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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暗且长 Dark,Dark Were the Tunnels

他们的思想在他身边移动,掀起混沌,其中混杂着光亮和情绪,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在其中舞动。格利尔几乎都无法理解。但他在这里认出一点,在那里又看懂一点。

他的思想再次悄悄探出,品味着那二人的思想的味道。他必须确认。

他逗留其中,充分品味着他们的思想,学习着。但这种感觉仍然像在与动物进行思想交融。他无法让自己被感知到。无法获得回答。

他慢慢前行,嘘喜跟在身边,尖矛握在手中。距离会增加思想交融的难度。他必须和他们保持在有效距离之内。他必须获得更多信息。他是侦察员。这是他的责任。

他们又走远了,他们的思想也黯淡下来,交融越发困难。格利尔再度前进。抵达隧道拐弯处时,他犹豫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前行。他是侦察员。

在隧道的黑暗中,格利尔站起身。火光突然从隧道壁上消失了。那两人走了,沿着隧道朝远离他的方向走了。火光也随之离开了。

他趴倒在地上,眯起眼睛,手脚并用,爬过弯道。

这些人没有回应。这些古怪的火人,他们的思想沉默而残缺。

拐过弯之后,他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他身处一个大厅,就像是一个巨型山洞,有着穹顶和支撑天花板的高大支柱。大厅里很亮,充满光线。这光古怪,耀眼,在一切物体上舞动。

但他们和格利尔没有分享。就像是在和低等动物进行思想交融。轻触、感受、抚碰、品味——这些都是强有力的思想交融者能对动物做的。但他永远无法感受到回应。人类和灵犀兄弟能够回应他,但动物不行。

这是一个传奇之地。是古者的厅堂。一定是。格利尔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空间。而在整个人族中,他是走得最远、爬得最高的。

但是,他们有些古怪。只有与灵犀兄弟的思想交融才是真正的沟通。但与其他人类也能分享思想。幽暗朦胧,阴云密布,充斥着味道、嗅觉和情绪,但仍然是一种分享。

那两个人不在他视野范围内,但他们的火在大厅另一头的隧道口舞动着。那光很强,但并非不可忍受。他们已经走过了另一个拐角。格利尔意识到,他看到的只是他们的火的黯淡反射。只要不直视火,他就很安全。

他们是人类。

他走进大厅,内心的侦察员对他大声呼喊:应当爬上石墙,探索高耸巨柱顶端的上层空间。可是,不行。火人更重要。大厅他可以之后再回来。

格利尔几乎确定了。他们的思想的质感很怪,但是很像人。格利尔在思想交融方面具有很强的能力。他很熟悉动物思想的粗糙黯淡感,也了解类虫兽思想的污秽阴影。他也熟知人类的思想。

嘘喜蹭了蹭他的腿。他俯下身,伸手摸了摸猎鼠柔软的皮毛作为安抚。他的灵犀兄弟能感觉到他思绪纠结。

他们是人类。

是的,他们是人类,他确定。而且他还能确定更多。他们的思想与人族不同,但也是人类的思想,而且他能理解一部分。其中一人很急切,想尽快找到其他人类。他们在找人族,格利尔想道。

他们又到了车站。西弗内托径直朝站台走去。“来吧。”他说,“咱们回基地去。等我告诉奈吉咱们的发现,真期待他的表情。”

他清楚这一点。他是侦察员,也是思想交融者。他不会出错。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必须采取何种行动。

最后一点差不多是现想的,但获得了冯·德·施塔特的赞同。他严肃地点点头。

他们在找人族。这可能是好事。这个想法与格利尔第一次触碰时,他发出喜悦的战栗。这些火人就像是传奇中的古者。他们如果真的在找人族,他可以带路。可能会有奖赏,还有荣耀,说书者将世代唱颂他的名字。

“幸存者可以为我们提供这一点。地球经过了这一切,他们一定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也将证明,人类仍然能在地球上开花结果。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建立殖民地,这一点至关重要。”

况且,这也是他的责任。人族最近几代发展得都不顺利。随着类虫兽的到来,好日子结束了,他们将人族从一条隧道驱赶到另一条。就连现在,就在他脚下,在变质层和人族的隧道中,战斗依然在继续。

西弗内托挥了一下手电,没把冯·德·施塔特的评价当回事。“还不错。”他说,“但是还不够。咱们这样没有前途。变革太他妈少了,几乎没有新思想。我们需要全新的观点,全新的基因。我们需要与外来文化接触,获得刺激。

而且,格利尔很清楚,人族节节败退。

冯·德·施塔特皱起眉头。“‘停滞’这个词未免夸大了吧。”他说,“我觉得咱们干得还不错啊。”

他们的失败很缓慢,但并无悬念。类虫兽对人族来说是新鲜事物。他们比动物高等,但比人类低等。他们不需要沿隧道移动,可以偷偷钻透泥土,于是人类再也无处藏身。

“情况没有好转。我们有了足够支撑更多人口的物质资源之后,人口仍然衰减了很久。近亲繁殖的想法没被接受。现在人口又开始增加了,但速度很慢。我们停滞了,冯·德·施塔特。举个例子,咱们花了将近五百年才开始恢复太空旅行。咱们至今仍然没能复制出大灾难前地球上的很多东西。”

人族奋起反击。思想交融者能够感觉到类虫兽的存在,尖矛可以杀死他们,巨型猎鼠可以把他们撕成碎片。但类虫兽总会逃回泥土中,而且类虫兽数量众多,人族却势单力薄。

“我们也损失巨大。死了太多人。我们的基因库太小了,多样性也很差。从一开始,月球殖民地就缺乏种族多样性。

这些新来的火人,他们可以改变战势。传说,古者拥有火和其他更为古怪的武器,而这些人生活在火中。他们能够帮助人族。他们能够提供强大的武器,将类虫兽赶回它们原本居住的黑暗之中。

“月球可以自给自足,但它能支撑的人口数量很少。事实也正是如此。月球人口做出了适应。但我们只能循环使用空气和水,在水培容器里种植粮食。我们挣扎着,终于幸存下来,又开始恢复。

但是……

他开始朝二人过来的方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又继续说:“大饥荒是地球战争不可避免的结果。粮食供应停止之后,月球殖民地的那么多人肯定无法全部活下来。百分之九十都饿死了。

但是,这些人又不完全像人。他们的思想残缺,而且他们的许多想法对格利尔来说都很陌生,他只能瞥得零星碎片。格利尔与人族的另一个成员彼此思想交融时,能够透彻了解对方。但他却无法这样了解他们。

西弗内托包容地微微一笑。“就是因为大饥荒,我们才这么想找到人类。”他说,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发现足以把奈吉勾过来了。咱们回去吧。”

他可以带领他们去找人族。他知道路线。后退,向下,这里转弯,那里再转弯。要穿过中间隧道和变质层。

“可能吧。”冯·德·施塔特说,“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找幸存者。我的意思是,这次远征的确很重要,但咱们还要重新启动太空飞行,这次机会很适合用来测试咱们的新硬件。而且,你们这些科学家可以给博物馆找些不错的藏品。可是人类?除了大饥荒,地球还给咱们带来过什么?”

可是,如果他带他们去了,但他们其实是人族的敌人,那怎么办?如果他们用火攻击人族呢?他害怕他们可能做出的事。

他的话音落了,思绪突然回到冯·德·施塔特刚刚的论点。“还有,你刚才说到吃虫子和菌类,人类可以适应很多种饮食。人类的适应能力很强。如果有人从战争中幸存——这一证据表明的确有——那我敢保证,他们也熬过了战后的困难时期。”

如果没有格利尔,他们永远无法找到人族。格利尔对这一点很确定。在漫长的数代人中,只有他走得如此之远。因为他能够潜行,具备思想交融的能力,还有嘘喜伴随身边。他们永远无法找到他来的路,那些隧道暗且长,深入地下。

“是啊,你不知道。”西弗内托得意地说,“奈吉也不知道。曾经有人在这下面住过。没准他们仍然住在这里。咱们得对整个地下系统开展更有效率的搜寻。”

所以,只要他不行动,人族就是安全的。但那样的话,最终类虫兽便会取得胜利。可能是很多代之后,但人族是无法坚持到底的。

冯·德·施塔特看起来有些不安。他空着的手移向身侧的手枪皮套。“我不知道。”他说。

他得做出决定。他与人族的隧道之间相隔太远,任何一个思想交融者都无法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他必须独自做出决定。

“里面没什么东西。”他说,“只有几英尺深,然后就是死路,但它证实了我的话。”

而且,他必须尽快决定。因为他震惊地意识到,火人又回来了。他们古怪的思维越来越强烈,大厅里的光也越来越亮。

他开心地问道:“这回你他妈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冯·德·施塔特?”他把脑袋和手电探进这条粗糙的隧道,但很快又出来了。

他踌躇着,随即慢慢退回来时经过的隧道。

冯·德·施塔特的手电光束也照了过来,看得更清楚了。裂口中有一条通道。西弗内托突然朝它走过去。

“等一下。”西弗内托爬了四分之一的高度时,冯·德·施塔特突然说,“咱们也去另一边的隧道里看看吧。”

光柱指向隧道壁上的一个锯齿状裂口。像是有人很久以前砸穿了岩石。

西弗内托费力地扭头看向同伴,只得放弃攀登,落回隧道底。他神情颇为不快。“咱们应该回去了。”他说,“咱们的发现已经足够了。”

西弗内托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停下脚步。“你看这儿。”他用手电指过去。

冯·德·施塔特耸耸肩。“来嘛。不是你想探索地下世界的吗?不如探索得彻底一些。也许咱们再走几英尺,你就能再有一个大发现。”

“虫子和菌类构成的饮食结构,听着不太健康啊。”

“好吧。”西弗内托说。他本打算爬上月台,已将手电塞进腰带里,此时又将它取了出来。“我想你说得有道理。要是咱们把奈吉叫下来了,他一不小心绊在某样咱们没看见的东西上,就悲剧了。”

“你是听了奈吉的课还是怎么的?”西弗内托回应道,“这话我都听恶心了。我承认,的确很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首先,他们有大量罐头食品可以吃。很多罐头都保存在地下室里。他们可以挖隧道通过去。之后还可以种植粮食。有些植物可以在无光环境中生长。我估计还有昆虫和钻孔动物。”

冯·德·施塔特点头表示同意。二人将手电光束汇聚到一起,快步朝隧道口更加幽深的黑暗走去。

“我有个问题。”他们一边走,冯·德·施塔特一边以闲聊的语气说道,“就算你的幸存者在掩体里真的挨过了战争,为了生存下来,他们最终难道不是还得回到地表吗?我的意思是,这下面怎么可能真的有人住呢?”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环顾隧道。

他们来了。恐惧与犹豫在格利尔的思绪中翻滚。他贴住隧道壁。他往后退,敏捷而安静。他必须远离他们的火,直到他决定下一步必须采取何种行动。

他们进入的隧道漫长,笔直,空荡荡的。

可过了第一处弯道之后,隧道有很长一段都是笔直的。格利尔速度很快,但还不够。而且,火光猛然大亮时,他正轻率地大睁双眼。

“反正那只是你的观点。”冯·德·施塔特说。他打量了一下两个方向,随便选了一个出发了,手电照亮面前的路。西弗内托紧跟其后。

他的眼睛被灼伤了。他痛得尖啸起来,倒在地上。火光并未离去。它在他面前舞动,他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它不断变换色彩,十分可怕。

“对。”西弗内托说着,目光从站台收了回来,打量着四周,“我仍然想。这下面,就在这些隧道里,有我们正在寻找的答案。”

格利尔竭力控制自己。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他呼唤就在隧道不远处的嘘喜。没有视觉的猎鼠将再次成为他的眼睛。

冯·德·施塔特耸耸肩。“不是你想探索整个隧道的嘛。”

格利尔仍然紧闭双眼,开始匍匐后退,远离火光。嘘喜留在原地不动。

最后一英尺的距离,西弗内托直接坠了下来,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他抬起头,担心地看看站台。“我只希望我还能爬上去。”他说。

“刚才那是他妈什么玩意?”

与西弗内托相比,冯·德·施塔特对地球引力的适应要好得多。他很快便抵达隧道底,不耐烦地等待着西弗内托从站台上爬下来。

冯·德·施塔特低声问道,问题在空气中悬置了一瞬。他刚拐过弯道,定在原地不动。旁边的西弗内托听到那声音,也呆住了。

只有一个方法能确定,格利尔心想。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思想的触手伸了出去。

身为科学家的西弗内托面露困惑。“不知道。”他说,“听起来很——怪。像是某种动物的痛苦尖啸,但发出尖叫的那只动物又好像想尽可能不出声响。”

格利尔开始动弹。他慢慢地移动,将身子抬至匍匐的高度,眯眼看向前方的拐弯处。他发出一声沉默的召唤,将嘘喜从弯道那一侧的耀眼隧道召回安全地带。

他的手电四下晃动,在丝绒般的黑暗中切出一条条光的缎带,却没有什么发现。冯·德·施塔特的光线笔直地打向前方,一动不动。

有可能。

“我觉得不太对劲。”冯·德·施塔特怀疑地说,“这底下可能有什么东西,但它并不一定是友好的。”他将手电换到左手,掏出手枪,“走着看吧。”他说。

格利尔思考着。近乎人的气味,还有话语。难道那火光是人?倘若当真,那他们也是奇怪的人,和人族不一样。但说书者唱颂过古代人类,他们拥有奇特的力量和外形。这些会不会就是那种人类?根据传说,古者便是在这些上古隧道里创造了人族,也许古者依然居住于此?

西弗内托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两人继续前进。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气味上。这气味很怪,和他以前遇到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但不知怎么的,感觉像是人的气味,虽然这不可能。

他们个子很高,而且走得很快。格利尔绝望地意识到,他们会追上自己。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但是,他听不懂火光所讲的语言。那些发音对他和对传递发音的嘘喜一样毫无意义。

也许这是一件好事。他们是人类,与古者相似的人类。他们能帮助人族抵御类虫兽。这将开启一个新时代。害怕的时刻终将过去,恐惧终将消散。说书者唱颂的旧时荣耀将回重返,人族将再一次修建起高耸的厅堂和庞大的隧道。

格利尔聆听着。嘘喜听得很清晰,那是话语,是某种语言。格利尔很确定。他能辨识出动物的嗥啼和语言模式之间的分别。

是的。他们替他做出了决定,但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这是唯一的决定。人类与人类必须相遇,他们将共同面对类虫兽。

有两种气味,很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声音也有两个,火光也是两团。灼伤格利尔的眼睛的亮光是某种活物。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他站了起来。

火在说话。

他开口说话了。

格利尔借助这只猎鼠观察着,借助他的听觉和嗅觉。

二人正走着,又一次停下脚步。这一次的声音不是压抑的尖叫。它很轻柔,几乎是嘘声,但很清晰,不可能被误解。

嘘喜一直紧挨着金属条缓缓前进。这样可以掩护自己,还能挡住火光,于是他在一条细细的阴影中移动着。他尽可能躲在影子里,静静地爬过弯道,停了下来。

两束手电光线狂野地晃动了几秒。随即,一束光定住了。另一束光略作踌躇,然后汇聚过来。

他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个决定。他将手电插在腰带里,开始往下爬。“来啊。”他说,“咱们去找找你的那些幸存者。”

两束光照亮了远端的一小块隧道壁。在那片光中间立着一个——什么东西?

冯·德·施塔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他几乎没在听。他走到站台边缘,凝视着下面的铁轨。

“老天啊。”冯·德·施塔特说,“西弗,趁我还没开枪,快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

“你看,战争爆发时,幸存者肯定躲在地下深处的掩体里,或者城市下方的隧道里。城市充满放射性,所以他们好几年都不会回到地面上来。妈的,地面现在也没什么吸引力。他们被困在下面,于是他们就会进行适应。经过几代人,他们就不想上来了。”

“别开枪。”西弗内托答道,“它没有动。”

“你怎么知道?”冯·德·施塔特问道。

“可是——它是什么呢?”

“如果他到这下面来,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西弗内托继续说道,“他没意识到战前的城市挖得有多深。咱们脚下有数英里的隧道,一层又一层。如果真有幸存者,那他们一定在这里。”

“不知道。”科学家的嗓音中传出一阵古怪而迟疑的颤抖。

冯·德·施塔特耸耸肩。

光池中间的动物很小,刚过一米二。个头很小,而且令人嫌恶。它的模样有点像人,但四肢比例完全不对,手脚也畸形得厉害。还有它的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像蛆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西弗内托说,“奈吉想找的是生命,尤其是人类生命,所以每天他都派出飞行器,去更远的地方勘察。迄今为止,他只发现了几种昆虫和几种变异鸟类。”

最可怕的是那张脸。很大,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但鼻子和嘴小得几乎看不见。整张脸几乎完全被眼睛占据。那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古怪无比,此时正安稳地藏在死鱼肚一样苍白的眼皮后面。

“我不这么认为。”冯·德·施塔特说,“我是军人,不是科学家。不过我听了他的观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地下的这些东西都很棒,但这不是奈吉想要的,也不是这次派出的地球远征队要找的东西。”

冯·德·施塔特稳如磐石,但西弗内托看着它时有点发抖。不过,是他率先开的口。“看啊。”他声音轻柔地说,“看它的爪子里。我觉得——我觉得那是个工具。”

“奈吉博士是个傻瓜。”西弗内托谨慎地说。

寂静。长久而紧张的寂静。而后,西弗内托又开口了,声音很沙哑。“我觉得那是个人。”

“你和奈吉一路上都在争论这个。”冯·德·施塔特说,“从月城过来的一路上都在吵。看来你没改变主意。”

格利尔眼睛刺痛。

西弗内托点点头。“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地表已经被夷平了。过了这数百年,上面仍然是个充满放射性的地狱。如果有什么东西幸存,一定是在地下。咱们应该到地下来寻找。咱们应该分散开来,分头探索这整个隧道系统。”他的手朝四下一摊。

火光照到了他。双眼紧闭也依旧很痛。他也知道,如果睁开眼睛,埋伏在前的灾难是什么。火光照到了他。他的皮肤痒得古怪,而且很痛。越来越痛。

“咱们在这下面会更有收获?”冯·德·施塔特说。当然了,语气中充满怀疑。

他没有动弹。他是侦察员,他肩负责任。他忍耐着,而他的思想与那两人交融着。

西弗内托懒得回应。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说:“这是这次远征最重大的发现。咱们得拍些照片,然后赶快叫其他人下来,到这里来。咱们在地表只会浪费时间。”

在他们的思想中,他看到了恐惧,但那是抑制的恐惧。他还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他自己的形象扭曲而模糊。他在其中一人心中感受到惊奇与厌恶的交战,而另一人心中则只有纯粹的厌恶涌出。

“不是一码事。”冯·德·施塔特答道。

他燃起怒火,但他压抑住这种怒火。他必须与他们接触,他必须带他们去找人族。这些人视力太差,思维残疾,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如果他们能够理解,就能帮上忙。对,就是这样。

“上面辐射更厉害。”西弗内托说着,已经沉浸于新发现的又一个句子了。

他没有动弹。他等待着。他的皮肤疼痛难当,但他等待着。

冯·德·施塔特并不感兴趣,便不耐烦地走开了。他拿着手电,在古老地铁站的漆黑废墟中四下乱照。“这下面热得够厉害的。”他抱怨道。

“那玩意,”冯·德·施塔特说,“那玩意是个人?”

“唉,老天啊。”西弗内托呻吟道,“我不是当真说的。是引用。是二十世纪中期一个叫西蒙的诗人。他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大灾难发生只有大概五十年。”

西弗内托点点头。“肯定是。它拿着工具,还说话了。”他踌躇了一下,“可是——老天啊,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形态。这些隧道,冯·德·施塔特,这里太黑了。漫长的几百年来,这里只有黑暗。我从来没想过——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能发生如此剧烈的演化。”

冯·德·施塔特皱起眉头。“也许是先知吧。”他说,“他们的宗教可真够怪的。”

“人?”冯·德·施塔特表示怀疑,“你疯了吧,人不可能变成那样。”

他轻轻笑出声来。“先知的话写在地铁墙上。”他轻声说。

西弗内托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我早该想到的。”他嘟哝道,“我应该猜到的。还有辐射呢,当然了。辐射会加速变异。可能生命周期也会缩短。你是对的,冯·德·施塔特。人类无法靠虫子和菌类维持生命,咱们这样的人类不行,所以他们做出了适应。他们适应了黑暗,还有隧道。它——”

这次由西弗内托读出所刻的字。“忏悔吧,否则你丫就完了。”他的手电光束与冯·德·施塔特交汇,他微笑着读道。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眼睛!”他说。他咔嗒一声关掉手电,隧道壁似乎靠近了一些。“他肯定很敏感。咱们这是在伤害他,把手电的光移开,冯·德·施塔特。”

冯·德·施塔特没有回答,但仍然一脸疑虑。他的手电光四下摇摆。“如果你在找的就是这种东西,那这里还有。”他说着,将光束定在几英尺开外的另一根柱子上。

冯·德·施塔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这下面已经够黑的了。”他说。但他还是听西弗内托的话,将光束挪开了。

西弗内托翻了个白眼。“冯·德·施塔特。”他说,“如果咱们发现了全世界最古老的洞穴壁画,你大概也只会说‘这头水牛画得不怎么样’。”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指那行字,“你不明白吗?这玩意儿有年头了。这是历史,是遗迹,来自近五百年前灭绝的一个文明,一个国家,一个星球。”

“历史啊,”西弗内托说,“这一刻将载入——”

他摇摇头。“老天,西弗。”他说,“月城的每个公共厕所里都有这种东西。”

他的话没有说完。冯·德·施塔特很紧张,蓄势待发。就在他的光束离开隧道地面趴着的那个身影之时,他又发现黑暗中还有一处动静。他来回晃动手电,发现了它,用光束锁定了它紧挨着铁轨的位置。

西弗内托又咧嘴笑了。冯·德·施塔特一脸狐疑。“罗尼喜欢婉达。”他念道。

刚才他差点儿就开枪了。但他犹豫了,因为那个像人的家伙并未移动,而且很陌生。

金属上刻着字。确切地说,是划上去的。字迹不深,但依然勉强可以辨识。

但这一个并没有静止不动。它叽叽喳喳地叫,小步急速跑动着。它也不是什么陌生事物。这一次,冯·德·施塔特没有犹豫。

冯·德·施塔特凑上前来。

一声轰鸣,一道闪光。随后又是一声嗥叫。

“对,对,但这个不一样。”西弗内托说,“这是现实。”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抚钢柱,“你看这里。”他说。

“打中了。”冯·德·施塔特说,“一只该死的耗子。”

“咱们已经知道旧时代的文明情况了。”冯·德·施塔特反驳道,“咱们有磁带、书籍、电影,资料很丰富,五花八门。战争根本没有波及月球。”

格利尔尖叫起来。

“你看它的保存状态。”西弗内托说着,又靠近了些,“地表的一切几乎都是带有放射性的熔渣,甚至现在也依然如此。但是,地下竟有精美的文物。这样咱们就能更好地了解旧时代的文明情况,了解灾难前的事。”

经过长久的灼烧感,终于有了一刻如释重负。但只有一刻。随后,突然间,痛楚淹没了他。一波又一波的痛感席卷了他,他完全忘记了火人的思绪,忘记了他们的恐惧,忘记了他的愤怒。

“可是,一根钢梁有什么了不得的?”冯·德·施塔特自己也用手电扫过钢柱,问道。

嘘喜死了。他的灵犀兄弟死了。

西弗内托继续上下移动光线。“这就是宝藏。”他说,“这整个地方就是一项重大历史发现。我就知道应该来这里找,我早就告诉他们了。”

火人杀死了他的灵犀兄弟。

冯·德·施塔特看了看,面带疑惑。“我看见了。”他说,“所以宝藏在哪里?”

他又痛又怒,撕心裂肺地呐喊着。他冲上前,举起尖矛。

这足以惹恼西弗内托。他朝块头更为壮实的冯·德·施塔特略微皱眉。“不,我是说真的。”他说。他手里的大手电照出的光束射入沉重的黑暗,上下扫过一根从月台延伸至天花板的锈迹斑斑的钢柱。“你看这个。”西弗内托说。

他睁开眼。只有一瞬间的视力,随即便是更多的痛苦和失明。但那一瞬间已足够。他挥舞尖矛。再次挥舞。他充满野性,无比疯狂,一击接着一击,一刺紧跟一刺。

“可能是某种宝库吧。”他简单回应道。

接着,宇宙再次充满疼痛,充斥着红色,嘘喜死时响起的可怕轰鸣再度响起。某样东西将他推倒在隧道地板上,他再次睁开眼睛。火光,到处都是火光。

每当他移动或开口的时候,便会强化这种疑惑感。正如此时。

但只有片刻,只有片刻。随后,很快,人族的格利尔又陷入黑暗。

冯·德·施塔特面露疑虑。他不仅脸上流露出疑虑,整个身体也都散发出疑惑的信号。二人打扮相同,都穿着毫无特点的灰色连身裤,由一种厚重的金属布织成。但你完全不会混淆他俩。冯·德·施塔特有种天赋,能在一动不动的状态下表达疑惑,简直无人可比。

枪口还在冒烟。持枪的手依然很稳。但冯·德·施塔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向隧道另一头,看看他打死的生物,又看看军装上淌下的血,又看看那个生物。

西弗内托的声音中充满赞美,脸上涂的保护性油脂也藏不住他的笑容。

枪掉了,他捂住肚子,按着伤口。他抬起手,湿漉漉的,是血。他凝视着手上的血。又抬头看向西弗内托。

“宝库!”

“是只耗子。”他说,声音中充满痛楚,“我只是打了只耗子。它正要扑他。为什么,西弗?我——”

嘘喜静静领悟了指令,慢慢朝火光爬了过去。

他倒下了。砰的一声。手电摔落在地,熄灭了。

他再次呼唤嘘喜。这只猎鼠自出生便陪伴着他。他从来没有辜负过他,现在也不会辜负他。嘘喜没有视觉,所以不会被灼伤眼睛,但他的听觉和嗅觉能够告诉格利尔弯道那头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一阵摸索。西弗内托的手电终于亮了。他面如死灰,跪在同伴身边。

静止。他无法前进,但也不能退缩。他是侦察员。他肩负责任。

“冯,”他说着,拽着他的军装,“你还好吗?”他扯开衣服,露出撕裂的皮肉。

火光在他的视野中灼出的黑洞依然存在。但它们在慢慢消散。而且,只要不直视,沿拐弯处的隧道壁移动的较暗火光就可以忍受。

冯·德·施塔特嘟哝着。“我都没看见他冲过来。西弗,我听了你的话,把手电移开了。为什么啊?既然他是人,我并没打算朝他开枪。我只开枪打了只耗子,只是一只耗子。它正要扑他啊。”

格利尔再次睁开眼。这次没有一下全睁开,而是睁得很慢。他眯缝着眼睛。

西弗内托目睹这一切时一直呆若木鸡。他点点头:“不是你的错,冯。你肯定是吓着他了。不过你现在需要包扎。他把你伤得很重。你能坚持到返回营地吗?”

嘘喜也怕。这只巨型猎鼠没有视觉,但他的嗅觉比格利尔更灵敏,他闻到隧道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他的听觉也更好。通过他,格利尔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不是火的火那边传来的古怪声响。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把胳膊架在冯·德·施塔特的胳膊下面,扶着他站起来,开始沿隧道前进,心中祈祷着能够爬回站台上。

他的灵犀兄弟在几码开外,挨着另一根金属条。格利尔用思维轻抚嘘喜,感觉到他以战栗作为回应。思绪与感觉默默交融。

“我只是开枪打了只耗子。”冯·德·施塔特反复念叨着,语气惶惑。

他躺在原地,稍微动弹了一下。他几乎没有挪动,只是伸出思绪,在黑暗中呼唤嘘喜。

“别担心。”西弗内托说,“不会有事的。咱们会找到其他人的。如果需要,咱们可以搜索整个地铁系统,会发现他们的。”

那它就不是火,格利尔思考之后下了结论。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既然它不烫,那就不可能是火。

“只是一只耗子。只是一只耗子啊。”

不过,当他触碰挂在墙上的火时,感觉那并不像说书者所歌唱的火。那块石头的触感和所有其他石头一样,冰凉,略微潮湿。说书者说,火很烫,但那块石头上的火摸起来并不烫。

他们抵达站台下方了。西弗内托把冯·德·施塔特重新放倒在地。“我背着你没法爬上去,冯。”他说,“我得把你留在这里。去找人来帮忙。”他站起身,将手电别在腰带上。

他的双眼仍然很痛。他只瞥了一眼,便飞速转身,静静蹒跚返回他此刻所躺的位置。但这就够了。在弯道的那一侧,火光还要亮,亮上许多,那亮度完全超乎他的想象。就算闭着眼,他也依然能看到它,两团舞动的光点,刺痛,可怕,炽烈。它们不肯消散。他估计眼睛大概被火光灼伤了。

“只是一只耗子啊。”冯·德·施塔特再次说道。

但早些时候,格利尔第一次看到火时,他做了件蠢事。他眯着眼,朝隧道壁弯曲之处匍匐前进。他触摸了悬挂在石头上的火。之后,他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他朝拐弯的另一头偷偷窥望。

“别担心。”西弗内托说,“就算咱们找不到他们,也没有任何损失。他们显然是次等人类。也许曾经是人类,但不再是了。他们已经退化了。反正咱们从他们那里不可能学到什么东西的。”

在这里,在隧道拐弯这一侧的黑暗中,火光没有那么炽烈。看过去的时候,眼睛依然会刺痛,因为它就固定在弯曲的隧道壁上。但这种疼痛可以忍受。

冯·德·施塔特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他已经听不到任何东西了。他只是倚着隧道壁坐着,捂着肚子,感觉到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同样的话。

于是格利尔继续闭着眼睛。侦察员很需要眼睛。他不能容许前方的火害他失明。

西弗内托转身面对墙壁。只要攀上几英尺,就能爬到站台上,然后搭乘锈迹斑斑的古董电梯,穿过地下废墟,便可重见天日。他得快点。冯·德·施塔特坚持不了多久。

他从未见过火,但说书者曾多次唱颂它。它炽热。它明亮,如此明亮,甚至会刺痛眼睛。许多人盯着它看了太久,导致失明。

他抓住岩石,将身体向上拽,绝望地坚持着,直到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抓握的地方。他再次向上攀爬。

前方的隧道着火了。

他就要成功了,就快爬上站台了,这时,孱弱的月球肌肉背叛了他。突然一阵抽筋,他的手一滑,另一只手也无法单独承受他的重量。

慢慢地,恐惧开始散去。格利尔下定决心,睁开眼睛。他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掉了下去。摔在了手电上。

他很害怕,但并不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耻。优秀的侦察员知道应当何时害怕,而格利尔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侦察员。于是,他静静躺在黑暗中,紧握尖矛,思考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黑暗。如此厚重,如此彻底。他竭力抑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

他并非懦夫。他是人族的一名侦察员,敢于在数百年来无人涉足的隧道中行走。

试着再次爬起来时,他真的疼得尖叫了。他掉下来的时候,摔碎的不只有手电。

而现在,他已深入上古隧道,这些隧道和厅堂宽敞宏大,有如传奇。说书者们讲,一百万年前,人族便来自这里。

他看不见那暗且长的隧道。他的尖叫在其中反复回荡。这将是一种漫长的死法。尖叫声终于消散。他再次尖叫。又一次尖叫。

他走了很远,很远。他比人族数代以来的任何一个侦察员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他艰难地通过变质层,那里,类虫兽仍在残酷无情地捕猎人族。他在支离破碎的中间隧道跟踪会发光的杀人鼹,成功干掉了它。他挤过了无数通道,这些通道既没有标记在地图上,也没有名字,看起来几乎难以容纳一人通过。

最终,他嗓子沙哑,闭嘴了。“冯,”他说,“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没有回答。他又尝试了一次。说话,他必须说话,这样才能保持理智。他被黑暗包裹着,仿佛能够听见几英尺开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带了武器。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柄带刺短矛,但这并未缓解他的恐惧。

冯·德·施塔特咯咯笑起来,笑声听来无比遥远。

他躺在隧道拐弯这一头温暖深邃的黑暗中,瘦削的身板紧贴地面古怪的金属条,金属条一直延伸至远方。他闭着眼,尽量一动不动。

“只是一只耗子。”他说,“只是一只耗子啊。”

格利尔很怕。

一片寂静。随后,西弗内托轻轻回答道:“是的,冯,是的。”

在下面的故事中,你将会见到格利尔,一位人族的侦察员。他深入上古隧道,据说书者们讲,人族在百万年前便发源于此。要知道,格利尔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可就在这时,一些访客进入了隧道,而且,他们还带来了光……

“只是一只耗子。”

在马丁成为史诗奇幻之王(或按《时代周刊》的叫法“美国托尔金”)之前,他的作品大多具备科幻特质,例如荣获多个奖项的《沙王》(Sandkings)和本选集收录的这篇。

“只是一只耗子。”

乔治·R. R.马丁因著有史诗奇幻系列《冰与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而极负盛名,HBO电视台已将该作品改编为电视剧集,他还著有《光逝》(Dying of the Light)和《末日狂歌》(The Armageddon Rag)等长篇小说。他的短篇作品收录于诸多选集,发表于各大科幻杂志,并为他揽获四项雨果奖、两项星云奖、恐怖小说协会的斯托克奖和世界奇幻奖。马丁还参与编辑了超级英雄共享宇宙小说集《百变王牌》(Wild Cards),并为20世纪80年代的《阴阳魔界》(The Twilight Zone)和《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电视剧集担任编剧。

“只是一只耗子啊。”

译 汪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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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 乔治·R. R.马丁/George R. R. Martin

(1) “先知的话写在地铁墙上”是美国民谣组合西蒙与加芬克尔的《寂静之声》中的歌词。这首歌也是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

原载于《顶点》(Vertex)197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