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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往昔 DÍAS DE CENIZA

“嗯!如果两位明天不方便的话,那就改天吧……”

“小子,真有你一套!”听他说话的语气,应该是答应了。

“只要克拉拉觉得可以就行了。”巴塞罗说,“我们家已经有七只猫和两只鹦鹉,你可别再带什么奇怪的动物来啦!”

我们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凉爽的微风轻拂着整座城市,巴塞罗脱下外套,披在克拉拉身上。我看恐怕没什么更好的时机了,索性脱口而出,告诉他们我隔天可以去朗读《风之影》给克拉拉听。巴塞罗先用眼角余光瞄着我,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

“那么,我们就约明天晚上七点左右吧!”克拉拉做了决定,“你知道地址吗?”

“无聊的蠢话!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家伙,是个美国游客,他居然以为肉菜汤‘fabada’这个词是海明威在奔牛节狂欢的时候自创的!这个笨蛋,他买了一本十六世纪作家洛佩·德·维加签名的《羊泉镇》,也不仔细想想,那时候有圆珠笔吗?你啊,放机灵点!做二手书生意,你连目录都不能信。”

5

“我相信您不会的。”我说道。

或许是在书堆里长大的关系,我从小就梦想当个小说家。我之所以做这样的文学梦,除了五岁小孩的懵懂无知之外,安塞尔莫克拉维街上军备总部隔壁那家钢笔店,也有很大的催化作用。那支华丽的黑色钢笔,是我献身文学的目标,精工打造的细致笔杆摆在橱窗,宛如皇冠上最亮眼的珠宝,笔尖是金银交错的巴洛克雕花,闪亮耀眼。有次我和父亲一起出门散步,终于忍不住吵着要他带我去看那支笔。父亲说,那支笔是给起码大使级的达官贵人用的。我在心里暗想,这么精妙的笔,一定可以写出很多精彩的文章,从小说到百科全书,甚至是具有神力的信。我纯真地以为,用这支笔写的信,任何地方都能寄到,包括我母亲一去不回的神秘所在。

“看清楚啦,小鬼,我可不希望你以后又来找我,说我把书调包了?”

有一天我们临时起意,决定进去店里问问那是什么样的神奇妙笔。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可是笔中之王:限量生产的万宝龙钢笔,根据店员的说法,这支笔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他还说,那黄金打造的笔尖,曾经写出不朽名著《悲惨世界》。

巴塞罗回来了,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他离开的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像是只有两分钟。他把书递给我,还对我眨眨眼。

他告诉我们,这支笔是跟一个知名的巴黎收藏家买来的,保证是真品。

女人有一种精准的直觉,总是知道男人是何时开始意乱情迷地爱上她们的,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个未成年的大笨蛋。我一定是克拉拉看不上眼的癞蛤蟆吧?不过,我宁愿相信,她双目失明的状况一定会让我比较自在,我的诡计、我对一个年龄是我两倍的聪慧女子完整付出的爱意,将会幽幽地隐藏在暗处。我好奇她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为何对我这么友善?总之,我这个少男开始做起了美梦:我和她将共乘一本书,暂时逃离尘世,一起遨游在故事的梦境里。

“容我冒昧一问,这么珍贵的笔要卖多少钱呢?”我父亲问道。

“我相信您一定会说得很生动。”我轻声说着。

店员说出来的数字,让他立刻脸色惨白,我呢,从头到尾就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支笔。店员当我们是物理教授似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艰涩难懂的合金技术、来自远东的珐琅、革命性的活塞原理……一切都是德国制笔工艺的极致展现。我不得不替这位店员说句好话:虽然我们一副穷酸样,但他大方地让我们拿着那支笔看个够,不只这样,他还装满墨水,让我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追随着雨果的脚步,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接着,店员用绒布把它擦拭干净,放回橱窗上的宝座。

“很可惜,我手边并没有《红屋》。”她说道,“罗克福先生说什么也不肯把书给我。我可以把小说内容讲给你听,不过,细节恐怕难以兼顾,这就像我们在形容一座教堂一样,石块最后都成了沙子。”

“或许,我们改天再来好了……”我父亲低声说道。

她缓缓点头,而她的微笑正殷切地找寻我。

走出店门后,父亲以非常温柔的语气告诉我,那支笔的价钱我们负担不起。书店的收入,刚好够我们生活以及送我去读名校。至于尊贵的雨果曾经拥有的万宝龙钢笔,我们要再等一阵子。我没吭声,但是父亲应该读出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了。

“任何时候,您尽管吩咐。”

“这样吧!”他提议,“等你到了开始写作的年纪,我们就回来买这支笔。”

“谢谢你,达涅尔!”她回应道,“我很乐意!”

“如果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

“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为您朗读……”我提出建议,但当下就后悔自己实在太鲁莽,克拉拉一定觉得我很烦人,甚至很可笑。

“不会有人买的,相信我。如果真的被买走了,我们就请费德里科先生帮我们做一支,他那双巧手啊,可是大师级的呢!”

“多年来,我一直在找胡利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克拉拉继续说,“我问了许多图书馆、书店和学校,但总是无功而返。大家都没听过他这个人或他的作品。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罗克福先生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据说有个神秘人物跑遍各个书店和图书馆,就为了寻找卡拉斯的书,无论是买还是偷,为了把书弄到手,简直不择手段。得手后的书,全部被他烧了。没有人知道这号人物是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要这么做。这么一来,卡拉斯这个谜团又更难解了。在法国住了许多年后,我母亲决定回西班牙。一来是因为她生病了,二来也因为巴塞罗那一直是她的故乡、她的世界。当时我暗自希望,或许可以在这里查出一些卡拉斯的事,因为巴塞罗那终究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内战初期他失踪的地方。在叔叔的协助之下,我找到的还是无解的谜团。我母亲也有她想寻找的东西,结果却一样令人失望。离开这么多年,巴塞罗那已不复往日的样子。现在她只看见一座阴暗的城市,而且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不过,在她记忆深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仍有父亲的影子。她对故乡深深失望,却还是执意找人调查父亲遭遇不测的真相。经过几个月的调查,私家侦探找到了一块损坏的手表,还查出在蒙锥克堡外的壕沟里杀死我父亲的凶手。这个人叫作哈维尔·傅梅洛,听说他原本是伊比利亚无政府主义联盟的杀手,和共产党、法西斯分子走得很近,但是那些人都被他骗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谁出的价钱好,他就替谁办事,巴塞罗那沦陷之后,他马上依附胜利的一方,摇身一变成了警察。如今,他是个鼎鼎大名、获颁勋章的杰出警官,而我父亲,却早已被人遗忘。你可以想象,我母亲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啊,过了没几个月,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是伤心过度而死,我想,他们这次总算说对了。母亲去世后,我搬去和古斯塔沃叔叔一起住,他是我在巴塞罗那仅有的亲戚。我一直很喜欢叔叔,以前他每次来看我们,总会带书来送我。这些年来,他不但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别看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事实上,他的心跟白面包一样软呢!每天晚上,不管再怎么累,他都一定会念书给我听。”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家附近的一个钟表匠,也是书店的常客,称得上是西半球最有学问、最有教养的人。他那双巧手远近驰名,从港口区到尼诺市场,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另外,他还有一样很出名的事情,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据说,他特别偏爱肌肉发达的少年,还喜欢把他们打扮成歌舞剧女星埃斯特雷伊塔·卡斯特罗的样子。

这时的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她的话语、她的魅力,已经让我情不自禁。我多么希望她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她的声音将永远让我神魂颠倒。我希望她叔叔永远别回来,免得破坏了这完全属于我的美好时刻。

“万一费德里科先生做不出这样的一支笔,那又该怎么办呢?”我虽然小小年纪很单纯,但考虑得可周到了。

“嗯……你还太小了。不过,我刚才说的那种感觉,就跟初吻时在内心引起的火花一样,会让人终生难忘。这个世界充满了阴影,达涅尔,魔力少之又少。那本小说让我学会一件事:阅读,可以让我的生命更有张力,而且也弥补了我失去已久的视力。就这样,那本别人看不上眼的书,却改变了我的生命。”

父亲听了,眉头一皱,大概是怕我听多了关于费德里科那些不三不四的谣言,思想被污染。

我的脑袋突然震了一下,口水似乎都凝结成了锯屑。

“费德里科先生对德国工艺非常在行,要他造一辆福斯汽车都没问题。而且我还得查一查,雨果那个年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有钢笔了?还有很多细节要查清楚呢!”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对任何故事如此着迷和感动……”克拉拉说,“在我读那本小说之前,对我来说,阅读只是一项应尽的义务,或是老师处罚学生的方法。当时,我还没有体会到阅读的乐趣,不知道替自己开启心灵之窗,不懂得欣赏小说的想象力、神秘感和它的语言之美。对我来说,这一切始于那本小说。达涅尔,你吻过女孩子吗?”

父亲的怀疑论调,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对那支笔的传奇故事坚信不疑,不过,说实在的,如果费德里科先生帮我做一支替代品,我觉得也不错。时间长了,替代品一定也能达到雨果古董笔的层次。让我觉得安慰的是,如我父亲所料,那支万宝龙钢笔后来几年一直摆在橱窗里,我们就像朝圣一样,每个礼拜六早上都要去看看它。

4

“还在那里吧!”我惊讶地说。

罗克福先生一心希望事实刚好相反,而且,他后来一直没忘记卡拉斯这个人。买下《红屋》十一年之后,他决定把这本小说借给这两个女学生,期盼这本特别的小说能唤起她们对阅读的兴趣。当时,克拉拉和克劳黛都还是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怀春少女,对所有的新鲜事都感到好奇。虽然家庭教师努力督促她们多读书,但两位小姑娘对古典文学依然没什么兴趣,伊索寓言和但丁的《神曲》,她们避之不及。这两个小女生根本不读书,满脑子尽是胡思乱想,罗克福先生就怕万一克拉拉的母亲知道了,会气得开除他。他决定让她们看卡拉斯的小说,因为这是一本能让她们感动落泪的小说,真实人生的爱情故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吧。

“它在等你!”父亲说道,“它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属于你,而且你会用它写出伟大的作品。”

事情的发展,众说纷纭:有些人说他在那场打斗中丢了性命,尸体埋在一处无名冢;另外一些人看法比较乐观,他们宁可相信卡拉斯惹了大麻烦,不得不抛弃在神坛前等着他的新娘子,秘密逃出了巴黎,回到巴塞罗那。而且,根本没有人看到过那个无名冢。不久后,新版本的谣言开始流传开来:一生落魄的胡利安·卡拉斯,最后死在故乡巴塞罗那,下场相当凄惨。他弹钢琴维生的那个酒店里的小姐们凑了一点钱,帮他办了简单的葬礼。遗体下葬在一处公共墓穴,和他合葬在一起的,不是街头乞丐就是港口的无名浮尸,要不就是冻死在地铁里的游民。

“我要用它写一封信,给妈妈的,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了。”

不过,这位神秘作者的悲惨命运,却完全征服了罗克福先生的恻隐之心。接下来十年,他每次造访巴黎,一定会去旧书摊寻找卡拉斯其他的作品。他找了十年,却一本都没找到。几乎没有人听过这位作者,即使听过这名字,也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曾经有人很肯定地提到,卡拉斯另外还出版了几本书,不过都是在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印刷发行的数量也都少得可怜。这些作品即使真的曾经存在,恐怕也不可能找到了。有个书店老板说,他曾经有过一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书名是《教堂神偷》,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对书名并不是很确定。1935年年底,消息传出卡拉斯出版了新作《风之影》,由巴黎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他写信到出版社要求买书,但始终未获回音。来年,一九三六年春天,他有位在塞纳河畔经营旧书摊的老朋友,问他是否依然对卡拉斯感兴趣。罗克福以坚定的语气告诉这位老友,他可是从来没放弃过。他就是固执,即使全世界都要把卡拉斯推进遗忘之墓,他也不会屈服。老友向他解释,几周前听闻了关于卡拉斯的传言,这位潦倒的作家似乎总算否极泰来了:他即将和一位家世显赫的小姐结婚,而且沉寂多年后所推出的新作,首度获得《世界报》好评。然而,就在厄运转为幸运之时,有人看到卡拉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和人打斗,至于原因为何,至今成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打斗就发生在卡拉斯大喜之日的黎明,那天,新郎始终未曾在教堂现身。

父亲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我。

就在那个星期一,为了询问更多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信息,罗克福先生打电话到巴黎的出版社。因为他一再坚持,那个说话有气无力、语气倒是很尖酸刻薄的女接线员,终于耐着性子答复他:卡拉斯先生并没有留下地址,他和出版社也已经没有合约关系了,因为他的小说《红屋》出版以来,总共只卖掉七十七本!而且买书的不是头脑简单的年轻女孩,就是他在酒店的老主顾捧场。剩下那些卖不掉的书,一捆一捆地都回收到废纸场去了,那些再生纸就用来印刷弥撒经本、罚单或彩票。

“妈妈并不寂寞呀,达涅尔,她跟上帝在一起。而且,她还有我们陪着,只是我们看不见她罢了。”

开往里昂的那班火车已经客满,罗克福先生不得已,只好和几名修女同坐在一节二等车厢。火车才开离巴黎车站,修女就开始交头接耳,偶尔还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罗克福见她们这样探头探脑,决定从皮箱里拿出小说,用书本遮起自己的脸。让他惊讶的是,火车跑了几百公里之后,他已经完全忘了那群修女的存在,对于火车的晃动毫无感觉,也不再觉得车窗外的夜景像是卢米埃尔兄弟电影里恐怖的画面。他一整夜专心读着那本小说,根本没注意到修女们如雷的鼾声,或是火车在清晨薄雾中短暂停留的车站。天亮了,罗克福正好也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他发现自己眼眶含着泪,内心充满了羡慕和感动。

学校里的文森德神父也跟我说过这个理论。这个耶稣会老教士,最擅长解释宇宙间各种神秘事物,从留声机的构造到牙痛的原因,他都能用上帝那一套说出一番大道理。不过,同样一件事,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连地上的石头都不会相信。

罗克福先生阅书无数,还经常写信指正出版品的文句,那一大摞巴黎各出版社主编亲笔签名的回函,是他最自豪的收藏品。他确认出版这本小说的是一家二流出版社,有那么一点名气,以出版食谱、工艺等书籍著称。旧书摊的老板告诉他,《红屋》出版后,曾有两家当地报纸作了相关评论,只是出现的版面和讣闻一样小。在那短短几行的文字当中,书评家毫不留情地建议新生代小说家卡拉斯,千万别辞掉酒店钢琴手的工作,因为他恐怕是无法靠文学创作来糊口了。罗克福先生心很软,皮夹子更软,碰到让他感动的事,掏钱比谁都爽快。于是,他当下决定花费半法郎,买下没名气的作家卡拉斯的小说,同时还带走福楼拜的一本经典巨著,因为他始终自认是这位文坛大师的传人。

“上帝为什么要把妈妈留下来呢?”

《红屋》讲述了一个神秘人物充满磨难的一生,为了偷窃洋娃娃和木偶,他到处抢劫玩具店和博物馆,得手后,他会先把洋娃娃和木偶的眼珠子都挖掉,再带回他位于塞纳河畔的神秘住处。有天晚上,他潜入富瓦大道的一栋豪宅,打算搜刮豪宅主人珍藏的洋娃娃。这个大富豪在工业革命时以非法手段致富,他的女儿则是典型巴黎上流社会的小姐,知书达礼,而且气质优雅,没想到,她居然爱上了这个神偷。这段充满波折的罗曼史,高潮迭起,伏笔不断,作者借由女主人翁逐渐揭开神偷挖空洋娃娃眼珠子的真相,却始终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她还发现,她父亲和他收集的那些陶瓷人偶背后藏着可怕的秘密。最后,小说的结局就像希腊悲剧一样令人感伤。

“我也不知道啊!哪天我们看到他了,再好好问个清楚。”

罗克福先生每一趟巴黎文化之旅,总是喜欢去逛圣母院前的一家旧书摊。一九二九年的一个午后,就在这个摊子上,他偶然发现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罗克福向来乐于接受新事物,他买下这本书,主要是受到书名吸引,而且,他在回程火车上也习惯阅读比较轻松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书名是《红屋》,封底有张模糊不清的作者照片,或许是照片,或许是炭笔素描。根据封底的作者资料:胡利安·卡拉斯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和二十世纪同年生,故乡是巴塞罗那,但目前定居巴黎。他以法文写作,职业是酒店的钢琴手。封面上则是夸大而老套的赞美词,用的是当时流行的优美文句,宣称这虽然是作者的处女作,但表现耀眼,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未来将是欧洲文坛无可比拟的巨擘。接着是内容提要,语意模糊地提到这是个关于险恶、灾难的故事,叙述流畅节奏张弛有度如连载小说,对罗克福先生而言,这一点绝对有加分的效果,除了古典文学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充满犯罪情节的侦探小说了。

后来,我渐渐放弃了写信给妈妈的念头,因为,我想还是写一部伟大的巨作比较实在。家里没有钢笔,所以父亲给我一支施德楼2B铅笔,让我在笔记本上随意涂鸦。凑巧的是,我的故事所描述的就是一支充满传奇的钢笔,跟我们在店里看到的那支很类似,而且,它还着了魔!说得更确切一点:一个落魄小说家死于饥寒交迫,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就附在这支笔上。后来,笔落入一名学徒手中,借学徒的手,这支笔写下了小说家死前未能完成的作品……我不记得这是从哪里抄来或读来的故事,可以确定的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过类似的灵感。我很想在笔记本上好好写下这个故事,结果却惨不忍睹:文句毫无创意,刻意的暗喻只能让我想起在地铁站看到过的泡脚盆广告。我把一切归咎于铅笔,心里就更渴望那支能让我变成大文豪的钢笔了。父亲一直很关注我的写作是否有进展,心情掺杂着骄傲和担忧。

克拉拉吃力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个充满机密和阴影的年代又出现了。我沉迷于她陶瓷般的眼神中,望着她那双没有泪水、没有矫情的眼睛,听她诉说我当时还懵懵懂懂的事情。克拉拉巨细靡遗地形容她从未亲眼见过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精确的程度宛如弗拉芒派绘画大师。她的话既像细致的织物,又如时代的回音,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呈现着不同时空的不同节奏。她告诉我,流亡法国那几年,她和表妹克劳黛有个家庭教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酒鬼,满怀自负的文人心态,经常自夸他可以用发音完美的拉丁语朗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他那迂腐守旧的个性,即使经过古罗马的文化熏陶也洗刷不掉,因此,她们私下帮他取了个“罗克福先生”[2]的绰号。罗克福先生虽然怪里怪气(他坚信猪肉香肠是对付血液循环不佳和痛风的利器,尤其是克拉拉的西班牙亲戚寄来的猪血肠更好),但其实是个品味优雅的人。打从年轻的时候,他为了吸收文化新知,每个月必定去一趟巴黎,据说他除了参观博物馆,晚上都是躺在一个美女的怀里厮磨度过,他称这女人为“包法利夫人”,但她本名其实叫作霍滕斯,而且是个没什么大脑的笨女人。

“你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达涅尔?”

“我父亲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克拉拉说,“他坚持留在朋友们身边,因为他自认这是义务所在。但是,这份忠诚却置他于死地,时机一到,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谁都不能相信啊,达涅尔,尤其是你钦佩的人。这些人往往伤你最深!”

“不知道!我想,如果有那支钢笔,一切都会截然不同的。”

克拉拉的母亲大声念着她父亲的家书,却掩饰不了哽咽声,她刻意跳过一些段落,觉得女儿并不需要知道那些。到了半夜,克拉拉央求表妹克劳黛再把父亲的信从头到尾念一遍给她听。就这样,克拉拉靠着借来的眼睛读信。从来没有人看过她流泪,即使在她父亲断了音讯之后,或是战况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她一滴泪都没掉过。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那是创作初期才会有的状况。

那个下雨飘雾的午后,克拉拉·巴塞罗偷走了我的心、我的呼吸和我的梦。在文艺协会诡谲的光影衬托下,她的双手在我的皮肤上写下魔咒,此后多年,我一直摆脱不掉这可怕的诅咒。我痴迷地盯着克拉拉,她则是滔滔不绝地叙述自己的身世,以及她偶然接触到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经过。事情发生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她父亲当年是位名律师,与孔帕尼斯总统的内阁关系密切,他很有远见,早在内战初期就将妻女送到比利牛斯山另一边的法国。许多人认为他紧张过度了,大家总觉得巴塞罗那不会有事,还说西班牙是基督教文化的摇篮和顶尖代表,那些粗野残暴的行为,只是无政府主义者搞出来的小花样,就像骑着破脚踏车、袜子还补丁的穷光蛋,能跑得了多远呢!克拉拉的父亲常说,老百姓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已到了燃眉之急的战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杰出律师平日喜欢研读历史,他知道若要预知未来的情势,街头巷尾、商家和海报透露的讯息,比每天早上报纸刊登的新闻更准确。把妻女送到法国的前几个月,他每周写一封家书。起初,他都在议会街的律师楼写信,后来他刻意不写寄件人,最后,他偷偷从蒙锥克堡的牢房里写信。就像其他被囚禁的人一样,没有人看到他是何时被抓进去的,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你继续写,在你写完第一本作品之前,我会去把笔买回来给你。”

3

“你答应了?”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克拉拉的身旁。她举起右手摸索着,试着找寻我。我看她一直触不到我,于是大胆向她伸出了手。克拉拉的左手抓到了我的手,她不发一语,接着伸出了右手。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的手拉到我脸颊边。她在我脸上仔细地摸了好一阵子。她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我的双颊。克拉拉用她的双手读着我的五官时,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呼吸了。她始终面带微笑,我看着她那微启的双唇,似乎在无声低语。我感受着她抚摸我的额头、我的头发、我的眼睑……她把手停在我的双唇,食指默默划过,接着再用无名指摸了一遍。她的手指散发着肉桂香。我吞了一下口水,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在飙速,还好,谢天谢地!在场没有人看见我涨红的脸,那股热烫的程度,恐怕连几步之外的雪茄都点得着。

他总是喜欢用微笑响应我。还好,我的文学梦只是说说而已,没多久就烟消云散,我父亲也不必白白破财了。我只是一时对钢笔好奇,去跳蚤市场买支黄铜制的笔就可以应付了,价钱便宜,比较符合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童年的兴趣,就像任性、不忠的恋人,没多久,我就变心爱上了装配玩具和帆船。我后来再也没要求父亲带我去看那支雨果用过的钢笔,他也不再提起。对我来说,那是个已经消失的世界。不过,这么多年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身材瘦削,身穿旧西装,头上戴着街边七块钱西币买来的二手帽子。这么节俭的人,却愿意给儿子买支根本用不上的昂贵钢笔。

“你靠过来一点,别害怕,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那天晚上,我从文艺协会回到家,发现他还坐在饭厅等我,脸上尽是无助和焦虑。

“啊,什么……”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走丢了,”他说,“托马斯·阿吉拉尔打过电话找你,他说你们今天有约,你忘了吗?”

“来,你过来一点。”

“都怪巴塞罗!一直啰唆个没完……”我边说边点头,“害我找不到机会脱身!”

为了避免再捅出什么娄子,我静静坐在那里,痴傻地盯着她看。

“他是个好人,只是有点烦。你该饿了!麦瑟迪塔丝帮她妈妈熬了一锅汤,特别端了一盘下来给我们。这个姑娘,心地真好!”

“以十一岁的年纪来说,你说谎的功力倒是不错。小心哦,不然你最后会变得跟我叔叔一样的。”

我们坐在餐桌旁,喝着麦瑟迪塔丝好心施舍的汤。她是三楼太太家的女儿,左邻右舍都说她生来就是要当修女或圣人的,可是,我好几次看到她和一个水手抱在一起热吻,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上摸来摸去,有时候,他甚至送她到大门口。

“说真的,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今天晚上,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亲故意找话题。

“我叔叔啊,只要可以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他想看的书,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克拉拉说,“你自己想想,一个瞎子,连读那些小说都成问题了,怎么可能是专家呢?”

“大概是天气太潮湿的关系,脑袋发涨。巴塞罗是这么说的。”

“您的叔叔说,您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吓得口干舌燥。

“不只是这样吧?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达涅尔?”

“你在看什么?”克拉拉问道,但听不出有任何恶意。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我突然发现,她那张开的双手,就像一对翅膀似的摆放在裙兜上,羊驼毛的裙腰下露出纤细的身躯。她的肩膀,她那苍白的细颈,那紧抿的双唇,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轻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观看女孩子,而且可以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不需要害怕被她看见。

“想什么?”

“遵命,克拉拉小姐。”

“战争。”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喽!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既然觉得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那就更应该用‘你’来称呼我!”

父亲惊讶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喝汤。他个性很内敛,虽然一直活在过去的记忆里,却绝口不提往事。我在战后的社会中成长,一直以为这个贫穷、停滞不前、隐藏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一样自然,我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无言的哀伤,就是它内在灵魂的真面目。童年的陷阱之一,就是对事物只有感觉,却不了解原因。当理智成熟到足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内心受到的伤害却已经太深。那个初夏的夜晚,我走在巴塞罗那阴暗的街头,脑子里一直想着克拉拉父亲的死。在我的世界里,死亡是无名氏的魔手,一个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抓走了许多妈妈、街头乞丐,或是九十几岁的老人,仿佛他们中了地狱彩票。死亡,可能就在我身边,它有着人类的外表,内心却被仇恨所荼毒;死亡可能穿着制服或风衣,在电影院跟大家一起排队、在酒吧里把酒言欢;它早上还带孩子去公园散步,下午却无情地让某个人消失在蒙锥克堡的地牢,或葬身无名冢……这些都是我这颗小脑袋想不透的事情。我百思不解,或许,这个我以为很真实的世界,其实只是脆弱的装饰品罢了。在那个逝去的年代,童年的终结,就像西班牙国铁局的火车,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我补上一句,希望替自己的冒昧找个台阶下。

我和父亲一起喝着那碗掺着面包丁的浓汤,朝向教堂广场的窗户敞开着,窗外不断传来嘈杂的广播剧。

“我的年纪几乎是你的两倍呢!即使这样,你也不必老是用‘您’来称呼我。”

“怎么样,你今天跟古斯塔沃先生见面都还好吧?”

被我这样冒昧一问,克拉拉笑了。

“我认识了他的侄女克拉拉。”

“快满十一岁了。”我回答,“您呢?”

“那个盲女呀?听说她长得很漂亮。”

“你今年几岁?”她问道。

“不知道,我没注意。”

我发现,克拉拉侧着头微笑的同时,手指一直拨弄着指间的戒指,看起来好像是蓝宝石。

“最好是没有……”

“是吗?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啊!”

“我跟他们说,明天放学后,我可能会去他们家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朗读,她自己一个人一定很寂寞。不过,还要你答应才行。”

“我叔叔告诉我,他出高价要向你买卡拉斯的书,却被你拒绝了。”克拉拉说,“你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

父亲偷偷瞄着我,似乎在心里纳闷着,究竟是他老得太早,还是我长得太快?我决定换个话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困扰我已久的疑问。

我转过头去,看到巴塞罗的侄女脸上一抹浅浅的微笑。她的声音像水晶一样,清澈却脆弱,我如果鲁莽插嘴,她的话语大概会碎裂吧。

“内战时期,真的有人被抓进蒙锥克堡以后,从此就失踪了?”

“你知道吗,他对你印象很深刻呢!”女孩在我背后说道。

父亲握紧了汤匙,神色并没有异样。他注视着我,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

我惊愕地盯着他看。这个书店老板,年纪都这么大了,竟然如此无情自私,完全不顾虑我的感受,只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书走掉了。

“谁跟你说的,巴塞罗吗?”

“事实上,克拉拉才是研究胡利安·卡拉斯的专家,所以我才带她来的。”巴塞罗说,“你们聊聊,彼此认识一下。请两位见谅,我要去另外一间阅览室,好好把这本书检查一下,可以吧?”

“不是,是托马斯·阿吉拉尔告诉我的,在学校里,他偶尔会跟我讲一些事情……”

我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目光始终无法从那个陶瓷娃娃般的女孩身上移开,我盯着她泛白的眼眸,那是我见过最哀伤的眼神了。

父亲缓缓点着头。

“你还不认识我的侄女克拉拉吧,对不对?”巴塞罗问道。

“内战时期,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达涅尔。什么叫事实,我自己也常常找不到答案。有时候,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反而比较好。”

巴塞罗露出令人费解的诡异笑容,轻轻翻着那本小说,然后抚摸着书页,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的一块丝绸。白衣女孩缓缓转过头来。她眼神空洞,泛白的眼球宛如大理石。我咽了一下口水。原来,她是个盲女啊!

他深呼吸,然后勉强啜了一口汤。我默不作声,只能盯着他看。

“烧掉了?”

“你母亲去世以前,特别要我答应她,绝对不能跟你提战争,也千万不能让你记得内战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一本都没有!”巴塞罗语气坚定地强调,“只剩下你这本!其他的都被烧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父亲眯着眼,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凝望、沉默……或许他正在向我母亲强调他刚刚说的话。

“我想,大概有几千本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听她的。哎,我也不知道。”

“达涅尔,你知道市面上还有几本在流传吗?”

“无所谓,爸爸……”

我摇摇头。

“不,不是无所谓,达涅尔!战争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没错,的确有很多人进了城堡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了。”

“我真羡慕你!我总觉得,心灵澄净的年少时期最适合阅读卡拉斯的小说了。你知道这是他写的最后一本小说吗?”

我们的眼神短暂接触,不一会儿,父亲就起身回房去了。我收了桌上的餐盘,端到厨房的大理石水槽刷洗干净。回到客厅后,我关了灯,坐在父亲那张老旧摇椅上。屋外的微风吹得百叶窗嘎吱作响。我毫无睡意,也不想这么早睡。我走到阳台上,望着天使门广场上朦胧的街灯。有个人影烙在石板街道上,动也不动。琥珀色的烟头闪着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双眼中。他一身深色衣服,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手夹着烟,嘴巴不时吐出蓝灰色的烟圈。他静静望着我。在街灯反光照射下,他的脸反而模糊了。将近整整一分钟,他就这样不停地猛抽烟,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接着,教堂钟声敲了午夜十二响,那个人轻轻点头向我打招呼,然后,我猜他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我很想响应他,可惜已经吓呆了。他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换了别的夜晚,我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诡异的陌生人吧!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雾中,这时我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冒着冷汗,透不过气来。我在《风之影》这本小说里,读过一模一样的描述。小说主角每天半夜都会走到阳台上,后来突然发现,有个奇怪的人躲在阴影下看着他,一边悠闲地吞云吐雾。他的脸总是隐藏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眼神中的烈焰就像点燃的香烟。那个陌生人动也不动地站在暗处,右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里,后来,他也是跛着脚离开的。我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诡异的陌生人,可能只是个晚上睡不着的人,一个面孔模糊、身份不明的人。但是在卡拉斯的小说里,那个陌生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是的,先生。”

6

“我猜想,你应该读完了吧?”

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初见克拉拉的那个午后,我想,这场梦应该只是巧合吧!或许,这个突如其来的仲夏夜之梦是个强烈的征兆,预告着邻居经常提起的那件事:我要变成大人啦!接下来,即使不是长得人高马大,我起码也要开始长高了。七点一到,我穿上最体面的衣服,还跟父亲借来“公子牌”古龙水,拼命往身上喷,我打算以家庭讲师或沙龙演说家的形象出现在古斯塔沃·巴塞罗家。巴塞罗和侄女住在皇家广场旁宫殿般的豪华公寓里。身穿制服、头戴白色蕾丝女帽的女佣一脸慎重,恭恭敬敬地替我开了门。

我立刻把书递给他,巴塞罗伸出十指修长的双手接了过去。

“您一定是达涅尔少爷吧?”女佣说,“我是贝尔纳达,有事请您尽管吩咐。”

“我就知道,森贝雷这个人,就喜欢搞神秘……”巴塞罗说道,“行了,我大概猜得出来是哪里了。算你走运,小子!这就是我说的在大海捞到针了!好啦,可以让我瞧瞧那本书吗?”

贝尔纳达操着浓重的卡塞雷斯口音,说话非常客气。她郑重其事地领我进了巴塞罗的豪宅。公寓位在二楼,众多房间、客厅分布在环状长廊边,对于住惯了圣安娜街狭小公寓的我而言,这座气派豪宅简直就像埃斯科里亚尔王宫的缩小版。看来古斯塔沃先生除了收集书籍、古抄本以及各种奇特的书目,还收藏了许多雕塑、画作和祭坛装饰,不消说,当然是数量惊人且种类齐全。我跟在贝尔纳达后面,走过摆满了各种标本和热带植物的长廊,这地方真的称得上是如假包换的温室。长廊墙上的镜子映出悬浮在空中的金色微尘。前方传来呆板、走调的钢琴弹奏声。

“我很愿意告诉您,可是,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我替自己辩白。

贝尔纳达仿佛手掷短刀的码头卸货工人,身手利落地走在前面替我开路。我紧跟在后,一路张望着周围的环境,还看到六只猫和两只百科全书一样大的紫红色鹦鹉。女佣告诉我,巴塞罗给两只鹦鹉起了哲学家的名字奥尔特加和加塞特。克拉拉在这片书画丛林另一边的大厅等着我。她穿着一身土耳其蓝色的棉质洋装,我那热切渴望的双眼,立刻看见了她,光线从圆花窗穿透进来,照着正在弹钢琴的她。克拉拉琴艺不佳,节奏不对,偶尔还会走音,但是听在我耳里,这首小曲就如天籁一样悦耳,看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钢琴前,面带微笑,头部微倾……让我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我本想以干咳几声的方式宣示我的到来,没想到,我身上浓浓的“公子牌”古龙水味道,已经替我先透露了讯息。克拉拉突然停止弹奏,脸上漾着害羞的笑容。

“怎么样,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本书是在哪里找到的了吧?”他问。

“我还以为是叔叔来了呢……”她说,“他不准我弹奏蒙波的作品,因为他说我这样根本就是在折磨他!”

我使劲点头,然后遵照巴塞罗的指示,在他和那位神秘女伴身旁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巴塞罗一直挂着愉快的笑容,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也不必巴望他把那个白衣女孩介绍给我认识了。巴塞罗那副模样,简直就当她不在现场,仿佛我和他都看不见她似的。我偷偷用眼角瞄她,生怕被她发现,虽然她的眼神始终很茫然。她的脸庞和一双手臂白皙剔透,五官轮廓明显,顶着一头柔亮黑发,动人的光泽宛如浸湿的岩石。我猜她顶多二十岁吧,但再看看她的举止,却仿佛灵魂已经像垂柳一样沉落在脚底,让人觉得她是位没有年龄的仙女。她的模样,就像商店橱窗里永远青春的模特。我正试着在她那天鹅般的细颈上找寻脉搏跳动的迹象时,突然发现巴塞罗正定定望着我。

我只听过一首蒙波的曲子,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经常闹肠胃病的神父弹奏的,他在学校教我们理化。

“是达涅尔吧?”他问道,“书带来了没有?”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我说。

巴塞罗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道上,他站在面对中庭花园的玻璃窗旁。即使天气炎热,这位书店老板一如往常,依然是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在昏暗中像个掉进水井的铜板似的闪闪发亮。在他身旁,有个身穿白色羊驼毛洋装的女孩,宛如雾中天使。巴塞罗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招手要我过去。

“才怪。我叔叔是真正热爱音乐的,为了加强我的琴艺,他甚至帮我请了钢琴教师。我的老师是个前途看好的年轻作曲家,名叫亚德里安·聂利,曾在巴黎和维也纳学过音乐。他正在创作一首曲子,将交由巴塞罗那市立交响乐团演奏,因为他叔叔是掌管乐团的重量级人物。真的是个天才呢!”

那个礼拜天,漫天乌云密布,街上热气弥漫,连墙上的温度计都在冒汗。下午,气温已经升高到摄氏三十多度,但我还是出门赴约,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腋下夹着书本,额头汗如雨下。文艺协会与巴塞罗那许多地方一样,十九世纪的气息依旧浓厚。从气派雄伟的中庭旁的石阶往上走,眼前出现的是氛围诡异的走道和阅览室,在那里,没有赶时间这回事,电话或时钟都成了不合时宜的发明。门房像一尊穿着制服的雕像,连看到我出现都不眨一下眼睛。我径自上了楼,看到屋顶上风扇转呀转的,不禁也觉得凉快了。那些打瞌睡的读书人,一个个像是融化在书报堆里的冰块。

“你是说叔叔还是侄子?”

2

“别这样,达涅尔!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喜欢亚德里安。”

我们的对话逐渐淹没在其他人的谈笑声中,他们正聊起刚从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地窖挖出来的史料。据说,“塞万提斯”可能是个来自托莱多的女作家使用的笔名,还说这女子毛发浓密,身材魁梧。巴塞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并没有加入那个无聊的话题,却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或许,他眼里看到的只有我手上那本书吧。

我心想,他八成会像一架从七楼坠下的三角钢琴,把我压得死死的。

“好,我会的。”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克拉拉问我,“贝尔纳达烤的肉桂蛋糕可是人间美味。”

“记得,明天,我们在协会见。”巴塞罗再次交代,“但是要带着书,否则一切免谈。”

我们像贵族似的享受丰盛的下午茶,把女佣摆上桌的食物一样样往嘴里放。我完全不懂这样的场合应有的礼节,所以不太清楚该怎么应对才好。克拉拉似乎感受到我的顾虑,为了替我解围,她建议我随时可以开始朗读《风之影》。于是,我模仿西班牙国家广播公司播报员每天中午朗诵爱国短文的语气,开始念起小说内文。起初我的声音非常僵硬,后来渐渐放松了些,最后竟然忘我地沉溺在小说里,甚至还发现了一些我初次阅读时未曾察觉的转折和伏笔。字里行间透露着新的细节、新的景象、新的奇幻情节,就像从不同的角度去检视建筑物。我连续朗读了一个小时,念了五个章节,已经觉得口干舌燥,而且,房子里大概有至少六个时钟同时响了起来,这让我想起时间不早了。我把书合上,看了看克拉拉,她静静对着我微笑。

这位先生雄辩滔滔,恐怕连飞在半空中的苍蝇都会被他犀利的言辞歼灭吧!不过,如果要调查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资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这样,我还是安分一点,千万不能招惹他。于是我一脸灿笑地看着他,对他那句蹩脚的拉丁文展现出崇拜之情。

“我觉得这本书有点《红屋》的味道。”她说,“只不过故事好像没有那么惊悚。”

“那是拉丁文,小子,世上没有所谓死掉的语言,只有昏庸的脑袋!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罗就没你的份了,一毛钱都不给你!我呢,因为挺喜欢你的,所以才帮你这个忙。”

“你可别这么想啊!”我说,“这只是开头而已,往后的情节会越来越复杂。”

“唉,Quid什么?”

“你得回家去了,对吧?”克拉拉问道。

“我们做个约定吧!”他对我说道,“明天是礼拜天,下午你到文艺协会的图书馆来,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我。你把书带着,因为我们需要查资料,到时候,我会尽可能把胡利安·卡拉斯的相关信息都告诉你。Quid pro quo.”

“是啊!虽然心里很不愿意,可是……”

巴塞罗静静地弯下腰来看看我,突然间,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见在此之前不曾出现过的尊重。

“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明天再过来……”克拉拉建议,“不过,我不想耽误……”

“哎呀,他是学者型的。森贝雷,请问,您究竟是给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他故意开我父亲玩笑。

“明天下午六点,好吗?”我等不及要接话,“我觉得,这样有更多时间朗读。”

巴塞罗低声笑了一下,一边收着皮夹,一边思索该用什么词接话。

这就是我们在皇家广场旁的豪华公寓初次的聚会,那是一九四五年初夏,接下来的整个暑假以及往后好几年,我们一直延续着这样的聚会。初次造访巴塞罗的豪宅之后,没多久,我几乎天天报到,只有每周二、四例外,因为那两天克拉拉要上亚德里安·聂利的钢琴课。我每次去都要待上好几个小时,渐渐地,我对巴塞罗豪宅内每个厅堂、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朗读《风之影》大概只花了几周就结束了,不过巴塞罗藏书丰富,除了卡拉斯的作品,其他经典名著应有尽有,我们随手就能挑出适合朗读的作品。有时候,我们根本没读什么书,几乎都在聊天,我甚至还会带克拉拉到广场散步,或者去大教堂逛逛。克拉拉喜欢坐在大教堂的回廊下听人们聊天,或是静静倾听路人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她常要我形容建筑物的构造、路人长什么样子,以及我们一路碰见的车子、商店和橱窗……她通常会挽着我的手,让我带着她闲逛这个属于我们的巴塞罗那,这片只有她和我才看得到的天地。走到佩德里索尔街上的乳品店时,我们常去买份奶酪或奶油面包配热巧克力,两个人分着吃。我们经常引人侧目,甚至有好几个自认见多识广的店员说:“她是你姐姐吧?”对于各种取笑或暗示,我一概置之不理。

“我想知道胡利安·卡拉斯是谁,还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作品。”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克拉拉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我的信赖,甚至到了我不知如何承受的地步。她最常跟我聊起的话题之一,就是她每次上街时,只要落单的话,就会有个奇怪的陌生人到她身边,以低沉沙哑的声音跟她说话。这个神秘陌生人身份不明,每次都向她问起古斯塔沃先生,而且还提到了我。有一次,他甚至抚摸了她的脖子。听到这种事情,我气得简直想拿刀杀人。另外还有一次,克拉拉鼓起勇气要求那个神秘陌生人,可否让她摸摸他的脸。他沉默不语,因此,她就以为他默许了。当她举起双手要摸他的脸,突然被他挡了下来,克拉拉却趁机摸到一样东西,她认为那是皮革。

“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看来他戴了一张皮制的面具。”

巴塞罗倒吸了一口气,仔细端详着我。

“你少胡说八道了,克拉拉。”

“您别瞪我啊!”父亲说道,“我只是陪他来的,决定权在他!”

克拉拉一再发誓自己说的句句属实,我不敢再往下想,光是想到那个诡异的神秘客摸着她那天鹅般的细颈,我就受不了,那是我渴望多时而不可及的梦想啊!谁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坏事。假如我能够不去想这件事,或许就能领悟到,我对克拉拉的感情,终究只是痛苦的来源。或许就因为我做不到,我反而比以前更喜欢她了。人就是这么傻,总是爱上伤你最深的人。那年暑假,我最怕的就是开学,到时候我就无法整天跟克拉拉在一起了。

我再摇摇头。这一回,巴塞罗愤怒的眼神透过单片眼镜瞪着我父亲。

贝尔纳达严肃的面孔下,隐藏着温柔的母性,有一天她热情地把我搂在怀里,意思是她决定接纳我了。

“我说,贪心真是种丑陋的罪过啊,哎!”他说道,“好吧,七十杜罗!你去银行开个户头,把钱存起来,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储蓄的观念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您看看哪……”她常对巴塞罗这样说道,“我呀,看到没娘的孩子就难过,这孩子真是可怜!”

在场的人听了觉得好玩,大伙儿都开怀大笑。巴塞罗神色愉悦地盯着我看,同时掏出了皮夹。他数了数,拿出四十杜罗,以当时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他把钱递给我,但我只是默默摇头。巴塞罗的眉头又揪起来了。

内战结束后不久,贝尔纳达来到巴塞罗那,除了躲避贫穷,也为了逃出她父亲的魔掌;他平常动不动就毒打她一顿,天天骂她笨蛋、丑八怪、大肥猪,当他喝醉的时候更糟,居然把她关进猪圈,对她毛手毛脚,她吓得大哭大叫。后来他终于放她走,还说她和她妈一样,都是假正经的蠢女人。巴塞罗是偶然在波恩市场遇见她的,当时贝尔纳达在菜摊帮忙卖菜,巴塞罗直觉认为她是当管家的料,于是开口请她来料理家务。

“怎么样?小子,四十杜罗不是小数目,第一笔生意就拿到这种好价钱,已经很不错了……森贝雷啊,我看这孩子以后是做生意的料。”

“我们就像《窈窕淑女》的组合……”他说,“您是那位卖花姑娘,我呢,就是慧眼识珠的希金斯教授。”

巴塞罗看着我,脸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贝尔纳达平常顶多就是看看教会刊物,巴塞罗的比喻,她听得一头雾水,于是斜眼睨着他。

“我说,森贝雷老友啊!因为是您,也因为我们长久以来深厚的友谊,我把您当兄弟啊!这样吧,我出价四十杜罗[1],别再啰唆了!”

“我说,这位先生,我们这种姑娘家虽然贫穷、单纯,但可都是很规矩正派的。”

巴塞罗这下眉头锁得更紧了,接着,他把目光转向我父亲。

巴塞罗毕竟不是萧伯纳,不过,他虽然没把这个女学生教成机智过人、举止优雅的上流贵妇,但努力并没有白费,贝尔纳达摇身变成了谈吐合宜的城市姑娘。她当时芳龄二十八,但我一直以为她至少还多个十岁。她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每天早上都要到附近的海上圣母大教堂望弥撒,每周至少向神父告解三次。巴塞罗宣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贝尔纳达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度以为是类似哮喘的呼吸道疾病),他认为,经过仔细盘算,他家女佣即使犯下错误,也不可能多到需要去找神父告解这么多次。

“这是秘密!”我知道,身后的父亲听了一定在心里暗笑吧!

“你的心肠已经够好了,贝尔纳达!”巴塞罗愤慨地说,“我告诉你,世上多的是灵魂和肉身都病入膏肓的人。这个国家的信仰和教会,简直就跟慢性便秘没两样!”

“你在哪里找到这本书的,小鬼?”

贝尔纳达一听到这种亵渎神明的言论,马上在胸前连画了五遍十字。到了晚上,为了救赎巴塞罗被玷污的灵魂,她还额外替他祷告,她觉得巴塞罗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只是书读太多,脑袋腐化了,就像堂吉诃德一样。

我再度伸出手,把书拿了回来。巴塞罗皱起眉头,但我只是顽皮地对他笑了笑。

贝尔纳达偶尔也会出去跟男朋友约会,这些男人都对她吝啬得很,通常没多久就把她甩了。每次失恋,贝尔纳达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边哭还边发誓,她一定要让那没良心的男人吞下老鼠药,或喝下整瓶硫酸,总之,就是要他去死!巴塞罗受够了她经常搬演这些闹剧,叫她开门,她却怎么也不肯,于是他气得找锁匠来开门,还让家庭医生帮她打一剂安抚失控马匹用的镇静剂。可怜的贝尔纳达,睡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这时候,巴塞罗会去买玫瑰花和巧克力糖送她,然后带她去看场加里·格兰特主演的电影,在她心目中,加里·格兰特是史上最帅的男人。

“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声咕哝。

“先生,您知道吗,听说加里·格兰特这个人很古怪呢!”她满嘴塞着巧克力糖,低声说道,“这可能吗?”

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点点头。我很干脆,直接把书递给巴塞罗。这个书店老板伸出他专业的手,把书接了过去。他那钢琴家般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探索着书本的触感、厚度和状况。然后,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仔细地检视出版信息,足足长达一分钟,简直就像福尔摩斯在办案呢!大伙儿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看,仿佛都在等待奇迹出现。

“都是胡扯!”巴塞罗坚定地说,“就是有些傻瓜和笨蛋,老是喜欢忌妒别人。”

“我说,”巴塞罗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位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您说得真好!先生,不愧是念过索便大学的人。”

巴塞罗抿了口熄掉的烟斗,鹰眼似的锐利眼神盯着我手上的书。他这人虽然神情夸张,话又多,却是出奇敏锐,就像大野狼轻易就能嗅出鲜血的味道。

“是索邦大学。”巴塞罗温和地纠正她。

“不是我爱说,”巴塞罗说道,“在这个国家,别说老人,连死人都不肯退休,哪里有什么工作好找。要我说,我们真的是没救了!”

要不喜欢贝尔纳达这个人实在很难。不需要别人吩咐,她会主动替我煮些好吃的食物,还帮我缝衣服。她会检查我的服装和鞋子,替我梳头、剪发,还花钱买维生素和牙膏给我,甚至把她姐姐去朝圣带回来的圣水装进玻璃瓶送给我。

服务生点了点头就走了,脚步和灵魂都在地上拖行。

有时候,贝尔纳达会检查我的头发是否长了头虱,她一边拨弄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克拉拉小姐是世界上最棒的姑娘,我要说她的不是,一定会遭天打雷劈。不过,达涅尔少爷,我觉得太过迷恋她,并不是件好事。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给我的朋友森贝雷来杯白兰地,要最好的啊!至于这孩子,给他一杯肉桂牛奶,他正在发育期呢!哦,再来一些生火腿吧,但是别跟以前那些一样,知道吗,如果要嚼橡胶,我们去买毕雷伊轮胎就行了!”

“你不用担心,贝尔纳达,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在场聊天的朋友频频点头称是。巴塞罗向服务生使了个眼色,那副高傲的表情,好像他是个历史人物一样。

“我也觉得这样就好。”

“换言之,你今年十岁。傻瓜!没事别替自己增加年龄,生命自然会替你加上去。”

为了强化她的论点,贝尔纳达还跟我讲了一个她从广播里听来的故事,大意是有个男孩疯狂爱上女老师,结果,他因为违反风俗而遭天谴,莫名其妙就掉光了头发和牙齿,脸上、手上还长满脓包,据说是某种性病。

巴塞罗笑着看了我一眼,满脸嘲弄的表情。

“纵欲真是要不得。”贝尔纳达下了这么个结论,“我说,您可要谨记在心啊!”

“快满十一岁了。”我答道。

巴塞罗先生虽然老是喜欢开我玩笑,但是很乐意我常拜访和陪伴克拉拉。我猜想,他大概觉得我没什么威胁性,才允许我这么做吧。每天下午,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出高价要买我那本卡拉斯的小说。他告诉我,他曾经和几个二手书店同行谈到这件事,大家都说卡拉斯的小说现在很值钱,尤其在法国的价钱更好。我一如往常地婉拒,他听了也总是狡猾地笑一笑。他交给我一副家里的钥匙,万一他和贝尔纳达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不至于不得其门而入。我父亲可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参与我生命中所有的事情,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定会提出来。对于我和克拉拉的密切往来,他颇有微词。

“这孩子几岁啦?”巴塞罗问道,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我。

“你不是应该跟同年龄的朋友一起出去吗?例如托马斯·阿吉拉尔,你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啦?他是个好孩子。你怎么会成天跟一个年纪都可以出嫁的女孩子混在一起……”

那群朋友让出了两个位子,至于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巴塞罗,则是坚持要请我们。

“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好朋友。”

“巴塞罗讲话比较夸张。”父亲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你什么都别说,不然他会没完没了的!”

他提起了托马斯,这是让我最难受的一件事,因为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好几个月没跟他出去玩了,我们本来是形影不离的哥们。父亲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我。

“大事情?”我向父亲低声说道。

“达涅尔,你对女人根本就一无所知,这场游戏,你玩不起的!”

“哦!那就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吧,既然是大事情,那可要庆祝一下了。”巴塞罗宣布。

“对女人一无所知的人是你!”我顶撞他,“尤其是克拉拉,你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这都要归功于我儿子达涅尔,古斯塔沃先生,他最近有个重大发现呢!”

碰到类似的话题,我们多半就是这样不欢而散。不上学或不去找克拉拉的时候,我都待在书店里干活,帮忙订货、送货,偶尔接听电话,有时招呼客人。父亲老是抱怨我工作心不在焉。我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书店里帮忙了,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常会想起那段父子情深的美好时光,母亲去世后,我们一起分享这片小天地,一起去看雨果的古董钢笔,一起为黄铜火车头而疯狂。那是一段平静而忧伤的岁月,然而,从我父亲带我到遗忘书之墓的那天清晨开始,我们美好的世界就逐渐消逝了。有一天,父亲发现我把卡拉斯的《风之影》送给了克拉拉,他气得暴跳如雷。

“哎呀,森贝雷!”巴塞罗一看到我父亲走进咖啡馆,不禁大声惊呼,“浪子回头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达涅尔。”他愤怒地对我说,“我带你去那个秘密所在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你挑选的这本书,对你意义格外重大,你既然拿了它,就要对它负责。”

四只猫咖啡馆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个巴塞罗那,这是我最钟爱的地方。一九三二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为这家老咖啡馆的魅力,我才有机会获得一张来到这个世界的单程票。墙上的石雕龙,在阴影和瓦斯灯光交错之下,见证了多少光阴的流逝与美好的回忆啊。咖啡馆内人声嘈杂,融合着旧时代的回音。会计、梦想家和天才学徒,在这里同桌分享毕加索、阿尔贝尼兹、加西亚·洛尔卡或达利的灵魂。只要到这里喝杯加了点牛奶的浓缩咖啡,任何穷光蛋都会立刻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人物。

“我当时才十岁,爸,小孩说话哪算数啊!”

古斯塔沃·巴塞罗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在费尔南多街上拥有一家洞穴般的老书店,是整个城市二手书店的龙头。他嘴上永远叼着熄掉的烟斗,散发着波斯市集独有的浓郁气味。他总是喜欢把自己形容成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而且,他还坚信自己一定是英国诗人拜伦的远亲,虽然他明明就是卡尔德斯-德蒙特维本地人。为了强化自己的贵族形象,巴塞罗每天都是一副十九世纪的绅士打扮,脖子围着丝绸方巾,脚上穿着白色漆皮皮鞋,戴着没有度数的单目镜,谣言说他连上厕所都不会摘下眼镜。事实上,他的祖上确实有点来头,十九世纪末靠工业起家,以不怎么正当的手段累积了惊人的财富。根据我父亲的说法,巴塞罗经营书店是硬撑,对他来说,那不是生意,而是热情。他喜欢各式各样的绝版书,虽然他总是矢口否认。假如有人进了他的书店,爱上了某一本书,却又负担不起,巴塞罗就会将价钱降到对方付得起的额度,有时候甚至免费赠送,因为他觉得买书的人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个真正有深度的爱书人。除了这些独特作风,巴塞罗还拥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以及与他爱出风头的高调个性不太符合的书生气质。不过,要买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找他就对了。那天下午,书店关门之后,父亲提议干脆去一趟蒙奇欧街的四只猫咖啡馆,巴塞罗和他的朋友们一向都在那里谈文说艺,聊的话题多是怀才不遇的诗人、已经消失的语言,或是被书蠹啃食到体无完肤的经典巨著。

父亲看着我,仿佛突然挨了一拳似的。

“这种情形倒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过去时有所闻。”父亲向我解释,“或许,巴塞罗可以帮我们解答疑难……”

“你现在这么大了,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无理取闹,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以后你会渐渐尝到生命给你的苦头,达涅尔,你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却在巴黎发行?”

当时,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我常跟巴塞罗在一起而不高兴。这个财力雄厚的书店老板和他侄女,过的是我父亲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我想,巴塞罗家的女佣像个妈妈似的照顾我,也让他很不自在,他认为我随随便便就接受别人取代母亲的角色。有好几次,我在书店后面的仓库打包,听见客人这样跟我父亲开玩笑:

“书上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依我看来,这本书原文就是西班牙文。”

“森贝雷啊,您也该找个好姑娘了,现在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寡妇呢!我说老兄啊,娶个好姑娘,生活上有人照应,马上会年轻二十岁。那柔软细腻的胸部……”

“这样说来,这本书是翻译小说啰?”我惊讶地问道。

对于这样的建议,父亲一概不予回应,我倒是觉得他们说得不无道理。有一回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照样是默默各吃各的,为了打破沉默,我决定跟他聊聊这个话题。我想,由我来提这件事,他大概会比较容易接受吧。父亲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俗,听说附近好几位女士都很欣赏他。

“很多年前就倒闭了。不过这并不是初版,最早的版本是同年十一月在巴黎发行的……出版社是‘加利亚诺与诺华’。”

“对你来说,找个人取代你母亲的角色,或许很容易吧!”他的语气难掩悲伤,“但是对我而言,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对其他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知道这家出版社吗?”

时光渐渐流逝,父亲的教训、贝尔纳达的叮咛,甚至巴塞罗的暗示,却逐渐在我脑中清晰了起来。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在克拉拉眼中,我永远是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和她共处变得越来越困难,每当她的双手触摸我或是挽着我的手臂去散步,我就觉得难过。后来,她甚至只要在旁边就会让我感受到生理上的不适。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了,敏感的克拉拉,当然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变化。

“根据资料显示,这本小说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在巴塞罗那发行了两千五百本,这本就是其中之一,出版商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社。”

“达涅尔,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了。”她对我说道,“我想,我对你的行为举止可能不太恰当吧……”

一个秘密的价值何在,就看我们是要对谁锁紧口风了。一早醒来,我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遗忘书之墓的经历。托马斯·阿吉拉尔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把课余闲暇和所有精力全投入在机械发明这个嗜好上,只是,他发明的东西都不怎么实用,例如以空气静力学原理做成的标枪,或是陀螺发电机等等。没有人比托马斯更适合分享这个秘密了。我睁大眼睛想象着,托马斯和我提着灯笼、带着罗盘,潜入那个地下墓穴般的图书馆,打算挖掘更多秘密……接着,我想起了自己许下的承诺,所以决定见机行事,就像侦探小说里常提到的,采取不一样的作案手法。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亲,问了他许多关于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热切地想象,这本书和这个作者一定是举世闻名的。我的计划是读遍他所有作品,而且要铆足劲儿在一个礼拜内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父亲这种世代相传的书店经营者,一个对各类书籍了如指掌的行家,居然对《风之影》这本书和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毫无所悉。父亲一时好奇,马上检视了书里的出版资料。

我没等她把话说完,随便捏造了一个借口就急着跑掉了。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怕我和克拉拉的梦幻世界就这样垮塌了,但却万万没想到,真正棘手的难题才正要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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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罗:西班牙旧货币为比塞塔,5个比塞塔的别称为杜罗。

1945 - 1949

[2]罗克福:法国特产羊乳干酪“罗克福干酪”,以味道浓郁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