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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渣之族The People of Sand and Slag

“你们竟然在矿坑里发现一条狗,我很震惊。”穆沙拉夫嘟哝道。

我们都皱起眉头。穆沙拉夫开始对血样做各种检测,一边忙活一边小声哼着没调儿的小曲。他的DNA工具箱吱吱呀呀地发出各种响动。丽莎看着他做各种检测。赛科公司派了个实验室耗子来重复她已经做过的事,她显然很恼火。这很好理解。就连马人都能搞定这些DNA测试。

丽莎说:“我们本来要熔了它,但本鲍姆不同意。”

穆沙拉夫耸耸肩。“它是狗啊,狗就是这样的。”

穆沙拉夫瞥了她一眼。“你们还真听话。”

“你怎么知道?”

丽莎耸耸肩。“奉命行事。”

“呃,是没有,但是它喜欢听人的声音。”针管充满了。他拔出针头,取下抽样管,放进工具箱。分析软件启动,指示灯闪烁,一声抽真空的轻柔嘶嘶声,血样便消失在工具箱里。

“不过,你们的聚热枪一定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你们竟然没把这么一只饥肠辘辘的动物熔掉,真是好心啊。”

“可是它没有智能。”

丽莎怀疑地皱起眉头。我开始有点担心她会把穆沙拉夫撕成碎片。没人用这种高人一等的语气跟她说话时,她就已经很疯狂了。他脑后的记忆体绝对是个诱人的目标:一巴掌下去,这只实验室耗子就倒了。如果我们把他的尸体丢进集水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失踪。 老天啊,这可是个生物学家。

穆沙拉夫耸耸肩。“就是个习惯而已。”

穆沙拉夫的注意力又转回他的DNA工具箱,显然对自己的危险毫无察觉。“你们知道吗?以前的人认为咱们应当对地球上的一切都怀有同情心?不仅是对人类,而是对所有生命。”

丽莎在一旁看着。“你跟它说话呢?”

“所以呢?”

狗把小颗粒吃完了,对着他的手掌翕动鼻子,表示还想要。穆沙拉夫大笑着站了起来。“没啦。现在不能再吃了。”他打开DNA工具箱,拿出一支取样针管,扎进狗的身体。血被抽进针管里。

“我希望你们也会对一个愚蠢的科学家怀有同情心,今天不要肢解我。”

“了不起。”

丽莎笑了。我放松下来。穆沙拉夫胆子大起来,又说:“你们在矿区能找到这样一只样本,的确非常了不起。我已经十年还是十五年没听说有活的样本了。”

“对。”

“我在动物园里见过一只。”贾克说。

穆沙拉夫抬起头。“你们是在矿渣坑里发现它的?”

“啊,对,动物园是唯一有活样本的地方。当然还有实验室。它们仍然可以提供有用的遗传数据。”他研究着检测结果,信息在工具箱屏幕上滚动着,他边看边点头。

他在狗笼前跪下来,打开笼门。他伸出手,手里有一把小颗粒。狗费力地爬起来。穆沙拉夫往后退了退,给它让出一些空间,狗僵硬而警觉地跟过来,嗅着小颗粒。它把脸埋进他褐色的手,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

贾克咧嘴一笑。“既然可以吃石头,谁还需要动物啊?”

穆沙拉夫猛地停下来,盯着它。“了不起。”

穆沙拉夫开始收拾DNA工具箱。“正是威邪技术。我们已经成为超越动物王国的存在了。”他扣好工具箱,朝我们三人点点头。“好啦, 我很有收获。谢谢你们让我看你们的样本。”

“我们觉得是狗。”我带他进入地堡,经过军火架和健身室,来到起居室,我们把狗安置在这里。我们进屋时,狗抬头看了我们一眼, 这是贾克把它放进笼子之后它幅度最大的一个动作。

“你不把它带走?”

“你们发现了一条狗?”躲开马人之后,穆沙拉夫问道。

穆沙拉夫惊讶地顿了一下。“哦,不。我不带走。”

我带领穆沙拉夫逃离混乱场面。他的脑后有一整块补充记忆体,那是一根用于获取数据的粗管子,直通大脑,而且没装防撞击保护壳。马人要是给他脑后来上一记重击,他就完蛋了。大脑皮层或许可以再生,但他不会与原先一样了。他脑后有许多三层智能薄片飘摇着,闪烁不停,一看这人就是个典型的实验室耗子。脑子很灵,但全无生存本能。就算给我三倍奖金,我也不会往自己的脑袋里塞补充记忆体。

“那么,它不是狗?”

我等他出了身冷汗之后才把马人轰走。它们退下来,仍在咒骂和徘徊,但并未熔他。穆沙拉夫看起来受了很大惊吓。这不能怪他。马人是恐怖的怪物:比人类高大,也比人类敏捷。行为补丁使它们性情凶残,智能升级使它们能够操作军事设备,基本的战—逃反应受到很大损伤,导致它们受到威胁时只知道攻击。我见过一个半熔的马人徒手将一个人撕成碎片,随后又加入对敌方山头要塞的进攻,全靠双臂拖着完全熔化的身躯前进。矿渣满天飞的时候,这些牲畜就是坚实的后盾。

“哦不,可以确定它是货真价实的狗。但我要它干什么呢?”他举起一管血,“我们有了DNA。养条活狗的价值不大。维护成本太高了,你们懂的。基础有机体的食物生产工艺比较复杂。洁净室,空气过滤,特殊光线什么的。再造生物网没那么容易。与尝试复制生物网相比,还是完全摆脱它比较轻松。”他瞥了那条狗一眼,“不幸的是,这位毛茸茸的小朋友肯定无法从威邪技术改造中幸存下来。虫子会飞快地吞噬它,就像吞噬其他一切一样。你们只能从零再造一条狗。不过说真的,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没有手的生物改造产品有什么用?”他大笑, 准备返回他的混合动力飞船。

马人对未获许可的访客发了狂,围成一圈将他困在飞船边。它们对他和他的DNA工具箱仔细翻检,四处乱嗅,用扫描仪把他的箱子扫了个遍,把它们的聚热枪戳到他闪闪发光的脸上,对他露齿咆哮。

我们面面相觑。我小跑着追过去,在通向柏油路的地堡大门口追上了他。他本来正要开门,又停了下来。“你们的马人现在认识我了吧?”他问。

林·穆沙拉夫是个小个子,黑发,脸上最突出的是大鹰钩鼻子。他的皮肤上用发光植入物文出许多螺旋图案。他从特许混合动力飞船上跳下来,站在黑暗中,看着就像是一堆钴蓝色的螺旋线。

“对,没事了。”

我们都看着狗。“不知道它要吃什么。”

“那就好。”他打开大门,踏入寒冷的室外。

贾克朝狗扬扬下巴。“它可不行。”

我跟在他身后。“等等!那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它呢?”

我又捧起一把矿渣泥,灌进丽莎嘴里。她心怀感激地大口吞下。“吃泥巴就能活下来。”我说。

“那条狗吗?”他上了飞船,开始系安全带。风在周围呼啸不止, 从矿渣堆上卷起刺痛皮肤的碎石。“把它送回矿坑。或者也可以吃了它。有一些烹制动物的菜谱。很费时,不过味道相当不错。”

“对啊,你懂的,就是咱们为什么能活下来,为什么存在之类的。”

穆沙拉夫的飞行员开始启动涡轮扇发动机。

“生命起源?”

“你是在开玩笑吗?”

贾克耸耸肩。“巴乌基金会就有三个全职生物学家,琢磨生命起源之类的。这一个就是他们那边派来的。叫穆沙……什么的。没记住他的名字。”

穆沙拉夫耸耸肩,伴着引擎逐渐提高的轰鸣大喊:“你们应该试试!这也是威邪技术兴起之后消亡的人类遗产!”

“谁会雇他们啊?”

他一下关上茧形飞行舱的舱门,把自己封在里面。涡轮扇发动机转速增加,飞行员挥手示意我躲开发动机气流,飞船缓缓升空。

“我猜他们是用DNA培育动物,然后研究它们都干些什么。动物行为之类的玩意儿。”

关于狗该如何处理的问题,丽莎和贾克产生了分歧。我们对于处理矛盾有一套标准流程。作为一帮杀手,我们需要这么一个处理办法。平常我们都能达成共识,但时不时还是会产生分歧,各自固执己见,那之后,只有大杀一场才能平息风波。丽莎和贾克互不相让,吵了几天,丽莎威胁说要在半夜趁贾克不注意时把狗炖了,贾克则威胁说, 要是她敢炖狗,他就把她炖了,最后我们决定投票。决定性的一票在我手里。

丽莎坐了下来。我检查了一下她的刀片,以防她不小心碰松其中一块。“这可是个没前途的职业。”

丽莎说:“要我说,咱们还是吃了它。”

“不,是生物学家。本鲍姆说这人是研究动物的。”

我们坐在监控室里,看着矿渣山的卫星照片,还有采矿机器人翻土时不断发出的红外闪光。我们的话题主角躺在屋子一角的笼中。是贾克拖过来的,以期动摇投票结果。他转动观察椅,将注意力从屏幕墙上移开。“我觉得咱们应该留着它。多酷啊。你们不觉得很复古吗? 想想啊,你们听说过有谁养了条真狗吗?”

“你是想说生物工程师吧。”我纠正他道。

“多他妈麻烦啊。”丽莎说,“我说,咱们不如还是尝尝真肉吧。”她用手上的刀片割开小臂,手指滑过渗出的血珠。她一面舔舐,伤口一面愈合。

贾克回来了。“本鲍姆要派个生物学家飞过来看看。”

两人都看着我。我看着天花板。“你们俩非得交给我来决定?”

丽莎和我凝视着狗,它是我们窥视史前时代的小窗口。

丽莎咧嘴一笑。“赶紧的,陈,就看你了。狗是大家一起发现的嘛。贾克不会埋怨你的,是吧贾克?”

对讲机响了。贾克去接听。

贾克怨恨地看了她一眼。

她大笑起来。“没想到人类竟然能生存这么久,已经进化到了快速自愈的水平。它的腿要是被砍下来,就无法再生了。”她歪着头,着了迷。“它就像岩石一样脆弱,一旦碎裂就无法复原。”她伸手抚摸那条狗软塌塌的毛皮,“干掉它就像干掉捕猎飞船一样轻松。”

我看看贾克。“我不想用集体奖金买狗粮。说好拿出一部分奖金来买新的浸入式游戏装备的。我受够了旧的这个。”

她将装了刀片的手探进笼子,在它腿上轻轻划开一条口子。血渗了出来,而且一直在往外渗。过了好几分钟才开始凝结。狗躺着,一动不动,喘着粗气,显然很憔悴。

贾克耸耸肩。“我无所谓。我可以用自己的钱买狗粮。我不搞新刺青就行了。”

丽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它不会自愈。”她笨拙地站起身,走到笼子跟前往里看。她的声音很兴奋。“它真的是条狗。就和咱们以前一样。它要愈合可能得等上好几个礼拜。一根骨头折了,就什么也干不了了。”

我意外地向椅背上一靠,又看了看丽莎。“既然贾克愿意自己掏钱,我觉得咱们应该留着它。”

“对,但我只是搞折了它几根骨头而已,看看它啊,现在只会干躺着喘气。”

丽莎瞪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炖个狗肉锅多好啊!”

“你也很脆弱。没什么可吃惊的。”

我瞥了一眼狗,它躺在笼子里喘着粗气。“养条狗就好像有了个私人动物园。我觉得也挺好的。”

贾克说:“没想到动物可以这么脆弱。”

穆沙拉夫和巴乌基金会帮我们找了个小粒狗粮供应商,贾克在一个古老的数据库里查到了如何帮它用夹板固定断骨。他买了滤水机, 这样它就有水喝了。

狗看起来确实很蔫。它静静躺着,肋部像风箱一般上下起伏,眼睛睁了一半,但似乎没有聚焦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贾克突然一动, 它抽搐了一下,但没有起身。甚至都没有嗥叫。

我觉得让贾克来负担开销是个明智的决定,可其实,我还是没预见到,地堡里多了个没经过改造的有机生命体能带来多少问题。它满地乱拉,有时不吃东西,还有时莫名其妙就病了,而且它痊愈也很慢,它躺在笼子里的时候,我们只好全都跑去伺候它。我一直担心丽莎会半夜折断它的脖子,可尽管她哼哼唧唧地抱怨,却并没谋杀它。

贾克耸耸肩。“我觉得它好像没有自愈。”

贾克试图模仿穆沙拉夫的行为。他对狗说话。还登录网上图书馆,搜集有关过去的狗的一切信息。它们是群居动物。人类以前是饲养狗的。

“所以呢?”

我们尝试搞清它的品种,但很难缩小范围,后来贾克又发现,所有狗都可以杂交,所以只能猜个大概。它应该是某种大型牧羊犬,脑袋像罗威纳犬,可能还有点别的血统,狼或者郊狼之类的。

贾克说:“我觉得,我把它关进笼子的时候可能把它搞骨折了。”他严肃地打量着它。“它不像之前那样动弹了。而且,我把它塞进笼子的时候听到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响。”

贾克之所以觉得它有郊狼的血统,是因为郊狼适应能力很强。不管我们这条狗到底是什么品种,它竟然能在矿坑里活下来,适应能力绝对一流。它可没有我们的增强装置,而且还生活在岩酸里。就连丽莎对此也赞叹不已。

“真怪。”

我正在对南极倒退主义者进行地毯式轰炸,发起低空突袭,把这帮浑蛋在浮冰上赶得越来越远。要是走运的话,就能把整个村子赶到一块残存的暗礁上,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锅端。我再次俯冲,一阵轰炸,随即盘旋着躲开他们的熔线反击。

“这些东西以前是有毒的。”

这个游戏还不错,不过主要是为了在真枪实弹的间隙打发时间。新的浸入式装备据说和游戏厅一样棒,完全浸入体验和反馈,而且是从头到脚全穿戴式。很多人玩得太入迷,只好用静脉注射养分,还有人玩着玩着真的昏死过去。

“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正要炸沉一整批难民,贾克突然大叫:“快来!快来看啊!”

“你的血液里的汞和铅含量可能比前威邪技术时代的任何一只动物都要高。”

我摘下眼镜,朝监控室跑去,肾上腺素不断增加。等我抵达时,贾克和狗正站在屋子中间,笑得很开心。

“它竟然不能吃咱们,太奇怪了。”

丽莎一秒钟后冲了进来。“什么事?怎么了?”她扫视了一遍屏幕墙,已经进入杀戮准备状态。

丽莎大笑,吃了一勺矿渣。“咱们什么都能吃。咱们在食物链的顶端。”

贾克大笑。“看好了。”他转向狗,伸出手,“握握手。”

我问:“但咱们能吃它,对吧?”

狗坐在后腿上,严肃地伸出爪子。贾克笑着握握狗爪子,丢给它一粒狗粮。他转向我们,鞠了一躬。

贾克摇摇头。“我觉得不会。这小浑蛋吞掉我的胳膊之后立刻就吐出来了。”他晃晃正在快速再生的新手臂,“我估计咱们跟它不兼容。”

丽莎皱起眉头。“再来一个。”

“可能有些工程师会给它肉吃。就像贾克那样。”

贾克耸耸肩,又表演了一回。

我仔细观察那条跛脚的狗。“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狗是食肉动物吧?”

“它能思考?”她问道。

“手册里对这种情况没有规定。他会再联系。”

贾克耸耸肩。“这可问倒我了。不过可以教它做各种事。数据库里有很多有关狗的资料。它们可以接受训练。和马人什么的不一样,但可以教它各种把戏,某些特定品种还能学习特定技能。”

“他打算让咱们怎么处理?”

“比如?”

丽莎点点头。“他想知道狗怎么在这外面活下来的。还想知道为什么咱们没有早些抓住它。想知道他付咱们薪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将脸上的金色短发撩开,打量着那条狗。“我真应该把它熔了。”

“有些狗可以接受攻击训练,或者寻找炸药。”

我放声大笑。赛科公司的战略防御响应者应当迅速、敏捷、致命,但事实上,我们的标准作业程序永远不变:有入侵者就丢个核弹,尸体残余一律熔解以防再生,度假就去海滩。在战略决策方面,我们具有独立性,也受到信任,但赛科公司怎么也不会相信矿渣保安在尾矿山里发现一条狗。

丽莎十分吃惊。“比如核弹之类的?”

她瞪了我一眼。“你觉得呢?”

贾克耸耸肩。“大概是吧。”

“本鲍姆信了你的话?”

“我能试试吗?”我问道。

丽莎说:“我测过它的DNA了。真是条狗。”

贾克点点头。“没问题。”

我们帮丽莎装完正面,便坐下来给她喂食。我端了一碗矿渣泥,一点一点滴进她嘴里,帮她加速生长过程。不喂食的时候,我们便观察那条狗。贾克把它装进一只临时凑合的笼子,放在我们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它躺在笼中,就像死了一样。

我走到狗面前,伸出手。“握握手。”

丽莎帮我做了发光脊椎,从尾骨到颅底装了一溜导航聚光灯,非常可爱。所以我不介意帮她。但贾克的改造都是在夏威夷一家古老的伤疤文身店做的,他就没那么乐意了。这活儿有点费劲,因为丽莎的肉总不等我们装好刀片就要合拢,不过最后我们终于掌握了窍门。一个小时之后,她已经开始有点样子了。

它也伸出爪子。我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就像是在给外星人发信号。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生物改造的玩意儿或者机器人,听从指令是没什么稀奇的。马人,引爆,寻找队友,呼叫支援。混合动力飞船也是这样,它可以做任何事,但那都是设计好的。

丽莎有个美皮工具箱。上次休假时,她没有选择雨后春笋一般大量涌现的山寨货,而是斥巨资买了这玩意儿。我们切开她的皮肤,深至骨头,然后装上刀片。我们在洛杉矶有个朋友,他说他经常开美皮派对,这样大家都可以在派对上做改造,够不到的地方还能互相帮忙。

“喂它吃东西。”贾克递给我一粒狗粮,“它做得好,就得喂它。”

晚饭后,我们围坐一圈,帮丽莎打磨皮肤的锋利程度,在她的四肢上植入刀片,这样她就像是一把无死角剃刀。她本考虑用单分子刀片,但这样太容易不小心切断四肢,我们损失的身体零件已经够多了,不想雪上加霜。那种没用的玩意儿是给不用工作的人用的,比如纽约和加州的唯美主义者。

我接过狗粮。狗长长的粉舌头舔过我的掌心。

地堡外面,采矿机器人来回轰鸣,不断向更深处挖掘,将泥土挖成一堆堆矿渣和岩酸,或是遗留在地下水层挖开形成的池塘中,或是堆成一千英尺高的废土山。这些机器终日徘徊的声音是一种慰藉。这里只有我们、机器人和利润,只要当班时没有什么东西被轰炸,就能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我又伸出手。“握握手。”我说道。它递上爪子。我们握了手。它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仰视着我,神情庄重。

我们晚餐吃的是沙子。

“真是够奇怪的。”丽莎说。我打了个寒战,点点头,向后退步。 狗目送我离去。

“没错,永远如此,但还是得汇报。咱们既然没用核弹干掉它,那最好还是留个证据。”

那一晚,我躺在铺位上睡不着,便开始看书。我已经关了灯,只有书在发光,将宿舍笼上一层柔和的绿色。有几件丽莎买的艺术品在墙上微微发亮:一件青铜挂饰,是凤凰展翅的模样,四周迸发出闪亮火苗;两张日本木版画,一张是富士山,还有一张是大雪中的村子;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是半岛行动结束时在西伯利亚拍的,照片上的三个人都露出笑容,四周全是熔渣。

“他大概会说这是公司财产。”贾克抱怨道。

丽莎走进来。她的刀片在我的书的微光映照下显得锃亮,一闪一闪的绿色耀光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四肢轮廓。

我察看了一下头戴显示器中的时间。我们已经在一项拿不到任何奖金的活动上花了一小时了。“把你的狗抓起来,贾克,带到飞船上去。咱们跟本鲍姆联系之前不能吃它。”

“你在看什么?”她脱下衣服,挤进我的被窝。

贾克看着狗狼吞虎咽他的残臂。“我忘了在哪儿看到过以前有人吃狗肉。不知道狗肉是什么味道。”

我举起书,开始朗读。

丽莎歪头琢磨。“你说咱们能不能从它身上挣点钱?”

切我亦无血,毒我亦不息。捅我,射我,笞我,打我我已吞下科学我是上帝。孤独之身。

贾克大笑着抽出单分子刀。“给你吧,狗狗。”他斩断胳膊,把它留在困惑的狗嘴里。

我合上书,微光消失了。黑暗中,丽莎在被窝里窸窣作响。

狗低吼着,坚决不松口。

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她正盯着我看。“《死人》,是吧?”

“一睁眼发现自己处于进化曲线末端,这种感觉一定很糟。”

“因为那条狗。”我说。

狗在贾克的大臂上猛地一晃。它又想把他的胳膊拽下来,可现在离了地,任何动作都是徒劳。就连丽莎也露出微笑。

“很阴郁。”她摸摸我的肩膀,她的手很暖,里面嵌着刀片,轻轻刺进我的皮肤。

贾克笑了。他的血止了。“见鬼。你们看啊。”他抬起胳膊,把这只动物从泥水中完全拽了起来,它身上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我有了一只宠物。”

“我们从前就和那条狗一样。”我说。

它猛地一扑,牙齿咬进贾克的胳膊。它低吼着,使劲拉拽着贾克的胳膊。贾克低头看着它咬住自己不放。它前后晃头,想把贾克的胳膊扯下来。它咬断了贾克的动脉,血喷射到它的嘴周围。

“太可悲了。”

贾克只是咧着嘴笑,摇摇头。“怎么会。你看它啊。”他伸手将它脸上的毛撩开,让我们看它的嘴。

“太可怕了。”

丽莎摇摇头。“不可能。如果真的是狗,它已经死了。”

我们静默了片刻。最终,我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科学,咱们会是什么样?如果我们没有发达的大脑、威邪技术、细胞催生技术和——”

贾克说:“没错,就是货真价实的狗。我在动物园里看见过一次。我跟你们打包票,就是条狗。”

“和所有帮咱们改善生活的东西?”她笑了起来。“不。”她揉揉我的肚子。“我喜欢你肚子里的那些小虫子。”她开始咯吱我。

我朝这只生物俯下身。它带着仇恨朝我龇牙。“看起来惨兮兮的,可能真的只是条狗。”

虫虫蠕动,在你肚中,虫虫蠕动,喂你吃土。威邪细菌,吃掉坏的,吐出好的,令你饱腹。

贾克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根本没动静。”

我笑着推开她。“瞧你把伊尔利的诗糟改的。”

“它在这里怎么活下来的?”丽莎的手臂扫过地平线,“这里根本没有能活命的东西。它肯定接受过基因改造。”她仔细打量着它,又扫了一眼贾克,“你确定矿区里没有别的东西了?不是陷阱?”

“三年级时上基础生物逻辑学。教课的是阿尔巴蕾丝老师,她可迷信威邪技术了。”

贾克咧嘴一笑。“这就像是发现了一只他妈的恐龙一样。”

她又想咯吱我,但我阻止了她。“是啊,不过伊尔利的永生只存在于作品里。他本人是反对威邪技术的。”

“活见了鬼了。”我看着它,低声说,“还真像是狗。”

丽莎放弃了,又在我身边躺下来。“都是胡言乱语。他不肯接受任何基因改造。不要癌细胞抑制剂。他即将死于癌症,却不肯吃救命药。 咱们的最后一个不得永生的诗人。我为他哭个不停。那又如何?”

凑近了看,这只动物比远看还要可怜,大概三十公斤,不停嗥叫,一身皮藓。它的爪子上有伤口,血糊糊的,毛皮也被扯掉了几块,露出化学烧伤的溃烂创口。

“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改造?”

等我们赶上贾克和那只动物,他已经将它困在一条暗沟里了。它站在滴滴答答的泥水沟中,一边发抖,一边低吼,一边朝形成包围圈的我们露出牙齿。它想冲出我们的包围圈,但贾克轻易便截住了它。

“想过。他想成名。自杀可以引来关注。”

我和丽莎对视了一眼。“好吧,”她说,“它要是真是生物改造的,跑得可够慢的。马人都比它快。”

“我是说真的。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便是要有其他动物存在。一整个生物网那一套。我看过关于他的东西,真是奇怪的想法。他不愿意活在没有动物的世界。”

那只动物看了贾克一眼,看到他冲下山坡,它大声吠叫起来,随即转身跑了。但它根本跑不过贾克。半分钟之后,他便追上了它。

“阿尔巴蕾丝老师很讨厌他。她也给他编了几首打油诗。说到底,咱们能干什么呢?难道给每个愚蠢的物种都研发一套威邪技术和DNA补丁吗?你知道那得花多少钱吗?”她靠过来贴住我,“要是想要动物,就去动物园呗。或者乐意的话,也可以搞些生物材料,造一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可得有手,我的老天啊,可别跟那条狗一样。”她盯住上铺的床板,“我真想把那条狗烧来吃了。”

“等等!”丽莎大喊。可贾克已经完全暴露了,他达到全速,身影模糊。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条狗和生物改造的玩意儿不一样。它会看着咱们,感觉它是有生命的,但却跟咱们不一样。我的意思是,外头那些生物改造的玩意儿,都跟咱们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个模子而已。但那条狗就不一样了……”我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他突然站起身,跳过山坡,径直朝那只动物跑了下去。

丽莎大笑。“它只是跟你握了握爪,陈。马人向你敬礼的时候,你可没想这么多。”她爬到我身子上方,“别想那狗了。专心想点正经事吧。”她的微笑和刀片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它根本不是生物改造的。”贾克低声说,“是条狗。”

我醒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舔我的脸。起初我以为是丽莎,可她已经回自己床上去了。我睁开眼,发现是那条狗。

丽莎恼火地瞥了他一眼:“那现在怎么着?”

动物舔我的感觉很有趣,就像是想跟我说话或打招呼之类的。它又舔了我一下,我意识到,从试图咬掉贾克的胳膊到现在,它已经变了不少。它把前爪搭在我的床沿,猛地一跃便上了我的床,在我身边蜷着躺下。

“等等。”贾克说,“别熔它!”

它整晚都睡在这里。跟除了丽莎以外的东西一起睡觉,感觉很怪,但它很暖和,而且感觉很友好。我不禁露出微笑,再次进入梦乡。

丽莎把她的聚热枪架上肩头。“等我打爽了,给它来个生物熔解。”

我们去夏威夷度假游泳,把狗也带上了。能离开北方的严寒到温暖的太平洋边,感觉真舒服。站在海滩上眺望无尽的海平线也很好。 携手漫步在海滩上看黑浪拍岸也很好。

“这个生物改造成果可够丑的。”我说。

丽莎是个游泳高手。她在闪着金属光泽的海水中一起一伏,有如从前的鳗鱼。当她浮出海面时,无数闪着虹彩的石油珠在她的裸体上闪耀。

山谷中,那个生物改造玩意儿的速度从狂奔变成了小跑。它似乎没发现我们。随着它渐渐靠近,我们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是个瘦骨嶙峋的四足生物,还有尾巴。两胁垂下的卷毛像是装饰物,沾着矿渣泥块。它的腿部有集水湖的酸液留下的痕迹,就像是从尿河中涉水而过。

日落时分,贾克用聚热枪点燃海面。我们都坐下来,看着火红的太阳沉入滚滚烟幕,色调越来越深。贾克摸出口琴吹奏起来,丽莎和我伴着琴声在沙滩上做爱。

丽莎摇摇头。“早知道就直接从基地丢个迷你核弹了。”

我们本打算这个周末给她截肢,让她试试上次假期她这么对我的滋味。洛杉矶正时兴这玩意儿,可以测试脆弱程度。

贾克等待着更多数据载入他的头戴显示器。“没有,没有别的东西。矿场各个站点也都没有任何新警报。只有咱们在这里。”

她躺在沙滩上的样子非常美,身体光滑,被我们在水中的各种花样挑逗得十分兴奋。我将她皮肤上的虹彩油珠一颗颗舔掉,又切去她的四肢,令她变得有如新生婴儿一般,一切都无法自理。贾克吹着口琴看日落,瞧着我将丽莎变得只余躯干。

丽莎发出指令,飞船上升,传感器有效范围扩大。飞船升高,引擎风扇的咆哮也随之变得悄无声息。

做爱之后,我们躺在沙滩上。日落余晖即将完全沉入海中。霞光在火势渐弱的海浪上闪耀着红光。天空中满是烟尘,天色变得更加幽暗。

贾克看了一眼扫描仪,数据来源是飞船上更高级的仪器。“应该不是。能让飞船飞高点吗?我想看看四周。”

丽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咱们应该多来这儿度度假。”

我在附近的山脊上用目光搜寻。“难道是陷阱?”

我拽拽埋在沙中的一段带刺铁丝,把它拉了出来。我将它环在大臂上,扣得很紧,刺进皮肤,拿给丽莎看。“我小的时候一直这么玩。” 我微微一笑,“还觉得自己看起来很酷呢。”

贾克嘟哝着:“哪个变态的浑蛋会造个不带手的生物产品?”

丽莎也露出微笑。“你的确很酷。”

“可它一只手也没有。”丽莎低语道,“也没带任何设备。”

“感谢科学。”我扫了一眼狗。它躺在沙滩上的不远处,神情阴郁。

“生物改造的玩意儿?”我猜测着。

它远离故乡的酸坑与矿渣山的庇护,在新环境中似乎觉得很不安全。贾克坐在旁边吹着口琴。它听到音乐,耳朵抽动了一下。贾克吹得很好听。忧郁的琴声飘过海滩,清晰地传到我们耳边。

山谷里有个东西在跑,飞船跟在它屁股后面驱赶着。它顺着一条浅溪跑着,溪中都是黏稠的矿渣酸液。飞船将它赶向我们这边。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发射导弹,没有矿渣,只有那个玩意儿在奔跑。好大一团乱糟糟的毛发。四足。跑得泥巴飞溅。

丽莎扭头想看看狗。“帮我翻个身。”

贾克伸手一指。“那儿!”

我照办了。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再生,现在还是小肉桩,还会继续长大。等到明天早晨,她便会回复完整,而且食欲大开。她仔细打量着狗。“这便是我与它距离最近的时刻了。”她说。

“摔了个痛快。”

“你说什么?”

我摇摇头。“还没有。你没事吧?”

“它太脆弱了,无法经受任何东西。它不能在海里游泳。不能随便吃东西。咱们得给它空运狗粮。得给它过滤饮用水。进化链走进了死胡同。要是没有科学,咱们就会跟它一样脆弱。”丽莎抬头看看我,“就像我现在一样脆弱。”她咧嘴一笑,“这也是我与死亡距离最近的时刻。至少是在非格斗状态下。”

贾克蹭了上来,站在我身旁,不一会儿丽莎也到了,她的飞行服裤腿扯破了,露出斑斑血迹。她观察着下方山谷,顺便把脸上的黄泥巴抹下来吃了。“发现什么了吗?”

“很疯狂吧?”

我调高头盔的放大功能。一成不变的更多矿渣堆在我脚下延伸开来。有很多巨石,有的和我们的飞船一般大小。其中一部分被烈性炸药炸了个粉碎,与不结实的黄色页岩及赛科公司采矿作业产生的细碎废渣混合在一起。

“这会儿感觉是。我还是更喜欢给你截肢。我现在已经饿了。”

空无一物。

我捧了一把沾着石油的沙子喂给她,看着狗踌躇地站在沙滩上,犹疑地嗅着沙中露出的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垃圾,看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记忆鳍。它刨出一块被海水打磨光滑的红色塑料,啃了两下,又放弃了,转而开始舔嘴四周的区域。我心想,不知它是不是又吃了什么对自己有毒的东西。

我抵达山脊顶端,朝下面的山谷望去。

“狗还真能引发思考。”我嘟哝道。我又给丽莎喂了一把沙子,“要是有人从过去穿越到此时此地,看到我们,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在他们眼里,咱们还算是人类吗?”

飞船越过山脊,引擎咆哮,简直就是一个熊熊燃烧的靶子。我费力站起身,跑向山脊,双脚踏过黄色的矿渣泥和脏兮兮的残雪。贾克在我身后,双臂粉碎,倒在地上。外骨骼残片标出了他的翻滚路径,闪闪发光的黑色金属碎片组成了一条长长的轨迹。丽莎躺在一百码之外,股骨穿透大腿,就像是一个刺眼的白色感叹号。

丽莎严肃地看着我。“不算。他们会说咱们是神。”

我们冲出舱门,一个,两个,三个,就像伊卡洛斯一般坠落。我们以每小时数百公里的速度砸入地面。外骨骼就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树叶被抛上天空。碎片在我们四周窸窣落下,黑色金属吸收了敌方的雷达和热能探测,我们翻滚着,在泥泞的矿渣中停了下来,震得满身是伤。

贾克站起身,踏入尚未燃尽的黑色海水,站在齐膝深的位置。狗不知被何种本能驱使,也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在沙子与碎石间迈步。

“十五秒后落地。”丽莎说。她解开安全带,将飞船更改为软件自动驾驶。我们冲向舱门的同时,飞船猛地升空,自动驾驶急切想要逃离机腹下方的危险岩石。

我们在海边的最后一天,狗被困在了一团铁丝里。它这次伤得可是够惨的:皮毛上划得全是口子,腿也断了,已经要断气了。它为了挣脱,把自己的一只爪子差不多啃掉了一半。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它已是皮毛血肉一团模糊了。

贾克盯着监视器。“目标在远离。速度还是很慢。咱们能追上他。”

丽莎注视着它。“老天,贾克,你应该看着它点的。”

飞船又冲过一系列山脊。

“我去游泳了。我不可能一直盯着它啊。”

丽莎耸耸肩。“我只是想去游泳。如果当时不能游泳,掀掉你的膝盖骨也行。”

“这次要把它修好可费劲了。”她很生气。

“只要没人把飞船开到坎昆的海滨去兜风,他就无所谓。”

“咱们去预热飞船吧。”我说,“回去路上就开始弄,应该会容易一些。”丽莎和我跪下来,开始把狗从铁丝里救出来。我们一动手,它便开始呻吟,尾巴无力地轻轻摇摆。

“还有三十秒。”

贾克没有说话。

我摇摇头。“别,还是去看一眼吧。直接消灭他留不下任何凭据,本鲍姆肯定要问咱们用飞船干什么去了。”

丽莎拍了他的腿一巴掌。“赶紧的,贾克,过来帮忙。你要是不快点,它就要失血过多而死了。你知道它有多脆弱。”

“咱们现在也可以丢个核弹消灭他。”贾克提议道。

贾克说:“我觉得,咱们应该把它吃了。”

“那你就能踏实打完那盘游戏了。”丽莎说。

丽莎抬头扫了他一眼,十分惊讶。“当真?”

追逐显示器上显示着赛科公司的卫星发来的实时数据,我看着入侵者。“连伪装目标都算不上。早知道他没打算玩捉迷藏的话,咱们直接从基地丢个迷你核弹就行了。”

他耸耸肩。“当真。”

“一分钟后相遇。”丽莎说,“尚未采取任何反抗行动。”

我正忙着把狗身子上缠着的铁丝摘下来,也抬起头来。“我还以为你想养着它当宠物。就像动物园里一样。”

贾克仔细盯着飞船的扫描雷达。“找到了。”他咧嘴一笑,“他在移动,但速度很慢。”

贾克摇摇头。“狗粮太贵了。我有一半薪水都花在狗粮和滤水机上了,现在又摊上这档子事儿。”他朝动弹不得的狗挥挥手,“老得看着这个倒霉蛋。不值当。”

警报开始嚎叫。贾克关掉警报,丽莎降低飞船高度。前方出现了一条尾矿山脊。我们擦着飞了过去,越过山脊,笨拙地落在另一侧的山谷中。丽莎把引擎的减震模式开到最大,引擎颤抖着。我们猛冲上去,又飞过一条山脊。前方,开采过的矿山千疮百孔延伸至天际。我们再次陷入迷雾,又从低空掠过另一个集水湖,在油乎乎的金色水面上留下起伏的尾浪。

“可是,它是你的伙伴啊,它还跟你握手呢。”

我们穿过集水湖上方的雾气,从距离湖面几寸之处掠过,抵达湖的另一端。搜猎飞船在防撞击软件的指示下将我们从粗糙的地表猛地推起,飞船一下子倾斜了。丽莎取消自动驾驶,强制飞船重新降落在泥土上,我们飞得极低,呼啸而过,如果我伸出手去,都能蹭过支离破碎的碎石堆。

贾克大笑。“你们才是我的伙伴。”他低头看它,皱眉努力思索着,“它……它是动物。”

我没好气地答道:“马上就赢了,都打到巴黎了。”

虽然我们总是闲聊起狗肉会是什么味道,但听到他如此坚决要干掉它,我还是十分意外。“要不你再想想,明天再说。”我说,“咱们可以把它带回地堡,把它修好,等你冷静下来再决定。”

“游戏打爽了?”丽莎问道。

“不用了。”他掏出口琴,吹了几声,是个爵士小调。他把口琴从嘴边取下。“要是你愿意出狗粮的钱,那我大概还可以继续养下去,否则嘛……”他耸耸肩。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驾驶室,越过贾克和丽莎的肩头看着前方的景色。

“我觉得不应该把它吃了。”

我一冲进搜猎飞船,它便升上天空。飞船倾斜着转了个弯,我被甩到舱壁上,引擎随即猛转起来,飞船猛地加速前进。舱门关闭,呼啸的风声消失了。

“不应该?”丽莎瞥了我一眼,“咱们可以就在这儿,就在沙滩上把它烤了吃。”

“赶紧的,陈!快点!快点!快点!”

我看着狗。这只动物瘫倒在地,喘着粗气,轻易便会相信人。“我还是觉得不应该吃它。”

丽莎已经在混合动力飞船里了,舱门打开时,涡轮机的轰鸣就像是报丧女妖的尖叫。马人哨兵先是朝我举起聚热枪,敌友数据涌入它们的警报显示器,它们随即放松下来。我冲过碎石路,蒙大拿州的寒风和变马V型引擎喷出的气流吹得皮肤刺痛。头顶的云映出赛科公司的采矿机器人发出的橙色光芒。

贾克严肃地盯着我。“你愿意买狗粮吗?”

我在装备室里赶上了贾克,他抓起一把一零一型聚热枪和几根长刀,给布满刺青的身体装上防冲击外骨骼,在结实的肩膀上挂了几条能源补充带,朝外层密闭门跑去。我给自己装好外骨骼,从架子上拿下我自己的聚热枪,检查了一下充电情况,便跟了上去。

我叹了口气。“我正在为新的浸入式装备攒钱呢。”

贾克已经离开监控室。我跑去拿装备。

“是啊,可不是吗,我也有想买的东西,你也明白。”他活动活动肌肉,展示着刺青,“说到底,它到底有什么用啊?”

我肾上腺素涌遍全身,飞快脱下浸入式游戏装备。本来正要进攻的虚拟城市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赛科公司采矿作业监控室的许多屏幕。其中一个屏幕上,入侵者的荧红轨迹滑过地形图,刺眼的光点犹如一滴鲜血溅向八号矿坑。

“它能给你带来微笑。”

“敌方活动!已深入矿区!深入矿区!”

“浸入式装备也能,而且还不用清理大便。算了吧,陈,面对现实吧。你也不想伺候它。实在太麻烦了。”

这个故事设定在较为遥远的未来,其中的几个角色已很难被认作人类,故事中思考并讨论了人性和技术进步,还展现了我们多么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复杂问题。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随即都低头看向狗。

作者表示,这个故事的灵感源自生活在伯克利矿坑中的一只野生动物。该矿坑属于美国阿科石油公司所有,位于蒙大拿州的比尤特市郊,是一处有毒废料弃置地。这只动物颇具野性,难以捕捉,但它接受人类留下的食物。尽管周围环境中存在硫酸和重金属等有毒物质,它仍然成功生存了下来。

丽莎挖了个坑,用塑料和从海水中撇出的石油作燃料,烤了狗肉。味道还行,不过说到底,我们很难理解吃口东西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我吃过熔掉的马人,味道比这好。

保罗·巴奇加卢皮著有《发条女孩》(The Windup Girl)、《拆船工》(Ship Breaker)、《淹没之城》(The Drowned Cities)、《僵尸棒球大进击》(Zombie Baseball Beatdown)等多部畅销小说以及短篇集《6 号泵》(Pump Six and Other Stories)。他曾荣获美国图书馆协会的普林兹文学奖、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巴尔的摩科幻协会的康普顿·克鲁克奖以及约翰·坎贝尔纪念奖,还曾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决选名单。他的青少年小说新作《怀疑工厂》(The Doubt Factory)于2014年问世,2015年5月又出版了新的科幻长篇《焚城记》(The Water Knife)。

吃完之后,我们沿着海岸散步。泛着虹彩的海水拍上沙滩,掀起浪花,退回海中,只留下石油珠。远方通红的太阳落了。

译 汪梅子

没了狗,我们便能尽情享受海滩。不必担心它是不是会踏进酸液,搅进半埋在沙中的带刺铁丝,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要吐上半宿。

著 保罗·巴奇加卢皮 / Paolo Bacigalupi

不过,我依然记得狗舔了我的脸,拖着瘦巴巴的身子跳上我的床,我也记得它在我身边温暖的呼吸。有的时候,我很想它。

原载于《科幻奇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200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