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是想把大提顿山脉给炸了吧?”乔迪被这个念头吓坏了。
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果物理位置真那么重要的话,我猜会是大提顿,毕竟那是基督现身的地方。”
“我不知道。”格温回答,“但至少那不是他第一弹瞄准的目标。他可能会先攻击内布拉斯加州之类的地方。如果没起作用,那他可能会炸大提顿。”
“好吧,但是门在哪儿?”乔迪问,“肯定不会在夏延。我去过那里,那只不过是大草原上一座不怎么干净的政府小城。”
我们正穿越一道横贯黑松林的狭长峡谷,我松开油门,飞行汽车缓缓停下,四周白皑皑的一片。“我们还在黄石,”我告诉格温,“可我们应该能在——四五个小时之内赶到夏延。”我们一直都贴着地面慢吞吞地兜风,如果有必要,随时能到指定高度上快速飞行。
我大笑。“或许他认为我们应该使劲敲门,才能让他听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格温说,“我不愿意让你俩到核弹爆破的地方去冒险。”
“核弹爆破?”格温问,“那跟上帝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愿意,”我说,“但总比他最后为了吸引上帝的注意,把整条山脉都炸了好吧。”
“我猜他这是要搞核弹爆破,”乔迪说,“夏延是空军基地之一,他们在那儿储存着核弹。”
“况且生态系统好不容易恢复元气,又要遭到破坏。”乔迪补充道。
我和乔迪再次驱车北上,朝猛犸温泉驶去。格温的脸透过挡风玻璃上的可视电话屏幕看着我们。“他不肯告诉我,只是要求所有人都暂时远离美国中西部地区。”
此时已没有雪片在我们周围纷飞。汽车的风扇把它们都吹远了。我将控制杆拉向一侧,等汽车完成调头,将控制杆往上一提,踩紧油门向上拉升。汽车升到树林上空,开始朝东南加速驶去。
“下风向?”当格温向我们转达消息时,我问,“他这次又试了什么新花样?”
我说:“夏延应该是安全的,毕竟戴夫本人就要去那儿。你觉得我们应该提前告诉他吗?还是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格温在几天之后接到了他打去的电话,于是我们意识到我们犯了大错。格温正式辞去了队长的职务,飞去了夏威夷,但仍然扮演着协调员的角色。戴夫要她查清楚我们其他人都分别在什么地方,而当她追问原因时,他却只让她转告我们远离怀俄明州的夏延地区,也不要去夏延的任何下风向区域。
“如果我们告诉他,他会避而不见。”乔迪说。
同样地,我不知道我们任由戴夫一个人去追寻上帝是不是明智的。队员们在分头行动之前商量过这件事,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在将脑子里想到的办法全都付诸实践之前,他是不会停下来的,我们也没人愿意去阻止他。我想,在祈祷会和打山雀那两件事发生之后,没人真的相信他能成功,所以都没把他的举动放在心上。我们都希望他能在一段时间后放弃这个念头,变回从前那个正常——虽然有些偏执——的朋友和队员,大家都已经适应和那样的他相处。
“但是,如果他知道你们就在爆破区附近,他也许就不会引爆核弹?”格温问。
是啊,谁知道?按照不可知论者的标准来说,我一直过着完美的道德生活,但谁能说清上帝他老人家的道德判断?再说,即便是到了现在,谁又知道天堂和地狱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只知道,是基督降临,把所有人都带走了;他可能把他们都拉带到了仙女座。
“只是‘也许’吗?”我反问一句,“你认为他已经疯狂到这种地步了?”
“谁知道呢!”
“也许他根本不会引爆。”格温回答,“我说不清。我们所有人面对那样的情形时都会感情用事。我真怀疑现在还有谁能保持彻底的理性,可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理性呢?我们所处的境遇是前所未见的。”
我望向冒着蒸汽的红色岩石堆,然后看看耀眼的白色雪地和远处的绿色森林。“你指的是美景,还是滚烫的喷泉?”
“我不认为引爆核弹是理性的行为。”乔迪说。
“要是戴夫成功联系到了上帝,我们也许就能永远观看这样的景致。”
“即便他能成功让上帝注意到我们?”
“怎么愚蠢了?”我问。
“那就更加不是了。”
“知道吗,”乔迪在喷泉间歇时说,“我刚意识到,现在来这儿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格温挖苦地笑着说:“这话也不怎么理性啊,乔迪。”
间歇泉也许还是从前的样子,但由于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泉眼前被白雪覆盖的木板路上,我觉得此刻眼前的一定是它从未有过的胜景。水蒸气卷着沸腾的水柱冲上一百英尺的高空,震得地面都在晃。
“我只是在说我的感觉。”
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沿着旧路基降落到树木之间,好近距离欣赏自然风光,包括黄石公园颇负盛名的动物。在地球上人口曾经更密集的其他地区,生态系统还未能适应人类突然消失这一骤变,而黄石公园的生态却在基督复临前就恢复了平衡。我们看着驼鹿、麋鹿和水牛像长着蹄子的巨型犁雪机一般在雪地中奔来踏去,还瞥见一头狼在老忠实间歇泉附近的溪流中饮水。
“而戴夫无疑认为他必须把上帝叫回来接他。”
我和乔迪第二天一早出发前往黄石公园。小队的其他人分成若干组到别的地方去了。而我和乔迪决定,既然我们离得世界上最著名的观光胜地这么近,索性到那去走一走。我们找了一辆还能发动的飞行汽车,车上自带的诊断系统显示,它还能继续跑上几百个小时。我们把行李往车后一丢,在空中沿着斯内克河的河谷飞速行驶,经过杰克逊湖,开进了公园。公园入口附近有装载台和机动轨道车,那些设备曾在过去五十年里负责往来摆渡游客,边上还有块告示牌,写明严禁私人车辆驶入公园边界,否则将触犯联邦法律。但我们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大摇大摆地开了进去。
“没错。我觉得我必须阻止他这么做。”
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等抖得停不下来时,我才突然意识到,除了戴夫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没穿外套。“好了,”我对乔迪说,“趁我们还没冻死,赶紧进屋去吧。”
格温点点头:“阻止归阻止,千万别害得自己丧命。”
“但凡有必要,我都会去尝试。”戴夫说。
乔迪大笑。“那样就违背初衷了,不是吗?”
“接下来呢?”格温问他,“拿绵羊来献祭?还是重建约柜?”
当我们飞过位于夏延西北方向一百公里处一块风声呼啸的盆地时,看见地平线上升起了蘑菇云。
“这没什么好笑的。”戴夫打断了我们。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刚才的话:“我是在试图吸引上帝的注意力。如果你们觉得这很可笑或是没用的话,那我很抱歉,但我认为这很重要,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完成这个任务。”
一瞬间,我惊得动弹不得,呆呆地看着那球形的冲击波冲上云霄,看着云层激荡翻涌。然后,我突然回过神来,大喊“天哪!”赶忙拉仪表盘底下的紧急制动杆。我是第一次在车里执行这样的操作,车门、车顶与仪表盘里的安全气囊同时弹出,我跌坐在驾驶座上,视野足足被阻挡了十几秒。此时自动降落模组发挥作用,让我们像石块一样下落。我们猛地弹了一下,像软木瓶塞崩到水里似的,接着哐一下着陆了。气囊被吸回原位,我向前倒向仪表盘。我们的身体正与地面大约呈三十度斜角。
姜大笑起来:“那得用信鸽!”
乔迪在倒向前方时用手撑住了身体。她看向窗户外面,说:“我们落在了一棵山艾树上。”
“也许你应该先把一张纸条拴在它脚上。”我说。
我扭头看向我这一侧窗外,确实,一棵瘤节遍布的小灌木将汽车的尾部顶在了半空中,以这么个姿势迎接冲击波的到来可不太妙。我启动发动机,拉动操纵杆往上飞,只听车外传来像是冰块被粉碎的动静,汽车将灌木割得粉碎,蓝灰相间的叶片碎屑扬得满天都是,透过通风口传进来一股呛眼的鼠尾草气味。但我们总算飞上去了,在我把汽车再次停下来之前,狂风把我们又往前推了几米。我们坐在那里,看着云团升起,等待冲击波的到来。
“无所谓了,反正也没起作用。”
等啊,等啊,风略微偏转了方向,然后又转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我们意识到在如此远的距离之外恐怕什么也感觉不到,于是我小心地又向上拉升了几米,再次往东南方向飞去。汽车在刚才的撞击中受损,开起来震得很厉害,但还能正常飞行。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戴夫脸通红,他说:“重点不在于具体物种,而是其中的逻辑。”
当我们靠近时,蘑菇云从我们前方向东刮去,被不同高度的风吹得消散开来。但我们前进的速度比风快,就在我们快要接近它的时候,我们意识到引爆点就在夏延附近。
乔迪走到我旁边,也在查看那只鸟。“你打死的要真是麻雀,倒有这个可能。”乔迪说,“可这是山雀。”
乔迪面带忧虑地看着我。“我记得格温说他会把一发核弹投向内布拉斯加。”
“我是在做实验。”戴夫说。看见他谨慎地将猎枪放下,我松了一口气。“耶稣说过,上帝就连一只麻雀落到地上都看得见。用这个来测试一下再容易不过了。”
我也开始担心起来。“说不定它在发射管里就炸开了。”
“晚饭恐怕不够啊?”我一边问,一边用拨火棍把小鸟的尸体翻过来,好看清它的另外一面。
“我们最好打个电话,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我们在俯瞰斯内克河的露台上找到了戴夫,他手里拿着一把猎枪,远处的雪地里有散乱的羽毛和殷红的血迹。我看见在羽毛中的鸟食——戴夫显然是撒了把诱饵,然后等着猎物来吃食。躺在地上的那只鸟不比老鼠大多少。
我不愿意失去给他来个突然袭击的机会,可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我们还是应该知道。“好吧。”我说,于是乔迪拨通了他的手机号码。
“好像是枪声。”格温说着飞快跑出门厅,一路高声叫喊着,“戴夫!戴夫!”我们也都赶紧跟在她身后,但我在出门前将壁炉的拨火棍抓在手里。或许是戴夫吞弹自尽了,或许不是。虽然拨火棍跟枪比起来算不上武器,但还是比空手安全得多。
手机响了十几声仍旧无人接听,我开始真得感到担忧了,就在这时,电话屏突然一闪,他的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是戴夫。”他说。
一声巨响突然从旅馆后方传来。
乔迪表情严肃地对他说:“上帝刚打来电话,他让我转告你,别再做傻事。”
“地中海。”阿朱娜回答,我在她说话的同时喊出了“加利福尼亚”。我们对视了片刻,然后我耸耸肩说:“好吧,那就地中海。”
只有一瞬,我仿佛在戴夫的脸上看见了希望的光华。但他马上皱起眉,说:“有趣极了。所以你给我打电话就只是为了骚扰我?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跟我说?”
“在哪儿?”哈马德问。
“我们是想看看你是否平安。爆炸看上去离镇子并不远。”
格温转过身面朝着炉火,扭头说:“卫星电话还能用,我们如果想保持联络也不是非常困难的事。这间旅馆里还有好几百部手机,我敢说起码有一部分手机卡号还没被停用,每月都会自动从信用卡上扣费。想给我们每个人找部手机应该不难。当然,我们也不用人人都去扮演观光客的角色,想建立殖民地的人就开工。”
“本来就在镇子里。”戴夫说,“其实是在空军基地,跟镇子也差不多吧。火箭弹都飞不了,所以我原地射了一发导弹。”
“我也是。”乔迪说。
“你在哪儿?”我问。
“我恰好也是这么想的。”我说,“世界这么大,不妨趁这机会去看看。”
戴夫大笑。“科罗拉多的斯普林斯市,北美防空联合司令部的控制间。顺便告诉你们一声,我距离山脉只有不到半英里的距离,最好别来阻止我。”
他耸耸肩。“其实我不确定,可我也不愿意从现在开始一辈子都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要是他愿意来接我,就来;不愿意来的话,也无所谓。我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乔迪调侃地说:“你难道不怕上帝再一次把你落下?”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戴夫摇摇头。“你们不会相信这里的间谍网络有多厉害。卫星监视器遍布全世界。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知道。然后,我在离家不远处再射一发导弹,他就知道我在这儿。”
“他不会回来的。”姜说。
现在我们也知道了。我调头向南驶去。
玛丽亚一脸惊讶。“等一等。分开行动意味着要是上帝回来接我们的话,有些人恐怕又要被落下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上帝对核弹爆破怎么看?”乔迪问他,“一瞬间把他精心塑造的一切全都毁了,这也许会让他发疯。”
姜玩笑似的从她身边徐徐离开,但他说:“我也有同感。一个人找块大陆住段时间也不错。”
“我愿意冒这样的风险。”戴夫说。
阿朱娜说:“无意冒犯,但在跟你们朝夕相对了十二年之后,我打算独处一阵子。”
“可你这是带我们所有人一起冒险,我可不愿意。”
“那现在怎么办?”乔迪问,“旅行?观光?还是趁剩下的那些玩具没都被埋到地底下之前好好玩一玩?或者直接动手建设殖民地?”
“暂时而已。”戴夫回答,“等我成功,你就会感谢我了。”
“好吧,至少我们试过了。”格温说着转过身烤后背。她把长袍留在了教堂里,只穿了那身普通的衬衫长裤。
“如果你失败了怎么办?没人会感谢你往空气里释放了这么多原子尘。我们还得在地球上生活呢,戴夫。你也是啊。”
实木门砰的一声打开,戴夫、格温和其他几位走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使劲跺靴子上的雪。戴夫看了看我和乔迪,径直走回房间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格温、玛丽亚、阿朱娜和姜则把外衣脱下来,跟我们一起坐在壁炉前。
他笑起来。“那正是环保主义者的想法。所以他们不再砍伐森林,不再燃烧化石燃料,为了什么?环保主义者们都不见了,森林和化石燃料却还在这儿。简直是莫大的浪费。”
哈马德摇摇头。“我怀疑大多数人根本不会这么想。他们可能——”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这么想?”
“莫非信教的人通常都有这样的感觉?”乔迪问,“生活得小心翼翼,就怕受到不想要的关注。”
“真的。”
“我也是。”我对他说,“自从我们发现他存在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像闯入帮会禁地的外来者,时刻都在担心有人拍拍我的肩膀,那意味着我有大麻烦了。”
“没想到你这么坏。”
“看你们俩的样子,本来也不像是贪睡的人,除非累坏了。”他在我们旁边又软又厚的椅子上坐下,把脚伸到壁炉前头烤火,“其实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应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别去打扰上帝他老人家。坦白说,我庆幸自己没赶上那场骚乱。”
他眯起眼睛。“啊,我为什么要跟你废话?”他凑到屏幕跟前,然后影像消失了。
“噢,太好了,”乔迪说,“这下我得整夜盼着天堂的大门突然打开,唱圣歌的天使把我叫醒了。”
乔迪转头看向我。“我们恐怕不能轻易制住他。如果他真在司令部的指挥中心,那我们可能都没法靠近他。”
“我们似乎没能把神灵招来。”他脱下外衣,挂在墙上的钉勾上,“除非,召唤神灵还有延时。”
“等我们到了那里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我说——既是在说服她,也是在说服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可除了试一把,还能怎么办?
祈祷会大约在半个多小时之后结束。这时我和乔迪已经在旅馆主壁炉前的熊皮地毯上偎依着烤火了。壁炉下方是块巨大的石板,上面的燃烧室宽敞得能烤一辆飞行汽车。哈马德最先找到了我们。
正在我们无计可施时,飞行汽车又在怀俄明州和科罗拉多州的交界处意外出了故障。先是车尾扇叶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我只能贴着地面行驶来减轻损耗,希望能在风扇彻底报废前开到下一座城市。在我们离柯林斯堡北部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右引擎发出锐响罢了工,汽车侧摔在地面上打转,翻了个底朝天。气囊嗖地弹出,再次把我们固定在原位,但乔迪身前的气囊爆开了,我听见她惊声尖叫,头部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
既然我已经摔倒在地,不妨干脆来个以攻代守,于是我也把雪抓起来朝她掷去。白雪冰寒逼人,哪里还攥得成雪球,我们抓起一把就往对方身上撒,像两个傻瓜一样笑啊叫啊,此时其他人正在教堂里祈祷奇迹的出现。
“乔迪!”我挣扎着想去帮她,却完全动不了。汽车在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由于是车底朝上,气囊缓缓地排气,我们总算没有一下子落到车顶把脖子折断。我设法从前气囊和座椅间气囊的空隙里挤出。乔迪被夹在车顶和变形的挡风玻璃中间,额头上一道深长的伤口汩汩冒血,流得满脸都是。她正在伸手摸索,想抓住什么东西好使上劲。
我们沿着松树和雪堆之间的小路走回旅馆。我心血来潮,折下一根树枝,这时乔迪正好从树下经过。“哎哟!”她尖叫起来,一丛雪花钻进她的脖子,还没等我跳开,她就弯腰兜起一捧雪朝我脸上扔来。我踉跄地向后跌去,一屁股坐进雪堆里,刚好躲过了飞来的又一捧雪。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平躺,以防弄伤脖子或脊椎,然后我意识到根本没这么大地方让她躺下,她还不如直接坐直身子。我拉住她的手,帮她转身,直到她能坐在车顶上。座位紧贴着我们的头顶。“有什么地方骨折了吗?”我问,一边在座位和底板间的空隙里找医药箱。
“怎么不是?我们一辈子都在说不管我们对宗教怎么想、怎么做,都没什么大不了,因为真相没人能够证实。而现在,我们却害怕某些人的祈祷会令我们消失。这太滑稽了。”
“我不知道。”她弯曲手臂和双腿,然后说,“好像没有。”她用一只手挡在前额的伤口上,不让鲜血流进眼睛里,同时使劲眨巴眼睛把眼里的血弄出来。“两只眼睛也没事。”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她的声音略显含糊,却是分外平静,这要归功于多年的紧急情况训练。
“这不是开玩笑。”
我找不到医药箱,只好从衬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帮她擦拭血渍。当我蹭到她的伤口时,她疼得一缩。我正庆幸只是伤到皮肉,没有深及骨头,可血刚擦干净就又冒了出来。
我用手指戳了她肋骨一下。“他本来就滚远啦,笨蛋。”
“你一定能挺过去。”我说道,不想让她听出我声音中的焦虑。这点伤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在冬季科罗拉多州的户外过夜就难说了。我弯下腰朝窗外看去。太阳仍高挂在山脉之上,几小时之后暮色才会降临,可我看不见周围有任何房屋,也不知道我们能坚持走多远去找过夜的住所。这里的风没有北方大,可还是十分凛冽,会让人越发觉得寒冷。汽车中的热量正在慢慢耗尽。
“啊——上帝,上帝,上帝。”她咆哮着,“我真是受够这个话题了。希望他能滚得远远的。”
乔迪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我突然有点不喜欢空无一人的地球了。”
“很有可能,”我说,“谁知道上帝是什么做的。”
“麻烦还在后头呢。”我告诉她,“首先,地球上并非空无一人。”我按下车载电话的开关,在倒挂的拨号盘上按了几下,然后等着,希望发射器能连上我们身下的天线。
我跟在她身后也走出门。我在教堂里没有脱掉外衣,只解开了纽扣,此刻冷风吹透衬衫,寒意难挡。“一群白痴。”只有我们俩人时,乔迪又说了一遍,“他们这是在玩炸药呢。不,应该说是在玩反物质。”
“你要给谁打电话?”乔迪问,“戴夫吗?”
乔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拿起外衣、帽子和手套。“那我到外面等吧,”她说,像阵风似的从我身边掠过,朝门外走去,“没准等他来接你们这群白痴时,会再次把我落下。”
“没错。只有他离我们最近。”
“我认为需要。”戴夫说。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来帮我们?”
“不,不是这回事。”乔迪说,“外边有好几百万支枪,但那不代表我们必须拿上那些枪朝彼此开火。我们不需要祈祷。”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先问问再说。”
格温说:“乔迪,姜说得没错,如果祈祷真的有用,那迟早会有一人让我们都会被上帝注意到的。”
电话开始尝试建立连接。我们等了十几秒,最后终于看见指示灯闪烁,挡风玻璃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像,戴夫的声音夹杂着静电杂音传了过来。“又要干啥?”
“不。”乔迪说,但戴夫、玛丽亚以及哈马德表示赞成的声音压过了她。
“我是格雷戈尔。”我说,“我们的汽车在柯林斯堡北部失事了,现在被困在残骸中。乔迪受了伤。你能来接我们吗?”
格温点点头。“那好,看来投赞成票的人占多数,但我认为先礼貌地问问上帝打算让我们怎么做也没错,然后我们再恳求他神圣的干预。都同意吗?”
他那张上下颠倒的脸怀疑地看着我们。“你们是想用诡计把我从这里骗走吧?”
“我无所谓。”
“不是这样,”乔迪说,“你看看。”她朝镜头弯下身子,把额头上那块浸满鲜血的布条扯开。戴夫脸上只微微露出一丝同情的神色。
“你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祈祷?”
“对不起,”他说,“这是你们自找的,自己想办法吧。”
姜耸耸肩。“我觉得这无关紧要。要是我们能通过祈祷联系到他的话,那我们当中早就有人这么做了。我想,要是我们真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也就没必要藏藏躲躲,因为他最终总会发现我们在这儿。”
我说:“戴夫,现在不是在麻烦你帮个小忙,我们在野外会被冻死的。”
“安静!”格温大吼。她将布道台前的木质十字架一把扯下来,对着倾斜的台面敲下了定音的一锤。“好了,”等我们都安静下来之后她才开口,“接着来。姜,你的看法呢?”
“说得还真夸张,你不是很足智多谋——”他的影像中断了一秒,然后又出现了,“——一定带着外衣和帽子之类的保暖用品。”
“那不代表——”戴夫张口反驳,教堂里再次乱作一团。
“我们被困在底朝天的汽车里,你只建议我们把外套穿上?该死的,乔迪受伤了!我们得送她去医院,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地方骨折。而且她可能有内伤。”
“已经四年了。”哈马德说。
看着那上下颠倒、模模糊糊的影像,我们很难读出他脸上的表情。我想他是在皱眉,接着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好吧,”他说,“我过去。但我得花些时间才能从山里出去,之后起码要过一两个小时才能找到你们。坐那儿等着吧。”没等我们俩做出任何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阿朱娜回答:“我同意乔迪和格雷戈尔的意见。但是,如果上帝决定不给我们机会,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不通他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很快我就想明白了。“那浑蛋不会来的。”
“阿朱娜你怎么看?”
乔迪猛地回过头来。“什么?可他刚才说——”
我看看哈马德,又看看乔迪。“让他注意到我们?我一点儿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根据对基督教义的不同理解,等联系到他之后,我们的情况可能会比现在糟糕得多。”
“他让我们以为他会来,其实是想让我们被活活冻死。想想吧。要想吸引上帝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让几个自由的亡魂去替他敲天堂的大门?”
格温看着我问:“格雷戈尔呢?”
“可是……他……他会这么做吗?”
“谢谢。”哈马德说。
“他当然会。他刚才不是说了吗,要‘花些时间’才能从山里出来,再‘花些时间’飞到这里,然后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找到我们。他一定会不慌不忙地拖上好久,等他来时,会真诚地说他已经尽力了,但没能赶上。”
“我……呃,我当然认为应该跟他联系,我想哈马德说的也有道理。”
她摇摇头。“不,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做。”
“玛丽亚?”
“我觉得会。我不能白白坐在这里等死。”
“问他想让我们怎么做,而不是让我们凭空猜测。”
“你想怎么办?”
“哈马德,你呢?”
我把手从座位底下伸到后排去找我们的外衣。当我帮乔迪穿上衣服时,我说:“我会朝柯林斯堡的方向走,看看能不能找到房子,或是别的还能发动的汽车。我不会走得太远,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我想我们应该请求他的宽恕,让他带我们一起走。”
她想了想,回答说:“好吧。我给格温打电话,看看还有没有别人能来帮助我们。”
一阵七嘴八舌又要将她的声音再次淹没。“一个一个来,”她大声说,“戴夫,你先。”
“好。”我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和手套,然后打开车窗,跳到了冰冷的大地上。一阵寒风卷着雪片往车窗里钻,我俯下身子亲吻乔迪,然后退后两步,确认她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才站起身。
“好吧,”她在寂静中说,“我以为我们都愿意请上帝再度降临,但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判断。乔迪认为我们根本不该跟他取得联系。其他人怎么看?”
汽车在白色的雪地里是个显眼的黑色长方形,要是我能赶在天黑之前回来的话,应该不难找到它。我朝着城镇大概的方向走去,不时地回头张望,确认还能看得见那辆车,直到它彻底被斜坡遮挡,从视野里消失不见。科罗拉多州丘陵上的积雪并不像黄石公园那么深,但还是足以留下清晰的脚印,至少要在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被雪片覆盖,所以我不用担心迷路。我艰难地往前迈步,双手插在口袋里,头歪向一侧,尽量不让冷风灌进脖子里,仔细寻找任何文明的迹象。
格温不愧是队长。她只让混乱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就扯子嗓子大喊:“安静!”整个教堂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走着走着,我意识到所有机械设备都会渐渐停止运转,那时我该怎样去应对糟糕的原始生活。等我上了年纪,恐怕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得走着去。我甚至需要通过燃烧木柴来取暖——这取决于殖民地的发电装置能工作多久。难怪戴夫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把上帝召唤回来。
“等等,”玛丽亚说,但还没等说完,阿朱娜就接着说,“我们也能——”姜则说,“对,那不如——”于是整个大厅都被喧哗声淹没。
我想到乔迪还在车里等我,在我返回之前说不定她就会死于伤势恶化或是严寒。此时此刻,我甚至不介意真有个上帝在天上看着我们,只要他能在我们需要时帮我们一把。就算他不愿意,或是不能让她活下去,但想到我们俩在死后还能重聚,也算是聊以慰藉。
哈马德摊开手掌指着教堂,也暗示着教堂之外的世界。“我们历来相信的事情,现在仍应当相信——我们自己的感觉就是证据。地球如今变得荒无人烟。留下的报纸告诉我们,一个自称是耶稣基督的人表示对此负责。除此以外,我们只能推测。”
这念头无法让我得到太多安慰,因为这必须等我死后才能确定,即便如此,这种可能性也可以支撑我熬上一阵子。
“基督的审判日已经降临,又结束了。”格温说,“我们还能相信别的什么?”
这时我想到,要是乔迪死了,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加入戴夫的行动。但她不会死的。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处栖身之所,我们两个人都会没事。
“要是你相信犹太教的基督教圣经——”哈马德插话。
最后,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山谷里,我找到了我要找的地方——一片高大的、光秃秃的杨树林中,矗立着一栋房子和一个谷仓。门前停放着几辆车,一条蜿蜒的道路通往那里,与我左侧的公路相连。我继续穿过田野,径直朝那里跑去。
乔迪耸耸肩。“上帝现在可不像当年那么爱说话了。”
这段距离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近——但我还是在夕阳碰到山巅之前赶到了。房子的门没锁,所以我用不着破门而入。屋子里面虽然也不暖和,但跟外面比起来还是棒极了。我想用手机给乔迪打电话,但当我打开时却发现屏幕上有条大裂缝,根本亮不起来。显然是汽车坠落时被我压坏了。屋内的电话也没法使用,这也难怪,毕竟这样的天气持续了整整四年。不过我在后门的钉勾上发现了一串钥匙,我把钥匙拿到外面,尝试发动那些汽车。
戴夫跟格温一样,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还没等格温回答,他就抢着说:“如果上帝真想让我们重新在地球上繁衍生息,那他为什么不明讲?他当时明确告诉诺亚了。”
车道上停着一辆飞行汽车和一辆四轮皮卡。飞行汽车跟电话一样,早就无法启动。我又把钥匙插进皮卡的点火开关转动,车子突然往前动了一下。我脚踩离合器,再试一次,这回飞轮竟然发出轰鸣声,加速转动。油表指针处在低位,不过我只要开车去接乔迪,再把车开回来,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油。
“一点儿不错!可能就是一场考验,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小心谨慎地开口索求。也许我们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一切。”
在飞轮转动的同时,我开始在工具箱里翻找,想找一部能用的手机,结果却只找到一堆扳手和保险丝。这可不怎么令人满意。我慢慢松开离合器,皮卡开始向前,于是我操纵方向盘沿着车道往前开,颠簸着朝前方的公路驶去。我听说车轮很容易陷进雪地里,决定尽量沿着大路行驶,等快靠近目的地再试着在野地里开。
听完之后,她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应该忙什么。这可能只是一场考验。”
这是个好办法,可惜我沿路刚刚开了一公里就来了个大漂移,车子滑过谷底,开始往另一侧爬升。等我发现方向时已经来不及了,皮卡的车鼻子一头撞上路沿,又往雪地里栽了好几米才停下,卡得一动不动。不管我怎么踩油门或是倒车都没有反应,我甚至把车发动,下来使劲推了半天,仍无济于事。
乔迪说话时,格温始终都在摇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卷曲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脸侧晃来荡去。
车里果然没有铁锨,我必须返回刚才的房子去找工具。都怪我不好,怎么事先没设想周全!我只好沿着轮胎印往回走。
“也许这是件好事。”乔迪边说边拽下手套,脱掉绒线帽和外衣,把对我说的话又跟格温讲了一遍。最后她说:“说不定我们应该保持安静,继续忙我们自己的事。”
等我再次回到那栋房子的时候,天色开始转暗了。我到厨房的抽屉里翻找,找出一把还能用的手电筒,然后回到谷仓里拿了把铁锨。我跑回皮卡车那儿,一铲一铲地挖,希望乔迪不会因为我晚归而太担心。她离我只有一两公里远,如果我小心不再陷进雪里的话,用不了五分钟就能开到。
“你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这样。他把我们落下了!”
我在左轮底下挖出路来,正开始对右轮下手,这时看见有亮光从南边靠近。它从距离我不远处滑过,继续往前,朝我们飞行汽车所在的位置驶去了。是戴夫。
“是吗?”
“我真是倒霉!”我大声说,“没想到他还真来了。”我靠着皮卡车喘了口气。这下我用不着跟它较劲了,戴夫和乔迪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找我的。
格温皱起眉。“还有什么可想的?我们得与上帝取得联系。”
前提是他们能找到我。开着飞行汽车不容易跟上我的脚印,要是他们错过那间农舍,恐怕也不会发现被困在路边的我。
格温站在布道台后面,身穿白色长袍,袖口上缝着一掌宽的金边。那是她在神父的圣器收藏室里找到的。她身后的墙面上都是窗户,正适合开这样的圣会。戴夫、玛丽亚、哈马德、阿朱娜和姜坐在前排;提顿山脉的美景在格温身后,与她自身的优雅相映生辉。所有人闻声都转过头来,这时乔迪又说了一遍:“不要祈祷。我们得先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我钻进车里,打开车头灯。这应该管用。我同时也继续铲雪。
在雪地里奔跑并不是件易事。原本行走时能承受我们体重的冰壳,现在被我们一步一步踏碎,每一步都跑得分外艰难。等冲进教堂时,两人都已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气喘吁吁地喊出一声:“不要祈祷!”
十分钟后,我把另一只车轮也从雪地里挖了出来。他们还没有找来。我爬进车里,踩下离合器想往前开,但松开离合器之后,车没有挪动半步。
乔迪抬头看着我,脸上现出与我相同的忧虑表情。“该死!”她说,然后飞也似的朝教堂跑去。我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大喊:“格温!格温!等一等!”
我又拿着铁锨回到车外,这一次开始挖底盘下面的雪。又花了十五分钟。当我再次发动时,车子稍微动了一下,我前后挪动,直到车轮开始转动,然后沿着路全速往前开去。情况不大对头。
我的脊背突然掠过一阵寒意,那并不是源自积雪。“我们也许没时间了,”我说,“若是格温的小祈祷起了作用,上帝今天可能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戴夫还开着着陆灯。我一抵达山谷边缘,就看见灯光在我们翻倒的汽车旁边闪个不停。有个人影站在车旁边,但我看不清那是戴夫还是乔迪。
乔迪耸耸肩。“我们才刚降落,一直忙着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假以时日,我相信我们当中的多数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的。我是说,要是我们做得正确,这里就能成为我们要找的天堂。”
这一走神就出了岔子。我一边咒骂着祸不单行,一边把油门踩到底,猛打方向盘,在碎石块和灌木间跳腾着往前冲,趁车轮着地的间隙控制方向。轮胎旋转着,飞轮马达发出刺耳的抗议声,但我还是死死地将油门踩住,皮卡一路颠簸地驶向那两辆飞行汽车。当我靠近时,看到戴夫站在灯光里,乔迪平躺在他跟前的地面上。她一动不动。
“我从没想过生活还能继续,”我说,“在基督复临之后,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皮卡猛地一颠,工具箱的盖子突然打开,扳手散落得座位和车底板上到处都是。我右手抄起一把大的,滑行到戴夫的汽车旁边停了下来,举着扳手跳出车,大声喊道:“你把她怎么了?”
我想了想这句话。有道理,至少在现有的飞机和飞行汽车散架之前确实如此。就凭我们八个人的力量,怎么也无法将一个科技文明无限维持下去。用联合国那些社会科学家的话说,我们的殖民设备只能保证我们停留在所谓的“人工强化工业时代”,直到人口增加到足以建造我们自己的工厂,但即便那样也不能保证让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全世界。方案是要选择一块区域定居下来,而不是在一个新的星球上满世界乱跑。当然,那个星球至少得有一块适宜居住的地区,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在两年之后放弃寻找,选择返回地球。
他甚至都没有辩解,只是站在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动手吧。没关系。我会告诉上帝是我罪有应得。”
“整个地球都是我们的。”她指出。
“你没机会见上帝。”我说着举起扳手照他脑袋挥过去,他毫不闪躲站在原地,我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这气候对伊甸园来说有点冷啊。”我说。
尤其是乔迪还躺在我们跟前。
“嗯,说不定。”她露出一个不可知论神学家的笑容,接着说,“可能我们就是下一艘挪亚方舟。我们已经准备好去开拓新的殖民地。我们是联合国太空管理局所能找到的最优基因族群,冷柜里还存着更多的受精卵。也许上帝决定现在是时候了,他要清除掉所有乌合之众,给人类一个全新的开始。”
戴夫脱掉了她的外衣和手套。她的脸和手现在像雪一样白,张开的嘴里没有呼吸。
“这正是上帝的意图?”
“我们当时就应该意识到,必须有人为了大家去把他找来。”我弯下腰用手试探她脖子的脉搏时,戴夫对我说:“当我想明白这一点时,本想自己去的,但既然乔迪离死不远了,我想让她去也不错。反正谁去都一样。”
她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地方,美丽又宁静。上一次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个动物园。到处都人山人海,排成长龙的房车和越野车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垃圾被风吹得遍地都是。我觉得现在我终于看到它本来的样子了。”
除了前额之外,我没在她身上发现其他伤口。她一定是在戴夫抵达时就已经昏迷,要么就是被他打昏了。我摸不到脉搏,可是我的手指早就冻得冰冷,没准连我自己的脉搏都摸不出来。我弯下腰,用脸贴着她的口鼻去感受呼吸,但还是没感觉到。我不知还能怎么做,只好嘴对嘴地往她肺里吹气。
“奖励?”
戴夫抓住我的衣领。“不,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在确定她已经完成任务之前,你不许带她回来。”
乔迪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我们走进杨树林时,她说:“假设这一切真的都是上帝在背后操纵,而且这不只是什么过火的恶作剧,那或许这是对我们的奖励。”
我麻利地站起身来,用扳手给他左太阳穴来了一击。他的头猛地偏向一侧,重重地向后跌倒,从地上震起片片雪花。我再次蹲下对乔迪施救。
我用左手牵住乔迪的右手,并肩往前走。这是不假思索就做出来的自然举动——我们此时虽然不是搭档,但之前合作过好几次。因为飞船上只有我们几个人,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做实验,所以每两位成员之间至少都搭档过一次。我拉着她在新雪中跋涉,心中涌起一阵温暖与宽慰,庆幸从没和她真正闹僵过。看来我们又要共同度过另一段时光了。
五次胸部按压,接人工呼吸,再来五次胸部按压,接人工呼吸,不断循环。不知过了多久,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发出一声呻吟。
我们从围栏上荡下来站好,然后沿着来时的足迹返回。旅馆建于上世纪之末的一栋大型木质建筑,当时是为了给前来造访地球上最后一块净土的游客们提供住处。
我高兴地欢呼,用双臂将她抱起,带到戴夫的车里,将她放在乘客座椅上,立即打开暖气。
她耸耸肩。“管它呢,听听不可知论者怎么布道应该也挺有意思。”
接着,我跑到车的另一侧,也爬了进去。当我将门砰地关上时,她尖叫着醒了过来,发现是我,又跌坐在座椅上。“天哪,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做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噩——等一下。”她打量着这辆车,比我们飞来时的那辆要大得多。
“听着,”我说,“格温马上就要开始仪式了。你到底去不去?”
“这是戴夫的车,”她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他来过。”
“一个读过报纸之后就选择相信他的前不可知论者如是说。”她语气温和,却言辞尖锐。
“是的,而且他还把你拉出车来,想让你死。”我往车外看去,想确定戴夫还躺在刚才被打倒的地方没有动过。在我意识到他并不在原地的一瞬间,我身边的车门突然打开,他拿着我的扳手站在车外。
“耶稣对犹太人可没这么大的影响力,”我指出,“对穆斯林和无神论者也没有。”
我伸手去拉升降控制杆,但没等汽车开始移动,他就用扳手狠狠砸中了我的手。“想得美,”他说,“出来。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完成这项实验。”
她用一只手套擦了擦红鼻头。“如果你想要收割一整个星球上的所有住民,难道不用当地的宗教来当幌子吗?”
我用左手揉搓着突然麻木的右手,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它握成拳头。要是能的话,拳头又能给我带来怎样的转机?
“那耶稣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我问。
乔迪靠过来,好让戴夫看得见她。“已经完成了。”她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外星人把人类都带走当奴隶了。可能我们本来就是实验对象,他们得到了所需要的全部数据。可能我们吃起来像鸡肉。有很多解释都比上帝可信。”
“什么意思?不可能。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应该把这句话当作是奉承还是什么,于是决定装作没听见。“那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上帝干的?”
她哈哈大笑。“我是获得了重生,你这个白痴。我死过一次了,到过那里,看见你那宝贝天堂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如果你是上帝的话,你一定会比他做得好。”
“你真去了?”我问。
我摊摊手,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上帝。”
“真关着?”戴夫问。
“或许上帝知道我们的存在。或许他是故意把我们留下的,作为我们不信他的惩罚。”她不屑地说,“那么无神论者呢?其他的不可知论者呢?怎么就只丢下我们八个人?”
“对。”乔迪看戴夫的眼光中有烈焰在闪烁。
其实返回地球之后,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他知道呢,”我说,“嗯?”
戴夫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让我进车里去。外面太冷了。”
“所以是上帝把我们落下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倘若他真是无所不能,必定会知道我们在那儿。”
我考虑了一下,其实更愿意让他在外头多冻一会儿。然而乔迪却说:“让他进来吧。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将座椅往前调了调,让他钻到后排座椅上。一等他坐好,我就立即拉动升降控制杆,飞行汽车直直地带我们飞上了一百多米的高空。
“我们那时候正以相当于光速98%的速度飞行,身在3.5光年之外。”
“你要去哪里?”他问。
“月球上的三千名殖民者当时也不在地球上,他们就被带走了。”
“飞得高点儿,好让你在动别的念头之后三思而行。”我回答。
“我们当时不在地球上。”
“他不会再动别的念头了。”乔迪说,“再也不会了。”
“我是说,如果我应该相信真有基督再临,审判日再次上演,所有灵魂全都被带往天堂里,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怎么不把我们也带走呢?”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问。
“什么意思?”
她笑得像是一群狼围住了一头小鹿。“因为如果他轻举妄动,一定没有好下场。如果你认为我们在人间是孤独的,那就等着,看看到了天堂会有什么来迎接我们吧。”
她摇摇头,简单地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
“有什么?”戴夫问,身体前倾,把头插到我们两人的座位中间,“你发现了什么?”
我惊讶地望着她。“这怎么可能?地球上所有人都消失了,我们找到的每份报纸上都登着基督复临的消息——还有图片。所有墓地都空了。这难道还没把你变成信徒?”
乔迪的眼神像是在遥望远方。“我找到了曾经的天堂。在一道狭长的光隧道的尽头。其实并没有什么门,那更像是……一个地方而已。很难描述它的样子。但我知道应该往哪里走,我知道它的入口是关着的。”
“我现在也是。”她说。
“永远都不开了?”戴夫问。
我挪了挪位置,好让栏杆上的一个疙瘩不再扎我的大腿。这一动,让栏杆跟柱子之间的连接轴发出了嘎吱的声响。“我们都是不可知论者,”我指出,“或者说从前都是。”在远征团规划者挑选成员的时候,他们要的是会根据手头信息做出决定的人,而不是依赖祈愿或是轻信传言。被选中的人基本都是不可知论者。
“感觉是那样。我记得走到了快要进入口的地方,没看到人来接我。于是我只好转身回来,但却找不到路。我四处乱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方向。要不是格雷戈尔在对我施救,我恐怕是找不到了。”
她大笑。“这口吻就像个真正的不可知论者。”
“在哪里四处乱走?”戴夫追问,“那里什么样?”
“值得一试。试试又没坏处,对吧?”
“像是雾。”乔迪说,然后又用颤抖的声音补充道,“我能透过一片灰蒙蒙飘渺无形的雾向外看。听不见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我甚至没有身体感官来听,来闻,或是感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什么,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错,大致就是那样。”我开始觉得尴尬。她又朝我投来一个那样的眼神。“你不会真觉得这能奏效吧?”
“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体在哪儿?”
“我想她会求上帝把耶稣送回来。”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下巴在哪儿?它就在那儿呗。”乔迪不再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听着,我累了,头痛欲裂,而且今天死过一回。我只想休息一下。等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戴夫是个工程师。格温也同意这办法。”
我心领神会,开始一边飞一边寻找医院。
“还真科学。”
随后,我们包扎好乔迪头上的伤口,确认她没有其他地方受伤,然后我们住进了柯林斯堡希尔顿酒店顶层的蜜月套房。戴夫的房间在楼下。我原本想把他扭送到城市监狱里去,但乔迪阻止了我。
我点点头。“是戴夫的提议。他认为祈祷的人越多,发出的信号就会越强。”
“他的利齿已经被拔掉,没法咬人了。”当我们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时,她对我说。我们身上盖了十几条毛毯,还在屋里点满了蜡烛照明。“他现在会对我告诉他的一切信以为真。另外,我们需要他。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当作一个正在接受康复治疗的酗酒者或类似的病人来对待,尽快让他融入我们的生活中来。”
乔迪注视着我的神情像是在看个傻乎乎的小弟弟。“干什么,要祈祷吗?想吸引上帝的注意力?”
“融入我们的生活中?”我简直不敢相信,“在他对你做过那些事情之后?他杀死了你。你都已经死了!”
我在脑海中勾勒这幅不可思议的画面,然后想起来找乔迪的原因。“队长过会儿就要举行仪式了。她想你也许也愿意参加。”
她咯咯笑着回答:“这个嘛,我不是很确定。”
接下来就是难以相信的部分。他据说给了人们六天时间来准备,然后到第七天时,他叫他们全都来接受审判。对虔诚的信徒没有优待,对不信者也没时间施以惩处;他把所有人都叫到自己面前,可能想等以后再慢慢筛选。报纸对他使用的手段避而不谈,显然,所有记者、编辑和印刷工人也都跟其他人一样前来迎接这伟大时刻,但我却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办到的。大多数人都以为会升上天空,可海拔超过一万五千英尺人就会缺氧窒息,到了超过四万英尺的高度,他们的血液就会沸腾。就连《旧约》里的神恐怕都不会让他的信徒去承受这样的痛苦。进入另一个维度倒是更有可能,但我也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
“哈?那么光隧道,天堂的大门那些又是怎么回事?”
从那些报纸上的内容来看,耶稣一开始就是在这里现身的。不是耶路撒冷,不是梵蒂冈,甚至不是盐湖城,而是大提顿。山脉的最高处,粗粝之美,正适合神的儿子降临。我几乎能看见他从峰顶飘然而至,落在耶稣变容教堂门口,我们过夜的那间旅馆就在教堂背后。要相信这一幕很难,但想象起来却很容易。
她压低声音说:“那些都是胡编乱造。我只是把他想听的说给他听。好吧,是我想让他听到的,随你怎么说。”
我们抬头看着被阳光点亮的山峰,各自想得出神。我在想旱地星。我们在抵达两个月之后才给它命名,但这个名字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旱地星炎热、干燥,沙尘暴肆虐,有时甚至能连续刮上好几个星期——倘若真有地狱的话,绝对非它莫属。可我们八个人,作为首个星际远征团的成员,却在那里整整生活了两年,致力于探测和收集各类数据。之后,我们收拾行囊,回到故土——一个空荡荡的地球。到处都找不到一个活人。迎接我们的只有野生动物和一座座废弃的城市,城里堆满了发黄的四年前的报纸。
我透过摇曳的烛光看着她,一时间目瞪口呆。
“嗯。”
她耸耸肩。“从我被戴夫敲晕的那一瞬间起,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醒过来,发现你在我身边。”
“没有冰川。只有冰川才能雕琢出这样的山岭来。”
“你不记得?”
整整过去了十二年。去程五年,返程五年,还在那颗环绕陌生恒星运转的尘埃星球上住了两年。她说:“在旱地星上可没有这样的景色。”
“嗯。”
“我也一样,”她说,“离开太久了。”
“那你可真是演技高超啊。”
“我都忘了这片山脉有多美。”我说,呼出的热气让手套的边缘凝起白霜。
“很好,因为我想让他确信无疑。”
我想了想。“即便我们并不确定?”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山峰沐浴在阳光中,使整片雪原白晃晃的,甚是耀眼,岩石也笼上一层虚假的温暖之色。山脉两侧参差崎岖草木不生,只有岩石与寒冰。
“什么?”
我看见她坐在围栏上,目光越过被白雪覆盖的田野,望着远处的山脉。她坐在下层栏杆上,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着上层栏杆,下巴搁在手上。齐肩的棕色秀发从绿色绒线帽下披散开来。双脚轻轻晃动,在雪地里犁出一道沟。她听见我从身后靠近,便回过头来。“嗨,格雷戈尔。”然后转过头去继续望向远山。我在她身边坐下,学她的样子把下巴托在手上,也望向远处的山脉。
“你想让戴夫确信无疑,可我们的处境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死后会遇到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除了乔迪的脚印,到处都没有人类的痕迹。林中只有我的靴子在雪地里行走的声音。热气随着呼吸从嘴里喷出来,在我身后留下一团团白雾。我被羽绒服包裹着,与外部隔绝,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我知道乔迪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在这个本就应当很空旷的地方,她不会再想着去寻找那些已不再的人。
她再一次咯咯笑起来,在毯子底下与我靠得更近。“上帝是公正的,如果他真存在的话。毕竟,我是个不可知论者,我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太多。”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我踏着在靴底嘎吱作响的积雪沿路寻找乔迪。前一夜的暴风雪在冻结了一星期的旧冰层上铺了一层深及脚踝的新雪,乔迪醒目清晰的足迹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在转弯处从视野里消失。她朝群山的方向去了。我甚至不用跟随她的脚印,就知道她是独自一人去的。
Mute
《错失审判》是本书首次收录的原创作品,从理性主义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圣经审判日的故事。一艘星际飞船上的船员返回地球,发现所有人类都被上帝带走了。奥尔申对宗教有鲜明的观点,他认为那是人类苦难的根源。正是这种看法使他写出了这篇作品——探讨被“留下”究竟是不是一件坏事。
by Gene Wolfe
杰里·奥尔申著有长篇小说《路过天堂》(Paradise Passed)、《特别出逃》(The Getaway Special)、《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Anywhere But Here)。1998年,他以中篇小说《原地离弃》(Abandon in Place)荣获星云奖,后将之扩写成长篇小说。他还写过100余则短篇小说,大多数都发表在《科幻奇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和《类比》(Analog)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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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刘媛
(1) 大提顿山脉,位于美国怀俄明州西北部壮观的冰川山区。
著 杰里·奥尔申/Jerry Oltion
(2) 柯林斯堡,科罗拉多州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