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伊文妮甩掉他的那个夜晚紧紧抱住了他,我知道我跟他的距离不可能比这更近了。第二天,他便出门去制造他的第一辆自行车。
亚蒂和我,我们从来都不是恋人关系。他对我没有那方面想法,而我也没本事去引诱他。说起来可笑——我现在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从前也是个难看的孩子。母亲说是外头的辐射把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她总爱把所有事情都怪罪到辐射头上——但我却在爸妈脸上清楚地看见了他们遗传给我的长下巴、距离过近的双眼、软塌塌的暗淡头发,还有七扭八歪的牙齿。我的身材也跟美女沾不上边:瘦骨嶙峋,胸部扁平。有些男孩子不介意女孩的长相,只要能亲密接触就行,可亚蒂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在他从火花学院毕业前,学院里的辅导员想让他接受职业训练,因为他在手工劳作方面天赋过人:不论是雕刻、铸模还是焊接,样样都是信手拈来。“制作零件,打造机器,看着成品诞生,那样你不会更加快乐吗?”他们问。如果伊文妮早点跟他分手的话,他或许会向他们的压力屈服,但现在他却告诉他们,他可以把设计和制造这两件事情都做得很好。心碎的他急需证明这一点。
可为了伊文妮,他不能只当个邮递员。其他小伙伴都知道亚蒂在学院里有个女朋友,他们觉得她跟他在B9区闹着玩的那些女孩子没什么分别,不过能得到C5区公主的芳心还是非常厉害的,所以那些小子们都对亚蒂心怀敬畏。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当伊文妮甩了他的时候,他顺着排水管爬进我的房间,在我怀里哭个不停。
第一辆自行车算不上什么艺术品——不过就是把一些不锈钢焊条做的管子焊接到了一起,但它坚实耐用,是个好的开始。我和德隆接手了送信的差事,此外,我们还负责小队自行车的日常维护和修理工作——好让亚蒂专心造自行车。他告诉我,大学的工程学项目导师们看不起他,说他把时间都浪费在制造这些“玩具”上了。在他们看来,只有能疏通水管和下水道的新型机器人,或是能支撑避难地隧道不致塌陷的创新几何结构,才值得机械工程师耗费心力。而危险区域恼人街道上的快速交通不在此列。
所以,我想他无论如何都得到学院去求学。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当邮递员——他喜欢骑在自行车上炫技,左躲右闪地避开障碍,挑战危险然后顺利逃脱。他喜欢把我们都组织起来一起去送信,快速安全地将包裹送到那些不敢上街的收件人手里。他保护年幼的孩子,帮助外来者尽快适应避难地,他通过这种方式接触人们的生活,让他们过得更好。这样的愿望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也是他所建立的“准则”的基础。
白天,亚蒂照导师的要求工作;而当夜幕笼罩避难地时,他来到被我们用作总部的废弃商店里,锁上前门,照着他的设计图开始制造。
伊文妮就是亚蒂的香槟。我从没见过她,但我了解她,因为亚蒂将她的一切全都说给我听。他被她迷得丢了魂,这种事没法跟别的男孩子倾诉,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听众。他承认,其实火花学院里传授的大多数知识都能在书本和视频里学到,哪怕用B9区的陈旧设备一样能够学习。另外,他原本有份送信的差事,能给自己挣碗饭吃,用不着非去加入大学项目。但是,像伊文妮那样的女孩怎么会嫁给一个住在B9区的邮递员呢?他必须拿到学位,分配到更好的住处,这样才能跟伊文妮共同生活。
亚蒂想让B9区每个遵守“准则”的孩子都拥有这种时髦而高速的机器,能骑着它摆脱危险。在这个阶段,“准则”的内容相当简单:照顾好你的自行车和你的朋友;能逃跑的时候绝不动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而不是只顾自己。他一视同仁地用这些原则去要求小队中的每一个人。
其实,亚蒂在居住区里交过女朋友,而且他也到了弄懂男女之事的年纪。他并没有把他失去处子身的经历说给我听——他毕竟知道我是个女孩,应该不想听他的征服史——但我知道那事已经发生了,因为我看到那个女孩想彻底占有他。她想得美。亚蒂总是用香槟来比喻他中意的女孩,而香槟在B9区里可是觅不到的稀罕物。
这时我们早就不再偷盗,我们有了获得管理员认可的正经业务——递送包裹,为电力车队和避难地各处的步行人员提供侦察服务。我们佩戴臂章,表明自己是亚蒂小队的一员——我们自称“亚蒂的天使”——获准跨区,并能在公共隧道和建筑物中骑行。管理员将头盔、手套和轻型护甲作为配给品的一部分发放给我们,而且为我们准备了防滑钉,可以钉在带护板的软底鞋上,这样鞋子和脚蹬不易打滑。当我们身穿同样的护甲,脚踩钉鞋,浩浩荡荡地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时,总会引得路人驻足观看。
第二个促使他到学院去的原因是伊文妮。
我们收取的费用起初是食物、工具、衣服等,随着客户群体扩展到其他区域,收入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兑信币——兑换信用点的简称,它计入避难地的会计系统,可以用来兑换配给品、娱乐活动,或是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只给自己领取了一份配给,把其余的信用点都给了亚蒂,让他去购买制造自行车的材料,给B9区的孩子们一个机会——学习的机会,成长的机会,相信善意、肯定他人价值的机会。
亚蒂历尽艰辛也要坚持到火花学院去上学,有两个原因。好吧,也可以说是三个。第三个原因是,他无法忍受别人告诉他,有些事情是他做不了的。而第一个原因是他热爱学习。知识让他精力充沛。他对机械工程很感兴趣,火花学院的老师也鼓励他刻苦钻研。我猜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亚蒂能帮忙维护避难地的基础设施。
但是,想在这样一个垂死的星球上播种希望可没那么容易。
没过多久,我们就将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其他区域,成为B区和G区街道上一道抢眼的风景线,有时甚至在A区也能看见我们的身影。十七辆自行车成群结队地以每小时二十多英里的速度呼啸而过,相当夺人眼球——这也是有利有弊。只要我们从A12区经过,当地一群称为“猛狗”的暴徒就会想方设法给我们设陷阱,而我们经常要在去火花学院接送亚蒂的路上经过那里。凭着出众的速度、智慧和机动性,我们从没让他们得手过。
就在亚蒂竭力想让B9区变得更好时,避难地外的生存却变得越发徒劳。动植物在未经过滤的阳光下纷纷死去,不断有人饿死,新生儿变异出太过可怕的样貌而被父母了结生命。暴行当道,生命短暂而丑恶,人们不遗余力地及时行乐;经常有人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或别的事情之上,以获得肾上腺素飙升时的片刻兴奋。我不知道那群所谓“收割者”在外面作乱有多久了,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突破安全兵的防线闯进堪萨斯避难地的那一天。
自行车变成了他的整个世界。有我父亲粗略的指导,加上我们在网上找到的一些参考书,亚蒂不光学会了维护和修理自行车,还学会了框架几何、应力系数和性能标准。我也有所长进——因为待在亚蒂身边不可能不学习,但基本上我还是专攻维护和修理的部分。我们都会骑车和保养车辆了,但对他来说这仍然不够——我们得训练才行。他每天黎明时分就把我们叫醒,带领我们在B9和B7区空旷的街道上骑行,展开速度与耐力的较量,我们腿上的肌肉也变得越发结实。
那些人骑着老式的内燃机摩托车,里面烧的是他们造出来的不知什么乙醇燃料。他们奉行虚无主义——既然地球和地球人注定消亡,何不在毁灭的道路上送他们一程?在这些收割者看来,他们自身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那天闯进大门的二十多人里,只有两人在落入避难地防御者手中后试图逃脱。但是,在这些收割者被消灭之前,总共有十八名安全兵和超过一百名平民倒在了他们弹射武器的扫射之下,还有无数人被他们驾车直接撞翻。数百人在他们放的那场大火中葬身。
你也许会好奇,亚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追随者,有些人甚至忠心耿耿地甘愿为遵循他的“准则”而牺牲自己。我坚信,这是因为亚蒂身上有比旁人更明显的三种品质:心地善良、信念坚定、言出必行。一旦他确定想做什么,就会全心投入,其专注程度令一般人望尘莫及。他的热情像黑洞一样散发着巨大的引力,将其他人吸引到身边。
大门处的基础设施,包括防辐射屏障,都损毁得十分严重,管理员封锁了整块区域,只在里面又造了一道新门。他们没有对A7、A8区坍塌的隧道和被大火烧坏的建筑进行任何修复。有什么必要呢?人们难以进入避难地,并不是因为里面地方不够大,而是因为我们的温室中产出的食物不够。房屋多得是,而收割者在长达十八个小时的疯狂毁灭行动中,只损坏了居民区。
一年之内,自行车雨后春笋般在B9区的街道上冒了出来。我们在此过程中失去了一位同伴——托雷从F5区向外逃时被安全兵打死了,他真不应该擅自到那里去——但是骑车人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了十七人。我们是车轮上的骑士!我放声大笑。
亚蒂从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跟其他同学一起帮着修复屏障和基础设施的关键部件。一天,我们在C17区进行地下作业——亚蒂是施工工程师,德隆和我是他的机工长——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她是我见过的最美貌的女人,个子高挑,腰肢柔软,鹅蛋脸,颧骨饱满,光洁无瑕的深色皮肤。
因为他是亚蒂,我们全都对这番话深信不疑。
“请问哪位是迪安格罗先生?”她问,声音像浓浓的奶油,像柔软而香甜的液体一样泼溅出来,渗透干渴的空气。亚蒂愣住了,刚爬上梯子又忙不迭地爬了下来,满脸都是神魂颠倒。“我是亚蒂·迪安格罗。”他说。
“我们需要更多自行车,”亚蒂宣布,“必须给每个人都配一辆。骑上这家伙,谁也休想追上我们。领到自家的配给品之后,我们再不用担心遭人半路抢劫,他们根本追不上。要是哪个朋友遇到麻烦,其他人就能及时赶到,有麻烦找上门来,我们也能快速脱身。有了自行车,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我试着想象萨隆达眼前的画面:一个瘦长结实、表情羞涩的年轻男人,身高六英尺,小腹平坦,大腿像树干一样粗壮,黑发压在安全帽底下,被汗水浸得卷曲成缕,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两天没刮的胡须——说明他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光顾着工作以尽力收拾那场浩劫留下的残局,几乎不眠不休。
不过那足够了。我爸爸下班之后,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把自行车修好了,然后亚蒂接过车,叫上我,去他找到的一段废弃隧道,在里面练习骑车,没有任何人围观。他只允许我一个人见证他初学骑车时的狼狈样。一星期后,当他把车交还给约瑟时,他径直将车骑到在街边等候的伙伴们面前,帅气地刹车停下,跨步下车,动作熟练。
她微笑着,笑容温暖而真诚,如阳光般灿烂。“我是萨隆达·麦凯布。我知道你会造自行车。”
那是他对我的期待,希望我能通过入学考试,也被火花学院录取。我很努力,因为他认为我应该这么做,但我从没抱太大希望。“是,亚蒂,他对自行车有所了解。”我特地发音夸张地说,“至于懂多少,我就不确定了。”
她是电机工程系的学生,她的父亲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从家所在的F3区前往C7区实习。
听见我的话,亚蒂皱着眉回过神来。“说话要像样,摩根,”他斥责我,“你得多练习书面英语,才能跟我一块儿进学院。”
她觉得要是有辆自行车就能解决问题了。亚蒂答应了,条件是她得先练一阵子,学会避开危险——而他,当然非常乐意免费训练她。德隆跟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带上其他同伴去找午饭,留下俩人眉目传情、互相恭维。我们走到一个拐角处,德隆咕哝着说:“赌十个兑信币——天亮之前他一定会跟她上床。”
我耸耸肩。“他懂机械啥的。我们就是这样才进来的,最后。他会焊工。”
我不这样想——她是上层阶级家的女儿,而且我也没蠢到愿意打这种赌。幸好没有,不然我输定了。
亚蒂的目光终于从自行车上移开,锁定在我身上,可脑中的念头仍在飞速旋转。“你爸爸会修自行车?”
等萨隆达的自行车造好,我们晨练的地点就换到了F3区,顺便带她骑个几英里,然后她和亚蒂就与我们分道扬镳,两个人单独去练习——亚蒂说这是因为她还跟不上我们的速度。确实如此,后来随着她骑车技术的提高,她跟我们一起训练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不过,她分配到了一套独立住所,不必和父母同住——她的父亲是管理层的高官。没过几个月,我们也开始到F3区去接亚蒂了。
亚蒂没有回答约瑟的问题,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用胳膊肘碰碰他。“我会骑车,”我小声对他说,“在外边学过。自行车在外面根本不值钱,堆得到处都是。我爸爸给我修好了一辆。”
他把制造自行车的工作搁到了一边。反正那时候B9区所有的孩子都已经人手一辆自行车了,每位天使队的成员则各有一辆拔尖的、量身定做的出行工具。一到周末,他就会回到B9区查看送信业务,并跟同伴们待在一块儿。他还是从前的亚蒂——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发出温暖的笑声,对街坊四邻也是一如既往地关切。可是孩子们想念他,有些人开始管不住自己,做出违反“准则”的事情来。于是,那段时间他回来得更勤了,因为他意识到有他在,才能让孩子们循规蹈矩,心怀信念。但我却更加担心他,因为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开始落锁时,他才骑上自行车赶回F3区去见萨隆达。那么晚可不适合一个人上街骑行。
“你会骑车,是吧?”约瑟问。他跟大多数孩子一样,认定亚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亚蒂甚至被火花学院录取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B9区的孩子轻易进不了火花学院,他们中的大部分连书都读不上。
我告诉自己,亚蒂正犯下一个可怕的错误,他又在重蹈当年和伊文妮分手的覆辙;然而我内心并不坚信这一点。他快乐极了,而萨隆达——虽然我讨厌她张雕塑般完美的脸——是个很不错的人。真的非常和气。不管我怎么试着让自己讨厌她,我还是喜欢她。有一次她跟我们一同来到B9区,说想看看亚蒂和我们生活的地方,见见那些孩子,听他们背诵“准则”。“我小时候曾想加入读写姐妹会。”她对我说。当时亚蒂正在给一个九岁小孩解释变速器的工作原理,还有如何最快捷地更换脱落的车链。“但是,我爸爸不许我去。家里总是他说了算——”
约瑟得了一辆自行车当好处费。当他带着自行车出现时,雄赳赳的气势压倒了所有人。他将自行车扛在肩膀上,因为他不会骑车,而且车链子也掉下来了。亚蒂盯着那辆自行车看了又看,我看得出他脑袋里各种主意像飓风一样旋转。他当时十三岁,尽管仍然瘦得要命,但已经有了小男子汉的模样,女孩们都开始对他多看几眼。但是,只要他想什么想得出神,就还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屁孩,目光呆滞,半张着嘴。
她突然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痛苦,尽管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我明白,我全明白。我想朝亚蒂尖叫,骂他怎么这么蠢;想朝萨隆达尖叫,怪她怎么不停止这场感情;我也想朝自己尖叫,为什么我不把他们俩摇醒,让他们面对现实——可他们是如此的相爱。我们在B9区能掌控的只有当下。我想他们也有权利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最开始是约瑟。从外头来了一列护送采购品的车队,车上装着为发射台准备的各类货物。我们口中的发射台是工程师、管理层和其他上流精英居住的地区,那些人毫无疑问都有资格登上下一艘运输船,离开这个垂死的星球。等最后一辆车的司机下车跟看门的美女调情时,约瑟撬开了卡车的门锁溜了进去。当然,他是在替几个年纪更大的孩子办事,当他们在G5区拦下这支车队时,约瑟已经将货物的情况摸清楚了,所以他们知道应该抢夺哪些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着六辆自行车。
运输船在九月抵达,开始将那些付得起合作费的有钱人送往其他星球。一个不知在什么地方躲藏了十个月的“收割者”突然冒出来,朝靠港的驳船掷出一枚自制手榴弹。人群中爆发了短暂的骚乱。他被六发十字弓的箭矢射中胸口,倒地而死,一位英勇无畏的安全兵用身体挡住了那枚手榴弹,驳船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但我在看这条新闻时却没什么兴趣,我一门心思在等敲打窗户的声音。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成了小偷——我不愿意这么说,但事实如此。亚蒂是个小偷,我也是个小偷。然而我们盗亦有道——绝不对比我们穷弱的人下手——那套“准则”就是从这条粗糙的规矩开始的。但我们偷盗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将那想象得如同山羊啃草般顺理成章。第一批自行车就是这样得来的。
亚蒂透过窗玻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是准备把窗户打开,”他问,“还是让我整晚都挂在排水管上?”
被亚蒂吸引的人不止我一个。在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有了一群跟班——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有像我一样后来结识的朋友。只要不被十字弓瞄上,人多就意味着安全。一群伙伴齐刷刷地掏出十几把匕首,总不至于被敌人一下子都抢过去。然后,我们发现了另外一种形式的防护手段——应该说是亚蒂发现的,那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我本以为又要重温他被伊文妮甩掉那一晚的情景,因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萨隆达一家也要乘船离开,她选择到其他星球上生活,你能在那里平静舒适地活上好几百年,而用不着在B9区一个穷小子身边过上短短几十载。
那天夜里,我决定改名摩根,并非因为我相信这名字有魔力,而是因为我想成为那理想的一部分。我需要亚瑟王所代表的希望,那希望也在我的亚瑟王——亚蒂身上。把自己想象成他的姐姐,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静而真切的喜悦。
但是我错了。萨隆达的父亲也帮亚蒂买了船票——为了萨隆达的幸福,而且他也觉得亚蒂是个值得拯救、将会大有作为的男人。
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当夜他把那些故事做了很多润色修饰,他是为了让我相信,曾经有人在意我这样的人,有人会为正义和荣誉挺身而出,把保护弱者变成可敬之事。
“那你这是来跟我道别了。”内心的失落哽住了我的喉咙。
那天夜里,亚蒂顺着排水管来到我房间。我们在黑暗中久坐,我听他讲亚瑟王和骑士的故事:他们保护弱者使其免于受害,勇于对抗同时代的恶人,并取得了必然的胜利。
亚蒂摇摇头。“我不走。”他说道,像是从来没认真考虑过。
“亚瑟王的姐姐。”他说,“她是个魔女。他将亚瑟带到阿瓦隆,在那里,他永不会死去。”
“什么意思?”我追问,“你必须走,亚蒂。你得离开这里。”
我跟在他身后也往外钻。“谁?”
“然后把你们都留在这里自生自灭?”他声音沙哑地问,眼中满含泪水,“不行。”
“也许吧。”他说,仔细查看街面,确定已经没人了,“不过你的名字‘法耶’,听上去跟‘摩根·乐法伊’很像,对吧?”他开始扭动身子,从维修车底钻出去。
“你必须走!”我再次对他大吼,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你走啊,亚蒂!为了我们所有人!你是B9区里唯一得到过上船资格的人,你必须去!你一定要到能活好几百年的星球上去,你要为我们大家这么做。你要为我们多活那些年,亚蒂——只有你做得到。”
我说他在胡言乱语。
他还是摇摇头,但这一次过了半晌才开口说话。“不行,”他重复道,“我走了,谁来给孩子们造自行车?谁来督促他们遵守‘准则’?你看见了,我才离开几个月工夫,就乱成什么样子。”他朝我微笑,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另外,我也不能丢下天使队。德隆要去当六个礼拜的雇佣兵,斯塔什已经在兼职从事走私的勾当——我要惩罚他,等他把我们的业务全都变成违法的就来不及了。而且你明白,现在另外五个区里也有车队,其中只有三支队伍遵守‘准则’。我要留下来观察,确保不会出任何问题。”
“他们走了,对吧?”他也同样小声地问我,“小魔女。你的名字有魔力。”
“那萨隆达怎么办?”我逼问,迫切想找到理由说服他上船。
我惊讶得忘了哭泣,搞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胡话。由于脸被他按在胸前,我看不见市民巡逻队,过了一两分钟,他把我松开,我知道那些人已经走了。“你说什么,‘小魔女’?”我用轻不可闻的气声问道,不确定巡逻队有没有走远。
他深吸一口气。“她以为我在船上。她父亲答应我了,等到船开了再把实情告诉她。”说完他朝窗外望去,一道明亮的白光划过黑暗的夜空——是驳船向等候的运输船飞驰而去。
那玩意儿就落在我眼前,离我的脸那么近,吓得我差点儿吐出来。我把拳头塞进嘴里好不让自己尖叫,亚蒂一把拉过我,把我的脸按在他骨瘦如柴的胸口上,紧紧地抱住我。“嘘——”他在我耳边小声说,他知道我有多害怕,更清楚要是被巡逻队发现了会有多糟,“他们伤害不到你,他们伤害不到你的,法耶,因为——因为你是小魔女。”
“亚蒂,你真该死!”我对他大喊,仿佛我才是那个被他抛下的人,“你真该死,亚蒂,你应该跟她一起走!”我又开始打他,一拳又一拳,直到拳头被他攥住才停下,哭得泣不成声。然后他把我搂在怀里一起哭,哭到筋疲力尽,在彼此的臂弯里睡着。我们的梦里还回响着萨隆达悲伤的啜泣声。
我以前不是没见过死人——外面的世界远比屏障之下混乱得多。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只要稍微动动身子,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一个巡逻队员过去踢了几脚,确认他们都已经断气。另一个巡逻队员把那个多嘴男孩的裤子割开,将他的私处切了下来。“这是为了玛丽莎。”我听见他这么说,然后将那团血淋淋的肉扔到街对面,正好掉在我们藏身的维修车旁边。
要是这个故事在这里结束该有多好。你们会明白,甚至会相信关于亚蒂和天使队的所有传说。你们会认为,他用毕生精力去保护B9区和其他区的孩子们,让这个社会失去已久的骄傲、荣耀甚至是骑士精神再度发扬光大。那当然是他的志向,可他从没机会实现。
男孩们一定是家住B4区,因为巡逻队很快就转身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孩不知说了句什么,想必是句骂人的刻薄话。然后,一个巡逻队员用十字弓射中了他——避难地里严禁持有任何脉冲或弹射类武器,以防损坏屏障。另外两个男孩伸手拔刀时,也双双被巡逻队射倒。
我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听说有个“收割者”从那场入侵中死里逃生,后来投奔了“猛狗帮”。消息之所以会传出来,是因为“收割者”那险恶的哲学理念渐渐从A12区向外蔓延。当驳船遭到袭击时,我们都以为下手的一定就是这个人,既然他已经被十字弓正法,威胁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知道那天会出事,因为早上点名时,玛丽莎的课桌前没人,而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传言说在垃圾箱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有些身体部分不见了。于是那天下午,市民巡逻队走上街头去找惩罚对象。B9区的住民无疑是头号目标。亚蒂和我地上地下四处躲藏,生怕被他们发现。我们躲在一辆废弃的维修车底下,看着他们把街上打篮球的三个十来岁男孩赶走。
我们都错了。
我们躲避B4区的市民巡逻队时,他第一次说起那个名字,后来我把那个名字据为己有。当时读写姐妹会仍尽力在B4区开设学校,那儿距离我跟亚蒂居住的B9区没多远。我并不太渴望去上学,可妈妈想让我去,而亚蒂也坚称去B4区上学并不比待在B9区更危险。大多数时间确实如此,只要没有市民巡逻队出现。
六个月后的某一天,亚蒂正在他的作坊里给一个刚进屏障内的孩子制造自行车。我在街对面的房间中研究塔宁格尔的民间神话专著。虽然我从来没接受过高等教育,但亚蒂要求我坚持远程学习。在他的帮助下,我正攻读大学一年级的算数学和科学课程,以及更高年级的社会科学。读着塔宁格尔的书,我突然意识到,亚瑟王的故事与耶稣的传说有很多相似之处。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亚蒂一直在给我当向导。他就出生在堪萨斯避难地,对这里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没有他的指导,我可能活不过第一年。当他们同意让我家这样的穷人也搬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半地区都已经毫无法度,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要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跑或是到哪里藏身,恐怕轻易就会被人干掉。亚蒂教会我很多东西。在那段日子里,他是我的救星;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甘愿牺牲一切拯救他。
我夺门而出,甚至没往窗外张望一眼。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很久之后我才弄清楚那是从什么东西里发出来的,可当时我的心被一种可怕的笃定感攫住了,确信声音的源头一定是亚蒂的作坊。
他耸耸肩。“在这片居住区,你们家确实算是条件不错的了。我看见你们搬进来,我想你们肯定是打外头来的,所以可能需要有人带你到附近转转。”
那个“收割者”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目疮痍。作坊临街的橱窗是由纤维玻璃制成,哪里经得起弹射武器的袭击,碎成了数百万片。我踩着那一地细小的残渣往店铺后方走去,碎玻璃在我脚下嘎吱作响。亚蒂就躺在修整台和轮廓搭建架之间的地板上,不锈钢焊条和零部件散落一地。他胸口被子弹击中的位置血肉模糊,斑斑点点的鲜血溅落在双腿和胳膊上。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爸爸害怕,不敢把门打开。”我告诉亚蒂。
我身后有人走了进来——是路易斯。“快去找大夫!”我大声喊,“呼叫医疗直升机!”
“我敲过门了,”他说,“没人应答。”
亚蒂眼中的光芒慢慢暗淡了下去。“本想带你一起的。”他含糊不清地说,嘴里流出夹着泡沫的鲜血。
“我叫法耶。”我回答,“你为什么不走门?”
“别说话,”我命令他,“躺着别动。大夫马上就到。”
我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房门是关着的,这才拉开窗框,让亚蒂爬了进来。“我叫亚蒂,”他自我介绍,“住在楼下。”
“我说要是你也能去,我就去。”他费力地说出这句话。
我的床铺就在窗户底下,我爬上床,盯着他看。“你是准备把窗户打开,”他问,“还是让我整晚都挂在排水管上?”
“闭嘴,亚蒂!”我怒吼,“别把这事怪到我头上来!你休想这么做!”
第一天晚上,亚蒂跑来敲我的窗户,他从楼下的公寓房间顺着排水管爬了上来。我们居住的区域不再有人工降雨,因为设施早就坏得不成样子,但排水管仍在原位。这个皮包骨头的小男孩就是亚蒂·迪安格罗,跟我年纪相仿,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但敏捷得像只小猴子。当我看见他挂在排水管上时,真是惊讶大于害怕。“嗨!”他透过窗玻璃跟我打招呼,咧开嘴灿烂地笑。他长着乌黑卷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还有两只大耳朵。
这时,他竟然不可思议地笑了。“摩根·乐法伊,”他小声说,“带我去阿瓦隆……”
我本名叫法耶,但我十岁之后就没再用过这个名字。那一年,我们搬进了辐射屏障内,住进堪萨斯避难地一处残破的建筑中。我的母亲不住哭泣,因为就在我们搬来之前我弟弟夭折了。她一直哀怨地说,要是我们能早点进来,他就不会死。要进入辐射屏障内,要么得有钱,要么有本事,而我的父母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只能在外头直面未经过滤的阳光,任由皮肤和眼球被炙烤。后来,足够多的富人移居到其他星球去了,屏障内有了空间,我们这些人才能搬进去。
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是,我们将他送到医院,医生稳住了他的伤情,将他放进了低温冷冻仓。
当你打算编造一个谎言时,像这样将真相写下来恐怕会适得其反。但不管地球上有多少人能活下来,他们都不太可能读到这篇文字,更不会相信。大多数人再也不识字——至少读不懂书面英语——而且这种状况还会继续恶化。
冷冻仓将搭乘下一艘运输船前往遥远的星球,萨隆达正在那里等着他,他们的医疗技术能把他救活。某一天,当他康复之后,他会再次回到地球,回到堪萨斯避难地。与此同时,亚蒂的天使队会继续留在这里,打理他留下的一切,使其免于消亡。
本篇最早发表于《奇幻国度》(Realms of Fantasy)杂志,灵感源于威尔斯在三十多年前做过的一场噩梦。在梦里,一个年轻人顺着出租屋的排水管道向上爬,去造访他的朋友。尽管他是个好人,却有人去他的自行车作坊,对着平板玻璃窗开了一枪。这个既无意义也不公平的噩梦一直困扰着威尔斯。多年以后,当她骑着双人自行车沿亚利桑那州的乡间小路骑行时,她想象出了一个后末日社会,关于自行车和她梦中的年轻人,于是她写出了《亚蒂的天使队》。
这只是故事而已。亚蒂当晚死在我怀中,没有医疗直升机愿意到B9区来。路易斯和我将他的尸体运到地下,安置在一个被坍塌的隧道隔绝起来的狭小空间里。我们让他在那里安睡,将入口封了起来,没有告诉别人。接着,我编出了关于低温冷冻仓的故事。哈。就像堪萨斯避难地真有那种东西似的。
凯瑟琳·威尔斯著有后末日长篇小说《母亲格林姆》(Mother Grimm)和科科尼诺三部曲——《地球永存》(The Earth Is All That Lasts)、《地球之子》(Children of the Earth)以及《地球拯救者》(The Earth Saver)。她最新的作品是《命运之石》(Stones of Destiny),这是她初次尝试创作历史小说。她的短篇小说见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Asimov's)和《类比》(Analog)等科幻杂志上,并被小说集《红移》(Redshift)和《卡米洛特的厄运》(The Doom of Camelot)收录。
所以,这就是真正发生在亚蒂·迪安格罗身上的事情,但别告诉避难地的任何人。亚蒂死后的形象比生前更加伟大——我确保如此。一场虚无主义的暴行夺走了我的朋友、我们队伍的领袖、我的指路明灯,但我不会让它夺走堪萨斯避难地的希望。亚蒂的故事随着口耳相传而变得越发精彩,在那些故事里,他成功了,用梦寐以求的方式保护着一众无助者,让留在世上的人们生活得更加美好。
译 刘媛
为了我们,他放弃了与爱人平静舒适地活上几百年的机会。作为报答,我将让他不朽。
著 凯瑟琳·威尔斯/Catherine Wells
在阿瓦隆安息吧,我的亚瑟王。堪萨斯避难地永远不会忘记你。
原载于《奇幻国度》(Realms of Fantasy)200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