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之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卒于1977年8月16日,死时正在如厕。尸检表明他摄入了大量处方药剂的混合物——包括可待因、凡眠特、甲喹酮和各类巴比妥类药物。医生还在他的静脉里发现了安定、杜冷丁与其他药品中含有的微量元素。
温德姆将胶带撕开,扔到地上,把盒子打开,揭开裹得严严实实的三层气泡纸,看到了一尊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陶瓷雕像。
一开始,温德姆安慰自己说,发生在眼前的世界末日只不过是地区现象。他把车停在电视购物女士家门外,坐在车里等待救援。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就有警车或直升机之类的赶过来,然后他抱着猫王的陶瓷雕像睡着了。他在天亮时分醒来,浑身酸麻,只看见一条流浪狗在车外东闻西嗅。
温德姆最终扭过头,回到客厅——他曾经在这里目睹了近三千人的死亡,然后替她打开了包裹。至于UPS公司的规章制度,电视购物女士家的客厅本来就像是一块末日后区域。
显然是没人会来救援了。
当他发现就连莫妮卡——他通常会更愿意称呼她为电视购物女士——也不再能收取快递包裹时,他终于放弃了。温德姆看见她脸朝下趴在厨房的地板上,一只手里还攥打碎的咖啡杯。她可爱的脸蛋和温柔的性格全都随着死亡消失无踪,身上也散发着和所有人一样浓烈的臭味。虽然如此,温德姆还是盯着她看了好久,似乎无法将目光移开。
温德姆将狗赶走,把猫王的雕像轻轻放在路边,然后开车朝城外驶去。他不时停下来确认这个早在见到亡妻面容时就清楚的事实——世界末日已经到了。一路上,除了无法使用的电话、电视机和死人以外,什么都没有找到。一路上他还听了许多早已停止广播的无线电台。
茫然而麻木的温德姆开始干活。他此时可能还有些惊魂未定,不过已经适应了那股臭味,甚至夜班同事的尸体——有些是他相识十六年的老熟人——也没带给他多大的震撼。令他震撼的反倒是快递分拣区里堆积如山的包裹,他猛地意识到再也没人会把它们投递到收件人手里了。于是温德姆把它们全都装到卡车上,按着既定路线驶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他曾经租一张电影光碟,里面有位末日后的流浪汉找到了一身美国邮政的制服,在投递路线周围重建了西方文明(但并没有走回从前的错路)。然而温德姆的努力很快就被证明是徒劳无益的。
你也许和温德姆一样,纳闷为什么灾难偏偏降临在他身边。你甚至想不通,为什么温德姆活了下来。
而在这里,这场灾难似乎让大多数人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所以道路比往常畅通得多。
末日故事通常会对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一大通,但温德姆的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的,你们的也一样。
温德姆钻进自己车里,打算继续寻找援助——比如说一部能用的电话或电视,或是某个热心的路人。结果,他只找到了更多不能用的电话和电视。当然,还有更多一动不动的死人,其中有许多人的尸体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好找。他们没有七倒八歪地躺在街道上,也没有在某场重大交通拥堵中死在方向盘前面。虽然温德姆认为欧洲的情况也许是这样,当这场灾难(管它是什么呢)横空降临时,欧洲正值早班高峰。
命运就是这么无常。
顺便说一句,我最喜欢世界毁灭的方式是:食肉植物。
说到底,这是世界末日。
今天只要你肯花上点门票钱,就能去看看他们。
恐龙始终也没机会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灭绝。
不信你问问庞贝古城里的居民,假定他们大多数人没在公元79年(距电视机发明约两千年)的那场火山喷发里丧生。当维苏威火山喷发时,岩浆如雷霆般顺着山脊奔流而下,以每分钟四英里的速度,将一万六千人活活吞没。在某种诡异的地质原理作用下,他们中的某些人(确切而言是某些人的躯壳)被火山灰包裹住,定在原地,原样保留了下来。他们伸出手臂,祈求神明发发慈悲,他们的面孔在恐惧中定格。
但在写此文时,大多数科学家已经对恐龙灭绝的原因达成了共识。他们说当时有一颗直径超过九英里的小行星撞上了地球,撞击点就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南部。撞击引发了强烈的海啸、飓风、森林大火和接连不断的火山喷发。陨坑至今还在那儿,宽度超过一百二十英里,深度足有一英里,但恐龙和百分之七十五存活于那个时代的生物全都消失了。许多生物撞击引发的爆炸中蒸发得无影无踪,随后酸雨从天而降,世界各处只剩下毒水可喝,伴随着遮天蔽日的尘土,这个星球进入了千万年的漫长寒冬,那些侥幸从撞击中逃过一劫的幸存生物没过多久也纷纷死去。
这并不是说电视是人类活动的证据——它不足以作为世界末日或任何事情的明证。
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如何,这场撞击不过是一长串大规模灭绝事件中最戏剧性的一场灾难。根据化石记载,生物每隔大约三千万年就会来一次大灭绝。有些科学家将这一间隔与太阳系穿越银道面的周期性运动联系在一起,这期间会有数以百万计的彗星从冥王星之外的奥尔特云中被释放出来,雨点般砸向地球。这个仍饱受争议的理论被称为“湿婆假说”,以纪念印度教中的毁灭之神。
返回屋内时,温德姆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厅里,站在罗宾与赫姆的电视机前面。他把电视打开,切换频道,可什么节目都没有。一点不夸张,电视上只有白刷刷的雪花。七十五个频道全是雪花。以温德姆的经验,有关世界末日的报道总是会上电视。而现在什么报道都没有,可见世界末日是真的到来了。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居民不会忘记发生在1755年11月1日的那场惨剧,城中发生了里氏8.5级地震,将一万两千幢房屋夷为平地,由地震引发的大火整整烧了六天六夜。超过六万名民众被夺去生命。
世界突然变得暗无天日。
正是这次事件激发了伏尔泰的灵感,使他写出了《憨第德》这部作品。书中的潘格罗斯博士告诉我们,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这是最好的一个。
温德姆喉咙一紧,转身出去透气。
温德姆本可以给卡车加点油。高速路每个出口附近都有加油站,而且设备似乎运转良好,但他并没有停下。
温德姆把灯打开。罗宾与赫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温德姆靠过去仔细端详。一连串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那是赫姆和罗宾在邻里街坊的舞会上忙着烤肉,或是在菜园里辛勤劳作的身影。他们俩是种植番茄的好手,温德姆的妻子总是对他们种出的番茄赞不绝口。
汽油耗尽后,他索性将车停在路旁,跳下车子,径直向田野中走去。天色开始转暗——这时他还没开始研究夜幕是如何降临的——他决定到距离最近的房舍里过夜。
他不再期待有人回应。
这地方不错,就在他刚刚徒步经过的乡间小路边上,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前院栽种着几棵大树,后院有块荫凉的大草坪,草坪沿着斜坡通往树林。树林是你们常在电影中见到的那种,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常见:林荫道两旁长满了参天古树,棵棵枝繁叶茂。他的妻子一定会爱上这里,可他不得不敲碎窗户才能爬进去。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末日了,他总得找个地方睡觉,不然还能怎么办?
温德姆走进房门拿起电话,拨打了911。他听铃声在听筒里响了很久,之后他没心思好好挂电话,直接把听筒扔到地上。他在这座死寂的房子里四处走动,把一盏盏灯打开。在主卧门前,他迟疑地停下脚步。那股恶臭在这里愈发浓烈。现在不会弄错了,那就是屎尿混在一起的臭味,是全身肌肉突然全部放松而造成的排泄物。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压低了声音:“赫姆?罗宾?”
温德姆本来没打算在这儿住下,但第二天清早他醒来时,却想不出还能去什么地方。他在楼上的卧室里发现了两位死去的老人,他想为他们做那些他甚至没来得及为妻子和女儿做的事。他从车库里找来一把铁铲,动手在前院里挖坟墓。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的双手开始起泡。那因长年坐在UPS货运车方向盘后面而变得柔软无力的肌肉向他发出了抗议。
没有人回答。
他略做休息,然后从车库里开出一辆汽车,把两位老人装进了车里。那是一辆蓝灰色的沃尔沃旅行车,里程表上显示已经行驶了37,312英里。他沿着路往前开了一两英里,然后停靠在路边,把尸体卸下,并排安置在一片山毛榉林里。他本想在离开之前对他们说些什么,妻子一定会想让他这么做,可他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言辞,最后他放弃了,返回了那座房子。
温德姆直起身,不再管猫。“赫姆?”他喊道,“罗宾?”
温德姆不知道,那对老夫妻其实是背弃了信仰的犹太人,但这一点如今变得无关紧要了。在温德姆与妻子的信仰中,这种人注定要在地狱里遭受烈焰永生永世地焚烧。那两个老人都是第一代移民,他们的大多数家人都已在达豪与布痕瓦尔德的纳粹集中营里被烧死了。
邻居养的猫从他身旁走过,哀怨地喵了两声。温德姆正躬下身子想抱起它,就又闻到了那股气味——模糊而难闻的有机臭气。但这回既不像发臭的牛奶,也不像臭脚,而是更加难闻。像是脏污的尿布,或是堵塞的马桶。
焚烧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接着,他做了一件二十分钟之前无法想象的事。他弯下腰,从砖头缝里拿出备用钥匙,进了邻居的家。
谈到火,1911年3月25日,纽约市的三角制衣厂发生过一起重大火灾。一百四十六人在大火中丧生。许多人其实本不必死,但工厂业主将大门锁上以防止财物失窃。
温德姆咽了口唾沫。
罗马也曾熊熊燃烧,据说是尼禄干的。
然后,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幕场景,那堪称真正的先见之明。他看见郊外的房舍无声地在眼前延展,看见了无声无息的卧室,在床单底下蜷缩着几个同样无声无息的沉眠者,再不会醒来。
回到屋子里之后,温德姆将自己擦洗干净,从厨房的酒柜里倒了一杯酒。他在世界末日到来前并不爱喝酒,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想喝上几口。他的小酌实验进行得分外成功,以至于他开始每晚坐在门廊上,喝着杜松子酒对着天空发呆。一天晚上,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架飞机,从高空飞过时灯光一闪一闪的。等到酒醒之后,他认定那是一颗卫星,仍在绕着地球旋转,向早已空无一人的接收站和指挥所发射遥感数据。
过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一股可怕的平静感袭上心头。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发出沙沙声响的洒水器将一缕缕水雾喷进街灯投下的光圈里。
一两天后,电停了。又过了几天,温德姆的酒也喝光了。于是他驾驶沃尔沃到附近去寻找城镇。世界末日小说里的角色总是会开两类汽车——悲观愤世者喜欢开马力十足的跑车,总爱沿着澳大利亚的海岸线极速狂飙,因为人生对他们来说已经了无意义;其他人则开破旧的越野车。自1991年海湾战争之后——两万三千人死于战火,大多数都是被美方的激光制导炸弹炸死的伊拉克士兵——军用风格的悍马车尤其令他们梦寐以求。但温德姆觉得有这辆沃尔沃就足够了。
他跑出大门,朝阳此刻刚将地平线染红。他邻居的自动灌溉机还开着,喷头在一片死寂中发出嘶鸣。当他跑过草坪时,被水雾喷了个正着,脸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扇了一巴掌。接着,冻得瑟瑟发抖的他站在邻居家的门廊前,用双拳捶打房门,大声朝门里尖叫。
反正又没人朝他开枪。
温德姆吓坏了。
袭击他的又不是一群流浪的野狗。
他跑回卧室,笨手笨脚地给妻子做了大约十五分钟的人工呼吸与心脏复苏,然后他再次放弃。他走进女儿的卧室(她十二岁,名叫埃伦),看到女儿仰面躺在床上,嘴巴微张。他俯下身子摇晃她,打算告诉她刚刚发生了极为可怕的意外——她的母亲死了,结果发现同样可怕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女儿身上。
驱车行驶十五分钟后,他找到了一个镇子。镇上所有人都死了,东西随便拿,还真是世界末日应有的样子。
温德姆放弃了电话。
温德姆沿途经过了一家运动用品商店,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拿些枪械或别的救生设备。他从许许多多被弃的车辆旁驶过,但也没有停下来给自己的座驾补点油。当他开到酒品店门口时才刹住车,用石块砸碎了一扇窗玻璃,往车上装了好几箱杜松子酒、威士忌与伏特加。他还在杂货店停下,因为他发现夜班员工发臭的尸体倒在了一箱箱的货物旁边,再也无法将它们搬到货架上去。他用手帕捂住鼻子,把奎宁水和其他各种软饮料装进车里。他还顺手拿了些罐头,虽然眼下还不用囤积食物。他没看上瓶装水。
当然,既然是世界末日,所有负责接电话的人也都死了。不妨这么想象一下,他们都被潮水卷走了。在1960年,巴基斯坦的一场暴风雨真的夺走了三千人的生命(当然,并不是说应该接听温德姆911求救电话的接线员真的被淹死了,也不管这些人后来究竟遇到了什么——重要的是,在这一刻还活着的人,下一刻也许就会死去,和温德姆的妻子一样)。
在图书区,他选了本调酒师指南。
温德姆发现至亲死去时的反应同大部分人如出一辙。他拿起电话,拨打了911。电话线路似乎出了故障,另一边无人接听。温德姆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试着用分机拨打。还是没打通。
某些世界末日的故事会让我们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幸存者。这两位幸存者致力于在地球上繁衍后代,更伟大的目标则是重建西方文明,并确保新的文明不会走回到从前的错路上去。作者总是会对此二人的名字讳莫如深,直到故事结尾才让读者意识到原来他们一个是亚当,一个是夏娃。
我们还是得谈谈那些细节:
事实上,几乎所有世界末日故事都与亚当夏娃有关,难怪会在读者当中如此流行。不如爆个料吧,我必须承认,在我性生活的空闲时期——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这类时期出现得越发频繁了——亚当与夏娃的末日后幻想小说竟能给我带来安慰。在我看来,亚当作为唯一活在世上的男人,被拒绝的可能性非常低,他也就不会为自己在床上的表现感到焦虑。
第三类虽然跟前两类比起来属于小众,但也相当常见,他们就是悲观的愤世之徒。这些人与温德姆一样,酗酒;与温德姆不同的是,凡事都让他们提不起兴趣来。当然,温德姆也有自己的痛苦,但绝不是因为无聊。
这个故事里也有个女人。
第二类是后末日的强盗恶棍。这类角色通常成群结伙地跟那些坚韧不拔的幸存者对着干。如果你碰巧爱看末日题材的电影,那你那对这些人的喜好一定不会感到陌生——身穿紧身衣,留着朋克发型,骑着改装得极具个性的座驾。与前一类幸存者不同,这群恶徒对从前错误的发展道路格外青睐,而且对强奸和掠夺机会的大量涌现也并不反感。
不要放弃希望。
在故事最后,他们总是走在重建西方文明的康庄大道上,而且这些人通常聪明过人,不会重蹈覆辙。
此时,温德姆已经在这座砖瓦结构的房屋里住了快两个星期。他睡在那对老夫妻的卧室里,睡眠质量相当不错,也许是杜松子酒的作用。有时早上醒来时,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纳闷妻子去了哪儿,自己怎么会睡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另一些早晨,他会觉得一切都是他的梦,而这里一直都是他的睡房。
除了疯狂的科学家与腐败的官僚之外,末世故事中的角色通常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强韧的个人主义者。你们知道这种人,他们自力更生,独来独往,会使枪炮,还擅长给产妇接生。
然而有一天,他醒得比平时要早。天才刚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楼下走来走去。温德姆感到好奇,但并不害怕,也不后悔没在运动用品商店里拿上把枪。温德姆这一辈子也没开过枪。如果真要他朝别人开枪的话,他肯定会精神崩溃——即便他知道在末日后的故事里总是要同类相食。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细节而已。
温德姆下楼时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客厅里有个女人,发色金得发白,修剪得很整齐。她很年轻,二十五岁上下,最多不超过三十,可看着不怎么干净,身上的气味也不太好闻。但温德姆也早就不把卫生这回事放在心上了。他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温德姆关切地弯下身子摸了摸妻子的脸,手感像是在抚摸一个蜡人,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就在这时——确切说来就是这一瞬间——温德姆意识到世界末日降临了。
“我在找地方睡觉。”女人对他说。
温德姆站在黑暗中,开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跟他在莫妮卡家客厅里看着客机一遍又一遍撞向世贸中心时的恐惧感截然不同,那次是一种强大但基本无关个人的恐惧——之所以说“基本”无关个人,是因为温德姆的三表哥就在位于世贸大楼的康托·菲茨杰拉德公司工作(那位表亲名叫克里斯,温德姆每年都要在通讯录里翻找他的地址,寄出庆祝他救世主生辰的贺卡)。而今天,当妻子没说“嗯”时,温德姆的不祥预感则是强大而绝对关乎个人的。
“楼上还有间空着的卧室。”温德姆告诉她。
空调停止工作了。温德姆第一次注意到屋里有种古怪的气味——那是种若有似无的有机臭味,像洒出来的牛奶,又像是没洗过的臭脚。
第二天早晨,他们共进早餐。其实已快到晌午了,但温德姆如今有了睡懒觉的习惯。
什么“嗯”都没有。
女人吃了块果酱馅饼,温德姆吃了碗燕麦圈。
因此,当妻子今天早上并没有把脸埋进枕头里,对他报以微笑时,他大感意外,甚至可以说是震惊。此外还有个表现也极不正常——她没有说“嗯”。她既没有带着懵懂的睡意发出最常听见的那声懒洋洋的“嗯”,也没有像偶尔感冒头痛鼻子不通气时发出无精打采的“嗯”。
他们交流了信息,这个我们就不必深究了。眼下是世界末日,那女人与温德姆以及我们所有人一样,对发生的一切困惑不解。不过基本上都是她在说话。即便是在从前境况最佳时,温德姆也是少言寡语的。
“祝你今天过得愉快。”他像平常一样靠近她,稍微晃了她一下,力度恰到好处,不至于将她唤醒,而只是让她微微挪一下身子。十六年来,除去联邦法定假日和夏季的两周带薪假期之外,这项仪式天天上演,温德姆早就驾轻就熟,几乎每次都能让她身体略微挪动,但又不会被完全叫醒。
他并没有叫她留下来,也没有让她离开,一切都随她的便。
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天,温德姆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闹钟一如往常地响起,他开始了新一天的例行忙碌。在客用浴室里冲个澡,把咖啡灌进热水瓶,在水槽边上吃完早饭(这次是一块稍稍有些变质的巧克力甜甜圈)。然后返回卧室,与妻子道别。
一整天都是这样过的。
但我说的是:
有时候就是“性”这回事引发了世界末日。
温德姆每周日都会去教堂,但他不禁好奇那不信基督的亿万人会有什么下场——不管是自主选择不信,还是恰好出生在诸如印度尼西亚那样的地方。他好奇地想,要是他们在过马路时恰好从那些汽车前经过,或是在灌溉草坪时将被飞机砸中会怎么样?
其实,如果你们允许我再提一次亚当和夏娃的话,我要说,性与死亡打从混沌初开那天起,就与世界末日紧密相连。夏娃不顾警告,吃下了知善恶树上的禁果,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性意识由此萌生。然后,她还让亚当也咬了一口果实,让他萌生了同样的念头。
温德姆不怎么喜欢读书,可如果他在世界末日到来那天拿起妻子的那本书,一定会发现开头几页特别有趣。开篇第一章,上帝就带着所有正统基督徒上了天堂。其中包括正在驾驶汽车、火车与飞机的正统基督徒,这导致无数人的死亡与个人财产的重大损失。倘若温德姆读过这本书的话,他就会想起在他UPS货运车的保险杠上有张贴纸,上面写着“警告,一旦提被,该车即为无人驾驶。”每当看见这张贴纸,温德姆就会想象出汽车相撞,飞机从空中坠落,病人被丢在手术台上的场景——基本和他妻子书中的描写完全吻合。
上帝惩罚了亚当与夏娃的罪行,将他们逐出乐园,并将死亡带到这个世界上。情况就是这样:第一场天启就揭示了性欲与死亡的密不可分,而那全是夏娃的错。
温德姆的妻子有阅读的习惯,她喜欢在床上看书。入睡前,她总是会把书签夹在书里做个标记。那个书签是温德姆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卡纸质地,顶上系着根丝带,书签上的图案是一道彩虹高挂在白皑皑的雪山上。上面还写着“记得微笑,上帝爱你”。
难怪女权主义者不喜欢这个故事。细想起来,这真算得上是对女性情欲的诬蔑。
总共有十九个人。每个人都有名字。
说来也巧,我最喜欢的一则世界末日故事也与此有关。故事说的是一些宇航员掉进了时空乱流,当他们出来后发现所有男人都死了,但女人们全都安然无恙。她们不再需要男人来繁衍后代,并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那个社会比我们乱七八糟的两性社会美好得多。
新闻上说,那几个穆斯林极端主义者驾驶飞机撞向世贸中心、五角大楼和宾夕法尼亚一片不起眼的土地,现已死而无憾地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上了天堂。
男人们真的甘心置身其外吗?
他就在此时料定,世界末日一定是到来了。要知道电视购物频道的节目播出计划可是雷打不动的,他无法想象这个频道也会插播新闻。
当然不。他们终归是男人,而且无法摆脱性欲的驱使,这是由基因决定的。没过多久,他们就试图将这个伊甸园变成另一个堕落的世界。性是罪魁祸首,具体说来,是男人们犯下强奸的暴行。换言之,性关乎暴力,甚至超越性本身。
他的目光被电视吸引了。屏幕上有一架大型客机正撞上世贸中心。他站在那儿,看这段影像从三四个不同的角度反复播放,然后才注意到屏幕右下角的电视购物频道台标。
而且这一切当然与爱无关。
但是,温德姆几乎没有注意到。
莫妮卡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她招手示意他进去。温德姆冒着会违反大约五十条公司规章的风险跟在她身后进了门。房子里弥漫着香肠和植物空气清香剂的气味。她从电视购物频道上买来的破烂堆得到处都是。真的到处都是,一点都不夸张。
世事越是变迁,天性越是恒久不变。
“这是怎么了?”他问。
还是说回温德姆吧。
那位顾客名叫莫妮卡,是温德姆的老主顾了,在电视购物频道上扫货成癖。她块头很大,人们通常会这样形容这类女人“性格好”或“脸很可爱”之类的。她的性格确实不错,至少温德姆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她泪眼婆娑地把门打开时,他还真的很为她担心。
温德姆在三点左右走到门廊前。他喝了点奎宁水,又喝了点杜松子酒,这是他新养成的习惯。此刻,他并不知道那女人在哪儿,也不在乎这个问题。
发生在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温德姆是从某位顾客口中听说的。尽管那并不是世界末日,但对温德姆来说那和末日也没什么两样。
当她来到温德姆身旁坐下时,他已经在那坐了几个小时。温德姆不清楚现在几点了,但空气里弥漫着蒙蒙雾气,想来应该快到黄昏了。黑暗在树下汇聚,蟋蟀愉快地鸣唱,四周如此平静,温德姆恍惚间几乎要忘记世界末日。
他的妻子也会日日做出同样的回应。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对他报以微笑。“嗯——”她会这么回答。就是这声慵懒而动听的“嗯”,如同清晨的拥抱一般,让他对每天早上四点起床的见鬼生活甘之如饴。
然后,纱门在女人身后砰地关上。温德姆立刻感觉到她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具体哪里有变化——他想,无非就是女人的把戏。他的妻子从前也会这么做。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漂亮,但有时简直是光彩照人。擦些香粉,刷上几下,再涂点唇膏之类的。
“祝你今天过得愉快。”温德姆总会这样对妻子说。
他其实能理解那年轻女人的这番努力,他对此倍感荣幸。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也很聪明。可惜,他就是对她没有兴趣。
然后他要做个荒谬的举动。他跑回卧室把之前千方百计避免吵醒的妻子给唤醒。
她坐在他身边,始终是说话的那个。虽然没有翻来覆去滔滔不绝,但其实想说的无非是繁衍人口和重建西方文明。她谈到了责任。她之所以会说这些,是因为再这样的时刻你应当谈这类话题。但在藏于表面之下的其实是性,更深层次之下的则是孤独——温德姆对此感到同情。过了一会儿,她碰了碰温德姆,可他毫无反应,他下面可能死了。
早上四点,闹钟准时响起——那是老式闹钟,他每晚都会上紧发条(他只有在喝过咖啡之后才能忍受无线电广播)。他总是会立刻将闹钟关掉,以免吵醒妻子,然后在客用浴室里洗澡(还是因为不想把妻子吵醒,她的名字叫安),把咖啡灌进热水瓶里,站在水槽边上胡乱吃几口他不该吃的食物——一块百吉饼,或是一块果酱馅饼。这时应该已经四点二十了,要是他动作慢点的话,搞不好就四点二十五了。
“你怎么了?”她问。
他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
温德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世界末日与什么繁衍、重建没有关系。世界末日与另一些事情相关,可他无法用语言表达。
然而,这些该死的日子每天都始于一场灾难。你试试每天清晨都四点钟起床,就会明白了。
好吧,继续来说温德姆的妻子。
在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温德姆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是末日——起码没有马上意识到。对于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来说,几乎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这也并非由内分泌失调所导致,而是由长期为UPS快递公司工作导致的。在世界末日来临的那天,温德姆已经在UPS干了整整十六年。他起初是一名装货工,后来负责分拣,最后终于升到了梦寐以求的司机职位,穿上了那套棕色制服。公司上市时,他名下也有了一些股份。有钱的感觉很好——应该说是非常好。他不仅有钱,还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
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另一本书。她并不会每晚都去翻阅,只在星期天才会打开读上几段。但在世界末日前的那个星期,她正在读的是约伯的故事。
基因工程制造出的流感病毒,有人投它一票吗?融化的两极冰盖?
你们都知道那个故事吧?
这些可能性亦可以随意组合:
故事是这样的:上帝与撒旦打了个赌。他们想看看上帝最忠诚的仆从要“吃多少屎”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那个仆从就是约伯。于是他们下定赌注,上帝开始考验他的仆从,先后夺走了他的财富、牲畜和健康,连朋友也离他而去。最后——每每读到这里温德姆总是会大为困惑——上帝还夺走了约伯的孩子们。
第二类,不负责任的人类自作孽。罪魁祸首通常是疯狂科学家或腐败的官僚阶层。典型例子是洲际弹道导弹互射,尽管这种假设是基于当代地缘政治环境的。
让我澄清一下,这里的“夺走”应该被理解为“杀死”。
第一类,世界毁于一场自然灾难,这场灾难一定有着史无前例的类型或规模。头号种子选手便是滔天洪水——我们知道上帝他老人家十分偏爱这种手段——不过传染病也不乏忠实拥护者。另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冰河期的再度来临,或是另一场大旱。
你们还在听吗?从前,在爪哇与苏门答腊两座岛屿之间有座火山,喀拉喀托火山。1883年8月27日,喀拉喀托火山喷发,火山灰直冲云霄五十英里,喷发物冷却后形成的岩石体足有积五立方英里。巨大的声响在方圆三千英里内都能听见。喷发还引发了一百二十英尺高的海啸。想象一下爪哇与苏门答腊岛沿岸那些脆弱的小村庄遭受湍流冲击的场面吧。
世界末日的故事通常有两大类。
三万人在那场灾难中丧生。
顺带说一句,这不是他家的门廊,他喝的也不是自己的杜松子酒——不过现在对温德姆而言,这一切都属于他了。
他们每个人都有名字。
总之,这是他眼下的理论。
约伯的孩子们。死了。就像那三万个不知名的爪哇人一样。
此时恰逢盛夏时节,温德姆总在两三点时就开始喝酒,所以等太阳在差不多九点落山时,他基本已是酩酊大醉。尽管如此,他依旧观察到,夜幕是升起来的。先在树下漆黑的池塘边汇聚,就像从地下水库中被汲出一般,然后向四周散播,朝着院子的边界扩展,继而延伸到日光尚存的天空中。只有到了最后时刻,一切才都会落下来——他猜想,深空的黑暗就像卷轴一样在地球上方展开。两个黑暗的位面在某处中间相遇,造就了你的夜晚。
那么约伯又作何反应呢?他还在忍受无尽的折磨。他并没有放弃上帝,仍然固守信仰。他的忠心得到了回报:上帝归还了他的财富和牲畜。上帝让他重新拥有了强健的体魄,朋友们也纷纷回到他身边。上帝还给他找来了孩子。注意,在讲述末世故事时务必要字斟句酌。
他对自己观察的准确性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说的是“找来”,而不是“找回”。
每到傍晚,温德姆总是喜欢坐在门廊上喝几杯。他钟爱杜松子酒,但其他酒也喝,并不挑剔。最近,他一直在观看天色由明转暗——真的是“观看”,看得目不转睛。目前,他认为那句俗话是错误的。夜幕并不是“降临”下来的,情况远比那要复杂。
他自己的那些孩子呢?死了就是死了,从地球上被抹除得全无痕迹,像灭绝的恐龙,像被纳粹用火烧死的一千两百万劣民,像死于卢旺达大屠杀的五十万民众,像在柬埔寨丧命的一百七十万亡魂,也像在贩奴航线上被献祭的六千万死难者。
今天,欧洲的人口大约有七亿两千九百万。
上帝真爱开玩笑。
在公元1347年至1450年间,黑死病席卷了欧洲,夺取了七千五百万人的性命。这种传染病之所以得名“黑死病”,是因为病人皮肤的表面会出现黑色脓包,而致病细菌是鼠疫杆菌。当时的欧洲人既没有显微镜,也对病媒缺乏了解,于是将这场不幸看作是上帝之怒。无数苦修者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希望能够平息上帝的怒火。当时意大利的一位编年史著者阿格诺罗·迪·图拉这样告诉我们:“不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纷纷死去。……我亲手安葬了我的五个孩子……眼见这么多人丧命,大家都认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世界末日无非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温德姆想表达的。其余的一切都只是细节。
贝利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意识到,世界末日每时每刻都正降临在某个人身上。他说:“我们不需要在经历过整座城市的毁灭之后才明白大难不死是什么感觉。每当我们失去某个挚爱之人时,世界末日就已经降临。这个故事的核心不仅是为了讲述末日降临,更是为了讲述灾难降到了你的头上,而你却无处可逃。”
这时,那个女人(你们想让她有个名字?她是该有个名字,对吧?)开始小声哭泣。温德姆站起身,走进漆黑的厨房里拿起另一个酒杯。然后他回到走廊上,调制了一杯金汤力。他在她身旁坐下,把冰凉的酒杯递到她面前。他此刻只知道这么做。
这篇小说曾入围星云奖决选名单,贝利试图理解我们对这一文学子类型以及人类灭绝所产生的堪称病态的幻想。作品主人公是末日降临后的一位孤独幸存者,他努力对抗着内心的失落。除此之外,作者还向读者阐释了世界末日的故事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
“来,”他说,“喝下去。很管用。”
戴尔·贝利著有三部长篇小说,分别是《堕落者》(The Fallen)、《骨屋》(House of Bones)以及与小杰克·斯莱合著的《沉睡的警察》(Sleeping Policemen)。他还发表了二十余篇短篇小说,大多数刊载于《奇幻与科幻小说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这些作品中的一些收录在个人短篇集《复活者的遗产》(The Resurrection Man's Legacy and Other Stories)中。
A Song Before Sunset by
译 刘媛
————————————————————
著 戴尔·贝利/Dale Bailey
(1) 被提(Rapture),一些较保守的新教基督徒团体认为,当基督再临时,信徒会被提升到空中,离开地面,与主相会。
原载于《科幻奇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2004年10/11月
(2) 这个故事指的是小詹姆斯·提普垂1976年的中篇小说《休斯顿,休斯顿,听到了吗?》(Houston,Houston,Do You R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