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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疯子 GENIO Y FIGURA

自从那天之后,费尔明每个礼拜天都要往电影院跑。父亲喜欢待在家里看书,费尔明则是从不错过周日的电影,他会买一大堆巧克力糖,坐在第十七排的位置边看边吃,等待他的女神出现。他根本不在乎情节,电影开演后,他就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直到女神在大银幕现身才闭嘴。

我只是笑了笑,心里明白得很,父亲一定正在偷偷瞄我。

“我一直在思考找老婆那件事……”费尔明说,“或许您说得有道理。我们旅馆里有个房客,是从南部塞维利亚来的还俗修士,这个人很风流,三天两头就带漂亮的小姑娘回来过夜。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体格强壮多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看他身材也不算高大呀!说不定,他是靠着祷告把那些女孩弄到手的!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有什么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依我看,这个修士对女孩子很有一套,光是亮出修士服就很管用了。我说,达涅尔,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您这是经验之谈吗,达涅尔……?”他率直地问我。

“我对女人不怎么了解,真的。”

费尔明叹了一口气,似乎还对大银幕美女的魅力念念不忘。

“没有人一开始就了解她们的,即使连弗洛伊德或女人自己也是这样啊!不过,这就像使用电器一样,只要知道指头该按哪个开关就可以了。来吧,告诉我,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对我来说,女人就是要有圆润的身材才够女性化,该凸的要凸,这样才有东西抓嘛!不过,我看您大概喜欢纤细的女孩子吧?是不是这样?”

“我看,得帮您找个老婆才行。”我说道,“多个女人在身边,生命会变得更美好,以后您就知道了。”

“我必须很诚恳地告诉您,我对女孩子真的没什么经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

然而,费尔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他已经完全沉醉在那迷人的乳沟里,只见他痴痴笑着,眼睛直盯着大银幕不放。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已经走到恩宠大道了,我却发现我们这位奇书神探还意犹未尽呢!

费尔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费尔明,您还是小声一点吧!”我好言劝他。

“我想,一定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吧?你被揍的那件事……”

“安静点好不好?讨厌的家伙,再不闭嘴,我马上就去找戏院经理!”我们后排有人忍不住叫骂起来,“真是不知羞耻!这国家简直就像猪圈……”

“也不过是被打个耳光,痛一下就过去了……”

“你们看看那胸部!我的老天爷啊!好大的胸脯啊……”他旁若无人地对着大银幕兴奋大叫,“这不是奶子……简直是两艘大帆船啊!”

费尔明露出同情的笑容,似乎在臆测我心里的想法。

不过当费尔明看见美国女明星卡罗尔·隆巴德之后,对电影的负面评价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我说啊,有这么个经验也不错,认清女人的真面目最重要。第一次做爱,绝对是无可比拟的人生经验。男人从第一次脱光女人的衣服开始,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把那一颗颗纽扣慢慢解开!那白嫩温暖的肉体,就像冬夜里抱着暖乎乎的烤白薯,啊……哦……”

“说实在的,我对第七艺术一点感觉都没有。据我所知,这玩意儿只是让粗俗愚蠢的人有点寄托,比足球或斗牛更糟糕。电影技术的发明,最初是作为娱乐文盲大众之用,五十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改变多少。”

几秒钟之后,薇若妮卡·蕾克出现在大银幕,费尔明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电影上。趁着中场休息,他赶紧跑去大厅旁的小摊子买零食。他大概是以前饿怕了,现在连一丁点儿饥饿感都耐不住,而且肚子似乎永远填不饱。我独自坐在戏院里,根本没注意电影在演些什么。如果说我还想着克拉拉,那是骗人的,我念念不忘的只有她的肉体,在钢琴教师的猛力冲击下,她的肉体颤抖着,淋漓的汗水流露着性爱的欢愉。我看了看前方的大银幕,却瞥见有个人影往中间位置走去,在我们前六排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心想,戏院总是充斥着寂寞孤独的人,例如我就是。

“您不喜欢看电影吗,费尔明……?”

我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剧情上。男主角是个外表冷漠、内心热情的警探,他告诉男配角,像薇若妮卡·蕾克这种女人,再怎么完美善良的男人看到她,也会沉沦、堕落,如果爱上她,最终只会被她抛弃,换来令人绝望的下场。费尔明看电影已经看出心得来了,他把这种情节称为“另类宗教故事”。根据他的说法,这种情节反映的是枯燥乏味的公务员以及思想守旧的老教友厌恶女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女色就是不三不四的恶习。我想起费尔明苦于无法和心仪的女人约会时发的牢骚,不禁自顾自地笑了。只是,不到一秒钟,我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个坐在前面第六排的观众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着我。放映机的光线穿越了整个放映厅,在微弱光影下,我终于认出了这个人,他是无脸怪客,那个名叫古博的神秘人物。他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不放。他抿嘴奸笑,在灰暗的光线中,完全看不见嘴唇。我揪紧领口,双手僵硬地握在胸前。霎时,两百把小提琴在大银幕上同时响了起来,接着是枪声、惨叫,然后,银幕完全变黑……整个放映厅陷入一片漆黑,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渐渐地,银幕又亮了起来,放映厅变回蓝光和紫光交错的空间。无脸怪客不见了!我回头张望,终于在外面的走道上看到他的身影,他正和两手提着一堆零食的费尔明擦身而过。费尔明回到位子上坐下。他递给我一颗巧克力杏仁糖,疑惑地看着我。

“真是羞耻啊!”他愤慨地说道。

“喂!达涅尔,你那张脸怎么跟修女的屁股一样苍白哩?你还好吧?”

我们渐渐忘了那件事,但我再也不敢随便拿傅梅洛警官开玩笑了。经过那一晚,为了不让费尔明落单,我们几乎每周日都带他去新潮咖啡馆喝下午茶,再到议会街和恩宠大道转角的费米纳戏院看电影。父亲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引座员,他总会趁着播放倡导短片时,偷偷让我们从一楼的逃生门进去。可是才刚刚坐定,费尔明却恼火了。

观众席里传出一股怪味。

“恩卡娜女士,为了您,要我吞砖块都行!”

“嗯,好奇怪的味道啊……”费尔明说道,“闻起来就像老律师放的臭屁!”

父亲不但赔偿了所有损失,还拜托恩卡娜女士再给费尔明一次机会。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至于旅馆里其他房客,大伙儿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会跟他计较这些。经过一夜惊魂,老板娘反而对费尔明更亲切了,她告诉费尔明,一定要乖乖服用巴洛医生的药。

“不,是纸张燃烧的味道。”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就好!千万别再那样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啊……”

“算了吧,来颗瑞士糖,吃了以后,神清气爽。”

费尔明整整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在黑牢中惊醒,接下来发生的事全都忘了。知道自己行为失控之后,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恳求恩卡娜女士原谅。他再三保证,一定会将旅馆的墙壁重新粉刷。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诚,所以特别承诺,一定会为她到附近的伯利恒教堂望十次弥撒。

“我不想吃。”

“这是灼伤。他被用刑虐待过……”医生解释,“这些疤痕,都是高温铁板的烙印。”

“还是拿着吧,谁知道,或许你待会儿突然又想吃了呢!”

巴洛医生摇头否认,他在杂物堆里找出毛毯,帮费尔明盖上。

我把糖果收在外套口袋里,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电影,对于美艳的薇若妮卡和她那致命的吸引力,完全视而不见。费尔明尽情享受着电影和零食的乐趣。当电影结束、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恶梦中醒来,只希望我在前六排座位上看到的无脸怪客只是幻觉。然而,他虽然仅在黑暗中匆匆看我一眼,但他带来的讯息已经够明确了:他并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他,“刀伤吗?”

12

我看到医生默默摇头。“该死的……”他咕哝着。

费尔明来书店工作之后,成效立现,因为我发现自己比以前空闲多了。不必四处帮客人找书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忙着整理书籍,或制作促销海报,要不就是擦玻璃,甚至拿抹布和酒精把每一本书都擦得一尘不染。这么一来,我就有闲暇去处理我疏忽已久的两件事:一是继续调查卡拉斯之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该去找好友托马斯·阿吉拉尔聚聚了,这阵子蛮想念他的。

“您别担心,他只是睡着了。”医生一面安抚老板娘,同时检视着费尔明那满身的疤痕。

托马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长得一副严肃凶狠的样子,大家看了他就退避三舍。他像个勇猛的斗士,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眼神严峻而深沉。好几年前,我们在卡斯佩街的教会学校因为打架而认识。那天下午放学后,他父亲到学校接他,身边还带了个看起来非常骄纵自负的女孩,原来那是托马斯的姐姐。我决定好好戏弄她一番,谁知道,我都还没出手呢,托马斯已经先压到我身上来,只见他拳头挥个不停,仿佛暴雨似的落在我身上。挨了这一顿,让我全身酸痛了好几周。当时,怒气冲冲的托马斯使出全身蛮力揍我,四周围满了爱看热闹的小孩,我被打断一颗牙齿,却对生命有了新的体会。我没告诉父亲和神父们究竟是谁把我揍得这么惨,也没跟他们讲,对手的父亲当时还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欢呼叫阵呢。

“哎哟!您快帮他检查一下,这个人身体很虚弱的,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啦?”恩卡娜女士在一旁紧张地说道。

“是我不对!”我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合力压制住费尔明,巴洛医生猛地往他的大腿打了一针。他的四肢本来绷得像钢筋一样硬,不到几秒钟,他的眼神渐渐茫然,接着整个人就躺平不动了。

几个礼拜之后,托马斯下课后居然过来找我。我吓得半死,愣在那儿不敢动,心想这家伙又要来修理我了。结果,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串话,我唯一听懂的是,他希望我原谅他,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

“抓紧他!我替他打一针之后,他就会乖乖睡觉了。达涅尔,你来帮我!”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戏弄你姐姐……”我说,“要不是你先把我的嘴巴打烂了,我恐怕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

医生替费尔明量了脉搏,也检查了他的瞳孔,然后不发一语地从皮包里拿出注射针筒。

托马斯羞愧地低下头。在我眼前的是个害羞、沉默的巨人,他平常就像个游魂似的,一个人在教室和学校的走廊上晃来晃去。其他的孩子们,尤其是我,大家都怕他,没有人敢去跟他说话或正眼看他。他低着头,几乎要发抖了,吞吞吐吐地问我想不想跟他做朋友。我说我想!于是,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我的手被他捏疼也尽力忍住了。那天下午托马斯请我去他家吃点心,向我展示了各种奇怪的机器,全都堆放在他的房间里。

“我说老天爷啊!这个可怜人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问题?”恩卡娜女士倚在门边摇头感叹着。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得意地告诉我。

我们回到旅馆,首先看到恩卡娜女士惊惶不安地啜泣,其他房客的脸色则像教堂蜡烛一样惨白,我父亲双手搀扶着费尔明,两人缩在墙角。费尔明一丝不挂,吓得直发抖,而且哭个不停。房间被破坏得惨不忍睹,墙上沾满了谁知道是血迹还是粪便的污物。巴洛医生看到这情形,马上示意要我父亲把费尔明扶到床上躺下。恩卡娜女士那个壮如拳击手的儿子也上前帮忙。费尔明不断地呻吟,像一头无法被制伏的狂野猛兽。

我实在看不出那些机器是什么东西,只好默默点头,露出一副很钦佩他的表情。看来,这个大块头用纸板、废铁打造了一群朋友,而我是第一个认识这群朋友的人。那是他的秘密天地。我跟他聊起去世的母亲,也谈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她。我话刚说完,托马斯立刻不发一语地抱住我。那一年,我们十岁。从那天起,托马斯·阿吉拉尔变成我最要好的哥们,而我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父亲要我来找您……情况很紧急!”

托马斯看似一副恶狠狠喜欢动拳脚的样子,其实他个性温和又善良。他有口吃的毛病,碰到跟他母亲、姐姐和我之外的人讲话的时候,情况更严重。他对于创造各种奇怪的机器相当着迷,认识他不久后,我发现他拥有各种机械的结构图,从留声机到计算器都有,都是他用来研究机械奥秘的资料。除了跟我一起玩或替他父亲打工之外,托马斯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房里制造令人无法理解的机械。他对机械有天分,却对实用价值毫无概念。在现实生活中,他有兴趣的事物少之又少,只有格兰大道上的交通信号灯、蒙锥克公园的喷泉夜景,或游乐园里的机器人。

“达涅尔?”

托马斯每天下午都会去他父亲公司打工,偶尔会在工作结束后到书店来晃晃。我父亲对他那些发明一直很感兴趣,还送了他一些机械相关的书籍,或托马斯最崇拜的爱迪生等伟大发明家的传记。这些年来,他和我父亲已经情同父子,而且,他也一直绞尽脑汁想利用老旧的风扇,为我父亲发明一台书目自动分类机。这项计划已经进行了四年仍无着落,但我父亲一直鼓励他千万不要放弃。至于费尔明,我把托马斯介绍给他认识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对我的好友会有什么看法。

他穿着睡衣来开门,一身酒味,嘴上叼着熄掉的雪茄。

“您一定就是达涅尔的发明家朋友吧!非常荣幸认识您,我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书店的书籍顾问,请多指教!”

巴洛医生是个中年老光棍,晚上常闹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读读左拉的作品,要不就是盯着未成年少女的照片,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他是我家书店的老主顾,经常自嘲是个二流庸医,然而,蒙塔内尔街上那么多医生,很少有人像他看诊那么仔细。巴洛医生的病患大多是附近的老妓女或穷苦人家,这些人常常付不出医药费,但他还是照样帮他们治病。他不止一次感叹这个世界是上帝的尿壶。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巴塞罗那足球队能赢得冠军,这样就死而无憾了。

“托马斯·阿吉拉尔……”我的好友结结巴巴报上自己的名字,面带微笑向费尔明伸出手。

“不,一定要找医生来才行。快,达涅尔,你快去吧!还有,恩卡娜女士,拜托您,快拿房间钥匙给我。”

“小心啊!我看您那只手,根本就是水压机,可别把我这有如小提琴家的纤细手指给捏碎啦!这家书店很需要我呢!”

“我说,找个神父会不会比较管用呢?我看他这个样子,八成是恶魔附身了……”恩卡娜女士在一旁出主意。

托马斯立刻松了手,连忙向他道歉。

“还有你,达涅尔,赶快去找巴洛医生,他家离这里不远,就在里拉尔塔街十二号。”

“请问,您对费马分割原理有何看法呀?”费尔明问道,同时还搓揉着手指。

恩卡娜女士很犹豫。其他房客都在走道边探头探脑,每个人都吓得脸色惨白。这震天价响的吼叫声,大概连附近的军备总部也听得见吧!

接着,这两人开始热络地讨论深奥难懂的数学原理,在我听来就像阿拉伯文,一句都听不懂。费尔明始终用“您”或“博士”称呼托马斯,还假装没发觉他有口吃的毛病。托马斯对费尔明的耐心和体贴感念在心,常带着包装盒上印着碧湖美景、乳牛和咕咕钟的瑞士巧克力来送他。

“请拿来给我吧!”

“你那个朋友托马斯很有天分,可惜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多跟人来往会比较好。”费尔明发表他的高见,“科学家都是这样,就是不跟人来往,不信您看看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等伟大学说,却被人运用来制作原子弹,而且没经过他同意!还有啊,托马斯那副媲美拳击手的高大身材,在学术圈也不讨好,这是世人的偏见,总觉得学者都该长得瘦弱……”

“当然!”

其实,费尔明很想帮托马斯跳脱那贫乏空洞、令人费解的生活,当务之急是开发他的语言潜力和社交能力。

“您有房间的钥匙吗?”

“人就跟猴子一样,都是社交的动物,朋友关系、团体生活,甚至闲聊是非等特质,其实都是我们内在的伦理规范。”他说,“这完全是生物学的观点。”

费尔明又是一阵咆哮怒吼,而且还疯狂撞墙,直到他声嘶力竭。父亲叹了口气。

“您说得太夸张了吧?”

父亲又叫了他一次。“费尔明!您快开门呐……”

“哎呀,达涅尔!您有的时候还真是太无知了!”

吼叫声再度传来,听得我惊心动魄。恩卡娜女士也急得不知所措,双手直按压着隐藏在丰满胸部下扑通扑通跳的心脏。

托马斯的冷酷外表遗传自他父亲。阿吉拉尔先生是位富有的房地产商人,公司在繁华的佩拉约街,天鹰百货公司的隔壁。他是个优越感很强的人,永远觉得自己有理。他对所有事情都是自信满满,总觉得儿子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且智能不足。为了补救这个可耻的缺憾,他想尽办法找来最好的家教,期盼能把儿子变成“正常人”。“我希望您把我儿子当成笨蛋来教,懂吧?”我曾经多次听到他这样对家教老师说。老师们用尽各种方法,甚至苦苦哀求,但托马斯始终只用拉丁文跟他们说话,那是他精通的语言,流利的程度媲美罗马教皇,丝毫没有口吃的毛病!所有家教最后都绝望地辞职了,他们很怕这个少年会越来越疯狂,说不定哪天会用古代西亚人的阿拉米语诅咒他们!阿吉拉尔先生仅存的唯一希望,就是让这个高头大马的儿子去当兵。

“费尔明!您在里面吗?我是森贝雷呀!”

托马斯有个大我们一岁的姐姐,名叫贝亚特丽丝。我和托马斯的友谊要归功于她,因为多年前那个下午,我看到她父亲牵着她在校门口等着,决定开个玩笑戏弄她,结果被托马斯狠狠揍了一顿。真是不打不相识,若非如此,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跟他说话。贝亚特丽丝和她母亲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像爸爸。她顶着一头红发,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经常穿着浅色丝质或羊毛洋装。她拥有模特般的高挑身材,走路总是像根木桩似的挺直身子,她极度自恋,总把自己当成高贵的公主。她有双湖水绿的眼眸,却老是坚持自己的眼珠是“绿宝石和蓝宝石的结合”。贝亚特丽丝多年来读的都是教会女校,或许是因为修女管得紧,只要父亲不在的时候,她总会偷偷用高脚杯喝茴香酒。她还喜欢穿名牌丝袜,脸上化的妆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我实在受不了她那副德行,对于我毫无掩饰的嫌恶,她也很不客气地用冷漠的眼神回报我。

我们来到费尔明的房门前,父亲轻轻用指关节叩门。

贝亚特丽丝有个在穆尔西亚当兵的男朋友,名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他是陆军上尉,长枪党员,总是喜欢抹上厚厚的发蜡,标准的世家子弟,家族在港口拥有许多船坞。卡斯科斯上尉能在军队谋得官阶,全靠他在国防部的叔叔。他经常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内容不外是赞扬西班牙是多么优异的民族,还说布尔什维克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

“啊呀!其他人都去睡觉吧!他妈的!这又不是江湖卖艺,有什么好看的?”恩卡娜女士气得口不择言。

“马克思已经死了。”他严肃地说道。

费尔明的吼叫声从房内传来,在走道尽头都听得见。其他房客从门缝探出头,一张张备受惊吓的脸上都写着疲倦和无奈。

“是啊,一八八三年就死了!”我回应他。

“我了解……”父亲在一旁轻声响应她。

“你给我闭嘴!小混蛋,你再啰唆,我一脚把你踢到北极去!”

“我说,森贝雷先生,咱们可是水平高、口碑好的旅馆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说着,她带我们进了那充满霉味和消毒水味的走道。

有几次,我瞥见贝亚特丽丝听了上尉男友的蠢话之后,嘴角竟漾起浅浅微笑,接着,她抬头望着我,眼神很茫然。我用苦笑回应她,但立刻就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过去我死都不愿意承认,但这毕竟是我心底真正的感觉:其实,我是很怕她的。

我们立刻跑上楼。旅馆在三楼,螺旋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破旧电线吊着简陋的灯泡,灯光昏黄而朦胧。旅馆老板娘恩卡娜女士是基层警察的遗孀,她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发卷,身穿水蓝色睡袍,站在旅馆门口迎接我们。

13

“还没有!”

从那年开始,托马斯和费尔明决定结合两人的聪明才智,合力进行一项新计划,根据他们的说法,这项计划可以让托马斯和我都不必去当兵。费尔明对于当兵,可不像阿吉拉尔先生这么热衷。

“打电话报警了吗?”父亲问道。

“兵役最大的作用,就是调查文盲人口的比例嘛!”他说,“这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两周就够了,何必浪费两年的时间呢!军队、婚礼、教堂、银行,不就是《启示录》里的四骑士。很好笑?行,您尽管笑吧!”

我们火速赶往华金柯斯塔街。那是个冰冷的夜晚,寒风萧萧,在铁灰色的夜空下,我们从古老的慈悲之家和虔敬之家前方快步跑过,无视于黑暗中传来的悄声议论与目光,忍受着粪土和煤炭的味道,终于来到费尔兰迪纳街口。往下走是拉巴尔区,阴暗的前方有几条街道,其中一条就是华金柯斯塔街了。老板娘的儿子已经在旅馆楼下等着我们。

不过,就在十月的一个午后,费尔明的自由派思想却意外动摇了。那天下午,书店突然来了个老朋友。那天,我父亲正好到阿亨托纳镇去替一套古董书估价,晚上才会回来。我负责看店招呼客人,费尔明则爬上梯子,忙着整理最上层的书架,因为书籍已经堆得快碰到天花板了。太阳下山后,就在打烊前不久,贝尔纳达的身影出现在橱窗外。她穿着便服,因为周四是她的休假日。她看到我立刻挥手打招呼。我又惊又喜,赶紧请她进门。

“拜托您!不要打电话报警,我们马上就赶过去。”

“哎呀!您都长这么高了呢!”她站在门口说道,“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您已经是个大人了!”

从街头游民摇身变成了模范公民,这是教堂神父最爱谈的神迹之一,但是这一类的故事,就像地铁站墙壁上贴的生发水广告,神奇得让人难以置信。费尔明在书店上班三个半月之后,一个礼拜天的凌晨两点,电话铃声把我和父亲吵醒了。是费尔明住的那家旅馆老板娘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费尔明莫名其妙地用力捶墙壁,还说,谁要是敢进他的房间,他就用碎玻璃割断那人的喉咙。

她紧紧拥抱着我,激动地流泪。她摸摸我的头,又摸了我的肩膀和脸庞,看看我是否一切都好。

领到第一份薪水之后,费尔明立刻去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一双雨鞋,还请我和父亲去斗牛场附近一家餐厅吃牛尾大餐。父亲帮他在华金柯斯塔街的旅馆租了个房间,旅馆老板娘和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塔丝很熟,因为这层关系,所以费尔明不必填写警察局要求的住宿表格,免得傅梅洛警官追到这里来抓他。偶尔,我会想起他身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很想问个清楚,就怕他的疤痕跟傅梅洛有关系。不过,他那哀伤的眼神告诉我,还是别提这件事吧!碰到适当时机,他自然会把来龙去脉跟我们说清楚。每天早上七点整,费尔明一定出现在书店门口,衣着整齐,面带微笑,准备接下来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甚至更久。除了希腊悲剧之外,他还爱上巧克力和奶油面包,身上因此多长了点肉。此外,他也跟上潮流,嘴上蓄了时髦的短髭。自从一个月前在我家浴缸洗过热水澡之后,这个昔日的街头游民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然而,费尔明外表的惊人转变还不算什么,真正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是他的工作表现。他的直觉出奇敏锐,不管要他找什么奇怪的书,通常只要费时几个钟头,最多不过几天就会有着落。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书,而且,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讨价还价时,没有人招架得住。他跑遍了城里的私人图书馆和文艺社团,偶尔还会发现假冒的古董书呢!这时候,对方不是干脆把书送给他,就是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

“我在家里,天天都想念您,少爷!”她低着头说道。

这时候,我以为费尔明大概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你,贝尔纳达!来,亲一个吧!”

“您觉得怎么样?”父亲问道,“可以跟我们一起工作吗?”

她羞赧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而我热情地在她脸颊上啵了好几下,逗得她呵呵笑。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正期待着我打听克拉拉的事,但我已经打定主意绝口不提。

费尔明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你今天好漂亮,看起来非常高雅!怎么突然会想来找我们?”

“哪有这么严重!我是想请您到书店上班,工作性质是帮客户找一些比较稀有特别的书籍。这个职位,相当于文学考古的工作,不但要熟悉古典文学,还要懂得如何在黑市交易。以我目前的状况,恐怕无法付您高薪,不过三餐可以跟我们一起吃,而且,我会帮您找个住宿的地方,或者您要住在我们家也可以,就随您的意思吧!”

“老实说,我很早就想来探望您,但是您也知道,家里事情多,我真的很忙。巴塞罗先生虽然很有智慧,但他像个小孩似的,一定要有个人处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过,我今天打定主意来这一趟,因为明天是我外甥女生日,我想送她一本好书当作生日礼物,很多文字、没什么插图的那种。我这个人脑筋不好,书的事情我都不懂……”

“森贝雷先生,为了您,要我去杀人都行。只要把名字告诉我,我三两下就解决了。”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店里突然一声轰隆巨响,一整套精装《布拉斯科·伊巴涅斯全集》从最上层书架掉下来。贝尔纳达和我惊愕地抬头张望,只见费尔明像是表演空中飞人似的从梯子滑了下来,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色眯眯的。

“可是我看您这身材,很像克拉克·盖博呢!对了,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谈谈。”父亲说。

“贝尔纳达,这位是……”

“快别这么说,我可是比以前差多了,大力士一样结实的肌肉都在坐牢时垮掉了,从那个时候起啊……”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书店的书籍顾问,请多指教,夫人!”费尔明主动自我介绍,然后执起贝尔纳达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大家都会以为您是电影明星。”

贝尔纳达那张脸,顿时成了一颗红甜椒。

“您看起来好帅呀!”父亲说道,“对不对,达涅尔?”

“哎呀!您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夫人……”

费尔明眼神中尽是感激之情,他从浴缸里出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父亲递给他一条浴巾,他拿着干净的浴巾擦拭身体,高兴地笑了。我帮他穿上衣服,可惜尺寸太大了。父亲立刻抽出自己的皮带交给我,要我帮他系上。

“当然是,您至少也是个伯爵夫人。”费尔明急着插话,“这个我最清楚了,皮尔森大道上最优雅的贵妇我都认识!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够向您介绍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经典名著,我们有意大利作家萨尔加里最好的作品,也有桑多坎的冒险史诗……”

“好啦,长官,拜托,快把衣服穿上吧!我们都相信您饱读诗书。”我说完,马上躲到父亲身后。

“哎哟,老天爷,我也不晓得!您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全国劳工联合会成员,我得挑对书才行……”

“我说,森贝雷先生,要不是命运安排我去做情报员,说真的,我最想做的是人文领域的工作。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希望能成为古罗马诗人一样的人,只要看到悲剧和死去的语言,我就会很兴奋。但我父亲是个短视近利的人,经常对我们唠叨说,希望家里至少有个小孩能从事军警工作。我的七个姐妹都有脸部汗毛太长的问题,因此没有资格报考警察。父亲临死前,我狠了心在他病榻前发誓:我这辈子即使没能戴上三角军帽,至少也要当上公务员,总之,再也不碰文艺了。我是个思想传统的人,父亲说得再怎么没道理,我还是要遵从他呀,您了解我的意思吗?但即使如此,您千万别以为我真的把文学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读了很多书,不信的话,我可以把《人生如梦》背给您听……”

“别担心,我们这儿有凡尔纳的冒险小说《神秘岛》,内容极具教育意义。”

游民终于乖乖去洗澡,他惊恐地发着抖,像个孩子似的。这时候,我赶紧去衣橱里找干净的衣服给他穿,隐约听见父亲正滔滔不绝地跟他聊得起劲。我找到一套父亲已经很久不穿的西装,还有旧衬衫和内衣裤。至于他带来的包袱里,连鞋子都不能穿了,更别提衣服。我找到一双父亲嫌太小的皮鞋,接着又把费尔明那堆旧衣服,包括几件火腿色的长裤,全部用报纸包起来,然后丢进垃圾桶。回到浴室时,我看见父亲正在帮费尔明刮胡子。他脸色苍白,全身都是肥皂味,看起来起码年轻了二十岁。看来,他们俩已经成了好朋友。经过这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费尔明焕然一新。

“您如果觉得不错的话,那就这本好了……”

费尔明结结巴巴,说了一堆没有人听得懂的话。父亲始终面带微笑,他带着费尔明往前门走去,事实上应该说是拖着他走的,我帮忙把店门拉下来。我们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浴室。脱掉衣服之后,他看起来就像战乱中的难民,仿佛被拔光了毛的鸡,不断地颤抖。他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有深深的烙痕,身上和背部则布满疤痕,看了就让人心疼。父亲和我惊讶地互望了一眼,但都没说什么。

我在一旁默默看着费尔明讲得天花乱坠,把贝尔纳达迷得团团转,他热情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一盒可口的雀巢巧克力糖。

“我看这样吧,您先到楼上洗个热水澡,如何?”父亲说,“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散步到康索力餐厅吃午饭。”

“您呢,达涅尔少爷,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游民惶恐地盯着我们。

“罗梅罗·托雷斯先生是我们这儿的专家,他说的准没错。”

“快别这么说,我儿子告诉我,说您要来跟我们一起共进午餐……”

“既然这样,那我就买这本叫什么岛的书,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对了,多少钱啊?”

父亲轻轻抓着他的手臂。

“不用钱,算是我们送你的!”

“我看,我还是走吧,两位别麻烦了……”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

父亲以诚恳的笑脸欢迎他,还对他伸出了手,游民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握,怕自己手上的污垢弄脏了父亲的手。

“夫人,请让我费尔明有此荣幸成为巴塞罗那最幸运的男人,就让我来付这个钱吧!”

“请多指教。”游民几乎是颤抖着回话。

贝尔纳达看了看我们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爸,这位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两位,这本书是我要买来送给外甥女的,还是让我自己来付钱吧……”

这时候,父亲从店门口探出头来,快速打量了游民,然后偷偷瞄着我。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换个做法,让我请您喝下午茶吧!”费尔明提出建议,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头发。

游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不不不,这可不行!我这样怎么见人呢?这可是有水平的地方,我会让您颜面无光的……”

“去吧!去吧!”我在一旁鼓励她,“你一定会很愉快的!我帮你把书包起来,费尔明穿件外套就可以出门了。”

“请进!这是我父亲的书店,我想把您介绍给他认识。”

费尔明立刻跑到后面去梳头整装,他喷了古龙水,最后穿上西装外套。我从收款机里拿了点钱给他。

他点点头,脸色苍白,神情惊恐。露宿街头几个月之后,他看起来又饿又脏。这个可怜人根本不晓得我要带他去哪里;我发现他的眼神透露出恐惧和焦虑,但他却一路废话连篇,刻意要掩饰自己的心情。到了书店前,游民以忧虑的眼神看着我。

“我应该带她去哪儿?”他低声问我,语气紧张得像个小男生。

“傅梅洛?”我突然想起,内战初期在蒙锥克堡杀死克拉拉父亲的人,就叫作傅梅洛。

“如果是我,会请她去四只猫咖啡馆。”我说,“那是个很有爱情运的地方!”

前往书店的途中,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告诉我,他几周以来都在躲警察,尤其是那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傅梅洛警官,两人之间似乎有深仇大恨。

我把贝尔纳达买的书交给她,故意对她眨了眨眼。

“快别这么说啦!您如果请我吃顿海鲜饭的话,我是不可能拒绝的。不过,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给我什么我都吃。”

“我要付您多少钱呢,达涅尔少爷?”

“今天换我请您吧!”我说,“您愿意赏光吗?”

“我也不晓得,以后再告诉你吧。书上没有标价,我得问我爸爸才知道。”我胡诌了个理由骗她。

“哎呀,我没有看错吧!您近来可好?朋友,来,我请您喝红酒!”

我看着他们挽着手一起出门,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圣安娜街的尽头。我心想,如果有人在天堂掌管命运的话,希望他能好心施舍一些幸福给这两个人。我在橱窗上挂起“打烊”的牌子,接着进里屋查看父亲登记订单的小册子。这时候,我听到店门开启的铃铛响了。我暗想,说不定是费尔明忘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父亲从阿亨托纳镇回来了。

游民抬起头来,脸上立刻泛起灿烂的笑容。

“是谁……?”

“早啊!”我轻声向他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等了几秒钟,依旧无人响应,于是,我继续翻阅订单册子。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可恶!”我听到他大骂着,“这些法西斯党混蛋,只会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井底之蛙……”

我听到书店里传来脚步声,缓慢地踱着……

我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栖身的费尔南多街回廊下找到了他。这个游民正拿着从垃圾桶捡来的报纸,一看到标题又是赞扬政府公共建设的成功,让他忍不住要愤慨议论一番。

“费尔明?爸?”

“我想,我已经有个适当人选了。”我说道。

没有人回话。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冷笑,立刻把册子合上。或许是客人没看见“打烊”的牌子,直接就推门进来了。我听见书本从书架落下的声音,决定到前面查看一下。我紧张地猛吞口水,手里握着拆信刀,走到后门口。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出声了。不久,我又听到了脚步声,越走越远……店门的铃铛声又响了一次。我探头张望书店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我直奔店门口,摸黑把门锁上。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又胆小,转身走回书店后面的房间,却瞥见柜台上有张纸。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张照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缘有燃烧过的痕迹,影像很模糊,看起来就像被沾满煤屑的手指按压过。我把照片拿到灯光下细看。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笑容灿烂。他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一头金发,身材清瘦,颇有贵族气息。她看起来比他小个一两岁,脸色苍白,五官精致,留着俏丽的深色短发,清秀可爱,神采飞扬。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而她一副顽皮的模样,似乎在跟他窃窃私语。我对影像中的人一见如故,总觉得这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反而像是老朋友。照片背景是一家商店的橱窗,看来应该是帽子专卖店。我仔细看了看这对情侣,从他们的衣着看起来,这张照片大概有二十五到三十年的历史了,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眼神充满着希望。火舌几乎吞噬了照片周围的部分,但依然看得出老旧橱窗上那一行幽灵般的文字:

“我看,我们得找个人来帮忙找书才行了。”父亲说,“我们需要个很特别的人,既要有侦探的敏锐,又要有诗人的才情,工资低廉,却要天天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安东尼·富尔杜尼之子

那年秋天的巴塞罗那,落叶纷飞,整座城市的街道像是覆盖了一层蛇皮。生日那一晚发生的一切,已如尘封的记忆,或许,老天爷决定让我过个安息年,毛头小子将迈向成熟之路了。我没再去想克拉拉、卡拉斯或那个叼着烟的无脸怪客,关于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到了十一月,我的平静生活正好满一个月,在此期间,我始终没走进皇家广场去窥探过克拉拉的窗子。但我必须坦承,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我自己。书店的业务实在太忙了,父亲和我天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闲工夫想别的事。

创立于一八八八年

11

重返遗忘书之墓那天晚上,伊萨克曾告诉我卡拉斯用的是母姓,他父亲的姓氏是富尔杜尼,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帽子专卖店。我再次凝望照片中的情侣,突然惊觉,这个少年一定就是胡利安·卡拉斯,他在遥远的过往对着我微笑,却忽视了那把将他烧成灰烬的熊熊火焰。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