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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幻影 LA SOMBRA DEL VIENTO

“还在下雪吗?”

我吞下药丸,再喝一口热汤,尝起来有雪利酒的味道。个性谨慎的费德里科先生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这时候,我看见费尔明大腿上放着努丽亚·蒙佛特的手稿。床边小桌上的闹钟嘀嗒嘀嗒响,时针指着“1”,我猜应该是下午一点吧。

“下雪算什么,这个,简直是暴风雪!”

“这是止痛药。”

“您读过手稿了?”我问。

他看了费尔明一眼,费尔明对他点点头。

费尔明一个劲儿地猛点头。

“这里有几颗药丸,你配着热汤吃下去。”

“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贝亚才行。我想,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好多了,谢谢您,费德里科先生。”

我坐在床上,推开了费尔明的手臂。我看了看四周,墙壁弯弯曲曲的,好像喷泉池底的海藻。天花板仿佛越来越远。我连身子都挺不起来了。费尔明轻轻一推,我又倒在行军床上。

“你觉得怎么样,达涅尔?”

“您哪里都别去,达涅尔。”

这时候,费德里科先生出现在门口,手上端着热腾腾的清汤,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

“我刚刚到底吃的是什么药?”

“这样的话,那我得再问您几个更具体的问题才行了。”

“睡神的仙丹,您很快就会睡得像木头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不行啊,我现在不能……”

“乖乖待在这儿别动,您这个样子,哪里都不能去。您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去找她。”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直到眼睛不听使唤地闭了起来。然后,我掉入一个黑暗、空洞的世界里,一条隧道……我掉进了充满愧疚的睡梦里。

“我必须找到她呀,费尔明。”

等我的睡意终于消退,几乎是天黑了。我睁开眼睛一看,黑暗的房间里,床头小桌上点了两支蜡烛,疲惫的烛光不时眨着眼。费尔明倒在角落的摇椅上睡着了,鼾声响亮得像是比他体型大三倍的人发出来的。在他脚边,努丽亚的手稿散落一地。我的头痛舒缓多了,只是偶尔抽痛。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口,走进和阳台相连的小客厅,还有一扇似乎是通往楼梯的门。我的大衣和鞋子放在一张椅子上。一道紫色光束从窗户穿透进来,化作五彩缤纷的微尘。我走近阳台边,看见屋外还在飘雪。大半个巴塞罗那城的屋顶都是红白相间。远处是工业学院的尖塔群,仿佛是竖立在最后一道夕阳里的细针。玻璃窗上都结了霜。我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写下一行字:

我很想站起来,但是身体疼痛不堪,而且费尔明已经伸出双手阻止我。

我去找贝亚,不用来找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然您要我怎么样?你想要发雪茄庆祝吗?”

我写下这行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是陌生人在我梦里低语的事实。我走到楼梯间,然后下了楼梯,跨出大门。乌格街如同一条闪亮的沙河,两旁的街灯和路树交错着,仿佛雾中的桅杆。强风卷得雪花更纷乱了。我走到地铁站后,立刻钻进地下道取暖。巴塞罗那人一向把下雪看成奇迹,大家在车厢里聊着这场非比寻常的大风雪。晚报的头版照片是白雪覆盖的兰布拉大道,以及卡纳雷塔斯喷泉里宛如钟乳石的冰柱。“世纪大雪”,这是那天的头版标题。我坐在月台长椅上,静静品味着地下铁里各种香水味,以及车声和人声交错的喧闹。轨道的另一边,墙上贴满了广告海报,宣传迪比达波游乐园,海报上是一辆耀眼夺目的蓝色电车,电车后面依稀可见阿尔达亚家的大宅院。我心里想着贝亚,她是否也看到这幅影像,然后知道,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拜托,费尔明,您别用那种表情看我啦!”

3

费尔明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接着,他露出令人费解的严肃表情。

从地铁站走上来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迪比达波大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看不到尽头的柏树,以及一幢接着一幢伫立在幽暗中的豪宅大院。我瞥见蓝色电车停在站牌前,司机猛摇的铃铛声在风中划过。我加快脚步走过去,正好赶在开动那一刻上了车。司机是我熟识的老面孔,他收着我的铜板,嘴里念念有词。我在车厢最里面找了位子坐下,远离大雪和严寒。结了一层薄冰的车窗外,一排豪宅缓缓掠过。司机转过头来看我,眼神混合了怀疑和困惑,脸像是被冻僵了。

“她怀孕了。”

“三十二号到了,年轻人。”

费尔明皱起眉头。“继续说!”

我回头一看,阿尔达亚家族的大宅院正好从眼前掠过,就像一艘驶在暗雾中的大船。电车忽地停了下来。我下车时,刻意避开了司机的视线。

“贝亚离家出走了……”我开始叙述事件经过。

“祝您好运啊!”他低声说道。

“哦,看来您八成是做了什么坏事啦!”

我望着电车消失在大街尽头,最后只剩下微弱的铃铛声。周遭一片漆黑。我加快脚步走到庭院围墙边,绕到后面去找那个已经坍塌的缺口。爬上围墙时,我似乎听见另一头的人行道上,有人踩着雪往我这边走来。我停了一会儿,待在围墙高处一动不动。黑夜已经完全降临。脚步声终于随风而去。我跳下围墙,走进花园里。灌木丛的细枝上挂着琉璃般的冰柱。残破的天使雕像躺在冰冷雪地里。喷泉池已经结了冰,亮得像黑色的镜子,表面浮出天使雕像的残垣,看起来就像一把锋利的马刀插在那儿。泪珠般的冰块悬在天使的食指指尖,那只手直指的豪宅大门,竟是半开半掩着。

我点点头。

我走上楼梯,希望自己不会来得太晚。我尽量放轻脚步,慢慢推开大门,然后走进大厅。成列的大蜡烛一直向内部延伸。那是贝亚放的蜡烛,几乎快烧到底部了。我沿着那排蜡烛往前走,然后在楼梯口停下脚步。下一排蜡烛沿着阶梯一直摆放到二楼。我战战兢兢地上楼,一路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壁上移动。上了二楼,我看见两支大蜡烛摆在通道口。第三支则在佩内洛佩原有的房间门口羞怯地眨眼。我走过去,用指关节轻轻叩门。

“托马斯?您那个发明家朋友?”

“胡利安?”房内传出颤抖的声音。

“揍我的不是阿吉拉尔先生,是托马斯。”

我转动门把,开了门,即使不知道是谁在房门另一边等着我,但我还是要进去。我慢慢推开房门。贝亚缩在角落望着我,身上裹着毛毯。我立刻冲过去,默默将她紧搂在怀里。我可以感觉到她那温热的泪水。

“会不会变成聋子我是不知道,不过,您倒是常常自言自语。我说,这个阿吉拉尔先生手劲真强哩,居然把您揍得这么惨!”

“我不知道能去哪儿……”她喃喃说道,“我打过好几通电话去你家,但是一直没人接。我好害怕……”

“我会不会就这样变成聋子了?”

贝亚握拳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双眼紧盯着我。我只是点点头,此时,已经无须言语了。

我试着起身。耳朵的疼痛已经转变成灼热的抽痛。

“你刚刚为什么叫我胡利安呢?”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们在郊区的一间小公寓里,这是费德里科先生的朋友借给我们暂住的。费德里科的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啊!坏心眼的人会觉得这地方正适合胡搞,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儿可是神殿呢!”

贝亚抬头看了看半掩的房门。

“我们在哪里啊,费尔明?”

“他在这里,就在这栋房子里。他经常进进出出的。我进来那天,他就发现我了。我不必跟他多说什么,他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他还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把我安顿在这个房间,还帮我送来毛毯、水和食物。他要我在这里等着。他说事情一定会圆满落幕。他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找我。那晚,我们整整聊了好几个小时,他跟我谈起佩内洛佩,也聊了努丽亚,他还特别提到了你,以及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他告诉我,我必须叫你忘了他才行……”

费德里科先生立刻离开,留下我和费尔明两个人。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样也好。顺便也随意帮我弄个三明治吧,我一紧张就饿得慌。”

“在楼下的图书室。他说他正在等一个人,要我千万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费尔明,他好像已经恢复意识了!我去煮碗热汤给他喝,你觉得呢?”费德里科先生说。

“他在等谁?”

醒来的时候,我满身大汗。有两只手紧抓着我的肩膀,一直坐在那张行军床上陪我,床边围着一圈点燃的大蜡烛,仿佛在守灵。费尔明那张脸从右边冒出来。他对着我微笑,我觉得很高兴,但也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安。站在他身边的是费德里科先生,我们社区的钟表匠。

“我也不知道。他说,那个人会跟在你后面来,说是你会把他引来……”

走近巴尔梅斯街口时,我发现有辆紧邻着人行道行驶的汽车一直在跟踪我。头痛加上眩晕,我走得摇摇晃晃的,必须扶着墙壁。那辆汽车停下来,两名男子下了车。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哨子声,已经听不见汽车引擎声,也听不见那两个黑衣男子的召唤。他们联手把我架起来,迅速上了车。我倒在后座,只觉得反胃想吐。一道道光线在车内进进出出,仿佛刺眼的波澜。我觉得车子正在行进中。有一双手摸着我的脸庞,又摸了我的头和肋骨。他们摸出了我藏在大衣里的努丽亚·蒙佛特手稿,其中一人立刻抢了过去。我想阻止他,但手臂却僵硬得像凝胶。另外那名男子趴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在跟我讲话,因为我的脸上感觉到他的气息。我正等着傅梅洛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乖乖让他在我喉咙刺上一刀。有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的双眼,我一回神,终于认出那缺了好几颗牙的亲切笑容——他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我在走道上探头张望时,已经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我一眼就认出墙上那个蜘蛛似的影子、那件黑色风衣、那顶压得低低的帽子,以及他手上那把看起来像镰刀的左轮手枪。是傅梅洛。他总是让我想起某个人或某样东西,但是直到那一刻,我依然没想出来是什么。

2

4

我总算走出大门,也回避了管理员先生的好意。屋外下起大雪,人行道上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刺骨的寒风吹开了我的大衣,钻进了衣服里。寒风无情地舔着我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还是因为愤怒或恐惧。风雪无动于衷地听着我懦弱的哭声。我漫步在朦胧的清晨里,成了另一个穿梭在上帝头皮屑里的幻影。

我用手指一捏,把蜡烛拧熄,并示意贝亚别出声。她紧抓着我的手,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傅梅洛缓慢的脚步声正逼近我们。我把贝亚带回房间,告诉她务必要留在房里,躲在门后。

“您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恐怕没几次就会把血流光啦!进来吧,我打电话找个医生来帮您看看,拜托……”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能离开这里!”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达涅尔,求求你!”

“您在流血呢!”萨图诺先生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我必须去通知胡利安。”

我两手抱着肚子,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我的头部左侧悸动得厉害,仿佛头骨就要穿透皮肉绷开了。

贝亚用哀怨的眼神央求我,然而,我还是在心软之前跑到走道上。我悄悄溜到楼梯口。不见傅梅洛的影子,他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他已经静静躲在暗处耐心等候。我退回走道,经过房间外的走廊来到大宅院前面。结了霜的巨大玻璃窗外闪着四盏蓝灯,混浊得像是四摊死水。我走近窗边一望,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围墙外。我知道,那是帕拉西奥斯警官的车。琥珀色的烟头在黑暗中闪动,隐约映出他端坐在方向盘前的样子。我慢慢走到楼梯口,一级一级往下踩,每一步都异常谨慎。我在中途停了下来,仔细观察陷入黑暗中的一楼是否有动静。

我很想站起来,哀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是,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我关在黑暗里。我的左耳不断抽痛。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一碰就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我的腹部挨了托马斯的第一拳,渐渐开始有灼痛感。我踉踉跄跄走下楼梯,萨图诺先生一看到我,频频摇头:“我看您先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傅梅洛进来后,就让大门一直敞开着。强风早就刮熄了蜡烛,也卷进了雪花。拱门上结了冰的枯叶迎风乱舞。我靠着墙壁,又下了四层阶梯。我瞄了一下图书室的大玻璃窗。还是不见傅梅洛的身影。我心想,他说不定去了地下室。屋外飘进来的雪花覆盖了他的足迹。到了楼梯口,我张望了一下通往大门口的走道。冰冷的寒风刮着我的脸庞。幽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喷泉池里的天使雕像残垣。我转头看了看另一边。图书室的入口距离楼梯口只有五六米。玄关一片漆黑。我知道,傅梅洛和我仅隔几米,虽然我看不到他。我端详着那个阴影,接着,我用力深呼吸,拖着脚步,摸黑走到了图书室入口。

“假如贝亚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杀了!”

椭圆形的图书室大厅淹没在朦胧微光中,大玻璃窗上挂着一颗颗冰粒,在地上织成了一片点点阴影。我扫视屋内空白的墙壁,找寻傅梅洛的影子,或许,他就站在门口?墙上有个东西,就在距离我右手边两米处。起初我觉得东西似乎在动,后来发现,那是刀锋上反射的月光。是一把尖刀,或是有双排刀片的折刀,插在墙壁上。刀子刺穿了一张长方形厚纸板或纸张。我走近一看,马上认出了那个影像,那就是有人偷偷放在书店柜台上的那张烧焦的照片!同样是那个画面:青春洋溢的胡利安和佩内洛佩,面带灿烂的笑容,迎向不可知的未来。尖锐的刀锋正好刺在胡利安胸口。这时候,我终于明白,偷偷把照片放在书店里的人不是莱因·古博,也不是胡利安·卡拉斯。原来是傅梅洛。那张照片是个毒饵。我举起手,正想把刀子拔起来,后颈突然觉得一阵冰凉,傅梅洛的左轮手枪已经抵住我。

我试图挣脱,但是托马斯已经在我脸上又揍了一拳。我掉入天昏地暗的谷底,头痛欲裂。我倒卧在走道上,使劲想往前爬,然而托马斯抓住我的大衣领子,毫不客气地把我拖到门外的楼梯间。接着,他把我当垃圾似的丢下楼梯。

“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达涅尔。可惜你老爸只是个没出息的书店老板,没教你这个道理。”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王八蛋!”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枪管。手枪散发着新鲜的火药味。傅梅洛僵尸般的脸上挂着骇人奸笑。

他的眼神已露出不耐。他挥出第一拳,把我揍得岔了气。我倒在地板上,背部贴着墙壁,膝盖跪在地上。接下来又是重重一拳,落在我的脖子上,他揪着我站起来,将我压制在墙上。

“卡拉斯在哪里?”

“托马斯,我……”

“他已经远离这里了。他知道你会来找他,所以早就跑走了。”

“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傅梅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觉得我的双唇在颤抖。一股冰冷的寒意在体内蔓延,我的声音卡住了,眼神也动不了。我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托马斯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推到墙边。

“小鬼,我非要把你的脸打烂不可!”

“还不是因为你,混账东西!我姐姐怀孕啦!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那还是没什么用啊!卡拉斯又不在这里。”

“为什么?贝亚生病了吗?”

“嘴巴张开!”傅梅洛下令。

“你闭嘴!隔天,我爸妈带她去看医生……”

“干什么?”

“托马斯,我……”

“我叫你把嘴巴张开,否则我先让你吞一颗子弹!”

“那天晚上,她跟你碰面之后,回到家很晚了,我父亲却还在等她。他打了她好几个耳光,她的嘴角都流血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死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你实在配不上她!”

我轻启双唇,傅梅洛却狠狠把枪管塞进我嘴里。顿时,一股恶心的感觉从喉咙涌上。傅梅洛的手指紧扣着扳机。

“可是……”

“现在,混账东西,你自己想清楚,到底还想不想活?唉,怎么样?”

“贝亚离家出走了,达涅尔。我爸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两天到处在找她,警察也是。”

我缓缓点头。

他定定望着我,似乎不知道是该向我吐口水,还是应该掉头就走。

“那就告诉我卡拉斯在哪里吧!”

“托马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你告诉我,你姐姐究竟在哪里?”

我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傅梅洛慢慢抽出了左轮手枪。

“我早就告诉你了,家里根本没有人在。”托马斯在我背后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父亲发誓要把你杀了,我可不想成为阻挡他下手的人。”

“他在哪里?”

我站在走道上。我呼喊的回音在公寓里回荡,偌大的空间里不见任何人影。阿吉拉尔先生和他太太,以及家里那些用人,没有任何人出来响应我的呼叫。

“下面。他在地窖里。”

“贝亚!”我大声喊着,“贝亚,我是达涅尔……”

“你带我去!我希望你和那个混蛋一起听听,我把刀子刺在努丽亚·蒙佛特身上的时候,她是怎么呻吟的……”

我无视托马斯紧握的拳头以及充满敌意的面孔,直接就闯进了公寓。

我们的身影在前面开路。我从傅梅洛的肩膀望过去,似乎瞥见黑暗中有个帘幕似的影子在游移,那是个无脸的人,却拥有炽热的眼神,他闪到漆黑的角落去观察我们,身手迅速而飘忽,仿佛双脚并没有着地。傅梅洛在我的泪眼中看出事有蹊跷,接着,他那张脸慢慢垮了下来。

“我?”

当他转身往黑暗中开枪时,两只戴皮套、已经严重变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是胡利安的双手,一双经过烈焰洗礼的手。胡利安把我推到一旁,然后,他使劲把傅梅洛压制在墙角。傅梅洛握着手枪,正想抵住胡利安的下巴。但他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胡利安已经揪住他的手腕拼命往墙壁上猛撞。然而,傅梅洛仍旧没松手。第二枪依然射进黑暗中,子弹打在墙上,把木材嵌板打出了个大洞。火药起火,又红又热的子弹碎片在傅梅洛面前迸散纷飞。大厅充斥着一股皮肤烧焦的恶臭。

“我以为你知道的。”

傅梅洛使尽蛮力企图挣脱钳制他脖子和手腕的双手,但胡利安并未松开。傅梅洛愤怒狂吼,他转过头去,一口咬住胡利安的拳头。他的狂怒已如猛兽一般。我听见他的牙齿用力紧咬着那片已死的皮肤,我看见傅梅洛的嘴角渗出血丝。胡利安不顾疼痛,或许他已经无法感觉疼痛了,这时,在傅梅洛惊吓的眼神注视下,他拔起插在墙上的刀子,朝傅梅洛靠在墙上的右手掌猛刺一刀,刀锋深入木材嵌板,几乎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傅梅洛痛得发出骇人的惊声怒吼。他的手不断地抽搐,手枪掉落在脚边。胡利安一脚把手枪踢到阴暗的角落里。

“走了?她去哪里了?”

我眼前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前后不过几秒钟。我吓呆了,身体无法行动,脑子无法思考。胡利安回过头来,紧盯着我看。我凝望着他,试着想在他脸上重新建构我已经想象了无数次的五官,那个我在许多故事中看到、听到的容貌。

他话中的无奈和痛苦,几乎连愤怒都无法掩饰了。

“你赶快带着贝亚特丽丝离开这里,达涅尔。她知道你们应该怎么做。千万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也不要让任何人抢走她。谁都不行!好好照顾她,她比你的生命更宝贵!”

“贝亚走了。”

我很想点头响应他,然而,我却忍不住要将视线转移到傅梅洛身上,因为他正在用力把插在右掌上的刀子拔出来。他一口气抽出刀子,跪倒在地,使劲夹紧了受伤流血的手臂。

“托马斯……”

“快走啊!”胡利安低声说道。

“我姐姐不在家。”

倒在地上的傅梅洛看着我们,心智早已被仇恨所蒙蔽,他的左手握着沾满鲜血的刀子。胡利安正要走向他时,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一定是帕拉西奥斯警官听到了枪声,正赶过来支持长官。胡利安还没来得及夺下傅梅洛的刀子,帕拉西奥斯已经走进图书室,高举着手枪。

托马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心想,他会不会当场就把我劈成两半。我咽了一下口水。

“退后!”他大声呵斥。

“我来找贝亚。你可以把我的脸打烂,但是,我如果没见到她就绝对不走!”

他马上看了傅梅洛一眼。傅梅洛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站起来,然后,他看着我们,先看看我,又望向胡利安。看到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的老友托马斯紧盯着我,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内心隐忍着愤怒。

“我说退后!”

“你来做什么?”

胡利安停下脚步。帕拉西奥斯神情冷静地看着我们,正在思索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势。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急忙跑上楼梯。上楼的这段路上,我思索着自己可能遭遇的状况。如果运气够好,来帮我开门的是女佣,那么我就能轻易闯关。假如不幸碰到贝亚的父亲,他恐怕会跟我耗上好几个小时不肯开门。我想,住在这种大楼公寓里,他应该不至于随身带着手枪吧,至少早餐前没这个必要。敲门之前,我站在门口,先让呼吸平顺下来,苦思应对措辞,可惜一直想不出来。算了,反正都无所谓了。我抓着门上的碰锁,用力敲了三下。大约过了十五秒,我再重复同样的动作,额头直冒冷汗,心跳加速。大门打开时,我的手还抓着碰锁。

“你!快走!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快走!”

“愿上帝赦免你的罪过!”他这样祝福我。

我迟疑了一会儿。胡利安对我点点头。

“事情紧急,他们都在等我。”

“任何人都不准离开这里!”傅梅洛突然喝令,“帕拉西奥斯,把你的手枪给我!”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不过,年轻人,您这么早就来找人,恐怕连上帝都很为难呢!”

帕拉西奥斯默不作声。

“我要到阿吉拉尔家。”我说道。

“帕拉西奥斯!”傅梅洛又喊了一声,同时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等着接枪。

“这都是上帝的头皮屑啊!”他自创诗句,赞叹眼前飘雪的冬景。

“不!”帕拉西奥斯咬着牙,低声回应他。

我一路喘个不停,抵达阿吉拉尔家那栋公寓时,喉咙刺痛得像是冻伤似的。雪花开始在地面上结冰了。我很幸运,碰到大楼管理员萨图诺·莫耶达先生正站在大门口,贝亚曾告诉我,他是不为人知的超现实诗人呢!萨图诺先生站在屋外欣赏雪景,手拿扫帚,脖子至少缠了三条围巾,脚上则穿着军靴。

傅梅洛勃然大怒,眼神里充满轻蔑和愤恨。他抢下帕拉西奥斯的手枪,用力把他推到一边。我和帕拉西奥斯互看一眼,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已经心里有数。傅梅洛缓缓举起手枪。他的手颤抖着,手枪闪着血光。胡利安一步又一步往后退,他想寻找阴暗的角落,可惜,已经没有退路了。枪管正瞄准着他。我忽然觉得怒火中烧。傅梅洛那张死硬的脸,那张满溢着疯狂和仇恨的嘴脸,唤醒了我的愤怒,就像有人突然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帕拉西奥斯看着我,默默摇头。我没理会他。胡利安已经放弃了,静静站在大厅正中央迎接子弹。

我试着去紧抓住这个祝福,然后加快脚步,心里不断地祈求,希望为时不会太晚,也希望贝亚,我今生的挚爱贝亚,依然还在等着我。

傅梅洛再也看不到我。这时,他的眼里只有胡利安,以及他那只沾满鲜血、握着枪支的手。我扑上前去抱住他。我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后来就没有再着地。世界,在空中冻结了。巨大的枪响从远处传来,像渐渐远去的雷声。没有任何疼痛。子弹从我的肋骨穿越过去。起初只是一丝火焰闪过,仿佛有个金属球体猛力撞击我,接着,我被撞到几米外的半空,最后跌落在地。我没有落地的感觉,虽然我觉得墙壁似乎都粘在一起,屋顶急速降落,好像快要撞上我了……

“祝您幸运!”我似乎听见他这样对我说。

有一只手扶着我的脖子,然后我看到胡利安·卡拉斯的脸凑了过来。我眼里看到的胡利安,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仿佛那场大火从未摧毁过他的容颜。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惊恐,只觉得不解。我看到他的手放在我胸口,心里正纳闷着,从他指间溢出的液体到底是什么?就在这时候,我觉得一团可怕的烈火正燃烧着我的内脏。痛苦的叫喊声已经到了嘴边,然而,最后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温热的鲜血。我认出帕拉西奥斯警官的脸庞在我身旁,神情写满了后悔。我睁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她。贝亚正缓缓从图书室门口走来,她满脸惊吓,颤抖的双手捂着嘴。她默默无语地摇着头。我很想提醒她,但是一股强烈的冰冷贯穿我的两只手臂,接着是我的两条腿,我的身体,正在支离破碎……

我读完努丽亚·蒙佛特的手札,天边已露出曙光。那是我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在胡利安失落的脚步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迹,再也无法回头。我站了起来,内心充满焦虑,在房里来回踱步,仿佛囚禁在笼里的动物。我心中原有的质疑、顾忌和恐惧,如今看来都是庸人自扰。疲惫、后悔与害怕已经完全征服了我,然而,我觉得自己一刻都无法留在房里,隐藏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套上大衣,把那沓手稿折起来塞进暗袋,然后直奔楼下。出了大门才发现,天空已经开始飘雪,漫天都是缓缓飘下的晶莹泪珠,落在我的鼻尖,在我的气息中消失。我跑向加泰罗尼亚广场。广场上几乎渺无人烟,只有正中央伫立着一个老人的身影,或者是个逃脱的天使?他满头华发,身穿厚重的灰色大衣。这位黎明之王,只见他仰望着天空,戴着手套的双手在空中挥呀挥的,却抓不到雪花。我从他身旁走过时,他看看我,神色凝重地微笑着,仿佛一眼就能读出我的心思。他有一双明亮如黄金的眼眸,就像喷泉池底闪闪发亮的钱币。

傅梅洛躲在门后。贝亚并没有注意到他在那里。胡利安突然站起来,一个箭步跳上前去,这时贝亚回头一看,不禁吓呆了,因为傅梅洛的手枪抵住了她的额头。帕拉西奥斯正要扑上去制止他,但是晚了一步,胡利安已经先冲上去了。我听到一声呼喊从幽邈的远方传来,叫的是贝亚的名字。大厅里枪声大作。子弹射穿了胡利安的右手。接着,一个无脸怪客倒在傅梅洛身上。我转身去看贝亚,毫发无伤的她已经跑到我身边。我用仅剩的一点微弱视觉找寻着胡利安的身影,可是没看到他。我在他那个位置看到了另一个身影。那是莱因·古博,我多年前从书里就学会了惧怕他。这一次,莱因·古博的魔爪掐进了傅梅洛的双眼,就像两支铁钩似的拖着他。我看到警官大人的两条腿被拖出了图书室。我看到莱因·古博拖着被揍得体无完肤的傅梅洛朝大门走去。我看到他的膝盖撞击着大理石阶梯,也看到雪花盖满了他的脸。我看到那个无脸怪客抓着他的脖子,把他丢进冰冻的喷泉里。我看到天使的手指刺进傅梅洛的胸膛。我看到傅梅洛被诅咒的灵魂像黑色水汽似的越来越稀薄,死前流出的泪水结成了冰,他那被掐碎的眼睛看起来就像裹了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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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昏倒在地,双眼连一秒钟都撑不开了。黑暗中闪过一丝白色光芒,贝亚的脸庞渐渐消失在一个浓雾弥漫的隧道里。我紧闭双眼,感觉到贝亚的双手正抚着我的脸,我还听到她祈求上帝别把我带走,她在我耳边说她爱我,叫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她叫我不能走。我只记得,我脱离了那个明亮而冰冷的海市蜃楼,一种奇特的平静围绕着我,我的疼痛和体内的灼热感都不见了。我看到自己走在朦胧的巴塞罗那街上,牵着贝亚的手,两人都垂垂老矣。我看见我父亲和努丽亚·蒙佛特在我墓前放下白色玫瑰。我看见费尔明哭倒在贝尔纳达怀里。我还看见我的老朋友托马斯,从此不再言语。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一群陌生人坐在一列疾驶的火车上。就在这时候,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母亲的容颜,那是我多年前遗失的一张容颜,就像一张夹在书里的剪报突然滑落了。当我倒下时,就是她的光芒一直伴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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