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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您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啦,神父?”费尔明故意抗议。

“两位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去打扰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要想起伤心往事。”

费尔南多神父很怀疑我们会从此消失,因此,他要我们发誓,只要查出任何新的线索,一定要通知他。费尔明为了安抚他,马上摸着神父桌上的《新约全书》开始发起誓来。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费尔明说道。

“别麻烦基督教徒了,您说了算。”神父说道。

“我也不知道。从一九一九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过或提起佩内洛佩这个人了。”

“哎呀!我看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够敏锐!”

神父耸耸肩。

“好啦,我送两位到门口。”

“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佩内洛佩也跟阿尔达亚家族其他成员一起去了阿根廷吗?”我问。

他带我们走过花园,来到围墙边,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却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墙外的世界,仿佛很怕他只要移动一下脚步,自己就会消失不见。我很好奇,不知道费尔南多神父上次走出校门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知道佩内洛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孩简直就是哈辛塔的命啊!阿尔达亚家族后来移居南美洲,她就这样失去佩内洛佩,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听到胡利安的死讯,心里很难过。”他落寞地说,“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还是越来越疏远了。米盖尔、阿尔达亚、胡利安,还有我。包括傅梅洛。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形影不离,但是,生命总会发生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我后来再也没有交过像他们那样的朋友,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希望您会找到您想找的东西,达涅尔。”

费尔南多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一片幽暗。

26

“佩内洛佩呢?她为什么不去探望哈辛塔呢?”

回到波纳诺瓦大道时,已经接近中午了,这时候,我们俩各有心事。我敢说,费尔明一定是绞尽脑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邪恶角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太对,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无情地啃噬着他。一大片乌云宛如鲜血似的在天上蔓延开来,云层边缘隐约闪烁着落叶般的焦黄天色。

费尔明和我对看了一眼。

“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待会儿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我说。

“我偶尔会到圣露西亚养老院去探视她。她没有亲人啊!因为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上帝并不总是会善待我们。哈辛塔年纪这么大了,依然孤苦无依……”

“还不会下雨!现在天上的乌云,和晚上看到的一样,这种瘀青似的乌云,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会下雨。”

“您和哈辛塔还有联络?”

“怎么,您对乌云也有研究?”

“她是佩内洛佩的奶妈。豪尔赫和佩内洛佩都是她带大的。她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更爱佩内洛佩。她常到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因为阿尔达亚先生不希望他的孩子有任何一秒钟是没有家人照顾的。哈辛塔简直是个天使,她听说我和胡利安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次总是带点心来给我吃,因为她认为我们一定经常挨饿。我告诉她不用担心,我父亲是学校的厨师,不会让我们饿肚子。但她还是坚持要带。我常常等她来,然后跟她聊聊天。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她没有孩子,也没交男朋友。她举目无亲,照顾阿尔达亚家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生活重心。她全心全意疼爱着佩内洛佩,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聊起这个女孩……”

“露宿街头当游民,能让一个人连不该学的本事都学会了。我刚刚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这会儿才发现肚子饿得要命!我看,我们干脆就在萨里亚广场附近找个酒吧,叫两份土豆蛋饼三明治,多放洋葱,大口吃个过瘾,不错吧?”

“哈辛塔·科罗纳多?”

于是,我们往广场走去。到了广场上,一群无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鸽群旁,他们的生活只剩下用面包屑喂鸽子。我们在酒吧门口找到位置坐了下来,费尔明一口气点了两份三明治,一个给他,另一个给我,他还点了一杯生啤酒、两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朗姆酒。至于餐后甜点,他吃了瑞士糖。隔壁桌那个男人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一直在偷瞄费尔明,说不定他心里的想法跟我一样。

“关于这一点,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几乎没见过她,只有两三次从远处瞥见过她的身影。我对她的了解,都是从胡利安那里听来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另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提过佩内洛佩这个名字,那个人是哈辛塔·科罗纳多。”

“费尔明,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吃下这些东西的!”

“可以确定的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似乎是这整件事的重点,偏偏我们对她的了解最少。”费尔明说。

“在我们家,大伙儿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的。就拿我妹妹赫苏莎来说吧,哦,愿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茶,她就可以吃下六个蛋加上烤大蒜、血肠煎成的蛋饼,到了晚餐时间,她居然又饿得像刚打完仗的士兵。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猪肝妹’,因为她有口臭。可怜哪!她长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吗?一样是这副瘦巴巴的干瘪身材,身上只有瘦肉。有个来自卡瑟雷斯城的医生告诉我母亲,罗梅罗·德·托雷斯家族成员是介于人类和鲨鱼之间的生物,因为我们的身体组织百分之九十是软骨结构,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镇上的乡亲经常错认我和赫苏莎,因为我那可怜的妹妹胸部跟洗衣板一样平,偏偏嘴上的胡须长得比我还浓密。她二十二岁那年死于肺结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终暗恋着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总是对她说同样的话:‘哈啰!费尔明,瞧你,已经长成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讽刺!”

费尔南多神父瘫坐在摇椅上,神情和我们一样困惑。

“您会想念他们吗?”

我点点头。“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那个魔鬼。”

“想念家人啊?”

“啊,那不就是……”

费尔明耸耸肩,脸上的笑容有浓浓的乡愁。

“焚书的似乎是个脸部曾经遭受严重灼伤的人,他的名字是莱因·古博。”

“我怎么知道?没有什么比回忆更会骗人的了。您看那个神父,不就是这样……倒是您,您想念母亲吗?”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谁?”

我低下头。

“我们想告诉您的是,把书烧掉的人不是傅梅洛。”

“嗯……我非常想念她。”

“只要两位要跟我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

“您知道我最想念母亲的是什么吗?”费尔明说,“她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永远很干净,闻起来就像甜甜的面包香。即使在田里干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着一周没洗的脏衣服,她还是那个味道。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她其实是个很粗鲁的人,满口脏话,骂人比邮差还凶,可是,她闻起来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至少对我来说,她就是这样的。您呢?达涅尔,您最怀念母亲的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您这个……”费尔明支支吾吾的。

我迟疑了半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们全家被赶出校门。我想,哈维尔后来有一阵子被送去读寄宿学校。我们一直到好几年后才有他的消息,当时传出他母亲因为意外枪击而死亡。不可能有那种意外的。米盖尔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哈维尔·傅梅洛是个杀人犯。”

“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好几年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包括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我发现胡利安·卡拉斯那天,同时也失去了对母亲的记忆,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傅梅洛后来怎么了?”

费尔明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看,心里八成在琢磨该怎么回应。

“哈维尔疯狂迷恋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想,佩内洛佩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存在。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好几年。显然,他经常跟踪胡利安,只是胡利安一直不知情。我想,有一天,他似乎看见胡利安吻了她。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射杀胡利安。米盖尔·莫林纳始终不信任傅梅洛这个人,多亏他及时扑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场悲剧。校门上的弹孔依然清晰,每次经过,我总会想起那天的情形。”

“您没有她的照片吗?”

“他为什么要杀胡利安?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我一直不愿意去看她的照片。”我说。

“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哈维尔曾经企图用他父亲的手枪射杀胡利安,还好米盖尔及时阻挡了他……”

“为什么?”

“傅梅洛警官?他为什么要烧那些书?”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我父亲和托马斯。

费尔明和我迷惑不解地互看了一眼。

“因为我害怕。我怕看到母亲的照片时,发现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您或许会觉得我很无聊吧!”

“当然!我怀疑就是傅梅洛。怎么,两位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费尔明摇摇头。

“您怀疑过是谁做的吗?”

“所以,您才会想尽办法要解开胡利安·卡拉斯这个谜团,把他从遗忘中解救出来。然后,母亲那张脸就会回到您的记忆里?”

“好几年前,有人溜进我房间,把那些书都烧掉了。”

我默默望着他。他的眼神中,不见一丝嘲讽或批判。此时此刻,我认为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是整个宇宙最聪明、最杰出的人。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您,那些书怎么了?”

“大概吧!”我不经意地说。

神父摇头否认。

正午时刻,我们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车。我们坐在最前排,正好就在司机后面,这么一来,费尔明当然要趁机向司机表现一下他渊博的见识,连机械和化妆品的知识也包括在内。费尔明从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欢注意大众运输工具上的广告单,尤其是印在宣传海报上的警告语——“严禁吐痰骂脏话”,费尔明瞄了一下海报,故意呼噜呼噜地清着喉咙里的痰,马上惹得坐在后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着他,她们神情严肃,看起来像是正要去望弥撒。

“您还保存着他的小说吗?”

“真粗鲁!”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妇人低声说,她的长相和内战英雄亚奎将军相当神似。

“胡利安的小说,我每一本都看过。”

“唉!随她们爱怎么说。”费尔明说,“这三位圣母代表了我的祖国西班牙:爱生气圣母、装清高圣母,以及假惺惺圣母。住在这样的国家,我们大家都成了笑话。”

“《风之影》。您看过吗?”

“可不是嘛!”司机先生表示赞同,“第二共和时代,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交通状况就更不用说了,真是恶心!”

“哪一本书?”

坐在我们后座的男子听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来,同时愉快地欣赏着窗外不断更迭的景致。我认出他就是在酒吧里坐在我们隔壁的那个人。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很乐意看到费尔明捉弄那三位严肃的妇人。我和他四目相视了片刻。他对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公交车驶到冈杜萨街时,我转头看看费尔明,发现他老早就睡得东倒西歪,风衣皱成一团,头靠在车窗上,嘴巴张得好大,一张多么天真无邪的睡脸啊!当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费尔明却突然醒了。

“您说得没错,神父,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我父亲。不过,我们并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几年前我偶然读到卡拉斯的著作,那是一本公认已经绝迹的书,从那时起,我试着想调查他这个人的背景,也希望能厘清他的死因。罗梅罗·托雷斯先生只是好心协助我……”

“我刚刚梦到费尔南多神父了。”他对我说,“不过,他在我梦里却成了皇家马德里队的前锋,身边摆着足球联赛的冠军杯,闪闪动人!”

这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八成要被神父扫地出门了,我示意要费尔明别说话,这一次,我决定实话实说。

“这有特殊含义吗?”我问。

“两位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是谁派两位来的?”

“如果弗洛伊德说得没错,这就表示神父可能瞒着我们偷偷踢进了一球。”

“算是精神上的儿子,神父阁下,以道德层次而言,这更有分量!”

“我倒觉得他是个坦诚的人。”

“这个男孩不是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对不对?”

“确实如此。或许,他就是对于自己的利益太坦诚了。所有身上戴着十字架的神父都应该被派去偏远地区传教,看看蚊子和跳蚤会不会把他们吃掉。”

费尔南多神父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您也太夸张了吧!”

“经过神父阁下您这么一说,这个名字好像真的挺耳熟……”

“您真的太单纯了,达涅尔。我看您八成连童话故事都相信!一个例子,就说努丽亚·蒙佛特和米盖尔·莫林纳搞在一起这件事。在我看来,她的话根本就像《罗马观察报》,一派胡言!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啦,她嫁的人居然是阿尔达亚和卡拉斯儿时最要好的朋友,难不成这都是巧合?还好,我们总算知道还有个善良的老奶妈哈辛塔,或许真有这号人物,但听起来很像最后一幕才会出现的角色。至于一出场就惊天动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属了。”

“两位非常清楚我说的话。哈维尔·傅梅洛现在成了巴塞罗那市警局刑事组组长,他名声响亮,连我们这种不出校门的人都知道。谁听到他的威名都会退避三舍。”

“那么,您认为费尔南多神父对我们说了谎?”

“我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不是。我同意您刚才的看法,神父应该是个诚恳的人,只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过沉重,衣袖直往下垂,自然而然遮住了祈祷书,您听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骗了我们,恐怕也只是出于善意而避谈了一些事情,绝不是坏心眼。再说,我想他大概也没什么说谎的本事。如果他说谎的本事够高明,就不会只留在学校教代数和拉丁文了。他起码也是个主教,挺着肥墩墩的肚腩坐在宽敞的主教办公室,拿海绵蛋糕沾着咖啡吃……”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遗憾的是,哈维尔后来还成了名人。”

“您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费尔南多神父皱起眉头。

“我们迟早要找到那个年纪一大把的天使奶妈,到时候要抓起她的脚踝,悬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会有什么秘密掉出来。至于现在呢,我想去调查几个线索,或许可以查出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的真实面貌。当然,我也会顺便查一查努丽亚·蒙佛特,我觉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亲常说的狐狸精!”

“不认识!”我们俩异口同声答道。

“您误会她了!”我马上澄清。

“是啊,我非常确定。怎么,难道两位认识他吗?”

“我说您啊,看到一对坚挺的奶子,就以为见到了圣女。没办法,您这种年纪的小伙子都是这样。让我来对付她,达涅尔,女人的味道已经唬不了我啦!到了我这把岁数,大脑的血液还是疏散到身体其他部位比较好。”

“那个男生,也就是在战场上失去阴囊的警卫的儿子,您确定他真的叫作傅梅洛?哈维尔·傅梅洛?”

“您讲到哪里去了!”

费尔明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糖果,过了半晌,苍白的脸色似乎好多了。

这时候,费尔明掏出钱包,开始数起钱来。

“感谢上帝恩宠!”

“您身上有这么多钱啊!”我说,“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错的钱吗?”

“我这里只能找到一些糖果,不知道有没有用?”

“只有一部分是,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钱啊!是这样的,我今天要带我的贝尔纳达去逛街。不管我心爱的女人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她。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去抢中央银行来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您呢?今天有什么计划?”

神父端来一杯水,费尔明一口喝光。

“没什么特别计划。”

“神父阁下方便的话,那就麻烦您了。如果有热巧克力更好,我需要补充葡萄糖……”

“那个俏姑娘呢?”

“我去倒杯水给您好吗?”神父忧心忡忡地问道。

“哪个俏姑娘啊?”

“只是血压突然降低啦!”费尔明立刻编了个理由,说话有气无力的,“加泰罗尼亚天气多变,我们南部来的人受不了啊!”

“拜托!还会有哪个俏姑娘?当然是阿吉拉尔少爷的姐姐啊!”

忽然在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的叙述中听见傅梅洛这个名字,我吓得全身发冷。费尔明的反应更激烈,他脸色惨白,双手颤抖。

“我也不知道!”

“您还好吧?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抓牛角的胆量。”

多年后,哈维尔·傅梅洛警官每次把左轮手枪塞进囚犯嘴里扣动扳机时,总会想起他母亲被打爆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落在野餐草地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死亡的乏味。那天,警方接获酒吧老板报案,因为他听到了枪声。后来,警察在一块大岩石上找到一个男孩,大腿上放着一把手枪,枪管还微微冒着烟。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死者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别名伊凡,尸体上爬满了虫……男孩看到警察,只是耸耸肩,他的脸上满是血迹,仿佛长了天花。接着,警察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就在三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警卫“独鸟拉蒙”。他全身发抖,像个恐惧无助的孩子,嘴巴念念有词,却没有人听懂他的话。负责调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在调查报告上将此案认定为“不幸的意外事件”,虽然他自己并不这么想。警察上前询问那个男孩需不需要帮忙,哈维尔·傅梅洛却问,他能不能留下那支老旧的手枪?因为他长大以后想当个军人……

就在这时候,一脸疲惫的查票员往我们这边走来,嘴巴不停地耍弄牙签,仿佛在两排牙齿之间表演马戏团。

“你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迷路了!”

“打扰两位一下!那边那几位女士说,能不能请两位的用语得体一点?”

“请您原谅我,母亲,我迷路了。”

“放屁!”费尔明扯着嗓子驳斥。

“你这个小混账,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查票员转过头去看看那三个妇人,然后耸了耸肩,意思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可不想因为指责人家措辞不雅而挨个耳光。

米盖尔·莫林纳万万没想到,哈维尔的梦想和他的好朋友胡利安非常接近。有一次,那是胡利安入学前好几个月的事情,警卫的儿子正在喷泉庭园捡落叶的时候,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辆耀眼夺目的豪华名车出现在校园。那天下午,大亨身边还有个伴。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丝质洋装的天使,仿佛是从梦里走出来的。那个天使是大亨的宝贝女儿佩内洛佩,她下了奔驰车,走到喷泉旁,玉手转动着小洋伞,停驻在池边,弯下腰撩拨着池水。一如往常,她的奶妈哈辛塔紧跟在后,时时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即使当时有一大群仆佣像军队一样保护她,哈维尔也不会在乎的: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那个女孩。他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女孩就会消失。他呆立在原地,屏息望着那如梦似幻的一幕。过了半晌,佩内洛佩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狂热的眼神,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那张绝美的容颜,却让他痛苦不堪。他似乎瞥见她的双唇泛起一抹苦笑。哈维尔非常恐惧,他赶紧跑到鸽舍旁的水塔塔顶躲起来,那是他最钟爱的藏身之处。当他拿起雕刻工具时,双手依然颤抖着,接着,他开始雕琢新作品,努力刻出他刚刚瞥见的那张脸。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早就过了平常该回家的时间。他母亲在家等着他,身上衣衫轻薄,心中的怒气却很澎湃。男孩低下头,生怕母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个池畔美女的身影……

“人就是这样,自己生活太无聊,没事就想干涉别人!”费尔明咕哝,“我们讲到哪了?”

“这个男生不会有朋友的,永远不会有。他的灵魂像蜘蛛一样恶毒。时间会说明一切。我好奇的是,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我缺乏的是胆量。”

“我看啊,那个弗洛伊德医生真的把你的脑袋搞坏了,米盖尔。我们大家都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

“没错!就是这样。您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来吧,人生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时光更短。您也听到神父说的,稍纵即逝啊!”

“最无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个可怜人,缺了一只手臂,连工作都快保不住。伊凡女士呢,那个长头虱的丑八怪,一天到晚只想找机会攀龙附凤,要不就是搞些我不想明说的怪花样。在这种情况下,这孩子自然会寻找替代品,你呢,就是解救他的天使,突然从天上掉入凡间,而且还掉在他手上。圣胡利安,穷困者的救世主!”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这种说法太无聊了吧?他都有爸爸和妈妈了,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那就趁着她还没被别人娶走,赶快把她抢过来啊!尤其她跟的还是个愚蠢的大头兵。”

“哈维尔疯狂迷恋着你啊!胡利安。”有一天,他这样说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取你的欢心。”

“您把贝亚说得好像战利品似的。”

但米盖尔却不以为然,他仍半信半疑,甚至从科学的角度观察这个言行怪异的男生。

“不,她是上帝的恩赐。”费尔明纠正我的说法,“我说,达涅尔,命运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里徘徊,就像小偷、妓女或卖彩票的小贩,这是三种最常出现在你眼前的人物。但是,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敲门,必须自己去寻找才行。”

“看吧,这个男生正常得很!”胡利安说道。

接下来,我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充满哲思的高见,费尔明又贴在车窗上睡着了,他必须补眠才会产生媲美拿破仑的大智慧。我们在格兰大道和恩宠大道路口下了公交车,天空已经一片铅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却像快天黑了似的。费尔明把风衣扣好,连最上面那颗纽扣都扣上了,他说他得赶快回去梳妆打扮一下,接着,再和贝尔纳达约会。

胡利安尽量不理会米盖尔的提醒和预言,但是,要跟这个警卫的独生子建立友好关系,的确不容易。尤其是他母亲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利安和费尔南多,因为在他们那群男孩中,只有他们俩是穷小子。她听说胡利安的父亲只是个小店老板,妈妈以前只是个音乐教师。“那些都是没钱、没地位、没格调的人呢,心肝宝贝。”哈维尔的母亲总会这样教诲他,“最适合你的朋友是豪尔赫·阿尔达亚,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呢!”“是的,母亲。”他答道,“我会照着您说的去做。”过了一段时间,哈维尔似乎开始信任新朋友了。他偶尔会开口说话,还帮米盖尔雕刻棋子,感谢他教导棋艺。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们以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发现哈维尔会笑呢,他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笑容迷人,就像是孩子的天真笑容。

“您要知道,像我这种其貌不扬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码需要一个半小时。不过,效果很有限,青春不再,这事实令人哀伤。唉!虚荣无知,世间之恶。”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脑袋不太正常,胡利安,我看问题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我看着他在格兰大道上越走越远,裹在瘦小身躯上的灰色风衣,仿佛在风中飘扬的国旗。我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着,打算回到家以后,找本厚厚的书来读,好让自己远离这个烦扰的世界。转进天使门和圣安娜街交会的路口,我的心脏差点儿停止。一如往常,这次又让费尔明给说中了。我的命运就在书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套装,腿上穿着丝袜,蹬着一双新鞋,正在端详橱窗里的自己。

“他是故意捉弄你的吧!”

“我父亲以为我去参加十二点的弥撒了。”贝亚说,眼睛依旧盯着橱窗里的倒影。

“前几天,当我在教他下棋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偶尔也会跟我说,他妈妈晚上会跑到他床上,然后一直摸他……”

“你就当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弥撒。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处,圣安娜教堂从早上九点开始,弥撒仪式一个接一个地连续举行。”

“这是谁跟你说的?”

我们就像凑巧一起站在橱窗前的两个陌生人在交谈,各自在橱窗里找寻对方的目光。

“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去猎捕野猫、鸽子,然后连续好几个钟头拿刀子凌虐这些小动物,最后再把它们埋在松树林里。真是变态!”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还特别去教堂拿了宣传单,因为我想知道弥撒的祷告主题。我回家以后,爸爸一定会问我细节。”

从那天开始,哈维尔偶尔会在写完作业后去找他们。他总是沉默不语,待在一旁听其他人说话,或是观察他们。豪尔赫似乎有点怕他。费尔南多跟他一样出身卑微,也受尽其他学生羞辱,所以,他总是尽力对这个奇怪的男生表达最大的善意。米盖尔教他下西洋棋,同时也细心观察他。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对他疑心最重的人就是米盖尔。

“你爸爸什么都要管。”

“是他们叫我邀请你的!怎么样?一起来吧……”

“他已经发了誓,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你的朋友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吧……”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谁。我的腿还没被打断以前,一定跑得比他快。”

那个男生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正等着嘲笑声出现,冲突随时可能发生。

贝亚紧盯着我看,不时还瞅着我们身后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两个礼拜前,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米盖尔是个很棒的老师……”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她说,“他是说真的。”

“我不会下西洋棋。”

“我没有笑。其实我吓得半死。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我叫胡利安。”他说道,并伸出手来,“我和朋友正打算去松树林下西洋棋,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

她露出了微笑,很紧张,也很短暂。

哈维尔总是想尽办法不回家,他很感激父亲经常派工作给他,不管是多么粗重的活儿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他独处,任何借口都好,这样他就能躲在自己的秘密世界雕刻木偶。其他学生总是远远望着他,有些还会耻笑他或拿石头丢他。有一天,胡利安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额头被人用石块砸伤,决定上前帮他,并且主动跟他做朋友。起初,哈维尔·傅梅洛以为胡利安跟其他人一样是来羞辱他的。

“我也是。”贝亚回应道。

除了费尔南多·拉莫斯、米盖尔·莫林纳以及豪尔赫·阿尔达亚,胡利安很快就认识了一个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维尔,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独生子,一家人就住在校园入口边的小房子里,其他学生当他是低贱的长工,经常见他一个人在校园或中庭闲逛,从来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正因为经常在校园闲逛,所以他熟知校内所有建筑物、地下室、通往钟楼的走道,以及迷宫般的隐秘角落。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随身携带一把小折刀,是他从父亲的工具箱里偷来的。他平常喜欢雕刻木偶,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学校的鸽舍里。他的父亲拉蒙是古巴战争退伍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手臂,还有(这个恶毒的说法已经谣传许久),在战争中,他的右边睾丸被大名鼎鼎的罗斯福开枪射中。“独鸟拉蒙”(学生私下给他取的绰号)认为懒惰是万恶之源,因此他派了个工作给儿子:把松树林和喷泉中庭的落叶捡进袋子里。拉蒙其实是个好人,说话有点粗鲁,比较严重的是他总是挑错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属他的老婆了。“独鸟拉蒙”娶了个大块头的笨女人,一天到晚梦想自己成为娇贵的公主贵妇,她喜欢穿着性感薄纱在儿子或其他学生面前晃来晃去,几乎每周都在学校引起话题。她的本名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但她总是自称“伊凡”,因为这个名字比较好听。伊凡习惯质问儿子,有没有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交朋友?她相信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都在这所学校。她还会问儿子,这个人或那个人家里有没有钱?她也会想象自己盛装打扮,去有钱人家喝下午茶、吃点心。

“你说得像是得了病一样。”

“当我死去,我所有东西就是你的了,胡利安……只有梦想除外。”他经常这样说。

“比得病还糟。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见到你,或许我就是注定要见你。”

除了绘画以及和所有人作对之外,他还有另一个主要嗜好,那就是阅读充满神秘色彩的奥地利精神科医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作品。因为母亲的关系,米盖尔精通德文,读写都很流利,他拥有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是他的最爱。他经常问人家晚上做了什么梦,接着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梦。他常说,他恐怕会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但是他无所谓。胡利安认为,米盖尔动不动就想到死亡,一定是对生命有深刻的体会吧。

我心想,这到底是赞美还是判刑。

“我永远不会长大的。”他语带玄机地答道。

“达涅尔,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俩站在一起,在太阳底下走在大街上,不行的。”

“米盖尔,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书店里,后面那个房间里有台咖啡机……”

米盖尔是个忧郁男孩。他对死亡有种几近变态的狂热,其他关于丧葬的事,都是他平日专注研究的领域。他母亲三年前死于家中一场诡异的意外,某个庸医居然胆敢判定是自杀。米盖尔就是那个在他家的郊区夏日别墅泳池里发现母亲尸体的人,当他们把她从池里捞上来,她的外套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用德文写了一封信。德文是他母亲的母语,但是莫林纳先生始终拒绝学习妻子的语言。米盖尔母亲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下午,莫林纳先生不让任何人读那封信,直接就把信烧掉了。米盖尔从各种角度研究死亡,落叶、死鸟、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让他触景伤情。他在绘画方面拥有过人的天分,经常能连续画上好几个小时的炭笔素描,内容都是一位女子出现在雾中或无人的沙滩,胡利安猜想,他画的大概是他母亲吧!

“不,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我进出这家书店。要是有人看到我正在跟你讲话,至少我还可以说是凑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党。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见我们这样站在一起,那就会让人起疑心了。”

“他只是卖枪管的。他哪里懂得制造,只会制造财富而已。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只有这个同学费尔南多了。你好!我叫米盖尔。”

我叹了口气。“谁会看到我们?谁又会在乎我们做什么?”

“朋友都叫我胡利安。我听说你父亲是做枪管的?”

“人们就是会去注意跟他们不相干的事情,而且,我父亲还认识巴塞罗那一半以上的人。”

“你是卡拉斯,对不对?我听说你父亲是做帽子的?”费尔南多介绍他们认识时,米盖尔对胡利安这样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跑到这里来等我?”

胡利安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第一周,脑子里全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站在楼梯高处那个短暂的回眸一笑。他的新世界充满了虚伪,并不是样样都如他的意。这里的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公子,老师们反而像是唯命是从的奴仆。除了豪尔赫·阿尔达亚之外,胡利安在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名叫费尔南多·拉莫斯的男孩,他是学校厨师的儿子,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神父袍服,回到母校教书。其他学生替费尔南多取了个“煤油炉”的绰号,把他当成用人看待。费尔南多天资聪颖,但是在学校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唯一的同伴是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名叫米盖尔·莫林纳,后来,这个男孩成了胡利安在那所学校最要好的朋友。米盖尔智力过人,耐性奇差,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提出各种怪问题来惹恼老师。大家都畏惧他的伶牙俐齿,当他是另类。其实大家说的并没有错。米盖尔衣着随兴邋遢,一副波希米亚人的模样,事实上,他是个富有的军火大亨之子。

“我不是来等你,我是来望弥撒的,你忘了吗?你也说了,距离这里不到二十米……”

胡利安顺从地跟在男孩后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经物换星移。从他坐上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开始,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已经在无数个梦中见过她,同样在那个楼梯口,同样是那件天蓝色洋装,同样是那个迷蒙的回眸一笑,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这个在梦中对他微笑的女孩是谁。走进花园后,胡利安跟着豪尔赫去了车库,以及旁边的网球场。这时候,他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二楼的窗口。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对他微笑,因为她早已认出了他。

“你让我感到害怕,贝亚。你居然比我更会说谎……”

“那是佩内洛佩,我妹妹,你以后会认识她的。她总是黏着奶妈,每天都在看书。来吧,我带你去看地下室的小教堂。我家厨师告诉我,那地方闹鬼!”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达涅尔。”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朝着大门走去,打算去花园。经过大厅时,就在楼梯口,胡利安突然仰头一看,瞥见一个摸着楼梯扶手往上走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幻影。那个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中年妇人,看来应该是她的奶妈。她穿着一身天蓝色洋装,一头核果色秀发,双肩和脖子的皮肤像是吹弹可破的水晶玻璃。她站在楼梯高处,回头望了一眼。在她回眸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她对他抛了个迷蒙的浅浅微笑。接着,奶妈搂着女孩的肩膀,带她进了一条走道,两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胡利安低下头,眼前又出现了豪尔赫的脸。

“你弟弟也是这么说的。”

“来,我带你参观我们家。”

我们的眼神在橱窗里交会。

豪尔赫笑了。胡利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满感激之情,看起来像是那种没有朋友的人。

“前天晚上,你带我去看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贝亚低声说,“现在,轮到我了。”

“那只是新鲜感罢了。我希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在意。我虽然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但是我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愚蠢啦!”

我皱着眉头,心里纳闷着。贝亚打开皮包,掏出了一张对折的卡片交给我。

“你应该就是帽子师傅的儿子吧?”豪尔赫问道,说话的语气毫无恶意,“我父亲最近常常提到你。”

“你并不是唯一知道巴塞罗那之谜的人,达涅尔。我要送你一个惊喜。今天下午四点,我在这个地址等你。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约在那里见面。”

阿尔达亚这段话重重打击了胡利安,可是他始终面带微笑。胡利安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反驳豪尔赫,而且,他也替那个男孩觉得难过。

“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对了地方?”

“好啦,我让你们俩彼此多认识一下吧!胡利安,你很快就会发现,豪尔赫好像很受宠,又骄傲,但其实他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笨啦,好歹也是我儿子。”

“你会知道的。”

里卡多·阿尔达亚又笑了。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戏弄我。

“书都是镜子,人只能在书里看到自己的内心。”胡利安反驳他。

“你如果没来的话,我可以理解的……”贝亚说,“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书都很无聊!”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贝亚已经掉头而去,急切地跑向兰布拉大道。我拿着卡片,话到了嘴边,却只能默默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风雨欲来的阴暗天色里。我打开卡片。里面是用蓝色墨水写的一行字,那是个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地址:

“你真的都没有读过那些书吗?”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

胡利安立刻向豪尔赫·阿尔达亚伸出手。豪尔赫温软的手握得不情不愿。他五官分明,脸色苍白,仿佛是童话世界里的娃娃。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利安眼里,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他高傲的眼神透露着不屑,同时又有善于应酬的世故。胡利安热络地对他微笑,但在那个排场讲究的环境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安、恐惧和空虚。

27

“哦,胡利安·卡拉斯。”阿尔达亚重复了一遍,“嗯,这名字念起来真好听!来,这是我儿子豪尔赫。”

天还没黑,暴风雨已经先露出了骇人的獠牙。才刚上二十二号公交车,我就惊见天际划过几道闪电。公交车在莫里纳广场绕过一圈之后,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上坡前进,笼罩在滂沱大雨中的城市越来越模糊,我这才想起自己实在粗心大意,居然连伞都忘了带。

“胡利安·卡拉斯。”胡利安提出更正。

“这时候下车,真有勇气啊!”我拉了下车铃之后,司机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利安。外面多的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会吩咐哈辛塔,让她去帮你张罗,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用跟你父亲说,免得造成他的困扰。看,豪尔赫下来了。豪尔赫!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很棒的朋友,他即将成为你班上的新同学,这是胡利安·富……”

当公交车在巴尔梅斯街最后一站停下来,已经是四点十分了。对面就是迪比达波大道,在铅灰色天空下,整条大道隐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数到三,然后开始在大雨中奔跑。几分钟之后,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于是找了个门廊躲雨,好让自己喘一口气。我在心里斟酌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大雨挟带着湿冷的水汽,附近的神秘豪宅和别墅,全都被灰色水帘覆盖着,仿佛伫立在浓雾中。其中那幢外观暗沉的独栋豪宅就是阿尔达亚家族旧居,耸立在一片蓊郁的树林间。我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抹掉流进眼睛里的雨水,继续往前冲,快速穿越了杳无人烟的大街。

达米安悄无声息地迅速执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昆虫。

大门旁的小边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进去之后,前方是一条通往豪宅的蜿蜒小道。我从边门溜了进去,终于来到这个占地宽广的大宅院。灌木丛里依稀可见已经坍塌碎裂的雕塑基座,一座纯洁天使的雕像弃置在花园内的喷泉里,发霉变黑的大理石泡在水里,宛如倚靠在池边的鬼魅。天使僵硬笔直的手臂伸出水面,尖尖的手指好像一把刺刀,直指着豪宅大门。橡木大门半开半掩着。我推开大门,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洞穴般的阴暗大厅,四周的墙壁在烛光映照下缓缓波动。

“达米安!你去告诉豪尔赫,叫他立刻到图书室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道。

胡利安几乎没听见他的声音。

她的身影从大厅的阴暗处渐渐浮现,走道尽头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线。她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盏蜡烛。

“你觉得怎么样?”阿尔达亚问道。

“把门锁上!”她对我说道,但依旧没起身,“钥匙就插在门上。”

那天下午,当车子缓缓开上迪比达波大道,胡利安以为自己进了天堂的大门。一路上都是雄伟壮观的大宅院。半途司机一转弯,开进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围墙内。霎时,一群仆佣像军队似的一字排开,恭敬地迎接老板归来。胡利安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楼豪宅。他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走进前厅,然后越过拱顶大厅,大厅旁有一排大理石阶梯通往楼上,楼梯扶手上披着天鹅绒帘子。接着,他走进一个大房间,四面墙壁摆满了一排排的书籍,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顶……

我遵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门锁一转,大厅里便传来叽叽嘎嘎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我听到贝亚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接着,我感受到她正在抚摸我身上湿透的衣服。

“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胡利安。诀窍只有一个:不要只把三块钱放在一起,而是要堆三百万!这么一来,你就什么都懂了。”

“你在发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

“我不知道,先生。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还不曾把三块钱以上的硬币放在一起呢。大笔钱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这个,我还要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就像康拉德,唉?你还太年轻了。告诉我,你对银行业有兴趣吗?”

她在暗处微笑着,然后,她握紧我的手。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以后可以当个作家,写小说。”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法呀,胡利安?我是说,关于你的人生……”

“这是阿尔达亚家族的房子,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胡利安从来没去过迪雅戈纳大道的另一头。那个绿树成荫、阳光灿烂的地方,伫立着一幢幢华丽豪宅,俨然是市井小民无法涉足的禁地。大道往上走,延伸出村镇、山丘,也塑造了充满神秘、财富的各种传奇。途中,阿尔达亚跟他提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也提到胡利安即将见到的新朋友,他还谈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来吧,我们先去壁炉前烤烤火。”

“你把洋装换掉!这副德行看起来就像个妓女!还有,以后餐桌上不准再出现红酒,有水可以喝就够好了。贪婪,只会腐蚀人心。”

她带着我穿越大厅,往走道内部走去。客厅里有几根大理石柱,四周空荡的墙壁有些已经斑驳脱落。墙上留着画框和镜子的痕迹,就像大理石地板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可见。壁炉在客厅另一头,炉子里已经摆好了几块木头。地上放着一把火钳,旁边还有一堆旧报纸。烟囱里传出一股刚烧过煤炭的烟味。贝亚跪在壁炉前,开始把一张张旧报纸铺在木柴上。接着她拿出火柴,点燃旧报纸,炉子里立刻烧出熊熊火花。贝亚的双手娴熟地翻动炉里的木柴。我猜想,她心里一定认为我大概被好奇心折磨得很不耐烦了,即使如此,我仍然决定不动声色,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跟我坦白。她露出胜利的微笑。我的双手一直在发抖,或许这就是我提早露馅儿的原因。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着他们坐着那辆招摇的豪华汽车走了,当他找回自己那颗失落的心,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悲伤。那天晚上,他和苏菲一起吃晚餐时(她穿着他送的全新洋装和鞋子,丝毫不见任何皱褶),心里不断纳闷着,这次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上帝才刚把儿子还给他,阿尔达亚却把他抢走了。

“你常常来这里吗?”我问她。

“现在就去坐坐看。那种感觉就好像要上天堂!但是,你不会死掉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很好奇吧?”

胡利安猜想,他指的应该是外面那个会移动的庞大机器吧!于是他摇摇头。

“有一点!”

“富尔杜尼,您的儿子现在就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把他介绍给我家豪尔赫认识。放心,我会把他还给你的。喂!孩子,你有没有坐过奔驰车啊?”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毯,把毯子摊在壁炉前。毛毯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胡利安默默点头。帽子师傅看着这一幕,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们聊的那些名字,他都没听过。至于小说,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女人或无所事事的人看的。他觉得《黑暗之心》这书名听起来,八成跟道德原罪有关。

“来吧,你坐这里,到炉火边取暖,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我而染上肺炎。”

“我家图书室,藏书多达一万四千册呢,胡利安。我年轻的时候酷爱阅读,现在没这个时间了。我刚刚想到,我有三本康拉德亲笔签名的书呢!我儿子豪尔赫从来不踏进图书室,连拖都拖不进去。在我家里,唯一会思考、阅读的人是我女儿佩内洛佩,所以啊,这么多书放在那里都白白浪费了。你想不想看看?”

壁炉的热气立刻恢复了我的精力。贝亚默默望着炉火,神情很是入迷。

阿尔达亚严肃地使了个眼色,要他闭嘴。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了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康拉德是谁啊?”

贝亚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我依然坐在炉火边,看着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不断冒出水汽,就像一个个游魂飘了出来。

帽子师傅皱着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你说的阿尔达亚别墅,事实上,它有专属的名称。这栋房子叫作‘雾中天使’,但是没几个人知道。我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从十五年前就负责贩卖这栋房子,到现在还卖不出去。上次,你跟我提起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爱情故事,当时我还没想到这栋房子。后来,晚上回到家以后,我试着重新拼凑那段故事,这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听父亲提起过阿尔达亚家族,尤其是这栋房子。昨天我跑去父亲的公司,他的秘书卡萨苏斯把这栋房子的背景都告诉我了。你知道吗?事实上,这栋房子并不是阿尔达亚家族平常的住所,只是他们家其中一栋避暑别墅……”

“读过三遍了。”

我摇摇头。

“你读过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吗?”

“阿尔达亚家族平时居住的宅邸已经在一九二五年被拆毁了,原址改建为一排公寓大楼,就是现在的布鲁赫街和马约卡街口。阿尔达亚宅邸是佩内洛佩和豪尔赫的祖父席蒙·阿尔达亚委托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设计的,一八九六年的时候,那一带只有农田和沟渠。席蒙的长子里卡多·阿尔达亚在十九世纪末买下这栋夏日别墅,原来的屋主是个怪人,双方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成交,主要是因为这栋房子名声不太好。卡萨苏斯告诉我,这栋房子闹鬼,连卖主都不敢进来向买家展示房子,每次总是想尽各种借口推托。”

“是的,先生!”

28

“你喜欢看书啊?”

那天下午,我坐在壁炉边取暖时,贝亚向我叙述了“雾中天使”落入阿尔达亚家族手中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就像胡利安·卡拉斯笔下高潮迭起的小说情节一样精彩。这栋房子建于一八九九年,由诺里、马托雷和柏嘉达三位建筑师的事务所负责建造,出钱的主人则是财力雄厚、行径古怪的加泰罗尼亚银行家萨尔瓦多·豪沙,他在这栋房子里仅仅住了一年。这位大亨出身贫寒,六岁起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在古巴和波多黎各累积了傲人的财富。据说,美西战争期间以及古巴等殖民地沦陷后,他赚了不少黑心钱。他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不只是大笔财富,还有个美国太太,这位苍白虚弱的贵妇来自费城上流社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会说。此外,他还带了个黑白混血的女仆回来,这个女孩从他在古巴的时候就开始服侍他了,她跟着主人到巴塞罗那时,带了七大箱行李,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穿着小丑服装的短尾猴。刚回国时,他们暂时在加泰罗尼亚广场旁的哥伦布大饭店落脚,直到豪沙找到他满意的住所为止。

“我本来是想去图书馆……”

任何人都不难想象,这个皮肤黝黑、眼神深邃的美丽女仆,其实是豪沙的情妇,根据报纸社会版刊登的报道,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奸情。这女仆还是个精通巫术的女巫。她名叫玛丽瑟拉,至少豪沙是这么称呼她的,她那谜样的神秘作风,马上就成了巴塞罗那上流社会贵妇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些富太太在下午茶聚会时言之凿凿,直说这个黑女人是从地狱来的,她和男人通奸做爱的时候,都是女上男下的姿势,换言之,她把男人当马骑!这种放荡行径至少触犯了五六条道德原罪。于是有人写信向主教投诉,并请求主教举行特别的祈福仪式,保佑巴塞罗那所有的善良子民免于污染,永远保有白雪般的纯洁灵魂。更糟糕的是,豪沙依然我行我素,他不畏异样眼光,每周日早上照样带着妻子和女仆玛丽瑟拉坐马车游街,在恩宠大道上,每个参加十一点弥撒的纯真青少年都会看到这出巴比伦式的堕落戏码。报纸上还提到那个黑女人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态,她观望巴塞罗那人的样子,“就像一个丛林皇后在看一群非洲小矮人”。

“除了这个之外。”

那个年代,现代主义的狂潮已经吹进巴塞罗那,然而豪沙却明白指示他请来建造新房子的建筑师们,他要的是与众不同的风格。在他的字典里,“与众不同”便是顶级的形容词。豪沙曾经在美国大亨聚集的纽约第五大道住过好几年,他目睹了一幢幢新哥特式大楼在中央公园旁的第五十八街到七十二街之间兴起。这位金融大亨念念不忘美国梦,拒绝接受当时流行的各种新潮建筑风格,他甚至因为不喜欢黎塞欧歌剧院的建筑而不愿意在那儿租包厢,那座人人赞赏的经典建筑,竟被他鄙视为聋子群集之地,一个挤满倒霉鬼的蜂巢。他希望他的家远离市区,于是挑中了当时还非常偏僻荒凉的迪比达波大道。他说,他喜欢从远处眺望巴塞罗那。他对于新居只有一个要求:花园里的天使雕像,必须按照他的指示特别打造(其实这是玛丽瑟拉的主意),每一尊天使雕像的头顶上,一定要有一个七角星星,多一角或少一角都不行。为了让打造新居的计划及早实现,加上他又有花不完的财富,豪沙干脆把他的建筑师送往纽约住三个月,他们的任务是研究美国名流如范德比将军、富豪雅斯陀以及卡内基等人的豪宅。他要求的是类似的风格,至于技术层面,他最欣赏史丹佛派、怀特与麦金等名家。另外,他再三交代,千万别带着他所谓的“卖猪肉的小店”或“纽扣工厂”那种提案来敲他的门。

“嗯……留在店里帮我父亲做事。”

经过一年,三位建筑师带着新提案出现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豪华套房。豪沙在黑女人玛丽瑟拉陪同之下,静静聆听报告,结束之后,他问建筑师,六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的花费是多少?建筑事务所的主导人物马托雷清了清嗓子,接着,为了慎重起见,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数字,交给金融大亨。豪沙一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马上开了一张同等面额的支票给他,然后就下了逐客令。七个月后,一九〇〇年七月,豪沙带着妻子和女仆正式迁入新居。同年八月,惊传这两名女子命丧豪宅,警方在现场发现一丝不挂的豪沙,奄奄一息地瘫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负责侦办本案的警官在报告中提到,当时整座房子的每一面墙壁都沾了血迹,花园的每一座天使雕像都被捣毁,天使的脸庞画上了土著面具,雕像的基座旁还残留着黑色大蜡烛。侦办过程历时八个月。那段期间,豪沙一直保持沉默。

胡利安有点为难,先看看他父亲,再瞧瞧大亨。

侦查终结后的报告是这样的:根据所有迹象显示,豪沙和妻子都被玛丽瑟拉下了毒,毒药是某种草药萃取液,警方后来在女仆房里发现好几瓶相同的液体。豪沙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承受了可怕的后遗症,他不但失去言语能力和听力,还半身不遂,后半辈子简直生不如死。豪沙的妻子陈尸在她自己的卧室里,赤裸倒卧在床上,身上披挂着珠宝,包括手上那只闪亮夺目的钻石手环。据警方推测,玛丽瑟拉下了毒手之后,随即拿尖刀割腕自尽,接着踉跄走过豪宅的每个房间,鲜血沾满了走道上的墙壁,最后在她阁楼上的房间断了气。至于行凶动机,警方认为是因妒生恨。金融大亨的妻子遇害时,似乎已有孕在身。据说,玛丽瑟拉用滚烫的红色蜡油,在豪沙太太裸露的肚皮上滴了骷髅头的图案。这个案子沸沸扬扬地喧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就像豪沙紧闭的双唇一样,从此被封锁在记忆里。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盛传,这座城市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惨剧,一切都怪从新大陆回来的暴发户以及美洲来的蛮族,他们破坏了这个国家固有的道德传统。许多人私下都觉得庆幸,言行古怪放荡的豪沙,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然而一如往常,众人都错了——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告诉我,胡利安,你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情?”阿尔达亚问道。

警方和豪沙的律师团打算结案时,暴发户却无意收手。就在这时候,豪沙认识了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个当时已富可敌国的企业家,一向花名在外,脾气暴躁易怒,他有意低价买入这个大宅院,把房子拆掉以后再高价卖出,因为当时这里的地价已经涨了好几倍。豪沙不愿意将房子脱手,却还是邀请里卡多·阿尔达亚到他的豪宅,用意是想展示他所谓结合科学和灵魂的新实验。自从命案侦查结束后,再也没有人踏进这个大宅院。阿尔达亚看了那栋房子,吓得全身冰冷。豪沙已经疯了。屋内的墙上依然留着玛丽瑟拉暗沉的血渍。豪沙找来一个精通最新科技的电影创作者,名叫福欧斯·格拉柏,他预测电影将在二十世纪取代宗教的地位,于是他用豪沙提供的一大笔钱,在瓦耶斯盖了一座制片厂。豪沙似乎深信,黑女人玛丽瑟拉的灵魂依旧在豪宅内徘徊不去。他信誓旦旦,确定自己真的感受到了玛丽瑟拉的存在,包括她的声音、她的味道,以及她在黑暗中的触摸。听了这话,豪沙家里的用人每个都吓得辞工不干了,宁可转往附近豪宅林立的萨里亚区,找个只需要提水、补袜子的轻松工作。

“里卡多先生,您方便的时候,再麻烦您试一下……”

豪沙最后只好孤独地守着豪宅、守着他的妄想,以及他那些隐形的幽灵。没多久,他自认找到了办法,关键就在于克服隐形这个障碍。这个暴发户大亨曾经在纽约见识过新奇的电影技术,于是就想到了利用摄影机来“吞噬”玛丽瑟拉的幽灵。他遵照这个思考逻辑,委任格拉柏在“雾中天使”附近不断地拍摄电影,耗尽了一尺又一尺的底片,就为了找出幽灵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位电影导演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最新科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正好从后面的工作室走了出来,双手捧着刚做好的帽子模型。

不过,当格拉柏宣称他拥有新泽西州梦洛公园爱迪生公司最新产品时,一切又为之改观,因为这种先进技术号称能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拍摄影像。有一天,格拉柏有个片厂助理不小心打翻了气泡酒,正好就倒在装满显影剂的桶子里,产生化学作用之后,冲洗出来的影片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图像。豪沙邀请阿尔达亚到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豪宅的那天晚上,放映的就是这部影片。

“他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去做。”

阿尔达亚听了事件始末,总觉得格拉柏一定是害怕失去豪沙这个大客户,才会搞出这么无聊的把戏来讨好金融大亨。然而,豪沙却对影片呈现的影像深信不疑。不仅如此,别人眼中一团漆黑的阴影,在他看来却是幽灵。他发誓自己真的看到了玛丽瑟拉的身影,身上盖着裹尸布,她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匹狼,挺直了身子,只靠两只后脚走路。对阿尔达亚来说,那部影片除了一团漆黑的阴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此外,他认为影片本身和执行拍摄计划的助理简直亵渎了美酒和其他酒精饮料。即使如此,身为一个手腕灵活的生意人,企业大亨阿尔达亚认为,这个混乱情况还是有利可图的。一个发疯、孤独、满脑子想着抓鬼的百万富翁,这就是最完美的受害者!于是他提出理由,鼓励豪沙继续经营事业。接下来好几周,格拉柏和助手们拍了好几米长的影片,他们借助化学药水,还添加了外国烈酒、土产雪利酒以及山泉水,把影片冲洗成各种不同色调的氛围。这段时期,豪沙也慢慢移转了他的权力,他签署同意书,授权里卡多·阿尔达亚处理他的财产。

“不要再说了,就这么说定了。当然,还要胡利安接受就是了。”

那年十一月,豪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他曾经也出现在格拉柏的某一卷特别影片中,那是他逃过一场意外时所拍摄的。阿尔达亚先生要求格拉柏将影片修好,接着,他私下看了那卷影片之后,把影片丢进火里烧掉了。他慷慨地签了一张天文数字的支票交给片场助理,要求他最好把这件事忘了。当时,阿尔达亚已经是失踪的豪沙大部分资产的指定代理人。曾经有人说,其实是死去的玛丽瑟拉把豪沙带到地狱去了。还有人说,这几个月来,城堡公园附近出现了一个乞丐,很像失踪的百万富豪,直到有一辆黑色马车大白天从他身上碾过……故事就这样四处谣传:闹鬼豪宅的黑色传奇,就像美洲歌舞入侵了城市里的舞池,已经不可能被移除了!

“当然,您说的是,不过呢……”

几个月后,里卡多·阿尔达亚举家搬进了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才住进去两周,他的小女儿佩内洛佩出生了。为庆祝女儿诞生,阿尔达亚把豪宅命名为“佩内洛佩别墅”。然而,这个新的名称始终不曾引人注意。这栋房子自成一格,新主人根本无法影响它。阿尔达亚的家人抱怨,晚上经常听见嘈杂声和撞墙声,屋里散发着腐臭,室内始终有冰冷空气盘旋着,仿佛哨兵似的。这是一幢充满神秘异象的大宅院,有两层地下室,其中第二层是地窖,第一层有个小教堂,摆放着一尊大型耶稣基督像,以及五彩缤纷的十字架。用人们常说,那尊耶稣基督看起来倒像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魔僧”拉斯普京。图书室书架上错位的书总是回归原位。三楼有个闲置的卧房,墙面莫名其妙出现了发霉污渍,看起来像是一张模糊的脸,只要把鲜花放进那个房间,几分钟内就会凋谢。还有,房里总传出苍蝇飞来飞去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谁说要您付半个子儿啦?这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全部包在我身上。至于您这个做父亲的,只要点头说个‘好’就行了。”

厨师们确信,有些东西,像是糖,总是不可思议地突然就在食物储藏室消失了,另外,每个月正值新月时,鲜奶就会被染红。偶尔,用人会在几扇房门前发现死鸟或死老鼠。他们还发现有些东西不翼而飞,尤其是放在抽屉和盒子里的珠宝和纽扣。偶尔有些失物会在几个月后出现在屋里的角落,或是被发现埋在花园里。但是,遗失的东西通常都找不回来。里卡多先生把这些事情斥为无稽之谈。在他看来,全家禁食一个礼拜就可以摆脱恐惧了。不过,对于妻子遗失了首饰一事,他认为非同小可。已经有超过五个女佣因为夫人遗失珠宝而被辞退,虽然每个女佣都哭着发誓她是无辜的。不过,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无关神秘:主要原因是,里卡多先生习惯在半夜溜进年轻女佣房里以满足他偷腥的欲望。他喜欢拈花惹草的响亮名声,几乎可与他的财富相比拟。有人说,他四处偷腥搞出来的私生子,恐怕已经多到可以组织工会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遗失的不只是珠宝而已,这家人失去的是生活的愉悦。

“可是,里卡多先生,那个学校的学费,我负担不起啊……”

生活在这栋里卡多先生以阴险手段得来的房子里,阿尔达亚一家人不曾快乐过。阿尔达亚太太不断哀求丈夫把房子卖了,然后搬到市区,甚至可以搬回名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替老阿尔达亚设计的豪宅去住。里卡多断然拒绝,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办公事或四处巡视家族企业,并未感受到家里有任何问题。有一次,小豪尔赫竟然在家里失踪了八个小时,他的母亲和所有用人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却一直不见人影。当小男孩再次现身,只见他脸色苍白、饱受惊吓,他说,他一直跟一个皮肤黝黑的神秘女子待在图书室,那个女人向他展示一摞老照片,她还说阿尔达亚家族的女人都会死在这栋房子里,以此替她们的男人赎罪。神秘女子甚至向小豪尔赫明白说出了他母亲的死期: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不用说,这个神秘黑女人当然是从来没被找到,不过,多年之后,阿尔达亚太太被发现死在她床上时,那天的确就是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她全部的首饰珠宝都不见了。后来,工人排放庭园的池水时,在池底发现了那一大包遗失的珠宝,旁边还放着佩内洛佩的洋娃娃。

帽子师傅一双眼睛睁得像铜板一样大。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那可是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才念得起的学校。

一周后,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决定搬离这栋房子。当时,他的企业王国已经岌岌可危,大家都认为,谁住进了那栋被诅咒的鬼屋,谁就会招来厄运。另外一些比较严谨的人则认为,阿尔达亚王国的没落都是因为里卡多先生一直不懂得市场发展趋势,是他经营不当才搞垮他父亲席蒙大公一手建立的企业王国。后来里卡多宣布要离开巴塞罗那,举家移民阿根廷,因为他在当地的纺织事业正兴旺呢!许多人说,他其实是因为挫败和羞耻而远走他乡。

“唉,富尔杜尼,您别说了,我听了都快烦死了!我今天就跑一趟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教务委员会,吩咐他们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儿子豪尔赫那一班。我说了就算数!”

一九二二年,“雾中天使”以可笑的极低价在市场上抛售。起初,许多人有意承租,因为那个区域正在快速发展,不过看了那栋房子之后,却没有买家愿意出价。一九二三年,豪宅被封。房子所有权转移到一家阿尔达亚积欠大笔债务的公司名下,他们可以决定将房子出售,或将建筑物拆除重建。这栋房子在市场上求售多年,始终未获得任何买主青睐。那家公司叫作“波特尤弗雷有限公司”,一九三九年倒闭,因为其中两名主要负责人被捕入狱,原因不明,更凄惨的是,两人在一九四〇年因为一场意外而死在圣文森监狱。后来公司被马德里的一个财团并购,财团股东包括三名将军和一名瑞士银行家,担任总经理的是阿吉拉尔先生,也就是我的朋友托马斯和贝亚的父亲。尽管他们运用了各种宣传手法,阿吉拉尔手下仍没有任何一个中介能把这栋房子卖出去,即使售价远低于市场行情,一样乏人问津。十多年了,都没有人再走进过这栋房子里。

“您错看我儿子啦!论天分,他最没有天分了。连地理这种科目,他都读得很吃力。老师们告诉我,说他的脑袋总是在胡思乱想,学习态度又差,跟他妈妈一个德行,留在店里跟着我学做帽子,至少将来也有一技之长,再说……”

“直到今天!”贝亚说道,接着又是一阵静默。

“唉!念这所学校,出来顶多当工人。少年时期,如果不好好掌握天分和才气,孩子很容易误入歧途的。必须要指引他方向,要给他支持。富尔杜尼,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越来越习惯她的沉默,也习惯看着她紧锁心门,带着迷惘的眼神,慵懒地说着话。

“这个嘛!他上的学校是……”

“我一直很想带你来看这个地方,你知道吗?我想给你惊喜。听了卡萨苏斯的叙述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带你来,因为这是你的故事中的一部分,也是卡拉斯和佩内洛佩的人生场景之一。我从父亲的办公室拿到大门钥匙。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想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可是,我一直很怀疑你会不会来。”

“这些都是废话!您送他上哪所学校?”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我们小店生意很好啊,里卡多先生,这孩子做得挺顺手,就是耐力差了点。”

她笑着点头。

“我说,富尔杜尼,您那个儿子是个天才,却被您当成小动物似的关在这个小店里埋没天分,我看了就恶心!”

“我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你知道吗?你看,到头来每件事背后都有个秘密,虽然我们未必能理解。就像你在遗忘书之墓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就像你和我此时此刻在这栋阿尔达亚旧宅……每件事都有我们无法了解的部分,但都和我们有关系。”

从那一刻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才知道,原来他的头型不容易量尺寸,但是大家因为畏惧他、奉承他,总是百依百顺地让他踩在脚底下。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马屁精、胆小鬼,以及所有在他面前态度软弱的人,不管是身体、心理或道德方面。于是,当阿尔达亚发现这个出身寒微的小学徒胆识过人,居然敢开他玩笑,他决定把这家帽子店列入理想店家,当场把订购数量再加一倍。那一整个礼拜,他每天高高兴兴地来让胡利安量尺寸、看样式。看到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个连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儿子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安东尼·富尔杜尼很惊讶,因为儿子从来不曾跟他聊得这么热络,多年来也未曾对他展现如此丰富的幽默感。那个礼拜接近尾声时,阿尔达亚把帽子师傅拉到一旁的角落,因为他有知心话要说。

贝亚说话的同时,我的手已经笨拙地放在她的脚踝,然后慢慢往上摸到了膝盖。她看我的样子,就像看到一只误闯进房子里的昆虫。我心想,如果换作是费尔明,他这时会怎么做呢?我最需要的时候,他的智慧在哪里啊?

“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富尔杜尼!”阿尔达亚高兴地说,但他始终不记得帽子师傅的完整姓氏。

“托马斯说,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贝亚说道,仿佛那就是她对我的观感了。

制作帽子的各种技术中,最复杂也是逐渐失传的一项,就是量尺寸。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颗脑袋,根据胡利安的说法,头型就如一颗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发丝好像野外的杂草。当天下午,帽子师傅一看到大亨的头部就知道,这个头不容易测量尺寸。到了晚上,当胡利安跟他提起蒙塞拉特山脉那几座崎岖山顶时,富尔杜尼也觉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这件事,我做来比较顺手,因为您容易紧张。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帽子师傅欣然同意。隔天,当阿尔达亚走出他的奔驰轿车时,胡利安立刻上前接待,请他进入工作室。当阿尔达亚发现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负责为他量尺寸,当场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找个小鬼来量尺寸?这是故意要把我耍得团团转吗?”胡利安虽然很清楚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他说:“阿尔达亚先生,您头上没几根头发可以让我们抓着,要把您耍得团团转也不容易啊!您头顶上的皇冠,就像斗牛场,我们再不赶快做几顶帽子给您戴上,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话,头顶看起来恐怕会像巴塞罗那的街道地图了。”听了这段话,富尔杜尼心想,这下死定了。阿尔达亚不动声色,双眼直盯着胡利安。就在这时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发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开怀大笑。

我把手缩回来,沮丧地低下头。我想贝亚大概是在笑我,但我宁愿相信事实不是这样。

那便是帽子师傅父子最初接待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位富豪客户的情形。胡利安天天看报,他知道阿尔达亚的社会地位很高,因此,他告诉自己,他父亲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事关帽子店经营的关键时刻。打从富豪大亨一走进店里,帽子师傅就乐得飘飘然。阿尔达亚向他保证,只要做出来的帽子让他满意,他会把这家店推荐给所有的朋友。这就表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业务将会蒸蒸日上,许多社会名流,举凡议员、市长、主教和部长,不管头大头小,都会来定做帽子。那个礼拜,简直是不可思议。后来胡利安干脆不上学了,每天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干活十八到二十个钟头。帽子师傅情绪一直很亢奋,不时忘情地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他甚至还给妻子苏菲买了一件洋装和一双新鞋,这是结婚十四年来头一遭。帽子师傅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有个礼拜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弥撒,就在那天下午,他很自豪地搂着胡利安,眼眶含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爷爷如果知道,一定会以我们为傲的!”

“我还以为你弟弟沉默寡言,没想到他这么大嘴巴。怎么样,他还说了我什么?”

那天下午,这位蓄着浓密胡须的秃头大亨想添购几顶帽子,他鼻梁上架着华丽的镜架,让人一看就要敬畏三分。他走进安东尼·富尔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把店里扫视了一遍之后,他斜眼看着帽子师傅和旁边的学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着,他说了以下这段话:“我听说,这店面虽不起眼,做出来的帽子却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我需要六顶大礼帽、一打圆顶礼帽、几顶打猎戴的便帽,还有适合到马德里参加王室庆典戴的帽子。您都记下来了吗?或者还在等着要我重复一遍?”

“他说,你曾经暗恋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女孩子好几年,那次的经验让你伤透了心。”

一九一四年十月的某个下午,一辆稀有的名贵轿车,宛如一座会移动的万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是高傲、威严的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当时,他不只是巴塞罗那最有钱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纺织企业王国从市区起家,版图扩张到整个加泰罗尼亚省。他右手操控全省半数以上的银行和房地产,左手不断介入政治运作,包括议会、市府、中央部委,以及教会和海关。

“我那次受伤的只有嘴唇和自尊而已。”

“我想,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还记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们聊起他和阿尔达亚家族相识的经过,以及他的人生因此而完全改观……”

“托马斯说,你后来没和其他女孩约会过,因为你总是拿她们跟这个女孩做比较。”

在我看来,费尔南多神父内心似乎很挣扎,不知该不该重提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这个忠厚老实的托马斯,居然会暗箭伤人。

“一个儿子,好不容易能多了解已故的父亲,您忍心剥夺他这个机会吗?”费尔明故意说。

“她叫克拉拉……”我干脆自己招了。

“从来没有!他没想过要结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哎呀!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提这些,毕竟这都是胡利安和米盖尔的私事,照理说,这是不应该跟人聊起的……”

“我知道,她叫克拉拉·巴塞罗。”

“他有没有跟您提过努丽亚·蒙佛特这个名字?”

“你认识她?”

“我想他应该不会结婚……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跟米盖尔多年没有联络倒是真的,自从内战爆发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大家都知道克拉拉·巴塞罗这号人物,没看过至少也听过。”

“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直盯着炉里的烈火。

“米盖尔结婚了?”

“昨天晚上,跟你分开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巴布罗……”贝亚说。

“您有没有听说,那个米盖尔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努丽亚·蒙佛特的女子?”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哦,你的上尉男友?为什么写信?”

“毕业以后,米盖尔和我还保持联络了好一阵子。胡利安后来去了巴黎。我知道,米盖尔很想念他,不时提起他,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共处的美好时光。后来,我进了修道院,米盖尔还开玩笑说我已经向敌人靠拢,不过,我们从此就渐渐疏远了。”

贝亚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封口已经粘上了,还贴了邮票。

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在信里告诉他,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结婚,可以的话,最好在一个月内。我还告诉他,我想永远离开巴塞罗那。”

“米盖尔和胡利安真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午休时间凑在一起,然后胡利安就会讲故事。他偶尔也跟我们聊起他的家庭,以及阿尔达亚家族……”

看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

“这个人准是中邪了!”费尔明在一旁帮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您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而是一个名叫米盖尔·莫林纳的男生。米盖尔出身豪门,他家财力雄厚,足以和阿尔达亚家族相提并论。我敢说,他大概是这所学校创立以来最古怪的学生了。校长认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捣蛋鬼,因为他居然在望弥撒的时候,用德文朗诵马克思学说。”

“因为我要你告诉我,该不该把这封信寄出去?这就是我叫你今天来这里的原因,达涅尔。”

“关于我父亲,您还记得哪些事情?”

我看着那个信封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一张扑克牌似的。

“都是小天使啊!”费尔明附和着。

“看着我!”她说。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虽然他的父姓是富尔杜尼。刚入学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拿这个来取笑他,当然,身为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他受人嘲弄的原因。他们也笑我,因为我是厨师的儿子。各位也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上帝在他们心灵深处填满了善念,可惜他们只会重复在家里听来的那些话。”

我抬起头来,定定望着她的双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贝亚低下头,忽然往走道尽头跑去。接着有一扇门,进门后是一排大理石栏杆,面对着大宅院的中庭。我看见她的身影淹没在雨中。我追上前去,拦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抢了过来。雨水打在她脸上,冲掉了她的泪水和愤怒。我把她带回屋内,回到温暖的壁炉前。她一直在闪躲我的目光。我拿起信封,丢进火里。我们看着那封信在炉火里燃烧,信纸烧出了一缕缕蓝烟。贝亚跪在我身旁,已经热泪盈眶。我把她拥入怀里,她的气息就在我脖子上。

费尔南多神父点点头。

“别让我跌倒了,达涅尔!”她在我耳边低语着。

“请您跟我们聊聊我父亲入学第一年的情形好吗?”我轻声问道。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之中,最有智慧的就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他曾经告诉我,生命中的种种经验里,没有一样可以和脱掉女人的衣服相比。他很有智慧,他真的没骗我,但是,他也没把事实告诉我!他没说,解开纽扣时,手会一直发抖,每一个拉链都像大猩猩金刚一样难对付!他没告诉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颤抖的肌肤,竟是如此令人眩惑。接触她的双唇那一瞬间,皮肤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在发烫。他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奇迹,一生仅此一次,当它发生时,它会轻声细诉着秘密语言,然后永远消失。我曾经千百回试着想要回到我和贝亚在迪比达波大道豪宅内共处的那个下雨的午后。我想要重返现场,再次沉溺在只剩下一个身影的回忆里:贝亚。她赤裸的娇美胴体,与窗外的蒙蒙雨丝交相辉映,她躺在壁炉边,那迷人的眼神,从此紧紧依随着我。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轻抚着她的腹部。贝亚闭上眼睛,对我露出微笑,很笃定、很灿烂。

“请说句阿门,敬爱的神父!您说得真是鞭辟入里,太伟大了!”为了打破沉默,费尔明胡诌了几句。

“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低语着。

说到这里,神父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等着教友们以蹩脚拉丁文回应他的弥撒经文。

她那年十七岁,生命,在她双唇间闪闪发光。

“如果我没记错,胡利安·卡拉斯在一九一四年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我立刻就跟他热络起来,因为我们俩都不是富家子弟。那些有钱少爷都叫我们‘要饭的’,我们这些穷学生,都是有不同原因才能入学。我能够获得奖学金,是因为我父亲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五年厨师。胡利安得以入学,全凭阿尔达亚先生出面关照,胡利安的父亲经营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他是老雇主了。当然,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权贵核心仍然集中在豪门家族。不过,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一切都随着第二共和的没落而幻灭。我想,这样也好。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只剩信纸抬头所印的企业、银行,还有早已被人淡忘的财团名称。像所有的古老城市一样,巴塞罗那也曾经惨遭破坏。我们引以为豪的宏伟建筑、皇宫和雕像,都是辉煌时代的标志,却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伟大的文化古迹竟成了废墟。”

29

费尔南多神父以布道的口吻叙述往事,他的用词优雅而简洁,语气仿佛在精神训话。多年的教书生涯,让他习惯了说教的说话方式,只是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我们离开笼罩在蓝影间的别墅时,天色已经暗了。暴风雨已歇,只剩下寒冷细雨悠悠忽忽地飘着。我本想把钥匙还给贝亚,但她使了个眼神,示意要我留着。我们打算一直往下走到大道,在那里拦出租车或搭公交车。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两人十指紧扣,始终直视前方。

25

“我到下周二才能跟你碰面。”贝亚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仿佛突然怀疑我是否愿意再见她一面。

“全部。”费尔明说道。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我说。

“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终于开口,“两位想知道什么?”

我想,我和贝亚理所当然要约在阿尔达亚旧宅见面,因为这座城市的任何其他角落都无法庇护我们。再说,我总觉得,只要离开了那栋房子,她对我似乎就变得疏远,她的情意和热情在每一个步伐中递减。到了大道,街上几乎不见人影。

费尔南多神父叹着气,神情很不自在。

“我们在这里等不到车。”贝亚说,“还是继续往下走到巴尔梅斯街吧!”

“您愿意帮助我吗,神父?”我装可怜哀求他,“拜托……”

于是,我们快步往巴尔梅斯街走去,一路走在路树下,一来为了避免淋雨,或许也为了偶尔能够眉目传情。我觉得贝亚的脚步似乎很急,她几乎是拖着我走。我突然有个念头:说不定我一松手,贝亚就会跑掉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她娇美柔嫩的胴体、她的味道上。真想立刻就在路旁的长椅上和她激情拥吻,在她耳边倾诉甜言蜜语,给她讲无聊笑话。然而,贝亚已经心不在焉,她默默地想着别的事。

神父看起来似乎很为难。

“怎么了?”我低声问她。

“像您这么有智慧的神职人员,看了这张苍白而沉默的小脸,还需要更好的证明吗?”

她以无奈的笑容回应我,笑里隐藏着恐惧和孤独。这时候,我在她眼里看到我自己:一个无知少年,以为自己在一个钟头内赢得了全世界,却不知道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失去一切。我继续往前走,早已不期待她的答复。再美的梦,终究还是要醒来。不久,前方传来人车嘈杂声,四周就像街灯突然亮起似的热闹了起来,红绿灯让我觉得像是一道无形的高墙。

费尔明抓起我的下巴,捧着我的脸,就像捧着一枚金币。

“我们还是在这里分开比较好……”贝亚说完,松开了我的手。

“两位可否证明这件事是真的?”

出租车停靠站就在角落,一排车灯像萤火虫似的闪动着。

“您看看他,这可怜的孩子,一心一意要寻找已故父亲的回忆。我说,慈悲的神父啊,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疼的事情吗?”

“嗯,你觉得好就好。”

我点点头。费尔明一脸愁容,轻轻拍着我的背。

贝亚靠过来,双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她的发丝依然散发着蜡烛味。

“真的吗?”

“贝亚……”我的声音几乎卡在喉咙里,“我爱你……”

费尔南多神父睁大了一双惊讶的眼睛,盯着我看。

她默默摇头,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好像我的一字一句都会伤害她。

费尔明走到神父身边,压低了音量,语气非常诚恳:“神父,我们今天来查资料,主要是因为这位小朋友达涅尔,其实是已故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我们的用意,是想重塑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的生平和回忆,命运捉弄人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礼拜二,下午六点,可以吗?”她问。

“是啊……”我一头雾水地回应他。

我点头回应她,看着她搭出租车离去,仿佛是个陌生人。有个司机在一旁看着我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好奇地望着我说:“怎么样,朋友,要回家吗?”

“达涅尔,我们不能再欺骗这位神圣的上帝的使者了。”

我不假思索就上了出租车。司机从后照镜里打量着我。而我,则是盯着贝亚那辆车出神,终于,那两盏车灯还是消失在黑暗中。

费尔明长叹一声,然后幽幽地看着我。

我几乎整夜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色正好和我低落的情绪相呼应。把我吵醒的是费尔明,他在教堂广场上拿着小石子砸我的窗户。我起床一看是他,立刻下楼给他开门。费尔明每到礼拜一总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工作热情,一大早就急着要来上班。我们拉起铁卷门,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那是没有问题的。”

“哎哟!看看您的黑眼圈,达涅尔,好像是楼房一样,一层一层叠上去!肯定是干什么好事去了吧!”

“只要您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听我们说,就够了。”

回到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我气呼呼地穿上蓝色工作服,他也套上了他那件。费尔明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这里只是个花园,不是告解室。”

“这下您高兴了吧?”我没好气地说。

“我们能不能向您告解一个秘密啊?”

“怎么样,说来听听吧?”

“老实说,我真的听不懂。”

“您要我说什么?”

“我说得不够明白、不够清楚吗,神父阁下?”

“您自己选,是被刺了几刀,还是挨了几拳……”

“您在说些什么?”

“我没那个心情跟您开玩笑啦,费尔明。”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得没话说!”费尔明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以您的聪明智慧,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红衣主教或教宗。”

“唉!青春,愚痴的花朵。您别臭着一张脸对我凶巴巴的,我这里有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最新消息呢!”

费尔明眼睛一亮,我心想,他一定想到办法了。

“我洗耳恭听。”

“您知道吗?您长得和少年时期的胡利安有点像呢!”费尔南多神父突然说道。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神秘兮兮的侦探式表情:两道眉毛,一道皱着,一道扬起。

费尔南多神父依然半信半疑地观望着我们。显然这些说法都不足以取信于他,无法博得他的信任。我向费尔明发出求救的眼神,拜托他赶紧再胡诌些理由来说服神父。

“话说昨天,我和我的贝尔纳达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她那个小屁股都被我捏得瘀青了。后来,我送她回家之后,自己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没办法,香艳刺激的场面一直留在脑海里嘛!所以,我干脆继续往下走到巴塞罗那最大的八卦中心,艾利多洛撒夫曼的酒馆,那地方虽然不怎么卫生,不过,拉巴尔区的各种小道消息都能在那里打听出来。”

“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刚刚提到的那些资料,其实是关于他们两人的家庭背景、某些事件以及私人感情的部分。我们想请教神父的是,如果不会对您造成太大困扰的话,可不可以跟我们谈谈学生时代的胡利安和阿尔达亚?”

“拜托您,费尔明,讲重点!”

费尔南多神父面露惊愕的神情,定定望着他。趁着费尔明还在喘息,我决定赶快接话。

“现在就要讲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那里之后,先去巴结了一些熟客,混熟之后,我开始打听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也就是您那位神秘女子努丽亚·蒙佛特的丈夫,据说在监狱里吃过牢饭的。”

“这点请您务必谅解,我们实在不能透露,万能的上帝最清楚了,世上有太多无法明说的事情和秘密,您大人大量,人格高尚,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苦衷。”费尔明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

“据说?”

“恕我冒昧问一句,是什么样的文件?”

“没错!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坐牢的确切时间!根据我的经验分析,八卦的可信度比司法部官方的说法还要高!我告诉您,达涅尔,最近十年来,在巴塞罗那的所有监狱里,从来没有人听过米盖尔·莫林纳这个名字。”

“是这样的,我们手上恰好有几份和他们相关的资料,其中有一些法律上的疑点必须澄清。”

“说不定他是在别的地方坐牢啊!”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费尔明已经抢先答话了。

“是啊!阿卡特拉斯监狱、辛辛监狱,或是巴斯提亚监狱……唉!达涅尔,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神父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费尔明的脸庞,然后才搭腔。“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请问,两位想要了解的是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猜想大概是吧!”

“您认识他们两位吗?”费尔明问他。

“不要猜想了,您就接受吧!”

“胡利安已经去世超过十五年,阿尔达亚也早就远走阿根廷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米盖尔·莫林纳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费尔南多神父紧抿着双唇,眉头深锁。

“那就表示努丽亚·蒙佛特这条线索通了!”

“费尔南多神父,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贵校两位昔日校友的资料,他们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和胡利安·卡拉斯。”

“您有什么建议?”

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在费尔明胡说八道之前先开口,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现在,我们必须试试其他办法。例如,去拜访神父昨天早上提到那位善良的老奶妈,就是个不错的点子。”

“真是荣幸之至,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他很友善地回应,“请容我冒昧请问,两位大驾光临敝校,有什么事吗?”

“您该不会告诉我那个奶妈也不见了吧?”

费尔南多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真想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不会的。但是我们不能小心翼翼在前门打探,好像祈求施舍一样。我们得从后面打入内部。喂,您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籍顾问,非常荣幸在此向您问好。在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达涅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个胸怀慈悲的虔诚教友。”

“费尔明,您刚刚说的话像是在念弥撒。”

费尔明立即伸出手,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了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也该抖抖侍童长袍上的土了。我们可以做做好事,一起去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老太太。好了,现在您可以说说昨天跟小姑娘约会的情形了吧?别对我守口如瓶,心事憋久了,会憋出病的。”

“早安!我是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他说,“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掏心掏肺,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也谈了我的焦虑,觉得自己就跟笨头笨脑的小学生没两样。费尔明突然冲上来紧紧抱住我。

其中一位神父走了下来,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双手环抱胸前,就像个大主教。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猛禽。他带着深邃的眼神走过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古龙水香味,闻起来好像樟脑丸。

“您谈恋爱啦!”他激动地说道,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可怜的孩子!”

“现在不是说这些社会大道理的时候啦,费尔明!万一神父听见,我们会被赶出去的。”我连忙打断他,同时也注意到,几个神父站在从大门延伸而上的阶梯最高处,不时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瞧,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已经听见我们的谈话了?

那天下午,我们准时从书店下班,当然又引来父亲疑神疑鬼的目光,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俩可能惹了什么麻烦。费尔明匆匆在纸上记下几件待办的要事,然后,我们俩火速开溜。我想,我迟早要跟父亲解释一下,至于要讲哪一部分,那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

“这个嘛,这类名校有时会提供一两个名额的奖学金,对象是园丁或清道夫的儿子,校方趁机表现伟大的情操,以及基督教的慈善精神。”费尔明说,“帮助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教他们模仿有钱人。这种资本主义之毒,简直蒙蔽了……”

走在路上,淘气的费尔明当然还是要耍耍嘴皮子,聊起我们即将造访的目的地。圣露西亚养老院向来以阴森恐怖出了名,它位于蒙卡达街上的一座王宫的废墟里。这个年代久远的地方,可怕的气氛介于炼狱和停尸间之间,至于卫生环境,连上述两种地方都比它强。关于此地的历史,除了特别,还是特别。从十一世纪开始,这里的演变,从豪门之家、监狱、高级妓女进出的俱乐部、禁书古抄本图书馆、营房、雕塑工作室、重症病患疗养中心到修道院……不一而足。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座王宫变成了展示各种变态暴行的博物馆,属于一个特立独行的企业家,他自称是帕玛公爵,名叫拉斯洛·德·维切尼,并号称是波旁王朝的御用炼金师。事实上,他的本名是巴塔萨尔·德洛福·卡拉略特,一个出身芦笋镇的职业骗子,也是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

“可是,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啊!”

这个人拥有全西班牙最多的人类胚胎标本,包括各种时期的胚胎,全都泡在福尔马林里面,不过,欧洲和美洲各国警方对他一长串的起诉罪状,甚至比他的收藏更惊人。当时,这地方俨然是观光景点,“德内布拉林”(这是德洛福替王宫取的新名称)提供招魂术、巫术、斗鸡、斗鼠、斗狗、大块头女子互殴、残疾人斗殴和群殴等各种表演,当然也少不了提供变态性虐待服务的妓院、合法敛财的赌场、性爱迷药工作室、乡土剧、木偶戏,以及充满异国情调的歌舞表演。圣诞节期间,博物馆也会演出基督诞生在马槽的戏码,参与演出的都是博物馆表演打斗的基本成员和妓女们,他们名声远播,连偏远的乡村都知道。

“您现在看到这个地方,或许会觉得仿佛沙皇时代的‘魔僧’拉斯普京的陵墓一样阴森骇人,但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当年可是巴塞罗那最具声望的名校。到了第二共和时代,这所学校渐渐走下坡,因为当时产生了许多新富豪,这些快速崛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姓氏听起来都很陌生,这所教会中学因此将他们的孩子拒于校门外。于是,他们决定自行创校,在新的学校终于赢得尊敬,也拥有了拒绝其他孩子的权力。金钱就像病毒:当它腐蚀了一个人的灵魂,就会另寻新血。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姓氏存在的时间,比焦糖杏仁果还要短暂。教会中学的极盛时期,大约是一八八〇年到一九三〇年之间,这所学校是权贵子弟的摇篮。阿尔达亚家族把孩子送进这个邪恶的地方,和背景相同的富家子弟一同住校、望弥撒,学习自己家族的丰功伟业,将来才有能力重复吹嘘,直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德内布拉林”博物馆营运相当成功,直到十五年前,德洛福一周内和地方军团总司令的妻子、女儿及岳母都上了床的事情败露之后,最残酷的暴行终于降临在暴行的始作俑者身上。德洛福还没来得及改名换姓逃出巴塞罗那,一群杀手已经先在圣玛利亚区的小巷子里逮到了他,接着把他带到城堡公园吊死,然后放火烧尸,后来,尸体被丢在偏僻角落任其腐烂,最后恐怕成了附近野狗的大餐。由于原屋主德洛福恶行昭彰,废弃了二十年的“德内布拉林”一直乏人问津,后来市政府接管,变成了由教会管理的公立赡养机构。

从大道往上坡走,转进狭窄蜿蜒的小路,走道尽头,耸立在一片葱绿树林间的就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红砖砌成的排楼缀着剑形窗子,学校建筑处处可见拱门和尖塔,宛如一座哥特式教堂,伫立在一大片香蕉园里。告别了出租车司机,我们走进草木茂盛的庭园,园里有几座喷泉,喷泉上的天使已经长满了青苔。树林间有几条小石径。我们往学校大门走去,这时候,费尔明先向我叙述了学校的背景。

“那些通过严酷考验的女士,行事作风简直要人命。”费尔明说,“最糟糕的是,她们嫉妒这个地方的神秘过往——要我说真是坏心眼。总之,我们得找个办法溜进去才行。”

他们就这样一路谈论着政治,车子驶过奥古斯塔大道,开往城市近郊的山坡地。阳光越来越灿烂,蔚蓝天空下,凉风徐徐吹拂。车子在冈杜萨街右转,缓缓开上波纳诺瓦大道。

最近几年来,圣露西亚养老院收容的都是奄奄一息或遭遗弃的老人,有些又疯又穷,有些本来就是巴塞罗那苟延残喘的游民。还好,这些老人大部分都是入住没多久就过世了,反正那里环境条件差,同伴难以相处,实在也不宜久留。根据费尔明的说法,死去老人的遗体都是在天亮前不久送出养老院,然后,那辆由几年前闹过重大丑闻的香肠食品公司捐赠的货车会将遗体运到公墓埋葬。

“那都是法西斯分子在搞宣传!”司机说道,态度比刚才更诚恳,“我们的领导同志每次都撒一大泡尿,就跟一头斗牛一样。这么强壮的体魄,连俄国的伏尔加汽车都比不上!”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您编出来的!”我觉得费尔明讲的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听说,自从他有一次吞下了一颗枇杷核,从此饱受前列腺问题的折磨,现在呢,非要有人在旁边哼唱《国际歌》,他才尿得出来!”费尔明说。

“我的创作天分没这么高,达涅尔。等一下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十年前不幸来过此地,只能告诉您,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室内设计作品。唉,可惜我们忘了带几片月桂叶来除臭!不过,我们恐怕连能不能进去都有问题。”

我以最舒适的姿势瘫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前座枯燥的对话,我摇下车窗,享受着清凉的新鲜空气。费尔明乐得乘坐斯图贝克汽车兜风,不时响应司机聊的话题,司机先生偶尔搞错了前苏联领袖生平的部分细节,费尔明还会插嘴纠正他。

转进蒙卡达街之后,在幽暗暮色中,我看见许多老旧的昔日皇宫,如今都成了商店和工厂。海上圣母大教堂响起一串钟声,一时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过了半晌,一股怪味夹在寒风中飘过来。

“这个世纪有三个伟大人物:西班牙共产党主席依巴露丽女士、斗牛士马诺雷德,还有斯大林!”出租车司机自信满满地说道,接下来打算将他心目中那个完美圣人的生平叙述给我们听。

“这是什么味道啊?”

于是,我们带着这笔不义之财,在兰布拉大道口等出租车。我们眼看着几辆空车经过却没搭,因为费尔明坚持,难得搭出租车,至少也要搭一辆斯图贝克汽车才行。等了一刻钟之后,总算来了一辆符合要求的车子,费尔明使劲地挥舞手臂,简直就像一座转动的风车。他坚持坐在前座,后来居然跟司机聊起了莫斯科的辉煌时代,还聊了斯大林,那是司机的偶像和精神标杆。

“哦!我们已经到了!”费尔明说。

“放心,有个善良的呆瓜帮我们出钱。”费尔明赶紧把钱收好,“刚刚那个得意忘形的老兄找错钱,我们反而赚了一笔!况且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去搭地铁。”

30

“从这里搭出租车到萨里亚区,车费贵得吓死人!”我提醒他。

迎面而来的是一扇腐朽的木门,两旁各挂着一盏天使造型的瓦斯灯,看起来就像两块风化的老石头。眼前一排阶梯通往一楼,那个长方形的明亮空间就是养老院的主要入口。瓦斯灯散发的光线把屋内染成一片朦胧赭红色。有个瘦削身影站在拱门口,宛如猛禽般逼视着我们。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那锐利的眼神依旧清晰可辨,一如她所展现的特质。她提着潮湿的木桶,桶子里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走出咖啡馆后,费尔明坚持要搭出租车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说是平常搭地铁的机会多的是。他还说,在这个阳光和政客雕像一样灿烂的早晨,只有老鼠才会在地铁隧道里钻来钻去。

“圣洁无瑕慈悲神圣玛利亚!”费尔明很兴奋地念了一大串。

“这是血压突然降得太低造成的。”费尔明说,“来颗瑞士糖,含进嘴里,什么毛病都没了。”

“棺材呢?”有人在楼梯上方严肃而简洁地响应。

我点点头。

“棺材?”费尔明和我同时反问道。

“好一点了吗?”他问。

“两位不是殡仪馆的人啊?”修女意兴阑珊地问。

刚吃的早餐、前一天的晚餐,以及满腹的愤怒,全都被我吐得精光。我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脸,看着布满水雾的镜子里朦胧的自己,有人用蜡笔在镜子上写着“法西斯党活该吃屎”。回到座位时,我发现费尔明已经在吧台边付账,还跟刚刚那位服务生聊着足球比赛。

难道我们看上去像提供殡葬服务的人?还是她只是随口问问?碰到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费尔明倒是乐得眼神发亮。

我摇摇头,然后立即冲进洗手间。

“棺材在货车上,首先,我们想先确定当事人的身份。纯粹是走程序!”

“没错,但是努丽亚·蒙佛特骗了您,可能纯粹只是想省略那些情节,为了不让自己卷入不必要的是非。人就是这样,说实话的理由少之又少,撒谎的借口却无穷无尽。唉,您真的不要紧吗?您的脸色跟奶酪一样白。”

我突然一阵眩晕。

“别忘了,努丽亚·蒙佛特对我说了谎!”我说。

“我还以为科尔瓦托先生会亲自来呢!”修女说道。

“假设卡拉斯真的越过了边境,刚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时回到巴塞罗那。那么,在巴塞罗那停留的那几周,他做了什么?又住在哪里?至今仍是谜。我们认为那一整个月期间,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却没和任何熟人联络。他没去找他父亲,也没联络他的朋友努丽亚·蒙佛特。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街上,胸口那一枪是致命伤。接着,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里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狠角色出现了,称他为地狱王子绝不为过。这个恶魔扬言要消灭所有和卡拉斯相关的事物,不择手段摧毁他的书。更戏剧化的是,这个大坏蛋是个无脸怪客,一张脸被烈火烧得完全模糊。不只如此,还有人跳出来指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部分:努丽亚·蒙佛特认出了古博的声音,其实就是豪尔赫·阿尔达亚。”

“科尔瓦托特别交代,请您多包涵,他去给尸体做防腐了,那是个棘手任务,因为死者是马戏团的大力士。”

费尔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看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两位是科尔瓦托殡仪馆的员工吗?”

“回到刚刚的话题。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香肠,有的是刚灌的新鲜香肠,有的是粗硬干燥的腊肠,每一种都有其地位和功能。卡拉斯曾经说过,他已经和爱情绝缘,而且,我们也没听说他在巴黎多年有过任何罗曼史。当然啦,他在声色场所上班,周遭美女如云,或许一开始他的性欲和激情难免会蠢蠢欲动,但是同事间熟了就像家人,围绕在身边的美色,反而像是额外的年终奖金,或是圣诞节彩票。不过,这纯粹是推测罢了。让我们回到卡拉斯宣布将与赞助者结婚那件事。当时,半路杀出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这小子,把这桩美事搞得一团乱。我们都知道,豪尔赫为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经找到了他在巴塞罗那的出版社。不久后,就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凌晨,卡拉斯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在拉雪兹神父公墓起了肢体冲突,然后就失踪了。那场婚礼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

“我们俩是科尔瓦托得力的左右手,在下卫弗瑞多·委因度,旁边这位是我的学徒,桑松·卡拉斯戈。”

“我很好。”我骗他。

“很高兴认识您!”我立刻帮腔应了一句。

“唉,达涅尔,您还好吧?您的脸色很苍白,而且还不停冒汗!”

修女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眼神呆滞,像个稻草人似的。

“他们说不定是真心相爱。”我提出不同见解,但说话音量很微弱。

“欢迎光临圣露西亚养老院,我是赫廷格尔修女,两位请跟我来!”

“总之,我们可以这么假设: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一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浓雾里,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晚上在酒店弹钢琴讨生活,白天继续当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苦作家。他在巴黎那几年,只有悲惨二字能形容。浪迹巴黎多年,最后留下一部遭人遗忘的小说,甚至还不幸消失了。我们都知道,他后来决定和一个非常富有、年龄大他一倍的神秘贵妇结婚。像这样的婚姻啊,一旦深入探究就不难发现,疾病缠身的贵妇愿意结婚,同情和友谊远超过浪漫情愫。这位女士是文学和艺术的捍卫者,她怕自己赞助的对象未来在经济上无以为继,于是想通过婚姻让卡拉斯顺理成章地成为遗产继承人,让文学继续在世上发光发亮……这就是巴黎人的作风!”

我们不发一语地跟着修女走过幽暗的走道,屋内的味道让我想起地下铁隧道。走道两侧分布着好几个没有装上门的门框,门内都是卧房,烛光摇曳,一排排床铺靠墙摆放,每张床都挂了蚊帐,仿佛晾着一排裹尸布。唉声叹气此起彼落,每个蚊帐里隐约可见老弱的身影。

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刚下肚的咖啡加牛奶和四个奶油小蛋糕,好像已经涌上喉咙了。

“从这里进去。”赫廷格尔修女在前面引路,始终与我们保持好几米的距离。

“一九一九年,胡利安·卡拉斯远走巴黎,定居在那个流浪者之都。”费尔明继续说,“佩内洛佩寄出的那封信,始终没有寄到他手上。当时,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在自家豪宅里,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卡拉斯和阿尔达亚之间的友谊已经终结。不仅如此,根据佩内洛佩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豪尔赫发了誓,要是再让他碰到胡利安,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昔日好友。如此强烈的措辞,清楚说明了这段友谊已经走到尽头。随便想也知道,两名好友之间的冲突,显然是因为佩内洛佩和卡拉斯谈恋爱而引起的。”

我们进了一个宽敞的圆顶大厅,我马上联想到费尔明津津乐道的交际场所“德内布拉林”。大厅的阴暗角落伫立着一排蜡像,或立或倒,死气沉沉的呆滞眼神,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起来和铜板没两样。我心想,这些或许都是老旧博物馆留下来的人偶或遗物吧!接着,我发现他们居然会动,只是动作非常迟缓。在他们身上,完全无法看出年纪和性别。每个人都被铅灰色的破布裹得紧紧的。

这时候,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托马斯前一晚在书店对我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我突然觉得头晕想吐。

“科尔瓦托说过,叫我们不要翻动或清洗。”修女语带歉意地说,“不过,因为遗体已经开始流血水,只好把这个可怜的老先生暂时先放进我们原有的棺材里,问题就解决了。”

“整个事件要由两个男孩之间的纯真友谊说起,也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和豪尔赫·阿尔达亚,他们俩是童年玩伴,就像托马斯少爷和您这样。两人结识多年,相处向来愉快,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展望着大好前途。两人后来却因故起了冲突,这段友谊也因此结束了。就像舞台剧作家惯用的情节,冲突的背后必定有个女人,这个事件当中的女人叫佩内洛佩。非常荷马式的悲剧!您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您处理得很好。谨慎一点总是比较好。”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吃早餐时,费尔明简略讲述了这个谜团,为我们充当神探办案之日揭开了序幕。

我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费尔明。他很冷静地摇摇头,表示要我别担心,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修女带着我们走过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个类似地牢的地方,没有通风口,也没有灯光。她拿下挂在墙上的瓦斯灯,递给我们。

礼拜天早上七点半,我们约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碰面。费尔明请我喝咖啡加牛奶,配上几个球形奶油蛋糕,那硬邦邦的口感,即使上面涂了一层奶油,尝起来依然像浮石。负责招呼我们的服务生衣领别着长枪党徽章,嘴上蓄着短髭,不停地哼着小曲,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喜滋滋地说前一天刚做了爸爸。我们立刻恭喜他,他听到后坚持要各送我们一根法丽亚牌雪茄,要我们边抽雪茄边为他第一个孩子庆生。接过雪茄时,我们告诉他,一定会祝福他的孩子。费尔明皱着眉头,斜眼看着他,怀疑他根本就是在瞎掰。

“两位会待很久吗?不好意思,我有很多事要忙。”

24

“您去忙您的事,别招呼我们了,事情由我们来处理就好,您尽管放心!”

“唉,我也不知道……”我喃喃说道。

“好吧!两位如果需要什么,我就在地下室的寝室通道口。两位不介意的话,麻烦请从后门把遗体运走。我不希望其他人看到,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他很快就气消了,达涅尔,您看着好了,朋友之间偶尔闹别扭,很正常的。”

“我们会照办的。”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

他走出店门时,正好和提着热糕饼回来的费尔明擦身而过。费尔明看着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越走越远。回到书店后,费尔明把热腾腾的糕点放在柜台上,还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的螺纹面包。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恐怕连一颗阿司匹林都吞不下去。

赫廷格尔修女好奇地盯着我看了半晌。近身观察她之后,我才发现这位修女已经上了年纪,称得上是老太太了。她和养老院里的老人相比,恐怕只年轻个几岁罢了。

“我只告诉你这么一次,达涅尔,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

“唉,您这个学徒,从事殡葬业,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他在店门口停了下来。

“体验真实人生,没有年纪之分啊,修女!”费尔明答道。

“我们明天见个面吧?”我说,“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找费尔明一起去,就像以前那样。”

修女点点头,一脸慈祥地对着我微笑,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哀愁和怜悯。

他点点头。

“唉,说得也是!”她幽幽地说道。

“你要走了?”

她缓缓往阴暗处走去,一手提着水桶,长长的影子宛如婚纱在地上拖曳着。费尔明把我推进地牢里。那是个相当简陋的房间,四周墙壁就像渗水的岩壁,屋顶上布满铁钩,地板的裂缝都成了下水道。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浅灰色大理石桌,上面放着一个装货木箱。费尔明举起瓦斯灯一照,里面是个死人躺在麦秆堆里,整个身体就像羊皮纸皱成一团,冰冷而僵硬,完全不成人形。死者浮肿的身体已经发紫,一双泛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破碎的蛋壳。

我没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俩都不发一语,就看着一个个灰色人影在橱窗前晃过。我心里一直期望有人能进来,把我们从沉默的窘境中解救出来。过了半晌,托马斯把手上那杯咖啡放在柜台上,转身往店门走去。

我看了觉得反胃,于是赶紧转过头去。

“你根本就不了解贝亚。”他低声咕哝着。

“来吧,开始干活儿啰!”费尔明说道。

托马斯低下头来。

“您疯了?”

“对。”我这是违心之论,“但是,请别这样要求我。”

“我说,在诡计被拆穿之前,我们要赶快找到哈辛塔才行。”

他耸耸肩。“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要求你停止和她交往,你会答应吧?”

“怎么找啊?”

“你很在乎吗?”

“怎么找?当然是用问的。”

“这不是答案。”

我们探头看了看走道,确定赫廷格尔修女已经走了,接着,悄悄溜进刚刚经过的大厅。那些可怜的老人依旧静静观望着我们,眼神从好奇转为恐惧,有几个比较特别,眼里尽是贪婪。

“我才约过她一次。”

“小心啊!别看他们这样,有些人恐怕很想在您脖子咬一口,吸光您的血,好让自己回春呐。”费尔明说,“岁月让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温顺的绵羊,可是啊,这里的混账东西跟外头一样多,甚至更多!唉,这些人可都是老不死的,看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进了棺材。所以,不必为他们难过!来吧,您从角落那些开始问,因为那几个看起来牙齿大概都掉光了。”

“你是认真的吗?”他问。

假如这番话是为了鼓舞士气,那真是彻底失败了。我看着角落那群风烛残年的老人,顶多只能对他们微笑而已。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只想到这个世界简直是道德沦丧,大家为达目的都不择手段。费尔明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只见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分钟,我们默默听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托马斯端着他的咖啡,至今一口都没尝。

“人的本性是世上最卑劣的婊子,更可悲的是,这还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说道,“勇敢一点,往前冲吧!”

“你在动歪脑筋。”

于是,我进行了第一轮询问,当我问起哈辛塔·科罗纳多的住处时,老人们给我的反应,除了空洞眼神、唉声叹气,就是打嗝和梦呓。十五分钟后,我无功而返,回到费尔明身边,我心想,说不定他的运气会比我好。没想到,他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说话!”我说道。

“在这种鬼地方,我们要怎样找到哈辛塔·科罗纳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我也不知道啊!这里全是痴呆老人,我连瑞士糖都送上了,结果他们居然以为那是通便剂。”

“托马斯,”我先开了口,只觉得口干舌燥,“昨天晚上,你姐姐跟我在一起。”

“不然,我们去问赫廷格尔修女吧?干脆跟她实话实说。”

才不过十秒钟光景,费尔明已经不见人影,等不及要去吃点心、看美女了。托马斯和我留在书店里,满室寂静,就像瑞士法郎一样沉重。

“啊!达涅尔,实话实说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才用的最后一招,何况还是跟修女说实话哩!先把身上的子弹用完再说。您看那边那群老人,看起来挺精神的。我相信他们一定还说得出话来。不如您就去问问他们吧!”

“是在下的肚皮已经锣鼓喧天啦!唉,我突然觉得肚子饿死了,两位如果不介意,我先去面包店买个奶油面包填肚子。店里来了个新助手,长得比刚出炉的面包还甜美哦!真想咬她一口。她叫作圣洁玛利亚,但是人与其名相去甚远,个性还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好啦,我就让两位在这里聊聊吧!”

“那您呢?您要干什么?”

“没有啊!”

“我当后卫部队在这儿守着,就怕万一那个企鹅修女又回来了。您快去问他们吧!”

“两位听到了吗?”费尔明突然说,“紧锣密鼓的声音,好像在表演连续翻跟斗。”

我往大厅角落那群老人走去,心中不抱任何希望。

我觉得自己肯定吓得一脸惨白。费尔明问都没问,直接把他那难喝的饮料倒了一杯给我。我一口气喝完,尝起来很像热柴油。托马斯默默看着我,深沉的眼神让人看不透。

“大家晚安!”话才刚说出口,我立刻觉得自己的问候太荒谬可笑,因为这个养老院,时时刻刻都笼罩在暗夜里。“我想找一位哈辛塔·科罗纳多女士,科——罗——纳——多,有哪位认识她?或者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他不知道。不过,他已经发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说一旦让他知道了是谁,一定要打断那个人的腿,并且撕烂他那张脸……”

面前四个老人眼巴巴地望着我。这里似乎有一线希望呢,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见得每个老人都是神志不清的。

“您父亲也不知道吗?”费尔明穷追不舍,显然是乐在其中。

“哈辛塔·科罗纳多?”我又问了一遍。

“他刚刚说了不知道,费尔明!”我立刻插上一句,一心想转移话题。

四个老人面面相觑,彼此点头示意。其中有个挺着大肚腩的老翁,全身上下一根毛发都不剩,看起来似乎是他们的老大。他那张脸以及那副神情,让我觉得他就像快乐的暴君尼禄,当罗马城在他脚下沉沦腐败,他依然愉快地拨弄着竖琴。这位养老院的尼禄装出一副威严的表情,对着我微笑,一脸淘气。我以笑容响应,满怀希望。

“您也不知道她跟谁约会,又去了哪里?”

老人示意要我过去,嘴巴似乎在咕哝着。我迟疑了半晌,还是照着他的意思走上前去。

“她男朋友还在当兵。”托马斯说,“他还要等好几个礼拜才放假,况且,她每次跟他约会,最晚也是八点就到家了。”

“您能不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哈辛塔·科罗纳多女士?”我再问了一次。

我站在柜台后方,本想踢费尔明一脚,却让他机灵地躲开了。

我把耳朵凑近老人嘴边,不但闻到了他的口臭,也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我怕他会趁机咬我一口。没想到,他却放了个响屁。旁边的老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乐得拍手叫好。我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逃不掉臭屁袭击,熏得我反胃想吐。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老人,驼着背,蓄着一大把先知般的白胡须,花白的头发却非常稀疏,眼神宛如炽热的火炬,他拄着拐杖,满脸不屑,直盯着那群老人。

“嗯……您的姐姐一定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对吧?”费尔明故意要套他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年轻人,我看您是在浪费时间!胡安托尼这家伙只会放屁而已,另外那几个就跟着傻笑起哄。您也看到啦!这里跟外面的世界没两样,还是很险恶的!”

“今天早上,”托马斯继续说,“贝亚把自己锁在房里,整天没踏出房门一步。父亲则是在饭厅看他的报纸,一边听广播里的轻歌剧,还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中场休息时,我趁机溜了出来,因为我已经快发疯了。”

这位老翁的言论颇具哲理,语气很严肃,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他盯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费尔明使了个眼色警告我。我觉得背上直冒冷汗,体温好像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我刚刚好像听到您在找哈辛塔?”

“谁知道!昨天晚上,我姐姐贝亚很晚才回家。我父亲一直等到她回来,接着,他像平常那样,非要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她死都不肯说昨晚到底跟谁在一起,于是,我父亲气坏了,他一直破口大骂到今天凌晨四点都没停,他骂我姐姐是不要脸的贱货,而且他还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把她送去当修女,还说她如果被人搞大了肚子,一定会把她逐出家门。”

我点头称是,同时也觉得惊讶,原来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还是有脑袋清醒的人。

“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找她呀?”

我咽了一下口水。

“哦……我是她的孙子。”

托马斯耸耸肩。“没什么!我父亲今天在家发脾气,我闷得难受,出来透透气。”

“哼!那我就是撒旦的老子!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跑到这里来鬼扯!您就老实说吧!不然连我也要发疯了。在这里,事情简单得很。您如果还一个接一个地询问那群可怜虫的话,很快就会明白我为何这么说了。”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胡安托尼和他那群死党依旧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这时候,老头儿故技重施,又放了个臭屁,这回声音没那么大,时间却拉长了,听起来就像刺破轮胎时发出了嘘声,胡安托尼控制肛门括约肌的功夫显然高人一等。事实摆在眼前,我只好认了。

费尔明把他保温瓶里的饮料倒进杯子,闻起来有股雪利酒的味道。

“您说得没错,我并不是科罗纳多老太太的家人,但是我有很要紧的事,必须跟她谈一谈。”

“我不会拒绝的。”托马斯说道,语气跟平常一样拘谨。

老翁缓缓向我走来。他面带猫似的狡猾笑容,好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眼神灵活而精明。

“托马斯少爷啊,您那张脸真像是家里死了人似的。”费尔明说,“来,至少也让我们请您喝杯咖啡,行不行?”

“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我恳求他。

正当费尔明口沫横飞地向我解释各种求爱招数,店门上方的铃铛响了,走进来的是我的好朋友托马斯。我的心头突然震了一下,无法相信贝亚居然会叫她弟弟来。这是个可怕的传令官,我心想。托马斯一脸严肃,而且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那要看您能不能帮我啰!”

“我说,达涅尔,除了您楼上那个邻居麦瑟迪塔丝之外,女人大概都比我们男人聪明,至少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她们心里清楚得很。还有,她们要不就把心事只跟一个人说,要不就告诉全世界。您面对的是自然界的一大谜题啊!达涅尔,女人哪!嘴巴叽叽喳喳,心思弯弯曲曲。您如果让她自个儿思考,她是理不出头绪的。记住:内心热情,脑袋冷静。这就是成为大情圣的秘诀。”

“如果是我能力范围之内办得到的事,我会很乐意帮您的。您希望我帮您带话给家人吗?”

“万一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见我了,那怎么办?”

老人冷笑。“家人?就是他们把我送进这个鬼地方的。哼!一群吸血鬼,连我身上的内裤都想抢走。那些人最好下地狱!这么多年来,我好歹也熬过来了。我要的是女人!”

“跟数学原理一样千真万确。”

“啊,什么?”

“您确定?”

老翁不耐地瞅着我。“年纪轻轻并不是脑袋空空的借口啊!小子,我说了,我要的是女人!我要一个成熟的娘儿们,不然,品种优良的小妞儿也行。一定要够年轻,不能超过五十五岁,身体要健康,身上不能长疤生疮。”

“唉!达涅尔,您对女孩子的了解还真乏善可陈。我用年终奖金打赌,这个小姑娘现在一定像茶花女一样,趴在她家窗台上,遥望远方,等着您去把人家从她那愚蠢父亲的牢笼里解救出来。”

“我还是不太懂您的意思……”

“可是,贝亚总让我觉得,她应该会跟我表白心意的。”

“算了吧,您清楚得很!我要找个两排牙齿还很健全,又不会在我断气之前在我身上尿失禁的年轻娘儿们犒劳自己。长得漂不漂亮不重要,反正我已经是半个瞎子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要还愿意让我抱的女人都是维纳斯,懂吗?”

“不然您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站着撒尿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懂我懂!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帮您找女人啊……”

“我主动?”

“我像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有浪荡女子从事的服务业。我知道社会已经跟以前不一样啦,但是本质不会变的。您想办法去帮我找个身材丰满又淫荡的女人,否则免谈。如果您问我要如何跟女人享受鱼水之欢,我告诉您,只要让我捏捏她的屁股,摸摸她的奶子,这样就够啦!人生阅历丰富的人,就有这种优势。”

“您先静下心来,否则肝脏会长石头的。”费尔明建议我,“追女孩子就像跳探戈,花样很多,但都很抽象。您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以要主动才行。”

“这些技术性问题是您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马上找个女人给您啊!”

礼拜六,我一整个上午杵在柜台后面,心神不宁地期望贝亚出现在店门口。每次电话铃响,我一定赶紧跑上前,把听筒从我父亲或费尔明手中抢过来。到了下午,已经接了二十几通客人打来的电话,还是没有贝亚的消息,我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我的悲惨命运了。父亲到圣赫瓦西奥估价去了,费尔明趁着这个机会,又抓紧给我上了一堂恋爱课。

“这我当然知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好色老头,但我还没痴呆呢!您只要做出承诺就行了。”

23

“您难道不怕我为了达到目的而随口答应吗?”

“包在我身上!我向您保证,神父一定会像市立少年合唱团那样欢乐高歌。”

老翁狡诈地盯着我看。“您只要答应我就行了,其他的部分,我自有打算。”

“真的?”

我环顾四周,胡安托尼依然在卖弄放屁的花样,这地方是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对。您看着好了,我对神父特别有一套,别看我一副无赖的样子,几句好听的话哄他一下,他就对我掏心掏肺了。”

看来,这位言辞犀利的老爷爷提出的要求,已经是这个人间炼狱里最合理的一件事。

“阿尔达亚。”

“我答应您!我会尽力而为的。”

“我这就告诉您该怎么做。这个礼拜天,如果您没别的事,我们就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一趟,好好地调查卡拉斯是怎么认识那个富家公子……”

老翁咧着嘴,开怀大笑。我数了一下,他只剩三颗牙齿。

费尔明也叹了一声,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要金发的,即使是染的也没关系。奶子要够大,最好还要叫声够浪。毕竟,我现在只剩下听力还算正常。”

我只能茫然地叹息。“您有什么建议啊,费尔明?”

“我会尽力达到您的要求。现在,您可以告诉我哈辛塔·科罗纳多在哪里了吧?”

“那个女人为什么撒谎,我们目前还没办法厘清真相。”费尔明说,“不过,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如果她是以关系人的身份介入的话,那么,她介入的事情恐怕不只这一桩。”

31

那天晚上,我二度叙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故事以及他的死亡之谜。费尔明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在笔记本上写下重点,有时甚至还打断我的话,问了一些我漏掉的细节。我听着自己的叙述,总觉得故事里的许多空白和疑问越来越清晰。我几度分心,怎么也想不透努丽亚·蒙佛特为什么要骗我。她多年来定期领取那些寄给一个冒牌律师的信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富尔杜尼家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难道是她在处理?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您刚刚答应那个老翁什么啦?”

“当然可以,什么都能聊,尤其是跟这女人之间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您都可以跟我说。”

“您不是听见了嘛!”

“我能不能跟您聊一些事情,费尔明?这些事已经在我脑海里转了很久……”

“我希望您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我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男子,大大的蒜头鼻,肤色黄黄的,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欺骗一个已经快要进棺材的老人家。”

“好好把握机会啊!我在您这个年纪,每天就像风车音乐厅一样,早午晚各有不同的节目哩!”

“唉,达涅尔,您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问题是,您要怎么把妓女弄进这个神圣的地方?”

“不是您想的那样啦,费尔明!”

“我想,至少要付她三倍的价钱吧!至于其他细节,就交给您去处理啰!”

“您跟努丽亚·蒙佛特?哦,我想我真的错看您了,达涅尔。您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猎艳高手啦!”

费尔明没好气地耸耸肩。

费尔明惊讶地盯着我看。

“总之,说话要算话!我们有空再好好想办法。下次再碰到这种事,让我来交涉,好吗?”

“我今天才刚见过这个女人,就在她家里……”我喃喃低语。

“同意。”

“我能不能请问一下,这个努丽亚·蒙佛特是谁?今天那个在邮局上班的朋友告诉我,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女人的模样,因为她前几周才来拿过信,他说这女人比维纳斯女神还要迷人,而且胸部更丰满!我相信他的眼光,因为内战爆发前,他本来是个美术老师,可是呢,因为他是社会党党魁拉尔戈·卡瓦耶罗的远房表弟,后来只好沦为天天舔邮票的邮局小职员。”

接着我们遵照老翁的指示,从三楼爬上楼梯,在一间小阁楼找到了哈辛塔·科罗纳多。根据那老头的说法,只有少数人能够住在阁楼,他们是养老院里最清醒、最长寿的人。这排隐秘的厢房,显然就是化名“拉斯洛·德·维切尼”的德洛福当年的居所,他在这里指挥“德内布洛林”的一切活动,也在烟雾和芳香精油弥漫的空间里,学习了来自东方的恋爱之术。即使物换星移,依旧可见当年的风华。哈辛塔坐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裹着毛毯。

“别再挖苦我了。”

“科罗纳多女士?”我大声问,就怕这可怜的老人家已经聋了或痴呆了,甚至两者皆是。

“我亲眼看到那些收据了,上面都有名字和身份证号。看您一副快要呕吐的样子,我猜想,这个讯息八成是把您给吓坏了吧?”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望着我们,神情相当谨慎。她有一双迷蒙的眼睛,覆盖在顶上的白发已寥寥可数。我发现她以困惑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对我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真怕费尔明又要急着把我介绍成卡拉斯的儿子之类的,没想到,他只是跪在老太太身旁,轻轻执起她颤抖而衰老的手。

“努丽亚·蒙佛特?您确定吗,费尔明?”

“哈辛塔,我是费尔明,这孩子是我的朋友达涅尔。您的朋友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叫我们来看您,他今天不能来,因为他要主持十二场弥撒呢!您也知道,这阵子节日比较多,但是他衷心问候您。怎么样,您好不好啊?”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老太太看着费尔明,温柔地笑了。我的好友轻抚着她的脸庞和额头。老太太很高兴有人像抚摸毛茸茸的猫咪似的摸着她。我突然觉得喉头哽咽了。

“我还没调查到这个部分,不过,我怀疑根本就不是。依我看,要不就是我搞错了,要不就是这个叫雷克豪的人压根儿不存在。我唯一能确切告诉您的是,那个定期来拿信的人,名叫努丽亚·蒙佛特。”

“您瞧,我怎么问这么蠢的问题啊,对不对?”费尔明继续说,“待在这里怎么会好呢?您一定喜欢出去走走,甚至去跳跳舞,对吧?我看您这个身段,一定是个出色的舞者,我相信大家都会这么说的。”

“拿信的是谁?雷克豪律师的员工吗?”我问他。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体贴地对待任何人,即使在贝尔纳达面前,他也不是这样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讨好老太太,但是语气和表情却是如此真诚。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今天中午,我趁着午休时间去了一趟邮政总局,而且,我有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就在那儿上班。2321号信箱使用人的名字是何塞·马里亚·雷克豪律师,事务所设在里昂十三世街。我趁机查了一下这个地址,果然不出所料,这地址根本不存在,我想您大概也知道了。寄到这信箱的邮件,多年来都是由同一个人定时领取。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都以挂号信的方式收取手续费,要领这些挂号信,就必须在收据上签名,这些信息都有留底。”

“您真好啊,说了这么多好话!”老太太低声说着,由于长期无人可交谈,也无话可说,她的嗓子都钝了。

“您查出什么了吗?”

“连您一半的好都比不上,哈辛塔!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就像广播那样,您听过吧?”

“唉!真是自找麻烦……对了,您上回提过邮政信箱那件事,还记得吗?”

老太太没搭腔,只是眨眨眼。

“您并没有耽误到我的时间,费尔明。我想,我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我想,您这样就表示同意了。您还记得佩内洛佩吗?哈辛塔,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我们想问问关于她的事情。”

“说的也是!”他附和道,“好了,您去休息吧,我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哈辛塔点点头,眼神忽然一亮。

“您放心,费尔明,不会的。再说,您的精力这么旺盛,恐怕也很难绝子绝孙。”

“我的丫头!”她轻声咕哝着,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啊!因为,我只要想起自己的老爸,再想到我也可能变成他那个样子,我就觉得自己还是绝子绝孙比较好。”

“就是她!您还记得,对吧?我们是胡利安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那个喜欢说鬼故事的男孩,您也记得他,对不对?”

“当然!”

老太太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这些话和刚刚的轻柔抚摸,让她顿时重获新生。

“您说的是真的吗?”

“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费尔南多神父告诉我们,您很疼爱佩内洛佩。神父也很爱您呢!您知道吗?他天天都惦记着您。他没能常来看您,都是因为新来的主教急着建立声望,一天到晚举行弥撒,把神父的嗓子都弄哑了。”

他那张脸立刻洋溢着喜悦之情。

“您每天都能吃饱吗?”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既然这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很确定您一定会成为好父亲和好丈夫。您一向不相信这些事情,所以认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我吃得跟牛一样多呢,哈辛塔,但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吃下去的热量都消耗掉了。您可以瞧瞧,我这衣服下面可是真正强健的体魄哩!您摸摸看,没关系,简直就跟世界健美先生查理·艾特拉斯一样,只是毛多了点。”

我点点头。

哈辛塔点点头,似乎放心多了。她的眼里只有费尔明,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这种事情不需要明讲,达涅尔。光是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可以跟我们聊聊佩内洛佩和卡拉斯吗?”

“您和贝尔纳达提过共组家庭这件事吗?”

“他们从我身边把她抢走了!”她说,“他们抢了我的丫头。”

“我的老天爷,当然没有!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您看我像是那种到处张扬要让女人怀孕的人吗?我不是不想!像麦瑟迪塔丝那种蠢女人,我恨不得立刻让她怀个三胞胎,好让自己享受王者之尊的感觉,但是呢……”

我上前一步,本来想开口说话,但是费尔明对我抛出不客气的眼神,意思是:你闭嘴!

“您跟她谈过这些吗?像是一起生个孩子……”

“是谁抢走了佩内洛佩?哈辛塔,您还记得吗?”

我将一双手臂交叉在胸前,心里想着,这件事到底进展到什么状况了。

“是老爷。”她露出惊恐的眼神说道,仿佛害怕有人会听见似的。

“我说,达涅尔,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不就赶快认清事实,要不就继续醉生梦死。人的一生,顶多只有三四件事情值得去追求,其他都是粪土。我做过的傻事已经够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贝尔纳达幸福,而且将来能死在她的怀里。我想重新做个令人尊敬的人,您知道吗?这不是为了我自己,对我来说,受人尊敬与否,就像姑娘的清唱,听起来实在很空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因为贝尔纳达信这一套,她相信广播剧的情节,也相信神父说的每一句话。她个性如此,我就是爱她原来的样子,即使她的下巴长了几根胡须,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成为一个能让她感到骄傲的人。我希望她能这么想:我的费尔明是人上人,就像加里·格兰特或海明威一样出色。”

费尔明似乎在分析老太太的神情,接着,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斟酌各种可能性。

“您会不会太冲动了,费尔明?您才刚认识她没多久……”

“您所说的老爷,是指万能的上帝,还是指佩内洛佩小姐的父亲大人里卡多先生?”

“我要变得更好,这样才配得上她。您还太年轻,不懂这些,但是以后您就会了解,有时候,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能付出多少,而是他愿意放弃多少。贝尔纳达已经跟我谈过了。她是个具有强烈母性的女人,这是您也知道的。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成为母亲。我非常珍惜这个女人,她比糖渍水蜜桃还要珍贵!我告诉您,为了这个女人,我愿意在脱离教会三十二年之后,再次走进教堂,甚至要我诵经祷告都行。”

“费尔南多好不好啊?”老太太问。

“怎么说?”

“神父啊?好得很呢!我看他没多久就会当上教宗的,到时候,他就让您住进梵蒂冈的西斯汀礼拜堂。他口口声声说要问候您。”

“是的,我变了。贝尔纳达让我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他是唯一会来看我的人,您知道吗?他好心来看我,因为他知道我没有亲人。”

“费尔明,我觉得您已经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费尔明偷偷瞄了我一眼,看来我们正想着同一件事:哈辛塔看着反应迟钝,其实神志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垂垂老矣,但内心仍为当年那场悲剧所苦。我不禁要问,究竟还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或者就像那个指引我们找到这里的精明老翁,只能困在这个养老院等死。

“我告诉您,那都是很肤浅的想法。婚姻和家庭,就看我们如何去经营,不用心的话,顶多就是个虚伪的巢穴,装满了垃圾和空洞的言语。如果是真爱,不需要挂在嘴上,也不用到处宣扬,举手投足之间就看得出来……”

“哈辛塔,神父来看您是因为他很爱您啊!他一直记得当年您很照顾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这些往事,他都跟我们说了。您还记得吧?那时候,您每次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常会看到费尔南多和胡利安啊?”

费尔明点点头。

“胡利安啊……”

“费尔明,您为什么会问我这个?我一直以为您不相信婚姻和家庭这一套。您还说那是束缚,记得吗?”

她那呢喃似的声音在空中拖曳着,缓缓漾起的愉悦笑容替她说出了答案。

“对,就像您父亲那样的!一个兼具智慧、善良和灵性的男人。一个能够倾听、引导和尊重孩子的男人,从不把自己的缺点加诸在孩子身上。他爱孩子,不只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也因为他愿意把孩子当个人来尊重。他是孩子心目中的榜样。”

“哈辛塔,您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对吧?”

“好父亲?”

“我还记得那天,佩内洛佩跟我说,她要跟胡利安结婚……”

他一定看出我满脸困惑,于是又补充道:“我不是指身强体壮的那种父亲!您也知道我身材瘦弱,不过,慈悲的上帝还是赋予我蛮牛般的精力。我指的是另外一种父亲!就是好父亲,您知道的。”

费尔明和我四目相视,两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拜托您,一定要诚实回答我。”他清了清喉咙。“您觉得,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父亲啊?”

“结婚?这是怎么回事啊,哈辛塔?”

“当然可以啊!”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她才十三岁,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达涅尔,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的问题?”

“既然这样,她怎么知道将来会嫁给他呢?”

我们在后面仓库里的桌旁坐了下来,四周堆满了书,两人默默无语。整座城市已经沉醉在梦乡里,我们的书店就像一艘小船,航行在宁静的暗夜汪洋中。费尔明端了一杯冒着白烟的热茶给我,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他有心事。

“因为她后来又见到他了,在梦里!”

“这就表示您对她动了真感情!上帝保佑!来来来,您坐下,我帮您泡杯菊花茶。”

从小,哈辛塔·科罗纳多深信自己将在托莱多城外的小镇度过一生,小镇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以及燃烧的汪洋。这想法源自四岁那年发高烧,不但差点夺走了她的性命,还让她做了个怪梦。梦境始于那场神秘的高烧,有些人认为,她一定是被那天出现在她家的巨大红蝎子蜇了,只是后来谁也没再见过那只红蝎子。另外一批人把矛头指向一个心狠手辣的疯狂修女,据说她会趁夜黑风高偷偷溜进别人家,专找小孩下毒施魔法。过了几年,恶毒的修女被处以绞刑,在上帝的祈祷声中,她的眼珠子从眼窝里掉了出来,霎时,一大片猩红的云层布满城市上空,随即下了一场暴风雨,落下的尽是甲虫的残尸。在梦里,哈辛塔看到了过去,也预见了未来,她甚至瞥见了发生在托莱多古城街道中的秘密和谜团。她在梦中常见的人物之一是撒卡利亚斯,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的天使,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黄眼睛、呼吸充满硫黄味的黑猫。撒卡利亚斯无所不知,他甚至预言了哈辛塔贩卖膏药和圣水的叔叔瓦伦西奥的死期。他也透露了她虔诚的母亲藏匿秘密信件的地点,这些信是个热心的医学院学生写的,虽然是个穷学生,却具备了相当扎实的解剖学知识,在位于圣玛利亚小巷弄间的寝室里,他提早发现了通往天堂的门。撒卡利亚斯宣称,哈辛塔的肚子里装了坏东西,那个死去的灵魂将会对她不利,而且,她这一生只会爱上一个男人,这段浮夸、自私的感情终将不欢而散。他还预言,她这一生将会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而在她抵达天堂之前,必定会先到地狱走一遭。第一次来月经那天,撒卡利亚斯和散发硫黄味的黑猫从她梦里消失了,多年后,哈辛塔回想起那个黑天使,不禁泪眼模糊,因为他的预言竟都成真了。

“好像比较接近卡着砖头的感觉。”我说。虽然,我其实也有全身发热的感觉。

因此,医生诊断出她这辈子将无法生育时,哈辛塔丝毫不觉得惊讶。结婚三年的丈夫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她,指责她是个不毛之地,她也坦然接受了。撒卡利亚斯缺席的日子(她始终把他当成天堂的使者,虽然他一身黑衣,但依旧是个明亮耀眼的天使,也是她见过或梦过最英俊的男人),哈辛塔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跟上帝说话,看不到他,也不期待得到任何响应,因为世间有太多愁苦,相较之下,她的困难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对上帝的独白,谈的主题千篇一律:她这一生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成为一个母亲,做个真正的女人。

“我说,达涅尔,这就跟消化不良一样,您有没有觉得肚子里好像卡了一块砖头?或者只是觉得全身发热?”

某天她在大教堂祈祷时,有个男人走近她身旁,她认出他就是撒卡利亚斯。他的穿着一如往常,那只狡黠的黑猫就坐在他大腿上。他青春依旧,十指还是修得那么漂亮,又尖又长,宛如一双公爵夫人的玉手。黑天使坦承,他来找她是因为上帝已经打算不回应她的祈求。但是,撒卡利亚斯叫哈辛塔不必担心,不管用任何方式,他一定会送一个孩子给她。他挨近她身旁,低声说了“迪比达波”四个字,然后温柔地在她双唇印上一个吻。哈辛塔接触到那甜美如糖果般的柔嫩双唇,脑中忽地浮现一个影像:她将来会有个女儿,而且不需要仰赖男人(她想起三年婚姻生活的床笫经验,前夫总是强迫她,同时用枕头盖住她的头,喃喃说道:“不许看,你这婊子!”这种活受罪的事情,不要也罢)。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上她,在非常遥远的城市,一个山顶有月亮、港口海面波光粼粼的地方。那座城市处处耸立着只有梦中才有的高楼大厦。后来,哈辛塔自己也说不上来撒卡利亚斯的到访,究竟是梦境,还是,抱着黑猫、十指尖涂着蔻丹的黑天使真的踏进托莱多大教堂来找她了?不过她始终坚信,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当天下午,她立刻去找了教堂的执事,他是个很有学问也见过世面的人(听说他甚至去过安道尔,还会讲一点巴斯克语)。执事说,他从没听过天上有哪个天使叫作撒卡利亚斯,不过,他静静聆听了哈辛塔的先知对大教堂的描述,像融化的巧克力做成的梳子,说道:“哈辛塔,你看到的那个地方是巴塞罗那,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有一座非常雄伟的大教堂,叫作‘圣家堂’……”两周后,哈辛塔带着一箱行李、一本弥撒经书,以及她这五年来的第一个笑容,踏上前往巴塞罗那的路,她相信,黑天使告诉她的事一定会成真。

“我哪知道啊!”接着,我还特别指明,“我是说,那两件事,我都不懂啦!”

熬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哈辛塔终于在阿尔达亚父子经营的一家百货商店找到了固定工作,商店就在城堡公园的万国博览会旧址旁。她梦中的巴塞罗那已然变成一座令人厌恶的阴暗城市,到处是大门深锁的旧皇宫建筑,还有许多排放浓烟恶臭的工厂,把人的皮肤熏出浓浓的煤炭味和硫酸味。哈辛塔从第一天就知道,那城市就像个爱慕虚荣、残忍无情的女人,她学会去害怕她,也学会不去正视她。她独居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微薄的薪水只够负担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没有窗子,光线则被大教堂挡住了,每晚还要忙着赶老鼠。这些嚣张的老鼠,咬伤过蕾梦妮塔六个月大的婴儿,小宝贝的耳朵、手指都遭了殃。蕾梦妮塔是个妓女,住在哈辛塔隔壁房间,也是她到巴塞罗那十一个月来唯一的朋友。那年冬天几乎天天下雨,雨水被煤灰染成了污水。不久,哈辛塔开始害怕,她怕撒卡利亚斯骗了她,她怕自己大概会在这个城市里,在寒冷、悲惨和遗忘中死去。

“何止认真,我们已经是心灵相通了!您和这个俏妞贝亚特丽丝怎么样?我一看到她就知道,这是个娇贵的千金小姐。不过,真正的关键在于:她是那种让人动情的女孩子,还是让人只想调情的那种呢?”

为了生存,哈辛塔每天天亮前就到百货商店,直到天黑才下班。就在那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凑巧看到了她,当时她正在替一个生病的领班照顾女儿。看到这个女子对孩子的细心呵护和温柔体贴,阿尔达亚决定把她带回家照顾怀孕的妻子。她的祈祷总算被听见了。那天夜里,哈辛塔又在梦里看见了撒卡利亚斯。这一次,天使不再穿着黑衣。他全身赤裸,皮肤覆满鳞片。黑猫不见了,换作一条白蛇缠绕在他身上。他的头发长及腰部,他的笑容,那个如糖果般的笑容,曾在托莱多大教堂里吻过她……如今却变成一排獠牙,就像她在鱼市场看过的大型深海鱼类的嘴巴。多年后,那个年轻女孩曾经告诉十八岁少年胡利安·卡拉斯这段往事。哈辛塔离开港口区的小旅馆那天,有人告诉她,她的好朋友蕾梦妮塔前一天晚上在旅馆门口被人用刀刺死,她的孩子冻死在她怀里。消息传出之后,旅馆里的房客打成一团,大家争相掠夺蕾梦妮塔的遗物。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没人要,是蕾梦妮塔最珍爱的宝物:一本书。哈辛塔知道那本书,曾经有好几个晚上,蕾梦妮塔拿着书过来,要求哈辛塔念一两页给她听。因为,蕾梦妮塔不识字。

“您跟贝尔纳达是认真的?”

四个月后,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生了。哈辛塔全心付出了孩子的亲生母亲无法提供的关爱,因为那位夫人是个仙女,总是盯着镜中的自己,从来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关心孩子。不过哈辛塔知道,这男孩并不是撒卡利亚斯应许她的孩子。那几年,哈辛塔告别了青春岁月,完全蜕变成另一个女人,保留下来的只有名字和面孔。原来的哈辛塔留在港口区的小旅馆,已经跟随着蕾梦妮塔而死去。如今,她在豪奢的阿尔达亚家族阴影下生活,远离了她痛恨的阴暗城市,即使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她也从来不曾进城逛街。她学会跟在别人后面生活,习惯了依存于财富多到无法想象的豪门世家。她一直在等待那个孩子,应该会是个女孩,就像那个城市一样,她会把上帝灌注在她灵魂里的爱都给这个孩子。有时哈辛塔扪心自问:她生活里如梦境般的平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幸福?她宁愿相信,始终沉默的上帝,一定会用他的方式响应她的祈祷。

“好现象!千万别相信那些初次约会就让您碰她的女孩子,至于那些还需要神父教导的女孩,更是不能和她们有瓜葛。请容我这么比喻吧:上等的牛腩煎到五分熟最好吃。当然啦!如果有女孩子投怀送抱,您也别迟疑,大口尝尝无妨。不过呢,如果您想认真谈感情,就像我跟贝尔纳达这样,那就千万要记住这条金科玉律。”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在一九〇二年春天诞生。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已经买下迪比达波大道上的豪宅,用人们都认定这栋豪宅里有个魔力强大的幽魂萦绕不去,但是哈辛塔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别人口中所谓的幽魂,就是她梦中撒卡利亚斯的幻影,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男人模样,变成了一匹只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狼。

“没有!”

佩内洛佩是个体弱多病、苍白瘦小的女孩。哈辛塔看着她慢慢长大,就像一朵在冬日里绽开的花朵。多年来,她夜夜守护着这个女孩,亲自帮她打点一切,替她烹煮每一餐、帮她缝制衣裳,每次她生病,哈辛塔一定守在旁边照顾,当她说出第一个字、当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这些重要时刻,哈辛塔都参与了。阿尔达亚太太就像个装饰品,只会听候指令,在女儿的生活中进进出出,每晚就寝前,她会到佩内洛佩床前,然后告诉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就是女儿,她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女儿更重要。哈辛塔未曾跟佩内洛佩说她过有多爱她。这个奶妈认为,真正的爱是默默付出,要以实际行动表示,而非嘴巴说说而已。哈辛塔私底下很瞧不起阿尔达亚太太,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在豪宅里等着年华老去,虽然戴着一身丈夫送的昂贵珠宝,但是那个男人早已出轨多年,她却只能保持沉默。哈辛塔恨她,因为,世间有多少女人,上帝却独厚她,让她生了佩内洛佩这个孩子。哈辛塔反观自己,一个真正适合做母亲的女人,却始终没怀过孩子。后来,哈辛塔前夫多年前对她的羞辱似乎成真了:她连女性的形体特征都没有了。她变得身形瘦削,满布皱纹的皮肤盖在外凸的颧骨上,勾勒出一张死板的面孔。她的胸部缩得像块洗衣板,臀部就跟瘦小男生一样扁平,她的肌肉结实而僵硬,甚至连里卡多先生也对她失去了兴趣。里卡多是个只要嗅到女人味道就想去尝尝的人,家里的所有女佣和亲戚朋友都非常清楚。哈辛塔告诉自己:这样最好!她可没时间去搞那些愚蠢的花样。

“她让您碰她了吗?”

她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佩内洛佩。她为她朗读,陪她去所有地方,帮她洗澡、帮她穿衣、帮她宽衣、帮她梳头,她也陪她散步、哄她睡觉、叫她起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总是陪她聊天。大家都当她是个孤僻而疯狂的奶妈、生活单调的老处女,却都不知道事实:哈辛塔不仅成了佩内洛佩的母亲,而且还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哈辛塔记得,佩内洛佩比其他小孩更早学会说话,也很早就懂事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就分享彼此的秘密、梦想和生命。

我耸耸肩,从实招认。“说实在,我也不知道。”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当佩内洛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人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共同体。哈辛塔看着佩内洛佩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光彩,不知让多少人为她倾倒。佩内洛佩是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那个名叫胡利安的神秘男孩到家里来的时候,哈辛塔从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两人之间已有交流。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很类似她和佩内洛佩之间的关系,但是也很不一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充满危机。起初,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恨这个男孩,但她不久就发现,她不但没恨胡利安·卡拉斯,而且永远无法恨他。由于佩内洛佩深深为胡利安着迷,她也学会了让步,慢慢接受了佩内洛佩所爱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然而,一如往常的是,问题的核心早已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根深蒂固,到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其实我只是在打发时间,因为我等会儿要到费德里科先生家。我和眼镜行的老板埃洛伊约好,我们俩轮流照顾他。反正我本来就睡得少,顶多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您也别说我了吧,达涅尔,现在都过了半夜了,依我看呢,您和那个小姑娘的约会,一定很成功哦!”

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真正单独共处之前,两人已经眉目传情了好几个月。他们活在偶然中:在走道上不期而遇,隔桌深情相望,眼神默默相遇。两人分离时,依然心灵相系。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的“佩内洛佩别墅”图书室里,他们在烛光下初次交谈,几秒钟后,胡利安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却从女孩眼中看出,两人心里有相同的感受,同一个秘密正吞噬着他们。似乎没有人发觉此事,除了哈辛塔。她看到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阿尔达亚家族的阴影下惶惶不安地交织着炽热的眼神。

“费尔明,还在工作啊?时间已经很晚了!”

当时,胡利安开始辗转难眠,从午夜到天明,他不停为佩内洛佩写出一则又一则故事,向她诉说心意。接下来,他会借故造访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找机会偷偷溜到哈辛塔房里,请她将手稿交给他心爱的女孩。有时哈辛塔会将佩内洛佩写的字条转交给他,接下来几天,他会天天捧着字条一读再读。这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上天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们,胡利安只能竭尽所能找借口接近佩内洛佩。哈辛塔也会帮他,因为她希望看到佩内洛佩快乐的样子,她希望这女孩一直散发灿烂的光芒。胡利安知道必须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才能更加接近佩内洛佩。于是他开始向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胡诌未来的人生计划,故意表现出对金融业的高度兴趣,他也装出和豪尔赫·阿尔达亚感情热络的样子,这样就有理由经常到豪宅走动。他只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他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诚恳放一边、学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很害怕,当他和佩内洛佩终成眷属时,自己已经不是她初次见到的那个胡利安了。有时候,胡利安在凌晨醒来,突觉怒火中烧,因为他实在很渴望能将自己的真情昭告天下,他很想当面告诉里卡多先生,他对他的财富不屑一顾,他对大好前程和家族企业也没兴趣,他深爱的是他女儿佩内洛佩,他想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那个钳制她已久的空虚世界。只是,当天色渐渐亮起时,他的勇气也化为乌有。

我经过书店橱窗前,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我想,父亲大概是在处理白天的信件,忙到忘了时间,或者纯粹只是找借口留下来等我,想打探我和贝亚碰面的情形吧。我看了看那个正在整理书架的身影,这才发现,原来是瘦削、紧张的费尔明,还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呢!我轻轻叩了叩玻璃橱窗。费尔明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他向我比了个手势,要我从后门进去。

有时,胡利安会向哈辛塔吐露心事,而哈辛塔也忍不住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哈辛塔常把佩内洛佩留在家里,理由是她要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然后她会借机和胡利安碰面,把佩内洛佩的字条交给他。她就是这样认识费尔南多的,多年后,这个男孩成了唯一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探望她的人,而养老院,正是撒卡利亚斯预言她在晚年等死的地狱。有时奶妈会故意带着佩内洛佩去学校,让两个年轻人有机会短暂相聚,看着他们之间慢慢滋生着她这一生从未体验过,也拒绝接受的东西:爱情。也就是那时候,哈辛塔注意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阴沉的身影,大家都叫他哈维尔,他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儿子。她发现他在监视他们,他站在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而且两眼直盯着佩内洛佩。哈辛塔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由阿尔达亚家族的专职摄影师雷卡森拍摄,是佩内洛佩和胡利安站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帽子专卖店前的合影。那是个天真无邪的画面,当时里卡多先生和苏菲·卡拉斯也在场。哈辛塔始终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

22

有一天,哈辛塔在学校门口等豪尔赫放学,不小心把皮包遗忘在喷泉旁,后来她再到原处找回皮包时,发现那个男孩傅梅洛正在附近晃来晃去,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看。那天晚上,她想找出那张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她确信一定是那个男孩偷了照片。还有一次,那是好几周以后的事,哈维尔·傅梅洛走到奶妈身边,问她能不能帮他把一样东西交给佩内洛佩。哈辛塔问他是什么,男孩便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看起来像是用松木雕刻的人形。哈辛塔一眼就认出那是佩内洛佩,一时不寒而栗。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已经跑远了。返回迪比达波大道豪宅途中,哈辛塔把那包东西从车窗丢了出去,仿佛丢的是一包发臭的腐肉。好几次,哈辛塔在凌晨惊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因为她做了恶梦,梦见那个眼神阴沉骇人的男孩扑到佩内洛佩身上,粗鲁的动作就像一只狠毒的昆虫。

我一直等到贝亚进了屋子才转身离开。我缓缓踱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一切都有希望,即使是眼前渺无人烟的街道以及四周传来的臭味,都是那么美好。走到加泰罗尼亚广场时,我看到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鸽子,满满一大片,就像白色地毯静静覆盖着整个广场。我本想从旁边绕过去,没想到鸽群挪动脚步,自动帮我开了一条路,等我走过之后,鸽群又回归原位。走到广场中央时,大教堂传出午夜钟声。我停下脚步,置身一片白色鸽海中,我心想,今天真是我生命中最奇特、最美妙的一天了。

有好几个下午,哈辛塔去接豪尔赫放学,偶尔豪尔赫会耽搁一下,于是奶妈就趁机跟胡利安聊天。胡利安开始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女人,也对她产生了十足的信任。不久后,当他碰到生活上的难题或烦恼,她和米盖尔·莫林纳就成了最早知道的两个人,有时候他只告诉他们两人。有一回,胡利安跟哈辛塔聊起他母亲和里卡多先生在学校喷泉旁共处的情形。里卡多神情愉悦,似乎对他母亲颇有好感,看到这个情景,他心里很不好受,因为这位金融大亨向来花名在外,他对女色贪得无厌,什么女人都想去沾染一下,就是不碰他那个圣洁的妻子。

“无耻的家伙!”他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似乎有点羡慕我,“真会甜言蜜语啊!”

“我正在跟你母亲说,你很喜欢这所学校呢!”里卡多先生当时这样告诉他。

离去的时候,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巡夜员看多了这种难分难舍的场面,早就走过来等着要帮她开大门了。

离去前,里卡多还对他们眨眨眼,然后哈哈大笑地走了。回家途中,他母亲一路沉默,显然是对里卡多·阿尔达亚的谈话感到不悦。

“我也是。”

苏菲开始对胡利安和阿尔达亚家族越来越紧密的关系产生疑虑,因为他已经和自己的家人没什么交流,也不再跟社区里其他孩子往来。对此,他母亲的反应是哀伤和沉默,帽子师傅则是满怀怨恨和绝望。起初富尔杜尼态度很热络,以为可以借此快速扩展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客户。然而,他却从此不见儿子身影,只好找来住在附近,也是胡利安以前的同学季莫来帮忙干活,同时也当他的学徒。安东尼·富尔杜尼是个只会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锁在灵魂的地牢里,几个月后,当他的情绪爆发时,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暴躁。在他眼里,一切都不对劲,不管季莫多么努力学习制作帽子,他还是嫌他笨。他对苏菲态度恶劣,因为他觉得胡利安对家人越来越冷淡,一切都是苏菲造成的。

“我会等着你的……”

“你儿子现在自以为很了不起啦?那些有钱人根本把他当猴子耍!”他冷言讽刺,内心满怀愤怒。

她点点头。

有一天,就在里卡多·阿尔达亚初次造访帽子店即将满三年之际,帽子师傅丢下季莫一个人看店,他说要出门办事,中午才会回来。他急急忙忙跑到阿尔达亚财团位于恩宠大道的办公大楼求见里卡多先生。

“至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吧?”

“请问,是哪位要找他呀?”有个态度高傲的职员说道。

“你最好赶快回去吧!”

“我是他的帽子师傅。”

我无奈地点点头。她轻抚着我的脸。

里卡多先生接见了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是态度很和善,他以为帽子师傅是送账单来的。他心想,这些做小生意的店家就是这样,总是搞不清楚收款程序。

“拜托别问了,达涅尔,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样,富尔杜尼,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明天?”

安东尼·富尔杜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跟里卡多提起胡利安疏远家人一事。

“我不知道,达涅尔。”

“里卡多先生,我那个儿子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正好相反,这孩子很不懂事,成天吊儿郎当,没什么本事,倒是很自负,就跟他母亲一样。请您相信我,他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没有野心,也没有个性。您还不认识他,其实他最会灌人迷汤了,让人以为他什么都会,但是根本啥都不懂。他是个可怜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等到巡夜员走远了才开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里卡多·阿尔达亚静静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话,眼睛几乎没眨一下。

“我不赶时间,你们慢慢聊!”他说,“我到角落抽根烟,你们只要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就这样啊,富尔杜尼?”

巡夜员在我们附近绕来绕去,暗地里窃笑着,男孩子送女孩回家的戏码,他看多了,显然,他觉得我的处女秀实在太平淡枯燥。

接着,大亨按下桌上的按钮,没多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刚刚接待他的那个秘书。

“我说,我今天不想见你。”

“巴塞斯,我朋友富尔尼多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多说,“请送他到门口吧!”

“你骗我什么?”

大亨冷漠的语调惹恼了帽子师傅。

“你想呢?”她问,“我之前骗了你,你知道吗?在大学回廊的时候。”

“不介意的话,里卡多先生,我想请您记得,我的姓氏是富尔杜尼,不是富尔尼多!”

她耸耸肩,挤出淡淡一笑。

“随便啦!富尔杜尼,您这个人真是可悲。您如果可以别再出现在我办公室,我会感激不尽。”

“不,我当然不希望这样。你呢?”

富尔杜尼走出那栋办公大楼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独了,他也更确信,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几天后,那些追随阿尔达亚来定做帽子的上流客户纷纷来函取消订货,而且立刻结清货款。不到几周,富尔杜尼就必须辞退学徒季莫,因为店里已经没什么活儿可以干了。反正,那个男孩什么也不会,又笨又懒,跟所有人一样。

“我不知道,达涅尔,我真的不知道。你希望这样吗?”

从这时候起,左邻右舍开始议论纷纷,说富尔杜尼越来越苍老、孤僻,火气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跟人交谈,经常独自在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神从绝望变成了渴望。大家都说时代变了,时下年轻人早就不流行定做帽子,宁可买现成的,样式新颖,而且价格更便宜。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就这样渐渐被人遗忘在那个阴暗、沉寂的角落。

“或许,你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比较好……”我提出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建议。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死掉。”他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我应该让大家称心如意。”

来到贝亚她家大门口时,已近午夜。我们一路上沉默不语,两人都不敢说出内心的想法。我们各走各的,刻意回避对方。贝亚把《德伯家的苔丝》夹在腋下,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回味着她那柔嫩双唇的滋味。我们要离开遗忘书之墓的时候,伊萨克看我的暧昧眼神,至今依然在我脑中盘旋着。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我在父亲脸上看过千百次同样的眼神,似乎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短短几个钟头,我已经迷失在另一个世界里,除了爱抚,还有令我不解的眼神,理智和羞愧正啃噬着我的内心。如今,回到现实中的暗夜郊区里,魔法已经消失,留在心中的只有让我心痛的欲望以及莫名的不安。望着贝亚,我这才了解,比起她内心强烈翻搅的暴风雨,我的忧虑只是一阵微风。我们站在她家大门口,无可奈何地凝望着对方。有个巡夜员缓缓走过来,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身上挂的一大串钥匙正好替他伴奏。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这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给了她一个热吻。

那次事件之后,胡利安反而倾注更多心力在阿尔达亚家族、佩内洛佩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来。他活在这个秘密期望里,两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撒卡利亚斯早在多年前已经预知这件事。阴影正在胡利安周遭蔓延,不久,他就会被吞噬。最早的迹象出现在一九一八年四月某一天。那天是豪尔赫的十八岁生日,身为金融大亨的里卡多,决定替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举办(应该说是派人举办)盛大的生日舞会,但他本人却借口公务繁忙不去参加,真正的原因是,他和一位来自圣彼得堡的美丽贵妇约好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蓝色套房共度春宵。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缤纷的马戏团戏棚:花园里布置数以百计的灯柱、旗海和摊位,等待宾客前来同欢。

我看着她,惊讶不已。贝亚的双唇漾起一抹微笑。“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豪尔赫在教会中学的同学几乎都获邀参加舞会,由于胡利安的建议,豪尔赫也把哈维尔加入邀请名单。米盖尔却提醒他们,在这排场盛大的豪华宴会,警卫的儿子恐怕会自认跟有钱人家的少爷格格不入。哈维尔收下了邀请函,然而果然被米盖尔料中,他决定不来参加。他母亲伊凡女士知道儿子打算拒绝阿尔达亚家族的邀请,气得差点剥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迹象吗?接下来就是阿尔达亚夫人和其他富太太邀请她喝下午茶了。于是,伊凡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资买了一套水手服给儿子。

“你不觉得这本书一直在等我吗?它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了我而藏身在这了。”

哈维尔当时已经十七岁,那套蓝色水手服搭配的是伊凡女士最喜欢的合身短裤,让他显得异常可怜又可笑。受制于母亲的压力,哈维尔勉为其难接受了邀约,还花了一周完成要送给豪尔赫当生日礼物的木雕。舞会当天,伊凡决定陪儿子一起到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口。她要感受那种尊贵的气氛,再看看儿子走进豪门时的荣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门也将为她而开。穿上那套又丑又怪的水手服,哈维尔发现自己简直像个幼稚的小鬼。伊凡也决定盛装打扮。结果,他们迟到了。与此同时,舞会一片混乱,加上里卡多先生不在家,胡利安决定溜出现场,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佩内洛佩和他相约在图书室,这是个安全之地,绝对不会在此碰到任何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两人激情热吻得太过忘我,丝毫没注意到那对姗姗来迟的母子正走近豪宅大门。哈维尔穿着那身水手服,像是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孩,羞愧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被伊凡女士拖着走来的。说到伊凡,为了这个特殊场合,她戴了一顶宽边草帽,身穿荷叶边洋装,上面还缀着蕾丝小花,刻意打扮成甜美的模样,用米盖尔的话来说,她看起来就像乔装成法国交际花的美洲野牛!负责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是家里的两个用人,可想而知,他们一定对这两位访客态度冷淡。伊凡大声宣称,她儿子是哈维尔·傅梅洛·索托塞巴尤,要来参加舞会。用人没好气地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伊凡女士虽然火冒三丈,还是得维持贵妇形象,于是,她叫儿子把邀请函拿出来。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时候,邀请函放在伊凡的桌上忘了拿。

“这本书就是你的了。”

哈维尔试着想解释清楚,偏偏他又结结巴巴,两个用人在一旁讪笑,似乎让情况更糟,于是母子俩决定当场走人。伊凡女士气得不可开交,她指责用人根本有眼不识泰山,用人也很不客气地回她,这个家里已经不缺洗碗女工,她尽管走吧!

她瞪了我一眼。

哈辛塔站在她房间的窗口,看到渐渐走远的哈维尔突然停下脚步。那个男孩回过头,就在他母亲和用人叫嚣对骂时,他看见了他们:在图书室的窗边,胡利安正在吻着佩内洛佩。他们的热吻如此激情,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德伯家的苔丝》,这是原版呢!你这么厉害,可以读托马斯·哈代的英文原版小说!”

隔天,就在午休期间,哈维尔突然现身。前一天的尴尬场面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同学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耻笑他那套水手服。不过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们发现哈维尔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枪。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吓得拔腿就跑,只有豪尔赫、米盖尔、费尔南多和胡利安这群人,依然静静看着他,大伙儿都一头雾水。哈维尔不发一语,举起来复枪,瞄准对象。现场目击者后来描述,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愠怒。哈维尔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冷静,就跟他在校园里捡落叶的时候一样。第一颗子弹从胡利安头顶上飞过。至于第二颗,本该从胡利安的喉咙穿过去。还好,米盖尔及时扑向警卫的儿子,一把抢下了来复枪。胡利安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枪口瞄准的是豪尔赫,因为前一天受尽屈辱的哈维尔要找他报仇。不久后,警察带走了哈维尔,警卫夫妇也被逐出校舍,这时候,米盖尔走到胡利安身旁,认真地告诉他:我刚才救了你一命。胡利安万万没想到,他正要尽情享受的宝贵生命,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差点画下了休止符。

“我比较喜欢另外那本。”

那一年是胡利安和同学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大家谈论最多的便是一年后的计划,或者是家人替他们安排好的发展。豪尔赫知道父亲打算送他去英国念书,而米盖尔决定进入巴塞罗那大学就读。费尔南多已经不止一次提到,他可能会去修道院,这也是老师们认为最适合他的选择。至于哈维尔·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于里卡多先生的关说,他进了阿兰山的军校,漫长的严冬正等着他。看到同学都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方向,胡利安不禁自问,他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梦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遥不可及了。他唯一的渴望就是和佩内洛佩长相厮守。

“你就随便拿一本吧!你看,这本还不错,《不为人知的高原之猪:伊比利半岛猪肉寻根之旅》,作者是安塞摩·托格玛达。我相信,这本书一定比胡利安·卡拉斯的任何作品都畅销。好好研究一下,猪的每个部分都是有用途的。”

他思考自己的未来时,别人也在帮他拟订计划。里卡多打算帮他在公司安插一个职位,让他踏入商界工作。至于帽子师傅,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儿子不愿意继承家业,那么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钱了。因此,他秘密着手送胡利安从军的相关手续,不出几年,军队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儿子的傲气。胡利安对这些计划毫无所悉,当他发现别人已经替他规划好未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他的脑海里只有佩内洛佩一个人,他挂念的只有对佳人的无尽相思,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短暂激情。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两人的关系被发现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哈辛塔只能尽量掩护: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安排他们秘密见面,想尽办法让他们有机会独处,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她深知再长的时间都不够,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共聚的每一分钟,只会让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久以来,奶妈早已能够从他们挑逗的神情看出他们心中的欲望:他们具备了公开恋情的盲目勇气,希望他们之间的秘密变成被人议论的丑闻,然后他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相爱。有时候,哈辛塔半夜去帮佩内洛佩盖被子,却发现女孩悄悄在流泪,她告诉奶妈,她好想和胡利安一起远走高飞,两人搭着清晨的第一班火车,逃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哈辛塔的世界仅止于阿尔达亚大宅院的围墙,她听到这番话,吓得都发抖了,连忙劝阻女孩万万不可以这么做。佩内洛佩生性温顺,哈辛塔脸上的恐惧已经足以让她打消念头。胡利安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听她这么一说,我竟然信以为真,立刻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在教会中学的最后一个春季,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和他母亲苏菲经常秘密见面。起初,他很怕金融大亨意图在猎艳名单中增加苏菲这个名字,但他后来发现,两人每次见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馆聊天。苏菲一直秘密与里卡多约会。最后胡利安决定去找里卡多问个清楚,他和他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亨听了只是笑。

“我看得懂人家的眼神。”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是不是,胡利安?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你母亲跟我讨论过你将来的发展。她几周前来找过我,她很担心,因为你父亲打算明年送你去从军。你母亲呢,当然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句话,一定没事!你母亲和我已经帮你想好了伟大的前程,尽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

胡利安何尝不愿意相信,但是里卡多先生正是让人最信不过的人。他去找米盖尔商量,这个男孩的想法和胡利安一样。

“那你就错了,他对我印象比较好呢!”

“你若想带着佩内洛佩远走高飞,除了祈求上帝保佑,最需要的就是钱。”

“伊萨克不会让你进来的。”

钱正好是胡利安没有的东西。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我都看到你做的记号了,而且我也看过弥诺陶洛斯的神话。”

“钱的事情可以想办法。”米盖尔告诉他,“这就交给家境富裕的朋友去伤脑筋吧!”

“你在这里绕一千年也找不到的。”

就这样,米盖尔和胡利安开始计划私奔一事。至于目的地,米盖尔建议巴黎最好。他认为既然要当个波希米亚艺术家,而且已有心理准备要饿死,至少巴黎还有无与伦比的美景。佩内洛佩会讲点法文,而胡利安在母亲的教导下,法文已是他的第二语言。

“改天我自己再来一趟,偷偷把它拿走。”她顽皮地说道。

“巴黎够大,大到可以让人迷失其中,但也够小,小到很难找不到机会。”米盖尔说。

我把书拿过来,把它藏回原来的位置。

米盖尔凑了一笔钱,那是他多年来的储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他父亲把钱提领出来。只有米盖尔自己知道这笔钱的真正用处。

“以后或许有机会吧,但是今天不行。”

“直到你们俩上火车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这样太不公平了吧!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最想看的就是这本书啊!”

那天下午,胡利安和米盖尔确定了最后的细节,然后,他跑去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豪宅,把这个计划告诉佩内洛佩。

“你要带走哪一本书都可以,就是这本不行。”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连哈辛塔都不能说!”

“我可以带回去吗?”她问。

女孩听着他的叙述,既震惊又着迷。这个计划实在太完美了。米盖尔会负责以假名订购火车票,找个不认识的人去车站售票窗口取票。假如真的这么凑巧,这个人被警察碰上了,他可以将购票者形容得和胡利安完全不符。胡利安和佩内洛佩将在车站碰头。他们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车,免得被人看见。逃亡计划安排在礼拜天中午。胡利安将独自前往火车站,米盖尔会带着车票和钱在那里等他。

“风之影……”贝亚念着,一边抚着封面上模糊的书名。

比较麻烦的部分是佩内洛佩。她必须欺骗哈辛塔,并要求奶妈随便找个借口,十一点就要带她离开尚未结束的弥撒,然后一起回家。途中,佩内洛佩可以要求奶妈让她去和胡利安见面,并且要答应奶妈,她一定会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佩内洛佩就趁这个时候去火车站。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哈辛塔绝对不会让他们走,因为她太爱这两个孩子了。

“让我向你介绍:胡利安·卡拉斯。”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呀!米盖尔……”听完朋友的策划之后,胡利安如是说。

我迷路了好几次,每一回都得回到最初的记号从头再找。贝亚在一旁观望我,眼神既紧张又眩惑。脑子里的罗盘告诉我,我们正在螺旋形的走道上绕行着,慢慢往上走,应该就是迷宫的中心了。最后,我重新调整方向,走过一条又一条走道,终于看到那条狭窄漆黑的通道。我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在一排沾满灰尘的厚重书籍后方,找到了我藏在里面的“老朋友”,在幽微的烛光下,依然可见书皮上薄薄一层灰。我把书拿出来,交给贝亚。

“只有一件事不尽美好:你们这一走,将会伤了许多人的心。”

“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我说。

胡利安点点头,不由得想起他母亲和哈辛塔。但他没想到的是,米盖尔指的是他自己。

幽暗朦胧的光线下,我们只能隐约看出书海迷宫的一角。微弱的烛光替我们开路。贝亚在迷宫入口停下脚步,满脸惊愕。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父亲多年前在我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我们进入迷宫,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走道中。我上次留下的记号,还在那里。

整件事最困难的部分是说服佩内洛佩:千万不能让哈辛塔知道这个计划。此事只有米盖尔知道。火车将在下午一点出发。等到大家发现佩内洛佩失踪的时候,两人已经过了法国边界了。到了巴黎,两人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进旅馆,使用的当然是假名。这时他们可以寄一封信给米盖尔,由他代转给他们的家人,信中将公开这段恋情,并告知家人他们过得很好,将在教堂结婚,请家人谅解。米盖尔会把信装入另一个信封寄出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巴黎的邮戳,而他会特别到附近的小镇去寄这封信。

“结束的时候,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什么时候走?”佩内洛佩问道。

进去之后,他把蜡烛递给我,自顾自地转身再把大门锁上。

“只剩下六天了。”胡利安告诉她,“就是这个礼拜天。”

“哦!我看是不怀好意。森贝雷,您说谎的功力未免也太差了吧!不过,我还是很感谢您这么努力。来吧,请进!”

米盖尔建议,为了不让人起疑心,私奔前的这几天,胡利安最好别去找佩内洛佩。两人应该约好,就在那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见面吧!六天见不到她、摸不着她,他实在难以忍受。他们深情拥吻,立下了秘密婚约。

“我去拜访了努丽亚。”我随口提起,“她过得很好。工作很忙,但是一切都顺利。她要我向您传达问候之意。”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把佩内洛佩带到哈辛塔在三楼的卧房。那层楼都是用人的房间,胡利安很有把握不会有人看见。欲火焚身的恋人,心中充满了激情和渴望,火速扯下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双手紧掐着情人的肌肤,在寂静中初尝天人合一的愉悦。他们牢记着对方的肉体,却要在分离的那六天将这美好时刻深埋在记忆的角落。胡利安猛烈地冲进她体内,把她压倒在原木地板上。佩内洛佩睁大了眼睛迎接他的激情,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躯干,她轻启双唇,激动地呻吟。她的眼神中已经毫无脆弱和稚气,她那温热的肉体要求享受更多鱼水之欢。后来,当他的脸还贴着她的小腹,双手依然握着她白皙的胸脯,胡利安知道,该是他们道别的时候了。就在他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坎上。在那一瞬间,胡利安以为是哈辛塔,没想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尔达亚太太!她茫然地盯着他们,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恶。她结结巴巴,勉强只说出一句话:“哈辛塔在哪里?”语毕,她转身默默离去。佩内洛佩缩在地上,深陷在无言的痛苦挣扎中,胡利安觉得周遭的世界在顷刻间崩垮了。

贝亚点点头。伊萨克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让我们进去了。他照样张望了一下街上是否有可疑的人影。

“你赶快走,胡利安,趁我父亲还没回来,快走吧!”

“真是无知!知道规矩吗?”

“可是……”

贝亚端庄地微笑着。“嗯,我开始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赶快走呀!”

“您知不知道陪在您身边的这个人是笨蛋啊?”他问。

胡利安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个礼拜天,我会在车站等你。”

伊萨克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像个警察似的仔细端详着贝亚。

佩内洛佩勉强挤出笑容。“我会去找你的。现在,你快走吧!”

“我们只耽误您一下子。”

当他离去时,她依然赤裸着,接着,他走下用人专用的楼梯,一直下楼到车库,从那儿出去。这一夜,是他记忆中最凄冷的暗夜。

“森贝雷,我看过的人比您多得多啦!”

接下来那几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胡利安整夜没合眼,他已经有心理准备,里卡多先生的手下随时会来找他算账。他丝毫没有一丝睡意。隔天,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豪尔赫的态度并无异样。胡利安被焦虑折磨得受不了,于是,他向米盖尔坦言事件的经过。米盖尔依旧神色冷静,只是默默地摇头。

“伊萨克,这是我的朋友贝亚特丽丝,我想征求您同意,让她看看这个地方。您放心,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你简直疯了,胡利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比较奇怪的倒是阿尔达亚家,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任何动静。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像你所说,发现你们的人是阿尔达亚太太,那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谈过三次话,从中只得到两个结论:第一,她的心智年龄只有十二岁;第二,她有严重的自恋狂,除了她愿意去看或愿意相信的事,其他一律看不见也听不进去,尤其是关于她自己的事。”

“您好自为之啊!我希望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才好。”

“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盖尔。”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贝亚,紧张得就像踩到爆竹似的。

“我想说的是,她可能还在想应该要说什么?怎么说?何时说?跟谁说?首先,她会想到的是此事对她的影响:这会是个很耸动的丑闻,她丈夫会暴跳如雷……还有其他问题,我敢说,都是她必须顾虑的。”

“当然没有。我才刚开始要跟耶稣聊聊自己的人生呢!”

“所以,你认为她什么话都没说?”

“希望没把您吵醒才好!”我说。

“或许迟个一两天,但这种秘密她是瞒不住丈夫的。私奔计划呢?照常进行吗?”

伊萨克穿了件奇怪的衣服,看起来就像睡袍、浴袍和俄罗斯军装大衣的混合体。加上脚上的平底便鞋,以及缀着流苏的四角格子呢帽,真是完美搭配。

“现在情况甚至更急迫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他说,“这种时候来敲门的,还会有谁?”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我似乎听见他在低声咒骂。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开锁声,终于打开了繁复如卡夫卡小说的门锁。大门只开了几厘米宽的门缝,在烛光映照下,露出了伊萨克·蒙佛特一张老鹰似的脸庞。一看到我,管理员先叹了口气,然后没好气地翻了白眼。

那一周后来的几天,天天都是无尽的煎熬。胡利安跟大家一样,每天到学校报到。他必须假装自己跟平常一样。他几乎无法直视米盖尔的眼神,因为米盖尔已经开始替他担心焦急了。豪尔赫还是没说什么,他依然跟平常一样彬彬有礼。哈辛塔再也不来接豪尔赫回家了,现在换成了里卡多先生的司机每天下午出现在校门口。胡利安觉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弃,干脆任凭处置算了。星期四下午放学后,胡利安开始觉得,说不定幸运之神真的站在他这边。阿尔达亚太太没说什么,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愚蠢,大概就是米盖尔提过的那几个原因吧。这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一定要保守到礼拜天。那天晚上,将会是他多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

“伊萨克,是我,达涅尔·森贝雷。”

星期五早上,还没进学校,罗马诺尼斯神父已经在围墙边等着他。

“谁啊?”伊萨克问道。

“胡利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当我们抵达位于彩虹剧院街的遗忘书之墓,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我抓起魔鬼造型的碰锁,敲了三下。一阵寒风拂过,飘来一股霉味。我们站在入口的拱门下,静静等着。我无意间接触到贝亚的眼神,和我仅仅相距几厘米。她脸上漾着微笑。过了半晌,轻快的脚步声逐渐往大门走来,然后,我们听见了管理员疲惫的声音。

“您请说,罗神父。”

“别再多说了……”贝亚喃喃低语,“带我去那个地方吧!”

“我一直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老实说,我很高兴是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我开始叙述故事,从我记不得母亲的脸而惊醒的那个清晨说起,一口气讲到我早上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这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回想她笼罩在阴影里的家。贝亚不发一语,专注地听我说,没有评论,面无表情。我跟她谈起第一次造访遗忘书之墓的情景,以及通宵阅读《风之影》的经验。我也谈到巧遇无脸怪客那件事,以及佩内洛佩的信。我告诉她,我不曾亲吻过克拉拉,也没吻过其他女孩子。我也告诉她,就在几个钟头前,当努丽亚的双唇碰触我的脸颊,我的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我告诉她,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这是一个关于寂寞的人心,关于疏离和失落的故事,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如此投入,后来连我自己的生活也牵扯了进去,就像其他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人一样,我们着迷的只是陌生人灵魂里的幽暗角落罢了。

“什么事啊,神父?”

“我听见你的脑袋在打结了,达涅尔。”她说,“你在想什么?”

胡利安已经不再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他不准踏入校园、教室,甚至花园一步。他的文具、书籍和笔记本,全部归为学校所有。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静静凝望着她。我在心里暗想,真希望自己能够沉溺在她那澄净的眼神里。我想,当我招数用尽,必须向她道别时,会是多么孤独啊!我能给她的太少,期望从她那儿获得的却太多。

“正式的官方用语是‘即刻退学’。”神父下了这个结论。

她兴奋地笑着,仿佛小孩子在等着谜语揭晓。“我洗耳恭听!”

“我能否请问,理由是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在书店工作,书看得太多了。不过这个故事是真人真事,像刚刚送来的面包一样真实。这面包,起码已经放了三天了。还有,整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一座坟墓里,不过,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坟墓就是了。”

“我随便就能挑出十几个理由,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卡拉斯。还有,祝你幸运,你会很需要运气。”

“听上去像精装古典小说勒口的介绍文案,达涅尔!”

大约三十米外,喷泉庭园有一群学生看着他。有些人窃笑着,还故意挥手向他道别。有些人则是带着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只有一个人忧伤地对他微笑,他的好朋友米盖尔,他只是点点头,默念着胡利安似乎能隔空读懂的四个字:“礼拜天见。”

“被诅咒的书,有个作家写了几本书,其中一本小说里的某个人物是真有其人,他在现实生活中无所不用其极地烧毁作家所有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背叛和友情破灭的故事,也描述了爱情、仇恨以及飘荡在风之影当中的幻梦。”

回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胡利安发现里卡多先生的奔驰车停在帽子专卖店前面。他躲在角落里等着。不久,里卡多走出他父亲的店,上了车。胡利安躲在大门后,直到车子消失在大学广场另一头。他急忙跑上楼。母亲苏菲正在家里等他,早已泪流满面。

“跟书有关?”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呀,胡利安?”她低声问道,话中没有一丝愤怒。

“好啦,这是一个跟书有关的故事。”

“对不起,妈……”

贝亚点点头,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苏菲紧紧抱住儿子。她已经变得又瘦又老,好像所有人都抢夺了她的生命和青春。“尤其是我,罪孽最深重!”胡利安暗想着。

“好几样东西。事实上,我今天要让你看的东西,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一部分而已。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喜欢看书,是吧?”

“好好听我说,胡利安。你父亲和里卡多·阿尔达亚打算这几天就送你去从军。阿尔达亚势力庞大,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一定要逃到他们两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那么,你说今天晚上要让我看我没看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胡利安觉得,他似乎在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啃噬着她内心的阴影。

我本来想接话,但没开口。贝亚笑了。咖啡很快就送来了,至于炖马铃薯,一看就知道是随便凑合出来的。贝亚一口都没尝。她双手握着热腾腾的咖啡杯,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似是好奇,又像欣赏。

“还有别的事吗?妈,您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我父亲说地铁里有很多坏人,如果是单独一个人,吉卜赛人的手就伸过来了……”

苏菲望着他,双唇颤抖着。

“是附近的小镇圣格拉玛内特。”我告诉她,“你一定很少搭地铁,对不对?”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永远离开这里……”

“他说话的口音是哪里啊?哈恩吗?”

胡利安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您不用替我担心,妈,您别担心了。”

经理端着恭敬严肃的神情告退了。贝亚望着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礼拜六,胡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首在书籍和涂鸦笔记本之间。帽子师傅几乎天没亮就下楼到店里去,半夜之后才会回来。“他甚至没有脸来亲自告诉我。”胡利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泪告别了自己在这个又冷又暗的房间度过的往日岁月,以前编织的那些梦想,他现在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实现了。礼拜天清晨,他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吻了裹着毛毯在餐厅睡觉的苏菲,然后走出家门。街道笼罩在蓝色晨雾中,旧城区的屋顶上闪耀着铜光。他缓缓踱着,告别了每一扇门、每一个角落,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有一天,时间的错觉成真了,他会不会只记得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忘了曾经无数次弥漫在这些街道中的孤独。

“马上来,先生。不好意思,今天少了很多东西。通常,我们店里菜色最齐全,连最高级的俄罗斯鱼子酱都有呢!可是,今天下午举行欧洲杯总决赛,我们店里来了好多客人啊!那场球赛真是精彩!”

火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弯月形的月台在薄雾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白光。胡利安坐在拱门下的长椅,拿出一本书。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这样在小说中的另一个世界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他总是沉浸在阴郁角色的梦境里,那是他唯一的避风港。他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他知道,他只能带着回忆独自搭上那列火车。到了中午,米盖尔·莫林纳出现在火车站,把车票和他竭尽所能筹到的一笔钱交给胡利安,两个好友默默相拥道别。胡利安从来没看过米盖尔掉眼泪。时钟上的指针正在逼近他们,逃亡行动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

我快饿昏了。“那就来两份辣味炖马铃薯吧?”我说,“另外,请附上面包。”

“还有点时间。”米盖尔喃喃说道,眼睛直盯着车站入口。

“我喝咖啡加牛奶就行了,真的。”贝亚说。

一点零五分,站长对前往巴黎的旅客做最后通知。当胡利安回头挥别好友时,火车已经慢慢沿着月台滑动。米盖尔站在月台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很抱歉,火腿都卖完了。我们还有好几种香肠,白的、黑的、混合的,也有肉丸和辣香肠。品质一流,绝对新鲜!另外还有腌沙丁鱼,如果因为宗教信仰不吃肉的话,可以点这个。没办法,今天礼拜五……”

“一定要写啊!”他说道。

我们点点头。

“我一到那里就会写信给你!”胡利安回应他。

“请问,你们是不是点了火腿三明治?”

“不,不是写信给我,是写书!你要写书,为了我,也为了佩内洛佩!”

我们走进波利奥拉玛戏院旁的一家老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生火腿三明治和咖啡加牛奶,吃点东西好暖暖身子。过了半晌,一个身材瘦削、面如骷髅的咖啡馆经理,正经八百地走到我们餐桌旁。

胡利安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惊觉,他会有多么想念这个好朋友。

因为我怕你啊!我心想。

“还有,要一直保存着你的梦想!”米盖尔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用上。”

“为什么?”

“永远!”胡利安轻轻说着,只是,他的话语最终淹没在火车的怒吼里。

“我的脸皮就这么薄薄一层,全部都留给你了。”

“太太在我房间意外发现他们俩之后发生的事情,佩内洛佩后来都跟我说了。隔天,太太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对胡利安了解多少。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挺乖的,也是豪尔赫很要好的朋友。她还下了命令,要我把佩内洛佩关在房里,除非有她的允许,否则不准踏出房门一步。里卡多先生当时到马德里谈生意,直到礼拜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那时我也在场。里卡多先生一听,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场甩了太太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太太简直吓呆了。我们从来没看过老爷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他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老爷气急败坏地冲上楼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把她拉下床。我想上前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当天晚上,他找来家庭医生替佩内洛佩做检查。完成检查之后,医生把结果告诉老爷。他们把佩内洛佩锁在房间里,同时,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托马斯怎么没告诉我,原来你这么厚脸皮!”

“他们不让我见佩内洛佩,连向她辞行的机会都不给我。里卡多先生还威胁我,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把我送进警察局。我当天晚上就被撵出去了,在阿尔达亚家做牛做马十八年,我这一出去,根本无处安身。两天后,我在蒙塔内尔街的小旅馆落脚,米盖尔·莫林纳来找我,他告诉我胡利安去了巴黎,并问我佩内洛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到车站赴约。几周过去了,我回到阿尔达亚家,恳求他们让我见佩内洛佩一面,但我始终被挡在围墙外。接下来,我甚至天天从早到晚窝在围墙外的角落,期盼能在她出门时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没见过她。她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后来,阿尔达亚家的老爷报了警,还利用他和警界高层的关系,硬是把我关进了位于欧达的疯人院,阿尔达亚先生声称家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还说我是个不断骚扰他家人的神经病。我被当成畜生一样囚禁在疯人院,就这样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刚从疯人院出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大宅院去看佩内洛佩。”

“说不定我会很惊讶,你也是。”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

“说不定你看了反而会失望。”

“房子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阿尔达亚一家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既然是谜,就要把它解开来,看看里面藏了什么秘密。”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了?您知道吗?”

“怎么说?”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

“这不是赞美,而是威胁。”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

“这是我听过最奇怪的赞美了。”

老太太喃喃说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费尔明把她搂在怀里左右摇摆,就像哄婴儿。哈辛塔的身子已经萎缩成小女孩的尺寸,在她身旁,瘦弱的费尔明竟成了巨人。我的脑海里有千百个疑问等待解答,然而,我这位好朋友却以表情明确地告诉我,探访到此为止。他凝视着那个又脏又冷的角落,那就是哈辛塔孤独度过晚年的地方了。

“像个谜一样。”

“达涅尔,我们该走了。哈辛塔,您好好休息吧!”

“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我遵照他的指示,慢慢往外走。接着,我驻足回头一望,看见费尔明正跪在老太太面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她咧嘴一笑,一口牙齿全掉光了。

“才不呢,这是我临时编了唬你的。”

“怎么样,哈辛塔……”我听见费尔明这样说道,“您喜欢吃瑞士糖,对不对?”

“这也是你的朋友卡拉斯说的吗?”

离开养老院途中,我们和真正的殡仪馆老板碰个正着,同行的还有两个猴崽子模样的助手,他们扛着一具松木棺材,手上还拎着一捆绳子,以及一堆不知做何用处的旧床单。几个人散发着难闻的甲醛味道,融合身上廉价的古龙水,苍白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脸色臭得跟狗屎一样。费尔明举起手指了指停放遗体的地下室,然后对他们说了句祝福的话,三人听了点点头,恭敬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大概是因为陌生人不认识我们,对我们没有既定的看法吧!”

“一路好走啊!”费尔明喃喃低语,拖着我快步往出口处走去。大门口有个提着油灯的修女,瞪着苛刻、谴责的眼神目送我们离去。

我耸耸肩。

踏出养老院大门,原本阴暗如峡谷的蒙卡达街,这下却让我觉得像是充满希望的欢乐谷。费尔明在我身旁不停地深呼吸,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庆幸能远离那个养老院的人。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哈辛塔叙述的往事是多么让人心神不宁。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听了别生气,但是有时候,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聊自己的心情,反而比起熟人自在多了。为什么会这样?”

“喂,达涅尔,我看我们就在前面的桑巴涅特酒馆吃点火腿可乐饼,再配上一杯气泡酒,把嘴里的臭味清一清,您觉得怎么样?”

她脸上又浮现出别扭的笑容。

“说真的,我很乐意奉陪。”

“当然不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您今天不去约会吗?”

“喂!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她突然迸出那么一句,“你不会去跟托马斯说吧?”

“明天。”

顶着铁青色的夜空,我们离开了大学。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特定的方向,这样结伴同行倒也自在。我们边走边聊着唯一的共同话题:她弟弟托马斯。贝亚聊起自己的弟弟,倒像是在谈一个她内心深爱却不太熟悉的陌生人。她刻意避开我的目光,笑容很别扭。我觉得,她一定很后悔刚刚在大学回廊对我说了那些话,至今仍暗自伤感。

“啊!真有一套……您已经学会欲擒故纵这一招啦?哎呀,您瞧瞧,学得真快……”

“如果你方便的话,就今天晚上。”

从这条街往下走,经过几户就是嘈杂喧闹的酒馆了。我们往前走不到十步,三个幽灵般的身影就从阴暗处走出来,挡住了去路。其中两个立刻闪到我们背后,几乎是紧贴着,我的后颈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第三个人身材较矮小,但看起来凶狠多了。他缓缓往我们这儿走过来。同样是那件风衣,依旧是令人嫌恶的油腻笑容,隐约流露着内心的窃喜。

“哪天介绍给我认识吧!”

“我说,看看我们碰到谁啦?是老朋友千面人啊!”傅梅洛警官说道。

“算是。”

傅梅洛出现的一刻,我似乎听见费尔明全身骨头都绷紧了。他平时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在微微颤抖。两个警员,一手掐着我们的脖子,另一手抓紧我们的右手手腕,稍微使点力气就能扭断我们的手臂。

她这一问,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我看你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怎么,你以为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的行踪吗?唉?我猜想,你以为自己这种垃圾,还能洗心革面,摇身一变做个好公民,对吧?你虽然是个蠢货,但也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吧!还有,我听说你到处打探你不该知道的事。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你这次又用什么花招去勾引修女?有没有跟哪个修女相好啊?现在的价码如何?”

“你的朋友啊?”

“我一向不招惹别人的屁股,警官先生,尤其是住在修道院里的,我敬而远之。或许您有意向我看齐,这么一来,您应该会省下一大笔购买青霉素的钱,肠胃也会舒服多了。”

“一个叫作胡利安·卡拉斯的人。”

傅梅洛阴险地冷笑了几声,怒火一触即发。

“这句话是谁说的?”

“哼,我喜欢,算你有种!我就说,如果每个混账都像你这样,我的工作就过瘾啦!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婊子养的!是不是叫加里·库博?说话!你到圣露西亚养老院来干什么?要是乖乖从实招来,我意思意思揍你几下就放你走。来吧,快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贝亚在我脸上寻找嘲讽的表情。

“个人私事,不便奉告。我们是来探望家人的。”

“有人曾经说过,当你停下来思考自己是否爱着某个人,那就表示你已经不再爱他了。”我说。

“是吗?来看你那婊子老娘啊?我今天心情好,你可别不知好歹!要不然我早把你带回警局了,有你受的!来吧,做个好孩子,把实情都跟你的朋友傅梅洛警官说清楚,你们到底搞什么鬼?配合一下,省得我还得对付收容你的小朋友。”

“我不知道。”她终于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的话,我发誓……”

我们默默相视了好久好久。

“哎哟!吓死我啰!瞧你说的,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子上啦!”

“只要你告诉我,我搞错了,我就走人。你爱他吗?”

费尔明咽了一下口水,仿佛是想努力留住好不容易涌现的胆量。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达涅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您身上那条裤子,该不会就是那威风八面、洗碗功夫一级棒的女仆老娘帮您准备的水手装吧?唉,那有多丢人啊!不过,我听说那套水手服还挺适合您的哩!”

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愤怒的泪光。

傅梅洛警官突然脸色发白,情绪全写在愤怒的眼神里。

“告诉我,你是真心爱着他,而不是为了想远远躲开巴塞罗那和家人才跟他结婚。我想听你说,你只是离开,而不是逃避。”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

“告诉你什么?”

“我说,您似乎遗传了上流贵妇伊凡·索托塞巴尤的品味和魅力……”

“可是,我对你几乎算是陌生人!”我打断了她的话,“所以,我很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费尔明并不是彪形大汉,傅梅洛才挥出第一拳就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倒在水洼里。傅梅洛一脚踏在他肚子上,拼命用力踩,接着又跺他的下腹和脸部。数到第五个部位之后,我就乱了方寸。费尔明几乎没了气息,被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另外两个警员使劲抓着我,乐得呵呵笑,长官出手,他们当然要附和叫好。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喜欢巴布罗,我的家人以及……”

“你别插手!”其中一个警察对我说道,“我可不想扭断你的手臂!”

这次,她不再露出笑容,双唇却微微颤抖着。

我企图挣脱他的压制,但每次都是白费力气,不过,就在我挣扎时,无意间瞥见那个对我说话的警察。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几天前在萨里亚广场的酒吧里,那个穿着风衣、摊着报纸的人,在公交车上听了费尔明的笑话而在后座窃笑的人,也是他。

“不关你的事!”我说。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倒尽胃口的,就是那些在往事的屎尿里打滚的人。”傅梅洛站在费尔明身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留在过去,懂吗?我是说给你和你那个愚蠢朋友听的。学着点儿,小鬼,否则接下来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你何必那么在乎?”

我看着傅梅洛警官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使劲用脚尖折磨费尔明,吓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记得,沉默而可怕的拳头,一下下无情地落在我的好朋友身上。现在想起来,我依然痛得心如刀割。在两个警察的强力压制下,我动弹不得,只能颤抖着,任由眼泪默默滑落。

她冷冷地盯着我。

后来,傅梅洛打腻了奄奄一息、无力还手的费尔明,索性解开风衣,拉下长裤拉链,直接尿在他身上。我的好友毫无反应,他看起来就像一堆摊在水洼里的旧衣服。傅梅洛在费尔明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傅梅洛尿完了,穿好裤子,接着,汗流满面的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其中一个警员递上手帕,让他擦干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傅梅洛那张脸凑了过来,离我仅仅几厘米的距离。他盯着我看。

“那倒是真的。”我说,“那是你的私事。”

“你不值得我动手,小鬼。问题出在你的朋友身上,他老是选错边。下次我会把他修理得更难看,到时候,我相信错一定在你。”

“不关你的事。”

我以为他会甩我耳光,这下大概轮到我挨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希望自己被揍一顿。我想,拳头应该可以弥补我眼睁睁看着费尔明被揍却无力救他的羞耻和遗憾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他受过的苦。

她嘴角轻轻一撇,才刚露出的微笑,立即收了起来。

然而,没有半个拳头打过来。傅梅洛一脸不屑,伸手摸了我的脸颊。

“你到底爱不爱他?”

“放心,小鬼,我的拳头对胆小鬼没兴趣。”

我叹了口气。夜色围绕着我们,宛如陌生人之间才有的沉郁和寂静,反而让我放胆畅所欲言,虽然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两个警察在一旁开怀大笑,看到事情告一段落,两人神情也轻松多了。他们显然都想尽快离开那个现场。接着,他们的笑声逐渐消失在阴暗中。这时候,我赶快跑上前去搀扶费尔明。他想要自己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还想在污水里找回被打断的牙齿。他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睑都流血了。他看到我毫发无伤,勉力露出了微笑,当时,我还以为他大概会这样死在那里。我跪在他身旁,把他抱在怀里。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体重竟然比贝亚还要轻。

“因为我害怕,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最后,她终于开口。

“费尔明,天哪!我必须立刻送您去医院才行。”

贝亚默默地望着我。她耸耸肩,然后举头仰望着,想在天际找寻适合的措辞。

费尔明使劲地摇头。“带我去找她!”

“为什么?”

“找谁啊,费尔明?”

“我差点就要进电影院了,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想在今天看到你……”她说。

“贝尔纳达!我如果要死了,至少也要在她怀里断气啊!”

贝亚幽幽一笑,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32

“我开玩笑的啦!”我说了谎话,“不过,说真的,我是为了信守承诺而赴约,一定要让你看看这座城市的另一种面貌,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巴塞罗那。不管你将来要去哪里,至少有个能让你怀念我或怀念巴塞罗那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又回到皇家广场,几年前我曾发誓不再踏入的那个地方。几个目睹那场冲突的酒馆老主顾,好心上前来帮我把费尔明扶到公主街的出租车招呼站,与此同时,有个酒馆服务生照着我给他的号码,打电话通知医院我们即将到访。坐在出租车上,路途仿佛永无止境。费尔明上车前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试着让他暖和些。我可以感受到他那温热的鲜血汩汩流着,连我的衣服都被浸湿了。我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我们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我声音哽咽、颤抖着。司机从后照镜里偷偷看着我。

我发现她羞得满脸通红。

“喂!我可不想惹麻烦,他如果已经死了,那就请两位下车吧!”

“哦!我还以为,你今天来是因为想看看我呢!”我不经意地扬起淡淡微笑。

“闭嘴,现在就停车!”

我定定望着她,就像看着一列离站的火车。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过了两天漫步在云端的日子,这下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时,车子转进费尔南多街,巴塞罗先生和贝尔纳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在一旁的还有苏德维拉医生。贝尔纳达一看到我们全身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惨状,当场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医生马上帮费尔明把脉,确定他还活着。我们四人合力把费尔明抬上楼,把他安顿在贝尔纳达的房间,陪同医生前来的护士已经在房里备妥所有医疗装备。我们把费尔明放到床上之后,护士开始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医生坚持要我们每个人都出去等,病人交给他就行了。他把门关上时,仅仅简短说了一句:“他不会死的。”

“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知道,你那天对我说的那番话是大错特错了,达涅尔。不管你今晚要带我去看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还是会嫁给巴布罗,等他一退伍,我就跟他搬到费罗尔……”

在走道上,贝尔纳达哭得肝肠寸断,嘴里喃喃说着,她这辈子好不容易终于碰到了一个好男人,上帝竟然就这样无情地抢走了他。巴塞罗先生搂着她,把她带到厨房,让她一口接一口地拼命灌白兰地,直到可怜的贝尔纳达醉得两腿都站不稳。当贝尔纳达开始语无伦次,巴塞罗先生也替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她依旧坐着,坐姿端正,腰杆挺得笔直,膝盖夹得紧紧的,双手摆在裙兜上。我不禁纳闷,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这么遥不可及?

“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先开口说话。

“我也以为你不会出现呢!”我回应她。

“没关系。你这样做是对的。苏德维拉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外科医生。”他幽幽说道,双眼直视前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

“谢谢您!”我低声道谢。

暮色似乎转眼间笼罩了城市,一阵寒风轻轻拂过,暗紫色的阴影在狭窄巷弄间蔓延。我加快脚步,过了二十分钟,大学的大门伫立在前方,就像一艘在夜间搁浅的大船。文学院的警卫坐在小亭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全西班牙最受欢迎的晚报《体育世界》。校园里已经不见学生的踪影。我往回廊走去,走道上充斥着脚步声的回音。回廊里两盏橙红色的灯光,已经在昏暗的角落亮起。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贝亚可能是在捉弄我,为了挫挫我的傲气,故意跟我约在人不多的时候见面。回廊下橙树树叶微微闪烁着,仿佛叶上挂着银色泪珠,喷泉的汩汩水流声在拱门下回荡。我看看中庭花园,探不出任何动静,心情有些复杂,难免失望,却也懦弱地松了一口气。啊!她在那里。她端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双眼直盯着回廊上方的拱顶。我站在走道口注视着她,突然间,她让我想起了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发呆的努丽亚·蒙佛特。我发现她并没有带书和笔记本,所以我猜想她那天下午根本就没课。或许,她纯粹是为了和我碰面才来的。我咽了一下口水,迈步走向回廊。我的脚步踩在石板地上,人未到声先到,于是,贝亚立刻抬头张望,一见到我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就好像我的出现只是巧合似的。

巴塞罗先生叹了一口气,倒了一大杯白兰地递给我。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不想象贝尔纳达那样,喝了酒之后,立刻奇迹般地失去了言语能力。

21

“拜托你去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巴塞罗先生说,“这副德行回家,恐怕会把你父亲活活吓死!”

她已经泫然欲泣,我还来不及接话,她立刻把门关上了。我站在楼梯间,可以感受到她正伫立在门的另一边,我默默问着自己,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楼梯间的另一侧,邻居太太还在门缝中偷窥着。我作势跟她打招呼,然后转身快步下楼。走出公寓大门外,我的脑海中依旧是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带着她双唇的触感以及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走在拥挤的街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刚从商店和办公大楼出来的模糊面孔。拐进卡努达街,一阵冷风迎面呼呼吹过。我享受着冷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加紧脚步往大学的方向走去。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才转进塔耶街不久,我就迷失在峡谷般的阴暗窄巷,感觉仿佛还身在那个昏暗的饭厅里。我想象此刻的努丽亚·蒙佛特,独坐在阴影下,默默地整理着她的铅笔、活页夹以及往日回忆。泪水,正无情地摧残着她的双眸……

“不用了……我这样就好。”

我轻声向她道别,感谢她花时间和我谈话,接着,我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努丽亚并没有理会我那套正式礼节。她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身体挨了过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这一次,我决定寻找她那近乎颤抖的双唇。我觉得她的双唇似乎微微开启着,而她的手指,正在找寻着我的脸庞。就在最后那一刻,努丽亚猛地抽身而退,接着低头说道:“我想,您还是赶快回去吧,达涅尔。”

“你别老是在那儿发抖!去洗个澡,你可以用我的浴室,热水是现成的。你自己知道怎么走。我会给你父亲打个电话,然后跟他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您如果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别跟他说实话。”

我点点头。

她点点头,但没说什么,然后,她送我到门口。那条走道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替我开了门,我走出门外,站在楼梯口。

“这里还是你的家呀,达涅尔!”当我在走道上越走越远,隐约听见巴塞罗先生这样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呢!”

“是……是啊!”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

我找到了巴塞罗先生的浴室,却始终找不到电灯开关。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我情愿在黑暗中洗澡。我脱掉一身沾满血迹和污泥的脏衣服,踏进巴塞罗先生豪华的大浴缸。中庭花园里珍珠般的朦胧灯光从窗户斜射进来,隐约可见浴室的陈设以及墙壁和地板上的珐琅瓷砖。滚烫的热水流出,比起我们在圣安娜街家里的浴室,这里简直就像我这辈子不曾住过的豪华旅馆。在热气弥漫的水柱下,我定定站着冲了好几分钟的热水。

有一部分的我是想留下来的,我想沉溺在那个昏暗空间里,感受和陌生女子之间那份奇特的亲密,我想听她再说一次,我的表情和我的沉默让她多么怀念胡利安·卡拉斯。

费尔明跌落在地的声音,依然在我耳畔回荡。我始终忘不了傅梅洛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无法忘记那个一直抓着我的警察。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水流已经渐渐变冷,我想大概是把主人家的热水都用光了。我洗到一滴温水都不剩,这才终于关上水龙头。我的皮肤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好像穿了一身丝绸似的。这时候,我透过淋浴间的帘幔往外看,发现门口有个静止的身影。她那双泛白的眼睛,像一对猫眼似的闪闪发亮。

“再不回去就太晚了,达涅尔。”她喃喃低语。

“你尽管出来吧!不必害怕,达涅尔。我再怎么恶劣,毕竟还是个瞎子。”

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欲望,我好想去亲吻眼前这个女子,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渴望,即使在迷恋克拉拉·巴塞罗那段时期也不曾有过。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好,克拉拉。”

“胡利安孤独地死去,他相信,肯定没有人会记得他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可言。”她幽幽说道,“要是他知道有人还惦记着他、怀念着他,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以前常说,有人怀念,我们才算存在过。”

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浴巾,我伸手接了过来,像个娇羞的女学生一样,用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即使在热气弥漫的阴暗处,我还是瞥见了克拉拉满脸微笑,她大概正在猜我做了什么。

她从昏暗的角落向我走来,抓起我的手。她默默轻抚我的掌心,仿佛在细看我的手相。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象她那一身借来的旧衣服覆盖下的胴体。我很想抚摸她,去感受她那隐藏在肌肤下澎湃的血流。我们的眼神在沉默中交会,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孤独了。我抬头一看,正好看到她那平静而率真的眼神。

“我没听见你进来。”

“所有的事情。”

“我没出声嘛!你为什么不开灯洗澡呢?”

“对于什么的信念?”

“你怎么知道灯没开?”

“您让我想起了胡利安。”她说,“失去信念之前的他。”

“听灯泡有没有吱吱声就知道了。”她说,“你一直没回来道别。”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苦笑,笑里尽是沮丧和疲惫。

其实我回来过,我在心里说着,只是你当时在忙着办事。我心里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全死了,许久以前的痛苦和酸楚,突然变得荒唐可笑。

“所以,如果有人想毁灭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毁了他的书以及书中的角色,是不是这样?”

“我知道,对不起。”

“胡利安一直活在他的书里。被送进殡仪馆的躯体,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活在他的作品里。我曾经问过他,他小说里的角色,是不是谁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回答我,没有。他说,书里所有的角色都是他自己。”

我走出淋浴间,站在毛绒踏垫上。满室弥漫的蒸汽,在空气中凝结成无数的银色颗粒,从天窗迤逦进来的亮光,仿佛白色面纱罩在克拉拉脸上。她一点儿都没变,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四年没来过这里,可惜,这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坚持要追问到底。

“你的声音变了!”她说,“你的样子也变了吧,达涅尔?”

“为什么烧光那些书?因为愚昧、无知、仇恨……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笨啦,或许这是你真正的疑问吧!”

“您觉得,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要烧光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

我简直比懦夫更没用,我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她脸上挂着破碎的微笑,即使在昏暗处,依然让人伤心。她伸出手,仿佛又回到八年前在文艺协会图书馆那个午后,我立刻就懂了她的用意。我抓着她的手来触摸我潮湿的脸庞,我知道,她的手指正在重新发现不一样的我,她的嘴唇在寂静中形塑着难以启齿的话。

“没错。”

“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达涅尔。请原谅我!”

“还好,您及时抢救了几本藏在遗忘书之墓。”

我抓起她的手,在黑暗中吻了那只玉手。“不,应该请求原谅的人是我。”

“他的声音,”她说,“跟之前打电话到出版社来的豪尔赫·阿尔达亚一模一样。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是个傲慢自大的笨蛋,他想多赚一点钱,于是再向对方抬价。那个叫作古博的人说他必须回去考虑一下。就在那天晚上,位于新村的出版社仓库发生大火,胡利安的书就这样烧光了。”

精彩好戏正要上场的时候,贝尔纳达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口,她虽然还是醉醺醺的,却看到我全身湿淋淋的,又没穿衣服,正执起克拉拉的玉手凑在唇边,而且连灯都没开!

未完的句子突然悬在空中,她似乎很害怕完整说出那句话,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完似的。香烟在她指间颤抖着。

“哎哟!我的老天爷!达涅尔少爷,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耶稣啊,玛利亚啊!有些人就是无法吸取教训啊……”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他和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在办公室的部分谈话……”

贝尔纳达立刻慌慌张张地避开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场面,我相信,等白兰地的魔力过去,她大概会以为刚刚看到的这一幕只是一场梦。克拉拉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夹在左手臂下的一沓衣服递给我。

她摇摇头,接着点了第三根烟。

“我叔叔要我把这些衣服拿来让你穿上。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穿的衣服,他说你已经长得很高了,给你穿正好。我不打扰你了,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应该先敲门再进来的。”

“您看到莱因·古博本人了吗?”

我接过她手上的衣服,然后穿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内衣,再套上粉红色棉质衬衫,穿上袜子、背心、长裤和西装外套。我揽镜一照,发现自己仿佛成了永远堆满笑容、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我回到厨房时,苏德维拉医生刚从费尔明房里出来,正打算向我们解释病人的状况。

努丽亚·蒙佛特又频频点头。

“最危急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他郑重宣布,“大家不必担心,他的伤势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您这位朋友左手臂骨折,肋骨断了两根,牙齿被打断了三颗,身上有多处瘀伤、擦伤和挫伤,但很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内出血和脑震荡的迹象。病人之前在大衣里塞了一大摞报纸,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让他看起来强壮一些,总之,这些报纸就像盔甲一样,替他缓冲了拳打脚踢的力道。病人不久前恢复了意识,过了几分钟之后,他要我来告诉各位,他觉得自己好得很,就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想吃血肠三明治配烤大蒜,再加上巧克力和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基本上,我认为这些食物没什么不好,不过,病人刚开始进食,最好还是选择果汁、酸奶,或许再加上一点白饭。此外,病人为了证明自己精力充沛,他要我转告大家,当护士小姐在他腿上缝伤口的时候,他下面兴奋得又硬又挺,就像一座冰山。”

“嗯……那个恶魔。”

“他很有男人味,说起话来总是这样……”贝尔纳达语带歉意地喃喃低语。

“我刚才说过,胡利安失踪后不久,那个人出现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失明,出版社全交由他的大儿子经营。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访客,有意买下胡利安所有的库存书。我当时心想,这人八成是恶作剧吧!因为莱因·古博是《风之影》里的角色。”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我问医生。

她紧张地频频点头。

“现在最好别进去,或许等到天亮以后吧!还是让他多休息比较好。我想明天就送他到海洋医院做脑部检查,好让大家完全放心。不过,我有信心,不出几天,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就会重新生龙活虎。我看了他身上的伤疤,这个人曾经有过更凄惨的遭遇,能够活下来可不简单呢。如果各位去警察局报案需要医生诊断书的话,我很……”

“您后来又有这号人物的消息,不是吗?”

“不需要报案了。”我打断他的话。

似乎有些不愉快的回忆正啃噬着她。我开始思索,我们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比较好。

“年轻人,我必须郑重告诉您,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一定要立刻报警才行。”

“他嘲笑了我一番,还说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找到胡利安,接着很不客气地挂了我电话。”

巴塞罗先生神情专注地盯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点点头。

“他说了些什么?”

“报警很快,我们多的是时间,苏德维拉医生,您别担心!”巴塞罗先生帮我解围,“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确定病人状况良好,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去警察局一趟。当警察也很辛苦,现在三更半夜的,让他们休息一下也好。”

“没有。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医生显然对我不愿报警的态度起了疑心,不过,当巴塞罗先生允诺处理这件事之后,他只好耸耸肩,回房探视病人去了。苏德维拉才刚走,巴塞罗就要我跟他一起去书房。白兰地的酒精加上过度惊吓,贝尔纳达像截木头似的坐在矮凳上唉声叹气。

“您告诉他胡利安在巴黎的地址了吗?”我问她。

“贝尔纳达,起来干活儿啰!去煮点咖啡,要又香又浓的才行啊!”

努丽亚皱起眉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是!先生,我马上就去煮。”

“您知不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是佩内洛佩的哥哥?”

我跟着巴塞罗进了他的书房,那个烟味弥漫的洞穴里,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偶尔传来克拉拉弹奏的钢琴乐音。聂利老师的教导显然没有多大作用,至少在音乐方面是如此。巴塞罗示意要我坐下,然后开始在烟斗里塞烟草。

“好像是。胡利安曾经多次提起过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像是教会学校的同班同学,胡利安提到他好几次,好像这个豪尔赫真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我已经给你父亲打过电话了,我告诉他费尔明出了点小意外,所以你把他带来这里。”

“豪尔赫·阿尔达亚?”

“他相信你的话吗?”

“嗯,好像叫作豪尔赫什么的。”

“我想他不相信。”

“他告诉您姓名了吗?”

“算了。”

“我稍微调查过,但不是很确定。一九三六年三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在准备《风之影》的出版事宜,有个人打电话到出版社要胡利安的地址。他自称是胡利安的老朋友,想到巴黎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出版社把电话转给我,我告诉他,我不能提供这个信息给他。”

巴塞罗点燃烟斗,瘫坐在书桌前的摇椅上,一脸狡猾的神情。在公寓的另一边,克拉拉正在钢琴键上折磨着德彪西的音乐。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她。

“那个音乐老师呢?”我问他。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我把他开除了。只会装腔作势说大话,可钢琴键没碰过几次。”

“那是莱因·古博。”

“原来如此!”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任何人谈起胡利安,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动和出版社联络,说他想买下胡利安·卡拉斯所有的库存作品。”

“你真的没挨揍吗?你现在话也不多,你小时候反而健谈多了。”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略有耳闻。”

这时候,书房的房门开了,贝尔纳达用托盘端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和糖罐。看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我真怕滚烫的咖啡会像暴风雨似的洒在我身上。

“没有。当时内战爆发才几个月,胡利安不是唯一莫名其妙失踪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这些了,可是,确实有很多像胡利安这样的无名冢。当然,问了都是白问,简直就像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卡贝斯塔尼先生当时已经病重,靠着他的帮忙,我才有机会向警方抱怨整个事件的经过,也把我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他们。奔波了半天,唯一的收获是有个年轻警官来找我,那个人长相狰狞,说话总是咄咄逼人,他告诉我,最好什么都别问,尽量以正面的态度看事情,因为国难当头,大家要体谅一下艰难的时局。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如果我没记错,他叫傅梅洛,现在好像已经成了名人,在报纸上常常见到他的名字。或许您也听说过这个人吧!”

“打扰了!请问,先生要喝点白兰地吗?”

“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您没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吗?”

“我看,咱们那瓶白兰地酒也忙够了,就让它休息了吧,贝尔纳达。您也该休息了,去睡吧!我跟达涅尔还有点事情要聊。既然费尔明在您房里,那么,您就到我房间去睡吧!”

“我只知道,一九三六年夏天,就在内战爆发后不久,有个市立殡仪馆的员工打电话到出版社,说他们三天前收到了胡利安的遗体。他的尸体在拉巴尔区的一条小巷子被人发现,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心脏中弹。他身上带着一本《风之影》,以及他的护照。从护照上的戳印看来,他在一个月前越过法国边境。从入境西班牙到尸体被发现这一个月期间,他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警方通知了他父亲,但是帽子师傅拒绝处理胡利安的后事,还口口声声说他根本没有儿子!殡仪馆发出正式通知两天后,因为没有人出面领尸,于是胡利安就被葬在蒙锥克墓园的公共墓穴。我想带一束花去祭他都没办法,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下葬地点。殡仪馆员工保存了那本在胡利安外套口袋里找到的书,事发几天后,他打电话到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我实在不懂,如果要说胡利安在巴塞罗那还有联络的朋友,那当然是我了。或者,卡贝斯塔尼先生也算是啊!我们两人是他在巴塞罗那唯一的朋友了,可是他回来竟然没通知我们,直到他人都死了,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回到巴塞罗那……”

“哎呀!先生,这怎么可以呢?”

“无论如何,您一定也打听过这件事吧?”

“这是命令!别再跟我争论了。我要您五分钟内就睡着!”

努丽亚又点了一根烟。她也递了一根给我。我很想接受,但最后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

“可是,先生……”

她苦笑着。“十七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啊!”

“贝尔纳达,您再说下去,小心圣诞节奖金就没啦!”

“既然这样,那您觉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胡利安要回巴塞罗那?”

“好吧,先生,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当然,不用您说,我躺在床罩上睡就好了。”

“没错!我一直不相信有这些事情。”

巴塞罗巴不得贝尔纳达赶快退下。他在咖啡里加了七块方糖,用小汤匙搅了几下,荷兰烟草的灰白烟雾缓缓袅绕,他那猫似的奸笑依然清晰可见。

“我看,那场婚礼以及那个打斗的传闻,您好像都不太相信?”

“你也看到了,身为一家之主,我必须很强硬才行。”

“诺瓦出版社推测,对方可能和寡妇有关系。八成是某个阴险的远房亲戚,见不得遗产落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上,气得发狠修理胡利安。诺瓦出版的书籍大多是罗曼史,在我看来,那个出版社老板满脑子胡思乱想,就跟小说情节一样。”

“您刚才真的很威严呢,古斯塔沃先生。”

“据我了解,在胡利安打算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他跟人起了肢体冲突。您知道他是跟谁打起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事?”

“真会拍马屁!怎么样,达涅尔,现在旁边没有别人了,可以跟我说了吧?为什么你觉得不需要报警呢?”

“嗯……谁知道寡妇和婚礼的事是不是真的。”

“因为警方老早就知道了。”

“但是,婚礼一直没举行……”

“你的意思是……?”

“我和胡利安相识多年,他从来没跟我特别提起任何女孩子,更别说是结婚对象。那个谣传的婚约,我还是后来才听说的。诺瓦出版社是最后一个替胡利安出书的出版商,他们曾经告诉卡贝斯塔尼先生,胡利安的女朋友比他年长二十岁,是个很富有的寡妇,但是健康状况不佳。根据诺瓦出版社的说法,这个女人已经接济胡利安好几年了。医生诊断她只剩下大概六个月的寿命,顶多也只有一年可活。诺瓦出版社认为,她决定跟胡利安结婚,纯粹是想让他继承遗产。”

我点点头。

她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恕我冒昧一问,你们俩到底是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您不相信吗?”

我叹息以对。

“嗯,我听说了。”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即使这样,到了后来,就在一九三六年返回巴塞罗那前不久,胡利安还打算结婚呢!”

我抬头一看,巴塞罗正对着我微笑,笑里不见任何恶意或嘲讽。

“胡利安从来不解释理由的。”

“这件事,该不会跟你不愿意把卡拉斯的小说卖给我有关系吧?”

“他有说为什么吗?”

他这么一问,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嫣然一笑,望着我说:“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我不知道。说真的,我从来没听他提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有一次我逮到机会,特地问了他。您大概也知道,他以前在酒店里弹钢琴赚生活费。于是我问他,身旁美女如云,诱惑这么多,一定常常心动吧?我说的是玩笑话,他的反应却很严肃。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利去爱任何人,孤独是他应得的。”

“我很愿意帮你们。”他说道,“我有两样东西,正好是你们缺乏的:金钱和见识。”

“您知不知道,他是否交了很多……?”

“请您相信我,古斯塔沃先生,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连累太多人了。”

就像您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回应她。

“那就再添一个也无妨嘛!说吧,你绝对可以信任我,就当作你是来找我告解的。”

“长得好漂亮啊!胡利安一向喜欢美女。”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告解了。”

我点头称是。

“嗯……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了。”

“他在这张照片上看起来真是年轻……这个女孩就是佩内洛佩吗?”

33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合照,递给她看。见到胡利安·卡拉斯年少时期的稚嫩模样,努丽亚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怀旧忆往的失落悄悄吞噬着她。

古斯塔沃·巴塞罗像医生或教皇一样,是个敏锐而博学的聆听者。他专注地望着我,十指交叉合掌顶着下巴,手肘靠在书桌上,仿佛在祈祷。他睁大眼睛,不时点着头,好像已经从我的叙述中查出了蛛丝马迹,此时正以他自己的思考方式重组事件真相。每当我暂停下来,他就一脸好奇地扬起眉毛,挥着右手指示我赶紧继续往下说,看来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他偶尔拿起笔来记重点,有时双眼直视前方,仿佛正在思索事件中的各种纠葛。但他最常做的动作就是舔着嘴唇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个神情让我不禁猜想,大概是我太无知或太愚蠢了。

“他还在巴塞罗那那段时期,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您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那我就不讲了。”

“佩内洛佩?应该没有,如果他提过,我一定会记得。”

“正好相反!说话的是傻瓜,沉默的是懦夫,聆听的是智者。”

“您有没有听过胡利安提起一个名叫佩内洛佩的女孩子?”

“这又是谁的名言啊?古罗马诗人塞内加吗?”

“到了当兵的年纪,他母亲就把他带到巴黎去了。我想,他们母子俩应该是不告而别。那个帽子师傅,始终无法接受他被妻儿抛弃这件事。”

“才不是!这是伯劳里欧·雷克龙先生说的,他在亚维尼昂街经营肉店,但是口才一流,经常出口成章。拜托,继续说吧!聊聊你那位可爱的女孩……”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叫贝亚。那是我的私事,跟这件事完全无关。”

“我想,大概是八岁或十岁吧!”

巴塞罗低声窃笑。就在我正要往下说的时候,一脸疲态、气喘吁吁的苏德维拉现身书房门口。

“那时胡利安几岁了?”

“抱歉,打扰两位一下。我要走了。病人状况很稳定,说实话,他根本就是精力旺盛。这位先生会比大家活得更久的。我给他吃了镇静剂,药效已经发挥作用,所以他现在安静得很。他一直拒绝休息,而且坚持要尽快处理他答应达涅尔少爷的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他说,他不相信任何虚伪的誓约、承诺,或是伪君子。”

我在心里纳闷着,她是不是有感而发呢?接着,我想到了好友托马斯·阿吉拉尔,他经常忍气吞声地听着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老半天。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我替费尔明向您道歉。他是因为受了伤,说话才会这么不客气,请您别介意。”

“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为看到母亲多次被虐打,从此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跟我谈起这些事的时候,似乎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往事一样,不过,这样的往事,是一生难忘的。恶毒的言语一旦戕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不管说者是有意或无心,这些话会深植在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孩子的灵魂。”

“或许吧!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不知羞耻啊!他老是捏护士小姐的屁股,还大言不惭地评价,说她那两条大腿结实又匀称。”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我们陪医生和护士到大门口,再三感谢他们大力帮忙。接着,我们去看费尔明,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贝尔纳达,她不顾巴塞罗的命令,早就溜进来和费尔明躺在同一张床上,她所受的惊吓、先前喝下的白兰地,加上一身疲惫,此刻都化成了浓浓睡意。费尔明温柔地搂着她,不时抚摸着她的秀发,至于他自己,伤口敷了药,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他那张脸红肿得让人不忍卒睹,倒是他那个大鼻子,鼻梁依然又正又挺。一对招风耳就像两个卫星接收器,还有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像极了狼狈的过街老鼠。他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上扬的嘴角和脸上的伤痕连成一线,看见我们,他连忙举起右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是何等残酷地羞辱、毒打他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利安的房间,指称他是罪恶之子,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

“您觉得怎么样啊,费尔明?”我问他。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感觉就像年轻了二十岁哩!”他刻意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了贝尔纳达。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好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您别逞强了,真是的!您这副惨状,简直就像一堆狗屎!费尔明,您真是把我吓死了。您确定真的没问题了吗?头晕不晕?听得见声音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过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一直没把他当父亲看。有一次,他向我坦承: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人士有过一段畸恋,而且,她始终不愿意透露对方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您提到这个,我倒是觉得,好像每隔一阵子就会听见走调的音乐,听起来就像猴子在乱弹钢琴。”

努丽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只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露着哀愁和疲惫。

巴塞罗皱着眉头。克拉拉依旧在远处弹奏钢琴。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别担心,达涅尔。我以前还有过更凄惨的遭遇哩!傅梅洛那家伙,连只小猫都打不倒。”

“我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恶劣,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离那个男人。”

“啊,原来,那个让您换了这张新面孔的人,就是傅梅洛警官啊!”巴塞罗说,“我看,两位真的惹了大麻烦了。”

“胡利安跟您提过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那个部分,我还没讲到呢!”我说。

“很少。我住在他家那个礼拜,他稍稍提起了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本来是个音乐教师。他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是个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的人。”

费尔明惊慌地盯着我看。

“胡利安跟您提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岁月?”

“放心,费尔明,达涅尔已经把你们的秘密行动告诉我啦!我必须坦承,这整件事情实在是太有趣了。您呢?费尔明,有什么要告解的吗?我要提醒您的是,我曾经念过两年的神学院。”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懂她话中的含义。

“我还以为您至少念了三年哩!古斯塔沃先生。”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达涅尔。”

“真是放肆!一开始就这个样子,丢人哪!您第一次到我家来,居然就跟姑娘上床了。”

“您这么说,好像很羡慕他似的。”

“您看看她,我的小天使,真让人心疼啊!古斯塔沃先生,我对她可是一片真心诚意。”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他给人的印象是属于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那种人。事实上,我始终不曾深入认识他这个人。他从来不跟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事、物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活在过去,把自己锁在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的心意是您家的事,再说,贝尔纳达也不是小孩了。现在,咱们把话说清楚,两位这次到底又惹了什么祸?”

“他跟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达涅尔,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那趟是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去和伽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礼拜,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我们已经讲到第二幕了,正式进入‘致命女人香’的部分。”巴塞罗解释。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才好。这时候,努丽亚自顾自地笑着,同时还不停地摇头。

“努丽亚·蒙佛特?”费尔明问道。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恋情之类的,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了。”

巴塞罗舔了一下嘴唇,兴致勃勃。“怎么,原来不止一个啊?看来这比言情小说还精彩!”

“您的父亲告诉我,两位交情很深厚?”

“拜托您小声点!我未婚妻在这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起来了,“我是二十几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一开始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讲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于是把我调派到编务部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各种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

“放心,您的未婚妻灌了半瓶白兰地,就是大炮也吵不醒她的。快,您叫达涅尔继续讲下去。三个脑袋总比两个管用,更何况,第三个脑袋还是我的呢!”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该坐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个小办公桌,就在紧邻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部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面却贴满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都是同样一座桥,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可能是巴黎或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异常洁净,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所有铅笔都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成三摞并列。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正在走道口观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了一根烟,就在原地抽起烟来,那张脸庞隐没在蓝色的烟圈里。我突然惊觉,努丽亚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女子,现身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若隐若现的身形令人倾倒,只是,她们可能对于本身拥有的迷人魅力并不自觉。

费尔明面有难色,包着绷带的肩膀耸了两下。

“您随便坐。”她说道,背对着我。

“我没意见,达涅尔,您决定了就好。”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牛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拒了她的好意,然后看着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我还是乖乖让巴塞罗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继续说着未完的故事,一直讲到傅梅洛和他的党羽几小时前在蒙卡达街把我们拦下来的经过。叙述告一段落之后,巴塞罗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费尔明和我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观望他。熟睡中的贝尔纳达在打呼,像一头小母牛。

“不麻烦,我本来就打算给自己泡一杯的。”

“可爱的小天使!”费尔明喃喃低语,一副陶醉的神情。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有几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巴塞罗终于开口,“显然,傅梅洛警官和这件事牵扯颇深,只是我们并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另外,那个女人……”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道,“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人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会像个傻瓜一样,掏心掏肺,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牛奶?”

“努丽亚·蒙佛特。”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身上延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对。胡利安·卡拉斯重返巴塞罗那,居然没有人知道,一个月后,他被发现死在街上。关于这件事情,这个女人显然在说谎,恐怕连时间都是不正确的。”

“不不,是我不好,我先问起的。”

“这个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费尔明说,“可是我们这位热情如火的年轻人被迷得晕晕乎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瞧瞧这说话的是谁啊?圣十字若望神父出现了!”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够遮掩我红通通的一张脸。

“别斗嘴了!大家静下心来,把事情弄清楚。回顾刚刚达涅尔的叙述,让我觉得最奇怪的,并不是宛如连载小说的复杂情节,倒是有个关键细节,显然太过于陈腔滥调了。”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以及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少得可怜。社区管委会已经好几次想把我赶走了,就因为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光屁股了……已经不止一个邻居指责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有这个能力。”

“请您替我们指点迷津吧,古斯塔沃先生。”

“您翻译书籍吗?”

“好的,问题在这里:卡拉斯遇害之后,他父亲拒绝去认尸,因为他宣称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在我看来,这是非常荒谬的事,根本是违背人性。世上哪有父亲会做这种事情!不管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这种做法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遇上死亡,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当我们站在棺木前,心里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

说完,她盯着我看,似乎在期待我附和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说得真是太好了,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在一旁帮腔,“您介不介意我把这段话加进我的格言录里面啊?”

“不容易。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的费用,就已经让我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糊口。”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啊!”我反驳道,“我们都知道,富尔杜尼先生是个非常古怪的人。”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室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对他的了解,都已经是第三手的消息了。”巴塞罗说,“当人们把一个人描述成怪物的时候,有两种可能:这个人大概是圣人,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接着,她许久沉默不语,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大概是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

“我看,您大概觉得帽子师傅是笨蛋吧!”费尔明说。

“您放心,我不会跟他说的。”我说道。

“我完全尊重这个行业,但是全凭一个门房老太太的说法就下定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能尽信!”

“您也不可能会知道吧!把这件事告诉您,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丈夫并没有犯法。这次他们把他抓去关,只因为他替钢铁工会印传单。唉!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左邻右舍都以为他被派到美国出差,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希望,他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照您这么说,我们对什么事情都无法确定啰?我们所知道的事,按照您的讲法,全部都是第三手传播,甚至是第四手了,包括门房老太太和其他人都是。”

“啊,抱歉,我不知道……”

“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老是相信别人的人。”巴塞罗补上一句。

“米盖尔正在坐牢。”

“您今天晚上的名言佳句真不少啊,古斯塔沃先生!”费尔明大加赞赏,“字字珠玑,都是智慧结晶。真希望我也有如此智慧的高见……”

“您的先生出差了吗?”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两位打算在傅梅洛帮你们订好圣塞巴斯监狱套房之前解决问题,你们就需要我的协助,也许是思考逻辑方面,也可能是金钱资助。费尔明,我想,您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都到楼下去看书,因为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可言。”她说,“我丈夫已经答应我,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送我一座台灯。”

“我只听从达涅尔的吩咐。他一声令下,要我打扮成马槽的圣婴也行。”

努丽亚·蒙佛特的生活在阴影中飘浮着。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往餐厅,同时也兼做厨房、书房和办公室。从走道进来时,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居然没有窗户。这就是整间公寓的格局了。剩下的就是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卫浴,没有淋浴设备,也没有浴缸,倒是有着从厨房飘过来上个世纪的香料混杂的味道。整间公寓陷落在无尽的昏暗中,仿佛两道斑驳的墙壁之间,只存在一团漆黑。屋里有浓浓的烟味,冰冷而空洞。努丽亚一直在观察我,而我装出一副对她家毫不在意的样子。

“达涅尔,你说呢?”

20

“两位都已经说了那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讲的。古斯塔沃先生,您有什么建议?”

“您跟我上楼吧!我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事情。”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等费尔明康复以后,达涅尔你呢,就找个时间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女士,把佩内洛佩写的那封信拿给她看。你要让她了解,你已经知道她在说谎,而且多少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到时候,我们再看着办。”

努丽亚叹了一口气。

“为何要这么做呢?”我问。

“他很好,比以前苍老了一些。他很想念您。”

“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啊!当然,她是不会跟你说什么的。她可能还是会说谎。但最重要的是向她摇旗示威,这就像斗牛一样,看看那头牛会把我们带往哪个方向,不过,我们这一头只是小牛。到了那时候,费尔明,您就可以进场了。达涅尔先把铃铛挂在猫脖子上,然后您就密切观察这位可疑的关系人,等她上钩。一旦她中计了,您就跟踪她。”

“我父亲还好吧?”她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

“您有没有想过,她也可能往别的方向去啊!”我立刻抗议。

她幽幽地点了头。

“真是个没信心的小鬼!她会上钩的,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我的直觉是,这次可能还比我们预期的更早呢!我是根据女性心理来推论的。”

“我只耽误您几分钟就好。”我补上一句,“我向您保证!”

“在我们进行这些行动的同时,您要做什么呢,弗洛伊德大师?”

她定定望着我,动也不动一下,好像生怕周遭的世界随时会垮下来。

“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八年前偶然的机会,我在遗忘书之墓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也就是当年名叫莱因·古博的人用尽各种手段毁灭这本小说时,您偷偷藏起来的那本……”

巴塞罗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套伟大的计划,我本来想从费尔明的眼神中寻求安慰,没想到,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搂着贝尔纳达睡着了。费尔明歪着头,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口水都流到胸前了。贝尔纳达依旧是鼾声如雷。

如果无法在那一刻赢得她的信任,我想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谈下去了。我手上只有一张牌,那就是实话实说。

“希望她这次真的找对人了。”巴塞罗低声说。

“您想做什么?”她语带猜疑地问。

“费尔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我很有信心地回应他。

听到这句话,她脸上昏寐的表情一扫而空。我忽然觉得,提起她父亲,效果反而不好。

“我看也是,不然,凭他这副德行,怎么可能赢得贝尔纳达的芳心?好了,我们走吧!”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父亲前一阵子把您的地址给我,他说,或许您会愿意跟我聊聊胡利安·卡拉斯。”

我们关了灯,悄悄走出房间,关上门,让这对恋人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这时候,我似乎瞥见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在走道尽头的窗外涌现。

她意兴阑珊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

“我应该跟您说不的。”我低声说道,“忘了这一切吧!”

“请问是蒙佛特女士吗?”

巴塞罗笑了。“太晚了,达涅尔。当年,你应该把书卖给我的,那时候你还有机会。”

我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位银发女子依旧捧着书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努丽亚·蒙佛特是个非常迷人的美女,她那深邃的五官,宛如时装杂志或相馆艺术照的模特,只是眼神中难掩年华老去的沧桑。她瘦削苗条的身材显然遗传自父亲。从她那头银发和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我猜她大概四十出头。如果光线暗一点,她看起来可能会年轻个十岁。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可笑的衣服,在潮湿的街道上漫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发现父亲坐在餐厅的摇椅上睡着了,腿上盖着毛毯,手上还捧着他最心爱的一本书——伏尔泰的《老实人》,他每年都要重读好几遍,次数多到他自己都会在心里偷笑。我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而且越来越稀疏,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眼角也出现了皱纹。这个曾经是我心目中最强壮的人,一个几乎是举世无敌的人,如今已渐渐衰老,在不知不觉中向岁月投降了。或许,我们两人都被击败了。我倾身帮他把毯子盖好,这条破旧的毯子,他从好多年前就答应要捐给慈善团体,至今还是舍不得。我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好像只要我这么做,他就不会因为我而遭受任何潜藏的威胁,也不必困在这个狭小的公寓里,更不用承担我的回忆。我相信,我在他额头那轻轻一吻,或许可以欺瞒岁月,让它暂时从我们身边掠过,改天再来,来世再聚。

“啊……那就好。努丽亚在楼下看书呢!唉,您刚刚上来之前没看到她吗?”

34

“不是的,是蒙佛特女士的父亲叫我来的。”

我几乎整个早上都待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神情恍惚,心里只有贝亚的倩影。我想象她赤裸的胴体正躺在我怀里,而且,我仿佛又闻到她那宛如刚出炉面包的芬芳气息。我发现自己以绘图学的精密原理在回想她身体每一寸肌肤,我的口水沾在她唇上而呈现的光泽,还有从肚皮往下延伸的那块三角地带,铺着一层近乎透明的金色毛发。根据我的朋友费尔明对肉体欢愉程序的理解,那是“一条通往热带天堂的小路”。

“您……应该不是什么债权人之类的吧?”邻居太太语气谨慎,似乎已经很有经验了。

我已经看了手表一千零一次了,这时候,我开始感觉到害怕,似乎还要等好几个钟头才能再看到、摸到贝亚。我试着整理这个月的收据,然而掀动纸张的沙沙声,让我想起性感内裤从我童年好友的姐姐——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小姐白皙的臀部褪下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我刚刚敲了门,可是没有人在。”

“达涅尔,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担心什么?是费尔明吗?”我父亲问道。

“努丽亚啊?您敲错门了,年轻人,她住对面!”

我点点头,心里却替自己觉得羞耻。为了保护我,我最要好的朋友几个钟头前才断了好几根肋骨,而我的脑子里居然只想着那件胸罩……

“您好!我想找蒙佛特女士。”

“哦,刚说到他,他就来了……”

开门的是个身穿土耳其蓝色睡袍的太太,脚上穿着室内平底拖鞋,头顶着一堆发卷。昏暗灯光下,她看起来就像个潜水员,身后传来马丁·卡尔萨多神父天鹅绒般的磁性嗓音,正在致辞感谢节目的赞助者,是奥萝琳的美容保养品,这也是徒步朝圣的教友们最喜欢的品牌,对付脓疱特别有效。

我抬头一看,他就站在眼前。世上独一无二的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穿着他最称头的西装,佝偻的身子就像一支廉价雪茄。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衣襟别着新鲜的康乃馨。

我缓缓拾级而上,真怕在那狭小的阶梯上踩重了脚步,会把房子给踩垮了。每一层楼有两户人家,门上却没有门牌,根本无从区分。到了三楼,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轻轻叩了其中一扇门。楼梯间湿气很重,还有一股泥土味儿。再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没有回应。我决定转往另一户去试试运气,在门上叩了三下。屋里的收音机音量极大,正在播放的节目是《马丁·卡尔萨多神父的心灵之约》。

“可是,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三号三楼

“唉!想休息随时都可以。我可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再说,我如果不来上班,两位恐怕连一本《圣经》都卖不出去!”

米盖尔·莫林纳/努丽亚·蒙佛特

费尔明不顾医生的嘱咐,还是决定来上班。他泛黄的皮肤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走路跛得厉害,移动身体的时候,像个快要散架的木偶。

在哥特区迷宫般的巷弄中,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像个通风口,隐藏在历史悠久的古罗马城墙下。战乱时期枪林弹雨的痕迹,还留在教堂的外墙上。一群孩子在教堂外玩着打仗游戏,完全不识墙上惨痛的战争回忆。一名年轻女子头上有一绺引人注目的银发,她坐在长椅上看着那群孩子,手上捧着一本摊开的书,露出迷惘的笑容。根据我手上的地址,努丽亚·蒙佛特应该就住在广场上第一栋公寓。入口的拱门上方仍隐约可见房子的建造年份:一八〇一年。走进阴暗的大厅,隐约只见螺旋梯的入口。我检视那一排黄铜制的信箱,住户姓名都写在信箱上方泛黄的小纸片上。

“费尔明,看在老天爷的分上,马上去床上躺着吧!”父亲心惊胆战地说。

一阵寒风穿梭而过,街道上依然是薄雾弥漫。铅灰色阳光在哥特区的屋宇、钟楼间半遮半掩着。距离我和贝亚的大学回廊之约,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决定试试运气,干脆去找努丽亚·蒙佛特。希望她的地址还是写在旧报纸上的那一个。

“门儿都没有!数字会说话——根据统计,死在床上的人比死在战壕里的人多。”

我走出书店时,他们俩还在我背后偷笑呢!

我们好说歹说,到头来一切都是白说。不久后,父亲决定让步,因为他从可怜的费尔明眼中看出,对费尔明来说,即使伤口痛到骨子里,也不会比孤独地待在旅馆小房间里更苦。

“好一对媒婆!”我没好气地说。

“好啦!如果让我看见您拿比铅笔更重的东西,我会生气的!”

我立刻抬起头一看,竟发现费尔明和我父亲正在挤眉弄眼。

“一切都听您的。您放心,别说铅笔,我今天连一只蚂蚁都不捡。”

“真是太好了!对了,费尔明,今天就把书店交给您了,我先去探望费德里科,然后跟巴塞罗先生有约。至于达涅尔,他也有事情要忙。”

费尔明立刻去换上蓝色工作袍,拿起抹布和酒精,坐在柜台后面,打算把当天早上才送来的十五本旧书擦得跟新的一样,那是一套询问率很高的书:《三角帽:亚历山大史诗纪实》,作者是福亨席欧·卡彭,一个甫出校门的年轻作家,作品普获书评赞赏。费尔明一边干活儿,偶尔抬起头来偷偷瞄我几眼,仿佛是个居心叵测的恶魔。

“听说,她比平常还兴奋呢!几位太太哄她喝了点白兰地,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鼾声比大公猪还响亮,嘴角的口水流个不停。”

“我说,达涅尔,您那对耳朵怎么红得跟辣椒一样啊!”

“还有,佩碧塔老太太还好吗?”

“我看您是无聊,故意讲些蠢话消遣我吧!”

“是,森贝雷先生,一切都听您的!”

“哎哟!您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要去见那个小姑娘?”

“费尔明,我们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可别轻举妄动啊!”

“不关您的事!”

“不瞒您说,他真是被揍惨了,缩在床上像个线团儿,不停地呻吟,一直说他快死了,看他那个样子,老实说,我气得真想杀人!我打算现在就去弄把枪来,去找市警局那批人算账,非要让他们吞子弹不可,首先就拿傅梅洛那个大脓包开刀……”

“哎呀,火气真大!最近别吃得太麻辣啊,瞧您一副血脉偾张的样子,这样很危险的!”

“太好了。如果还需要什么,再告诉我吧!”父亲说,“对了,他看起来怎么样?”

“别胡闹了。”

“他那里的药品已经多到可以开药局啦!所以我带了一束花、一瓶古龙水、三大瓶鲜榨水蜜桃汁——那是费德里科先生最喜欢喝的。”

那天下午一如往常,没几个客人上门。有个顾客,从风衣到声音都是灰色的,他进来询问我们店里有没有索利亚的某一本作品,他确信那本书写的是关于一个马德里妓女的短暂一生。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但是费尔明急中生智,立刻出来解围。

“您帮他买些什么了吗?”父亲问道。

“先生,您搞错啦!索利亚是个剧作家,他不写小说的。不过,说不定您对《剑侠唐璜》会有兴趣,他在书里大搞男女关系,其中一个主角还是修女呢!”

不久后,费尔明从钟表匠那儿回来了,他告诉我们,有个邻居太太已经排好了轮流照顾费德里科先生的班表,医生也来看过诊,发现他断了三根肋骨,身上有多处挫伤,还有一道非常严重的撕裂伤口。

“我就买这一本!”

说完,他心不在焉地晃到后面房间去了,一路笑得嘴都合不拢。我看了看手表,才早上十点半。我和贝亚约了下午五点在大学回廊下碰面,这段时间真难熬,我不由得沮丧起来,总觉得这一天似乎比《卡拉马佐夫兄弟》还要漫长。

我在迪比达波大道走出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电车在泛紫氤氲中渐行渐远。我决定不等车了,干脆在暮色中走路过去。不久,我看见“雾中天使”就在眼前。我掏出贝亚给的钥匙,打开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先把大门关紧,看起来像是锁上了,但其实待会儿贝亚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进来。我刻意提早来,知道贝亚至少再过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我在喷泉前停下脚步,天使的手从染红的水面浮出来,那根充满指控意味的食指,有如刀锋般尖锐。我缓缓走近雕像旁,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没有眼睛也没有灵魂,似乎溺在水里颤抖着。

“谁说什么女朋友了?都是你自己在说!需要用钱的话,自己去抽屉里拿,不过,记得留张纸条给费尔明,不然他看到大白天就关店,一定会紧张兮兮的。”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开了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因为上次离开前明明锁上了门。我检查一下钥匙孔,的确没锁,我猜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锁门。我轻轻把门往里面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在书店拿的一盒火柴,点燃贝亚先前摆好的第一支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着,我看到墙上满布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仿佛要塌下来,每扇门都好像松松垮垮的。

“爸,贝亚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点了第二支蜡烛,拿在手上。一支又一支蜡烛点燃,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在毯子上,静静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里会是寂静无声,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叽嘎声、屋顶的风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在地板下穿梭着,也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所以,我看今天就把书店交给费尔明,我们就放假娱乐一下吧!也该休息了。如果需要钱的话……”

我在那里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觉得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站了起来,在大厅走来走去,好暖暖身子。壁炉旁边已经一根木柴都不剩,我心想,等贝亚来的时候,房子里的温度恐怕会冷得让人只想坚守贞洁,这么一来,我这几天编织的激情绮梦,大概也会立刻被抹成空白。为了别让自己再这样望着废墟唉声叹气,我决定找件实际一点的事情做,于是拿起一支蜡烛,打算好好探索这栋大房子,并且设法找出一些可以当柴烧的东西,一定要让这个大厅和壁炉边那几条毛毯保持温暖舒适才行,否则,我的美梦就泡汤了。

“改天吧!”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起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炉通常就在那里。决定好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选择了走道尽头的木门。那扇门就像手工的精致木雕作品,门上刻着天使,门的正中央有个大型十字架。门锁就在十字架正下方。我试着转动,却始终转不开,大概是卡住了,或者年代久远而生锈了。唯一能打开这扇门的方法,大概是用木桩撞开或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决定放弃。我在烛光下仔细打量木门,心里暗想着,这扇门看起来倒像石棺,实在很好奇门后藏了什么。

“嗯……这个嘛,反正是人家送的票,再说,跟巴塞罗先生一起看歌剧,看哪一出都一样,他肯定从头就开始一直批评,从服装到音乐他都有意见。对了,他还跟我问起你呢,我看,你哪天找个时间去他书店走走吧!”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已经不想再去研究它,还是离开算了。当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室入口的念头,却凑巧在走道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个放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我试着转动门把,一转就开了。门后就是楼梯口,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黑洞,我脑中突然浮现童年时期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之帘幕后的记忆。

他耸耸肩。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锥克墓园东侧,看着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以及没有眼唇的儿童,到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都穿着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想借此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墓穴里,三个无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石棺。滂沱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融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把她从那黑暗的石头监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能不停地颤抖,并且用那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对我父亲喃喃说着,不要这么用力抓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瓦格纳的?”

我睁大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楼梯,微弱的烛光顶多只能照亮眼前短短的距离。到了楼下,我高举蜡烛打量四周,没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装满木柴的架子。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房里有一座塑像,脸上挂着血泪,双眼挖空,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着一条蛇。我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冷。过了半晌,我恢复冷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尊挂在小教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像。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那个骇人的场景。十几具女性裸体堆在小教堂角落。我发现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放在三脚架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我马上就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躯干的腹部都用炭笔写上了名字:伊莎贝、艾赫妮亚、佩内洛佩……此刻,我对维多利亚文学的理解又帮了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的豪门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我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我父亲这段话讲得很生硬,简直就像在念报纸。他的演技一向很差。

这时我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我想,大概是贝亚已经来了,正在房子里到处找我。我也乐得离开这个小教堂,于是转身走回楼梯口。正要上楼时,我发现通道另一头有个锅炉,而且暖气功能依然良好,和地下室其他的老旧设备迥然不同。我记得贝亚说过,多年来,中介为了替阿尔达亚旧宅找到买主,曾经整修过屋内部分设施,可惜,房子还是卖不出去。我走近暖气设备,仔细研究了一番,确定那是个小型热水炉。我脚边有好几桶煤块,还有一些碎木片和好几个罐头,我猜里面装的大概是煤油。我打开热水炉的小炉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炉里的架子显然使用了许多年,状况虽然令人失望,我还是在炉子里塞满煤块和碎木片,然后淋上一大片煤油。这时候,我好像听见了木材断裂的声音,于是立刻回头张望。沾了血迹的刺状物突兀地出现在木材堆里,身处阴暗中,我真怕离我仅有数步之遥的耶稣基督会带着一脸豺狼似的奸笑扑过来!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让费尔明一个人留在书店,因为我要跟巴塞罗先生去歌剧院。今天上演《汤豪塞》,他请我一起去看,因为他有好几张包厢招待券。”

和烛火接触的瞬间,火炉里的烈焰突然发出轰然嘶吼。我关上炉门,往后退了几步,越来越怀疑自己能否达成目标。炉火勉强延烧着,我决定到楼上去验收成果。上楼之后,我在大厅里等待贝亚,从我进来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我真害怕自己的欲望只会落了空。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我决定还是去检视一下暖气设备,看看我起火取暖的壮举是否成功。所有的暖气都让我大失所望,全都冷得像冰块。不过倒是有个例外。一间一平方米多的浴室慢慢变得暖和,我猜这里就是火炉的正上方。我跪在地上,享受着暖乎乎的地砖。贝亚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姿势:蹲在地上,像个傻瓜似的摸着浴室地砖,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

“我没事,谢谢。”

当我回首当时的情景,试着重新拼凑那天晚上在阿尔达亚旧宅里发生的一切,唯一能将我的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就是:当你还是个少年,不懂得玩弄特殊花样,又没什么经验,一个老旧的浴缸轻易就能变成极乐天堂。我只花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贝亚,于是我们取来大厅的毛毯,两个人躲在这个小浴室,里面只有两支蜡烛和几样老旧的卫浴用具。我用气象学原理很快说服了贝亚,地砖散发的暖气很快就融化了她的恐惧,因为她认为我在炉子里起火实在太疯狂,说不定会把整栋房子给烧了!接着,在红色烛光映照下,当我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服,她笑了,笑着找寻我的目光,她的表情告诉我:我那点心思,她都知道。

“对了,达涅尔,我看……我们今天干脆放个假吧!说不定你有事情要办,或者自己出去逛逛也好。而且,我觉得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

我还记得,她坐在那里,背靠在浴室门上,手臂向下垂放,摊开的手掌朝向我。我还记得,当我以指腹轻抚她的颈部,她仰着脸,挑逗着我……我还记得,她是如何拉着我的双手,放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我也记得,当我温柔地捏弄她的乳头,她的眼神和双唇微微颤抖的模样。我记得,当我的嘴唇在她的小腹上寻寻觅觅,她终于在地板躺了下来,接着,她那双白皙柔嫩的大腿热情地迎接我。

父亲点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模样。静默了大约一分钟,他又有话要说了,这次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

“你以前做过这件事吗,达涅尔?”

“对呀!”

“做过啊!在梦里。”

“昨天下午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找你,我听费尔明说,她是托马斯的姐姐?”

“我是说真的。”

我点头称是。两人继续手上的工作,父亲也继续偷偷瞄我。我暗想着:一定是那件事。

“没有。你呢?”

“很好!我们把这件事交给费尔明去办,到时候一定要高价卖给他。”

“没有。可是,你没跟克拉拉·巴塞罗做过?”

“我说,我们已经在找这本书了,顶多两个礼拜就会有着落。”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概是在笑我自己吧!

“那本《虚张声势》啊!那是本伪书呢……根本就是马达利雅加的玩笑之作。你怎么跟他说?”

“你对克拉拉·巴塞罗了解多少?”

“嗯,他对那些书很满意,还说他正在找一本佛朗哥的书信集。”

“完全不了解。”

“你昨天送书去给维拉斯科教授,都还顺利吧?”他突然问道,刻意想换个话题。

“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更少。”我说。

我轻轻点头,嘴上服气,但心里并不以为然。我决定接手费尔明未完成的工作,父亲则继续查书目,却不时偷偷用眼角瞅我。我佯装不知情。

“我才不相信!”

“别让他扯进这个大麻烦就行了。”

我挨近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眸。

“不过,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这件事。”

“别胡思乱想。还有,这件事情,千万别跟费尔明提起。天晓得,他如果知道那家伙还在找他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贝亚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的手滑进了她两条大腿之间,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寻找着她那娇嫩的双唇。我确信,此时此刻,野蛮一定会战胜理智的。

“可是……”

“达涅尔……”贝亚轻声唤着我。

“不!不能怪你,达涅尔,你怎么可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

“怎么了?”我问她。

父亲坚定地摇摇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突然间,一阵冷风从门缝底下钻入,忽然刮起的强风吹熄了蜡烛,我们俩面面相觑,刚才那一瞬间的激情,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我们不久便发现,有人在门外。我在贝亚脸上看到了恐惧,一秒钟之后,我们身陷黑暗。接着传来非常粗野的敲门声,仿佛是铁球撞到了门上。

“都怪我!”我说,“我如果早点把这事说出来就好了……”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贝亚的身躯,马上拥她入怀。我们缩到浴室最里面的角落。接着第二次敲门声传来,巨大声响甚至震动了墙壁。贝亚吓得大叫,缩在我背后。忽然间,我似乎瞥见蓝色烟雾在走道上蔓延,还有蜡烛燃烧时散发的蛇形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飘。门框的影子看似一颗尖锐的毒牙,接着,我好像在阴暗的门槛上看见一个有棱有角的身影。

我哀叹了一声,低下头。接着,我开始叙述傅梅洛昨天傍晚来书店的事,以及他提出的那些警告。父亲隐忍着愤怒听我说完,怒火在他的眼神中延烧着。

我探头出去张望走道上的情形,心里很害怕,或许也很期待发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闯进废弃别墅借住一宿的流浪汉……然而,什么人都没有,连蓝色烟雾都从窗户飘出去了。贝亚缩在浴室角落,全身颤抖,一直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你怎么了,达涅尔?脸色这么苍白……”

“什么人都没有!”我说,“说不定只是一阵风而已。”

我们只能在一旁默默点头。老学究挥挥手,低着头走了,看起来比进来之前老了五岁。父亲叹了口气。我们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把傅梅洛警官造访书店的事情告诉父亲。他上次是来预告的,而这次傅梅洛利用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发出了警讯。

“风不会吹出砸门的声音,达涅尔,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这就好像晕船,您知道吗?”他说着,同时往门口走去,“我是说,那些野蛮行为,你以为坏蛋走了就安全了?这些人永远都会再找上门……恶梦不断啊!这种事情,我在学校里看多了,老天爷!坐在教室里的都是大猩猩,我向您保证,达尔文那套理论根本就是做梦。没有所谓物竞天择,人类也没有进步。任何一个脑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个当老师的,根本就是在跟九只猩猩打交道。”

回到浴室之后,我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老学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来,把衣服穿上,我们去看个究竟。”

“别难过,安纳克莱托先生,您要打起精神。世间都是这样,走到哪里总会有令人失望的事情,一旦碰到了,我们很容易会过度悲观,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放心,费德里科先生很快就会康复的,他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壮呢!”

“还是赶快走吧!”

“这个国家,连狗屎都不如了!”他难过地做出这个结语。

“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想先确定一件事情。”

我们很客气地点头回应她,目送她走出店门。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重拾平静的解脱。安纳克莱托先生站在父亲身旁,端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哀伤而落寞。

我们摸黑匆匆穿上了衣服。不到几秒钟就重见光明。我从地上拿起一支蜡烛,重新点燃。一阵寒风刮进屋内,一时间,仿佛有人打开了所有门窗。

“好啦,我也该走了,大家都很好多事要做,时间过得很快的。再见啦!”

“看吧?都是强风在作怪。”

麦瑟迪塔丝默默摇着头,怒气依旧未消。

贝亚无法相信,还是默默摇着头。我们转身走回大厅,一路掩着手上的蜡烛,免得被风吹熄了。贝亚屏息着,紧跟在我身后。

“您别理他就是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跟人唱反调。”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呀,达涅尔?”

“这个问题人物,迟早会给您惹麻烦的,森贝雷先生,您可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啊!他不但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犹太人,更糟的是,个性还这么傲慢无理……”

“只要一分钟就好。”

费尔明闭上嘴,立刻出门去了。麦瑟迪塔丝一脸恼怒地看着他离去。

“不要,我们现在就走!”

“费尔明!”父亲斥责他。

“好吧!”

“喂!麦瑟迪塔丝,据我所知,您应该还算得上是好人——虽然心胸狭小了点,又笨得跟石头一样——要不是因为现在有紧急的社区事务要优先处理,我一定会好好把做人的基本道理跟您说清楚!”

因此,我们掉头往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两个小时前,位于走道尽头那扇我一直推不开的木门,这时候居然半开着。

“我看您是忘了羞耻和礼貌吧!”麦瑟迪塔丝回他一句,“亵渎神明!您的灵魂该用盐酸好好清洗一下了。”

“怎么了?”贝亚问道。

“好的,森贝雷先生,我现在就去。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开口讲话就忘了时间。”

“你在这里等我。”

“拜托,两位别斗嘴啦!”我父亲出言制止,“我说,费尔明,您去看看费德里科吧,说不定他需要有人帮忙跑腿,去药房或市场买东西之类的。”

“达涅尔,求求你啦……”

“怎么,这下连无神论都出来了!我请问您,神父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

我跑进那条走道,手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贝亚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跟着我。我在木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隐约可见通往楼下的大理石阶梯。我走下楼梯。贝亚拿着蜡烛,站在门口愣住了。

“麦瑟迪塔丝,我们今天不谈宗教产业这个议题,虽然那也很令人头痛,而且根本没办法解决。”

“求你了,达涅尔,我们走吧……”

“您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多一点基督教悲天悯人的慈悲心,少点儿坏心眼,唉,这个国家已经快成了野兽王国了!”麦瑟迪塔丝不客气地打断费尔明,“望弥撒的很多,但是都没把耶稣基督的教诲当一回事!”

我踏着阶梯往下走,一直到最下面的楼梯口。我高举烛光,映照着那个长方形的房间,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十字架。这房间阴冷逼人。我在前方看到一块大理石石板,石板上叠放着另一块,我觉得两块东西似乎很相似,都是白色的,只是尺寸不同。烛光摇晃得厉害,我猜想,那两块板子说不定是彩绘的木板。我往前跨了一步,立刻真相大白:原来是两具棺材,其中一具甚至不到五十厘米长。我吓得背脊发冷。那是个小孩的石棺。这里是个地窖。

“那些人不是坏,”费尔明反驳她,“是蠢!两者是不一样的。坏不坏是从道德和思想层面来定义。然而,蠢蛋都是不思考也不讲理的。他们只凭本能行动,就像动物园的野兽,他们自认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自以为是,嚣张得很,到处为非作歹,干尽他妈的坏事,请原谅我的措辞……只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不管是颜色、宗教、语言、国籍,或者像费德里科先生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他们就会动手欺负人。这个世界,宁可多几个真正的坏人,也不要这种四不像的败类!”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再往前走近大理石板,然后伸手摸了它。我发现,两具棺材上都刻有名字和十字架。一层厚厚的灰尘把名字盖住了。我把手放在尺寸较大的那具棺材上。慢慢地,就在我不停思索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同时,我抹去了棺材上的灰尘。在红色烛光下,我几乎看不清那一行小字:

安纳克莱托先生低着头,默不作声。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真是太没天理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麦瑟迪塔丝幽幽说着,她倚在书店门边,刻意要远远躲开费尔明,“唉!好可怜啊,这个人,心软得跟面包一样,而且从来不得罪人,他只是喜欢打扮得妖艳妩媚,然后去唱几首歌,这样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有人这么坏!”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

对于事情的结局,大家也不抱什么期望了。接近中午时,一辆灰色的厢型警车把费德里科丢在他家门口。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衣服已经被撕烂,出门时穿戴的精致假发和华丽洋装都不见了。牢里的囚犯在他身上撒尿,而他那张脸,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包店老板的儿子发现他蜷缩在大门口,哭得像孩子似的,全身还不停地颤抖着。

我愣住了。似乎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在黑暗中移动。我觉得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这时候,我往后退了几步。

“各位自己去想象那幅景象吧!”安纳克莱托这么一讲,大家更觉得沮丧。

“马上离开这里!”有个声音从暗处传出。

19

我立刻认出了他。莱因·古博,那个恶魔!

大家沉默不语,心情异常沉重。后来,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啜泣起来,费尔明很想安慰她,作势要把她搂在怀里,但她不领情,一下子就躲开了。

我当下冲上楼梯,到了一楼,我抓着贝亚的手臂,拖着她快速往大门口冲出去。我们手上的蜡烛掉了,只好摸黑往前跑。贝亚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我为何突然紧张成这样。她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我没有停下来向她解释。他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从阴暗角落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还好,大门就在通道前方了,门框上已经出现长方形的亮光。

“佩碧塔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老学究继续说,“她的宝贝儿子费德里科,其实整晚都关在污秽不堪的地牢,牢里那群邪恶的坏蛋,先是把他当妓女一样猥亵、嘲弄,玩腻了他那干瘪的肉体之后,再把他毒打一顿,围观的犯人则在一旁鼓掌欢呼:‘臭婊子,娘娘腔,去吃屎,不要脸的婊子……’”

“大门锁上了。”贝亚在我耳边低语。

我松了一口气。费德里科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高龄老母,左邻右舍都叫她佩碧塔,老太太已经完全失聪,大家说她放屁的声音非常响,都能把阳台上的麻雀吓跑。

我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我大概每秒钟都在回头张望,我确定他已经从通道尽头慢慢往我们这里走来。就是那双眼睛。我的手指碰到钥匙了。我紧张地把钥匙插进去,开了门,一把将贝亚往外推。贝亚想必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快步通过花园往外走,等到我们冷汗直冒、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已经到了迪比达波大道的人行道上。

“死倒是没死,多亏上帝保佑!”

“刚刚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听您这样的语气,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费尔明嘟囔着,脸色很沮丧。

“没事。”

“各位都很清楚,费德里科先生性格温顺,慈悲善良。如果有只苍蝇飞进了钟表行,他不会打死它,而是打开门窗,让同样是上帝子民的小昆虫回到大自然。据我所知,费德里科是个信仰虔诚的人,热心参与教会活动,只是,他也免不了有些恶习,就在那么寥寥可数的情况下,恶习征服了他的善念,于是,他就男扮女装出去找乐子。但是,他修理手表和缝纫机的手艺无人能及,而且他对街坊每个人都是那么和蔼亲切,不只对熟识的老朋友如此,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他有变装癖、喜欢去声色场所的人,他也是很客气的。”

“你脸色很苍白。”

说到这里,安纳克莱托先生神情忧伤,大致描述了受害者的状况,毕竟,费德里科也是我们大伙儿的老朋友了。

“我是很苍白。好啦,我们走吧!”

“没错,就是傅梅洛,这个治安大功臣,前阵子才成功破获了维嘉坦街的非法赌场案,昨晚他接到一通心急如焚的母亲打来的报警电话,那群逃学的教会学校男学生里面,带头的就是她儿子佩佩特·瓜迪奥拉。接获报案时,这位知名的警官大人才刚吃过晚饭,还灌了十二杯双份白兰地,但他决定亲自出马办案。一到现场,看到火辣艳舞,傅梅洛随即指示办案的警官,这个‘烂骚货’需要好好教训一顿——虽然在场有位小姐,但别怪我用这么粗俗的字眼啊,实在是非得这么说才精准——于是,我们这位依然是王老五的钟表行老板费德里科先生,虽然个性天真善良,只是碰巧和那群青少年在酒吧同时出现,但警方不管这么多,还是把他关进地牢,和一群罪犯共处了一晚上。各位大概都听说过那个地牢,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唉!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是出去玩乐一下,竟然会落到锒铛入狱!”

“钥匙呢?”

“傅梅洛……”费尔明低声念着,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吓得发抖。

我留在里面了,还插在钥匙孔上。但是,我已经不想回去拿了。

“我对政治没研究,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被拖下舞台,两位警官用酒瓶毒打了他一顿,把他带回拉耶塔纳街的市警局侦讯。他们或许开玩笑羞辱他,还赏了他几个耳光吧,但最凄惨的还是昨天晚上被傅梅洛警官毒打的那一顿。”

“我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我们改天再回去找吧!”

“市警局那些家伙,根本就是戴着勋章的败类。”费尔明愤愤不平地插上一句。

我们快步沿着大道往下走。转进另一条人行道,来到距离阿尔达亚旧宅已经几百米外的黑暗中,这才放慢脚步。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灰尘,心中暗自感激夜色的掩护,因为这样,当恐惧的泪水从我的双颊滑落时,贝亚并未发觉。

“谢谢你,孩子,不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而已。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就不拐弯抹角,不再赘言了。事实上,这位钟表行老板曾有几次在类似情况下被捕,也就是说,在市警局的档案资料中,他已经有前科了。”

我们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下走到努聂斯广场,在那里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巴尔梅斯街往前开到席恩托中心,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贝亚握着我的手,好几次,我发现她茫然地盯着我发呆。我凑过去吻她,她却紧闭着双唇。

“别理他,我就喜欢听您这样说话,好像在播新闻一样!博士先生……”麦瑟迪塔丝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长话短说,别兜圈子了。您一直在那儿咬文嚼字,我听了都快咬到自己的舌头啦!”

“我明天或后天会打电话给你。”她说。

“是啊!不过,您也别忘了,俗语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凄惨的还在后头。”

“你说话算话?”

安纳克莱托先生严肃地点点头。

她点点头。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父亲说,“我一直以为费德里科先生受过教训之后,应该学乖了才对。”

“你可以打到家里或书店,其实就是同一个号码。你有我的电话吧?”

“有些无辜孩子的母亲接到警察局通知之后,立刻对外公布了这个丑闻。唯恐天下不乱的嗜血媒体,马上就闻到了那股腥味,再加上警方公关帮了大忙,两位警官到场抓人不到四十分钟,《真相日报》的记者奇戈·卡拉布也到了现场,打算赶在截稿前替读者准备一道够味的麻辣大杂烩,不消说,内容当然是极尽低俗、耸动,标题还做得很大……”

她还是点点头。我请司机在蒙塔内尔街和议会街口停车,本来打算陪贝亚走到她家楼下大门口,但被她拒绝了,她也不让我吻她,连手都不让我碰。她突然往前跑,我站在出租车旁看着她。阿吉拉尔家依然灯火通明,我可以清楚看到好友托马斯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曾有无数个午后一起聊天下棋……我向他挥手致意,努力咧着嘴笑,只是他大概看不到。他没有任何反应,身影静止不动,贴在玻璃窗旁,冷漠地盯着我看。几秒钟后,我转身离去时,他的窗口立刻熄了灯。我心想,他一直在等我们。

麦瑟迪塔丝猛在胸前画十字,对那种放荡行为完全无法苟同。

35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根据亲近市警局高层的可靠消息来源指出,执行逮捕行动的是两位曾获颁勋章的刑警队警官,昨晚午夜过后,他们突然出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附近的小酒吧里,把一身妖艳女装打扮、在舞台上又唱又扭的费德里科先生抓走了,据说,当时台下的观众大多是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这群被上帝遗忘的可怜孩子,昨天下午才脱离了教会的庇护,晚上就到声色场所上台脱裤子纵情狂舞,那话儿硬邦邦地挺着,口水流个不停。”

回到家,我发现餐桌上摆着两人份的晚餐剩菜。父亲已经睡了,我不禁纳闷,难道他真的鼓起勇气邀请楼上的麦瑟迪塔丝来家里吃饭了吗?我蹑手蹑脚走回房间,进去之后并没有开灯。我往床边一坐,马上就感觉到房里还有别人,在黑暗中,有人躺在我的床上,而且还像个死人似的,双手交抱在胸前。我觉得胃部忽然一阵痉挛,不过很快就认出那鼾声和如假包换的大鼻子。我打开床头小灯,看到费尔明躺在床上,一脸陶醉的笑容,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我叹了一口气,接着,费尔明睁开眼睛。一看到我,他似乎很讶异,显然期望见到的是别人。他揉揉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试着让自己清醒。

费尔明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看来,那个警察流氓头子还活得好好的。

“希望没把您吓着了。贝尔纳达说,我睡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恐怖片演员波利斯·卡洛夫!”

“哎哟!耶稣、圣母玛利亚……老天啊!”麦瑟迪塔丝在一旁叨念了起来。

“您躺在我床上干什么,费尔明?”

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他睡眼惺忪,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亲爱的朋友们,生命就如一场悲剧,即使尊贵如上帝,也难免要尝尝这苦不堪言的滋味。昨晚凌晨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城市正在熟睡中,没想到,费德里科·佛拉比亚·布哈德斯先生,我们这位一向热心公益、待人亲切的好邻居,也就是与您的书店仅隔三户之外的钟表行老板,被警方逮捕了。”

“我刚刚梦见卡萝·伦芭了。我们在北非的丹吉尔,一个土耳其浴场里,我正帮她在身上涂油,就是涂在婴儿小屁股上那种油,知道吧?您有没有帮女人涂过油啊?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身子,以他惯有的威严,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费尔明,现在已经半夜十二点半,我快累死了。”

“闭嘴!混蛋……”麦瑟迪塔丝打断他的话,“让博士先生说话!”

“不好意思啊,达涅尔。您父亲大人坚持要我上来吃晚饭,后来我实在很困,因为,我每次吃了牛肉就像打了麻药一样。您父亲建议我在这里躺一下,直说您一定不会介意……”

“佛朗哥死了!一定是这样……”费尔明妄下结论。

“我一点都不介意,费尔明,真的。我只是被您吓了一跳。您在床上躺着别下来,赶快回去找您的卡萝·伦芭,她一定还在梦里等着您。还有,您得钻进被窝里去睡,晚上很冷,这样躺在床罩上会着凉的。我到餐厅去睡。”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啦?”我父亲问他。

费尔明顺从地直点头。他脸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至于那个头呢,两天没刮胡子,搭配顶上稀疏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树上掉下来的烂水果。我从柜子拿出一条毛毯帮他盖上,关了灯,然后径直往餐厅走去,打算坐在父亲最爱的那张摇椅上。我裹上毛毯,努力把身子蜷缩在摇椅上,总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合眼。两具白色棺木静置在黑暗中的景象,至今让我无法忘怀。我闭上双眼,竭尽所能想要抹去那个画面。这时,我又想起在那个烛光映照下的浴室里,贝亚一丝不挂地躺在浴巾上……想到这里,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涛声,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或许,我也正在前往丹吉尔的途中。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那是费尔明的鼾声。没多久,整个世界都熄了灯。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睡得最好、最熟的一夜。

那天早上,安纳克莱托老师满脸通红、神情哀伤地来到书店,拄着象牙拐杖的双手不停颤抖。我们四个人心生好奇,不约而同盯着他看。

天亮了,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上到处是积水,雨水像是火冒三丈般拍打玻璃窗。早上七点半,电话响了。我立刻从摇椅上跳起来,抢着去接,一颗心像是要迸出来了。费尔明穿着睡袍和拖鞋,父亲拿着咖啡壶,他们俩互望了一眼,又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就在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数落费尔明的同时,外面传来人群骚动的嘈杂声。我们四个人不发一语地等着,期望能听出一点动静。街上闹哄哄的,不时还传来怒骂。麦瑟迪塔丝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门口去探究竟,接着,附近几个商家老板慌慌张张地走过我们店门口,个个都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没多久,老邻居兼发言人安纳克莱托·奥尔莫先生就来了。安纳克莱托是退休的高中教师,拥有西班牙文学学位,精通各种人文知识,他和七只猫住在二号二楼的公寓。从教职退休后,他偶尔利用闲暇替知名的大出版社写封底文案,邻里间谣传,听说他曾以“鲁道夫·皮东”为笔名,撰写情色小说。私底下的安纳克莱托先生是个和蔼可亲、个性温和的大好人,不过,在众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必须扮演好儒雅学者的角色,说话老是喜欢引经据典,所以大家帮他取了个“老学究”的绰号。

“贝亚?”我背对他们俩,对着听筒低声叫唤。

“是,遵命,森贝雷先生!”费尔明乖乖闭上了嘴巴。

我似乎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拜托!费尔明……”我父亲出面制止他。

“贝亚,是你吗?”

“这位小姐,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您那娇嫩玉手摸过的禁果,只怕我吃了会起疹子……”

我始终得不到响应,过了几秒钟,电话断了。我站在那儿,看着电话发呆,等了一分钟,巴望着电话再响。

“好,您最聪明了!真是好心没好报,别忘了,这三个苹果,有一个还是给您的啊!我看,就是送您一个烂葡萄柚都嫌浪费。”

“对方会再打来的,达涅尔,先来吃早餐吧!”父亲说道。

麦瑟迪塔丝怒视着他,仿佛看到仇人一样。

她晚一点会再打来的,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她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了。要躲过阿吉拉尔先生的监控,并非易事。她说什么也不能冒险。我一边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原因,一边拖着脚步走向餐桌,假装要陪父亲和费尔明吃早餐。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桌上的食物看起来都索然无味。

“是艾萨克·牛顿,小傻瓜!”费尔明热心地纠正她。

大雨下了一整个早上,书店刚开门没多久,整个社区忽然停电了,直到中午才恢复供电。

“这苹果又大又漂亮!我一看到就心想:这么好的东西,最适合送给森贝雷先生了!”她娇嗔着,“我知道,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吃苹果,就像那个艾萨克·贝拉。”

“那就趁这个机会休息吧!”父亲叹着气。

我父亲对她笑了笑,脸都红了。我总觉得,其实他对麦瑟迪塔丝很有好感,只是碍于他个人的道德约束,只好默默把情意藏在心里。费尔明偷偷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屁股继续不停地摇啊晃的,仿佛进来的是个吉卜赛人。麦瑟迪塔丝打开其中一包纸袋,送了我们三个鲜艳欲滴的苹果。我想,她大概还想着到书店来上班吧,每次看到外来入侵者费尔明,她一向毫不避讳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下午三点,屋子里开始漏水。费尔明自告奋勇要到楼上麦瑟迪塔丝家借水桶、盘子,或任何可以装水的容器。我父亲坚持不准他去。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为了纾解烦闷,我决定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费尔明,只是把私密的细节都省略了。费尔明听得很入迷,不过,任他再怎么强烈恳求,我就是不肯将我和贝亚那一段描述给他听。

“早啊,森贝雷先生!”她的语调轻快悠扬,好像在唱小曲。

这一天,就在滂沱大雨中慢慢流逝了。

我根本不想理他,决定开始每月一次的对账工作,以及核对各种收据和货品收发单据。在我们单调的工作环境里,唯一的调剂就是广播,此刻收音机正播放流行歌手安东尼奥·马钦的精选歌曲。对我父亲来说,加勒比海风格的轻快音乐只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听了,因为这种音乐能让费尔明回忆起他最思念的古巴。同样的情景每周都会上演:我父亲关起耳朵,练就一身充耳不闻的功夫,费尔明则是跟着旋律尽情地扭动身子,播广告的时候,他就趁机大谈当年在哈瓦那的历险奇遇。书店店门敞开着,一阵阵新鲜面包和热咖啡的香味飘了进来,让人闻了就快活。不久,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塔丝从市场买菜回来了,她在书店橱窗前停下脚步,探头进来望了又望。

吃过晚餐,我借口要出去散步,伸展一下筋骨,于是留下父亲在家看书。出了家门,我直奔贝亚家。到了那里,我躲在角落观望楼上的窗户,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做什么。我偷偷摸摸窥探了半天,心里不停胡思乱想。入夜后,寒风刺骨,我身上的衣服又太单薄,我已经顾不得什么骨气,还是到对面街上的大门口躲避寒风要紧。我在那儿躲了半个钟头,看着每一扇窗户里的动静,只看到阿吉拉尔先生和他太太的身影。就是没有贝亚的芳踪。

“感谢上帝给予我们这更加美好的下午!”费尔明怪腔怪调地唱着,暗示着我和贝亚的约会。

我回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身体冻得直发抖,心情沉重如巨石。她明天一定会打电话来的,我在心里重复念了几千遍,试着让自己安心入睡。隔天,贝亚没有来电。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电话。整个礼拜,她一通电话都没打来。那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漫长,恐怕也是最后的一个礼拜了。

费尔明正忙着为好几箱书籍分类,刚到的新货,是一个住在萨拉曼加的收藏家寄来的,我父亲检视之后,正苦思冥想装着德语版路德教伪书的箱子上写着高级香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七天,我大概会因相思病而死去吧!

“两位早啊!”我问候他们。

36

到家之后,我发现父亲和费尔明已经开了书店店门。我想上楼随便吃点东西。父亲在餐桌上留了吐司、果酱和一壶咖啡。我在十分钟内解决了早餐,然后赶紧下楼,悄悄从靠一楼大厅的书店后门进去,直接来到我的置物柜前。我套上工作时必穿的围裙,免得衣服被箱子和书架上的灰尘弄脏了。置物柜最隐秘的角落有个保存多年的黄铜盒子,至今仍有饼干的味道。我在饼干盒里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没什么用途,但又舍不得丢,像是无法修好的手表和钢笔、老旧的铜板、迷你玩偶、弹珠、我在迷宫花园捡回来的子弹弹壳,以及二十世纪初的巴塞罗那老明信片。在那一堆杂乱的小东西上面,伊萨克·蒙佛特的女儿努丽亚的地址,是我回遗忘书之墓把《风之影》藏起来的那天他交给我的。我站在一排排书架和箱子堆里,靠着一点昏黄迷蒙的光线,把地址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我把饼干盒盖上,把写了地址的旧报纸塞进了皮夹,悄悄走进书店,准备将我的心力贡献给这个天天一成不变的工作。

世上恐怕只有自认仅剩不到七天寿命的人会像我那样浪掷光阴。我天天守着电话,啃噬悲伤的心情,被自己的盲目囚禁在无所适从的困境中。星期一中午,我偷偷跑去大学的文学院,就为了想看贝亚一眼。我知道,她要是看到我出现,一定会不高兴,被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然而,我宁愿面对她的愤怒,也不想再守着这份不确定。

18

我到教务处查问了维拉斯科教授上课的地点,然后就在教室外等待学生下课。等了约莫二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我看到自负的维拉斯科教授一身精心打扮的衣着,身边依旧围绕着成群爱慕者。我看着学生一个个走出去,痴痴望了五分钟,就是没看到贝亚的身影。于是,我决定走到教室门口看个仔细。教室里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出身教会学校的女生,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聊着,似乎在交换笔记或讨论功课。当中看来大概是带头的女生发现我在那里,立刻停止谈话,很不客气地睨着我。

我想象着在我这个年纪的胡利安,双手捧着那张照片,说不定就在同样的树荫之下……可以想见,满面笑容的他,自信地展望着美好未来,如此宽阔、光明,就像这条壮观的大道。霎时,我心想,那屋子里并没有鬼魂流连,只有失落的回忆驻足在此。眼前这和煦的晨光,转瞬即逝,只存在于我注视着的一秒又一秒中……

“抱歉,打扰了!我想找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你们知道她是上这堂课吗?”

我向门房先生道了谢,沿着大道往回程方向走到了广场,我抬头一望,看见在云层中渐渐苏醒的迪比达波山。我突然很想搭缆车上山,看看山上历史悠久的游乐园,里面有我想念的旋转木马和机器人。可惜我已经答应了父亲,一定要准时回书店上班才行。走回地铁站途中,我想象着胡利安·卡拉斯也曾经走在这条人行道上,凝望着那排样貌如昔的宏伟建筑,还有气派的大理石阶梯、花园里的雕塑……或许,他也在这里等待蓝色电车载他攀上山头。走到大道尽头时,我掏出佩内洛佩一脸灿笑站在花园中的照片。她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对未来满心的期待——“爱你的佩内洛佩”。

三个女生不怀好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不是说了吗,很多的神秘异象!这个大宅院,一定要夷为平地才行。”

“你是她男朋友啊?”其中一个问道,“你就是那个上尉?”

“我无话可说。”

我只能无奈地微笑以对,她们却以为我是默认了。倒是站在最后面的第三个女生,害羞地笑着看了我一眼。另外那两个往前跨了一步,一脸挑衅的神情。

“那我再告诉您一件事吧!”门房老先生压低了音量,“有一次,我在广播里听到,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神秘异象啊!您看看,大家都说真正的圣毯已经找到了,就在萨尔达尼奥拉的中心。为了不让穆斯林人找到,它被缝在了一块电影幕布上。因为穆斯林会借此宣称耶稣基督是黑人。这下您又该怎么说呢?”

“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啊!”那个看来是老大的女生说。

“我想,那大概也是风吹的声音吧?”

“怎么没穿制服呢?”跟在旁边的另一个女生问道,同时疑神疑鬼地看着我。

“我跟您讲一件事,咱们俩知道就好。有一次呢,华内特少爷,对了,他是密拉贝尔家的儿子,块头大概是您的两倍,顺带一提,他现在是国家篮球代表队队员……少爷有几个朋友,对阿尔达亚家族这栋房子的灵异怪事略有耳闻,于是缠着少爷带他们进去瞧瞧。接着,我家少爷就来缠我啦!说什么都要我陪他一起去,唉,别看他块头那么大,光会说大话,胆子小得很!您知道,娇生惯养的小孩就是这样,为了在女朋友面前吹嘘,他偏要晚上去,结果进去不久就吓得尿裤子。您现在看到的是房子在白天的样子,到了晚上,这地方完全换了个样!少爷执意要上二楼,我就坚持不进去,唉!您要知道,当时这房子起码闲置了十年,就这么闯进去搞不好会犯法。少爷说这房子不平静……他说好像听到有个房间传出声响,房门却锁起来了,怎么都打不开。怎么样,您听了有何感想啊?”

“我今天休假。你们知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干脆把整盒都给他。他滔滔不绝讲了大半天阿尔达亚家族的传奇故事,早就口干舌燥,浓郁的洋甘草味似乎对他很有帮助。

“贝亚特丽丝今天没来上课。”老大说道。

“好吧!”门房老先生立刻伸出手来。

“啊,没来上课?”

“您尝尝这喉糖吧!吃了甜食以后,应该要润一下喉。”

“对!”旁边的跟班回应着,语气里尽是猜疑,“你既然是她男朋友,应该知道?”

“也有可能!不过,我老实告诉您,我听了那声音,当场觉得毛骨悚然!哎,您还有没有糖果?可以再给我一颗吗?”

“我只是她男朋友,又不是警察。”

“说不定只是一阵风吹过吧?”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哼,我们走吧!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招人烦的无聊男人。”老大说道。

门房老先生当场模仿起那个怪声。在我听来,根本就像重感冒的人在哼小调。

她们俩从我身边走过时,毫不掩饰地瞪了我一眼,嘴角还撇了个嫌恶的冷笑。第三个女生跟在后头,离开教室前突然停下脚步,确定另外两个女生没有回头看她之后,悄悄告诉我:“贝亚特丽丝上个礼拜五也没来上课。”

“事情是这样的,很多年前,有一天晚上,我陪华内特少爷进去过,是他坚持要我陪他去的,您知道吗?我自己是一点都不想踏进那个地方……结果,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我听见了怪声。嗯……听起来像是哭声。”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样的怪声?”

“你不是她男朋友,对不对?”

“见是没看过,不过,我真的听到过怪声!”

“不是,我只是她的朋友……”

“您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想她应该是生病了。”

“您尽管笑吧!可是,我告诉您,既然有风声的话,可见……”

“生病?”

“您是说这栋房子闹鬼?”我很想笑,但努力忍住了。

“有个女孩子打电话去她家之后告诉我们的。我得走了!”

“您知道,外面传言很多啦,我这个人呢,对于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可不会随便就相信,可是啊,听说已经不止一个人在里面踩到不干不净的东西啦!”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个女生已经赶紧跑掉了,因为另外两个女生正在回廊另一头不耐烦地等着她。

“我不懂,这话怎么说呢?”

“达涅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是哪个姑婆去世了,或是家里的鹦鹉得了腮腺炎,不然就是她自己裙子穿太短,伤风感冒啰……唉!天知道,反正就是有事。您别老是在那儿钻牛角尖,这个世界不会照着您的期望运转的。人生千变万化,原因可多了。”

“阿尔达亚这家人哪!全都阴阳怪气的,您懂我的意思吧?”

“您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费尔明?好像您才刚认识我似的。”

门房老先生神秘兮兮地看着我。接着,他咧着嘴笑,我这才发现,他的上排牙齿起码已经掉了四颗。

“亲爱的,如果上帝赐给我更宽阔的肩膀,我说不定就生了您这个儿子哩!我对您的认识,就像一个做父亲的一样。听我的话,想开点,出去散散心吧!等待,会让人的灵魂生锈的。”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所以,您觉得我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吧?”

“据我所知,这房子还在找买主呢,不过,听说他们也考虑把房子拆了用这块地盖学校。说实在的,能这样做是最好不过了。把它夷为平地,一块砖都别留下来。”

“不是这样。我只是担心啊!我知道,在您这种年纪,碰到这样的事简直就像世界末日,但是,事情总有个限度。这样吧,今晚咱们到阿根廷大街去找点乐子,听说最近来了北欧的金发女郎,火辣得让人招架不住呢!我请客!”

“这个别墅现在的主人是谁啊?”

“您要怎么跟贝尔纳达说呢?”

“可能吧?我刚刚也跟您说了,我是一九二〇年才到这里来工作的。”

“哎呀,姑娘们都让给您,我在外面的大厅等着,看看杂志或偶尔瞄瞄美女就行了。我现在遵守一夫一妻制,不能乱来的。”

“您确定?据我了解,一九一九年左右,这栋房子里住了个名叫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年轻女孩,应该就是豪尔赫的妹妹吧?”

“谢谢您的好意,费尔明,可是我……”

“我看您大概是搞错了吧?阿尔达亚家并没有女儿啊!他家只有儿子。”

“一个年轻小伙子居然拒绝这种好事,一定有问题。我们要马上采取行动了,拿去吧!”

门房老先生拄着大扫把苦思,模样就像罗丹的雕塑名作《沉思者》。

说着,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币递给我。我心想,这又不是珍贵的古钱币,这么一点钱,怎么够找姑娘啊!

“您正咀嚼着本国糖果制造业的骄傲!佛朗哥大元帅都是手抓着一大把吃个不停,像在啃焦糖杏仁果一样。对了,您有没有听说过阿尔达亚家族的女儿佩内洛佩?”

“费尔明,才这点钱,姑娘们恐怕连一声‘晚安’都不会说的……”

“挺好吃的!”门房老先生说道,嘴巴里含着糖果,嚼得津津有味。

“您怎么老实得跟木头一样!难不成您真以为我要带您去找妓女啊?您父亲大人是我见过最正派的人,我要是让您染了什么病回来,不被他骂惨才怪。我提起找姑娘这件事,只是想看看您男人的本性怎么样。这些钱币是让您去街角打公共电话,跟您的心上人讲讲悄悄话吧!”

门房不情不愿地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勉强接受了。我把柠檬口味的瑞士糖递给他,这是费尔明好久以前给我的糖果,刚刚才在口袋里找到的。我肯定它还没发霉。

“贝亚很郑重地告诉我,别打电话给她。”

“很抱歉!我没带烟,不过,我这里有瑞士糖,这种糖果的尼古丁含量据说和基督山牌的雪茄一样多,同时又富含维生素……”

“她也说过上个礼拜五会打电话给您啊!今天都礼拜一啦!您自己看着办。女人的话,有些只能听不能信。”

“这个嘛,您大概也知道吧,在共和国年代,这个家族几乎破产了!”他说,“罪有应得……我知道得不多,都是从密拉贝尔夫妇那儿听来的,他们两家人以前往来很密切。我记得,他们家的大儿子豪尔赫后来远走国外,去了阿根廷,好像开了间工厂。有钱人哪!想去哪里都行。对了,您身上有烟吗?”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趁机溜出了书店,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拨了阿吉拉尔家的号码。电话响了五声之后,有人拿起了听筒,默默在另一头听着,却始终不出声。沉默僵持了五秒钟。

“您知道阿尔达亚这一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贝亚?”我低声唤着,“是你吗?”

瘦小男子点点头。“打从一九二〇年开始,我就在这里替密拉贝尔家当伙计了。”

我得到的响应,就像一把大榔头在肚子上锤了一记。

“您在这里很久了吗?”

“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我发誓,要是让我逮到,非要把你的头砸烂不可!”

“这地方,至少有二十或二十五年没人住了吧!”那个门房说话的语气平淡而微弱,好像刚挨了一顿毒打。

对方怒不可遏,语气强硬如钢铁。我感到实实在在的恐惧。我可以想象阿吉拉尔先生站在他家的玄关,手里拿着听筒,那个电话我也使用过好多次,每次都是打回家告诉父亲,我下午在托马斯家玩,会晚点才回家。我静静听着贝亚的父亲气呼呼地喘息着,心想,不知道他是否听出我的声音了?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我在讲天方夜谭。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手摸着下巴,他的手指有点焦黄,八成是廉价的塞塔牌香烟熏出来的。我真后悔身上没带烟盒,否则就可以用香烟跟他套近乎了。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了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

“我看你是连说话的胆子都没有,王八蛋!像你这种窝囊废,只会吃屎,如果是个男子汉,好歹来见我啊!我如果知道连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都比我有骨气,我早就羞死了!她死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她永远都不会说的,我知道她的个性。既然你没这个胆量出来见人,那么,贝亚特丽丝就得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您早啊!”我非常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您知不知道,阿尔达亚家族这栋房子是不是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挂电话时,我的双手不停颤抖。直到离开了电话亭,一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书店,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我脑中不断浮现一个念头:我打了这通电话,只怕会让贝亚的处境雪上加霜。我唯一的顾虑是怕自己身份曝光,却没有勇气承认我心爱的女孩,或是曾对我付出心力的恩人。上次傅梅洛警官痛殴费尔明,我也是这样缩头缩尾的。这次,我又丢下贝亚,让她单独面对困境。下次再碰到类似的状况,我依然会退缩。我在街上晃了十分钟,试着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回书店。或许我应该再打一通电话,勇敢地告诉阿吉拉尔先生,没错,那个疯狂爱上他女儿的人就是我。如果他想穿上军装来把我痛打一顿,我会心甘情愿地承受一切。

我往回走到转角,从建筑物南侧往内看。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豪宅内的几座尖塔。这时候,我发现有个人影闪过,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身穿蓝色睡袍的瘦削男子,挥舞着大扫把,努力扫着人行道上的落叶。他一脸疑虑地盯着我看,我猜他大概是附近某一栋豪宅的门房。我勉力挤出在书店训练出来的商业式笑容。

走到书店门口时,我发现有人在对街的店门口观望着我。起初我以为是表匠费德里科先生,但定睛一看,这个人身材高大多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向我点点头,似乎在跟我打招呼,一点都不在乎我已经发现他的存在。附近一盏街灯正好照在他脸上。我觉得他的五官轮廓似曾相识。他往前跨了一步,把风衣上整排纽扣都扣上,对我笑了笑,就混进人群里往兰布拉大道方向走掉了。这时我终于认出了他,在费尔明被傅梅洛毒打的同时,抓着我的那个警官就是他!一走进书店,费尔明很不解地看着我。

我赶紧跳下车,看着蓝色电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晨雾中。阿尔达亚家族的大宅院就在对街,铁栏杆上爬满常春藤,落叶掉了满地。一扇小门隐匿在栏杆里,锁得很牢靠。门上攀爬着黑色蛇形似的铁艺,正好是“32”这个数字。我试图打望里面,可惜一片漆黑。门上的钥匙孔已经布满一层深红色铁锈。我跪了下来,希望能一探豪宅庭院究竟是何景致,却只看到一片杂草,草丛旁有个东西,我想大概是喷泉,但又像是一座举手指天的雕像。过了半晌,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是一座石雕,雕的是一只手,喷泉旁还散布着其他雕塑,可惜我实在看不出样子。更里面的大理石阶梯在灌木丛中隐约可见。阿尔达亚家族的财富和荣景已经没落多时,此地根本就是座废墟。

“您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啊?”

“快点!小子,可以下车了,三十二号就在前面。”

“费尔明,我想我们惹上麻烦了。”

电车爬坡的速度几乎和步行差不多,车子在树荫中穿梭,从车窗望出去,一幢幢城堡般的豪宅从眼前掠过,我想象着豪宅内的情景,雕像、喷泉、马厩、小教堂……大概样样都不缺吧。我从靠车门那一侧探头张望街景,忽然在树丛中瞥见白衣修士塔。接近拉蒙麦卡雅街转角时,电车渐渐停了下来。司机拉了一下车上的铃铛,严厉地瞪着我。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打算要进行巴塞罗先生几天前指示的高度机密行动。

“您请便!不过,请您到下一站停车的时候再下去吧,我可不想处理意外事故。”

“首先要确定的是,我们是真的成了警方跟踪监视的对象。现在,我们逆向操作,干脆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四只猫咖啡馆,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埋伏在那里。不过,这件事千万不能跟您父亲说,他可能会吓出肾结石。”

“既然这样,那我就下车好了。”我说,“因为我身上没带零钱。”

“我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那两个脚穿凉鞋、身披咖啡色道袍的圣方济修士,频频点头称是,还把手上的粉红色车票亮给我看。

“就说您要出去买爆米花、泡泡糖之类的。”

“您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一样!”他表情漠然地驳斥我,“上了车,就是耶稣基督的门徒都得付钱!要么付钱,要么走路,忠告不要钱。”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四只猫咖啡馆呢?”

“我到前面三十二号那里就下车。”我努力展现最可爱的笑容,客气地对司机解释。

“因为那里有这一带最好吃的腊肠三明治,而且,我们也得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别拖泥带水的,达涅尔,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一走出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依然沉睡在微光中的街道,在光影交错的灰蓝氛围中,地上偶有昨夜雨后的积水。我连忙将外套纽扣全都扣上,领子拉得高高的,不疾不徐向加泰罗尼亚广场走去。地铁站的楼梯口,暖乎乎的热气缓缓溢出。我在加泰罗尼亚铁路局的售票口,买了一张到迪比达波的三等座火车票。车厢里坐满了正要上班的公务员、女佣和工人,工人带着用报纸包好的三明治,有砖头那么大。我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头靠着车窗,一路闭目养神。在迪比达波下车之后,我站在街上,忽然觉得眼前所见仿佛是另一个巴塞罗那。天色渐渐亮了,云朵出现了紫色镶边,映照着大道上气派的豪宅大院。一辆蓝色有轨电车在朦胧晨雾中缓缓驶过,我跟在后面跑了一段,然后,在司机严峻的目光之下,终于踩上了电车的台阶。木制的车厢里,没什么乘客,只有两个修士和一名肤色黝黑、神色哀伤的妇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打着瞌睡。

只要能够转移我的思绪,要我做什么都行。过了几分钟,我照着费尔明教我的跟父亲撒了谎,还保证晚餐时间一定会回家,然后就出门去了。费尔明已经在天使门的转角等我。我一到那里,他挑起眉毛向我使个眼色,示意要我往前走。

那一晚,我拿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那封信,一读再读,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读了信之后,不速之客傅梅洛警官留下的晦气,一下子就被我抛到脑后。我整晚没睡,全神贯注地读着那封信,思索信中传达的讯息。天色蒙蒙亮时,我决定出门一趟。我悄悄穿好衣服,在玄关的柜子上给父亲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有事必须出去一趟,早上九点半就会回到书店。

“那条响尾蛇跟在后面,距离我们大约二十米。不要回头看!”

17

“是以前那个吗?”

永远爱你的佩内洛佩

“我认为不是,体格似乎因为淋雨而缩水了。这个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居然拿着一份六天前的《体育日报》在看!傅梅洛八成都是在慈善收容所里找学徒。”

我只有一个愿望,胡利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梦想都能成真,或许你会渐渐把我遗忘,但我依旧期望着,总有一天,你终究会知道,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进了四只猫咖啡馆之后,那位神秘跟班找了个离我们好几米的位子坐下,假装在看那份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过期报纸。大约每隔二十秒,他就会偷偷瞄我们一眼。

我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写了这封信给你。豪尔赫发了毒誓,只要再看到你,他一定会杀了你。我已经被监禁了,别说走出家门,连向窗外探身都不允许。我想,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有个可靠的密友答应会帮我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便提起他的名字,免得他无端受牵连。我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的手上,假如你真的收到,而且决定要回信给我,聪明的你一定会想到好办法的。我写信的同时,还想象着你坐在火车上,心怀梦想和背叛的伤痕,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也逃避了你自己。胡利安,纸短情长,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就是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我们以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想,你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

“可怜的家伙!您看看他,紧张得直冒汗哩!”费尔明边说边摇头,“我看您心不在焉的,到底跟姑娘聊过了没有?”

如今,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一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爱意从未间断,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深爱更甚以往,即使你毫不在乎。

“是她父亲接的电话。”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当你独自坐在那班车上,一定认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我多次试图想透过米盖尔联络你,无奈他总是漠然地告诉我,你已经不想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情。胡利安,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他们究竟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

“两位交谈还愉快吗?”

今天早上,我才听豪尔赫说,你已经离开巴塞罗那,踏上了你的寻梦之旅。我一直很害怕你那些梦想迟早会把你从我手中夺走。我真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让我好好凝视你的双眼,让我把这封信里说不完的话都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完全走样了。我太清楚你的个性,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写信给我,也不会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因为,你想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没有出现在我们相约的地方。你相信我吗?是我没有勇气!

“从头到尾都是他的独白。”

亲爱的胡利安:

“我看也是。据我推断,您大概还没机会叫他‘爸爸’吧?”

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一张赭红色信纸整齐对折着。信件是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的,开头的字迹略显凌乱,但越写越端正。这一张信纸,尽是如烟往事。我把它摊在桌上,屏息细读。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非要把我的头砸烂不可!”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巴塞罗那

“哦,想必是一场精彩演说!”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这时候,服务生往我们这儿走过来。费尔明点了大概够整个军团吃的食物,搓着双手,热切地期待美食上桌。

走回房间后,我努力想抹灭那个警察在我脑海中烙下的影像,努力想再入睡,但我很明白,恐怕是不可能了。我起身开灯,从口袋里拿出早上从奥萝拉女士那儿偷来的那封寄给卡拉斯的信,打算仔细拜读一番。我把信封放在书桌上。那是个羊皮纸似的信封,四周已经泛黄,触感好像黏土。邮戳有点模糊了,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封口的封腊已经脱落,八成是奥萝拉女士的杰作。封口上有一小片红色色块,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红,上面还写了寄件人的地址:

“您不吃点东西吗,达涅尔?”

回到家后,我发现父亲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胸前还放着报纸。我把闹钟放在桌上,留张纸条告诉他:这是费德里科先生要我拿回来的,他让你把旧的丢掉。接着,我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我没开灯,径往床上一瘫,不由想起那个警官,还有费尔明和钟表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在走道上探头一望,父亲已经拿着新闹钟回房去睡了。家里漆黑一片,而这个世界似乎比前一天更黑暗、更邪恶了。我终于了解,其实自己本来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傅梅洛警官这个人,如今却仿佛有千百个傅梅洛警官在纠缠着我。我走进厨房喝了杯冰牛奶,默默在心里自问,住在小旅馆里的费尔明,一切可好?

我摇摇头。接着,服务生端了满满两盘食物过来,小菜、三明治、好几种啤酒,费尔明掏出一大把钱给他,还说剩下的当小费。

“你也是,达涅尔。”

“这位大哥,您看到坐在窗边那个人没有?一身打扮很像蟋蟀,头埋在报纸里,看起来就像戴了顶高帽子的那个?”

“我真的没事,费德里科先生。您好好保重啊!”

服务生猛点头。

我笑着点点头。

“能不能麻烦您过去告诉他:傅梅洛警官捎来紧急指示,要他立刻到市场买五百块钱的水煮鹰嘴豆,买了以后,马上送到警察局办公室给他,若有需要可以搭出租车。否则,就用盘子端着自己那两颗‘蛋’去见他。我需要重复一遍吗?”

“达涅尔,你真的没事吧?”

“不用了,先生。五百块钱的鹰嘴豆,不然就是他那两颗‘蛋’。”

费德里科将闹钟交给我之后,仔细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皱起眉头。

费尔明再递给他一枚钱币。“愿上帝保佑您!”

“我会告诉他的,谢谢您,费德里科先生!”

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点点头,马上去传话给我们那位跟踪者。一听到指示,那个警察垮着一张脸。他在位子上坐了十五秒,八成是百思不解,接着,他飞也似的冲了出去。费尔明从容不迫。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但是那天晚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贝亚。

“我发现他从来不戴表呢!你回去告诉他,请他改天过来一趟,我送他一块表。”

“达涅尔,别再恍神啦!我们还有任务要讨论呢。明天,您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

“对啊!他真的很棒。”

“到了那里以后,我要跟她说什么?”

我频频点头。

“随便找什么话题聊都行。这项行动的重点,巴塞罗先生那天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您就告诉她,您已经知道,关于胡利安的事她说的并非实情,还有,她那个丈夫米盖尔·莫林纳也没有坐牢,您已经查出她就是那个暗中处理富尔杜尼家旧公寓的黑手,还用了一个不存在的律师名号租用邮政信箱……只要能点燃她内心那把火,能说的尽量说就是了。叙述要生动,表情要严肃。然后,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您把话说完就离开,让她内心交战一番。”

“这可是高科技呢!”他神情愉悦地说,“对了,我非常喜欢几天前费尔明帮我挑的那本书,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这个费尔明,选书的眼光真是没话说。”

“那么,与此同时……”

他立刻动手把闹钟包起来。

“与此同时,我随时准备跟踪她,而且,我打算以高超的伪装技巧完成这项任务。”

“实在太谢谢你了,费德里科先生!”

“这样行不通的,费尔明!”

“我想也是。你问他该怎么办。我这里有雷迪安牌的闹钟,可以便宜卖他。我看你干脆先拿一个回去让他试用吧,喜欢的话再过来找我付钱。如果不喜欢,你改天拿来还我。”

“真没自信!我说,那个姑娘的父亲到底是跟您说了什么,把您弄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威胁您了吗?别理他。您倒是说说看,那个暴君究竟说了什么?”

“他不小心把闹钟摔到楼下了。”我说。

我毫不考虑就做出回应。“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记得好几次,夏夜炎热难眠,父亲会到阳台上去睡。

“以殉道圣人达涅尔之名,真的是实话?”

“对了,达涅尔,你父亲两个礼拜前拿了个闹钟来修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闹钟弄坏的,总之,买个新的比较划算。”

“尽管笑我吧!我无所谓了。”

“嗯,我会跟他说的。”

“我没有笑您,达涅尔。看您这样折磨自己,我心里难受啊!这个样子,谁看了都会说您是自找苦吃。您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人生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不需要这样自我审判。”

我不敢想象,如果托马斯·阿吉拉尔真的接受了“变装皇后”费德里科先生提供的工作,他那望子成龙的父亲会有多么激烈的反应!

“这是经验之谈吗?”

“还可以啦!现在的钟表制造技术不比从前啰!所以,找我修理钟表的人也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得找个助手来帮忙才行。你那个发明家朋友有兴趣吗?他双手灵巧,一定很适合。”

费尔明耸耸肩。

“今天诸事不顺。”我说,“您怎么样,还好吧,费德里科先生?”

“您从来没跟我提过,您跟傅梅洛之间的过节是怎么来的。”我说。

“你好啊!达涅尔,咦,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

“您想听听充满人生大道理的故事吗?”

这个不速之客意外的来访和他那令人厌恶的言语始终在我脑海萦绕不去,这一下午的心情都被他搞砸了。我心神不宁,在柜台边踱步了十五分钟,胃痛得打结,于是我决定提早关店,出门去散步。我在街上随意逛着,脑中却一再浮现那个邪恶坏蛋的谩骂和恐吓。我在反复自问,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费尔明?但想了又想,我总觉得,傅梅洛的动机纯粹是想挑起我们的忧虑、恐惧和慌乱。我决定不跟他玩这场游戏。只是,他对于费尔明过去的那段谈话,却让我很不安。但我随即又为自己感到汗颜,因为我居然把那个流氓警察的话当真了。在街上来回逛了好几趟,我终于打定主意,就把这件事藏在记忆深处,从此不再想起。回家路上经过社区的钟表行,费德里科先生站在柜台后方对我挥手,招呼我进去坐坐。这个钟表匠为人亲切,总是笑脸迎人,一向把大家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有什么问题找他,他总是能冷静地找出解决办法。一想到他已经被列入傅梅洛的黑名单,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很犹豫,不知是否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涉及他的私生活,我无权干预……我越想越迷惘,一脸苦笑走进钟表店。

“只要您愿意讲,我乐意得很。”

“我们还会再见的。告诉您的朋友,傅梅洛警探已经盯上他了,请代我问候他啊!”

费尔明拿起桌上的啤酒,豪迈地喝了一大口。

他咧着嘴,一脸神秘的冷笑,走到门边。

“阿门!”他自言自语道,“关于傅梅洛这个人,我能告诉您的都是我听来的。我第一次听到傅梅洛警官的大名时,他还是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合会的杀手。当时他名气响亮,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只要把名字给他,即使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他也会在那个人脸上轰一枪。这种一般人少有的特殊天分,很快就传开了。此外,他没有忠诚和信任,一向伺机而动,所作所为必定能助他出人头地。这种人渣,世上多的是,却只有极少数人具备傅梅洛这种天分。他从无政府主义分子转而效忠左翼政党,和法西斯党关系也很密切。他到处收集情报,贩卖给敌对阵营,赚所有人的钱。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当时,我为政府做事。有时候,人们误以为我是龚帕尼总统那个长相丑陋的弟弟,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骄傲。”

“拜托,请您马上离开!”

“您当时都在做什么?”

“很好,森贝雷,您自己看着办,咱们一开始就把气氛搞僵了。您如果要自找麻烦,很快就会惹祸上身。现实人生可不比小说情节,您知道吗?在现实生活中,必须选边站才行。显然您已经做了选择,而且还愚蠢地挑了输家!”

“几乎什么都要做。套用现在的说法,我做的是间谍工作,但是战乱时期,每一个人都是间谍。我的工作内容包括监视傅梅洛这样的投机分子。这些人才是最危险的,他们就像毒蛇,不讲情义,没有良心。内战时期,这些人到处流窜。战争结束后,他们戴上面具。总之,这群人依旧存在,而且有好几千人。其实我迟早会查出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只是比我预期的晚了许多。巴塞罗那没几天就沦陷了,风云变色,我成了被追缉的罪犯,我的长官们也像老鼠似的东藏西躲。当然,傅梅洛这时候摇身一变成了‘扫黑行动’的指挥官。不管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或位于郊区的蒙锥克堡,都曾上演过猎杀戏码。我在港口被捕,当时我正要去和一艘希腊货轮交涉,让他们把我那几位长官送去法国。他们把我带到蒙锥克,整整两天的时间,我被囚禁在一个无水无光、密不通风的地牢里。我再次见到的光线,是一支焊接用的喷灯。傅梅洛和另一个只说德语的家伙把我倒吊起来。德国佬先把我身上的衣服脱掉,然后用喷灯把衣服烧了。我还记得,他的动作相当熟练。我一丝不挂,身上的毛发都烧焦了。当时傅梅洛告诉我,如果不说出上级长官的藏身之处,真正的精彩好戏就要上场了。我并不是什么勇敢的人,达涅尔!从来就不是。但是,我把仅有的一点勇气都拿来叫他去吃屎。傅梅洛使了个眼色,德国佬立刻在我大腿上打了一针,过了几分钟,傅梅洛抽着烟,微笑望着我,接着,他拿起喷灯,在我全身上下烧烤。您也看过那些疤痕……”

我默不作声。傅梅洛点点头,冷笑了几声。

我点头回应。费尔明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丝毫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少跟我废话!真他妈的把我惹火了,我先把您揍一顿,再抓去关起来,懂吗?不过,我今儿个心情好,先给您一个口头警告就算了。您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朋友吧!如果喜欢跟人妖和小偷为伍,那您大概跟这两种人是同类!碰到我这个人,事情必须黑白分明,如果不是站在我这边,就是在跟我作对。这就是现实人生,懂吗?”

“这些疤痕都不算什么,最痛的伤痕都在心里。我被喷灯烧烤了一个小时,或许只有一分钟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总之,我最后还是说出了所有上级长官的姓名,甚至他们的衬衫尺寸,连一些不相干的人都牵扯进去了。后来,他们把我扔在塞柯镇的一条巷子里,全身赤裸,皮肤布满了灼伤。有个好心的妇人把我带回家,整整照顾了我两个月。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在自家门口被左翼党射杀身亡。至于原因,我并不清楚。当我可以起来走动时,我出门去逛了一下,这才知道,就在我招供之后,所有上级长官都被逮捕了。”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和提醒,但是我向您保证,真的没有……”

“费尔明,您如果不想跟我说这些,就别提了……”

“我看您就是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是吗?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好意来让您知道,跟不法之徒牵扯在一起,后果恐怕会不堪设想。没想到,您倒是把我当骗子了。”

“不不,没关系。您最好听听这些事情,看清眼前这个人的真面目。后来我回到老家,发现房子被政府查封了,其他财产也被没收。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我试着找工作,但都遭到拒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路人施舍的一点点钱去买廉价的散装酒。那是一种慢性毒药,酒精就像强酸腐蚀着我的内脏,不过,我依然期望这一切会有转机。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古巴,回去找我的混血美女。就在我企图搭货轮前往古巴时,我又被捕了。我已经忘了自己在牢里待了多久。一个人在牢里蹲了一年之后,开始慢慢丧失一切,甚至连理智都没有了。出狱后,我成了露宿街头的游民,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直到我遇见您为止。还有好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是一起蹲黑牢的难兄难弟。运气好的,出狱后还有亲友接济。至于其他人,只能等着被社会唾弃。一旦成了这个边缘族群的一分子,终生难以脱身。我们大多入夜后才出来,因为这时候世界已经沉睡了。我认识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却难得再见到他们。流浪街头的生命都是很短暂的。人们以嫌恶的眼光鄙视你,即使是那些对你伸出援手的人也一样,然而,和自我厌恶的感受比起来,那些都不算什么。天天像行尸走肉一样,身体只是一个又饿又臭又怕死的躯壳。在不知多少个午后,傅梅洛那帮人三番两次逮捕我,随意就搬出偷窃或在教会女校门口诱拐女生等罪名来诬陷我。被捕之后,在示范监狱一待就是一个月,毒打一顿后,又是被扔在街上。我始终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老是重复搬演同样的戏码。看来,警察似乎习惯掌握一群嫌疑犯的行踪,必要的时候就伸手干涉一下。有一回,我碰到傅梅洛,他那时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我问他何不干脆把我杀了。他得意地大笑,然后告诉我,世上还有比死更难熬的事。他从来不杀告密者,他说。他要让这些人生不如死。”

傅梅洛再次冷笑了几声。他那强悍而做作的笑容,已经透露出内心的愤怒情绪。

“费尔明,您不是告密者。任何一个遭遇同样处境的人都会这么做的。您是我最好的挚友!”

“不知道。”

“我配不上您高贵的友情,达涅尔。您和您父亲救了我,我这条命属于您父子两人。只要我能为两位效劳之处,我都会全力以赴。您把我从街上带回家那天,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重获新生。”

“您当然不认识了,可是,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对不对?”

“这不是您的真名,对不对?”

“很抱歉,我实在帮不上忙,因为我不认识半个叫作维佛瑞多·卡玛谷伊的人。”

费尔明摇头。“这是我在一张斗牛场海报上看到的名字。原来的我已经死了。住在这个躯壳里的旧灵魂已经消逝了,达涅尔。偶尔,这些旧灵魂会回来,出现在恶梦中。但是,您已经帮助我脱胎换骨了,因为贝尔纳达,我决定再活一次。”

“天知道这家伙现在用什么化名。多年前,他借用曼波舞王维佛瑞多·卡玛谷伊这个名字,自称是巫术专家以及国王的舞蹈老师,还说自己是女间谍玛塔·哈莉的情人。他还用过驻外大使、艺术家和斗牛士的名字,多得数不清了。”

“费尔明……”

傅梅洛窃笑了几声,那副邪恶、讨厌的德行,和黑帮没两样。

“您什么都别说,达涅尔,只要原谅我就够了,如果您做得到的话。”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警察先生。”

我默默地拥抱他,让他哭个痛快。旁人好奇地侧目打探,我一概怒目以对。过了半晌,大家决定对我们视若无睹。接着,我陪费尔明走回旅馆,我的好朋友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我今天跟您说的事情……拜托您,贝尔纳达那边……”

“还有,那个同性恋不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那家伙迟早会进警察局吃点苦头,就跟他那些不男不女的同党一样,我相信他受了教训就会学乖了。让我比较烦心的,倒是我收到的一份报告上面写着,这家书店聘用了一个窃贼,一个令人唾弃的败类……”

“我不会跟贝尔纳达或任何人透露半个字的,费尔明!”

我很想反驳他,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像结冻了似的,卡住了。

接着,我们紧紧握了手,互道晚安。

“小鬼,跟我讲话客气点!不然,我随便弄个贩卖共产思想书籍的罪名,就够你父子俩吃不完兜着走了,懂吗?”

37

这时候,他掏出皮夹,打开来摊在柜台上。那张肮脏的警察证件上,贴着一张年轻的大头照,姓名字段上写着——刑事组组长: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

我整夜没合眼,躺在床上,盯着灯光下灿烂耀眼的万宝龙钢笔,我已经许多年没用这支笔写字了,它就像送给断臂残友的一双顶级手套。我好几次想要冲到阿吉拉尔家,希望能让僵局缓和一些,但是再三思考之后,我想,三更半夜去把贝亚的父亲吵醒,恐怕不会让情况好到哪里去。当黎明曙光出现时,疲倦和疑虑让我恢复原来的自私自利,我马上就说服了自己,就让河水顺其自然地流吧,假以时日,河水一定会把鲜血带走的。

“请问,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一整个早上,书店没来几个客人,我干脆趁机站着打瞌睡,身体摇来晃去的,按照我父亲的说法,简直像在跳弗拉门戈舞。到了中午,我想起前一晚和费尔明说好的计划,我打算撒谎出去散步,费尔明的借口则是他预约了门诊要拆线。我一次又一次有计划地对父亲说谎,已经开始麻木不仁了,那天早上,父亲出门去办事的时候,我跟费尔明聊起了这件事。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我非常清楚,这个同性恋经常光临这家书店,我猜大概都是来买言情小说和色情图片吧!”

“达涅尔,父子关系是以无数个善意小谎言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就像东方三王或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小时候掉的牙齿被老鼠搬走等等。这只是其中一个善意谎言而已,不必觉得内疚啦!”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们这儿的钟表匠,也是邻里都称赞的好人,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不法行为。”

付诸行动的时候到了,我再次骗了父亲,然后出门前往努丽亚·蒙佛特的公寓。她的轻抚和味道,依然完好无缺地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圣菲力普聂利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鸽子。我原以为会在此遇见努丽亚坐在长椅上看书,没想到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穿越广场,就怕踩到鸽子,偶尔也四处张望,一心期待能发现费尔明的身影,天知道他究竟伪装成什么样子,他始终不肯把锦囊妙计告诉我。我走进那栋公寓,查看了信箱,确定米盖尔·莫林纳的名字还在上面。我想了想,是否要把这个当作揭穿努丽亚谎言的第一个谎言?我慢慢爬上昏暗的楼梯,心里一度盼望她最好不在家。没有人会对她这种瞒天过海的大骗子心生怜悯的。到了她家那层楼,我先停下来壮壮胆,还得想个借口来合理化我的到访。对门邻居太太的收音机音量还是跟雷声一样,这次播出的是个宗教益智节目,名称是“上帝之爱”,西班牙全民每周二中午绝不会错过的热门节目。

“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您应该很清楚费德里科·佛拉比亚最近的不法行径……”

现在,奖金是一百二十五块钱,巴多罗迈,请告诉我们,在《约书亚记》的“大天使与葫芦瓜”寓言里,当撒旦出现在犹太智者面前时,他是伪装成了:

他点点头,面露狰狞,非常愤怒。

(a)小山羊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b)卖陶罐的小贩

“我指的是娘娘腔和小偷。这下您该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了吧!”

(c)带着猴子走江湖的杂耍艺人

那个人狠狠地注视着我。

就在国家广播公司录音现场的听众热烈鼓掌时,我坚定地站在努丽亚·蒙佛特家门前,重重地按了门铃好几秒。我听见门铃声在屋内悠扬地回荡,顿时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大门。门上的窥视孔被掀开了,就像一滴闪亮的泪珠似的。我露出微笑。这时候,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我用力深呼吸。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38

我惊讶地看着他。

“达涅尔啊!”她轻声唤着,背着光微微一笑。

“我来这里,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想让您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两位和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恋和犯罪的流浪汉。”

蓝色烟圈遮掩了她的脸庞。她的双唇闪耀着深红色光泽,湿润的红唇印留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上。有些人会留在你的记忆中,有些人却只会出现在你梦里。对我而言,努丽亚·蒙佛特宛如海市蜃楼,不需怀疑其真实性,只要一直跟随这幕幻景,它终究会消失,或将你摧毁。我跟着她到狭窄阴暗的客厅里,那也是她的书房所在,成排的书籍,还有那套削好的铅笔,不经意地对称。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请问,您到小店来有什么事吗?还是,您想找什么书?”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我看到招牌上写着森贝雷父子,指的就是两位吧?”

“抱歉,让您失望了。”

那个人对我露出了轻蔑嘲弄的笑容。尽管傻笑吧,我心想。

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两腿交叠,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将目光从她的颈部移开,直视着墙壁上潮湿的污渍。接着,我走到窗边,趁机扫视了楼下的广场。还是不见费尔明的行踪。我听见了从背后传来努丽亚的呼吸声,也可以感受到她定定望着我的眼神。

“您是指我还是我父亲?”

我开口说话时,两眼依旧望着窗外。“几天前,我有个好朋友发现,负责出售富尔杜尼家旧公寓的中介公司把信都寄到一个律师事务所的邮政信箱,不过,那个事务所似乎并不存在。我朋友还查出另一件事:这些年来,到这个信箱取信的人竟然是您,蒙佛特女士……”

“贵姓大名?”

“你闭嘴!”

“不是,老板是我父亲。”

我转过身,发现她已经退缩到阴暗角落里。

“我才是来这里为您服务的人。您是这个地方的老板吗?”

“你不认识我就不要随便来指责我!”她说道。

“请问,有什么能您效劳?”

“既然这样,那就帮我好好认识您这个人!”

那个人走近柜台边,眼神不断在书店内飘移着,凑巧落在我脸上,我和他定定相望了半晌。不管是长相或作风,这个人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我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是扑克牌上印的那几张脸,又像是从几百年前的古籍里走出来的老古板。他的外表死气沉沉,却兼具炽热如烈焰的特质,仿佛穿着一套被诅咒的西装去参加周日弥撒。

“你还跟谁说了这些?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先生。大概是吧!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只是卖书的地方!”

“人数恐怕比您以为的还要多。警方已经跟踪我好一阵子了。”

“这不只是意见,而是事实。这个国家不就是这样吗?大家都不想努力工作,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您不觉得吗?”

“傅梅洛吗?”

“这是一种意见罢了。您有什么特别想找的书吗?”

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的双手似乎在颤抖。

那个人把书放回架上,表情冷淡地响应我的问题:“要我说,看书是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才会做的事,例如女人就是。平常要干活的人,哪来闲工夫看故事?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您不觉得吗?”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

“嗯,书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

“那就请您跟我说清楚。”我反驳她,态度强硬却不自知。

“字好多啊!”他说道。

“你以为你无意间拿到了一本书,就有资格介入你不认识的书中人物,以及那些你不了解也跟你不相干的事情?”

我举手敬礼向他道别,看着英俊潇洒的他像只骄傲的公鸡似的走掉了。费尔明走后,大概不到五分钟,店门上方的铃铛响了,我正在查看账簿和订单,一听到声响,立刻抬起头来。走进店里的是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帽子压得低低的,嘴上留着一道细细的胡子,一双蓝眼呆滞无神,一脸推销员式的笑容,既虚伪又做作。可惜费尔明不在,每次有人来书店推销樟脑丸或其他杂货的时候,他三两下就能把对方打发走。那个人咧着一张油嘴直对着我笑,随手拿起门口书架上一本尚待分类、标价的书,脸上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我暗想着:你休想卖我任何东西,连“午安”都别想卖给我了。

“不管您怎么想,这些事情现在都跟我息息相关了。”

“实在太谢谢您了!好啦,您快去吧,祝您玩得愉快!”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放心!别忘了,我跟埃及狮身人面金字塔一样,嘴巴紧得很!”

“我曾经去过阿尔达亚家族的旧庄园。我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躲在那里。我也知道,他就是杀死卡拉斯的凶手。”

“这件事,一个字都别跟我父亲提起啊,好吗?”

她凝望着我,久久不语,似乎在苦思适当的措辞。

“小事一桩。政府单位的资料,没有我查不出来的。给我几天时间,到时候我给您一份完整的报告。”

“傅梅洛知道这件事吗?”

费尔明扯下袜子,用圆珠笔把号码写在脚踝上。

“我不清楚。”

“好啦,我会放在心上的。现在来谈正事:我想请您去查清楚,在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里,2321号信箱的使用者是什么人。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查查,都是谁去拿信的。您觉得能查出来吗?”

“你最好搞清楚。傅梅洛跟踪你到这里来了吗?”

“这样啊!追女朋友这种事,我也很拿手呢!我会这么说是要让您知道,您如果需要追女朋友的技巧,来找我就对了。您大可放心,我跟医生一样,一定保密到家。不必扭扭捏捏,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她眼神中的怒火,灼伤了我的内心。我以一个控诉者和正义法官的角色走进这栋公寓,却分分秒秒都满怀着愧疚。

“才不是!事关调查高度机密,您最拿手的。”

“我想应该没有。您知道阿尔达亚杀了胡利安,还藏身那个旧庄园?为什么不告诉我?”

“啊!臭小子,一定跟那个美女有关吧?”

她一脸苦笑。“其实,你什么都不了解,对不对?”

“我请您帮忙的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别跟我父亲提起。”

“我所了解的是,您为了包庇那个杀死您口口声声称作朋友的凶手而说谎,您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却隐瞒多年,那个无情的凶手为了消灭胡利安的一切而不择手段去烧毁他的著作。我还了解,关于您的丈夫,您说的都是谎言,他不在牢里,显然也不在这里。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实情。”

“那有什么问题,您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努丽亚·蒙佛特幽幽地摇着头。

“对了,费尔明,趁着您还没出门,我想请您帮个忙。”

“你走吧,达涅尔。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够了!”

费尔明马上接受了我的建议,随即兴高采烈地跑到后面房间去打点门面。他在店里随时备妥一套体面的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古龙水,以及一盒发油,行头之齐全,连女明星恐怕都要自叹不如。他从后面房间出来时,简直就像是走出大银幕的电影明星,只是身子单薄了点。他穿着一套从我父亲那儿接收的西装,头戴一顶毛料宽边圆帽,尺寸稍嫌大了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帽子里面塞了报纸。

我往门口走去,留下她一人在餐厅里。我在中途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努丽亚坐在地板上,身体挨着墙壁,刚才的矜持和镇定都不在了。

“您去找贝尔纳达,带她看场电影,或者手牵手去闹区逛街也好,她会很高兴的。”

我低头穿过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带着刚从那个女子的双唇所接收的痛苦,那是一种让我觉得自己是共犯或工具的痛苦,但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到了教堂前,我并没有特别去注意那位站在门口的小个儿大鼻子神父,他手上拿着弥撒书和玫瑰念珠,当我经过时,他很郑重地为我祝祷祈福。

这天下午,书店门可罗雀,只来了几个客人,都是好奇地晃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看生意这么清淡,于是建议费尔明干脆休假去吧。

39

“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回到书店时,迟到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父亲一见到我,皱起眉头,满脸责备地看着时钟。

他像个勇敢的战士,坚定地伸出手来。我立刻握住他的手。

“现在都几点啦?你们明知道我要去圣谷格镇拜访客户,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店里。”

“一言为定?”

“费尔明呢?他还没回来吗?”

“您想我会不知道吗?我早就看出来啦,她就跟战后的寡妇一样,死心塌地得很。您放心,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上,为了让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马都行。”

父亲没好气地摇摇头,他发脾气的时候都是这样。

“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顾她啊,费尔明。贝尔纳达心地太善良,已经被负心男人伤害太多次了。”

“对了,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我放在收款机旁边。”

我笑着点头,他的热情似乎具有感染力。

“爸,对不起!不过……”

“哦,不,我这套哲学是跟奥尔特加学来的,而且我是个实用主义者。诗虽然美,但是会骗人,我说的都是真话,就跟西红柿面包一样实在。有位大师是这么说的:你自认是多情的剑侠唐璜,我看你却是虚伪假面薄情郎。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爱。您看着好了,我一定会让贝尔纳达成为幸福的女人。”

他脸上那个表情,显然是要我不必再费心找借口了。接着,他穿上风衣,戴上帽子,没说再见就出了门。我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怒气大概还没到车站就全消了。让我最纳闷的是,费尔明居然还没回来!我明明在圣菲力普聂利广场旁看到他一身神父的装扮,等着努丽亚出门,打算跟踪她。我对这项行动计划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我想,假如努丽亚真的出了门,费尔明顶多只能跟踪她到附近的药店或面包店吧。我走到收款机旁,看了看父亲提到的那封信。长方形的白色信封就像一块墓碑,封口标示的寄件单位,让我无精打采地过了一整天——

“费尔明,您简直就是个浪漫诗人啊!”

西班牙国防部巴塞罗那兵役处

听完这一席话,我郑重其事地为他鼓掌。

“哈利路亚!”我轻声低语着。

“这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个性热情如火,心地却像天使一样善良!”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她让我想起那个哈瓦那混血姑娘,真是热情有劲儿!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从来不占姑娘的便宜,顶多就是在她脸颊上亲一下。我一点都不急啊,您知道吗?让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一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以为摸摸女人屁股无所谓,其实这样就已经把她们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宫,虚情假意的鲁莽男子是应付不来的。若想彻底拥有一个女人,您就要学着像她那样去思考,因为,最重要的是掳获她的芳心。至于那让人神魂颠倒的诱人胴体,算是额外赠品。”

我不需要拆开信封就知道内容,即使如此,我还是拆了,好让自己死了这条心。信件非常简短,只有两段文字,措辞严谨,标准的军方公函风格。信中宣布,我,达涅尔·森贝雷,两个月后将荣幸地执行西班牙青年最神圣的任务:穿着绣着军徽的制服捍卫祖国。我相信,费尔明一定会从《犹太共济会兴亡史》中找出适当的句子来消遣我一番。两个月。八周。六十天。我还能把时间换算成秒,算出一长串的数字。我还有五百一十八万四千秒的逍遥岁月。这段时间,按照父亲的说法,或许费德里科先生都可以做出一辆福斯汽车了,或者帮我做一块完整标示数字的自动手表。或许有人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失去贝亚。此刻店门的铃铛响起,我以为是费尔明终于结束他的侦探任务回来了。

费尔明对我眨眨眼。

“王子亲自守着城堡啊!不过,怎么一张脸跟茄子一样啊?打起精神来,小鬼,你看起来像个木偶似的!”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说道,一边脱下驼毛大衣,接着放下那支他根本用不上的象牙拐杖,双眼炯炯有神。“达涅尔,你父亲不在啊?”

“所以,您那天就跟贝尔纳达做这些事情啊?”我问他,“让熨斗开始加温?”

“很抱歉,古斯塔沃先生,他出去拜访客户了,至于回来的时间,我想恐怕要到……”

我想了想费尔明那套热力学原理。

“太好了!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别让他听见最好。”

“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说法,打个比方好了:男人的性欲就像灯泡,开关一开,啪嚓一声,立刻亮出火红的灯光。关掉开关,马上就可以冷却下来。女人可不同了,她们的情欲有如科学的奥妙,就像熨斗一样,是渐渐热起来的,您懂吗?就像温火慢炖一锅肉!等她真的烧起来,谁也灭不了那把火,想想毕尔包钢铁厂里的锅炉,就像那样啦!”

他对我眨眨眼,然后脱下手套,在店内张望了一下。

“换句话说,您被她拒绝了?”

“我们的伙伴费尔明呢?出去啦?”

“您别损我啦,达涅尔!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专业的调情高手!只有业余小瘪三才会玩接吻这种把戏。赢得女人的芳心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整个过程就是一门心理学。”

“出去执行任务后就不见了。”

“谈到热情,您倒是聊聊贝尔纳达吧,怎么样,那天到底是吻了,还是没吻呢?”

“我想,他目前正在运用他的聪明智慧调查卡拉斯奇案吧!”

费尔明一如往常,说得头头是道,我成了手下败将,决定换个方式绝地大反攻。

“他非常尽心尽力。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神父装扮,到处替人祝祷画十字。”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向我走来。“她是热情如火的那种。”他说着说着,还故意挑起眉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您要知道,我这么说是一种赞美啊!”

“这样啊……我错怪他了,算我多嘴了。”

“哦,是吗?那么,您看她像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看您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啦!总之一句话:这个姑娘,完全不像个温柔贤妻。”

“没什么。不过,也算是啦!”

“费尔明,您就别再跟我长篇大论了吧,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拜托,讲重点就好。”

“您要跟我说什么,古斯塔沃先生?”

“哎,关于女人和世界大事,我懂得可比您多啦!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女人真正想要的,跟她脑子里想的或嘴巴说的,刚好相反。所以您好好思考一下,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嘛!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照着消化和生殖器官的反应去行动的。”

这位书店业界的名人温柔地对我微笑着。他平日惯有的不可一世和高傲神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一脸的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

“您懂什么啊!”

“今天早上,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曼努埃尔·古迪雷斯·冯塞卡的人,他今年五十九岁,老光棍一个,打从一九二四年就在巴塞罗那市立殡仪馆服务。整整三十年都在阴曹地府做事。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曼努埃尔先生是个老派绅士,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而且热心助人。他从十五年前就住在塞尼萨街一间租来的小套房,养了十二只学会哼唱送葬歌曲的鹦鹉。他拥有黎塞欧歌剧院的季票,偏爱威尔第和唐尼采蒂的作品。他告诉我,那份工作最重要的是按照规则做事。建立规则好办事,尤其是碰到棘手状况时,才不会茫然失措。十五年前,曼努埃尔先生打开警方送来的帆布袋,发现里面装的尸体竟是他童年最要好的玩伴。被肢解的部分则装在另一个袋子里。曼努埃尔先生藏起个人情绪,依旧照规定处理尸体。”

“我是不知道您怎么想,不过,依我看来,这个姑娘不会嫁给他的。”

“您要不要喝杯咖啡,古斯塔沃先生?您的脸色有点苍白。”

“您扯到哪儿去了,费尔明!贝亚打算等那个上尉一退伍就跟他结婚。”

“那就麻烦你了。”

“哼!军人,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人都是不学无术的猴崽子。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这么一来,您大可以把他踢到一边也不会觉得内疚。”

我到茶水间泡了杯热咖啡,加了八颗方糖。端上来之后,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费尔明唉了一声,随即恼火了起来。

“好点儿了吗?”

“贝亚已经有男朋友了,一个军官上尉。”

“好多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胡利安·卡拉斯的遗体尸检完送到殡仪馆那天,正好是曼努埃尔先生当班,当时是一九三六年九月。当然啦,曼努埃尔先生已经不记得名字了,但是,这只要塞点钱请他查档案资料就行了,就当是给他的退休金。一查之后,他马上就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说真的,她实在太漂亮了,我要是您啊,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追到手。”

我立刻点头如捣蒜。

我点头。

“曼努埃尔先生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因为他说那天是极少数不照规矩行事的特殊案例。警方宣称,天亮前不久在拉巴尔区的巷子发现这具尸体。不过,送进殡仪馆的时候都已经快要中午了。他们在尸体上找到一本书和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胡利安·富尔杜尼·卡拉斯,一九〇〇年生于巴塞罗那。护照上盖有法、西边境海关的戳印,日期显示卡拉斯是一个月前入境的。至于死者的致命伤,显然是遭到枪击。曼努埃尔先生不是法医,但是他在殡仪馆工作已久,经验丰富。据他分析,正中心脏部位那一枪,应该是近距离射击。他们根据护照上的联络方式找到富尔杜尼先生,也就是卡拉斯的父亲,他那天晚上就去认尸了。”

“您那个发明家朋友啊?”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和努丽亚·蒙佛特的说法一致!”

“她是托马斯·阿吉拉尔的姐姐。”

巴塞罗点点头。

“这种大美女,您还等什么呀!”

“的确是这样。不过,努丽亚没告诉你的是,我的朋友曼努埃尔先生觉得警方处理此案的态度很随便,因此,他在死者口袋里找到那本书之后,决定采取主动,当天下午在等候富尔杜尼先生来认尸的空当,他就打电话到出版社,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是的,不过,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说道。

“可是努丽亚告诉我,殡仪馆的员工是三天后打电话到出版社的,那时候尸体已经埋葬了。”

“呃!果然,真有其人……”费尔明兴奋地大叫。

“根据曼努埃尔先生的说法,他在尸体送进去的当天就打了电话。他说接电话的是位小姐,很客气地谢谢他打来。曼努埃尔先生记得,这位小姐的反应颇不寻常,让他有点讶异。照他的说法是:‘听她的语气,好像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啊,贝亚……”我喃喃说着。

“富尔杜尼先生呢?他真的不愿意指认儿子吗?”

“是这样的,她在言语之间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说,礼拜五下午会在约定的地方等您,这个嘛,您自个儿心里有数!我跟您父亲还能怎么想,当然是把您和她想成一对啰!”

“这是我觉得最离奇的地方。曼努埃尔先生说,那天下午来了个体格瘦小的老先生,不停颤抖着,身边有两位警察陪同。那就是富尔杜尼先生。据他说,人们来指认亲人的尸体那一刻,是他始终无法适应的部分。曼努埃尔说,没有一个人希望看到那种场面,更糟糕的是,如果死者年纪轻轻,来认尸的是父母或新婚不久的配偶,尤其令人心酸。曼努埃尔对那天的富尔杜尼先生记忆犹新。他说,富尔杜尼到了太平间,几乎要昏过去,他哭得非常伤心,必须由两位警察搀扶才站得住。他不断呻吟着:‘他们究竟把我儿子怎么了?’”

“那个奶油面包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后来看到尸体了吗?”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概是一点或一点半的时候,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姐,说是要找您。您的父亲和敝人都在,我向您保证,这位小姐绝对不是幽灵!不信的话,我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可以描述给您听。她散发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但又比薰衣草更甜一点,嗯……对了,就像刚出炉的奶油面包!”

“曼努埃尔先生告诉我,他一度想建议警方,干脆省了这个步骤。就这么一次,他在内心质疑了那些规定的适当性。尸体送进去的时候,状况非常糟,死亡时间并非警方宣称的当天凌晨,其实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曼努埃尔很担心,就怕老先生看到尸体会心碎。富尔杜尼不停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的胡利安不可能会死的……这时候,曼努埃尔心一横,掀开了覆盖尸体的裹尸布,接着,两位警察很郑重地问了富尔杜尼先生,死者是不是他的儿子胡利安。”

费尔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摩拳擦掌的样子仿佛西西里黑手党。

“然后呢?”

“费尔明,别闹了!可不可以把话说清楚?”

“富尔杜尼愣住了,他不发一语地盯着尸体看了将近一分钟。然后,他掉头就走了。”

“好啦!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另一种说法,好像叫什么‘宝贝’还是……”

“走了?”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啊,费尔明!”

“没错,火速离开。”

“您的女朋友啊!”

“警察呢?他们没拦他吗?他是去认尸的呀,不是吗?”

“费尔明!”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您到底在说什么?”

巴塞罗故弄玄虚地笑着。

“哎呀,臭小子,您真是闷葫芦一个。喂,那个姑娘长得真标致啊,走在路上会让交通大乱哩!气质真好,看得出来,念的一定是好学校,不过,从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是非常娇气……唉,要不是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贝尔纳达,我就去追她了。哦!我都还没告诉您那天喝下午茶的事情呢……迸出火花啦!简直就像仲夏夜的一团火……”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曼努埃尔先生记得,当时还有另一个警察在场,他是在另外两位警察陪同富尔杜尼认尸的时候悄悄进来的,他靠着墙壁,嘴上叼着烟,在一旁默默观看整个过程。曼努埃尔先生对他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告诉这位警察,殡仪馆规定不准抽烟,没想到另一位警察却示意要他住嘴。根据曼努埃尔的说法,富尔杜尼一走,那位抽烟的警察立刻上前去看了尸体,还在死者脸上吐口水。接着他拿走那本护照,下令将尸体送到蒙锥克,那个凌晨就下葬无名冢。”

费尔明冲我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唇。

“这实在没道理啊!”

“啊,什么?”

“曼努埃尔先生就是这么认为,特别是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规定。‘我们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谁!’他这样说道。三名警察都没说话。曼努埃尔气愤地斥责他们:‘各位到底是隐瞒了什么?这具尸体显然已经死亡超过一天了……’曼努埃尔一来是坚持原则,二来也宣示自己并不是笨蛋。根据他的说法,他讲完那段话之后,抽烟的警察走近他身旁,狠狠瞪着他,问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曼努埃尔告诉我,他当时吓坏了。那个警察的眼神凶狠而疯狂,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他低声解释自己只是照规矩做事,既然死者身份不明,不能就这样下葬了。‘这个人的身份,我说了算!’那名警察这样驳斥他。于是他拿出证明文件,签了名,案子就这样结了。曼努埃尔说,他终生难忘那个签名,因为经过内战时期,甚至到了多年以后,他依然会在许多不知来自何处、无人指认的无名尸的证明文件上看到自己的签名……”

“他哪会生气啊!您父亲简直是个圣人。更何况,他也很高兴您终于交了女朋友。”

“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警官……”

费尔明摇摇头,然后轻巧地下了梯子。

“警界的骄傲与堡垒!达涅尔,你知道这整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他有没有生气?”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被打垮了。”

“他一直等不到您回来,于是自己去送货啦!他要我转告您,他今天下午要去提雅纳帮一个寡妇的私人藏书估价。我看啊,您父亲是深藏不露,对女人挺有一手的。哦,他说您不必等他,时间到了就打烊。”

巴塞罗拿起帽子和拐杖,走到门口,低声否认道:“不,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要开始呢!”

“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我爸爸呢?”

40

“我说这是谁啊?我们还以为您去探索新大陆了呢,达涅尔。”

一整个下午,我除了一再翻阅那封悲情的入伍通知书之外,就是痴等费尔明现身。已经超过书店关门时间半个小时了,费尔明依然不知去向。我拿起电话,打到华金柯斯塔街的旅馆。接电话的是恩卡娜女士,语气有浓浓的醉意,她说,打从早上就没见到费尔明的人了。

我回到书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一进门,费尔明立刻对我抛了个嘲讽的眼神,他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擦拭着伟大的贝尼托先生那套巨著《民族轶事》。

“他如果半小时内不回来的话,晚餐就凉掉了,我这可不是五星级的丽兹酒店!我说,他没事吧?”

大概是上帝垂怜,安东尼偶尔会省悟:他应该做个好人,不需要像他父亲那样。但过不了多久就一切如旧,他的拳头还是无情地落在苏菲柔嫩的肌肤上,而且他渐渐觉得,如果自己不能像个丈夫那样拥有她,那就以复仇者的姿态征服她。富尔杜尼夫妇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过了多年阴暗的岁月,内心和灵魂漠然沉寂。缄默多时之后,他们后来都忘了用来表达真实情感的字句,最终变成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像这个大城市里的许多家庭一样。

“您放心,恩卡娜女士,我只是有急事找他,他大概在路上耽搁了。总之,您要是睡觉前看见他回来的话,麻烦告诉他,我打过电话找他。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好朋友麦瑟迪塔丝楼下的邻居。”

安东尼·富尔杜尼经常失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总是充满愤怒和挫败。他告诉自己,其实,他是打从心底就喜欢那个孩子。至于那个从一开始就背叛他的贱女人,虽然令人不屑,但他还是一直爱着她。他全心全意爱着这对母子,只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爱他们,一种他自认很正确的方式。他祈求上帝指点迷津,教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三口幸福地过日子,当然,如果能按照他的方式去进行更好。他恳求上帝传递讯息给他,即使给个暗示也好。万能的上帝虽然智慧无限,但大概是痛苦的凡夫俗子问题太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帽子师傅始终没得到上帝的响应或指示。当安东尼·富尔杜尼在床上咀嚼悔恨和懊恼时,苏菲则在隔壁房里抑郁消沉,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欺骗、抛弃和愧疚中摆荡。她并不爱她嫁的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他的附属品,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次想起胡利安的生父,她总觉得好心酸,这么多年来,她总算学会了憎恨这个人。在长久缺乏沟通之下,富尔杜尼夫妇开始恶言相向,辱骂和指责的怒吼充斥着整个家,尖锐的言语像刀刃一样锋利,能把擅闯禁地的人刮得满身伤痕,通常,无辜的胡利安就是这个下场。后来,帽子师傅经常无端殴打妻子,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打她了,只记得心中的怒火和羞辱。他发誓,绝不容许这种耻辱再次发生在他身上,必要的时候,他会不择手段,即使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可是先把话说清楚了,我这个人哪,八点半就钻进被窝啦!”

到了十二岁,胡利安对绘画艺术和委拉斯开兹的热情消失了,帽子师傅心中窃喜,但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再度落空。胡利安放弃了普拉多美术馆的艺术梦,却有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嗜好。他发现了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每次到了父亲允许他出门的时段,他一定往图书馆里钻,沉浸在浩瀚书海里,尽情地阅读小说、诗集和历史。十三岁生日前夕,他宣称将来要成为媲美英国大文豪史蒂文森的伟大作家。帽子师傅没听过这个外国作家,他没好气地泼了胡利安冷水,说他要是能当个石匠就谢天谢地了。到了这时候,帽子师傅已经非常确定,儿子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接下来,我又打了电话到巴塞罗家,我想,说不定费尔明跑去找贝尔纳达打牙祭了,或者跟她一起躲在熨衣间亲热之类的。我万万没想到,接电话的居然是克拉拉。

十岁的时候,胡利安宣称将来要当画家,就像委拉斯开兹那样伟大。他的梦想是完成大师在世时来不及构思、绘画的作品,因为委拉斯开兹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应付弱智的王室成员。至于苏菲,或许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怀念父亲,竟然兴起了教胡利安弹钢琴的念头。胡利安一向喜欢音乐、艺术,以及所有在人类社会赚不了钱的梦幻事物,他没多久就学会了基本乐理,后来,他索性把视唱乐谱丢到一旁,决定自己作曲。当时安东尼坚信,这个小男孩心智有障碍,部分原因出自饮食,都怪他母亲三天两头做法式料理。人们普遍认为大量食用奶油会导致道德沦丧和心智混乱,于是,他从此严禁苏菲用奶油做菜。只是效果依然不如预期。

“是达涅尔啊,真让人意外。”

大概是福音教化的关系,帽子师傅力图让自己真心去疼爱那个眼神深邃、爱开玩笑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将小胡利安当成亲生儿子,甚至不把他当儿子看。至于那孩子呢,似乎也对他传授的帽子工艺和宗教教义没什么兴趣。圣诞节来临时,小胡利安以重新编造圣诞人物的故事为乐,刚出生的耶稣被东方三王绑架勒索,下场凄惨。不久后,胡利安爱上了画画,而且画的都是青面獠牙的天使,还编了一堆充满妖魔鬼怪的恐怖故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心想引导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师傅,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天生就不是富尔杜尼家族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是。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学很无聊,所以笔记本上总是满满的涂鸦,画的都是些魔鬼、缠绕的巨蟒、会走路的房子,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怪图案。那时候的胡利安,对于幻想和虚构故事的兴趣,绝对远超过他对周遭日常生活的关注。安东尼一生遭逢过各种挫败,但没有什么事比这个孩子更伤他的心,他觉得,这小家伙根本就是恶魔派来羞辱他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搬出安纳克莱托先生常用的拐弯抹角那套辞令,跟她闲聊了一下,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打电话的用意。

最初那几个月,两个人都不好过。安东尼决定将妻子降格为女佣,从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难得交谈几句,内容必定是关于家务。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次,通常是月圆之夜,安东尼会出现在苏菲房里,他不发一语地趴在妻子身上做那档子事,虽然力量勇猛,技巧却不怎么样。苏菲利用这个难得的亲密时刻,试图想以甜言蜜语和温柔爱抚挽回他的心。只是,这个呆板无趣的帽子师傅不解风情,而且他的性欲顶多持续几分钟,通常是几秒钟。几年过去,两人多次亲密接触,但苏菲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安东尼索性再也不踏进苏菲的房间,他宁愿留在自己房里,整夜阅读宗教刊物,希望能从中找到苦恼的出口以及生命的慰藉。

“没有啊!费尔明一整天都没来这里。而且贝尔纳达整个下午都跟我在一起,他如果来过,我应该会知道的。对了,我们今天还聊起你。”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过自己的父亲多次殴打母亲,因此在他的认知当中,打老婆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了。他总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即使被打得这么凄惨,苏菲依旧抵死不肯透露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安东尼自有一套逻辑,他认为一定有魔鬼作祟,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子,而罪恶之父只有一个:邪魔。他坚信,罪恶已经充斥他家的每个角落,以及妻子的双腿之间……于是,他疯狂地在家里挂满十字架,墙壁、房门以及天花板,到处都是。苏菲发现他在曾经监禁过她的房间挂满了十字架,又惊又怕,泪眼婆娑地问他是不是疯了。他听了火冒三丈,转身毫不客气地掴了她一巴掌。“婊子!你跟其他女人一样……”接着他把她拖到楼梯口,狠狠地用皮带抽打她一顿。隔天早上,安东尼打开家门,打算到楼下去开店营业,却看见苏菲还缩在楼梯口,全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冻得直发抖。医生们尽全力医治她,但终究还是无力将她的右手腕骨完全接好。苏菲·卡拉斯从此再也无法弹奏钢琴,不过,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胡利安,以此纪念她英年早逝的父亲。安东尼本来有意将她赶出家门,但一想到家丑外扬恐怕会影响生意,只好作罢。他心想,谁会想跟一个戴绿帽的人买帽子呢?苏菲一直被关在公寓最深处那个阴暗、寒冷的房间。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依靠几位邻居太太的协助生下儿子。安东尼过了两天才回家。“这是上帝赐给你的孩子啊!”苏菲对他说,“你如果想惩罚谁,那就惩罚我好了,但请别把气出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个家和一个父亲,我的罪恶不该由他来承担,所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哦,这个话题太无聊了吧!”

安东尼·富尔杜尼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师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罗那大教堂前的石阶上认识了苏菲·卡拉斯。富尔杜尼那天是来向圣尤斯塔斯许愿的,在所有圣人当中,圣尤斯塔斯以掌管爱情运势闻名,找他求姻缘最灵了。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依然是光棍一个,他急着找对象成家,所以一眼就看上她了。苏菲是个年轻的法国女孩,住在里拉尔塔街的女子宿舍,平日教授巴塞罗那豪门子弟钢琴课,以此为生。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以及父亲对她的音乐训练。她的父亲曾是法国尼姆剧院钢琴演奏家,一八八六年死于肺结核,她的音乐教育也因此被迫中止。反观安东尼·富尔杜尼,出身优渥,不久前才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他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知名的帽子专卖店,也希望这门家族事业代代相传。在他眼里,苏菲·卡拉斯是个柔弱顺从、面貌姣好的年轻女孩,看来,圣尤斯塔斯果然灵验,帮他牵了条姻缘线。莫林斯先生是富尔杜尼老先生的朋友,听说安东尼将迎娶陌生女人的消息,他婉言相劝:苏菲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女孩,但说不定她是想借这个婚姻图什么方便呢?不如再多交往一年吧……安东尼驳斥莫林斯,他坚持自己对未来的妻子了解已经够深刻,其他的女人,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他们在松园教堂完婚,接着是三天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是蒙嘉特温泉。临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师傅诚恳地询问莫林斯先生,床笫之间那档子事应该如何进行?爱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就告诉他,回去问你太太就知道了。结果,富尔杜尼夫妇度蜜月不到两天就回到巴塞罗那。左邻右舍都说,苏菲是哭哭啼啼走进大门的。多年后,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说,苏菲告诉她,那个帽子师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于是她干脆主动调情,他却恶言辱骂,说她根本是个妓女,还说他对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极度反感。六个月之后,苏菲告诉丈夫,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贝尔纳达说,她觉得你已经长得又高又帅了呢!”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您喝就好,我陪您,您就边喝边聊吧!”

“我吃很多维生素。”

“您要不要来杯朗姆酒?古巴来的酒,那种加勒比海的味道啊……保证过瘾!”

两人静默许久。

“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呢?”

“达涅尔,你觉得,我们以后有没有可能再当朋友?到底要经过多少年,你才会原谅我?”

“唉!人就是这样,只要听到一点点风声,就可以说得满城风雨。我告诉您,人类的祖先不是猴子,是母鸡!”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克拉拉,而且你也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

“可是,外面一直有传言……”我刻意挑弄他。

“我叔叔说你还在研究胡利安·卡拉斯。或许哪天你找个时间到家里来喝下午茶,跟我聊聊新鲜事?而且,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事情是真是假,到现在没人说得清楚。”

“好啊,就这几天吧!”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我要结婚了,达涅尔。”

“您从哪里听来的?”

我呆望着电话,觉得两条腿似乎已经陷入地底,要不然就是骨架突然缩了好几厘米。

“例如,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达涅尔,你还在吧?”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喃喃低语,怀念着往事,“我认识富尔杜尼家的老祖父,那个帽子专卖店就是他一手创立的。至于他儿子,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不过他那个法国太太真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个!气质高贵,虽然关于她的谣言满天飞……”

“嗯!”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富尔杜尼家族其他的人呢?您还记得吗?”

“你很惊讶吧?”

“一般熟。他那个人非常严厉。我还记得,当初一听说那个法国女人跑掉了,我就邀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找女人,我知道白鸽舞厅隔壁有个不错的妓院。唉,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他找点乐子轻松一下。结果您猜怎么着?他从此不跟我讲话了,在街上看到我也当我是隐形人,根本不跟我打招呼。您说,我们能有多熟啊?”

我咽了一下口水,嘴里的唾液跟水泥一样坚硬。

“您和富尔杜尼先生熟吗?”我问他。

“没有,我比较惊讶的是你到现在还独身。你向来都不乏追求者。那位幸运儿是谁?”

我把那张档案详细地看了一遍,数字写得非常端正清楚,邮政信箱的号码是2321。我真不敢想象,这家公司的账目有多糟糕!

“你不认识他。他叫哈克勃,我叔叔的朋友,在西班牙银行当经理。叔叔安排我们在一场歌剧音乐会上认识。哈克勃非常热爱歌剧。他年纪比我大,但我们是很聊得来的好朋友,这一点非常重要,你不觉得吗?”

“那有什么问题,您拿去看吧!”

我有满腹恶毒的言语,但我咬着舌头忍住没说。那种滋味,就像吞了毒药似的。

“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档案吗?”

“当然……反正,我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档案里写的是2837,不过,我那秘书写的数字,我一向都看不懂,您也知道,女人的数字概念都是一塌糊涂,不能当真,顶多啊……”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对你来说,我永远是克拉拉·巴塞罗,一个背信忘义的叛徒。”

“您应该会有律师邮政信箱的号码吧?”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克拉拉·巴塞罗,就这样。这是你早就知道的。”

房产中介把肥胖的身躯挤进他那张摇椅,呼哧呼哧喘着气。

又是一阵沉默,让人困窘得白发都要冒出来了。

“少唬我了!”他笑着回应我,“难不成是我胡说八道吗?别傻了!”

“你呢,达涅尔?费尔明说你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这个地址,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我在莫林斯桌上的地图查了一下,立刻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这个神秘的雷克豪律师提供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莫林斯先生,他却当我是在开玩笑。

“我必须挂电话了,克拉拉,刚好有客人进来。我这个礼拜再找一天打电话给你,然后我们约个时间喝下午茶。再次恭喜你了!”

“我只跟他的秘书通过一次电话。老实说,一切手续都是通过邮寄的方式进行,这些事情都是我的秘书在处理,不过她今天去做头发了。现在的律师都很大牌,哪有时间跟你联络!以前那套礼尚往来的规矩,大家都不在乎了。”

我挂上电话,叹了一口气。

“您认识雷克豪先生本人吗?”

父亲拜访完客户,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似乎没什么意愿开口说话。他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在一旁帮忙摆餐具,他居然没问起费尔明或书店里的情形。我们埋首盯着盘子吃,听着电台播出的新闻。父亲几乎没碰盘里的食物,只是一直用汤匙搅着那盘清淡无味的汤,仿佛是在盘底捞金似的。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马里亚·雷克豪律师,里昂十三世街五十九号。我们跟他一年只联络一两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信箱。”

“您都没吃晚餐啊!”我说。

我编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说成是富尔杜尼家族的远房亲戚。聊了五分钟之后,莫林斯拿出档案夹,决定把胡利安的母亲苏菲·卡拉斯委任的律师资料告诉我。

父亲耸耸肩。收音机还在播着无聊的节目。父亲站了起来,把收音机关掉。

“唉!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标致呢,真的!”莫林斯说,“可惜岁月不饶人啊!她现在已经变成胖老太婆了。当然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想当年我像您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少年一个,多少美女投怀送抱,还想跟我生孩子呢!唉,二十世纪,简直就是狗屎年代。怎么样,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啊?”

“兵役处寄来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他终于问了。

为了尽快切入主题,我报上奥萝拉女士的名号,好像自己跟她是多年老友。

“我两个月后入伍当兵。”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整修!”莫林斯先生急着道歉。

我觉得他的眼神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奥萝拉女士,同时也承诺,只要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一定会告诉她。接着,我赶往房屋中介公司。莫林斯先生不起眼的办公室坐落于佛罗里达布兰卡街,这会儿他正闲适地瘫坐在凳子上。莫林斯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嘴里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是从八字胡里长出来的一样。他的呼吸声听起来跟打鼾没两样,所以我很难判断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泛着油光的头发盖在额头上,一双小眼睛细得像猪眼一样,眼神看起来狡猾而奸诈。他身上那套西装,像是几块钱从跳蚤市场买来的,还好,那条充满热带风情的鲜艳领带还算相称。乱七八糟的破办公室,仿佛文艺复兴时代的巴塞罗那坟窟,只有臭虫和蜘蛛生存在里面。

“巴塞罗告诉我,他会利用关系,新兵训练结束后,就把我安插在巴塞罗那国防部。到时候,我甚至可以每天回来睡觉呢。”我告诉他。

“您呢,鬼灵精怪,简直就是个小魔头!”

父亲只是冷淡地点头响应。看着他那副神情,我觉得更难受了,干脆起身收拾餐盘。父亲依然坐在餐桌旁,眼神茫然,紧握双手顶着下巴。我正要开始洗盘子的时候,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每一个脚步都是强而有力、急促紧张,每一步都像在惩罚楼梯似的,传达着不祥的讯息。我睁大眼睛和父亲对望了一会儿。脚步声在我们这层楼停下来。父亲站了起来,看似相当不安。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像个天使一样,奥萝拉女士!”

霎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接着是愤怒而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警方查案,开门!”

“是一封情书,写得比广播剧还要凄美。因为是真实故事,读起来更让人感动。我告诉您,我看了都想哭呢!”

我的思绪突然如千刀万剑猛刺着。又是一阵如炮火齐发的敲门声。父亲走到门口,掀开门上的窥视孔,说:“各位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当然不会!怎么样,那封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赶快开门,不然我们就把门砸烂,森贝雷先生,最好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说,您可千万别误会我了!”管理员老太太说。

我听出那是傅梅洛的声音,背脊都凉了。父亲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屏息开了门。傅梅洛和他那两名手下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门口。灰色风衣仍旧套在那无情而僵硬的身躯上。

老太太耸耸肩,低着头走到门外。我利用这个机会,赶紧把信藏在外套里面的暗袋,然后把抽屉关上。

“他在哪里?”傅梅洛大吼,一把将我父亲推开,直接往餐厅走去。

“您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既然您当时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把信拆开来看也是人之常情。”

父亲作势要拦他,但其中一位警察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到墙边,动作冷酷而利落,简直就像一部机器。他就是那个跟踪我和费尔明的警察,也是费尔明在圣露西亚养老院前被傅梅洛痛打时,在一旁制伏我的同一个人。他幽幽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令人无法理解的神情。我追上傅梅洛,用尽我所有的冷静来武装自己。警官大人双眼布满血丝,左脸颊上有个抓痕,伤痕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

“啊!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到底在哪里?”

“您看过这封信吗?”

“谁?”

于是,我们走到玄关的柜子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一个黄褐色的信封,和一块已经存放了二十年的故障手表、纽扣、钱币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细地看了又看。

傅梅洛眼神一垂,不停地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张脸臭得跟狗屎一样,手上则握着左轮手枪。傅梅洛盯着我的双眼,一下就用枪托把桌上的花瓶砸得粉碎,瓶子里的水和鲜花散落在桌布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父亲被另外两个警察压制在玄关。我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那一刻,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抵住我脸颊的冰冷手枪,以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

管理员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我把那封信放在玄关柜子的抽屉里,说不定那法国女人哪天回来了,可以看看……”

“别跟我耍花样,混账小子!不然我把你老子的脑袋打烂,听见没?”

“嗯,差不多了。”我答道,“您先前说过,胡利安去了巴黎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他父亲说直接扔掉就行了……”

我点点头,身体颤抖得厉害。傅梅洛用力将手枪压在我的颧骨上。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快要破皮了,但即使如此,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看够了吧?”她急着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说!他到底在哪里?”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然后拉下书桌滑盖,露出一张笑脸走向管理员老太太。

我在傅梅洛警官眼里看到自己就像个做错事的坏学生,在我畏畏缩缩的同时,他的手指也慢慢扣下扳机。

爱你的佩内洛佩

“他不在这里。我从今天中午起就没看见他了,是真的!”

我翻到最后一本笔记,看都没看,打算放回原位,没想到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那是一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女孩,正是在另一张被烧过的照片中和胡利安合影的那一个。女孩在一个宽敞华丽的花园里留下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里是一幢豪宅,看来就是少年卡拉斯素描里的那一栋。我终于认出了那栋别墅是迪比达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傅梅洛静静站在原处,大约半分钟后,他用枪管在我脸上画来画去,同时还舔着嘴唇。

我屈膝跪在书桌前,轻轻抚摸木头上的刮痕,想象着多年前的胡利安,坐在书桌前,用他那双小手涂鸦、写字。桌上放了一摞笔记本,以及一个装满铅笔和钢笔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笔记,好奇地翻看。上面都是一些插图,还有零散的文字、数学演算练习、零星的句子、书上摘录的字句。每一本都是这样。有些插图,同样的图案连画了好几页,但用的是不同色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仿佛由火焰组成的人物插图。还有十字架的画,上面盘绕着天使,但是看起来像是爬虫。我还看到一幅大宅院的素描,尖塔加上大教堂式的拱门,是座气派非凡的建筑物。这幅素描,笔触利落,才华过人。少年卡拉斯已经展露出优异的绘画天分,可惜,所有作品都停留在素描的阶段。

“里玛!”他下令,“去给我搜。”

房间里挂满了十字架,用细绳吊在天花板上。每一面墙上也钉满了十字架。肯定有上百个。木制家具上依稀可见小刀刻出来的十字架,残破的地砖上也有,连镜子上都画了红色十字。我们在门口看到的脚印,可能在这张空床前徘徊过吧!这张床已经老旧不堪,钢丝床棚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金属,木制床架也蛀蚀得体无完肤。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方有一张加盖式的小书桌,桌子上方放着三个金属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拉起盖子。木制滑盖的接缝处并没有灰尘,据我推测,这个书桌不久前曾经被打开过。书桌有六个抽屉,我一一打开检查,空无一物。

其中一个警察立刻开始搜查我们的公寓。父亲依旧被另一个警察押着。

“天啊!万能的天主、圣母保佑!”老太太在我身旁低声念着。

“你如果胆敢骗我,让我在房子里搜到他的话,告诉你,我一定把你老子的两条腿打断!”傅梅洛在我耳边喃喃说道。

我慢慢把门往里面推。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背后那一丝幽暗微光于事无补。面向中庭的窗户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我把窗上的报纸全部撕了下来,朦胧的光线立刻钻进黑暗的房间。

“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请放过他吧!”

“没有,这间只有一扇小窗户,还有个小通风口。”

“我看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也敢跟我玩游戏!等我抓到你那个好朋友,那就什么都别玩了。法官、医院,什么都省了。这次我要亲自逮捕他。相信我,我很乐于加入这个行列,绝对奉陪到底!你如果看到他的话,就这样告诉他。他就是钻进地洞里,我也要把他挖出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

里玛警官回到餐厅后,只约略和傅梅洛交换了个眼神,传达了“没找到人”的讯息。傅梅洛松开扳机,收回左轮手枪。

“这个房间是不是靠马路那一边?”我问她。

“太令人遗憾了!”傅梅洛说道。

就在我正要把钥匙插进去时,一阵冷风从钥匙孔钻了进来。富尔杜尼先生为了锁紧儿子的房间,选用的锁比公寓其他门锁大了三倍。奥萝拉女士紧张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正要打开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您为什么要找他?”

16

傅梅洛转身走近两名手下,示意要他们放了我父亲。

“走吧,快去开门!”

“今天这件事,您最好别忘了。”父亲不屑地吐了口痰。

“要不您就在大门口等我吧,奥萝拉女士?”

傅梅洛的双眼紧盯着他。父亲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很怕警官大人的虐待戏码就要登场了,然而,傅梅洛突然摇摇头,低声窃笑,然后走出了公寓大门。里玛警官尾随在后。至于每天跟在我后面阴魂不散的另一个警官,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他默默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唉,既然那个房间是锁着的,一定有特殊原因。出于尊重,我们……”

“帕拉西奥斯!”傅梅洛大声怒吼,他的叫声在楼梯间回荡着。

“一定就是这把钥匙了!”我笑着对管理员老太太说。

帕拉西奥斯低下头,然后消失在门外。我走到门外的楼梯间。好几户邻居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闪着刀锋般的灯光,一张张惊吓的脸藏在昏暗的门后。三个警察黑漆漆的身影往下移动,渐渐隐没在楼梯间,愤怒的步伐听起来就像骇人巨浪,掀起一波又一波恐惧。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八音盒上。于是,我打开八音盒的盖子,赫然发现里面有一把金色钥匙,卡在机芯里。我把钥匙拿出来之后,八音盒恢复正常运转。仔细听听那旋律,原来是拉威尔的音乐。

将近午夜,我们再次听见敲门声,只是这次柔和多了,甚至有点畏惧的感觉。父亲正在用双氧水帮我清理傅梅洛的左轮手枪在脸上戳破的伤口,他一听见敲门声,突然愣住了。我们彼此对望。接着,又敲了三次。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里吧!我说,我们还是赶快走,不然……”

这时候,我以为又是傅梅洛,说不定他一直埋伏在某个阴暗的楼梯角落。

“那个房间的钥匙一定藏在屋里某个地方。”我说。

“哪位啊?”父亲问道。

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房门没锁。我轻轻推开门。房里摆着一张破旧的老式轿子床,泛黄的床单像裹尸布。床头放了个十字架。床头柜上方有面小镜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花瓶和一张椅子。半开半掩的衣柜紧靠着墙壁。我在床边绕了一圈,接着仔细看了床头柜上的东西,包括好几张亲人的照片、好几份讣闻,还有一些彩票。柜子上还有个木雕八音盒,上面的小时钟故障已久,始终停在五点二十分的位置。我拿起八音盒转了几下,但是旋律大概只持续了六个音符就停了。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个空的眼镜盒、一把指甲刀、一个雪茄盒,以及一面圣母像金牌。就这些东西。

“森贝雷先生,我是安纳克莱托。”

“您别吓我呀!”管理员老太太惊慌地说道。

父亲松了一口气。我们开了门,只见老学究脸色异常苍白。

“有人进过这个房间。”我说,“而且是最近的事情。”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吧?”父亲问道,连忙请他进门。

我低头一看,地上的脚印,一路踩到上锁的房门口就停下来了。

老学究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他摊开报纸,眼神中尽是恐惧。纸张还温温的,油墨也还没干。

“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别的公寓都不是这样……”

“这是明天要见报的新闻。”安纳克莱托先生喃喃低语着,“第六版。”

“这间真的上锁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标题上方那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费尔明的旧照,比现在丰腴,顶上也还有头发,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年前拍的。第二张照片是个女人的脸,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皮肤宛如大理石。我看了好几秒钟才认出她来,因为我一直习惯了在昏暗角落里的她。

管理员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我,喃喃低语:“这些房门应该都没锁!”

本地游民 光天化日谋杀女子

“这一间是锁着的。”我说。

〔巴塞罗那/本报讯〕居住在巴塞罗那的三十七岁女子努丽亚·蒙佛特,昨天下午遭殴打致死,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一名有重大嫌疑的游民。

我在走道上踱着。墙上挂的画都歪歪斜斜的,往前走到尽头是洗手间,门开着。镜子里有张脸望着我,可能是我自己的脸,也可能是胡利安那个住在镜子里的妹妹……我试着打开第二间的房门。

命案发生在昨天下午,案发地点为广场附近的巷子,被害人在不明状况下遭到一名游民攻击,市警局表示,嫌犯已跟踪被害人多时,至于动机为何,仍待深入调查。

“第一间是主卧室,第二间比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间了。”

据警方分析,嫌犯安东尼奥·何塞·古迪雷斯·阿卡叶德,今年五十一岁,出身卡塞雷斯省英蒙达镇。此人前科累累,长期患有精神疾病,六年前逃出示范监狱之后,利用经常变换身份的方式逃过警方追查。案发当时,嫌犯乃是神父装扮。由于他随身携带刀械,警方将他列为危险分子。至于死者和嫌犯是否相识以及犯案动机,仍待查证,但警方根据掌握的线索推测,两人可能彼此认识。死者总共遭受六次殴打,伤势遍及腹部、颈部和胸部等。此外,由于案发地点就在学校附近,当时有几位学生目击了这宗命案,随即向老师报告,老师立刻报警,并且通知了救护车。

“您知道哪一间是胡利安的房间吗?”

警方指出,被害人当场被殴致死。被害女子昨天下午六点十五分送进巴塞罗那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

“靠马路边的都是同样的格局,但是这一户在阁楼,所以不太一样。”老太太说,“这间公寓,厨房和洗衣间都有天窗,通道旁有三个房间,走到底就是洗手间。好好布置的话,其实很不错。这里跟我女儿伊莎贝拉的家很像,但是,这里看起来简直就像坟墓。”

41

“这里的公寓都是一样的格局吗?”

我们一整天都没有费尔明的消息。父亲坚持书店照常营业,维持正常作息就表示我们是无辜的。警方派了一名警察守在楼梯口,另一个负责巡逻圣安娜广场的警察靠在教堂门口,就像一座圣徒雕像。他们顶着寒风大雨,冷得直打哆嗦,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的白色气体,越来越稀薄。两人都把双手深深埋进风衣口袋。好几个邻居伸长了脖子打探,他们站在橱窗外偷瞄,就是没有人敢踏进店里。

我瞄了厨房一眼,靠中庭花园的小窗子玻璃破了,焦躁的鸽子在屋外的嘈杂声,在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风声大概已经传开了。”我说。

“听说,她曾经流产过一次,大概是因为被她丈夫殴打才流掉的,我也不清楚。大家就喜欢说人闲话,真的。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栋楼的孩子说,他有个妹妹,只有他才看得见,小妹妹会像蒸汽似的从镜子里走出来,她和撒旦住在湖底的皇宫里。我家伊莎贝拉听了,连续做了一个月的恶梦。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也令人害怕。”

父亲无言响应,只是点点头。他今天早上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传达讯息全靠脸上的表情。刊登努丽亚·蒙佛特谋杀案的报纸始终摊在柜台上。父亲每隔二十分钟就会走过去,皱着眉头把新闻重读一遍。他心里的怨气越积越深,只是隐忍着没说。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你都读过几遍了?这则新闻写的又不是实情!”我说。

“胡利安有没有兄弟姐妹?”

父亲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我。

“您瞧,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富尔杜尼先生还很年轻呢,这个是她……”

“你认识这个被害人努丽亚·蒙佛特吗?”

我走到富尔杜尼先生的摇椅旁。《圣经》旁边放了个小盒子,里面有些黑白照片和泛黄的人像艺术照。我跪在地上,犹豫着该不该去翻动那沓照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亵渎了一个可怜老人的回忆,不过,好奇心还是凌驾了一切。第一张小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顶多四岁的小男孩。我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

“嗯,我跟她谈过几次话。”我答道。

“您瞧,老头子就是在这张摇椅上过世的。医生说,他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真是凄凉啊!死了都没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么不同?还好有人来找他。不过,再怎么说,看了都让人难过……”

努丽亚的面容立即浮现在我脑海。我这种虚伪敷衍的态度,换来了恶心的感觉。我依然记得她的味道,以及她的双唇轻柔的触感,我也记得她那井然有序的书桌,还有她悲伤而聪敏的眼神。“就几次。”

我们一直往走道尽头走,来到紧邻阳台的饭厅,里面摆着一张老旧的餐桌,桌上铺着破损的桌巾,看起来就像裹尸布。桌巾下还有四张椅子,旁边是个肮脏的玻璃橱,里面摆放着一套玻璃杯和一组茶具。角落放着一架老旧的直立式钢琴,那是卡拉斯的母亲留下来的。白色的琴键又脏又黑,盖着厚厚的灰尘。靠近阳台边有张摇椅,椅子上铺着破布。摇椅旁有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副老花眼镜,以及一本真皮封面的《圣经》,大概是受洗、领圣餐的时候才用的,因为里面夹着的细线仍是鲜艳的红色。

“你为什么要找她?她跟你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您别生气,奥萝拉女士,至少这些鸟不伤人!”

“她是胡利安·卡拉斯的一个老朋友。我找她是为了问她还记得卡拉斯哪些事情,就这样。她是伊萨克的女儿,那个老管理员,是他给我的地址。”

“这些讨人厌的鸟类,我看了就恶心!”老太太说,“吃饱了就会到处乱拉屎!”

“费尔明认识她吗?”

“是鸽子!”我说,“八成是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后来就干脆在这里筑巢了。”

“不认识。”

前方阴暗处似乎有东西在跳动,我隐约看到走道角落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啊,您听!那是什么声音?”管理员老太太紧张地问道。

“你凭什么质疑他的人格?宁愿去听信外面的谣言?费尔明对这个女人的了解,都是由我告诉他的。”

我们把门关上,接着在玄关站了一会儿,直到视力习惯了昏暗的空间才行动。我听见老太太急促的呼吸声,她身上的汗臭味把我熏得头晕目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盗墓贼,心智已被贪婪和渴望所迷惑。

“他因此而跟踪她?”

“我看您打心眼里就想一个人进去吧!没门,快走,我在后面跟着。”

“是的。”

“如果您介意的话,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我提出建议。

“因为你要求他去跟踪她!”

“哎哟,我的圣母玛利亚!”老太太咕哝着,“这里简直比养鸡场还臭!”

我沉默不语。父亲叹了一口气。

那扇门仿佛陵墓墓碑,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房间内散发着腐败的恶臭。我用力将房门往里推,一条走道延伸至暗处。房子闻起来像是关闭已久了,有浓浓的霉味。天花板角落有几处旋涡状污垢,看起来就像几撮白头发挂在那儿。破损的地砖上盖着厚厚一层灰尘,但我发现上面有脚印,而且是走向公寓内部。

“爸,这件事你不了解!”

“真是个小魔头!”

“我当然不了解,我连你和费尔明都不了解……”

奥萝拉女士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爸,我们所认识的费尔明,绝对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钥匙吧!而且……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那里面的情况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们对费尔明认识有多深?搞了半天,我们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对她露出狡猾的笑容。

“你错怪他了!”

“哎呀,我不能做这种事情!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这些事是他在打理的。”

“不,达涅尔,我没有错怪他,是你错看了他,而且,你做错了很多事情。是谁叫你去介入别人的生活了?”

“您觉得,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说不定会发现胡利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跟谁谈话,那是我的自由。”

“清空?没有。那个老家伙死了之后,一直没人来清理,有时还会传出臭味。就是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

“所以,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想,你大概也无动于衷吧!”

“真是太感谢了!还有,奥萝拉女士,请问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为那个女人的死负责啰?”

“这个您得去问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罗里达布兰卡街二十八号一楼。您就说是奥萝拉女士让您去找他的。”

“你居然叫她那个女人!人家有名有姓,而且还是你认识的人。”

“您大概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和地址,是吗?”

“不用你来提醒我!”我含泪反驳他。

“什么某某警官。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呢!整件事听起来就不对劲,您了解我的意思吗?根本就是他个人的恩怨。我跟他说钥匙不在我这里,他有什么要求的话,请打电话跟律师联络。他跟他说会再回来,但是后来就没见过他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父亲忧伤地看着我,无奈地摇头。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

“老天爷啊!我真不敢想可怜的伊萨克会有多伤心……”父亲喃喃自语。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否认。

“她的死,不是我的错。”我说话的声音细如游丝,我心想,这句话或许要重复再说许多遍,我才会开始相信那是真的。

“他说了为什么吗?”

父亲往书店后面的工作间走去,边走边摇头。

“有个看起来很凶恶的人。我记得他一直在冷笑,大老远就看到他往这里走来。他说自己是市警局的人,想进去公寓里看看。”

“你到底有没有责任,你自己明白,达涅尔。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你了。”

“这些年来,除了律师之外,还有谁来过吗?”

我抓起风衣,立刻夺门而出,躲进大雨中,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读出我的心情。

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我,显然,管理员老太太是很严肃地在谈这件事情。

我在冰冷的雨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我低着头走路,脑子里都是努丽亚·蒙佛特的身影,没有生命迹象,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身上多处遭严重殴伤。到了冯塔尼亚街,我没停下来看红绿灯,直接穿越马路。忽然迎面而来一阵强风,接着,金属和强光形成的一面墙,火速朝我扑上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背后有位路人将我往后一拉,让我及时躲开了疾驶而过的公交车。我望着那个和我的脸仅隔几厘米的闪亮车体,就差十分之一秒的瞬间,我逃过了死神的魔掌。我意识到这一切时,救了我一命的路人已经走到人行道上,隐约只见他那穿着灰色风衣的背影。我呆立在原处,吓得喘不过气来。在朦胧的雨中,我看见救命恩人站在对面街上望着我。他是帕拉西奥斯警官。长长的车阵就像一大片围墙挡在我们中间,车潮散去时,却已经不见帕拉西奥斯的身影。

“说不定他在踩高跷!”我故意逗她。

我往贝亚家的方向走去,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须找出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美好来安慰自己,而那些珍贵的美好事物,都是她赐给我的。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到了阿吉拉尔家大门口,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按了电铃,又用力敲了三次门。在等待的同时,我努力鼓起勇气,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的模样只能用狼狈两个字来形容。我拨开额头上的发丝,告诉自己: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阿吉拉尔先生出现在大门口,决心要打烂我的脸和手脚,那就希望他越早动手越好。我再敲门,过了半晌,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大门口。门上的窥视孔掀开一半。一只充满疑虑的黑色眼睛在里面看着我。

“我看,八成是想离他越远越好吧!说真的,这也不能怪她。后来,房子这些事情就全部交给律师处理,那个人非常诡异,我没见过他,但我女儿伊莎贝拉住在五号二楼,她说那律师好几次入夜了才来,他手上有钥匙,开门进去之后,他就在里面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子之后就离开了。她跟我说,有一次还听到女人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您说这怪不怪?”

“哪位呀?”

“她为什么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塞西莉雅,她是阿吉拉尔家的女佣。

“没有。那个老头过世的时候没留遗嘱,至于他那个太太呢,据我了解,一直到现在还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呢!”

“塞西莉雅,我是达涅尔·森贝雷。”

“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现在有人住吗?”

窥视孔随即盖上,隔了几秒钟,大门上一道又一道大锁开起了演奏会。大门缓缓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戴着帽子、穿着制服的塞西莉雅,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从她那饱受惊吓的神情看来,我想,我看起来八成跟鬼一样。

看来,我们似乎没更多好谈的了。不过,我怕管理员老太太谈话的兴致就这样消失,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找话题聊天。

“你好,塞西莉雅,贝亚在家吗?”

“哎哟!光是阿尔达亚家族这个名号就够响亮啦,哪里还需要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个性有点鲁莽,好像叫米盖尔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学。至于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您就别问我啦,我不记得了。”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以她在这个家工作这么久的经验,我难得在这里出现,久久才来一次,每次都是来找我的同学托马斯的呀!

“您记得胡利安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贝亚特丽丝小姐不在家……”

“都过了这么多年啦!再说,胡利安后来那几年也很少在家了,您知道吗?因为他在学校交了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显赫,我告诉你,就是名声响亮的阿尔达亚家族。现在的人大概都对这家族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在当年啊,他们可是跟王室一样尊贵,非常富有!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派车子来接胡利安,我说,您真应该看看那辆车,连佛朗哥的座车都没这么豪华!他们有专任司机,那车子啊,从里到外都闪闪发亮!我儿子帕科告诉我,那种车好像叫什么‘螺丝莱斯’,只有王公贵族才坐得起。”

“她出去了吗?”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

塞西莉雅惊慌失措地猛点头。

“您还记得他的朋友吗?有没有跟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来过这里?”

“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照片看起来确实如此,可是据我所知,胡利安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当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会告诉我。就像我家伊莎贝拉,当我发现她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的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啦!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们老人家呢,却是一开口就不知道闭嘴……”

女佣耸耸肩。“她和先生、太太一起去看医生,已经出去两个小时了。”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看医生?她生病了?”

“从照片看来,他们好像是男女朋友?”我提示她,说不定可以帮她唤起一些记忆。

“我不知道,少爷。”

“我从来没看过她呢!这女孩长得真漂亮。”

“她看哪个医生?”

管理员老太太再度端详着那张照片。

“这个我不晓得,少爷。”

“您认得照片里这个站在胡利安身边的女孩吗?”

我决定不再追问这个无辜的女佣。贝亚的父母不在家,倒是替我开了另一个探险途径。

“天晓得!她有三次被打到必须送医治疗,您听好,三次呢!那个可恶的畜生,居然还有脸到处去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说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和左邻右舍也常有纠纷,还诬赖过我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报案,说我丈夫偷了他店里的东西。在他眼里,所有从南部来的人,不是小偷就是猪!”

“托马斯呢?他在家吗?”

“您认为这是她经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吗?”

“是的,少爷,您先请进,我马上去通知他。”

“那法国女人始终不肯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晓得。您也知道,外国女人比较随便……”

我走进玄关去等候。换了以前,我早就直接进了好朋友的房间,但是,我已经许久不曾踏入这栋房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塞西莉雅捧着烛光消失在走道尽头,留下我独自站在黑暗中。我隐约听见托马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已经想好了突然造访好友的借口。接着,有个身影出现在玄关,这次还是塞西莉雅,她一脸懊恼地看着我,这时候,我硬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

“那么,胡利安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托马斯少爷要我告诉您,他非常忙碌,现在不能见您。”

“至少那个法国女人是这么跟薇森蒂塔说的,究竟是出于怨恨,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以后,薇森蒂塔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吗?我是达涅尔·森贝雷呢!”

“胡利安?您是说,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是的,少爷,我说了。他告诉我,要我请您回去。”

老太太眉头深锁,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例如,那孩子不是跟那个老头生的!”

我觉得胃里好像刮过一阵寒风,让我一时透不过气来。

“例如什么样的事情?”

“我很抱歉,少爷!”塞西莉雅说道。

“像广播剧那种啊?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惊讶,您知道吗?他从小就喜欢讲故事给附近的孩子听。到了夏天,我家伊莎贝拉和几个表姐妹还会爬上屋顶平台去听他说故事。据说他讲的故事每次都不一样,但是主题不外乎死人或神鬼之类的。我刚刚也说了,这孩子有点怪。有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父亲,不怪也难!他那个太太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我可是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实在太可恶了嘛!您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插手管人家的闲事,而且大伙儿都好相处,只有这个老头,实在太欺负人。咱们这栋楼,大家都知道他会打老婆,他们家三天两头就会传出凄惨的叫声,好几次还惊动了警察。我可以理解,有时做丈夫的为了尊严,需要修理一下老婆。现在有些女孩子真是不像话,太随便了,哪像我们这么端庄。不过这老头不分青红皂白毒打老婆。您知道吗?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有一个朋友,一个叫作薇森蒂塔的年轻女孩,就住在这一栋的四号三楼。有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被打得受不了,只好逃到薇森蒂塔家,当然,也会聊一些事情……”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女佣打开大门,这栋房子,一直到不久以前,还被我视为第二个家。

“差不多啦!他写的是小说。”

“少爷,您需要雨伞吗?”

“写故事的?”

“不用了,塞西莉雅,谢谢你。”

“嗯……那倒不尽然。他当了作家。”

“我真的很抱歉,达涅尔少爷。”女佣又说了一遍。

“真是不敢相信,好像他还站在我跟前似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要说他死了呢?唉,有什么办法?有的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我说,胡利安在巴黎从事什么行业?我敢说他肯定很有钱。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将来是赚大钱的料。”

我只能无奈地对她苦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塞西莉雅。”

我把照片递给她。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在看宝贵的护身符,或是一张重返青春岁月的车票。

大门关上了,把我也关在黑暗的门外。我呆呆伫立在原处好一会儿,然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梯。雨势越来越大,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我沿街往回走,到了转角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下。我抬头望着阿吉拉尔家,老朋友托马斯的身影就靠在他房间的窗户边。他静静望着我。我向他招手,他却毫无响应。过了几秒钟,他从窗边走开了。我在原地等了将近五分钟,一心期盼再见到他出现在窗边。终究是枉然。雨水冲掉了我脸上的泪水,在大雨的陪伴下,我慢慢走路回家。

“真是天主圣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他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有点古怪,但是人长得英俊!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就是让人疼。我们家伊莎贝拉那个丫头多喜欢他呀!还说呢,我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会结婚,然后生几个孩子。能不能再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啊?”

42

我点头称是,同时也深信,这么一来,老太太一定会告诉我更多事情。

快要回到书店时,我从“神殿戏院”前经过,两个广告牌画匠站在临时搭设的工作台上,难过地看着才画好的电影广告牌,油漆还没完全干,就被雨水冲刷成模糊的水彩画。我远远看见盯梢的警察站在书店前,宛如一座神情严肃的雕像。我走近费德里科先生的钟表店时,他正好站在门口望着滂沱大雨,脸上依然留着在市警局遭受刑求的伤痕。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羊毛西装,嘴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微笑响应我。

“这么说来,胡利安在这里啊?他在巴塞罗那?在哪里?”

“达涅尔,你跟雨伞有仇吗?”

管理员老太太一听,立刻神采飞扬。

“费德里科先生,世上还有什么比走在雨中更美妙的事情呢?”

“胡利安一直在巴黎住到一九三五年,后来,他回到了巴塞罗那。”

“有啊,肺炎。来来来,进来,我已经帮你把伞修好啦!”

“您说什么?”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然而,费德里科先生却坚定地望着我,微笑也一直定格在脸上。我只好点点头,跟着他走进那令人惊叹的钟表店。一走进店里,他立刻交给我一个小纸袋。

“您被富尔杜尼先生骗啦!胡利安并没有在一九一九年去世。”

“你最好马上离开,那个在书店前站岗的傀儡一直往我们这边看呢!”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那个老头没提到什么细节。胡利安离开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胡利安,于是我把信交给他父亲,没想到,老头却告诉我他儿子已经死了,以后如果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哟!您怎么摆出那种表情啊?”

我瞄了一下纸袋里面的内容。袋子里装了一本真皮封面的小册子,那是一本弥撒经书,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费尔明的时候,他手上拿的那一本!费德里科急忙把我往门外推,他严肃地点点头,示意要我千万别透露风声。他把我送出门外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还扯高了嗓子说话:“记得啊,风大的时候,撑伞要小心,否则伞骨又会断了,知道吗?”

“我懂了。他有没有告诉您,胡利安是怎么死的?”

“您放心,我会记得的,费德里科先生,谢谢您了!”

我轻轻点着头。

我离开的时候,胃部就像打了结似的,每往前走一步,胃部就纠结一下,因为我已经越来越靠近那个在书店前巡逻的警察。从他面前走过时,我举起握着纸袋的手跟他打招呼。警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下纸袋。我赶紧钻进书店。父亲依然站在柜台前,仿佛从我出门以后就没移动过位置。他悲伤地望着我。

“怎么知道?当然是他父亲告诉我的。”

“唉,达涅尔啊,我先前说的话……”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别担心,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说,胡利安已经过世啦!死在巴黎……才去没多久就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去从军。”

“你在发抖啊!”

“啊,什么?”

我随意点着头,然后看着他跑去拿热水瓶。我趁机赶快躲进后面的洗手间去查看那本弥撒经书。费尔明写的字条从书里掉了出来,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我伸手抓住了字条。费尔明的讯息写在一张近乎透明的卷烟纸上,字体又小,我必须放在灯光下才看得清楚。

“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啦!”

亲爱的达涅尔:

管理员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盯着我看。

关于努丽亚·蒙佛特命案,报纸上写的完全不能相信。一如往常,那些内容全都是胡说八道。我平安无恙,躲在安全的地点。请您不要找我,也不要写信给我。这张字条,看完就马上销毁。不需要把它吞进肚子里,烧掉或撕掉就行了。我会再想办法通过适当的第三者跟您联系的。我请求您将这个讯息的重点,以精简而谨慎的字眼传达给我心爱的人。其他的,您什么都不必做。

“您知道胡利安后来有没有再回巴塞罗那?”

您的朋友 FRdT[3]

“胡利安去了巴黎,大概是一九一八年或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吗?是因为他父亲逼他从军啊!我想,他母亲带着他出走,八成是为了让这可怜的孩子躲过从军的命运。后来就剩下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一直住在那个阁楼。”

我正要把字条重读一遍时,突然有人敲了洗手间的门。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我正在调查卡拉斯先生的相关资料,嗯……我是说胡利安。”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又是谁啊?”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卷烟纸字条揉成一团,然后塞进嘴里。接着,我按下马桶冲水钮,趁着嘈杂的水流声,赶紧把嘴里的纸团吞下去。尝起来有蜡烛和瑞士糖的味道。我一开门就看见那个刚刚还站在书店门口的警察,一脸尴尬地笑着。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个女孩是谁吗?”

“抱歉,没想到大雨下了一天都没停,我突然想小便,所以……”

“卡拉斯是他妈妈娘家的姓!”她以责备的语气纠正我,“这就是胡利安,没错。我记得他有一头很亮的金发,不过照片里看起来发色好像深了一点。”

“那有什么问题。”我边说边让路给他,“您尽管用。”

“您认得出他吗?”

“感激不尽啊!”

管理员老太太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她接过照片,拿到眼前细看一番。

在小灯泡微弱的灯光下,这个警察看起来就像一只小雪鼬,好奇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停在我手中的弥撒经书上。

“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张照片里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我这个人呢,上厕所不看书就解不出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递给她看。

“我也是这样哩!我真不懂大家为什么都说西班牙人不爱念书。书可以借我吗?”

“胡利安啊?那当然。”

“哦,里面的水槽箱上有一本最新的国家评论奖得奖小说。”我说,“那本真的很好看。”

“所以,您也认识富尔杜尼先生的儿子?”

我神色自若地走出去找父亲,他正在帮我泡热咖啡。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四十八年喽,年轻人!”

“那个警察是怎么回事啊?”我问他。

“您是说富尔杜尼先生?您认识他吗?”

“他跟我发誓,说他已经快要尿在裤子上了,你说,我能不让他进去吗?”

“至少有十二年了!那个老家伙过世之后就关门了。”

“叫他在街上解决就行了嘛!”

“这家店已经关门很多年了吗?”

父亲一听,皱起了眉头。

管理员老太太皱着眉头,八成在犹豫到底该怎么跟我打交道。我立刻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先上楼去了。”

“原本不是,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突然想租了。”

“也好。赶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这样会得肺炎的。”

“怎么,您不是来租房子的?”

家里又冷又静。我走进房间,看了看窗外。警察依旧在楼下的圣安娜教堂门口守着。我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厚睡衣,再披上祖父留下来的睡袍。我躺在床上没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听着大雨拍打窗玻璃。我闭上眼,想象贝亚的身影,以及她的爱抚和味道。我前一晚整夜未合眼,所以躺下不久就累得睡着了。梦里,我看见死神像一团白色蒸汽飘在巴塞罗那上空,窥探着每一座尖塔和屋顶,它身后拖着一条黑色绳索,绳子上绑着好几百个白色的小棺材,棺材后面则是一片黑色花海,还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名字:努丽亚·蒙佛特。

“原来这家店要出租啊?”我问她。

我在灰蒙蒙的清晨醒来,窗玻璃依旧沾着水汽。我穿上足以对付寒冬的厚重衣物,套上皮靴,蹑手蹑脚地穿越走道,几乎是摸黑走出客厅,然后悄悄溜出家门。兰布拉大道上的报摊已经亮了灯。我一直走到塔耶街口,买了一份刚印好的早报,闻起来还有浓浓的油墨味。我快速翻到讣闻版。努丽亚·蒙佛特的名字印在小十字架下方,我实在不忍心去读。我把报纸折起来夹在腋下,继续漫步在黑暗中。葬礼在下午举行,四点钟,地点是蒙锥克墓园。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才回家。父亲还在睡觉,于是我悄悄走回房间,坐在书桌前,拿出我的万宝龙钢笔,摊开一张白纸,期望笔尖能引导我写下感想。然而,手中的钢笔却无话可说。我绞尽脑汁想写一些话送给努丽亚,可惜,除了她的死带来的恐惧之外,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知道她被杀人灭口,也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也许是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后,我会永远记得她那陌生人般的抚触,也会记得她那不属于我的身影。你就这样走入阴影中,我心想,就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

说话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黑衣,标准的寡妇装扮。她包着粉红色头巾,露出几个发卷,脚上穿着棉质拖鞋,搭配肉色半筒丝袜。我猜她大概是这栋楼房的管理员。

43

“如果您要租房子,那就来晚啦!”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中介公司的人刚刚才走。”

接近下午三点,我在哥伦布大道搭上开往蒙锥克墓园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我看见港湾内桅杆如林,三角旗海迎风飘扬。公交车上的乘客寥寥可数,车子绕着蒙锥克山路,慢慢往上行驶到全市占地最广的墓园。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

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旧址仍在。老旧萧条的店面,就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一栋占地狭小、破旧肮脏的建筑物楼下,一旁是戈雅广场。店铺玻璃上沾满污垢和灰尘,依稀可见店名,门前还挂着一张形状如圆顶礼帽的海报,上面写着:本店可依个人尺寸订制帽子,巴黎最新款式。门上有把挂锁,看起来至少已经挂在那儿十年了。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想在阴暗的屋内看出个究竟。

“请问,回程最后一班车是几点?”下车之前,我问了司机。

15

“四点半。”

我这个一向愣头愣脑的人,听她这么一说,居然也傻乎乎地点头承认了。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禁在心里自问:我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司机让我在墓园大门口下车。前方一条大道的两旁柏树参天。从山脚为起点拾级而上至山顶是呈无边无际的死者之城。坟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着愤怒天使的尖塔,以及一片拥挤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个墓穴宫殿,也是存放骨灰的陵墓,由一具具埋在烂泥巴里的腐烂尸骨看守着。我深呼吸,踏进墓园迷宫。我母亲就埋在这条路几百米之外的地方。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能感受到这个地方的冰冷、空洞和愤怒,还有死寂带来的恐惧。镶在墓碑上的老照片无人闻问,只有蜡烛和枯花相伴。才走了一小段,我就看见远处有人提着瓦斯灯,站在一处墓穴旁,铅灰色天空下,隐约可见六个身影。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到了听得见神父祝祷的地方就停下来。

“你似乎很有自信嘛,达涅尔!”

棺材是松木制成,没有特殊加工,静静地躺在土穴里。两个掘墓工人手持木桩守在棺木旁。我把在场的人看过一遍,遗忘书之墓的老管理员伊萨克竟然没来出席自己女儿的葬礼。我看到住在努丽亚对面的邻居太太在伤心啜泣,不时还摇头叹息,她身边有个模样寒酸的男人,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着灰色洋装,手上拿着一束花。她默默流泪,紧抿着双唇,目光并没有落在墓穴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在人群之外,有个人穿着深色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是前一天才救了我一命的帕拉西奥斯警官。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难受。我凝视着那具已经陷入土堆的棺木。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灰衣陌生女子走过来递给我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直到人群散去,我依然站在原地。在瓦斯灯的映照下,神父指示两个工人开始埋棺。我把花收在大衣口袋里,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向她说再见。

“那么,我们五点整在回廊见。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看看你没见过的巴塞罗那,到时候,你大概就不想跟那个白痴去费罗尔了,因为你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会永远纠缠着你,如果就此离去,你会终生遗憾的。”

走回墓园大门口时,天色渐渐暗了,我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于是,我在阴暗中上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汽车在我前方二十米处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的人正抽着烟。我走近时,帕拉西奥斯警官打开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她迟疑了一会儿。“下午五点。”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交车或出租车会在这里出现了。”

“你礼拜五几点下课?”我问她。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路回去。”

她握了我的手。

“别说傻话了。上车!”

“我觉得这样很公平。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坚定的语气就像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但他同时又要听命行事。

我向她伸出手。

“拜托你。”他补上一句。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要不然,我就去跟我弟弟讲,他一定会把你揍扁!”

我上了车之后,警官立刻踩了油门。

我看到她脸上漾起了笑容,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我叫安利格·帕拉西奥斯。”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你误会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你也误会了巴塞罗那。你以为你已经看遍了这座城市?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识不为人知的巴塞罗那。”

但我没握他的手。“您载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达涅尔……”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并没有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并不像你弟弟说的那么好。我说的话如果让你觉得受了羞辱,那是因为我忌妒你那个混账男友,一想到你以后要跟着他定居费罗尔,我心里就有气,去那个地方跟非洲刚果有什么两样?”

“我希望你能够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觉得很遗憾。”

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赶紧跑去追她。我在走道上把她拦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眼神里尽是怒火烈焰。

从他嘴里说出的这段话,在我听来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贝亚,等等!”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了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与我无关,帕拉西奥斯先生!”

她一转身,马上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脚步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越走越远,她的身影,穿梭在那一道道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的阳光里。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过了十年,你还是不忘利用机会羞辱我,对吧,达涅尔?来吧,尽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气。我错了,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或至少装个样子也行。不过,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这么讨人喜欢吧?耽误了你的时间,抱歉了!”

“您如果是在期待我说出费尔明的下落,那么,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了……”

贝亚摇头叹息。我觉得她似乎快要气哭了,但她自尊心太强,所以忍了下来,最后只是冷静地苦笑着。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据我所知,费罗尔是座很迷人的城市!充满生命力,还有那里的海鲜,听说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人间美味!尤其是大螃蟹……”

我没搭腔。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惫和哀伤。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过火了。那个女人本不应该死的!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作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再说,这么多年来,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也看够了……”

“听您的语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似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真的演出者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

贝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看得出来!”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倒是无所谓。他们家的事业都在那里,好几个船坞,以后都会交给巴布罗经营。他很有领导能力。”

“我是说真的!”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话中酸溜溜的语气,实在不晓得这恶毒无礼的念头是从何而来。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她点点头。“巴布罗一退伍,我们就结婚。”

“再两分钟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托马斯说你们打算要结婚,婚后就在费罗尔定居?”

“无所谓。这辆车子充满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我心想,其实也不尽然。贝亚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想换个话题,没想到嘴巴比脑筋快了一步。

帕拉西奥斯放慢车速,最后停在路肩。我下车后重重甩上门,还瞪了他一眼。我站在路边等车子开走,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把车窗摇下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悲伤的神情,可是我始终拒绝相信他。

“嗯,我真的很高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过,我知道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该是说给你听的。”他说。

“你一定很高兴吧!”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巴布罗再过三个礼拜就会来找我了。”

“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不过,我想她所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说‘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她收起笑容。

我茫然地望着他。“让谁走?”

“嗯,你男朋友呢?我们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上尉还好吧?”

“一个叫作佩内洛佩的女孩子。我猜,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刻意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

神情落寞的帕拉西奥斯在黄昏夕照中开车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消失在蓝红交错的暮色中。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都在重复默念着努丽亚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含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码头。我坐在岸边阶梯,台阶下半部分全浸在肮脏的海水里,就在这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莱因·古博。

“再说,维拉斯科教授还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们两人都是西班牙轻歌剧协会的会员。”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我不禁自问,自己是哪一种人呢?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放手让佩内洛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她暗恋了十五年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

贝亚撇嘴一笑。“达涅尔,我虽然刚上大一,但各种流言蜚语我可是清楚得很,尤其是像他这种人……”

44

“就像维拉斯科教授这种吗?”

我走到圣菲力普聂利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初见努丽亚·蒙佛特时,她坐着看书的那张长椅,孤独地伫立在街灯下,椅子上刻满了恋人的名字、脏话和诺言。我抬头望着楼上努丽亚的公寓,发现里面竟有昏黄的光线,光影摇曳。那是一盏蜡烛。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喜欢阅读,而且,文学院里有趣的人比较多。”

我踏进黑暗的大厅,摸黑上了楼梯。到了三楼的楼梯间,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大门半掩着,一道红色光线从门缝钻了出来。我手握门把,定定站在那儿,细听里面的动静。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喃喃低语,嗓音很沙哑。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想,说不定一打开那扇门,就会看见她在里面,坐在阳台附近抽烟,背靠墙壁。上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跌坐在同一个角落。我怕吵到她,所以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屋里。阳台边的窗帘像波浪似的飘进客厅。窗边坐着一个人,动也不动,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他的脸部背着光,一颗晶莹如珍珠的液体从他皮肤上滑落,灿烂的光泽宛若新鲜树脂,最后落在他的大腿上。伊萨克·蒙佛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痕。

“是啊,太多数字了!”

“我今天下午在葬礼上没看见您……”我说道。

“我父亲认为弱势性别不适合研读科学。”

他默默无语地摇摇头,然后抓起衣领拭泪。

“主修文学啊?”

“努丽亚不在那里。”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往生者不参加自己的葬礼。”

“嗯,我刚上大一。”

他环顾四周,仿佛是想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聆听我们的谈话。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您知道吗?我以前没来过这里。”他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努丽亚来找我。‘这样您比较方便,爸爸,省得您还要爬楼梯。’她总是这样说。我都回应她:‘除非你邀请我,否则我就不去你家。’她听了这样回答我:‘我不需要邀请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人家邀请;您随时想来就来。’十五年来,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我常告诉她,她挑了个不好的社区,房子又暗又旧。我也常唠叨她为何要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没什么前途,还嫁了个穷苦又失业的丈夫。有趣的是,我们评断他人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传达了我们对他人的歧视,直到他们不在了,我们才觉悟。他们离开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我瞥见她的眼神:严厉、坦白,而且无畏无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直微笑。她的坦诚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转头去看中庭花园。

老人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平日常见的嘲讽,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听起来很苍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他经常聊到你、你爸爸、你们家的书店,还有跟你们一起在书店工作的那个人,托马斯说,他简直是个天才呢!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反而比我们更像他的家人。”

“努丽亚很爱您,伊萨克,这一点绝对不用怀疑。而且我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对她的爱……”我当场编了一段话来安慰他。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老伊萨克又摇起头来。他露出微笑,只是,眼泪也掉个不停。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弟弟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只是嘴巴不说罢了,哪天他要是决定开口,保证会惊天动地。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喜欢你。”

“她或许是爱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那样。但是,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没给她机会了解我,或者是我一直不曾付诸行动去深入了解她。我们这对父女,这辈子就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连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看来,托马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伊萨克,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傻笑、点头。

“达涅尔,您还年轻,看得出来您很用心,不过,我即使喝了酒,醉得不知所云,都听得出来您在说谎,就为了安慰一个不幸的伤心老人。”

“托马斯跟我说过,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受不了我父亲,偏偏又不敢对他怎么样,只好拿我出气。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亲这种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羞愧地低下头来。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警方说,杀她的凶手是您的朋友?”伊萨克试探地问道。

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对别人的反感,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来。

“警方说的都是谎话。”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是娇生惯养,有时候也挺自以为是的。”贝亚说,“你不怎么喜欢我,对不对,达涅尔?”

伊萨克点点头。“我知道。”

贝亚对我嫣然一笑,看起来善意十足,至少暂时可以休战了。

“我向您保证……”

“就是啊,我到现在还觉得痛。”

“不用了,达涅尔,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实话。”伊萨克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信封袋。

“我跟你开玩笑的,达涅尔!我当然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再说,托马斯还狠狠揍了你一顿。”

“努丽亚被杀的前一天下午,她跑来找我。好多年前,她经常会这样跑来看我。我还记得,我们常到警卫街的一家咖啡馆吃午餐,她小时候我经常带她去。我们聊的话题都是书,还有旧书。有时她也会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例如在公交车上碰到怪人……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很抱歉,因为她让我失望了。我问她,这个荒谬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我在您的眼神里看见的,爸爸,您的眼神。’她这样说。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说不定她对我失望更深。有时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喂,贝亚,那次取笑你的事情,我真的……”

“伊萨克,我这话没有恶意,可是您这样把酒当水喝,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维拉斯科教授顽皮地对我挤眉弄眼,然后就进了教室,留下我和贝亚两个人。我紧张得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

“酒可以把智者变成笨蛋,把笨蛋变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儿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呢,达涅尔,而且她才见过您一两次。”

“就这么说定了!我得走了,还有三十二个空空的脑袋正在等我呢!”

“我敢说,您一定弄错了。”

“好的,我会转告他。情形如何,我们几周后就会跟您汇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她拿了这个信封袋给我。她那天的神情很不安,但是又不肯把心事告诉我。她要我保存这个信封袋,万一她发生事情的话,就把信封袋交给您。”

“我看,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喽!”他边说边拆着包裹,“啊!太好了!对了,达涅尔,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在找一本书,书名是《虚张声势:我在摩洛哥的青春岁月》,作者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巴蒙德,附有作家佩曼的导读和批注。”

“万一发生事情?”

维拉斯科在一旁开心地笑了,他接过我手上的包裹。

“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这么紧张,于是建议一起去警察局,让警察来帮我们想办法。可是她却告诉我,求助警方是她最不愿做出的选择。我要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却说她必须走了,临走前她还要我承诺,假如她几天内没来拿回信封袋,务必要将东西交给您。她还要求我不能拆开来看。”

“我还在等你道歉呢!”

伊萨克把信封袋递给我。封口已经被拆开了。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替自己辩解,“而且,我只是开玩笑罢了。”

“我骗了她,就像以前一样。”他说道。

维拉斯科惊愕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信封,里面装了一沓手稿。

“达涅尔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贝亚特丽丝向他解释,“他也是唯一有资格说我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人!”

“您都看过了吗?”我问他。

“啊!怎么,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啊?”维拉斯科好奇地问道。

老伊萨克缓缓点头。

我对她点点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终于了解,原来自己一直迷恋着好朋友的姐姐,那个让我害怕的人。

“内容是什么?”

“嗨!达涅尔。”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向我打招呼。

他仰着头,双唇不停颤抖。我突然觉得,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老了一百岁。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一双耳朵好像要起火了。

“里面写着您寻找多时的故事啊,达涅尔。故事主角是个我来不及认识的女子,虽然她冠了我的姓,身上流着我的血。从现在开始,这些手稿都归您所有了。”

就在我想替费尔明辩解的时候,那个刚刚和维拉斯科谈话的女学生忽然转过身来,我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

我把信封袋塞进大衣口袋。

“哼!难怪,一天到晚肝火这么旺!”维拉斯科咕哝着,“我要是你们,早就把他送进警察局了。我看这个人铁定有前科!还有,他那双脚,多脏多臭啊!上面长了一堆红红的东西,恐怕几十年都没洗过。”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跟她再聚一聚。不久前,我阅读这些手稿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又见到了她。不管再怎么绞尽脑汁去想,我还是只能记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您知道吗?她从小就很沉默,静静地观察一切,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来没见她笑过。她最喜欢的是听故事。她老是要我念故事书给她听,我想,大概没有哪个小孩像她这么早就会认字的。她说她以后要当个作家,写百科全书以及历史和哲学理论。她母亲说,这一切都怪我,她说努丽亚因为太崇拜我,看到做父亲的只喜欢书,所以她也想写书,借此讨好爸爸……”

“他没有恶意的,大概是吃药产生的副作用,他的肝有点毛病。”

“伊萨克,您今晚还是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跟我一起回去吧?您今天晚上就住我家,正好陪着我父亲,好吗?”

“哎呀!那不是达涅尔吗?”维拉斯科教授惊呼着,“还好送书的是你,上次来的那个怪里怪气的人,叫什么来着?反正听起来就像斗牛士的名字,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家里关太久了。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花苞’这个词儿怎么来的,他说话慢吞吞的,语气暧昧。”

伊萨克又是摇头。“我有事情要办,达涅尔。快回家去读那沓手稿吧!现在都是您的了。”

维拉斯科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文学院三楼,那条铺着西洋棋地砖的昏暗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了。我看到教授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跟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学生说话,女孩穿着性感的紧身洋装,纤纤细腰特别引人注目,修长美腿套着精致的丝袜。维拉斯科教授出了名地风流,大家都知道,名门闺秀如果没跟这位名教授去小旅馆里一夜风流,情感教育就不算完整。我凭着平常练就的商业直觉,决定不去打断他的谈话,反正闲着也是无聊,我干脆好好鉴赏一下这位出色的女学生。或许是刚刚一路轻快散步让我突然起劲了,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关系,更何况,我身边的女性大多是年长女性,连和克拉拉来往的那段时光都如幻梦一般。那个女学生背对着我,所以,我顶多只能从背影去想象她的身材,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长长的獠牙咬了一口……

老先生的目光已转往别处,于是,我往大门走去。到了门口,伊萨克把我叫住,他说话的音量就像耳语一样微弱:“达涅尔?”

“我告诉您啊,达涅尔,朋友,电视是反基督教的玩意儿,过个顶多三四十年,人类恐怕连怎么放屁都不会了,大家又回到山顶洞人的原始时代,全都成了无知的愚民。报纸上都说,这世界恐怕会被原子弹毁灭,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人类最终不是笑死,就是笨死,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而且都是愚蠢至极的玩笑……”

“是?”

真是风光明媚的一天!湛蓝晴空万里无云,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散发出秋天和海洋的味道。十月的巴塞罗那一向是我的最爱,初秋时节的街道,因为散步的人群而生气蓬勃,如果再去喝一口卡纳雷塔斯喷泉的水,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更神奇的是,自来水常有的浓浓氯味,这时候也尝不出来了。我在街上悠闲地漫步,沿路偶尔要避开努力干活的擦鞋匠和喝咖啡的公司职员。路上还有卖彩票的小贩用力吆喝着。忙着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仿佛将手上的扫帚当画笔,优雅地彩绘迷人的市容。此时的巴塞罗那已进入车水马龙的高峰时段,在巴尔梅斯街等红绿灯时,我看到两侧的人行道上满是身穿灰色风衣的上班族,大家正好奇地紧盯着一辆红色敞篷轿车,仿佛车上坐着身穿睡衣的大明星。我沿着巴尔梅斯街走到格兰大道,后来在一扇橱窗上看到飞利浦电器的广告海报,上面写着:“电视,这个新的救世主已经驾临人间,人类的生活从此改观,我们将变成属于未来的人类,就像美国人一样。”费尔明熟悉各种科技新知,他老早就预言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现象。

“您要特别小心啊!”

我前一天晚上就把维拉斯科教授要的书打包好了,包裹里面有几本里尔克的诗集,还有几本伪书,都是哲学家奥尔特加的爱国散文集。我拎着包裹径自出门,留下费尔明和父亲继续唇枪舌剑吵个不停。

到了街上,我觉得黑暗似乎一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快步往前走,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后终于回到圣安娜街上的家。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摇椅上,大腿上还有一本书摊开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相簿。他一见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我有理,我说得有理!”

“我已经开始担心你了。”他说道,“葬礼的情形如何?”

“费尔明,您这个人真是说破了嘴皮也说不通!”

我耸耸肩,父亲严肃地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我父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做了晚餐。你如果要吃的话,我现在就热一热……”

“他那些肮脏钱,沾满了纯洁少女的鲜血!”费尔明驳斥他,“天主保佑!还好我这辈子没跟未成年少女上过床,不过我可不是没机会,两位别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狼狈样,想当年我也是英俊潇洒的大帅哥呢!虽然有一堆女孩子投怀送抱,但是有些看起来不太正经的,保险起见,我都会要求看她们的证件。做人,总不能连最起码的道德标准都没有!”

“爸,我不饿,谢谢。我在外面吃了东西。”

“您就别生气了,费尔明!维拉斯科教授付钱向来大方,而且都是预付,他还四处帮我们宣传。”父亲说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接着,他转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盘。就在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走到他身旁,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亲先是讶异,接着也紧紧抱着我。

“哼!这家伙根本是个书呆子、酒鬼,十足的法西斯败类!”费尔明义愤填膺,拳头紧握,“他仗着自己是教授,有决定期末成绩的权力,只要有机会,就想搞出点儿桃色新闻……”

“达涅尔,你还好吧?”

隔天早上,费尔明扇动着爱神丘比特的翅膀来上班,脸上堆满了笑,不停地哼着波莱罗舞曲。换了别的时候,我大概会上前去问他和贝尔纳达喝下午茶的情形,不过,今天我却没这个心情。父亲早上十一点有个约,他必须把书送到哈维尔·维拉斯科教授在大学广场的办公室。费尔明一听到这个学者的名字,立刻气得抓狂,于是,我决定自告奋勇帮忙送书。

我把父亲抱得更紧了。“我爱你!”我轻声说着。

14

我开始阅读努丽亚·蒙佛特的手稿时,教堂正好敲钟。她的字迹娟秀而工整,让我想起她那张整齐的书桌。或许,她想找寻的是表达平静和安定的字眼,因为,那正是生命始终不愿意赐予她的感受。

1954

[3]费尔明姓名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