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中扼要回答:“不,卷田专务将不再参与本案件。有关这点,东乡总裁已经取得了其他董事的共识。”
“请问部长,这件事卷田专务知情吗?”有人如此出言确认。
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骚动不安了。卷田本是国内授信的最高负责人,他将不参与此事,意味的又是什么?
原本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顿时出现了议论纷纷的声音。
“这样没问题吗?”
“毫无疑问,对希望汽车的援助是本行目前面临的最大课题。然而援助理由并非单纯为了希望汽车,同时也是为了本行资产的健全化。在这个基础上,本行洽询某企业,商讨了援救希望汽车的可能性。”
“没问题。”滨中斩钉截铁,“因为卷田专务,已经不再负责国内授信业务了。”
众人围着会议桌,专注聆听着滨中这番话的后续。
瞬间,全体人员皆倒抽了一口气。随着希望汽车的穷途末路,卷田的命运也到此为止了吗?滨中的话背后,正暗示着这个事实。
“考虑到希望汽车的现状与社会舆论的反弹,再加上该公司的企业管理机制,我们判断,光靠集团支持难以重建希望汽车。即使投入救援资金勉强让财务安定下来,也无法挽回消费者的信赖。要想恢复希望汽车的社会信用,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且还不保证一定能恢复。若最终无法恢复,对希望汽车的授信融资就将转为不良债权。很遗憾的是,本行并未拥有消化如此庞大债务的实力。”
然而,真的会有企业愿意出资两千亿支持希望汽车吗?在一片疑惑与惊愕的声音之中,井崎终于忍不住提问。
井崎已无法自行思考,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滨中。不止井崎,在场所有人都是如此,满怀疑问的眼光集中在这位营业部部长身上。
“请问,商讨支持希望汽车的是哪个企业?”
“于是为了改善现状,本行提出支持希望汽车的全新方案,也可以说是紧急避难计划。”
滨中凝重的视线望向井崎。
拯救希望汽车的方案此刻如同走进死胡同,究竟该怎么找出另一条活路呢?井崎如此自问着。
“是中央汽车。”
滨中话中重要的部分现在才正要展开。望着滨中散发危险光芒的眼神,井崎感到背后流下一道冷汗。
这一刻,会议室中全体都因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而惊愕失声。井崎自己也讶然无语,甚至差点忘记呼吸,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滨中。
事态至此,希望汽车的命运完全悬在半空,结局完全无法预料。井崎也和同事们一样,望着比平日严肃许多的滨中,等待他继续往下说明。
“怎么会向对手中央汽车提出金融援助的要求呢?”
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呆若木鸡,万万想不到银行竟推翻了集团大佬希望重工的提案。
难以置信。
“虽然会议上曾提出由本行主导支持的方案,但现实不可能办到。再加上希望汽车正被警方以违反《道路运输车辆法》及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罪嫌疑起诉,以现状来说,即使对希望汽车提供融资,支持的效果也是极其有限。”
“错了。”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为之冻结。
当所有人又一致望向滨中时,从他口中吐出惊人的一句,
“重工、商事、银行三方共同支持的方案,已经正式取消了。”
“对中央汽车提出的是援助并购的提议。”
滨中将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手指撩起灰白夹杂的头发,全身散发出一股刚从战场生还归来的凛冽气氛。在众人注目之中,滨中第一句话就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5
“先从结论开始说。”
希望汽车上下犹如经历了一场大地震。泽田被干部遭逮捕的消息弄得措手不及,连早餐都来不及吃便匆匆赶往公司,但身为震央的希望汽车总公司早已是人仰马翻。指挥系统的崩坏使组织机能完全瘫痪,不满、无力与焦虑,各种情感充斥在公司内部。
正当井崎低头查看手表时,会议室的门被用力打开了,滨中与纪本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泽田心想。
“还没来吗?”
三年前,希望汽车已经下过一次地狱,就跟现在一样。
预定八点半开始的会议,由于主角迟到了将近三十分钟,众人聚集的会议室像一艘触礁的船般动弹不得。
骚动之中,只有泽田一个人冷静地看着职场上的同事们。
正午逮捕报道出现之后,银行这边便决定召开紧急会议,不过之后又传来希望汽车社长以下人士全面吐口的消息,于是三家公司的首脑会议提早进行,结果原定举行的董事会只好一延再延。
有如彷徨于泥淖之中。打从将杉本托管的计算机交给警方之后,泽田的疲劳感用这句话来形容恰到好处。这段时间,泽田的人生就像在荒凉的海面上漂流。
东京希望银行总行营业部的会议室内,弥漫着一股紧张感。围着会议桌的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看起来一副陷入困局的表情。被召集来参加这场会议的,包括了所有负责希望汽车、重工与商事等集团企业的副部长及调查委员。
到最后,泽田还是亲手破坏了希望汽车。他一直以来的信念,都是没有公司就没有自己,现在却似乎有必要打破这个迷思。
4
一点都不后悔。
卷田似乎还想追上去说些什么,却遭东乡伸手制止。刚好此时电梯也到了,和其他公司首脑一起,东乡率先进入电梯,转身面对卷田时已是面无表情。电梯门就这样,在愕然的卷田面前关了起来。
只是有点失望。
“总裁!”
对希望汽车这个组织的失望。同时也是对一直以来,将人生赌在这个组织的自己感到失望。
“我告诉你,不管你跟狩野常董之间有什么样的私人交情,我都不允许你因此令本行陷入危机。你的意见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
而那些都已经成了过去,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走出这片混沌,活出崭新的未来。
东乡的话令卷田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位银行最高指导者的眼神冷冽如冰。
“首脑人事的命令,好像不大对劲呢!”
“听说你擅自将希望重工提出的支持方案内容告诉其他董事,而且还笃定本行一定会依照该方案内容提出支持是吗,卷田?”
就在干部被逮捕的几天后,小牧现身商品开发部,约泽田到公司外的咖啡厅。
抱着资料,一脸若无其事走出会议室的,正是营业部部长滨中。原来是他在背后策划的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总裁才会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说出全新方案那番话。
前一天发表的人事令中,公布由副社长桥本大佑暂时担任代理社长。桥本出身销售领域,是反狩野派的第一人。他的出线表明过去以质量保证部为中心的冈本—狩野体制正式崩解。一并公布的董事人事令中,销售部长花畑升任统领销售部门的常务董事,这个消息也令人惊讶。一向被讥为蝙蝠的他,正可说是发挥了真本事。可以预感今后的组织重建将会以桥本和花畑为中心,而销售相关部门在公司内部的地位也将随之跃升。
正当卷田混乱地想着事态究竟为何如此发展时,他突然感觉到不远处的视线。他猛然回头一看——
“为什么是代理社长而不是社长?”小牧在意地问,“不,不是社长就算了。为什么不是由重工派人过来就任社长?两千亿的支持金怎么不了了之啦?我问过财务的三浦那家伙,再这样下去,公司的资金只够撑几个月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总裁?在这种时候……
在连珠炮似的发问后,小牧一边在红茶里倒入大量蜂蜜,一边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等下回银行后我会立刻召开董事会,我打算提出解除你国内授信最高负责人身份的提案。把事情交给你,只会越来越荒唐。”
这一切的确令人难以理解。然而,就算担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东乡严厉的目光投向卷田身上。
“我还听说一件令人在意的事。谣传对于出资支持的事,重工方面并不赞同。”
“没错。”
“不会吧?”
“希望汽车是我一路支持过来的公司,事到如今叫我不要插嘴,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件事不归我负责了吗?”
泽田猛然抬起头,看见小牧眼中也充满不安。
卷田狼狈地问着。再怎么说,就算对方是总裁,也不能阻止身为国内授信最高负责人的自己提出意见吧?
“可能干部遭逮捕的事也有影响吧。”
“为什么?”
“这么说来,接下来会怎样?”
“关于希望汽车的支持方案,今后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泽田问着,但这一大半是问给自己听的。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要说小牧,整个希望汽车恐怕都没人知道。
停下脚步,东乡总算正视卷田说道:
这总销售额两兆日元的上市企业,难道就将这么失去方向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问我啊。”
卷田一惊。
小牧别开脸,同样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着,“不过,我们可是希望汽车啊。希望集团的其他企业应该不会置之不顾吧?我想争执点应该在支持比例的分配上,但他们还不至于让希望汽车破产,毕竟是希望集团一分子啊。你说是吧,应该没错吧?”
“卷田。”东乡看也不看卷田一眼地说,“你已经和这件事无关了。”
泽田只是沉默不语。
正当卷田心觉有异时。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泽田!”
然而,东乡却完全没有回过头。
小牧无助的声音,如荆棘般刺痛泽田的心。
卷田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与支持希望汽车相关的事,都属于自己管辖的范围,必须提醒东乡这一点才行。
“到底会有什么下场啊,希望汽车。”小牧喃喃自语。
“您的全新方案是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
“不管会有什么下场,我们小小上班族都只能接受了啊。”
三巨头会议散会后,卷田追在快步离开会场的东乡身后。
“你倒好,如果出了什么事只要辞职去做你想做的工作就好了吧?”小牧瞪着泽田说。
“董事长,董事长……”
“不,我不会辞职的。”泽田斩钉截铁地应道,“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一定会留在这组织里,并且为了生存用尽全力抵抗,直到退休,或是这个组织消失为止。虽然我绝对不希望它就此消失。”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小牧抬起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是凝视着泽田。
有这个可能性。
同一时刻,井崎正在东京希望银行总行营业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一通电话。
该不会是东乡临时想出的权宜之计吧?
那是来自中央汽车主要往来银行——中京第一银行应对业务负责人的电话。
卷田心想,露出讶异目光紧张地看着东乡。
这天下午一点召开的中央汽车董事会中,出台了一项重大决议。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没听说啊!
现在时刻已是下午四点二十分。每次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井崎的胃都会因紧张而抽痛。虽然力图镇定,却是难以办到。
当东乡如此肯定回答,会议室中满满的与会者开始面面相觑,交换着困惑的表情。
桌上的电话响起。
“有的。”
慌忙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却不是井崎一直等待的对象,而是希望汽车三浦那大言不惭的声音。
“已经有腹案了吗?”三桥半信半疑。
“井崎先生,我想请问一下,可不可以透露一下那两千亿日元支持的下落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贵行该不会也站在反对支持的立场吧?”
“商事没有意见。”谷川说。
“怎么可能呢!”井崎一口否定,“不过,现在这些事情已经不是我们做业务的人所能过问的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对方才做出回应。
“你那边都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卷田瞠目结舌地望着东乡,而后者正等着三桥与谷川的回应。
三浦拼命想问出一点与支持动向相关的情报。毕竟身为财务,就算不想知道,也得被迫面对希望汽车目前的窘境。连日来营业额的惨淡加上固定支出的费用,只要打开计算机,点开财务报表,就可以清楚看见巨额的资金正在流出希望汽车。更别说干部被逮捕之后不过短短几天,希望汽车的股价已然暴跌。再这样下去,毫无疑问,希望汽车将被迫从股票市场退市。
全新方案?
滨中口中的企业合并案正在水面下默默进行,但也为了不使这个方案功败垂成,上头命令彻底严守情报管理。所有参与的相关工作人员都被下了封口令,合并案的进展犹如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幕。所有信息只限相关人士之间流通,即使是对行内人员也一律三缄其口,对希望汽车员工更务求保密。之前被《周刊潮流》擅自报道的两千亿支持情报,正好拿来当作障眼法,同时更为了混淆视听,现阶段刻意不公布未来的希望汽车董事长人选。滨中的囊中之计可说天衣无缝。
东乡确认完席间反应后说:“既然如此,关于对希望汽车支持一事,本行想提出一个颠覆原案的全新方案。”
与中央汽车的合并案,在那之后加入双方主要往来银行,又召开了几次秘密会议,逐步取得合并条件的共识。井崎现在就是在等待共识之下的最后决议。
会场众人完全没有异议。
“我说啊,井崎先生,都是你们不快公布支持方案,害得我们就快倒闭啦!”
“那么,若本行也只能负担与商事同额的支持,在希望汽车高层经营者遭到逮捕的现在,很明显这笔支持金额依然不足,这一点各位没有异议吧?”
丝毫未觉井崎的不耐,电话那头的三浦还在发牢骚。
希望汽车原本就是从希望重工独立出来的公司,就集团内的常识而言,由重工负起支持责任也是理所当然。
也不想想原因究竟出在谁身上,竟还说得出这种话!井崎内心虽然这么想,嘴上还是应付着说:“请再稍待一段时间。”
谷川沉吟后回答:“商事能提供的支持,顶多四五百亿。”
“成天稍待、稍待的,究竟是要稍待到什么时候啊?真是的,银行根本一点也没把我们公司的死活放在心上嘛!”
“那么商事呢?应该也没有意思代替重工负担支持比例吧?”
本来就是这样。
“如果有能力支持,我们不惜一切也会支持的。”
井崎内心低语。这就是商场啊。
三桥似乎也一样不明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东乡。
支持希望汽车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为了保全东京希望银行的债权。当时的会议上,滨中就是这么说的。以后,希望集团这块大石将会分崩离析,迎向新时代的开展。
东乡提出这个问题的意图为何?卷田揣测不出他的真意。
“再说,现在股价一直滑落,不想想办法的话,最伤脑筋的还不是你们银行?”
会场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
“银行没什么好伤脑筋的。”井崎忍无可忍地嗤之以鼻,“别说这些了,我倒想反过来问问贵公司,隐瞒召回事件的真相,到底查明了没?”
希望重工并非表态不支持希望汽车,基本上重工的意愿还是朝支持方向进行的。卷田真想立刻这么说服东乡。然而就在此时,东乡抬起头说:“换句话说,假使本行不接受这个条件,重工也不打算直接支持希望汽车,是吗?”
事件后,希望汽车于五天前表示将会以律师为中心设置“查明真相委员会”,着手厘清关于隐瞒召回一事的真相。没想到,该委员会的律师却遭指摘同时也兼任狩野被告的代理人,矛盾之余只好走马换将。希望汽车无可救药的腐败体制,又让人看了一次笑话。
然而,若东乡在此拒绝,则会议将立即停止,而对希望汽车的支持案也将化为泡影。同时,过去强硬主张支持希望汽车的卷田也必将面临责任归属问题。
“不用你说,隐瞒召回的事情我们委员会都有交代了。”三浦露出自尊受伤的语气,愤愤不平地说着,“那些媒体也真是叫人火大,明明就只是给国土交通省提了个不实报告,结果报道得简直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当然啦,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罪是很严重,可是其他车厂还不是一样有这类事故发生,老实说,真的会觉得为什么只有我们被揪出来鞭啊?太不公平了嘛!”
卷田的希望是在此先不做出决议,而将重工的提案带回行内讨论。如此一来,身为国内授信最高负责人的自己,才有发言的余地。
井崎仰天无语。泡在希望汽车这盆温水里,误以为自己是精英分子的这群笨蛋,看样子根本就没办法让他们认清事实。
事实上,三桥的提案与发言都在卷田意料之中。
“我奉劝你,现在也该醒醒了吧!”
如果事情真如此演变,那支持希望汽车一事形同触礁。
说罢,井崎便单方面挂掉了电话。他不想再听三浦的反驳,就让那些无意义的辩解,消失在大都会的噪声之中吧。
卷田心怀忧虑地凝视着东乡。
“井崎调查委员。”
难不成,东乡打算在此拒绝融资吗?
一回头,部下正紧张地报告,“您的电话,中京第一银行打来的。”
从卷田的位置只能看到东乡的侧脸。那颗条理分明的脑袋里,毫无疑问一定正思索着各种可能性。其中大多数卷田自认为也都思考过,但却得不出一个结论。
“快转过来!”
“从财务的观点来看会有问题。”三桥毫不退让,“重工这边不考虑间接支持之外的做法。”
瞬间井崎绷紧神经,调整呼吸做好准备。
“重工提的方案我们这边可以接受,不过银行那边是否负担过大?”商事的谷川如此发言,“能不能由银行融资两千亿给重工,再由重工将这笔资金投入希望汽车呢?”
6
卷田紧张地看着东乡,东乡却以沉默作答。
正当井崎等待中央汽车董事会决议的这段时间,赤松搭着电车来到了霞关。从地铁车站的出口一上来就是东京地方法院,赤松紧张地伫立在门口。
“因此,我想请银行和商事这边考虑一下之前重工提出的间接支持方案。”
他站在那里,目送了好几个不知是原告或被告,甚至也有可能是律师的人,带着心头沉重的表情走进那栋四方形建筑物。到了约定的时间,小诸律师快步现身,找到赤松后便小跑步到他身边。
环顾气氛沉重的会议室,三桥再度开口:
“今天也请您多帮忙了。”
他想起前几天还嗤笑过警察无用的狩野,以及思考那男人口中复活之道的自己。眼前急转直下的事态,就像攀升到顶点的云霄飞车开始向下俯冲。
赤松低头这么一说,小诸也笑着回应:“彼此彼此。”接着,他更以激励的语气一边说着“我们进去吧”,一边推开了玻璃门。接受警卫搜身检查之后,两人搭着电梯来到十二楼,进入和解室。这是位于法官办公室旁的一间小房间。
而如今,在这场会议上成为旁观者的卷田,所感受到的危机也非同小可。
进去之后已有三人在场,其中包括希望汽车的律师富田,以及泽田的继任者长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看到赤松便站起身绕过“ㄇ”字形的会议桌朝赤松靠近。
早晨,在家看新闻得知希望汽车高层经营者遭逮捕时,卷田仿佛全身受到高压电击般。手中的筷子掉落,打翻的味噌汤洒在膝盖上,烫到了皮肉又弄湿了裤腿,他却都毫无所觉。整个人像是后脑勺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我是希望汽车的常务董事,敝姓花畑。这次事件带给您莫大的困扰,特别在此向您致歉。”
这是一场主角——希望汽车首脑缺席的支持会议。
“我是赤松。”只回以短短的一句自我介绍,赤松便和小诸一起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才一坐定,仿佛算准时间似的,另一个男人也走了进来。
然而现在,那两人都已不在这里。
“大家都到齐了吗?”和双方律师打过招呼后,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负责本次和解的本村。”
而总是坐在他身后的狩野,就像操纵傀儡般指示着他。
本村法官表示,自己是负责本次东京地方法院审理中,赤松货运对希望汽车提出关于零件归还及损害赔偿之讼件,并简单说明了一下和解交涉的来龙去脉。
希望汽车董事长冈本平四郎。
希望汽车是在社长以下干部遭到逮捕之后,对法院提出和解申请的。在社会大众对事件大为关注的现在,之所以提出和解,或许是想借此防止世人加深《周刊潮流》中所描写的、希望汽车面对赤松货运时的态度所给人的恶劣印象吧。
那把椅子直到昨天,都还是另一位与会者的席位。
接到和解要求通知时,小诸也劝告赤松:“不管对方的理由是什么,与其没完没了地打官司,有时接受和解,或许才是现实的解决之道。”
卷田的视线从几位不发一语的首脑身上,转而注视着三桥对面一把空着的椅子。
之后经过代理律师之间的两次交涉,终于获得赤松首肯而有了今天这场最终谈判。
三桥的发言,就等于最终结论。
至今在面对所有交涉时,赤松货运的立场都是毫不让步。这也是赤松开给小诸的条件。毕竟打从事件之初,不管是赤松货运蒙受的经济损失,或是来自希望汽车的恶意对待,赤松都不认为有任何转圜让步的余地。
已没有议论的余地。
“这次本院判断以希望汽车提出的和解内容看来,赤松货运或有可能接受,故请双方聚集在此商议。现在请希望汽车先提示和解条件。”
会议室内弥漫着窒人的沉默,越来越沉重的空气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木村说完开场白后,富田介绍起和解提案的内容。
对于三桥的发言颇为期待的东京希望银行东乡直弼总裁,此时也叉着手沉思着,一丝银发垂落在额前。坐在潇洒的东乡身后,卷田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事态发展。商事社长谷川市郎依然维持一贯的随性沉着,视线望向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首先针对损害赔偿部分。关于原告提出因受事故影响导致主要客户流失,营业额下滑,同时争取到的新客户亦未能填补营业额缺口,造成财务损失,故请求赔偿一亿六千万日元的部分,本公司经商议的结果,愿意全额支付。这是第一点。”
希望重工社长三桥善保牛山濯濯的头顶,在会议室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身材矮小不起眼的三桥,外形上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大企业领袖。然而他身为希望集团核心企业领导者的威严,从他看着银行与商事代表的强硬眼神中表露无遗。
难以置信。
“站在希望重工立场,审视公司内部情由后,本次做出不对希望汽车直接融资的结论。虽然银行这边提出要求,不过本公司经过再次审议,结论依然不变。一如刚才说明过的,本公司目前的业务经营必须以解决大型并购案所引起的诸问题为优先,这一点也已取得董事会一致认可。”
曾经对赤松货运如此轻蔑、不可一世的希望汽车,竟然这么简单就答应了这项和解条件。真令人难以置信。
3
富田又继续说着:“此外,关于请求归还零件的部分。一如先前通知,该零件已经遭裁断销毁作废,因此事实上已不可能归还,但原告提出零件归还的本意,乃是为了借由重新调查并恢复公司名誉,因此今日接下来要讨论的,便是代替零件归还的补偿方案。关于该事件,本公司业已对外承认维修不当实属错误判断,同时也发表了关于构造缺陷的声明。故此,除了刚才的补偿金之外,将另外再支付八十万日元作为补偿金,不知您意下如何?”
高幡如此确信,边慢条斯理地抽着香烟,边等待狩野吐实。
赤松脸上顿时失去表情。
这个男人,很快就会招了。
八十万是吗……根据日本司法的判断,赤松至今所承受的痛苦,竟然只值这种程度的赔偿?
这就是自诩精英、曾操纵整个希望汽车的男人屈服的瞬间。
全额答应赤松提出的一亿六千万补偿金,以及承认过失另行支付补偿金的做法,表面上看来并无任何令人不满的地方,但令人难以信任的是,既然能够这么轻易承认事实的话,过去希望汽车的主张又算什么?
高幡眼中看到的狩野,脸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缝,身体不断颤抖。不久,他就像颈骨被人折断般,颓丧地垂下了头。
“富田先生,你现在的发言听起来似乎是想表示零件报废的事是这几天才发现的,但具体情形究竟如何?”赤松提问。
“可别小看警察了!”
“具体时期我也无法确定……”富田推托着。
高幡大大地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根香烟,并且点燃了它。
“律师先生不明白的话,长冈先生应该知道吧?”赤松瞪着坐在富田身旁的长冈说。
那张脸有如毫无血色的人偶,天气并不热,但他却已是满头满脸汗水淋漓,在日光灯照射下发出油光。
“我只负责交涉,关于这件事我也不……”
眼前的狩野再也无法做出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默默望着桌面。
每个人都只想推卸责任。
高幡又说:“你们希望汽车是知名企业吧,但你听好了,弄脏这个知名企业名声的,不是召回,而是不当行为。你还不知醒悟吗?”
“身为交涉负责人,却连零件什么时候废弃都不知道,你这话是认真的吗?”在赤松诘问之下,长冈只是抿着嘴无言以对。
“这台计算机原本的持有人隶属质量保证部,狩野先生。这里面收集了所有你明知车体构造有缺陷,却还恶意下令隐瞒的证据。你很早就知道车辆有所缺陷,并做出不当窜改的指示,这些事在董事干部之间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冈本就任社长时,将这方面的事情全都以极机密的方式处理掉了。然而,有关这些事的证据,全部留在这台计算机里。狩野先生啊,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只会让自己更难堪而已哦。”
“东西是什么时候报废,又是受到谁指示这么做的,现在警方正展开调查。即使现在说谎蒙混,也很快就会被拆穿。奉劝你还是说实话吧!”
狩野一看到这景象,整个人变得更加狼狈了。
“赤松先生,不好意思。”富田插嘴,“您现在提起的与和解案没有直接关系,是否能让我们回公司调查后,过几天再向您报告结果呢?”
高幡将笔记本电脑翻转,露出贴在底部的卷标,显示该计算机为希望汽车的财产,以及油性笔写上的登记编号。
“不行。”赤松说,“之所以提出诉讼,起因就来自你们这种不把客户当一回事的无礼态度。都到这地步了还不知悔改,只想着自己方便的话,和解案我也没什么好接受的。你还是老实说吧,是不是明知实情却恶意撒谎?”
“你太不讲道理了!”狩野的声音狼狈不堪,“那是谁的计算机?警方怎可拿一台来路不明的计算机做出这些指控!”
长冈狼狈不堪。被赤松看穿的他,只不过是个在诘问之下拼命找寻借口企图逃脱的卑鄙小人,长冈脸上已找不出丝毫那自以为精英分子的嚣张态度。
“关于赤松货运的轮毂并无任何异常,除了强度不足的缺陷之外。这里有一封两周前的电子邮件,内容指示部下将赤松货运的轮毂裁断报废,寄件人正是你。能请你解释一下吗,狩野先生?”
“如果事情真如赤松先生所指,那你最好现在承认。”本村法官在一旁这么说。
高幡打开档案夹,调出关于赤松货运事故车辆的调查报告书。此时狩野脸上已毫无表情,只是木然凝视着画面。
“真的很抱歉……”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长冈才终于开口道歉。
“这封信的内容要求部下调查前日发生的横滨死伤事故,并紧急向你报告。在那十天后,你在再度寄出给质保柏原部长的信中,要求他将该事故调查结果数据重新调整,并作为调查报告书附件提出。”
“长冈他也是因为自身立场而不得不采取那种态度,能不能请您就别再追究了?”代替低头不语的长冈,富田出言相救。
高幡又打开一封保存的邮件。日期是去年十月,发生母子死伤事故隔天早晨,寄件人正是狩野。
“事到如今还想说谎,可见你们毫无反省,只想和解了事。做人再自私也要有个限度吧!”愤怒令赤松声音颤抖。
“你一定很想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有这台计算机吧?毕竟这是一台不可能存在的计算机。因为你早在一月十五日下达密令,要求质量保证部及研究中心的所有计算机,将必要数据备份之后一律系统初始化。初始化完的计算机须经各部门负责人检阅才能重新安装必备软件,同时部内所有纸本数据一律销毁作废。以上一连串作业务必于二十日前完成,并向一濑代理部长报告。”
“真的很抱歉。我代他们道歉,请您先息怒。”
原来是狩野的手指敲击审讯室桌面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被谁摇晃着身体般,只见狩野的视线失去了焦点,游移不定。
富田似乎担心因触怒赤松导致和解提案破灭而弄巧成拙,只好一直谦卑地致歉。这时,花畑站起身,出面缓解道:
高幡一边朗读,一边听见嗒嗒嗒嗒的噪声。
“对于至今敝公司对赤松先生的种种无礼与恶意,真的是万分抱歉。现在本公司正洗心革面,决定从零出发,努力让今后不要再有一样的事发生,也希望能获得您的谅解。”
“标题,熊本案。关于熊本市内发生之本公司车辆事故调查报告,无须言明离合器外壳缺陷,只须针对传动轴脱落部分提出说明即可。此外,针对使用相同离合器外壳之车种,请通过经销商于定期维修时改订数据,以上为来自质量保证部之指示——这部分是不实窜改吧?还有,这里是质量保证部内的邮件往来内容——关于日前报告过的儿玉通运‘轮切’事故,接获警方委托鉴定,鉴定结果确定为磨损量零点五毫米之D型轮毂损坏,想请问该如何与警方应对。这封信的回信是同一天收到的,寄件人是一濑代理部长,收件人是杉本元。关于该事故之应对,如日前T会议中指示,尽可能以‘维修不当’响应,若对象车辆的轮毂磨损量低于本公司轮毂更新标准值零点八毫米,则以此标准值为数据进行报告书记载。”
花畑伸直双手贴紧裤缝,深深弯下腰对赤松一鞠躬。
高幡继续朗读邮件内容。
赤松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T会议记录。日期,十月二十日。标题,确认本公司对轮毂损坏一事之处理方针。出席者,狩野常董、柏原质量保证部长、一濑代理部长等共二十名。会议中指示事项为:一、如标题,关于本公司轮毂引发事故之原因,一律以维修不当办理。二、对国交省提出之轮毂强度比较鉴定结果,本社轮毂数据需再调整后,才对国交省提交报告。三、如遇顾客对轮毂提出投诉,则修改数据以期回避召回。诸如此类的内容还有很多,要多少有多少。”
“你可知道现在贵公司在外头的展示中心,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高幡移动鼠标,吃力地打开其他档案夹。
花畑抬起头,不明白赤松说这话的意图。
狩野睁大眼睛,像是忘了怎么眨眼似的凝视着计算机画面。
“就算在这里骗了我,也骗不了消费大众,因为你们已经对社会撒下难以挽回的漫天大谎。长冈先生,你太小看这个社会了。以为自己是希望汽车,就什么都不怕?因为是精英分子,就能目中无人?我老实告诉你,对社会上一般人来说,希望公司的名头根本不代表什么,充其量只是一家汽车公司罢了。没有哪个消费者会因为你们是希望汽车就不予追究,以为能获得原谅的,就只有你们自己而已。”
“标题,关于T会议的举行。如题,本会议将于以下时间召开,请相关人士出席。时间,十月二十日。地点,第四会议室。”
花畑目不转睛地看着赤松,富田则咬紧了嘴唇,长冈则是仰起头、眼神涣散,无言以对。
画面上是已开启的电子邮件软件。事实上,对操作计算机并不熟悉的高幡,移动鼠标打开其中一封信并朗读出声。
“您说的每一点都很有道理。”富田终于开口了,“关于隐瞒召回一事,正如您所知,现在警方正在搜查中。对此,本公司也提供了全面的协助,包括今天在此和您之间的协议,都会一五一十地告知警方。我们真的是从内心感到抱歉,或许还有不够妥善的地方,就不能请您谅解吗?”
吉田等开机结束后,便将计算机画面转向狩野。
这家伙,竟说得如此简单。
不过,既然今天狭路相逢了,我就绝对会跟你周旋到底。
赤松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
他的态度让高幡感受到被视为下等人的嫌恶情绪。算了,反正我就是一介平民。如果没有这次的刑案,或许一生都不会跟这种人有交集吧!这种卑微的念头,令高幡不禁皱起眉头。
自从去年十一月发生事故之后,在赤松身边发生的各种事纷纷涌现脑海,心头涌现出一股仿佛胆汁翻涌的苦涩滋味。
这段时间里,狩野也依然不动如山,神态威严,一如遭人俘虏的将军。
这种痛苦,他真的明白吗?
吉田起身,很快从审讯室外带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打开上盖按下电源键,在开机画面出现前,高幡都只是默默地听着硬盘转动的声音。
这种哀伤,他又真能体会吗?
高幡对一旁的吉田打了个暗号。
年幼的孩子失去母亲的悲痛与不甘,被夺走了母亲的孩子依然不屈不挠地努力,读了追悼文集而落泪的心情,你们这些人真的懂吗?
高幡盯着眼前的对手。穿着衬衫没打领带接受审讯的狩野,有着傲人的家世,亲戚里甚至有人是银行总裁。这个从小优秀、受周遭逢迎谄媚的男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并且早已将身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事给遗忘了。
“怎么可能谅解。”赤松不屑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做的都是该做的事,也没有触犯法律。”
在拼命想说服赤松的富田身边,花畑与长冈两人脸上失去了血色,默默地站在原地。
“至今发生过数次轮胎脱落事故,传动轴脱落事故也不少。你们明知这些都是出自车体构造的缺陷,却恶意置之不顾,结果就是造成柚木太太的死。这早已构成犯罪事实了啊!”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本村法官。
狩野的语气不像个人,却像个机器人般毫无起伏。
“赤松先生,您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如果不接受和解的话,官司势必继续打下去。到最后,您是否能获得刚才提及的补偿金额就很难保证了。包括这一点在内,请您与律师审慎评估。我从事这份工作很久了,看过很多和解案。这次被告提出的内容,就我的经验来说算是相当实在的。”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很同情。不过这只是一般社会大众泛泛的观感,我们公司毫无过失可言。”
“这不是钱的问题。”
“你们公司制造的货车杀了人哪,狩野先生。”高幡再问一次,“关于这一点,你怎么想?”
赤松这句话,令对面三人同时深吸一口气。
“请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说谎了?”狩野反驳着。看样子是伤到他的自尊心了啊。
“总而言之,”为了不让局面当场决裂,小诸开口缓和气氛,“我方已经很清楚贵方提出的和解内容了,至于接不接受,待我方经过审慎评估后,会再择日告知。”
“那份不实调查报告,也是出自你的指示吧。你既然都当上希望汽车这么大一家公司的常董了,就别再扯那些见不得人的谎言吧!”
会谈就此结束。
狩野眼中的表情消失了。看样子他应该很不安,即使那不安是在高幡看不见的地方累积着。这份不安,想必是来自担心同遭逮捕的冈本以及董事们是否能坚守秘密吧!
“您认为接受比较好吗,律师先生?”
“是您亲自主持的会议啊。可别告诉我您已经老得这么健忘了。”
结束会谈后,赤松与小诸走进法院旁律师会馆里的咖啡厅。
“我不记得了,那是什么?”
“是啊……我不想勉强您,不过或许接受真的比较好。”
狩野转动着褐色眼珠,注视着高幡。
“律师先生,您很诚实。”赤松说着。
“就是T会议啊,狩野先生。”
“那么社长,您的想法又是如何呢?”
在狩野指示下进行的灭证工作,的确是道固若金汤的城墙。然而泽田的到来,却帮警方在城墙上凿出了一个大洞。
“我不知道。只是真的很生气,又觉得很空虚。”
早上六点,面对闯进家门对自己高举拘票宣读的高幡,狩野只露出蜡像般冷淡的表情。
小诸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从杯子后面望着赤松。
审讯室中,狩野厚颜无耻地这么说,看来就像是完全不能理解自己为何遭到逮捕。
“简单来说,那些人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公司的利益,只想用金钱让人闭嘴。”
“我也很同情被害者,但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任何应当被逮捕的事。”
“不过,这或许就是现实。”小诸从世俗的角度提出感想,“如果这是小说,主角一定会不顾补偿金额拒绝和解,最后在法庭上获得胜利吧。然而,现实世界却不一定会这么顺利。和希望汽车这种公司打上官司的话,一定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与其如此,倒不如选择改变想法,接受补偿金。”
2
赤松沉默着,一边往杯里倒进牛奶,一边拿着小汤匙搅动咖啡。杯中的旋涡像是赤松心境的投影,等待着现实融化在自己心中。然而,赤松还是办不到。
没错,我们,我们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还是不能谅解,也放不下。”
请你一定要一直看着我们。
赤松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看着专心合起小小手掌的贵史,柚木心想,你看见了吗?
然而,当天傍晚发生的事,却让赤松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听得见就太好了。”
“社长,有您的客人。”
“说吧,妈妈一定听得见。”
回到公司,正在检视维修管理表的赤松,听见职员太田秋枝的声音,一抬起头来,不禁为之一惊。
身旁一起双手合十的贵史说着。
伫立在办公室入口处的男人,竟是柚木雅史。赤松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好想跟妈妈说哦。”
“柚木先生!”
订正后再重新报告了一次。
赤松几乎踢翻椅子,猛力站起身来,随即他也看见了柚木手中牵着的男孩。
不,应该说要重新开始了。
他快步朝办公室门口跑去,开口招呼对方:“贵史也来了啊!你好啊,欢迎你来!”
柚木对妙子报告着。
“突然造访,打扰您工作真抱歉。”
都结束了,妙子。
柚木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说着。
柚木没有伸手去擦。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仍旧展露微笑的妙子。
“别这么说,快请进。”
在遗照前双手合十,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领着柚木父子进入会客室后,在外面的宫代察觉事态,也跟着赶了过来。秋枝很快地端上了茶和柳橙汁。
一把搂过有点害羞的长子,同时也牵起史绘的手。这就是我一心守护的家人,赤松心想。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像是不让眼泪滚落似的,他仰头望向天花板。
“不好意思。”柚木尴尬地说着,然后将双手放在膝上对赤松说,“其实,今天我是来道歉的。”
“过来,拓郎。”
赤松愣愣地看着柚木。
脚步虽踉跄了一下,赤松还是稳稳接住了他。史绘在眼前笑着。小萌也来了。拓郎站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笑看着家人。
“明明至今您一直展现诚意,我却对您做了很多过分的事。真的很抱歉,请您原谅。”
哲郎扑进了赤松的怀里。
柚木说着低下头。
孩子们的欢呼声喧腾于耳边。
“刚才我已经和我的律师谈过,将取消对您的诉讼。”
赤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
赤松抬起头,正好和宫代四目相对。
屏幕上切换了画面,映出港北警察局的建筑。
“这样啊……谢谢您。”
“稍早,神奈川县警总部以违反《道路运输车辆法》及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罪嫌疑,将希望汽车董事长冈本平四郎、常务董事狩野威、质量保证部长一濑君康以及该公司研究中心所长等共七名嫌疑犯逮捕移送法办。”
“我太丢脸了。”柚木说,“打从一开始,赤松先生您就一直强调肇因不在维修不当,然而我却根本不愿意接受,只盲目地相信希望汽车的调查结果。一直到日前希望汽车社长与干部遭到逮捕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我的误会。赤松先生您也是受害者,我完全搞错了。”
赤松全家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注视着电视上的新闻画面。
接着,柚木也缓缓道出事故后警方的应对与父子的生活。至今柚木给赤松的印象都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但现在眼前的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三十几岁上班族,一个平凡的父亲。这个认知令赤松心痛。希望汽车就这样剥夺了一个平凡家庭的幸福。赤松不得不再次体会,一条生命被夺走是多么沉重的事实。
就在这时,史绘的声音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赤松问道,“应该会对希望汽车提出诉讼吧?”
“大家安静。”
“不,我不打算提出诉讼。”
隔天早晨,敏感的孩子们很快察觉到家中气氛的变化。听完史绘的说明后,孩子们雀跃地大喊大叫着“万岁、万岁”。拓郎、哲郎和小萌,三个孩子都高兴得在屋里跑上跑下。
柚木的反应出乎意料。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为什么呢?”
紧紧拥抱哭泣的妻子,赤松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想早日走出这件事的阴霾。”
眼泪立刻从史绘眼中滚出来,沿着脸颊滑落。
柚木谈起了希望汽车为事故真正原因前来致歉,以及提出补偿与慰问金的事。
“太好了!”
“他们愿意付给我的慰问金是五百万日元。”
结束电话后,史绘这么问。赤松激动得只能点头,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赤松哑然。
“洗清嫌疑了?”
竟然这么少……
赤松的情感就像突然涨潮的海面,将他整个包围在其中。这道海浪把他从现实世界推上高昂的精神状态,又落入欢喜的海底。
难道在他们眼中,一条人命只值这么一点钱吗?
高幡继续说:“搜查总部的结论是,轮毂损坏的原因并非维修不当,而是来自车体构造上的缺陷。请原谅我至今对您的无礼,还有……”停顿了片刻后,高幡才说,“谢谢你,赤松先生。”
“我知道,您一定觉得太便宜了。可是比照司法上同类事故过去的判例,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决定接受。”
“轮毂本身的确已遭报废,然而刚刚我们从证物当中找到窜改前的鉴定数据。根据这份原始资料,赤松先生那辆事故车的轮毂磨损量只有零点二毫米,这个磨损量的轮毂根本不需要更新。除此之外,车辆也没有其他异常。”
赤松无言以对,只是凝视着柚木。
“怎么会?敝公司的轮毂不是已经被报废了吗?”
“您不争取吗?不和那家公司抗争到底吗?”
什么?赤松讶然失声。
“我不会原谅他们,永远不会。”
“其实是有件事,无论如何想立刻告诉赤松先生您。”先顿了一顿,又清清喉咙,高幡才说,“造成柚木妙子与贵史一死一伤的事故,已经证明贵公司并无过失。”
此时柚木脸上,又出现了一直以来的坚毅表情。
“哪里哪里。”隔着电话听得见他背后嘈杂的声音,赤松心想应该是从搜查总部打来的吧。
“可是,我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才是对我们最重要的。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既然如此,只好改变未来。我已经不想再让希望汽车任意捣乱我的人生,如果继续和他们对抗下去,总觉得连过去和妙子的美好回忆都会被扭曲。我认为还有更多值得我去做的事,为了这个孩子,我想我太太她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这么晚了,打扰您了。”高幡一开口就是低声道歉。
命运是如此地残酷。
出乎意料的对象。
又是如此地令人悲伤。
“老公,是港北警察局的高幡先生。”
然而,被留下来的人只有继续生存下去,超越悲伤生存下去。
史绘用手遮住话筒。“承蒙您照顾了。”听到这句话,赤松心想应该是生意上往来的对象吧。
柚木的话,仿佛为赤松赶走了心魔。这时,他第一次看到悲伤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丝光明。
“是、是……”
“其实,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接受希望汽车提出的和解。”赤松坦然对柚木倾诉,“就我个人来说,我当然是倾向继续打官司,在法庭上了结这件事,而思考迄今以来所发生的种种,我也不认为应该妥协。”
电话是史绘接的。
“要不要接受和解,就交给赤松先生您自己判断,但如果是在意我们父子的想法,那我可以告诉您没有这个必要。”柚木坚定地说,“就算和希望汽车斗到最后,也只会徒留空虚。比起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不让这件事随时间风化。这和法律或金钱都无关。”
从经验得知,这种深夜或清晨打来的电话,内容多半没什么好事。不是有人死了,就是发生事故,尽是些诸如此类的噩耗。
赤松凝视着柚木下定决心的表情,弯身一鞠躬:“谢谢您。托您的福,我心里已经有个底了。”
内心闪过不好的预感。
“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柚木抱起身旁的贵史说,“能不能请赤松先生将您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告诉我们呢?我想知道希望汽车究竟做了什么,还有我的妻子究竟为何牺牲。”
差五分钟凌晨十二点。
“说来话会很长哦。”
电话铃声响起时,赤松看了一眼时钟。
赤松说着,娓娓道来事件的始末。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