安,并忧伤地向我坦承,胡利安已经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命运把我们拆散了,您知道吗?”他告诉我,为了找寻胡利安的小说,他跑遍了巴塞罗那的所有书店,但是一本都找不到。有人告诉他,有个疯子到处搜集胡利安的书,然后把书烧掉。富尔杜尼坚信,一定又是傅梅洛在搞鬼。我没有反驳他。我尽可能地隐瞒他,是因为怜悯,还是绝望?我也不知道,只是告诉他,我想胡利安大概是去巴黎了,他应该会平安无事的,我还说,我知道胡利安一直深爱养育他的帽子师傅,只要情况允许,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看他。“这场战争啊……”他哀叹道,“把所有东西都腐蚀了。”道别之前,他坚持要把他和前妻苏菲的地址都给我。“误解”多年之后,他们两人又恢复了联络。苏菲目前定居波哥大,他告诉我,她和一个名医同居,拥有她自己的音乐学校。她总是在信中问起胡利安。

4

“您知道吗,胡利安已经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一个人一生会犯下许多错误,小姐,但是总要等到老了才会觉悟。请问,您有信仰吗?”

他们的激情偷腥持续了九十六天。两人都是在下午碰面,地点就在议会街和兰布拉大道口那栋空无一物的大楼里。周二和周四,下午三点。他们的幽会从未超过一小时。有时候,里卡多走了之后,苏菲一个人缩在角落痛哭,哭到全身颤抖。然后,到了礼拜天,苏菲又急着在帽子师傅眼里寻找女人渴望的体贴,她得到慰藉的同时,也欺骗了他。帽子师傅没看见她皮肤上的吻痕、抓痕,甚至身上的灼伤。帽子师傅没在她的笑容和顺从里看出她的无奈。帽子师傅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正因如此,她后来终于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她已有预感,自己可能怀了里卡多的孩子,但是,她不敢告诉他,因为害怕会失去他。这一次,里卡多又看穿了苏菲不敢启齿的心事。他给了她五百块钱,还给了她一个在银矿街的地址,要她去把孩子拿掉。苏菲拒绝了,当场就被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巴掌打到耳朵出血,他还威胁她,要是她把事情说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杀了她。她告诉帽子师傅,她是在松树广场被几个无赖打伤的,他竟然也相信了。他们举行婚礼那一天,有人误将葬礼用的花圈送到教堂。看着神情困惑的花店主人,来宾们脸上的笑容很尴尬。大家都当这是意外的小插曲,只有苏菲心里最清楚,里卡多·阿尔达亚连她结婚这一天都不放过她。

告辞前,我答应他,只要有胡利安的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他和苏菲。

苏菲摇摇头。

“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胡利安的消息更让她高兴的了。女人啊,经常倾听自己的心声,很少听进废话。”帽子师傅悲伤地下了这个结论,“因此,女人多半活得比较久。”

“这一整个礼拜,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想我,那你马上就可以走了,永远不要再来见我。”里卡多说道。

虽然以前听过许多他的恶毒言行,但我还是忍不住替那个可怜老人觉得难过。在这个世界上,等待儿子归来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满怀希望,总觉得可以寻回失落的时光,因为他每天去大教堂祷告,天主一定会对他展现神迹的。我曾经把他想象成吃人魔,一个满怀仇恨的大坏蛋,然而和他相处之后,倒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或许有点盲目,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逃避一切,把自己藏在阴暗的书海里;或许是因为,他大概没发觉,他也是我和胡利安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喜欢他,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胡利安不知情的状况下,我经常去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探望他。帽子师傅已经不开店了。

一个礼拜后,就在议会街的音乐学校校门前,苏菲又碰见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他在门口抽烟看报纸,其实是在等她。他们注视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接着,里卡多把她载到两条街外的一栋大楼前。那是尚未装潢的新房子,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他们上了二楼。里卡多开了门请苏菲进去。苏菲走进那个到处是走道的迷宫里,墙上一片空白,屋顶又高又远。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品,没有电灯,这个房子根本称不上住宅。里卡多把门关上之后,两人定定相望。

“我已经没有手艺也没有客户了,还开什么店呢!”他说。

苏菲只看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一眼就知道,她这辈子就此沉沦了。里卡多具有豺狼般的贪婪眼神,饥渴而锐利,那是一双见到猎物就会瞄准目标的眼睛。里卡多缓缓地吻了她的手,嘴巴还凑近她的脖子厮磨……帽子师傅热情体贴,却从来没对她做过这些,而里卡多则是一开始就展露了他的残酷和强势。他那阴险的奸笑清楚宣示,他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和欲望,而且,他正在讥笑她……苏菲为他着迷,因为他看透了她深藏内心的欲望。她立刻告诉自己,此生不能再见到这个男人,若有必要,她连最钟爱的钢琴家教学生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避免再碰到里卡多·阿尔达亚。苏菲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有预感,那个穿着亚麻西装的男人,将是她生命中的掠夺者。这些念头才刚在她脑中闪过,不出几秒钟,她就编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掉钢琴家教。华斯先生茫然不解,里卡多则哈哈大笑了几声,小安娜难掩失望,这个小女孩看人脸色的机智一向胜过学习音乐的能力,她知道,钢琴老师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他几乎每个礼拜四都在家里等我,他会请我喝咖啡、吃饼干、甜点,自己却一口都不尝。我们连续好几个小时聊着胡利安的童年,以及他们在帽子专卖店一起工作的情形,他还拿旧照片给我看。他带我去胡利安的房间,房里依旧保持得像博物馆那样一尘不染,他向我展示胡利安的旧笔记本,里面画着无意义的图形,仿佛是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圣物,但富尔杜尼先生忘了,他早就已经让我看过这些,那些往事,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了。其中一个礼拜四,我上楼时碰到一位刚从富尔杜尼家出来的医生。我问他,帽子师傅身体怎么样?他露出怀疑的眼神睨着我,问:“您是他的家人吗?”

就在华家的豪宅里,苏菲认识了华斯先生的大股东,也是他的金融教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他是阿尔达亚集团的继承人,也是十九世纪末加泰罗尼亚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财阀。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才新婚几个月,他的妻子是富豪的掌上明珠,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让人不知如何发音的芳名。不过,新婚的里卡多似乎对她的美貌和怪名字都没什么兴趣。华斯先生说,那是一桩企业联姻,丝毫没有任何浪漫情节,他们结婚的动机很明确,肉体结合只是一部分,财富结合才是重头戏。

我告诉他,我是这位可怜老先生最亲近的人。于是,医生告诉我,富尔杜尼已经病得不轻,恐怕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

就这样,不管是出于需要或软弱,苏菲依然持续和帽子师傅见面,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碰到更适合他的好女孩。与此同时,她充分享受着被爱、被呵护的感觉,完全冲淡了寂寞和思乡的愁绪。她固定在每周日望完了弥撒之后和安东尼约会,至于其他时间,则是忙着到处教钢琴。她最钟爱的得意门生是个名叫安娜·华斯的女孩,她父亲是白手起家的纺织大亨,靠着过人的毅力和努力,建立了庞大的事业。安娜立志长大要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她偶尔会模仿格里格和舒曼的风格创作曲子弹给苏菲听,其实还不错。在华斯先生的观念里,女人只会钩毛线、做家事,作曲是天方夜谭,不过,他看到女儿钢琴弹得好,心里倒是开始盘算要把她嫁给豪门。他知道,有头有脸的人喜欢娶的女孩子,除了年轻貌美、温柔贤惠,最好还要会点才艺。

“他生了什么病?”

教音乐那段期间,苏菲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帽子师傅(她这样称呼他,纯然是以他的专业为傲),他叫作安东尼·富尔杜尼,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苏菲追到手。苏菲只是把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朋友,但他却在两人相识不久后就向她求婚,苏菲婉拒了他,后来又婉拒了许多次,每个月都要拒绝十几次。每次和他道别,苏菲总是打定主意不再见他,因为不想要伤害他。帽子师傅却越挫越勇,依然不停地邀她跳舞、散步,或是到卡努达街去喝热巧克力。对于单独在异乡讨生活的苏菲来说,实在很难拒绝帽子师傅的热心、关怀和陪伴。只要瞥一眼安东尼·富尔杜尼,苏菲就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她并不是对爱情没有憧憬。只是,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帽子师傅痴情眼神中的样子。苏菲在他眼中看到了她最不喜欢的自己。

“我只能告诉您,病由心生,让他病情越来越糟的是孤独。回忆比子弹更具有杀伤力。”

后来,她在议会街上的一所音乐学校找到钢琴家教的工作。当时,有钱人家的闺秀除了学习社交礼仪,还时兴学音乐和舞蹈,因为他们认为曲调悠扬的波兰舞曲比谈论文学要安全多了。就这样,苏菲·卡拉斯开始了定期进出豪宅教钢琴的生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表面上乖乖在音乐教室等她上课,背地里则取笑她的口音、她的内向,以及贫穷的出身——她只是个会看五线谱的婢女罢了。长期历练下来,她学会不去在意这些骄纵学生对她的耻笑,顶多把她们当成喷了香水的畜生。

帽子师傅一看到我就说,刚刚那个医生说的话都不能信。他说,医生都是搞低劣巫术的坏蛋。帽子师傅这辈子都是有信仰的人,老了以后信教更虔诚。他向我解释,他看到恶魔的手已经染指了每个地方。那个恶魔啊,他说,已经污染了人心,也毁灭了这个世界。

“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好色的窝囊废老公!”

“您看看战争就知道了,还有,我这个人也是。我老了,个性也温和多了,年轻的时候啊,我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窝囊废!”

没想到,热情接待正是问题所在。贝纳伦先生不只展开双臂欢迎她,甚至还在夜里上了她的床。贝纳伦太太虽然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她,然后将她扫地出门。

就是恶魔把胡利安从他身边抢走的,他补充道。

“我死了以后,”他说道,“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把你当女儿看待。”

“上帝赐给我们生命,然而,这个世界的房东却是个恶魔……”

成为安东尼·富尔杜尼的奴隶之前,苏菲·卡拉斯早年曾是颇具天分的音乐才女。初到巴塞罗那时,她还不满十九岁。当时,有人承诺会帮她找份工作,但事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父亲临终前跟她提过,将来可以去巴塞罗那找企业家贝纳伦先生帮忙在公司安插个职务。

那天下午,我们就在谈论神学和这些老掉牙的话题中度过了。

3

有一次,我问胡利安,他是否想过要回去看看父亲,即使是匆匆一眼也好。其实,胡利安一直在探望他父亲,只是老先生不知道罢了。他总是远望着他,他常去大教堂的回廊,坐在广场另一边,看着他父亲一天天老去。胡利安说,他宁愿老先生在回忆里留着他多年来为儿子塑造的美好形象,而不是现在这个丑陋的真面目。

米盖尔握着她的手,却是一头雾水。接着,苏菲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胡利安和佩内洛佩是兄妹!”

“你也替我保留那个美好形象吧!”我告诉他。可是话才刚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菲说,“都是我的错啊!”

他没搭腔,但是,在那一刻,他似乎恢复了冷静,认清了我们被囚禁在地狱里的事实。医生的预测没多久就应验了,富尔杜尼先生并没有看到战争结束那一刻。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正端坐在摇椅上,拿着苏菲和胡利安的旧照片。回忆一直纠缠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知道什么?”米盖尔问她。

内战接近尾声时,也就是进入人间炼狱的预告。整座城市活在远方战事的阴影下,仿佛在忍受着一个迟迟无法痊愈的伤口。大家过了好几个月充满谣言、冲突、轰炸和饥饿的日子。那几年,谋杀、冲突和猜忌已经腐蚀了城市的灵魂,但即使如此,许多人仍以为战争还在遥远的地方,这场暴风雨总会过去。如果真是这样,等待反而变得更难熬。当痛苦被唤醒时,世间就不再有怜悯了。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容易茁壮遗忘的能力,达涅尔。我们大家都沉默不语,努力说服自己:我们的所见所为,我们向自己和别人学习的事物,一切都是幻象,一场暂时的梦魇。战争没有记忆,因为没有人敢去理解战争,到最后谁也无法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战争渐渐被遗忘,它便卷土重来,换一副面孔,改名换姓,吞噬剩下的一切……

“她知道了!”苏菲喃喃说道,“可怜的孩子,她已经知道了……”

这段时期,胡利安几乎已无书可焚,那个消遣活动成了过去式。他父亲去世,虽然他始终不曾提起,但这件事已经把他变成一个不再满怀愤怒和怨恨的人。周遭充斥着谣言和监听,只能战战兢兢过日子。我们得知傅梅洛背叛了内战期间所有提携过他的人,转而投效战胜的阵营。据说,他甚至在蒙锥克堡的地窖亲自处决昔日同僚,使用的正是他偏爱的方式——把枪管塞进嘴里。遗忘的机器似乎在武器平息的那一天开始强力运转。那段日子我终于领略到,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一个在战争中幸存的英雄叙述他的恐惧,叙述他是如何看着所有人倒在脚边,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巴塞罗那投降后,接下来几周的乱象简直无法形容。城市陷入废墟,在那几天里泛滥的鲜血,比战时流得还要多,而且是秘密地流、偷偷地流。最后,和平时刻终于来临,却是那种沾染了黑牢和坟墓气味的和平,披着沉默和后悔的裹尸布,慢慢腐蚀着我们的灵魂。没有一双手是无辜的,没有一个眼神是清澈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将带着秘密直到死去为止。

读了豪尔赫交给米盖尔那封佩内洛佩所写的信,苏菲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社会在猜忌和仇恨中缓缓恢复平静,然而,我和胡利安依旧悲惨度日。我们已经花光所有积蓄,包括莱因·古博深夜掠夺的战利品,家里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了。我到处找工作,从翻译、打字员到洗碗工,然而,我过去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的资历,显然成了无法言喻的污点。有个西装笔挺、唇上蓄着一字胡的公务员,正是那种战后突然崛起的新贵,他语带暧昧地告诉我,像我这种美丽迷人的女孩,不应该做这么低贱的工作才对。左邻右舍都认为我必须照顾可怜的丈夫米盖尔,他在战争期间被毁容,目前瘫痪在家……大家常会好心送来牛奶、奶酪或面包,有时甚至还把乡下亲戚寄来的土产如咸鱼、腊肠送来给我们。四处谋职了数月,一直没有着落,后来,我决定进行一项计划,那是我从胡利安的一本小说里学来的招数。

薇森蒂塔告诉他,苏菲住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就在邮政总局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她正等着搭船去美洲。米盖尔循地址找到那家旅馆,上了又窄又暗的破楼梯,就在四楼一间阴暗潮湿的客房里,他找到了苏菲·卡拉斯。胡利安的母亲坐在简陋的床上,身边还有两个棺材似的大皮箱,里面装着她在巴塞罗那二十二年的所有。

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远在波哥大的母亲,使用的名义是富尔杜尼先生临终前指定处理遗产的律师事务所。我在信中告诉她,帽子师傅死前并没有立遗嘱,至于他遗留下来的资产,也就是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店面和公寓,理论上,目前是在他那个流亡巴黎的儿子胡利安名下。由于法律上仍有些程序尚未完成,加上她又远在国外,因此,负责本案的律师(我用的名字是何塞·马里亚·雷克豪,那是我幼时初吻的男孩)请求她签署同意书,由律师事务所开始进行转移资产到她儿子名下的必要法律程序,同时,雷律师也会请求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馆协助寻找胡利安。在寻找继承人期间,他会处理所有相关文件,并负责管理资产。他也要求她和大楼管理公司联络,请对方邮寄相关文件,并请她支付相关费用给雷律师的事务所。我在邮局以雷克豪律师的名义申请了邮政信箱,填写的是个假地址,那是距离阿尔达亚旧宅两条街外废弃已久的车库。我只有一个期望,希望一心一意想和胡利安取得联系的苏菲能够相信我这一派胡言,从遥远的哥伦比亚为我们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援助。

米盖尔走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时,一位名叫薇森蒂塔的邻居太太走近他身旁,问他是不是来找苏菲的,米盖尔点头称是,“我是胡利安的好朋友。”

几个月后,大楼的管理公司开始按月收到一笔支付圣安东尼奥公寓的费用,其中也包括付给雷律师事务所的部分,然后,管理公司会按照苏菲·卡拉斯在信中的指示,另外开立一张支票寄到巴塞罗那邮局2321号信箱。我发现,管理公司每个月都私下侵吞了一些钱,但我宁可保持沉默。就这样,他们乐得轻松赚钱,平常也不多问什么。靠着那一点钱,我和胡利安勉强维持生活。就这样,我们熬过了那几年可怕而绝望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接了些翻译工作。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记得卡贝斯塔尼了,人们也开始学会了宽恕,学会快速遗忘,也学会把旧日的对立和仇恨放在一边。我仍然活在傅梅洛随时会出现的阴影下,我怕他突然又会回来拘捕胡利安。有时候,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不会的,他一定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忘了胡利安这个人。傅梅洛不再是昔日的无情杀手,他现在成了公众人物,一个法西斯政权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已经无暇顾及胡利安·卡拉斯这个幽魂。然而,我偶尔会在半夜惊醒,心跳急促,冷汗直流,以为警察又来敲门了。我怕会有邻居对我那生病的丈夫起了疑心而去向警方报案,因为我丈夫从来不出家门,而且有时像个疯子似的痛哭、撞墙。我怕胡利安又会销声匿迹,决定再去找书、焚书,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抹去。在这么多担忧恐惧之中,我却忘了自己年华老去,生命已过去了一大半,我把青春都用来爱一个已经被摧毁的男人,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

米盖尔离开时并不知道,其实那封信是被公寓的管理员太太收起来了,也就是你,达涅尔,你先前找到的那封信,那是佩内洛佩写给胡利安的真心告白,也是他始终没收到的一封信。

然而,那几年倒是都在平静中度过了。越是空虚的日子,消逝得越快。没有意义的生活,就像过站不停的火车。战争的伤痕快速愈合。我在几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我曾经有过几个不知名的情人,都是在电影院或地铁上遇见的绝望面孔,我们彼此交换着内心的孤独。然后,莫名其妙地,我被强烈的罪恶感包围,每次看到胡利安,总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在内心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要背叛他了。在电车或大街上,我常会呆呆望着怀抱孩子的年轻女子。她们总是一脸幸福平和,仿佛那些小生命足以填补生活所有的空虚。有时候,我也会想象自己像那些女人一样,怀里抱着孩子,胡利安的孩子。接着,我想起了战争,想起了杀戮战场上那群无情的人,他们也曾经是孩子。

“我没有儿子!”这是他得到的唯一响应。

当我开始相信世界已经遗忘我们的时候,有一天,有个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是个连胡须都还没长出来的年轻小伙子,看着我的时候还会脸红。他问起了米盖尔·莫林纳,因为他在一份新闻工作者的名单里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告诉我,莫林纳先生有机会每个月获得一笔补助款项,若想提出申请,必须填写详细资料。我告诉他,莫林纳先生已经不住在这里,早在内战刚爆发时,他就到国外去了。他告诉我,他觉得很遗憾,然后,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鬼立刻带着暧昧笑容跑掉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胡利安当天晚上就离开这个公寓。当时,胡利安几乎已经完全枯萎了。他顺从得像个孩子,生活重心只剩下晚上和我一起听广播音乐节目,他已经愿意让我牵他的手,还会默默地轻抚着我。

为了取回那封信再转寄巴黎,米盖尔决定去拜访苏菲·卡拉斯。到了富尔杜尼家,米盖尔才发现大事不妙。苏菲已经搬离富尔杜尼家。左邻右舍盛传的谣言是,她几天前丢下丈夫离家出走了。既然这样,米盖尔只好试着找帽子师傅谈谈,但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店里好几天,一个人默默咀嚼着愤怒和羞辱。米盖尔表明自己是来找一封寄给他儿子的信。

那晚,我拿着圣安东尼奥公寓的管理公司寄给雷律师的钥匙,陪着胡利安回到他成长的旧宅。我把他安顿在他原来的房间里,我也答应隔天就会来看他,还交代他千万要小心。

几天后,他发现里卡多先生因为厌倦了每天看到哈辛塔像个哨兵似的,守在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外打探佩内洛佩的消息,于是他利用个人势力将女儿的奶妈关进了疯人院。米盖尔想去探视她,却遭到院方拒绝。被关进疯人院的前三个月,哈辛塔在密闭的地牢里度过。三个月的孤独黑暗岁月过去,院里一位亲切和蔼的年轻医生告诉米盖尔,病人的神志很正常。可见她还活得好好的。接着,米盖尔决定去拜访哈辛塔被辞退后那几个月所投宿的旅馆。老板娘告诉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给他,还积欠了三个月房租。米盖尔替她付清欠款,然后读了那封信。奶妈在信中提到,阿尔达亚家另一位女佣劳拉也被辞退了,因为里卡多发现她偷偷替佩内洛佩寄信给胡利安。米盖尔推测,佩内洛佩应该会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们会将信转寄给人在巴黎的儿子。

“傅梅洛又开始在找你了!”

这封信,米盖尔读了千百遍。没错,的确是佩内洛佩的笔迹,但他始终相信她是被迫写下这些字句。“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里等着她。她假装不知道胡利安在哪里,米盖尔认为,她是有意保护他。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迫写下这段文字?她既然已经被里卡多先生当成囚犯一样监禁,还会有什么其他威胁?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这封信会让胡利安心如刀割。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迷失在冷漠无情的大都会,一度在死亡边缘挣扎,却依旧满怀着与她重逢的希望。她急着督促他放弃这段感情,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什么?经过权衡,米盖尔决定不寄出这封信。至少在厘清疑虑之前,他会按兵不动。若非有充分理由,他不能让好友的脆弱心灵再挨这么一记。

他幽幽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记得,好像他已经不在乎傅梅洛这个人。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个礼拜。我每天晚上都到那间公寓,一直待到午夜才离开。我问胡利安白天都怎么打发时间,他却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看着我。有时候,我们会共度一整夜,两人紧紧相拥,然后我在凌晨离去,临走前再三向他承诺,我一定会尽快再来看他。离开时,我会用钥匙把公寓大门锁上。胡利安没有备份钥匙。我宁可把他当囚犯关起来,也不能让他丢了性命。

佩内洛佩

后来,再也没有人到家里来问起我丈夫,倒是我主动向左邻右舍提起,我丈夫在法国。我写了好几封信到巴黎的西班牙大使馆,信中提到有个名叫胡利安·卡拉斯的西班牙国民在巴黎失去音讯,请他们协寻此人。我猜想,这些信迟早会落入某人手里。我尽量谨慎行事,但是我也知道,一切都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傅梅洛这种人永远不会放下仇恨。他的仇恨,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的仇恨,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我即将结婚了,请你不要再写信来,忘了我吧!大好人生在等着你。我不会怨恨你,但必须向你坦承,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你,未来也不可能爱上你的。祝你一切顺利,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

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是个阁楼。我发现,还有另一扇门可以进入天台,然后从那里上顶楼。整个社区的天台都是相连的,每一栋楼之间仅以一道不及一米高的水泥墙相隔,住户多半在天台上晒衣服。没多久,我在社区另一边找到另一栋建筑物,大门就在华金柯斯塔街上,我可以从那里进去,上了天台后跳过水泥墙,来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看见我进出那栋旧公寓了。有一次,我收到一封公寓管理公司寄来的信,信中提到某些住户发现富尔杜尼家的旧公寓出现一些嘈杂声。我以雷律师的名义回了信,说事务所同事偶尔会去处理一些文件,所以,即使夜间出现声响,还是请其他住户不必担心。最后我还特别提到,对某些事业有成的男性来说,例如会计师和律师,有个秘密房子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样珍贵。管理公司老板以非常体谅的语气回了信,请我不必担心,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理解。

亲爱的胡利安:

那几年,扮演雷律师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每个月会去遗忘书之墓探望父亲一次。他始终没兴趣认识我那个从未现身的丈夫,我也不主动提起。我们总是随意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像明明是潜水高手,却一直漂浮在海面上。有时他会不发一语地看着我,问我需不需要援助,有没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有时候,我会在周六清晨陪胡利安去看海。我们爬上天台,穿越一栋又一栋相连的建筑,然后从华金柯斯塔街走出大门。出门之后,我们在拉巴尔区的小巷弄穿梭。没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大家都怕胡利安,即使远远看到他都怕。我们甚至还去了防波堤。胡利安喜欢坐在大石块上远眺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们就这样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几乎没有交谈。有一天下午,我们去了电影院,当时电影已经开演。在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胡利安;我们一直活在黑夜和沉默中。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学会把这样的异常日子当作正常状况,后来,我甚至以为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唉!我这可怜的笨蛋。

一晚,豪尔赫在米盖尔家两条街外的暗巷拦住他。“你是来杀我的吗?”米盖尔问。豪尔赫说他来请米盖尔帮一个忙,也帮帮自己的好友胡利安。豪尔赫交给米盖尔一封信,请他寄给胡利安,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这是为了大家好。”他说。信封里装着一张信纸,纸上是佩内洛佩的字迹。

12

几周后,米盖尔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念母亲和佩内洛佩。他附上另一封给佩内洛佩的信,要米盖尔从巴塞罗那转寄给她。这只是第一封,后来还有更多给她的信,但她一封都没读过。接下来几个月,米盖尔异常小心谨慎。他每周写一封信给胡利安,信里只提一些他认为该讲的事,内容乏善可陈。胡利安则在信中畅谈巴黎生活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独和绝望。米盖尔寄钱、寄书,也寄去友谊。胡利安的每封信,必定另附一封信给佩内洛佩。米盖尔刻意从不同的邮局转寄给她,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枉然。胡利安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询问佩内洛佩的近况,米盖尔也无可奉告。他从哈辛塔那儿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佩内洛佩被父亲囚禁之后,从此就没踏出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大门。

一九四五年,一个烽火漫天的年度。内战结束才六年,战争的疮疤依旧深刻烙印在人们心中,只是几乎没有人公开谈论。如今,大家谈的都是另一场战争:世界大战,令全世界陷入腐臭、卑鄙的炼狱,万劫不复。那是个物资匮乏的悲惨年代,生活因为众人的沉默和退缩而获得意外的平静,大家无奈地在遗憾和恐惧中度日。多年来,我一直想找个翻译的工作,却始终没着落,最后我在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找到校对的职务,老板是个新崛起的企业家,名叫贝德罗·桑马迪。桑马迪老板的创业基金得自富有的老丈人,但是老先生后来却被女婿送进巴纽拉斯湖对面的养老院等死。桑马迪喜欢女人,尤其偏爱只有他一半年纪的年轻姑娘,那是当时白手起家的老板们最喜欢的时髦玩乐。他英语讲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口怪里怪气的意大利腔,但他深信英语将是未来最有前途的语言,所以讲话动不动就要在后面补上“okay”。

几天后,当大家发现胡利安已经失踪时,地狱之门也慢慢开启了。里卡多那把怒火烧得更加沸腾。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罗地网,全力逮人,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于是里卡多转而指控帽子师傅破坏了原来的计划,还恐吓非要让他破产不可。不知情的帽子师傅莫名其妙,气得转而怪罪妻子苏菲背地里帮助那个不肖子脱逃,并威胁要将她永远逐出家门。无人知晓这项逃亡计划是由米盖尔一手策划的,只有豪尔赫·阿尔达亚除外。事情发生两周后,他突然去找米盖尔。这一次豪尔赫不再表现出担心和恐惧,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了世故的成年人,丝毫不见原有的稚气。为了弄清里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尔赫查出了真相。他这次造访,就为了告诉米盖尔,他知道帮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盖尔!他说,他们从此绝交,再也不想见到他,还恶言恐吓,要是米盖尔把他几周前叙述的事情说出去的话,他会杀了他。

出版社(桑马迪取名为“安迪密恩”,他觉得这名字够响亮,听起来就像是卖书的)主要的出版项目是宗教教义手册、道德守则,以及一系列以小修女、红十字会英雄和公务员为主角的励志小故事。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也出过一系列记录美国大兵英勇事迹的作品,书名是《勇士们》,颇受青少年欢迎。那时我和这家出版社有联络,因而和桑马迪的秘书成为好友,她是内战造成的寡妇,名叫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我和她一见如故,两人只需要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就能心灵相通。麦瑟迪塔丝和我有许多共通点:我们都是感情漂泊的女子,心爱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藏起来了。麦瑟迪塔丝有个七岁的儿子,患上了肌肉萎缩症,全靠她独自抚养。她还不到三十二岁,脸上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多年来,她是唯一让我觉得可以倾吐心声、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豪尔赫说,他实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担心,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小情侣偷尝禁果,他还是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愤怒。一定有别的事情,他说。里卡多先生命令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立即开除胡利安,同时还联络了胡利安的父亲,他要帽子师傅马上将儿子送去念军校。米盖尔听了这些经过,决定不把真相告诉胡利安。假如他知道佩内洛佩被里卡多先生囚禁,而且她可能还怀了两人的孩子,他绝对不肯搭那班火车去巴黎的。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他决定瞒着胡利安,让好友在完全不知情之下远走巴黎,同时还再三保证,佩内洛佩迟早会到巴黎找他。那天在火车站送走胡利安之后,米盖尔宁愿相信,他这么做,至少不会全盘皆输。

就是她告诉我,桑马迪和功勋彪炳的傅梅洛警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人是在无情炮灰中崛起的新势力,社会的新中坚分子。某个大晴天,傅梅洛突然出现在出版社。他是来找好友桑马迪一起吃午饭的。我赶紧借故躲进资料室,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才敢出来。我回到座位上时,麦瑟迪塔丝看了我一眼,一切事实尽在不言中。从那时候起,每次傅梅洛到出版社,她一定先通知我去躲起来。

里卡多回到楼下的书房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把佩内洛佩锁在哈辛塔的房间,严令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样。豪尔赫在他房里听到了父母在楼下的谈话。医生在清晨来到了阿尔达亚家。阿尔达亚太太带着医生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间,医生进去看诊时,她就在门口等着。医生走出房间后,只是点点头,领了看诊费用就走了。豪尔赫当时听见里卡多先生对医生说道,要是他对外提起这件事的话,他以个人生命发誓,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医界立足。豪尔赫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

桑马迪每天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请我吃晚饭、听音乐会或看电影。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借口丈夫在家里等我,再说,他太晚回去的话,太太也会担心的。桑马迪太太在家里就像家具,她父亲把财富转移给她丈夫之后,她在婚姻里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麦瑟迪塔丝早就提醒过我,桑马迪不但拈花惹草,而且特别喜欢尝鲜,总是觊觎新来的女同事,这次,新人就是我了。桑马迪会总是试图找各种话题和我说话。

一九一九年那个礼拜天,米盖尔到火车站去将车票交给好友胡利安时,他已经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在那个周日的前两天,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从马德里出差回来,才刚到家,妻子立刻向他坦承,她撞见女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妈哈辛塔房里亲热……豪尔赫把那天的情景告诉了米盖尔,还要他发誓不能跟别人提起。豪尔赫告诉他,里卡多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暴跳如雷,他像个疯子似的怒吼,还气急败坏地冲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佩内洛佩在房里早已听见父亲的叫嚣,于是赶紧锁住房门,又惊又怕地躲在里面哭泣。里卡多先生硬是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佩内洛佩跪在地上,她全身颤抖着,不断地哀求父亲原谅她。里卡多当场甩了她一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咒骂女儿的恶毒言词,连豪尔赫都无法复述。所有家人和仆佣都在楼下等着,惊恐万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豪尔赫躲在自己房里,在黑暗中,他听着里卡多先生咆哮不断。哈辛塔当天就被辞退了。里卡多先生不愿意再见到她。他命令其他仆人将她赶出家门,还威胁他们,如果谁敢跟她联络,下场就会和她一样。

“我听说你丈夫,那个叫什么莫林纳的,是个作家呢……我看这样吧,他说不定会有兴趣替我的好友傅梅洛写本传记,书名我已经想好了,《傅梅洛:街头犯罪的克星》,你觉得怎么样啊,努丽亚?”

有一晚,大约是我从巴黎回来一年后,我要求他告诉我关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米盖尔那天喝了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他对我疯狂怒骂,羞辱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简直就跟妓女没两样。他撕破我的衣服,正当他想强迫我就范,我却自动躺下来,顺从地献上我的肉体,默默流着泪。米盖尔挨近我,恳求我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我爱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选择留在他身边。我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我也请他原谅,因为我伤他太深。他则告诉我,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佩内洛佩,他会把真相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又是我犯的错误之一。

“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米盖尔正在专心写一本小说,大概没时间吧!”

有一天我们在大教堂的回廊散步,米盖尔又向我表白他对我的情意。我望着他,看到的是个孤独而绝望的男人。当我带他回家、任由他对我调情诱惑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欺骗他,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就在这种绝望的状态下,我们成了情人。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总觉得,委身于米盖尔,就是我对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顺遂的报复方式。米盖尔深陷于孤独和欲望之中,他虽然知道我们的爱情是作戏,但还是无法让我离去。他的酗酒量与日俱增,甚至因此经常无法和我做爱。碰到这种状况,我们总会无奈地自我解嘲:我们已经创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模范夫妻的新纪录。我们各自用绝望和懦弱伤害对方。

桑马迪哈哈大笑。

我和胡利安分离后那几个月,在我的思绪和梦境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成了一再出现的幽灵。我依然记得,当依莲·玛索知道我不是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她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佩内洛佩·阿尔达亚,这个恶意缺席的女子,对我而言是个太强势的敌人。她虽是隐形的,但我轻易就能想象她的样子,在她的阴影下,我是个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实的人。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我想,假如有机会和她面对面,假如我能证实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术会破除,胡利安将重获自由……然后,我就能和他厮守。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耐心等候就是了。米盖尔迟早会把真相告诉我。真相,终将让我解脱。

“写小说?我的老天爷啊,努丽亚……这年头,小说已经死了,早就埋进土里啦!这是一个刚从纽约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美国人正在发明一种叫作电视的东西,据说就像看电影一样,但是放在家里。到时候大家都不需要看书啦,也不用去望弥撒,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回去告诉你丈夫,别再写小说了。如果要成名,还不如去踢足球或当斗牛士!哎,我看我们一起去卡斯特德佛餐厅吃个美味海鲜饭,边吃边聊,好怎么样?我的大小姐,好歹接受我的好意吧!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帮你。当然,我也很想帮帮你丈夫啊!你要知道,在这个国家,不靠朋友帮忙什么都做不成。”

我怀疑他已经偷偷酗酒一阵子了。有时他的双手会不停颤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强迫他跟我一起出门走走,暂时远离书桌和他的百科全书。我知道,他见到我,心里很痛。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向我求婚遭拒这件事,但我偶尔会发现他以渴望、痴情的眼神望着我。我如此残忍地折磨他,只为了一个完全自私的理由:唯有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从此以后,我开始把自己打扮成寡妇的模样,每天把头发挽成髻,也不化妆。虽然我用心良苦,桑马迪还是不时以轻浮的言语骚扰我,他总是端着一张色眯眯的笑脸,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就像当权的太监,标准自以为是的混账。这期间,我有过两三个面试机会,最后都无疾而终,可是消息还是传到了桑马迪耳朵里,因为其中一个面试我的人打了电话给他,说努丽亚·蒙佛特正背着他在偷偷找工作。桑马迪把我叫到办公室,似乎是为了我的无知而难过。他伸出咸猪手轻抚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散发着烟味及汗臭味。我吓得脸色发白。

“赚钱不是难事。”他感叹道,“最难的是,把赚来的钱花在有意义的事物上。”

“我的大小姐,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对这份工作满意呢?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你要换工作,让我多伤心啊!这样吧,我们俩一起去吃晚餐,好好聚一聚,和好如初,你看怎么样?”

他替报章杂志写稿和当翻译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维护这幢大宅院的庞大费用。

我甩开他那只摸着我脸颊的咸猪手,再也无法掩饰我对他的厌恶。

“即使到了临终之前,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厌的事物上,直到一毛不剩……”

“你实在让我太失望了,努丽亚。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团队合作的精神,也看不到你对公司的忠诚度。”

回到巴塞罗那,我刻意过了一阵子才去找米盖尔。我必须把胡利安从思绪中抹却,也知道米盖尔势必会问起他,我恐怕会一时答不上来。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经不需要跟他说什么了。米盖尔凝视了我半晌,接着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比我去巴黎前更消瘦了,那张苍白的脸几近病容,我想是工作过量造成的。他向我坦承自己财务吃紧,继承的大笔遗产几乎全数捐光了,如今,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律师团正在想办法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当初莫林纳老先生立遗嘱时,特别加了但书:米盖尔可以拥有并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须维持良好状况和正常运作,否则,布塔费利沙街这幢豪宅须交由其他兄弟姐妹监管。

麦瑟迪塔丝已经提醒我,迟早会出事的。几天后,文法程度只比猩猩好一点的桑马迪,居然把我校对过的稿子全部退回来,理由是错误百出。我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就为了重新校正被桑马迪写满评语的稿子。

2

“太多过去式动词,死气沉沉,没有活力……不定动词不应该出现在分号后面,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我抵达奥斯特里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我的时候,问我身体还好吧,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发动后,我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胡利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车离站,离开了那个我此生未再重返的缥缈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

有时候桑马迪会刻意延后下班,整晚关在他自己的办公室。碰到这种情形,麦瑟迪塔丝也会借故留下来,只是好几次都被桑马迪差遣回家。这时候,整个出版社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于是,桑马迪就会走出办公室,来到我的座位旁说:“你工作太努力啦,努丽亚,工作不是人生的全部!偶尔也要轻松一下,况且你还这么年轻!青春可不会永驻,我们都要好好把握啊!”

当我正要献上吻时,他缓缓摇头,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说完,他往我的办公桌上一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有时候,他会走到我背后,站在那儿不动,一站就是好几分钟,我可以感受到他那邪恶的气息吐在我的发丝上,还有几次,他干脆肆无忌惮地把双手放在我肩上。

“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

“你压力太大了,姑娘,放轻松点儿嘛!”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在巴黎设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银行支票,他都接受。我母亲生前替我存了一笔钱,那是要留给我结婚的时候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基金,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但我从来不曾花钱花得这么痛快!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跟在我后面,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顶着一头银色发丝,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最湛蓝的眼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导游哈伟跟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我没有回答。依莲只是点点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那时我终于知道,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就已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的时候,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在等着我。他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放进行李箱,在胡利安回来前离开了那里。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抓起我的左手,哀伤地望着我。

我不停颤抖着,想要大叫,想拔腿就跑,再也不要回到这鬼地方。可是,我需要那份工作,我必须靠那份微薄的薪水养家。有天晚上,桑马迪又开始对我毛手毛脚,甚至在我身上用力搓揉。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许久,当我在暗夜里瞥见他那张脸,他竟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的唇和他的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我们每天早上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不需要问就知道他还爱着佩内洛佩。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无所谓巴塞罗那的灰暗生活。我扪心自问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了自己,那两个礼拜,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你总有一天会让我神魂颠倒的……”他低吟着。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当场甩开他的手,立刻抓起外套和皮包往外跑。桑马迪在我后面大笑。到了楼梯口,我看到一个黑影,仿佛是从大厅飘出来似的。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唯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的是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提供阁楼让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去教堂望弥撒,然后一同散步。依莲救了他这条命,她要求的回报,除了友谊,就是要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依莲还开玩笑说,酒店里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温存。

“很高兴见到您啊,莫林纳太太!”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傅梅洛警官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

“嗯,这样好多了!”

“怎么,您该不会是在我的好朋友桑马迪的出版社上班吧?他跟我一样,也是这一行的佼佼者呢!请问,您的丈夫还好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肖邦的小夜曲。结束之后,全场报以热烈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以及奥芬巴赫的作品。

我知道,我的平静日子已经到了尾声。隔天,办公室谣言满天飞,说是努丽亚·蒙佛特得了便宜还卖乖,完全不把桑马迪老板的好意和提携放在眼里,倒是跟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感情很暧昧。好几个年轻的男同事甚至言之凿凿:他们曾经好几次看到“两个浪女”在资料室激情拥吻。那天下午,我正要下班回家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说她有事要跟我谈谈。我们几乎没有正眼看对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然后进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候,麦瑟迪塔丝才坦然告诉我,桑马迪已经警告她,跟我交朋友恐怕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他还说警方已经提供一份报告给他,上面提到了我过去可能是活跃的共产党党员。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努丽亚,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我需要这份薪水,因为我要养孩子……”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她突然哭了出来,羞愧和卑微把她折磨得更苍老了。

“我说,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你会干什么呀?”

“你别担心,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了。”我说。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那个叫作傅梅洛的人,他是冲着你来的,努丽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不过,从他那张狠毒的脸上看得出来……”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以及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读了那些手稿,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意识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的说辞,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又再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奶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当胡利安恢复言语能力的时候,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我早就知道了。”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隔周的礼拜一,我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我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削、抹着满头发胶的男子。他自称是新来的校对,名叫萨瓦多·贝纳德斯。

“佩内洛佩。”他答道。

“请问您是?”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库兹则窝在他大腿上,只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一晚,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起居室。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默默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我收拾东西时,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我,或过来跟我说话。走下楼梯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递给我一个装满钞票和铜板的信封。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经营的酒店里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礼拜天,胡利安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不管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要他带我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的。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似乎很失望。

“几乎每个人都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掏出来了。你拿着吧,求求你!即使不为你自己,为了我们大家,你就收下吧!”

“卡拉斯先生,他呀,已经付钱给我很多啦!”

那天晚上,我去了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胡利安一如往常地坐在阴暗中等我。他说,他为我写了一首诗。这是九年来他第一次写出东西。我很想好好读它,却忍不住在他怀里崩溃了。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因为我怕,我怕傅梅洛迟早会找到他。胡利安默默听我诉说一切,他把我拥在怀里,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经过这么多年,总算有这么一次,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我想亲吻他,因为我已经被寂寞折磨得病入膏肓,可是,胡利安已经没有嘴唇和皮肤可以满足我。我在他怀里睡着了,后来就蜷缩在他房里的床上,那张他小时候睡过的小床。我醒来时,胡利安已经不在房里。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清晨的天台上传来,于是,我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后来,就在那天早上,我从广播里听见那则新闻时,还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在波恩大道的长椅上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凝视着海上圣母大教堂,双手交叉平放在大腿上。一群鸽子在猛啄他的双眼,因此才引起路人注意,随即向警方报案。死者惨遭割喉。桑马迪太太已经确认,那具尸体是她的丈夫贝德罗·桑马迪。死者的老丈人在巴纽拉斯养老院听到消息时,激动地频频感谢老天有眼,还说他终于可以安心瞑目了。

与伽利玛出版社的签约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这男孩不到十三岁,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指点我在哪家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去拜访出版社,他就在大门外等候,不管等几个小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西班牙文,偶尔还混用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13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着你吗?”

胡利安曾经写过:偶然是命运的疮疤。世间没有偶然,达涅尔。我们都无意识中成了自己的傀儡。这么多年来,我情愿相信,胡利安依然是我深爱的那个人。我情愿相信,我们会在悲惨和希望交错中往前走。我情愿相信,莱因·古博已死,他又回到书里了。人总是情愿相信一切,就是不肯相信事实。

胡利安默默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桑马迪谋杀案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终于明白,莱因·古博还活着,而且比以前更有生命力。他活在那个被烈火摧残的男人体内,那个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忆的男人。我发现胡利安找到了进出圣安东尼奥公寓的新方法,只要掀开屋顶的天窗,根本就不需要费力打开那扇我每次离开时都要紧紧关上的门。我发现莱因·古博,也就是胡利安的伪装,经常在城里闲逛,也常去阿尔达亚旧宅。我发现,他的疯狂行径又在那个地窖里重现,他砸掉墓碑,挖出了佩内洛佩和他儿子的石棺。你到底做了什么,胡利安?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胡利安!”

警察已经在家里等我,他们为了桑马迪命案来找我问话。我被带到市警局,在一间阴暗的办公室等了五个小时之后,一身黑衣的傅梅洛出现了。他递了一根烟给我。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您和我其实可以成为好朋友的,莫林纳太太。我的手下告诉我,您丈夫不在家?”

“我没有时间,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我丈夫早就离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他突然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我爬到墙角,吓得脸色惨白。傅梅洛跪在我身旁,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我想,和伽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好好游历过巴黎之后,再回巴塞罗那。

“你最好识相点,臭娘儿们!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去逮到他,然后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我会先杀你,好让他看到你穿肠剖肚的样子。然后再杀他,而且我会告诉他,他以后就葬在他妹妹旁边!”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道。

“他会先把你杀死,混账东西!”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正要翻开第二页,我就发现库兹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久后,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以及新鲜的白奶酪。我们在阳台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我的目光。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唯一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是旧衣,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叙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传奇故事给我听,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问他事情。我默默望着他,偶尔点头响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会背的作品,也是米盖尔向我描述过许多遍的人。

傅梅洛对我啐了一口,然后放开我。这时候,我想他一定会把我碎尸万段,没想到却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渐渐远扬。我全身颤抖着,勉强站了起来,擦掉脸上的鲜血。我依然能够闻出那个刽子手在我身上留下的味道,这一次,我闻到的是充满恐惧的腐臭。

献给 P

警方把我囚禁在那个房间里,没有光,没有水,我度过了无助的六个小时,获得释放时,夜已深了。一场滂沱大雨把街道淋得一片迷蒙。一进家门,看到的是凌乱不堪的场面。傅梅洛的手下已经来搜过了。许多家具被推倒,抽屉、书架被敲坏,我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破布条,米盖尔的书也全被破坏殆尽。我在床上看到一坨粪便,墙上还用排泄物写上两个字:婊子。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其他的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我急奔圣安东尼奥环城路公寓,途中尽量绕路,还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傅梅洛的手下没有跟踪我。我进了华金柯斯塔街的大门,冒着大雨越过天台,看到公寓大门依然锁着。我小心翼翼进了屋子,屋里除了我的脚步声,一片静谧。胡利安不在那里。我坐在阴暗的餐厅等他,听着屋外的雷声直到天亮。我从通往阳台的边门门缝里瞥见清晨曙光已现,于是爬上天台,眺望铅灰色天空下的巴塞罗那。我知道,胡利安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库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到卧房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起居室那张跟邻居达梭先生借来的折叠床。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求小姐们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我因为旅途劳累,倒头就睡着了。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库兹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我即将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再见到他,已是两个月后。那天晚上,孤独的我无法再回到空荡冰冷的公寓,于是去看电影。电影放映到一半,大银幕上正演着愚蠢的爱情文艺片,渴望冒险奇遇的罗马公主,遇见了头发梳得油亮的美国记者。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个年代的电影院里,多的是这种鲁莽无礼的人,全身充满着寂寞、尿味和古龙水味,握着冒汗、颤抖的双手,仿佛两团死肉。我正打算站起来通知引座员时,忽然认出那是胡利安的身影。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直盯着银幕,却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对你和库兹造成不便……”

“桑马迪是你杀的吗?”我低声问他。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怎么,有人在想念他吗?”

“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我们低声交谈着,楼上那些令人羡慕的包厢里,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我问他那一阵子都去了哪里,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

起居室摆了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德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放着两沓十六开纸张,一沓是空白的,另一沓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库兹”。那只猫窝在主人脚边,疑心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只有两张椅子、一个衣架,没有其他东西。剩下的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我正在观察屋内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世上还有一本《风之影》。”他轻声说,“就在巴塞罗那。”

胡利安住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间阁楼,内部格局只有两个部分:一边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起居室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圣母院的尖塔;阁楼另一边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房,里面有张单人床。浴室在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共享。整个阁楼的大小还不及卡贝斯塔尼的办公室。胡利安细心地打扫过房子,打算就这样简简单单接待我。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我装出一副对这里很满意的样子。他刻意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似乎印着巨龙和城堡图案。那是儿童用的床单。胡利安抱歉地说,这条床单是以特价买回来的,但是质量好得没话说。他还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单调,价钱反而贵了一倍。

“你搞错了吧,胡利安,所有的书都被你烧光了。”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历经沧桑后唯一没变的部分。

“唯独这本逃过一劫。看来有人似乎比我更聪明,赶在我还没烧掉仓库以前,先把书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胡利安?”

就这样,他开始跟我聊起你这个人。有个爱吹牛的大嘴巴书商,名叫古斯塔沃·巴塞罗,他在几个收藏家面前夸口炫耀,说他找到了一本《风之影》。旧书市场这个圈子,就像个小房间一样。不到几个月,巴塞罗已经接到柏林、巴黎和罗马等地收藏家寄来的订购单。胡利安在那场清晨械斗之后逃出了巴黎,至今仍是一桩疑案,加上后来传言他可能已经在内战期间去世了,种种传说,反而使胡利安的作品在市场上飙出空前的高价。此外,无脸怪客出没于各个书店、图书馆和私人馆藏焚书的黑色传奇,也让众人对他的书更有兴趣。“我们的血液里,都有一座残酷的竞技场!”巴塞罗这样说过。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里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片浓雾笼罩着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月台只剩下我一个人,接着,我看见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透过烟圈看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问自己,我要如何认出胡利安这个人?米盖尔让我看的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摄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那个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子好奇地盯着我看,说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看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那名男子看起来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材太清瘦,或许是站在雾中所产生的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我的印象里,只有少年胡利安。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胡利安像一团黑影似的继续追踪自己的作品,没多久,他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后来知道巴塞罗并没有那本书,而是在一个男孩手上,那孩子偶然发现了那本书,深为小说内容和神秘作者着迷,他拒绝卖书,因为他把那本书当成最珍贵的资产。那个男孩就是你,达涅尔。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去巴黎,和伽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周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拜访胡利安·卡拉斯,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谈到我九月中将有一趟巴黎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住所,把旅馆住宿费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带口信给胡利安。他想了好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胡利安,你不要伤害那个孩子啊……”我低声说,但没把握能说服他。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胡利安告诉我,所有被他烧掉的书,都是从那些对他的作品毫无感受的人手里偷来的,那些人只是拿书本做交易,不然就是为了满足虚荣或好奇而收藏书籍。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人家出多高的价钱,你就是不肯卖书,而且,你还试图想把卡拉斯从久远的回忆里解救出来。你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是尊敬。胡利安一直在观望、研究你这个人,只是你不知情罢了。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通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跟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了音乐,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我们几乎每个礼拜见面。米盖尔向我叙述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了一些旧照片,以及少年胡利安所写的短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借由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一年之后,米盖尔向我表白,说他已经爱上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非常感激他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或许,当他发现我是谁,又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会决定烧掉那本书的。”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眼里看不到生命。”

胡利安说话的语气异常坚定,就像一个已经丢掉伪善面具的疯子,决定接受无理的现实。

他和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几乎没有往来,而且他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因为那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他也翻译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是用工作弥补愧疚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他并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那个男孩是谁?”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利安这种朋友。”这是他唯一的解释。

“他叫达涅尔,是个书店老板的儿子,那家书店就在圣安娜街,米盖尔以前常去那里买书。他们父子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男孩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房子年久失修,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边,甚至过得像僧侣一样刻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你好像在描述你自己。”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才意会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或许吧!那个男孩的确让我想起自己。”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你放过他吧,胡利安,他只是个孩子。他犯下的唯一罪状就是崇拜你。”

几个月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来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他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支付的数字低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完成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假账捞一笔。我没那个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疏失,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那是位于布塔费利沙街的大宅院。我把他的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理智战胜了一切,于是我去他家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

“他没犯什么罪,只是太天真罢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克服这一点,说不定到时候他就会把书还给我。到了那时候,他不会再崇拜我,而是开始了解我。”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贝斯塔尼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我对卡拉斯这个人越来越好奇。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会接到一两通打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卡拉斯定居巴黎。经过一段时间,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档案中,把卡拉斯的地址删除。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电影结束前一分钟,胡利安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暗里。接下来好几个月,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或是在电影院,或是在午夜的窄巷,总之,都是在黑暗里。胡利安总是有办法找到我。我总觉得他一直偷偷在附近尾随我,只是没让我看见他。他常提起你,每次听他聊起你,总让我觉得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温柔,那是我多年来不曾在他身上见到的。我知道他已经重回阿尔达亚旧宅,而且就住在那里,过着介于幽灵和乞丐之间的生活,天天看守着佩内洛佩和儿子的遗体。那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角落。世间还有比文字更残酷的炼狱。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我每个月会去一趟阿尔达亚旧宅,因为我想确定他平安,或至少还活着。我每次都是翻越屋后那道破墙进去,从大街上根本就看不到。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见他,不过有时胡利安会失踪一阵子。我给他送去食物、钱、书籍……然后苦等他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才走。有好几次,我干脆鼓起勇气探索那栋大宅院。正因如此,我发现他已经把地窖里的墓碑打碎,而且挖出了石棺。我已经不觉得胡利安是疯子或怪物,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当我在那里碰见他的时候,我们会坐在炉火边聊上好几个小时。胡利安向我坦承,他曾经试着想要恢复写作,但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依稀还记得他的书,但那仿佛只是他读过的书,或是别人写的作品。重新写作的意图带给他极大的痛苦。我发现胡利安把他长期苦思创作的手稿都丢进火炉里烧掉了。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从灰烬中拿出残余的手稿。他写的是你。胡利安曾经告诉我,每个故事都是作者写给自己的信,为了找出他用其他方式找不到的事实。有一阵子,胡利安怀疑自己失去了理智。疯子会知道自己疯了吗?或者,疯掉的是其他人,而他们坚持是他疯了,将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想法合理化?胡利安一直在观察你,他看着你成长,也对你很好奇。他经常自问:或许你的出现并不纯然是个奇迹,而是一种宽恕,只要他能教你别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误,他就会获得宽恕。我也不止一次问着自己,在他那个理智已扭曲的世界里,胡利安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他失去的儿子?在这张纯净的白纸上,他可以重新提笔写个故事,一个他无法创造、只能回忆的故事。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销量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小说?这样下去只有赔钱的份。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贝斯塔尼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周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这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住在阿尔达亚旧宅这几年,胡利安越来越关心你的一举一动。他跟我聊起你的朋友,他提到你爱上的女子克拉拉,他也谈到了你父亲,那是个令他相当敬佩的人。他聊到了你的好朋友费尔明,还有一个被他视为另一个佩内洛佩的女孩,你心爱的贝亚。他每次聊到你,就像在聊他自己的儿子。你们一直在寻觅对方啊,达涅尔。他始终相信,你的纯真可以将他救出苦海。他已经不再搜寻自己的书、不想再焚书,也不想再摧毁自己的生命了。他正在学习透过你的眼睛去回忆这个世界,找回他在你身上看到的那个纯真少年……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找我那天,我觉得已经认识你好久了。我故意装出一副怀疑的神情,就怕你起了疑心。我当时很怕你,怕你会查出真相。我很害怕听胡利安说话,就怕自己会跟他一样,开始相信我们的相遇相识是命中注定。我很害怕,怕在你身上看到我已经失去的胡利安。我知道,你和朋友们正在调查我们的过去。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真相,然而,我希望你总有一天会了解其中的意义。我知道,你和胡利安迟早要相见的。那是我犯下的错误。因为,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不久之后,你会带领他找到胡利安。那个人就是傅梅洛。

凡事没有第二次机会,只有后悔除外。胡利安·卡拉斯和我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秋天。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一九二七年,卡贝斯塔尼先生在某一趟他所谓的“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弹钢琴维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识,因此,多亏了她的请托、恳求,甚至威胁,卡拉斯的几本小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只是销售状况都奇惨无比。卡贝斯塔尼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所写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权金。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没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结果只能用“凄惨”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一百本。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我们还是每隔两年就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塔尼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合约,重点不只在于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才对。

我很清楚,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从不放弃希望:说不定你会失去线索,说不定你会忘记我们,说不定生命——你的,不是我们的——会将你带到远方,让你全身而退。岁月已经让我学会不要失去希望,但也不要太相信希望。希望是残忍而虚无的东西,毫无良心可言。长久以来,傅梅洛一直在监视我。他知道我迟早会倒下。但他一点都不急,因此才让人摸不着头绪。他为了复仇而活。他向每个人报仇,也向自己报仇。如果少了复仇、少了愤怒,他就会消失了。傅梅洛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会帮他找到胡利安。他知道,经过了十五年,我已经无力对抗他了。这些年来,他看着我慢慢死去,只等着在最后一刻能够揍我一拳。我一直知道自已会死在他手里。现在,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把这些手稿交给我父亲,并且要求他,万一我出了事,请他务必要把手稿交给你。我祈求那个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上帝,希望你不会有机会读到这些手稿,但是我对自己的命运已有预感,我终究还是要把这个故事交给你。至于你的命运,就是释放这个故事,虽然你还年轻,也很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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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读到这段文字,进了这座回忆的监狱,那就表示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向你辞行了,虽然我实在很想。我无法亲自请求你原谅我们,尤其是胡利安,当我走了以后,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他。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你做什么,只希望你自己多保重。或许这些手稿能够说服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而你就是我唯一而真实的希望。在胡利安写过的所有文字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会继续活着。虽然我和胡利安牵扯了这么久,但是在我遇见他之前许多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你,如果有人值得我信任的话,那就是你。请你记得我,达涅尔,即使只是在你记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也好。不要让我就这样走了。

1933 - 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