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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呓语 POST MORTEM

我在清晨时刻醒了过来,还记得流金般的晨光洒在床单上。雪停了,有人把我窗外的蔚蓝海洋换成了一个只有几座秋千的小广场。父亲瘫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睁大了眼睛,默默看着我。我对他微笑,他却哭了。费尔明在病房外的走道上呼呼大睡,贝亚托着他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他们忽然听见我父亲凄厉的哭喊,急忙跑进病房。我记得,费尔明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得像根钓鱼竿。他们告诉我,我体内流的血都是他的,因为我自己的血几乎流光了,为了制造更多血红素,我的好朋友每天在医院餐厅里猛吞大鱼大肉,随时准备输血给我。或许,这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后来变得比较聪明,而不像原来的达涅尔了。我还记得病房里一片花海,那天下午,或许只是我醒来两分钟之后?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病房里站了一排人: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和他的侄女克拉拉以及贝尔纳达,还有我的好友托马斯,他一直不敢正视我的眼神,当我想要拥抱他,他却突然跑到外面的街上去哭。我也依稀记得费德里科先生,陪他前来的还有麦瑟迪塔丝和安纳克莱托先生。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贝亚了,大伙儿高兴地频频感谢上帝保佑,她却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我。还有我父亲,他坐在病床边那张椅子上睡了七夜,每晚都在向他原本不相信的上帝祷告。

再恢复清醒,已经是八天后的事。在此之前,报纸已经刊登了知名警官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的死讯,新闻指出,傅梅洛与一群持枪歹徒枪战而不幸殉职,市政府正忙着找一条街道或巷子以他的名字命名,以兹纪念。傅梅洛是在阿尔达亚旧宅发现的唯一一具尸体。至于佩内洛佩和她儿子的尸体,始终下落不明。

后来,医生要求大家离开病房好让我休息,父亲走过来告诉我,假如我想写东西的话,他已经帮我把那支珍贵的雨果钢笔和笔记本带来了。费尔明站在门口宣布,他跟院里的医生们谈过,他们确定我不需要服兵役了。贝亚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她带我父亲出去透透气,因为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离开过那间病房。我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全身疲惫不堪,我看着床边小桌子上的钢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在救护车上,瘫在贝亚的怀里,帕拉西奥斯警官就在旁边,他那身警察制服沾满了我的鲜血。根据医生的说法——他们在谈这些的时候还以为我没听见呢——子弹打断了我两根肋骨,擦过心脏,再穿过一条动脉,然后迅速从身体侧面冲出来,所经之处,皆是重创。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六十四秒。他们告诉我,我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后,我睁开眼睛,露出微笑,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门口的脚步声把我吵醒,我似乎看见了父亲站在床边,或者是孟多萨医生在盯着我看,他一直认为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访客来到病床边,然后坐在我父亲坐的那张椅子上。我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胡利安·卡拉斯倒了一杯水送到我嘴边,然后,他扶着我的头喂我喝水。他的眼神透露着前来辞行的意图,看到他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探查佩内洛佩的下落了。我已经记不得他说的话,也忘了他的声音。但是我很清楚,他握着我的手,似乎在求我为他活下去,他还告诉我,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不会忘记的是我对他说的话。我要求他把那支钢笔带走,因为那支笔一直是他的,他应该继续写作。

房间里一片纯白,到处是薄雾和艳阳织成的床单和窗帘。从我身旁的窗口看出去,一片蔚蓝汪洋,无边无际。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反驳我:不,从科拉恰医院望出去,不可能看得到海。病房不是白色,窗外也没有蓝天,十一月的海水则是讨人厌的铅灰色……那个礼拜的巴塞罗那,太阳冬眠去了,天天飘雪,街上积雪深达一米,连天性乐观的费尔明都以为我这次是死定了。

我醒来的时候,贝亚正在用喷了芳香古龙水的湿毛巾帮我擦拭额头。我突然大吃一惊,急着问她胡利安在哪里。贝亚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她说,胡利安八天前消失在黑夜的暴风雪中,一路在雪地里留下血迹,大家都认为他大概已经死了。我说他没死,他来过这里,几秒钟前还跟我在一起。贝亚没说什么,只是面带微笑看着我。帮我量血压的护士小姐也轻轻摇头否认,她告诉我,我已经沉睡了六个小时,这期间,她一直坐在病房对面的书桌前,并没有看见任何人走进我的病房。

1955.11.27

那天晚上,我试着想让自己睡着时,转头一看,发现床头小桌上的笔盒被打开。那支钢笔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