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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的挽歌 A Song Before Sunset

必须一个琴键一个琴键地给这架钢琴仔细调音。他的目标还远未达成。然而现在,他总算能伸出手触摸到它了。现在,他开始渐渐意识到剩下的任务有多么艰巨。他感到饥肠辘辘,看见蜡烛燃烧得很快。他也许能在音乐厅里找到调音器,但还需要一些别的工具才能将琴弦绷紧。而且在这段无法外出狩猎或觅食的时间里,他还必须设法填饱肚子。他得回去找褴褛婆,看看她能用什么来买这把长柄锤。他要的可不是什么毛皮大衣。

不谐之音打破了空旷音乐厅中的宁静,一群惊飞的蝙蝠从荒废破旧的座椅上方掠过。帕内尔痛苦地叹了口气。

他来到户外,打开背包,拿出随身携带的食物。他坐在卡车上,吃着烤老鼠肉和生卷心菜,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抓住并杀死音乐厅中的那窝蝙蝠。那些家伙的口感一定不错,也许它们皮革似的翅膀还能派上别的用途。但他想的办法都太不实际了,一个都用不上。

今晚,帕内尔先生的演奏会高朋满座。全伦敦的乐迷都等着聆听这场音乐盛宴。广播电台不惜花费重金购得直播权。观众们凝神屏气,满怀期待。你能听得他们的呼吸声吗?没人咳嗽,没人打喷嚏,更没人窃窃私语,他们就那么默默无声地等待着,竖起耳朵等着音符从你指尖缓缓流淌而出。音乐在你手中颤抖,预备——起!

远处,越过那些残破的建筑物,一缕细细的黑烟正在慢悠悠地升上高空。此时天空晴朗无云,黑烟在蓝天上倍显突兀。帕内尔十分困惑,纳闷是哪里烧起来了。看样子烧得并不旺,不会是森林大火。难道是某幢建筑物自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定是人为的。他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结论,于是别过头去,将这个疑团逐出脑海。

他转动锁眼里的钥匙,掀开琴键盖,用手轻轻拂过黑白相间的琴键。他往后坐了坐,有意歪斜身体,把破烂的外套丢到一边,转身面朝着观众席。

在将食物残渣清理干净后,他还特意将窗户栏杆重新摆成原状,以防被其他路过的流浪者发现这个入口。他举起长柄锤,动身离开这个心爱之所。

许久许久,他用苍老的双手抚摸这件乐器,怜爱之情越发难以自抑。最后,他在琴凳上坐下,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累。钥匙还插在锁眼上,他松了口气。即便找不到钥匙,他也会把锁砸开,但亲手毁掉这架完美的钢琴会让他无比心碎。

傍晚时分的褴褛婆好像似乎态度,好像一只又肥又黑的蟾蜍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只见她坐在电车的踏脚板上,冷淡地朝帕内尔打招呼。她那憔悴的丈夫坐在车顶上,恶狠狠地望着地平线,一把老式手枪夹在胳膊底下,全然无视他的妻子和朝他们走来的帕内尔。

他将烛台放在地板上,轻手轻脚地把钢琴布取下来。黄色的烛火在漆黑锃亮的木质琴身表面欢快地跳动,也照得黄铜熠熠生光。

帕内尔坐下,跟那女人争执了快一个小时。

当帕内尔把钢琴布上的尘土抖去时,他心头渐沉,心跳得越来越快。他颤抖着用手里那支细小的蜡烛点亮了烛台,将它高高举起,让整个舞台都笼罩在烛光里。此刻,他眼前出现了更多乐器,都是被从前的演奏者丢下的——这里有把小提琴,那里有支双簧管。那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它们全被随手扔在一旁。

她还是坚持用毛皮大衣来换那把长柄锤,但他要的是活动扳手、蜡烛、火柴和食物这类昂贵货。说到后来,帕内尔无奈之下只得让步,接受了她最终的交换条件——除了食物,他要什么都行。

舞台上,金属散乱地映射着烛光。他周围摆放着整支管弦乐队演奏用乐谱架,上面覆满了积年的尘灰。这里还有个半开的乐器盒,一支仍旧光灿如新的圆号躺在里面,必定是当年某位乐手匆忙中忘了拿。而那蒙着白布,上面摆放着一个锈蚀的大烛台的,就是那架三角钢琴。

褴褛婆把长柄锤拿进电车里,找个显眼的位置挂好,把他要的东西递到他手中。她转过身狠狠望着他。“你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吗,钢琴家先生?”

微微下倾的通道在他眼前延伸开来。帕内尔缓步前行,尘土在他脚下飞扬。在漆黑的宽敞大厅里,他手里的蜡烛不过是微光一抹,只能透过在扬起的阵阵飞尘,在他身体周围造出一团小小的光圈。

帕内尔疲倦地倚着电车门,手里抱着蜡烛,对她的评价表示赞同。“我想你是对的。”

室内空间开阔,让本就微弱的烛光更显昏暗。眼睛适应之间后,他看见一排排长毛绒座椅。一只老鼠匆忙跑过,头顶不时传来窸窣轻响和吱吱的叫声,想必是蝙蝠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面安了家。

“我当然是对的!”她重重地点头,“你就是个疯呆子!”

最后,他终于走到一扇双开门前,门上插着门闩,还上了锁。他不得不再次喘口气,然后举起锤子将锁头砸开,终于推门走进了如宇宙般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疯怎么会来和你做交易。”他说。那女人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他想起来了,问道:“今天上午南边冒烟了。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沿着走廊向前走,在久未有人踏足的地板上踩出脚印。关于探月者电视报道的回忆浮现出来,那些人在古老的月球尘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足迹,想到这里,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褴褛婆笑着对他挤挤眼。“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早上不是跟你说了那群汪达尔人了吗?他们算是盯上这镇子了,上星期刚烧了埃德蒙兹老头和他的书,现在又对放画的地方下手了。真是一群疯子。”她一边说一边在电车里转悠,整理车里的商品。

最后,他迈过窗台,跳到了走廊的地板上。脚下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支小蜡烛和几根珍贵的火柴。两个星期以前,他用整整十张鼠皮才从褴褛婆的电车商店里换到这盒尚能使用的火柴。他点燃蜡烛,黄色的烛光倏地将满布灰尘的走廊照亮。

帕内尔感到更加沮丧,“你是说美术馆?”

欢欣与虚弱感一同来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臂无力地颤抖着。他在树枝上坐了许久,想等到缓过劲来再从窗户爬进去。

“对,据说是那里。跛子杰克今天早上到南边去了,是他告诉我的。那群汪达尔人不喜欢什么书啊画啊,绝对不能容忍。”

当他挥起扛在肩头的长柄锤,重重砸向窗前的护栏时,记忆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空中飞扬着尘土与水泥屑。幸好这比他想象得要容易,因为单单挥动这么一下就耗费了他不少力气。接着,他又砸了一锤,顺利将栏杆敲弯。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再次挥起锤子,这次栏杆彻底被砸断了,打破玻璃掉进了里面的走廊上。

怒火在帕内尔体内熊熊燃烧,继而变成无名的沮丧。那场危机使他珍爱的大多数东西都毁于一旦,现在就连仅剩下的那一丁点也正在莫名其妙地消失。

再一次望着那模糊的告示牌,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次演出的回忆。他的双手随着音乐的流转,在琴键上轻舞翻飞,漆黑一片的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如雷的掌声……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解地问道,坐在一张空座位上,好让自己不再战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帕内尔爬上车顶,轻手轻脚地往上攀,在一段靠近窗户护栏的树枝上稳稳坐好。三个星期前,他擦去了窗玻璃上的污垢,看见了里面积满灰尘的走廊。在走廊远端的墙壁上有个褪色泛黄的指示牌,上面的字迹还依稀可辨:音乐厅。

“谁在乎那些?”女人反问,“反正书又不能拿来吃,待在画堆里也暖和不了身子。那群放火的汪达尔人的确是疯了,可谁在乎呢?”

在这栋建筑物的侧面,一辆散了架的卡车倚在墙边,车轮轧在人行道上,车头顶着一棵大树,钻进驾驶室的树杈长得枝繁叶茂。

“好吧。”帕内尔说,“好吧。”他的答案对褴褛婆而言毫无意义。他能做的就是平息心中的悲伤与失落,把这些情绪隐藏好。他咬紧牙关,强打精神拿起换来的物品,一股脑儿塞进背包里,走出电车。褴褛婆带着鄙夷不屑的眼神目送他离开。她的丈夫坐在车顶上,目不转睛地凝望渐渐昏暗的地平线,手枪仍夹在胳膊底下。

他终于来到了市中心,再次面对那扇封死的大门。那是从前的市政大厅,荒弃的入口半埋在瓦砾堆中。尽管他成功掰开了门前的栏杆,但还是得从石头里清理出一处空地来才能把门打开。他无能为力。

第二天清晨,帕内尔又去了城市西边,在整齐有致的房舍废墟间猎杀老鼠。苦寻几个小时无果后,他总算在一个藤草丛生的后院里发现了一个兔子洞,并趁兔子们逃走前捉住了两只。整个上午他都忙着清洗和烘烤兔肉,鞣质皮革。下午,他再次走进漆黑的音乐厅,开始着手把每个琴键调校出完美的音准。如果他是专业的调音师,速度还能快上几倍,可事实上他只能反复摸索试验,对每根琴弦发出的声音仔细辨别,参考他调好的其他琴弦,仔细聆听调音器,然后用那把生锈的扳手将琴弦再紧一紧。

他拖着疲惫而缓慢的步伐走到这座腐朽之城的心脏地带——这颗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跳动。他从一辆辆锈迹斑斑的汽车旁边经过,沿着积满尘土的电车轨道,穿过如锯齿暗礁似的矗立在街道两旁的支离破碎的建筑物。很久以前,这座城市的肺脏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高高的烟囱跌落下来,砖石在他面前的这条路上碎了一地。

他根据蜡烛燃烧的速度来估算时间,在天黑前离开。

长柄锤带在身上很笨重。如果把金属锤头别在腰带上,木制锤柄就会随着他的步子不断敲打他的腿。要是他把锤子拿在手里,过不了几分钟手臂上的肌肉就会抗议,他就只能停下来休息。岁月不饶人啊,他深知自己正加速滑向死亡的深渊,而且离尽头也不远了。

许多天就这样过去了,最后他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工作一段时间后必须要休息好几个小时才能继续。每当他走出音乐厅,吃上几口东西,或是放松眼睛和耳朵时,地平线上总能看到烟雾滚滚。有一天,当他完工后,他用钢琴奏出简单的旋律,以检验是否所有琴键都校准得无懈可击。他那时才发现自己惧怕演奏,他害怕坐下来,害怕用钢琴弹奏出一段真正的乐曲。他的双手还记得他最喜爱的乐章,而他的内心却有一种空洞的恐惧,害怕自己无论如何都弹不连贯。他的双手状态良好,多年来他一直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弹那架老钢琴以保持十根手指的柔软,但他依旧不确定从前的琴技究竟有没有生疏。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的天哪!”他不知所措地呆立了半晌,褴褛婆还在对他微笑。接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苦涩地攥着拳头,离开了。

帕内尔离开音乐厅,坐在那辆锈迹遍布、枝蔓横生的卡车上无助地颤抖。此刻刚过晌午,这么多天以来,天空中头一次没有出现黑烟。他吃下最后一块兔子肉,意识到明天又该去捕猎了。他嘲笑自己这个老傻瓜,大口大口地喝着瓶子里的水,点亮蜡烛,急急忙忙地返回音乐厅,身后扬起漫天尘土。

“没错!”

在舞台上,他将乐谱架都移到一边,让中央只留着那架三角钢琴。现在,他再一次将那光亮如镜的表面擦拭干净,抚摸黄铜刻字,掀开琴盖,点亮烛台,端坐在琴键前。蝙蝠发出叽叽喳喳的喝彩声。他朝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微微颔首——早就蛀满了虫洞的天鹅绒椅套,开始演奏。

帕内尔目瞪口呆。“你说的是图书馆?他们把图书馆给烧了?”

他先弹了一曲贝多芬第109号奏鸣曲。音符如清泉流淌、汇聚、奔涌,随着他双手的起落从那架了不起的钢琴上奏出,让他原本模糊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他倾听着,知道自己的琴技从未生疏,而是被保留在心中某个安全的角落里,沉睡着度过了这些年的苦难岁月。他用十指织就一张妙音之网,向黑暗中散放活力、光辉与和谐,将自己包裹其中。他如痴如醉地弹奏着,潸然泪下。

他的回答似乎让她很是开心,只听她笑着大喊道:“嘿,钢琴家,你听说埃德蒙兹老头的事了吗?那群汪达尔人跑来把他杀了,还烧毁了老头住的那间书屋!”

一曲终了,他又一首接一首地弹奏下去,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纷纷在他指下重生。悠扬的旋律穿越了时空,激荡着快乐、悲伤与怀想。此刻他耳中只有美妙的乐声,对其他一切无知无觉。他躲在为自己建造的音乐城堡里,遗世独立。

他扭过头,见她这次不是在嘲弄他。“等我用完,我们再商量吧。”

最终,帕内尔停下酸痛颤抖的双手,将视线从钢琴上抬起。

她冷笑一声,给了他一颗卷心菜和两根胡萝卜。帕内尔点点头,将扒过皮的老鼠尸体递给她,然后将食物塞进包里,转身要走。她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的那把长柄锤,喊住了他。“嘿!钢琴家,那把锤子!我用毛皮大衣跟你换!真正的兔皮!”

站在帕内尔面前的是一个汪达尔人,手臂里抱着他交给褴褛婆的那把长柄锤,锤头上还沾着血。

帕内尔面无表情。“我要食物,收起你那套冷嘲热讽吧。”

汪达尔人站在那里轻蔑地看着他,一下下地摩挲手中的锤柄。他身上披着粗制的熟化皮革,装点着生锈的金属。脖子上戴着十几条金属颈链,垂在赤裸的、毛发浓密的胸口前——十字架、卐字饰、和平符号与象征吉祥的鱼形挂件碰撞得叮当作响。他蓬头垢面,脏污不堪,额头上还有一个V字形的烧伤疤痕,他浑身散发着阵阵恶臭。

“24K金的钻石戒指,瞧瞧!”她举起那枚闪闪发光的宝石对着太阳。

帕内尔说不出话来,吓得如同石化了一般,心脏像条搁浅的鱼在扑腾乱跳。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什么好东西?”

汪达尔人发出一声嘶哑的笑,享受着帕内尔脸上的震惊。“嘿,我说老头,你弹得可真不错!大音乐家,不知你唱歌怎么样?”

“我会给你好东西的,钢琴家先生。”她回答。

帕内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我不会。”

“两只老鼠,褴褛婆,昨天刚杀的。”他开门见山地说。

汪达尔人故作悲伤地摇了摇头。“那可太惨了,大音乐家。但我告诉你,等你接受完我的帮助,保准能唱出天籁之音,又动听又洪亮!”他把长柄锤挪开,掏出一把长刀来。刀刃上反射的烛火在舞台上投出耀眼的光芒。

褴褛婆年事已高,是个黑人,而且丑陋不堪,当她看见帕内尔在寒冷的清晨缓缓朝她走来时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她比经历了那场危机的许多男人活得都要出色——她的手段远比他们在之前那些年里对她的态度更残忍无情。她揉搓双手,发出干燥的摩擦声,向帕内尔抛来个令人不忍直视的媚眼。

尽管帕内尔感觉自己快要倒下来了的,但不知怎的,往日的愤怒在他心中膨胀,与他的恐惧不相伯仲。“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要杀死我?我碍了你什么事?”

褴褛婆和她的男人住在一个旧修车场的一百辆废弃电车中间。所有前去跟她做交易的人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家安在那里。她在那儿居住,在那儿做交易。她商店的柜台是一辆电车,孤零零地停在距离修车场几米远铁轨上的,车身的漆皮已斑驳脱落,一幅不知绘于何年何月的广告画还可怜巴巴地留在上面。从外面看,电车里销售的是年代久远的假日礼品和芳香除臭剂,而在车厢里,褴褛婆则将那个死去世界的垃圾当作奢侈品来以物易物。琳琅满目的商品整齐排布在木质座椅上,或是悬吊在天花板上:带简易把手的马口铁罐,油腻腻的自制蜡烛,不知在哪块田地里种出来的可疑蔬菜,一排排的死老鼠、死猫、死兔子偶尔还有死狗,塑料勺和瓶子,鼠皮外套,以及其他从常被洗劫的商店废墟中回收的各色货物。

汪达尔人兴味盎然地眯起眼。“为什么要杀你?你倒说说为什么不杀你?”长刀在帕内尔眼前明晃晃地闪烁。

现在没时间做白日梦,也没时间谈什么希望。在睡觉之前,他只来得及把刚捉到的老鼠清理扒皮。明天,他还要拿它们去跟褴褛婆做交易。

“你们所做的一切……摧毁所有美好的事物,把书籍与画作全都烧光……”帕内尔内心的激愤渐渐压倒了恐惧,“我们的传承、文化与文明,人类伟大的痕迹本就所剩不多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们的行径和野蛮人有什么分别,只知道烧杀抢掠……”他看见汪达尔人挥舞着匕首朝他靠过来,赶忙闭上嘴,脸上的兴奋神色消失了。

音乐曾是他的生命。而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填饱咕咕作响的肚子。这时他的眼睛瞄到了在碎石堆里找到的那把长柄锤,他想起来了,这几个星期以来在他心头跃动的希望之火冒出了火苗。

“你真是位音乐天才,嘴巴也能说会道,但扯来扯去都是废话。你知道你所谓美好的文化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吗?是尘土,战斗,还有人吃人!你如今是个和气优雅的老头儿,当杀戮与饥荒四起时,你已经是个成年人,可我们当时还只是孩子。你能想象我们的经历吗?我们终日躲躲藏藏,祈祷别被成年人当成果腹的食物;我们只能吃土啃泥来苟且过活。那就是你们那美好的传承带给我们的,天才先生,所以别跟我提什么人类有多伟大,那都是胡扯。”

他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这是一座饱经风雨侵蚀的石头房子,周围是杂草丛生、林木交缠的废弃花园。他走进房门,小心地点亮了客厅中每一支呛人的蜡烛,光亮逐渐散布到各个角落。他把门锁好并放下门闩,终于安心地在主卧房那架虫蛀的钢琴前坐了下来。他用手指击打破损泛黄的琴键,轻叹了一口气,当音符断断续续地拼出旋律时,熟悉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这架钢琴当年的主人也许是个音乐天才,但时间并没有厚待它。即便他不害怕从外面的黑暗中招来不速之客,弹奏这架钢琴也只会为他倍添痛苦,而非愉悦。

汪达尔人朝帕内尔靠过来,嘴里的臭气热乎乎地喷在老人的脸上。帕内尔一语不发,看着对方退后几步,瞪着自己说:“而你之所以坐在黑暗中弹奏着美妙的乐曲,无非就是想让我们过回从前的日子!而我们这些人,正是要确保从前的悲剧不会再度上演。现在你不妨跟我讲讲,那音乐,那文化,究竟有什么好?”

他叫帕内尔,他活了下来。太阳西沉的速度很快,他转身往回走,想趁着天黑前离开这里。正当他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团暗淡的金属光泽。他凑上去看了看,伸手从碎石堆里捡起一把长柄锤。他把锤子举在手里挥了挥,掂了掂它的重量,试试称不称手。片刻之后他就不得不将它放下,手臂因用力过猛颤抖起来。但是没关系,只要多练练,这个工具一定能帮他实现这三个星期以念念不忘的心愿。他笨手笨脚地把长柄锤绑在腰带上,然后匆忙地从阴暗的城市中逃离,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帕内尔的思绪在颤抖,最后他简单地说:“它能带给人们快乐,这就够了。”

现在的日子虽然艰苦,却不再像起初那般令人绝望难熬。他现在很少担心自己会饿死。但在最糟糕的日子里,他跟其他人一样,也用人肉充过饥。

讥笑又浮现在汪达尔人的脸上。“好吧,大音乐家,杀死你也能带给我很多快乐。但首先,我得当着你的面把这架可爱的乐器砸得稀巴烂,好让你也高兴高兴。这主意怎么样?”汪达尔人说着转过身,握住长柄锤,高举在三角钢琴的上方。

他六十五岁,而头发早在多年前就已灰白了,如今则像一圈纯白的光晕,围着那张古铜色的面孔。他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久,早年的生活经验根本不是为如今这个世界的准备。然而他还是学会了战斗、杀戮和奔逃,这些必备技能帮助他度过了城市毁灭之后的漫长岁月。

帕内尔的心碎了。

他六十五岁,岁月用饥饿消磨了他的锐气。曾经充满青春活力的肌肉变得松松垮垮,在他单薄的躯干上垂裹着。瘦骨嶙峋的脑袋上瞪着的两只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好奇的洞穴巨怪。

他一跃而起,抓住了汪达尔人的手臂,对方一下子愣住,手中的锤子掉到地上。帕内尔朝他的脸抓去,汪达尔人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拳头,打中了帕内尔的下巴,几乎将他击倒在地,但帕内尔的双手也几乎快要掐住对方的喉咙。帕内尔那双对着琴键练习了几十年手是他身上唯一依然强健的部位,他的两根拇指死死地摁住了汪达尔人的气管。那年轻人开始喘不过气,徒劳地想把帕内尔的手掰开,但老人骨节肿大的手指却紧扣住他的嗓子眼,歇斯底里地要置他于死地。两人保持着这个诡异的拥抱姿势,这一刻似乎格外漫长。终于,汪达尔人跌倒在地,帕内尔骑在他身上,双手仍旧掐着他的喉咙,直到他断气。

他在混凝土块底下用心翻找,小心地躲避扭曲的金属,寻觅适合老鼠藏身的孔洞或遮盖物,顺便用木棍翻开一块块松动的架板,徒劳地幻想能找到一罐经过多年洗劫仍未被人发现的食物。他的腰间挂着三只巨大的老鼠,鼠头被棍子敲得血淋淋的。现如今,他的眼神越发不济,使弹弓的技能也大不如前,幸好老鼠还算肥硕、笨拙,仍能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棒打死。他休息片刻,嗅了嗅寒风。今晚会有霜冻,他的骨头能用疼痛来预告严寒将至。他已日渐年迈。

帕内尔发出一声哽咽的呼号,趴在舞台边上大口呕吐。他蜷缩着身子坐了一会儿,前一刻的反应与惊骇把他变成了大脑空白的野兽。最后,他转过身,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凝视着汪达尔人的尸体。从音乐厅外面传来模糊的声音,那是其余野蛮人在烧杀抢掠时发出的尖叫与呐喊。而在音乐厅里,只有死亡的静默与吱吱作响的蝙蝠。

他整整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才找到那把长柄锤。那天他在一家古老超市的破碎混凝土块与生锈金属堆里捕猎老鼠。太阳开始西沉,没入这座城市参差的天际线之后,在附近的建筑上投下一道道巨大墓碑般的阴影。这家店铺如今只剩遍地瓦砾,此时渐渐被暮色笼罩。

他朝着钢琴爬过去,长柄锤就在一旁。他把锤子当成拐杖,撑着颤抖的双腿站起身,然后把它拿在手上。

格里格直言,这篇小说的“种子”是契诃夫的戏剧《三姐妹》中的一句对白——男爵图森巴赫说:“一个人琴弹得这么出色,却根本没人懂得欣赏!”正是这句对天资虚耗所发出的感慨,让格里格思索在文明消失后,那些天才要如何应对。格里格发问,如果文化是文明的附带现象,那么一旦文明覆灭,文化能否独存?

他痛苦地猛力一挥,把长柄锤狠狠地砸向钢琴弦。

大卫·格里格并不高产,作品大多发表于1976至1985年间。这篇小说是他第一篇正式发表的作品,最初收录于选集《超越明天》(Beyond Tomorrow),这本书还收录了至少六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大师奖得主的作品。2004年,这篇小说由有声书网站telltaleweekly.org的亚历克斯·威尔森朗读播送,同时也收录进大卫·格里格的个人短篇集《岛屿》(Islands),读者可以访问其个人网站rightword.com.au.免费下载。格里格曾数次荣获澳大利亚科幻界的迪特玛奖提名。

剧烈的震荡冲击着他的身体。琴弦砰然断裂,木质琴身顷刻间化作万千碎片,四周回响着刺耳的噪音。烛台轰然倾倒,砸在地板上,火光熄灭,黑暗洒满整个音乐厅。

译 刘媛

寂静良久,默然无声。

著 大卫·格里格/David Gri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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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选集《超越明天》(Beyond Tomorrow)1976.

(1) 汪达尔人(Vandals),原指曾无情洗劫罗马城的东日耳曼部族,转而指代文化艺术的破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