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贵公司的福,还过得去。”
暌违四个月的平本,不知是否有些尴尬,始终不敢正眼望向赤松。
相模机械突然中止契约留下的大洞至今还未完全填满。不过,在儿玉通运的介绍之下,赤松货运慢慢地也开始拓展新的客户,扩大业绩规模。此外,榛名银行的支持也帮助公司巩固了恢复的基础。财务方面又有了希望汽车的和解金,资金周转上暂时不成问题,这让赤松比什么都安心。
“在那之后,不知贵公司的情况如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是这样的,实在很难说出口,不过打从那起事故之后,我们客户就一直来抱怨。”
隔天,赤松按照约定时间到达相模机械。他在等候室里等了大概五分钟,平本才轻浮地说着“哎呀呀,百忙之中请您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啊,赤松社长”,并且将他带进会客室。
赤松皱眉。难道真被宫代说中了?
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但赤松也无法再开口要求对方来了。
相模机械,又要来要赔偿金了吗?
“您真要去吗,社长?是对方先单方面中止契约的,如果有事商谈,不是应该主动上门拜访才合礼数吗?”
一脸不悦的赤松说:“科长,事故发生至今已经四个月了,您该不会到现在才要我们追加赔偿金吧?那可能有困难哦。”
当赤松告知宫代隔天将前往相模机械时,宫代狐疑地说着。
“您先别生气啦!”
“事到如今,不会还来提出赔偿要求吧?”
平本打圆场的语气,就是个小主管阶层特有的样子。
相模机械物流科的平本致电表示“有事商谈”,是三月中旬时的事。
“说是抱怨,却不是您想象的那种抱怨。”
尽情享受这个娱乐,又有哪里不对呢?
“那又是什么样的抱怨?”
井崎心想,人事对银行职员来说,可是这杀戮战场上最有趣的事了,也是组织里的一大娱乐啊。
赤松一问,平本便露出一副困扰的样子。
你就别再追究了吧!他在内心对榎本这样说着。
“为了代替赤松货运,我们委托了其他货运公司,结果他们却做得很差。如果只是搬运机械等重物还好,但卸货和装设就需要技巧。说来惭愧,如果没有经过这件事,我们还真不知道这其中差这么多呢。”
井崎只是耸耸肩,并不回答。
平本这番话,让赤松暂且收起怒意,盯着这位负责货运业务的科长。
“我猜对了吗?”
“然后呢?您想表达什么?”
“你还真有想象力啊,榎本。”
平本皱着眉,突然举起手来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井崎瞪大眼睛望着榎本。
“真的很抱歉。”
“我说井崎啊,我听说因为这件事,你们行内原本国内授信的最高负责人卷田,因此被借调了,是吧?这该不会就是你一开始的目的吧?赶走主张全面支持希望汽车的卷田?”
微微一低头,平本抬起眼睛看着赤松。
井崎尝了一口麻婆豆腐。麻辣的花椒香气在口中扩散,也刺激着脑部。这个滋味正好与井崎心境成了绝妙的搭配,令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榎本在一旁观察着井崎这副模样。
“不知贵公司是否还有空车?”
“这我知道。改天让我好好谢你。”
“啥?”赤松一时无言以对。
“请写。毕竟这并非泄密,只是解释方向的问题,要说是穿凿附会也可以。不过,如果要报道,请在重工发表结算预测之后,否则银行内部将会第一个遭到怀疑,毕竟,能在事前得知结算预测的人可不多呢!”
“喂喂,不要让我说得那么明白嘛。”
“没想到,”榎本愕然望向井崎,“这件事太有意思了,能让我写成报道吗?”
赤松默不作声,双手环抱在胸前睥睨着平本。
威斯汀集团只不过是三桥在不损及希望集团表面团结的情况下,为了拒绝融资希望汽车而使用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重工早已想切断与丑闻不断的希望汽车之间的关系,而威斯汀集团正好在此刻派上用场。
拜你们所赐,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赤松真想这么说。毫无预警地单方面中止契约,一旦自己遇上麻烦了,竟又这样若无其事提出要求。
从表上数字看来,威斯汀集团带给希望重工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大。发现这一点后,井崎终于察觉事实真相。
“请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按照从前的数量配车给我们,一切就恢复成跟以前一样。”
这是前几天井崎偶然得知的事实。会这么推测,是因为某天他无意间从希望重工的业务负责人那里,看见了业绩结算预测表。
“那不可能。”
“这话怎么说?”榎本被挑起了兴趣。
平本惊愕地睁大眼睛。看样子,他一定是没料到竟会遭拒绝吧。
“随你怎么想。不过,就算没有这个,希望重工的三桥社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出手支持的意思。”
“车辆调度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赤松说,“过去配给贵公司送货的那些货车,现在都得出车去载别家的货。”
“我猜你的目的是那个吧?”榎本问,“你是想破坏对希望汽车的协调支持吧?”
“不能帮帮忙吗?一定多少还有空车吧?”
“这倒是不会。参与这件事的人太多了,里面不看好的人所在多有。”
“就算有,接下来也都排定班表了。”
“我是说过,我的确那么说过。但是,你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擅自泄露这种程度的机密,你会被怀疑吧?”
赤松的回答毫无商量余地,平本扭曲了表情。
“是你自己要我‘如果知道什么就告诉你’的啊?”井崎故意装傻。
“所以就是没车能让我们用对吗?”
“说真的,井崎,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那么机密的情报?”
“没有。更何况我也不敢接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工作。”
榎本说着,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望着井崎。
“这样我可就伤脑筋了呢……”
“总编一看到这份情报,眼睛都亮了。别的不说,一知道是来自希望汽车授信负责人的情报,就知道情报内容一定可信。”
听了这话,赤松不禁为之一怒。
“那当然,我给的可是机密情报啊!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写出了一篇完全符合我期待的报道呢。”
“请别开玩笑了!是贵公司突然中止契约在先,还使得敝公司差点为此濒临破产,结果现在只因为平本先生您会伤脑筋,就要求恢复契约,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多亏了你,让我写出了一篇好报道。”榎本说着。
“抱歉,过去是我误解了。”
其中一本的封面上,希望汽车案的标题赫然跃入眼帘。
平本头低得额头都快贴在桌面上了。
榎本向送茶来的侍者点了两人份套餐后,一边说着“承蒙照顾了”,一边取出三本《周刊潮流》递给井崎。
望着平本微秃的头顶,赤松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也只是个上班族。
报上预约者名字后,他被侍者领进二楼包厢。一走进去,榎本已经等在里面了。
时而扮演公司的一分子,时而扮演自己,直到退休为止,上班族都必须如此巧妙地求生存。
走过从东京车站通往八重洲的联络通道,井崎走出地下商店街。他穿过一群从大厦里钻出来、四处彷徨找寻餐厅用餐的午餐难民身边,走进了位于八重洲的某中华料理店。
“真的很抱歉,我求您了,赤松社长!”
桥爪一方面整顿公司内部的混乱,另一方面接受日前设置的查明真相委员会报告,罢免前董事长冈本以及前常董狩野,并提出诉讼具体求偿。而狩野等人被以违反《道路车辆运输法》及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罪名起诉后,也将战场转移到法庭。穷追不舍的媒体揭露,他们企图推翻曾经一度承认的犯罪嫌疑,上演了一出为求保身不择手段的闹剧,再次引发世人挞伐。无论如何,这些人已经都没有未来可言了。
望着拼命道歉的平本,赤松突然觉得为这种事争执太愚蠢。
希望汽车终于发布代理社长桥爪正式就任末代社长的人事令,同时他也兼任合并委员会委员长,在他的主导下,公司体制亦逐渐定型。
“我了解了,平本科长。”
像三浦这样的人,就算有其他公司愿意雇用他,薪资至少会被减半。井崎心想,如果是这样,你还想顾全所谓的自尊,那就辞职好了,但前提是你真有这份胆识……
平本抬起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井崎给了他一个忠告。
“您愿意接受了吗?”
来到银行之后,三浦只顾不断重复着充满自尊的员工因合并遭到的打击有多大,更表示自己正考虑着是否该在合并前自行提出辞呈。
“我会考虑看看。”
三浦颓丧地说着,脸上不见昔日的志得意满,整个人散发出不得志的中年上班族的悲哀。与中央汽车的合并将于明年四月正式实施,目前两家公司正进入合并前的准备阶段,为了提高经营效率而着手整顿机能重复的部门,其中三浦所属的财务部,正是最可能被资遣的部门。
“那一切就拜托您了。”平本带着依然有些轻浮的语气,送赤松到门口。走出相模机械,赤松才发现手机里竟有七通未接来电。皱着眉一看,有两通来自公司,两通来自宫代,还有三通来自门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负责这个业务到什么时候。”
发生什么事了?
希望汽车的三浦为了商谈资金周转事宜,昨日难得到总行来拜访。
直觉马上如此推测。
这次的事件在银行内部也引发了各个层面的连锁反应。自由之丘分行长田坂不仅在事后接到人事部长的斥责状,而且马上遭到降职。新职位是运筹中心的部长,无论谁来看都是一份可有可无的闲差,此后恐怕再无升迁之日。除了以降职惩处田坂对赤松货运采取超乎常情的金融回收政策外,新任分行长也亡羊补牢地向赤松货运表达了谢罪之意。
和那时候一样。那起事故发生的时候也是这样。
首先是卷田专务在被解除国内授信最高负责人的职务之后,又接到借调到子公司的人事令,调职为集团内信用卡公司的社长。其次,由于提出受到银行高层高度评价的中央汽车援助合并策划案,并主导整起事圆满落幕,因而获得董事长深厚信赖的滨中部长,则升格为常务董事,等下任董事人事令发布后立即生效。
心脏开始狂跳,赤松用发抖的手指,回拨了宫代的手机。
这段时间,周遭也起了种种变化。
“宫老,出什么事了吗?”
希望汽车与中央汽车发表合并案已经半个月了。现在,井崎每天都为合并衍生的种种事务忙碌,过着深夜才能搭出租车回家的日子。
脑中闪过不安的既视感,赤松声音嘶哑地问。会是事故吗?拜托,千万别是。然而——
待在银行这样的组织里,很容易忽略了四季变化,过着索然无味的日子。杀气腾腾的职场生活中,偶尔能像这样感受到季节变换时,井崎总是很开心。
“事情不得了啦,社长!”宫代语气也少见地急促,“门田他,门田他……”
三月的阳光清朗炫目,料峭的空气也让人感受到春天已来临,大地一片难以言喻的祥和。
“门田他怎么了?”
早上十一点开始举行为时一小时的营业总部内会议,会议按照预定计划一结束,井崎便走出银行大楼。
赤松对着手机大喊,对宫代接下来说的话,一时之间竟无法理解。
泽田摘下领子上的三椭圆社徽,塞进口袋。
“门田他当爸爸了。”
“这就是上班族的特权啊,轻松一点又有何妨?”
“你说什么?”说着,赤松不禁当场愣在原地。
“你可真好,竟然还能这么轻松。”小牧又发起牢骚。
“生出来了啊,婴儿!”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份工作在,就放松心情干下去吧,各位上班族!这就是泽田现在的心境。
赤松迅速理解了宫代这句话。
也说不定真的能从事商品开发相关的工作。
“什么,当爸了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说不定哪天会被裁员。
“听说是个女孩。门田那家伙已经冲去医院了。”
在这个全新的公司里,究竟能胜任何种任务,泽田现在还无法想象。
接着宫代将位于大田区的妇产科名称告诉赤松。
合并委员会设置后,人事便暂时冻结了。当新公司正式开始运作之际,从希望重工独立出来的希望汽车短短三十年的历史,也从此落幕。这也同时意味着,这家公司将不再是希望集团的一分子。
“宫老,我这就绕路过去。”
你说得有道理。
“去看看他吧,社长。”
“人生总会发生各种事,就去享受吧!”
钻进车里,放下手刹后,赤松将车慢慢驶出停车场开上国道。通过塞车路段进入第一京滨线时,晴朗的春阳透过挡风玻璃照进车内,让车子里变得一片温暖。赤松踩下油门,提高速度。
谢谢,你永远都是我的太阳。
车载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英里子如是说。
“啊,社长。刚才是我打的电话,我……”
很有意思的工作,不是吗?
从扩音器中传出门田沙哑的声音。这家伙在慌什么啊!赤松心想,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手是中央汽车。在援助并购的名义下合并的希望汽车力量薄弱,然而,对于自己今后将在一张这样的组织构图之下工作,泽田也早已心知肚明。他试着在脑中勾勒着未来,无论这张组织结构何时会产生何种变化,都令人相当期待啊。
“镇定点,门田。我现在正要过去你那边,小千呢?身体还好吧?”
杉本也被选为大阪总公司的合并委员,或许是他对希望汽车保持的危机意识受到好评了吧。虽然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不过泽田私下认为,这道人事命令是出自花畑常董之手。
“报告社长,母子都很平安!”
随着两家公司的合并案发表,公司也成立了合并委员会。不知何故,小牧与泽田都被选为委员。
前方路段空旷,赤松握着方向盘的手一使力,心想:“这就来了,等我啊。”
我可不会哭,会一直往前走。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逆境,也不会低头,一定要抬头挺胸往前走。
当爸爸了啊。
要哭就哭,哪来这么多啰唆话好讲!
赤松望向挡风玻璃外万里无云的天空,找寻着父亲的身影。
“这样一来,我们也成了全日本最大车厂的员工了呀。”小牧又开始自我揶揄,“我好开心,开心得都快哭了。”
能当社长实在是太好了。
连酒量一贯很好的小牧都喝醉了,不胜酒力的泽田却还清醒着。
虽然辛苦,虽然总是遇到不如意,但都撑过来了。老爸,老妈,我很努力地活下来了。
“那你就别问啊!”
赤松忍住胸口涌上的激动情绪,定定地看着前方。
“怎么可能会调啊!”
谢谢你们,公司的大家。
“要是会调就好啦!”泽田随口应道。
谢谢你,史绘,还有孩子们。
位于新桥的烧烤店中,小牧半是自我调侃地说着。
你们大家,都是我珍贵的宝物。
“你说,变成中央汽车的员工之后,薪水会不会调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