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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岁月 MISERIA Y COMPAÑÍA

彩虹剧院街就在前方阴暗处。大雨过后,街道上积水成河,仿佛一条直通拉巴尔区中心的送葬行列。我认出了那扇木头大门以及巴洛克风格的华丽门面,那就是多年前那个清晨,父亲带我来过的地方。我走上阶梯,站在尿骚味和腐臭味交杂的回廊下躲雨。遗忘书之墓的死亡气息,比过去更浓烈了。我倒是不记得大门上的碰锁居然是张魔鬼的脸。我抓着魔鬼头上的角,连敲了三次门,低沉的回音在屋内回荡。过了半晌,我再敲门,这一回连敲六次,而且是用力敲,直到指关节都痛了。几分钟过去,依然得不到任何响应,我猜想,这地方大概已经没有人住了吧。我蜷缩在门边,从外套里拿出卡拉斯的小说,翻开书,重读几年前让我一看就着迷的第一段。

我发誓,从此再也不见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忆起我们共处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平静多了。出门时的那股愤怒,如今已烟消云散。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满怀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会慢慢腐蚀我,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办妥一件要事才行。

那年夏天,每日阴雨绵绵,大家都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因为镇上的教堂边开了一家新赌场。但我知道,错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学会了说谎,至今仍将母亲临死前的遗言藏在心中:“我从来没爱过我嫁的男人。据说,我真心深爱的男人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你去寻找这个人吧!找到他以后,你告诉他,我一直到死都在思念着他。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往兰布拉大道走去,到了广场边,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巴塞罗家的公寓。窗户仍是阴暗无光,雨丝像是挂在玻璃上的泪水。我很想怨恨克拉拉,但是做不到。仇恨,是需要在岁月中淬炼的一门学问。

我不禁微笑起来,想起自己多年前整晚手不释卷的狂热。我把书合上,正打算要敲最后一次门,才举起手,木门却开了个小缝,我瞥见屋内是拿着煤油灯的管理员。

“别担心,我的嘴巴跟坟墓一样紧。还有,谢谢您请我喝酒。”

“晚安!”我轻声说道,“伊萨克吗?”

“那么,我们改天再聊!”他幽幽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了……唉!绑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千万别说出去啊!”

管理员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昏黄的煤油灯把他那张瘦削的脸照成了琥珀色,让他看起来像极了碰锁上的魔鬼。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脸忧伤地点了点头,扶我站起来,帮我把衣服上的灰尘拍干净。

“您是森贝雷家的儿子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起身告辞。

“您的记性真好!”

我觉得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这个人除了很想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之外,似乎也很热衷于这种无聊的话题。我让他痛快地讲了好一阵子,借此让身上的疼痛舒缓一些。其实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需要听众罢了。这个游民正要告诉我当年秘密绑架佛朗哥妻子的细节时,我发现雨势已经变小,闪电也慢慢往北移了。

“您是哪根筋不对?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怎么,为了女孩子惹上麻烦啦?”他探问,“您挨这顿打,实在不值得呀!我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国家的女人啊!唉……不是假正经,就是冷冰冰,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古巴那个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说,那真是人间仙境。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热情,她们的身体会随音乐旋律扭动,扭着扭着,就粘到你身上来了,还会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老爷!来嘛,让我舒服一下!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谁听了不血脉偾张啊!我告诉您……”

伊萨克犀利的眼神,马上就瞥见我外套下的书。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我把书拿出来给他看。

我摸了摸嘴角,还在流血。

“卡拉斯……”他说道,“这座城市里,知道这个作家或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不过十个吧?”

“喂,您这伤看起来还不轻。被揍得很惨啊?”

“可是,虽然就这么几个人知道他,偏偏就有人想烧他的书。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书藏在这里比较安全。”

我点点头。又是一个疯子!巴塞罗那的晚上,随便就能找到一堆疯言疯语的人。像我这样的傻瓜也为数不少。

“这里是书的坟墓,可不是保险箱啊!”

“情报工作,我是高级情报员。”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说道,“我只能这么说,我是加泰罗尼亚政府领袖马希亚派到哈瓦那的人!”

“您说得没错,这本书就是需要埋葬在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您从事什么行业?”

伊萨克充满疑虑的眼神往巷口看了又看。他慢慢拉开木门,示意要我从门缝钻进去。阴暗的大厅里,充斥着蜡烛燃烧味以及潮湿的霉味。伊萨克把手中的蜡烛递给我,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数量之多,恐怕连狱卒都会瞠目结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立刻就从一堆钥匙中找到他要的那把,接着把钥匙插入一个满是电线细丝和机械齿轮的方形玻璃盒,看起来就像个大型八音盒。他把钥匙一转,大锁仿佛跳芭蕾舞似的弹了起来,木门上一排坚固的钢条松开了。

“别这样妄自菲薄,这样的夜晚特别容易让人往坏处想。您看看我吧,我这人是天生的乐天派,一直相信独裁政治不可能长久。从各种迹象看来,美国人一定会趁机进攻西班牙,到时候,佛朗哥只有滚到北非去避难的份儿,我失去的职位、声望和荣誉,总有一天会恢复。”

“这个锁,连中央银行也比不上啊!”我惊叹道,“简直是凡尔纳冒险小说里的东西。”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大笨蛋一个,请多指教。”

“不,是卡夫卡!”伊萨克纠正我的说法,同时接过我手上的蜡烛,带我往里面走,“总有一天您会了解,书的生意只会让生活无以为继,最后决定还是去抢银行或开银行,到时候再来找我,我会教您开锁的四大诀窍……”

他和我握了手,并自我介绍:“我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目前失业中,很高兴认识您。”

我跟在他后面走着,走道两旁挂满油画,画的不是天使就是喷火怪物。伊萨克把蜡烛举得高高的,走起路来轻微地跛着脚,身上披着老旧的法兰绒大衣,看起来像是垫在棺材里的毯子。我突然觉得,他活脱就像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

游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他看起来像个公务员,身上的西装仿佛穿了十五年没换过。

“您知道卡拉斯这个人吗?”我问他。

“不了,谢谢,您喝吧!”我轻声回应。

伊萨克在走道尽头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不错吧?”游民笑着说,“来,再喝一口,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好东西呢……”

“所知不多,都是人家告诉我的。”

我接过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掺了醋,不过,酒精的温热的确让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谁告诉您的?”

“我这里有点酒,还不错,您喝一点,身体会暖和些,伤口也不容易感染……”

“一个跟他很熟的人,至少是自认为如此。”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回廊下的角落,他的睡袋和一包旧衣服都在那儿。

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点再走……”游民建议我。

“很久了,那是我还有头发可以梳的时候,您大概还包着尿布呢!不过,说实在的,您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说,您怎么在发抖啊?”

原来是那个我不久前拒绝帮忙的游民。我点点头,不好意思看他,掉头就走。

“我的衣服淋湿了,而且这里面好冷啊!”

“您还好吧?”阴影下传出询问的声音。

“下次您早点通知我,我会先把中央暖气打开的,温室里的花朵!请跟我来吧,我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里面有个电暖器,您把湿衣服晾干,我找一条毯子让您裹上。您喝点‘红药水’也不错,您那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像刚从警察局走出来。”

砰!他毫不留情地用力把门关上,留下我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我在地上摸索找书。找到之后,拿着书、扶着墙慢慢下楼。到了屋外,我张大着嘴喘息,嘴角还在淌血。

“您别麻烦了,真的。”

“告诉克拉拉,我……”

“不麻烦。这也是为自己着想,不是为了你。请进来吧!既然来了,就要遵照我定的规矩。这个坟墓,只收死书,不埋死人,您可不能染上肺炎死在我这里!我们待会儿再处理那本书吧,放心,三十八年来,我还没见过哪本书能从这里溜走……”

我没看见拳头往我这里挥过来,只觉得肚子好像被圆锥形的榔头重重锤了一记。我像个破损的木偶,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地靠在墙上。聂利一只手用力抓着我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猛掏我的口袋找钥匙。他放手之后,我趴倒在地,内心愤愤不平,说话却已经气如游丝。

“真是太感谢您了!”

“你去吃屎吧!”我对他吐了口口水。

“唉,别装客套啦!我让您进来,完全是看您父亲的面子,要不然早就让您流落街头去了。请跟我来吧!如果您表现还不错,说不定我可以聊聊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

“我说,钥匙给我!”

伊萨克站在我旁边,大概以为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却瞥见他露出狡猾的笑容。他显然很喜欢自己这个邪恶守门人的角色。我也暗自窃笑,我终于知道大门碰锁上那张魔鬼面孔是谁的了。

他一听,立刻赏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嘴角流着鲜血,左耳不断耳鸣,仿佛尖锐的火车汽笛声。我摸摸自己的脸,嘴角的撕裂伤口有一股强烈的灼痛感。钢琴教师的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也沾上了血迹。

10

“什么钥匙?”

伊萨克拿了几条薄毯披在我身上,还端了一杯看起来不怎么可口的热饮给我,闻起来像是巧克力加樱桃酒。

聂利倒吸了一口气,探出头来,刻意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说:“把钥匙给我!”

“请您告诉我卡拉斯的事情吧!”

我不发一语。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我最早是从出版人托尼·卡贝斯塔尼口中听到卡拉斯这个名字,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在经营出版社,经常到伦敦、巴黎、维也纳等大城市出差,每次出差回来,他就会到我这里来聊一下。我们俩都是中年丧偶,算是同病相怜吧!他经常感叹,我们是跟书结婚的男人,我娶的是旧书,他娶的是新书。我们是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了。有一次他来找我聊天,谈到他只花了一点点钱,买下胡利安·卡拉斯小说的西班牙文版权,那是个旅居巴黎的巴塞罗那作家。我想,那大概是一九二八年或一九二九年的事吧!听说,卡拉斯晚上都在酒店弹钢琴,白天则窝在阴暗的阁楼写作。巴黎是世界上唯一还把饿死视为艺术的城市。卡拉斯在法国出版了几本小说,每一本都滞销。没有一个巴黎人愿意花钱买他的书,可是,卡贝斯塔尼这个人啊,只要价钱便宜他就买了。”

“你怎么进来的?”

“那么,卡拉斯写小说,究竟是用西班牙文还是法文呢?”

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站起来,这时我发现聂利不但伤害了我的自尊,还扯破了我的外套。

“谁知道?说不定两种语言都用上了吧?据我所知,他母亲是法国人,一个音乐老师,至于他自己,从十九、二十岁就移居巴黎了。卡贝斯塔尼说,他们收到的卡拉斯手稿,都是以西班牙文写的。至于是译稿或原稿,他也不在乎。卡贝斯塔尼最喜欢的语言叫作钱,其他的事情,他都是马马虎虎无所谓。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运气好的话,卡拉斯的小说或许能在西班牙卖个几千本哩!”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或者在街上靠近克拉拉,我发誓一定狠狠揍你一顿,非让你进医院不可!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他冷冷地说道,“听见了吗?”

“结果呢?”

他把我拖到公寓门口,打开门之后,用力把我往门外推。卡拉斯的小说从我手上滑落到地上。他把书捡起来,愤怒地往我脸上一丢。

伊萨克皱着眉头,把我那杯难喝的饮料又添满了。

“你这个混蛋!我要扭断你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记得,卖得最好的是《红屋》,大概卖了九十本。”

聂利立刻起身,双手握拳,像个炮弹似的向我冲过来。我的视线无法从克拉拉身上移开,始终盯着她那沾满汗水的肉体。那令人窒息的玉体,两排肋骨在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浮动,双峰激情地颤抖……钢琴教师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出房间。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几乎悬空了,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就是挣脱不掉聂利的魔掌。他拖着我穿越温室,像是拖拽一个大包裹。

“虽然赔钱,但他还是继续出版卡拉斯的小说。”我补上一句。

“没事。”他喃喃说着,“我马上就回来。”

“没错!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卡贝斯塔尼绝对不是搞浪漫的人,不过,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秘密……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六年之间,他替卡拉斯出版了八本小说。其实,卡贝斯塔尼真正赚钱的是宗教概论书籍,还有一系列以都会女子紫罗兰·拉芙为主角的罗曼史小说,这两套书在书报摊很畅销。至于出版卡拉斯的小说,我想,大概是兴趣,不然就是存心要挑战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理论。”

怒火在亚德里安·聂利的眼神中延烧着。

“卡贝斯塔尼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克拉拉一丝不挂地躺在水洗丝般的白色床单上。聂利老师的双手在她的双唇、细颈和胸部上游移。她那泛白的双眼盯着天花板,蜷缩着身子,任由钢琴教师在她白皙、颤抖的双腿间撞击……她那双玉手,六年前,在昏暗的文艺协会图书馆里,曾经轻柔拂过我的脸,如今,却掐着钢琴教师那汗水淋漓的臀部,狂野激情,表露无遗。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大概站在那里看了将近半分钟,直到聂利的眼神往我这里飘过来,对于我的出现,他起初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接下来变得怒不可遏。他相当震惊,马上停了下来,依然喘个不停。不知情的克拉拉紧紧抓着他,细嫩的肉体不断在他身上搓磨,接着,她在他耳边发出温柔的娇嗔:“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伊萨克叹了一声,幽幽抬起头来往上看。

9

“年纪大了,这是所有人都要付出的代价。他后来病了,财务上也出现问题。一九三六年,他的大儿子接手经营出版社,唉!那家伙大概连皮鞋的尺寸都看不懂,还看书?他接手不到一年,出版社就开始走下坡。值得庆幸的是,卡贝斯塔尼死得早,没看到自己辛苦建立的王国就这样垮了,这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熬过了内战时期,却毁在自己儿子手里。万圣节的晚上,他死于心肌梗死,走的时候,嘴上叼着古巴雪茄,大腿上坐着二十五岁的妙龄女郎。他那儿子根本就不成材!蠢得要命,偏偏又喜欢说大话。他提出的第一个伟大经营策略,竟然是卖掉所有库存书,把他父亲一生的资产拿去换钞票。他有个朋友,也是个纨绔子弟,住的是豪华别墅,开的是意大利跑车。他告诉卡贝斯塔尼的儿子,他们出版的罗曼史漫画和希特勒自传《我的奋斗》,一定会狂卖,到时候订单接都接不完。”

卡拉斯的小说依然在书架上的老地方等着我,我伸手把书拿出来,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在拥抱一个差点就被我抛弃的老朋友。我心想,自己竟是叛徒犹大!我打算在克拉拉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拿着书离开,从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于是,我踮着脚走出书房。克拉拉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我想,此刻的她应该在床上熟睡了。我幻想自己的手指抚过她白玉般的细颈,探索我再熟悉不过的纯洁身体……正当我转身要离开这个已度过六年美好时光的地方,才跨进音乐室,我就不得不停下脚步。有个低沉的声音从克拉拉房里传出,接着是笑声。我慢慢踱到克拉拉的房门前,伸手握着门把。我的手颤抖着。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咽下口水,打开了那扇门。

“他真的这么做了?”

当我走到音乐室,一道闪电倾泻进房子,照出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雾气。长廊旁黑白相间的钢琴键组成一连串的微笑。我穿越音乐室,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关着的。我轻轻开了门,走进巴塞罗的书房,墙边摆满书架,形成了一面大大的椭圆形书墙,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书桌,以及两张气派的摇椅。我知道,克拉拉把卡拉斯的小说存放在靠近阳台边的玻璃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打算偷偷把书拿走,交给那个怪人,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没有人会发觉书已经不见了,除了我之外。

“他想啊,只是来不及。就在他决定改变经营策略之后,没多久,有个人去找他,而且提出的条件非常优厚。他想买下胡利安·卡拉斯的所有库存作品,开出的价钱是市价三倍。”

克拉拉的房间在公寓另一头,紧邻着书房和音乐室。在走道上,那几只猫无声无息地跟着我。在雷电光影的映照下,巴塞罗深宫般的豪宅有一股邪气,和我平常熟悉的第二个家迥然不同。前方就是巴塞罗的温室,我拨开浓密的枝叶,继续往前走,脑中却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如果那个无脸陌生人潜入公寓的话,大概会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处,等着我!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纸张燃烧的味道……不过,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当时闻到的只是烟草味罢了。但我突然一惊!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人抽烟啊!至于巴塞罗嘴上叼的烟斗,纯粹只是装饰品而已。

“您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他要把那些书烧掉……”我喃喃说道。

一级又一级的楼梯,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偶尔几道闪电,映照出阶梯旁的房门。我摸黑踏上第一层楼的阶梯,摸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上二楼。不一会儿,我踏上二楼楼梯间的平台,摸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往前走,找到了巴塞罗家的橡木大门和门上的铝制碰锁。我摸到钥匙孔,摸黑插进钥匙。开了门之后,迎面而来一道刺眼的蓝光,接着,一阵暖风拂过我的肌肤。贝尔纳达的房间在公寓后方,就在厨房隔壁。我虽然知道她一定不在,还是先去敲了她的房门,确定无人响应之后,我轻轻打开房门。贝尔纳达的卧室很简单,里面只摆了一张大床、一个黑色衣柜,还有个斗柜,上面摆满了天主像和圣母像。我关上房门往回走,突然瞥见好几双蓝色和鲜红的眼睛出现在走道尽头,吓得心跳差点中止。巴塞罗家的猫已经跟我很熟了,对于我的出现,早就习以为常。它们围在我身边,轻柔地喵喵叫,但发现我全身又湿又冷之后,立刻冷漠地弃我而去。

伊萨克满脸惊奇地笑了。

终于来到广场入口,我赶快躲进费尔南多街的回廊下,同时似乎瞥见有人在背后匍匐着,原来是无家可归的游民。楼下大门上了锁。我在口袋里找着巴塞罗给我的那串钥匙。我一向都把家里、书店和巴塞罗家的钥匙一起带在身上。有个游民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能不能让他进大厅过夜,我没等他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是啊!我一直以为您看起来傻傻的,老爱问东问西,好像什么都不懂呢!”

贝尔纳达说过,巴塞罗到外地谈生意,她自己今天休假。贝尔纳达只要碰到休假,一定会去附近小镇的阿姨家。这样说来,皇家广场旁那栋大房子里,不就只剩下克拉拉一个人了吗?我想到那个无脸的陌生人以及他撂下的狠话,天晓得他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我在暴风雨中快步赶往皇家广场,一路上反复想着,都是因为我把卡拉斯的书送给克拉拉,才会使得她的安全受到威胁……

“那个人是谁啊?”我问他。

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克拉拉。

“好像叫作奥博或古博吧?我不太记得了。”

“这么美丽的女孩,谁看了都会心动……”

“莱因·古博?”

一大片乌云缓缓在海上的夜空拖曳着,乌云下隐约可见闪电蠢蠢欲动。暴雨将至,照理说我应该赶快跑才是,然而,陌生人那番话却开始在我脑中发酵。我的双手在发抖,脑中更是风起云涌。抬头一看,暴风雨从乌云中洒下,如黑色血滴在天际弥漫开来,月亮被遮住,夜空下的城市也更朦胧了。我试着加快脚步,但是,内心的不安侵蚀着我,在暴风雨中,我的脚步始终像铅块一样沉重。后来,我缩在路边报摊的遮雨棚下躲雨,想整理一下思绪,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一道闪电打在我附近,好像一条火龙,想把这个港口吞噬了。我觉得脚下的地面在震动。几道微弱的闪电,勾勒出街道排楼的模样,但短短几秒钟后,所有影像又消失在暗夜中。人行道上低洼积水处,街灯倒影闪烁着,看似在风中摇晃的烛光。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下水道排水沟传出的恶臭,在黑夜中恣意蔓延。暗夜里,这场雨仿佛让整座城市披上了寿衣。

“您听说过这个人吗?”

8

“那是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风之影》里的人物。”

说完,陌生人就转身往码头方向走了,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纵声大笑却在暗夜里清晰地回荡着。

伊萨克皱起眉头。“小说里的人物?”

“我们后会有期,达涅尔。我从来不会忘记一个人的长相,从今天起,我相信你应该也是吧!”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好朋友克拉拉,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抉择。去找聂利先生谈谈吧!不过,这个名字实在太孩子气了,像这种人,我从来都信不过。”

“在那本小说里,莱因·古博是恶魔的名字。”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吹熄了火柴,他那张脸,再次隐藏在黑暗中。

“这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吧!唉,管他是谁,至少他这个人还挺幽默的。”伊萨克说。

“把那些书都烧掉!”他喃喃低语,语调和眼神都充满了恨意。

我不久前才刚和那个行踪诡异的怪客碰过面,记忆犹新,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个人有任何幽默感,不过,为了让谈话顺利进行,我决定还是把个人意见放在心里。

这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然后点燃了一根,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我吓得全身冰冷。这个人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睫毛。他那张脸,只能算是一张焦黑的面具,布满了烧伤留下的疮疤。那就是克拉拉曾经摸过的死皮。

“那个叫作古博的人,他脸上有一大片灼伤的伤痕,整张脸的五官都模糊了,对不对?”

“达涅尔,对于那些书,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说道。

伊萨克一脸微笑地望着我,表情介于玩笑和担忧之间。

陌生人低沉地咕哝几声,过了几秒钟,我才意会到,原来他是在冷笑。

“说实在的,我毫无所悉。跟我讲的人也从来没见过那个神秘陌生人,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卡贝斯塔尼的儿子隔天把事情告诉他的秘书,于是就传开来了。是不是有张灼伤的脸,他倒是没提到。这该不会又是您从小说里看来的吧?”

“既然不是买回去阅读,那么,您要那些书干什么呢?”

我使劲摇头,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有一阵子,我还有几本他的书。胡利安·卡拉斯是我的专长呢,达涅尔。为了寻找他的书,我跑遍了全世界。”

“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卡贝斯塔尼的儿子真的把库存书都卖给古博了吗?”我问。

“您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吗?”

“那个做事草率的公子哥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向古博狮子大开口,开出了天价,古博一气之下决定取消这笔交易。几天后,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位于新村的仓库半夜失火,一切烧得精光,连一片瓦都没留下。一毛钱也没捞到!”

“算是吧!”

“卡拉斯的书怎么样了?全都烧掉了?”

“您是收藏家吗?”

“几乎都烧光!还好,卡贝斯塔尼的秘书一听说有那么一项交易,就机警地赶到仓库,把卡拉斯历年作品各拿了一本回家去藏了起来。她多年来一直负责与卡拉斯联络,两人建立了深厚的交情。这个秘书名叫努丽亚,我想她大概是整间出版社,甚至放眼整个巴塞罗那,唯一认真阅读过卡拉斯小说的人。努丽亚一向很容易移情弱者。她小时候会把街上的小猫小狗捡回家养,长大后喜欢的全是默默无名的落魄作家,大概是因为她父亲始终想成为作家,却一直没成真。”

“不是。那本书的内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您好像对她了如指掌。”

“我会去找聂利谈谈,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把书还给我,说不定书已经不在他手上了。”我胡诌一通,“您要这本书做什么?可别告诉我是要买回去读的……”

伊萨克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摇头否认。

“我对她的了解甚至超乎她的想象。她是我女儿。”

“这样看来,你们俩应该是好朋友啰?或许你可以劝他把书还给你。好朋友之间,什么事不能解决?没问题的。还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帮忙呢?”

我无言以对,心中满怀着疑惑。这段往事,我越听越迷惘。

“我要是有这么大的能耐就好了。”

“据我所知,卡拉斯一九三六年返回巴塞罗那,有人说他后来死在这里。他在巴塞罗那还有家人吗?有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

“没印象,何况还是个音乐家。这个亚德里安·聂利,该不会是你捏造出来的吧?”

伊萨克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本书在一个名叫亚德里安·聂利的人手里,他是个音乐家,或许您听说过这个人。”

“天知道!卡拉斯的父母好久以前就离婚了,他妈妈去了南美洲,后来在当地再婚了。至于他父亲呢,据我了解,自从卡拉斯远走巴黎,父子就不再联络了。”

我想不出什么妙计,最后使出了撒谎这一招。

“为什么不联络呢?”

“放心,我对你的好朋友没兴趣,达涅尔,而且总有一天你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要的只是那本书。我宁可采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书弄到手,希望不必伤及无辜,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怎么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把生命搞得很复杂,好像嫌这世界还不够复杂似的。”

“那本书不在克拉拉那里,这一点,你最好要搞清楚,不准你再去碰她!”

“您知道卡拉斯的父亲是否还在世?”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这个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拉拉的陌生人!原来那是确有其事,克拉拉并没有说谎。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后退了一步。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恐惧。

“我希望他还活着。他比我年轻,不过,我这几年很少出去走动,也不看报纸的讣闻版。朋友一个个都像掉在地上的苍蝇一样,死啦!说实在的,心里真不好受。对了,卡拉斯随母亲的姓。他父亲的姓氏是富尔杜尼,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帽子专卖店,据我所知,他跟儿子不怎么亲。”

“我敢说,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你最好还是把她忘了吧!不过,我想你一定办不到。唉!我也曾经是十六岁的痴情少年……”

“卡拉斯重返巴塞罗那,如果不是回来探望他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为了想要再见您的女儿努丽亚一面呢?既然他们交情还不错……”

“您还知道克拉拉哪些事情?”

伊萨克露出无奈的苦笑。

他一提到克拉拉,立刻让我不寒而栗。

“即使如此,我大概也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吧!唉,我好歹也是她父亲。我所知道的是,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三二年或一九三三年的时候,卡贝斯塔尼派努丽亚到巴黎出差,当时,她在胡利安·卡拉斯家里寄居了好几个礼拜。这件事还是卡贝斯塔尼告诉我的。她明明告诉我,她是住在旅馆里。我女儿当时还没结婚,我总觉得卡拉斯似乎在缠着她。我家那丫头努丽亚,是个能让男人一见倾心的女孩。”

“我们是朋友,只是你一直没发觉罢了。我不怪你,脑袋里装了这么多烦恼,也难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拉拉,常常让你心烦吧?这么美丽的女孩,谁看了都会心动……”

“您的意思是,他们俩是情侣?”

“我们不是朋友!”

“您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告诉您好了,我从来不干涉努丽亚的私生活,因为我自己也不足以成为她的表率。以后您要是有了女儿就知道了,虽然我从来不祝福别人生养女儿,您看着好了,她迟早会让您伤心的。我说,哪天您要是有了女儿,就会开始把男人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您觉得会跟她上床的,另一种则是您觉得不会和她有瓜葛的。不同意这种说法的人,根本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怀疑卡拉斯就是属于第一种人,因此,管他是多么杰出的天才还是遭遇不幸的可怜人,对我来说,他反正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家伙!”

“嗯,我喜欢你这个人,达涅尔,有胆识,够聪明。一千枚杜罗吧?这么一大笔钱,够让你买很多很多书了,而且是好书,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就这么说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罗,你我从此就是好朋友。”

“说不定您误会他了……”

“您威胁我交出一本我没有的书,怎么会不关我的事?”

“您不必替他辩解,毕竟您还太年轻,对于女人的了解程度,就像要我烤蛋糕一样,根本是一窍不通!”

“与你无关。”

“这倒也是。”我自认理亏,“您的女儿从仓库拿出来的那几本书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可不可以请问,您为什么对那本书这么感兴趣?”

“都在这里呀!”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再怎么大胆,碰到这种狠角色,还是吓得半死。

“在这里?”

“恐怕是的。”

“不然的话,您父亲上次带您来的时候,您挑中的那本书,是哪里来的?”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明白。”

“现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事情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仓库失火之后,隔了几天,我女儿努丽亚有天晚上突然到这里来。当时,她神情非常紧张。她说有人一直在跟踪她,她很怕那个叫古博的人盯上了她手上那几本书,会用尽各种手段把书毁掉。努丽亚告诉我,她要把卡拉斯的书藏在这里。然后她走进大厅,穿梭在错综复杂的书架迷宫里,仿佛埋藏宝物似的。我没问她到底把书藏在哪里,她也没跟我提过。她离开之前还告诉我,一旦找到卡拉斯,她就回来拿书。我觉得她似乎还爱着卡拉斯,不过,在她面前,我也没说什么就是了。我曾经问过她,最近有没有见过卡拉斯,或是收到过他的消息。她告诉我,已经好几个月不知道他的下落,事实上,自从他在巴黎寄出最后一本作品的修正稿之后,就没了消息。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骗我。我可以确定的是,自从那天之后,努丽亚就再也没有卡拉斯的消息了,而那几本书就一直放在这里,除了积灰尘,也没啥用啦!”

陌生人伫立在阴影下,默不作声,蓝灰色的烟圈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我发现那味道闻起来不像烟草,倒像是燃烧的纸张,而且是好纸,用来印书的那种。

“您觉得,您女儿愿意跟我聊这件事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卖,而且我也没有那本书……”我驳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状况!”

“或许吧。不过,我可不保证她说的会比我诚恳相告的内容还要多。您别忘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啦!老实说,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样融洽。我们一个月见一次面,顶多就是在附近吃个午餐,然后她就回去了。好多年前,她嫁给一个还不错的男孩子,是个性格有点莽撞的记者。唉!说实在的,这样的人十之八九都会去搞政治,不过心地还算善良。她是自己去公证结婚的,没请任何人去观礼。她结婚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她从来没把丈夫带来给我看过。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婿,好像叫作米盖尔吧,要不就是类似的名字。我想她大概对自己的父亲不太满意。唉,我不怪她。她现在已经变了个人,甚至学会了织毛线,她还告诉我,再也不做西蒙娜·波伏娃式的打扮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家当法语和意大利语翻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学会意大利语的,总之,肯定不是跟我这个做父亲的学来的。我可以给您她的地址,但我不确定,如果她知道是我给的地址,会不会反而不高兴呢?”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这个到处充斥着狗腿小人的时代,可谓难得。不过,你跟我就别来这套了。开个价吧!一千枚杜罗?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敢开价,我就付得起。”

伊萨克在旧报纸的空白角落写下地址,撕下来递给我。

“我看您一定是听错了。我没有那本书,即使有,我也不卖。”

“感激不尽!谁知道,说不定她会记得别的事情。”

“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达涅尔。我们要谈的只有一件事,价钱!我很早就知道你有这本书。只要有风声传出来,我就听得到。”

伊萨克撇着一抹微笑,神色黯然。

“您凭什么以为我有这本书?”

“她从小就能记得每一件事情。真的,她全都记得。唉!孩子大了,你再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了。我想,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我跟您说的这些,千万别在努丽亚面前提起啊!今天晚上聊的内容,您和我知道就好,不能传出去。”

“你那本《风之影》啊!”

“您放心,我不会的。您觉得,她是不是还在想着卡拉斯呢?”

“什么价钱?”

伊萨克长叹一声,低下头来。

“不会的,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认错人。别的事情或许曾经搞错,人,我绝对不会错认!怎么样,你要开多少价钱?”

“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每个人都把这种事情藏在心里,更何况她现在都结婚了。我像您这个年纪的时候,有个小女朋友,我还记得她叫特蕾西塔,是贸易街上圣玛利亚纺织厂里缝围裙的女工。那时她才十六岁,比我小两岁。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您那是什么表情?唉!我知道,年轻人都以为我们这些老头从来没谈过恋爱。特蕾西塔的父亲先天就是哑巴,在波恩市场有个卖冰的摊位。您不晓得,我请求他把女儿嫁给我的那天,心里有多紧张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五分钟,面无表情,手上还握着冰块。后来,为了买结婚戒指,我花了整整两年努力存钱,没想到特蕾西塔却病倒了。她告诉我,她的病是在工厂被传染的。六个月后,她死于肺结核。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把她葬在新村墓园那天,她哑巴父亲的哀伤呻吟,听了让人鼻子酸。”

“我认为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接着,伊萨克久久不发一语。我待在一旁,屏息以待。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面露微笑。

“说了会让你吓到的,不过我现在没这个闲工夫,也不想谈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手上有一样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一定会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价钱……”

“唉!我跟您聊的是五十五年前的往事啦!可是不瞒您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她,我怀念我们俩当年一起散步到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的旧址,也忘不了我对她念情诗,她呵呵笑个不停的模样,那首情诗还是我躲在叔叔的海鲜香肠店角落写的。我甚至还记得那个帮我们看手相的吉卜赛女人的长相,她说,我和特蕾西塔会终生相知相守。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还能说什么?没错,我想努丽亚心里一定还想着那个男人,只是她从来不提罢了。老实说,关于这件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卡拉斯。您还太年轻,根本不会明白,可是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伤心。您如果问我对卡拉斯的看法,我告诉您,他是个无耻的偷心贼,偷了我女儿的心,让她的生命陷入痛苦深渊。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当您见到我女儿的时候,多跟她聊聊,然后回来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幸福吗,是否已经原谅她父亲了……”

“您还知道些什么?”

就在天亮前不久,我提着一盏油灯,再度踏进遗忘书之墓。我边走边想着当年,伊萨克的女儿也是这样穿梭在黑暗的走道,内心和我有着同样的决心:抢救一本书。起初,我觉得自己走的是初次造访时走过的路线,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这座迷宫里错综复杂的走道,数目之多,任谁都不可能会记得。我试了三条自认为曾经走过的通道,最后走回了原点。伊萨克面带笑容,站在原点等着我。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项。”

“您以后会回来拿书吧?”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

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声带被撕裂了,有气无力地慢慢吐出来的每个字,却又都连在一起,就像巴塞罗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转老唱片。

“既然这样,您最好还是动点手脚吧!”

“好习惯。很可惜,我身上也只有香烟了,达涅尔。”

“动什么手脚?”

“我不抽烟。”

“年轻人,您还真有点迟钝。想想希腊神话中牛头怪物弥诺陶洛斯的故事……”

“你的一个朋友。”他说道,“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来根烟吗?”

我思索了好几秒钟,才总算听懂他的建议。伊萨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递给我。

陌生人往前走到阴影边缘,刻意遮住他那张脸。他吐着蓝灰色的烟圈,这时候,我忽然认出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老是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他犀利的双眼就像两颗水晶珠子。

“您在每个转弯的角落都做上小记号,而且是只有您自己才认得的记号。这是很老旧的木材,上面已经布满各种刮痕,所以,应该没有人看出来做了记号,至少您下次要来找书的时候,就不必盲目摸索老半天……”

“您是什么人?”

我遵从他的指示,每次走到转弯处,就在下一条通道口的书架刻下字母C和X,二十分钟后,我已经完全迷失在书架迷宫里,于是,我打算就在这里随便找个藏书的地方。往右一看,整排都是大文豪霍韦亚诺斯的深奥论述。在小小年纪的我看来,这种书大概连老学究或书呆子都不会想碰吧。我抽出其中几本,再看看后面第二排的书,整排书上覆盖着厚灰尘,包括好几本莫拉丁的喜剧剧本,以及哲学家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我决定把卡拉斯的书塞进《吉隆纳市一九〇一年民事诉讼年度报告》和《胡安·瓦雷拉小说全集》之间,没有特别用意,纯粹是觉得好玩。书架上已经塞得满满的,于是,我决定抽出两套书中间那本《黄金世纪诗集》,就在同样那个位置,把《风之影》塞了进去。我对心爱的小说眨眨眼,然后将霍韦亚诺斯文集归位,重新把第一排书摆好。

我猛地站起,身体突然凉了起来。有只手从黑暗中递出一根香烟。

接着,我马上离开那里,循着先前刻下的记号,走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通道,心中不免还是浮现一丝哀愁。我不禁想,假如我在这本偶然找到的书里发现了新世界,那么,还有多少未知的世界尚未被发掘,而且终将永远被遗忘在这里?我觉得周围有千百万个找不到主人的灵魂,那一页页遭弃绝的文字,都是被遗忘的世界,无言地沉没在幽暗的汪洋……

“一个多么适合反省后悔的夜晚啊,达涅尔!”有个声音从阴影中传出,“来根烟吧?”

当我回到圣安娜街的家里,天边已经露出几道黎明的曙光。我悄悄打开家门,没开灯,直接蹑手蹑脚地跨进门槛。我站在玄关,看着走道尽头的饭厅,桌上依旧是昨晚庆生会的摆设。蛋糕还是完好如初放在那里,餐盘也没动过。我父亲静静地坐在摇椅上,两眼直望着窗外。他还没睡,身上依然是昨天那套西装,右手上夹着一根烟,好似夹着一支笔。白色的烟雾冉冉飘起。父亲已经许多年不抽烟了。

我在巷弄里随意逛了一小时,最后来到港口的哥伦布雕像前。我往前走到码头边,在岸边的阶梯坐下。有人租了一艘游艇举办海上舞会,笑声和音乐声越过点点灯火传到码头这边来。我记得以前父亲也会带我坐船到外海,从海上可以远眺蒙锥克山上的墓园,以及这个绵延无尽、死气沉沉的城市。有时候,我会挥手向蒙锥克山打招呼,深信母亲一定会看见我们。父亲也跟我一起挥手。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亲偶尔会自己一个人来。

“早安!”他轻声说着,随即拧熄了才抽一半的香烟。

我唯一能做的回应,就是冲出家门。我愤怒地跑下楼梯,站在空空荡荡、街灯朦胧的寒夜街头,我可以感受到双眼已经充满了恼怒的泪水。我的心像被刀刮了一样痛,眼中所见的景象似乎都在颤抖。我漫无目标地踱着,完全没发觉有个陌生人杵在天使门下观察我。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里。香烟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耀如星光。接着,他开始脚步微跛地一路跟踪我。

我定定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背着晨光的他,眼神模糊难辨。

“你不把礼物拆开来看看吗?”他问。

“昨晚你出门之后,过了好几个小时,克拉拉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你。”他说,“从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担心你。她特别留话要你回电,不管什么时候都行。”

我没搭腔,只能点点头、耸耸肩。

“我不想再看到克拉拉,也不想再跟她讲话了。”

“真是遗憾啊,达涅尔!”

父亲只是默默地点头。我随手拉出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低头看着地板。

后来就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望着空空的餐盘以及默默燃烧的蜡烛。

“你一整个晚上去哪儿了?”

“您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拿去换……”她说道。

“到处逛逛。”

贝尔纳达默默地低下头。她泪眼模糊地把礼物递给我,还吻了我的双颊。

“你快把我吓死了。”

“克拉拉要上钢琴课,所以不能来?”我惊讶地问道。

他面无愠色,话中也听不出任何责备的语气,只有无尽的温柔。

半个小时后,贝尔纳达出现了。她哭丧着脸,带来了克拉拉小姐的口信,她诚心祝我生日快乐,但很遗憾的是,她无法来和我共享生日晚餐。巴塞罗出远门谈生意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家;克拉拉则是因为聂利的钢琴课改在今天上,所以来不了。贝尔纳达赶来了,因为她今晚放假。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不是的。”

“你脸上怎么了?”

“怎么样,你这下高兴了吧?”我气呼呼地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哦!我在雨中不小心滑了一跤。”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亲在街角的糕饼店买了店里最好的蛋糕。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摆上银盘和家里最好的餐具。他点了蜡烛,还做了几道我最喜欢的菜。我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交谈。到了傍晚,父亲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装,然后就出门去了,没多久,他带回一个玻璃纸包装的小盒子,放在饭厅的小茶几上。那是他要送我的礼物。他在餐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后默默等着。邀请函明明写着晚餐八点半开始,都已经九点半了,我们还等不到半个人来。父亲不发一语,只是神情哀伤地看着我。看他这样,我更是怒火中烧。

“这一跤滑得还真不轻啊!赶快擦点药。”

最后,我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默默离去,心里只希望自己有巴塞罗的口才,好挫挫那家伙的嚣张气焰。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对父亲扯谎,“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我已经累得都快站不稳了。”

“您呢,老师,那首交响乐写完了吗?”

“上床睡觉之前,至少先把生日礼物拆开来看看吧!”父亲说道。

“小鬼,你不用回去写作业吗?”

他指了指餐桌上那个用玻璃纸包装的礼物盒。我迟疑了一会儿。父亲点点头。我拿起小盒子,左看右看,然后原封不动地交还给父亲。

生日前那几个月,我和克拉拉之间诡异的交情,变得越来越让我理不清头绪。我几乎不再为她朗读了。克拉拉总是巧妙避开和我独处的机会。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边假装看报纸,就是忙进忙出的贝尔纳达偶尔会来偷瞄一眼。有时候,在场的则是克拉拉的几个朋友。我私下都称她们“茴香甜酒姐妹花”,这几个女孩总是一副端庄纯洁的模样,手上拿着弥撒经书,坐在克拉拉旁边,眼神毫不避讳透露着“我是多余的”“我的出现让克拉拉和整个世界蒙羞”。不过,最恶劣的要算是那个聂利老师了,他那该死的交响乐到现在还没完成。这个打扮体面的家伙,是个出身圣贺瓦西欧区的公子哥儿,总以为自己是莫扎特再世,但他那副油头粉面的德行,我倒觉得像个唱探戈舞曲的风流歌手,全靠一张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他不但像个哈巴狗似的极力奉承巴塞罗,还会去厨房跟贝尔纳达打情骂俏,偶尔送她一盒奇怪的焦糖杏仁果,要不就是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乐陶陶的。我呢,看他不顺眼,两人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是互相嫌恶。聂利经常带着一沓乐谱出现在巴塞罗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我是多么讨人厌的见习小水手,对我百般嘲弄。

“你还是拿回去退钱吧,我没资格接受任何礼物。”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礼物的作用是让送礼的人高兴,无关接受者。”父亲说道,“再说,这个东西是不能退的。快打开来看看吧!”

“是我要过生日,”我冷冷地反驳他,“我一年到头每天都替你干活,我过生日,你好歹也让我高兴一下吧!”

我在幽微的晨光中小心翼翼地拆着包装纸,里面是个手工制作的木盒,质地光滑,四周还镶了金边。打开盒子之前,我一直是面带微笑的。打开的那一刻,盒子发出了清脆响亮的一声,就像钟表的嘀嗒声。盒中铺了一层深蓝色绒布,大文豪雨果那支传奇的万宝龙钢笔就躺在木盒中央,闪亮耀眼。我拿起钢笔,走到阳台边仔细看了又看。笔套的金色夹子上,刻着一行小字: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这辈子最糟糕的想法:即使劳民伤财,我也要办一场生日晚餐,邀请巴塞罗、克拉拉和贝尔纳达到家里来吃饭。但我父亲不以为然,认为我这样做是大错特错。

达涅尔·森贝雷,一九五〇

7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我从来没看过他像这一刻这么幸福!他没说什么,径自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时语塞,只能沉默地咀嚼着内心的激动。

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