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低头看地。
“当然啦。”
“我一直以为咱们的关系,你跟我……”
玛拉看着他。
“咱们当然……”玛拉顿了顿,又说,“可我早告诉你我要走。”
“你想走,可你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危险重重。”
“其实我希望……”
“什么?”
“肯,我做不到。”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走吧。”他语调冷淡地说道,走进厨房。玛拉坐在床沿上,紧咬嘴唇忍住泪水,然后抓起两包行李,气恼地离开了。
“有人发现微风号从东边过来了。”玛拉说着,将背包挎上肩膀。
微风号转动巨轮行过主街,相对于正常速度而言此时慢如爬行,以便顾客随船跑动或往上跳。街边挤满小孩,生意热火朝天。微风号四根桅杆高耸,傲然俯视镇上两三层的小楼。桅杆形似垂直翼,原理也与之相同,气流经过风叶状桅杆的短缘,形成真空,驱动巨大的轮式陆船前进。
第十天,肯发现她在卧室里发疯一般收拾行李。
玛拉尾随心急火燎的人群跟在船后,偶遇熟悉的脸孔,即点头致意。
玛拉多想去看看不夜城,满城灯耀流光溢彩,人造白昼足以驱走黄昏与黑暗。
货摊架在船体侧壁之外,塑料珠帘垂挂其间,由于石油稀缺,如今塑料比黄金更为珍贵。玛拉瞅准一个摊位快步上前,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去路。
大城市主要使用核能,甚至动用沼气系统,小城镇则承载了最重的打击。习惯了化石动力,此时突然断了能源,与世隔绝,黑暗次时代来临。水与风,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必需。
“丹叔?”
经过约两个世代的努力,终于有所起色。
“嗨。”他的手牢牢拑住她的胳膊。玛拉看见微风号的船体缓缓离去,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未能如愿。她父亲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玛拉曾与船员交谈,得知微风号是美国郊区小镇与大城市之间、大城市彼此之间联系的纽带之一,这样的流动商队为数并不多。自从石油枯竭,核弹将中东从亚欧版图上抹除之后,欧洲大部亮起红灯,国家便着手逐步替换基于石油的整套基础设施。
“爸!你这是干什么?”
玛拉开始胡思乱想,微风号到底还来不来了。它上次到访是在两年前,巨大的轮式商船乘风驶入镇上,逗留了一天。商贩在层层甲板上摆起货摊,张灯结彩,笑意殷勤。
“这都是为你好,玛拉。”丹叔说,“你哪里知道自己在干啥。”
等到第七天和第八天,信号清晰了些,两人得以收听北方更远处传来的广播。肯家里的电力几乎足够连看八小时电视,两人在沙发上相拥而坐。
“怎么不知道!”她喊叫着抬脚踢叔叔的小腿。周围人群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但玛拉心里十分清楚,到晚间这事儿就会成为全镇的谈资。
肯回家后,为将功折过,又烹煮了一餐美味佳肴。即便如此,她仍然想保持怒气。而愤怒终究消退了,如往常一样。
她哭喊恳求,又闹又踢,又抓又打。可家中那些男人硬起心肠,把她锁进了地下室。
该死,怎么又对父母心软了?他们的态度这么明显。至于肯,他就不该带她过来。回去的路上她气得七窍生烟。
“微风号一走就放你出来。”妈妈许诺道。
听到这话,肯不禁抬头苦笑。玛拉骂了一声,滑下屋顶的低檐,落到沙地上,哼了一声。她父亲开始沿着梯子往下爬,但玛拉早已跨上帆车,扯起风帆,颠簸着滑行过沙地,驶向肯的农场,身后母亲哀怨的乞求在黄昏的空气中飘荡,她不管不顾。
没有窗户。玛拉只能想象微风号缓缓行过镇上的情景。她努力想扮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终不免爬进角落痛哭一场。哭完,她使劲打门,却没人来放她出去。
“回来吧,宝贝。你可以在农场帮忙,不会像你跟肯一起那么辛苦。”
地下室倒是个舒暖的居处,作为家庭的应急避难所,这里陈设了几条沙发,铺有地毯。玛拉将门“吱呀”打开一道缝向外望,想来此时已至黄昏。只见肯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我们也喜欢肯。”屋檐下的母亲朗声道,“但你们还小,不能就这样搬出去。”
“是我,玛拉。”
“玛拉,”站在排沙沟边上的父亲叫她,“咱们得谈谈。”玛拉的视线却直直越过沟沿,望向数英里之外棕黄的地平线。“玛拉,看着我。玛拉,之前我们话说重了,对不起。”
“我猜你也是共犯吧?”
玛拉心里有五分怀疑,父亲叫他们过来帮忙就是借故让她回农场。见鬼。
“真不是。你家人想让我劝劝你。我不跟你扯谎,玛拉,我不想你走,但把你这样关起来的做法实在荒唐。”
很容易修。风力发电机的构造就是旧汽车发电机连上用旋轴固定于屋顶的螺旋桨叶片而已。各家各户依赖的电力源于深循环电池,风力发电机则用作充电之用。有些地区使用太阳能电池板,但在这里要担心沙尘的侵袭,而且它们的持续性不如风力发电机,一到夜里就休息。此外,出门随便溜达到停车场拆个发电机简直是轻而易举,报废的车辆为数几千。
“远离城市,在这种小镇上待得越久,行事就越是荒唐。”
“叶片没问题,电机给烧了。”
“也许吧。你把全家人都吓坏了,他们生怕失去你。”
肯做了个鬼脸。
“那他们也没有权利把我关起来!该死,我又不是狗!”玛拉大叫。
玛拉左摇右摆地爬上屋顶,来到肯旁边。他已经卸下风力发电机的零件,在屋顶上摆开。她刚从父亲身边擦肩跑过,没被拦住。当时母亲就站在附近,一脸伤心无助的表情。
肯走近她。
微风号延误已经六天了。
“我的帆车就在外头。只要有车就好办,你的驾驶技术比谁都好,上了车,没人抓得住你。多跑一段,准能追上微风号。咳,反正我跟你叔叔也合不来。”
“好吧,我去帮忙。”她注意到,肯这位妙手大厨早已摆好了一道双人晚餐。尽管放得略久微微凉了些,但味道真不错。
玛拉仰头看他,与他久久相拥。
肯说得没错,风力发电机转不动,父母家里就得停电。
“太感谢你了。”
“帮我搭把手吧,玛拉,就一个下午。别人没电,你坐视不管,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对吧?”
“有时间回镇上就来找我。”
肯替她打开外门,跺掉靴子上的沙尘,反手掩上,走进她刚打开的第二扇门。灰尘无孔不入,所有物品上都蒙了一层,怎么防范也没用,笤帚完全扫不干净。玛拉无比向往拥有一台真空吸尘器,虽然肯觉得那也将沦为摆设。
“那你会跟我走吗?”
玛拉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想去。”
“到时候再说。”
“他们的风力发电机坏了。他们需要人帮忙,玛拉。我答应了明天过去。”
肯抽开身,走上台阶。
肯跟上她的步伐。她看得出,他在一边思索下一个话题,一边用眼角余光检视农场。他们的农场在沙尘与暴风的侵袭下依然绿意繁盛,只因其藏身于玻璃护罩下方。肯稍停了两次,检查正面的裂缝,沙尘总是瞅准这种地方往里漏。
“跟我来。”
“我就要走,从十二岁起我就一直想出去闯荡。好啦,肯……别老说这些了。”玛拉抬腿快步往家赶。
他飞身扑向她叔叔和父亲,高喊着阻挡住他们,玛拉趁机推开母亲跑进院子,途中弄丢了一只鞋。
“她想跟你说清楚。”肯继续说道。
风帆“扑啦啦”一声鼓起来,帆车立即载着她在沙地上颠簸前行,来不及回头去看门口眼巴巴望着她离去的两个人影。没人打算追她,他们都清楚她驾驭风帆的技巧。
玛拉没有答话。
好几个小时过去,四根桅杆终于出现。玛拉赶上了巨型陆船,远处依稀传来叫喊。
“你老妈还想跟你谈谈。”
“哎——微风号!”她放声大喊。
肯小心地将望远镜放进挎袋,沿水塔侧墙爬下。玛拉尾随肯离开,踩上水塔底部堆积的尘土,费劲地向他走去,在突然迫近的黄昏中成了一张大幅的黑色剪影。
有人放下一条软梯,玛拉费力地爬了上去。小帆车偏转方向,倒入沙尘之中,小桅杆断成两截。隐隐的解脱感伴随她登上甲板,她不禁面露微笑。
“知道啦,肯。”
手持软梯的商人让到一边,一位身穿卡其色制服的军官走上前来。
“玛拉,天快黑了。”
“刚才那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观望你驾驶帆车。”他说,“我们喜欢你御风的身手。”
玛拉还记得十二岁时这条迂回曲折的公路,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沿着公路可以前往别的城市,遇见别的人。
“你会看地图吗?”一个身穿制服的女人问。她肩上戴着奇怪的穗子。
尘暴日渐侵袭,尽管城里想尽了各种办法抵御,铺就于富足年代的旧柏油公路终究节节败退,围栏倒在路边。
“不会。”
魔鬼般的小风柱旋转着,卷起尘土,悬行过疮痍的小镇,偶尔下访地面。远处,玛拉站在沃尔玛与克罗格两大超市的残垣之上,透过望远镜扫视天际。她所处的平台足足有一百英尺高,顶部是一只球形水箱,为整座城镇供水,也让她得以一览地平线的边缘。她瞪大眼睛,拼命寻找微风号四根风叶状桅杆的熟悉身影,但视野中除了尘土龙卷风别无其他。
“你想在船上讨个活计?”
微风号延误已近五天。
“对。”玛拉感到胃里有些翻腾。
巴克尔常说,后末日科幻往往是对现代人罪行诉诸文学的救赎,其中既包括真实的恶行,也包括想象的成分。不过,这则故事恐怕算得上本辑中最乐观的一篇。
“那我们来教你怎么看航行图。”说罢,女士伸出手,“欢迎上船,孩子,我是夏娜船长。别违反我的规矩,还有船上的规矩,否则我就把你丢下船舷去喂秃鹫。明白?”
生于加勒比地区的巴克尔在一艘靠风力供电的船上住了很长时间,因此,他一直认为风能将在平坦的类沙漠地带顺理成章地普及,当他构思一个化石燃料枯竭的未来时,也必然向自己的成长背景之中寻求替代能源。
“明白,长官。”
托比阿斯·S.巴克尔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包括《纽约时报》畅销书《光晕:科尔协议》(Halo:The Cole Protocol)和《北极崛起》(Arctic Rising)《飓风狂热》(Hurricane Fever)等。短篇小说见诸《光速》(Lightspeed)《类比》(Analog)《克拉克世界》(Clarkesworld)等杂志,并被《装甲》(Armored)《末日逼近》(The End is Nigh)《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s)《火星月亮下》(Under the Moons of Mars)等选集收录。
“好。给她一张吊床。”
译 李懿
玛拉站在微风号甲板上,享受这美妙的一刻。随后,身着制服的男子伸手搭上她肩膀。
著 托比阿斯·S.巴克尔/Tobias S. Buckell
“上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很多苦活儿等着你。不过很值得。跟我来。”
收录于《地与空》(Land/Space)2002年
玛拉略一驻足,望向船舷外平坦的地平线,那里充满了诱人的未来。然后她跟他下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