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您方便的话,不知今天之内能否拨冗面谈呢?”
“有些话想跟您谈谈,不过电话里不太方便。”进藤是这么说的。
于是赤松和他约定了下午三点见面。赤松虽表明拜访之意,不过进藤也不肯让步,坚持要到赤松货运来。
榛名银行的进藤,是在隔周一的早上,赤松刚结束朝会开始办公时打电话来的。
“不知道是什么事?”
5
宫代露出不乐观的表情。
赤松对再次鼓掌的家长们轻轻一鞠躬,回到座位。他“呼”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虚脱了。
“好像是有关融资的事。”
“以上,临时大会到此结束。辛苦各位了。赤松会长,今后也请多指教。”
宫代的眼神之中,不安如烛火般摇晃着。
那披头散发的模样,连为了会长就任演说准备的鲜艳套装和浓妆都掩饰不了。歇斯底里的女王蜂怒气冲冲地离开会场之后,真下也失魂落魄地颓坐在椅子上。
“融资……”
这时,片山用力踹开了座椅。
“其实,榛名银行原本是很期待的。”赤松说。
“那么,您也看到了,真下太太。”仓田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难得您提出监察使的提案,不过很可惜表决不通过。”
希望汽车遭内部搜查后,榛名银行一定和赤松一样期待他的嫌疑能受到洗清。然而现在对方一定已经发现,事态的进展并不如预期般顺利。不止这件事,还有赤松货运的业绩问题。
片山的五官因屈辱而扭曲。
赤松货运的业绩仍在恢复当中,但尚未回到发生事故前的水平。失去相模机械的缺口,尽管有了儿玉通运的协助,依然无法完全弥补。
仓田的发言引发场内如雷的掌声。
榛名银行是否已失去耐心了呢?
“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知道对不对,不过刚才反对赤松会长续任的家长,反对的应该不是赤松先生本人吧?或许各位的意见是希望赤松先生能在澄清嫌疑之后继续回来担任会长,又或是不想劳烦赤松先生在这么重要的时期,分心在会长事务上吧?各位,我说得对吗?”
身为经营者,赤松总是预先设想最坏的打算,这也是从十年社长经验中学到的教训之一。唯有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尽可能做好准备。然而,赤松无法想象,万一连榛名银行这个救世主都放弃了赤松货运,今后还能怎么走下去。
片山凶狠的目光对着的并非那些没有举手赞成的家长,而是真下。真下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仓田则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
在东京希望银行的回收攻击之下,还想找到新的融资银行,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尴尬的气氛在会场里流动着。当赤松确实听见了有人说出“再怎样也不会是片山”时,片山也用力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进藤一个人来了。
没有反应。
他总是只带一本日程簿。赤松不知道融资科长是否都是如此,但进藤的确给人一种不像银行职员的印象。换句话说,和进藤的会面总是只有谈话就结束了。
“大家是怎么回事!”真下一面小心翼翼看着片山的脸色,一面喊着,“刚才投反对票的一百七十个人呢?快站起来抗争啊!”
带领进藤进入社长室后,首先提起的是内部搜查的事。
仓田沙哑的声音点醒了她。
“听到零件报废时,老实说我也大受打击。”进藤直言不讳,“官司进展如何?”
“总共是十六名。”
“还在继续,但因为提起诉讼的关键证物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应该会改为请求赔偿损失的形式。”赤松轻叹,“这实在非我所愿。”
原本确信将获得胜利而满脸喜色的真下,表情如结冰般当场僵硬。那表情让人联想起瞬间萎缩的果实。
“原来如此……我们本来也相当期待的,真可惜。”进藤感慨地说,“对了社长,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举手的人,甚至不到二十名。
进藤的单刀直入,令赤松不安地皱起眉。这样的表情似乎令进藤感到意外。
令人惊讶的结果。
“没什么,只是听到银行职员这么一说,总会觉得有些不安。”
一、二、三……仓田低声计算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入全场。身边的家长会成员们也都站了起来。自己好歹是刚通过信任表决而续任的家长会会长,这时当然不能逃避现实,必须亲眼确定表决结果。为了确认赞成人数,赤松将目光转移至家长席。
“这也难怪,毕竟您之前经历了那些事。东京希望银行近来有什么动作吗?”
再次抬起头,首先吸引了赤松视线的是穿着鲜黄色套装、举手赞成自己的女王蜂。而她身旁的真下则像个体操选手般手举得笔直,正站起身环顾身后的家长们。
“不,什么也没有。”
赤松望着脚上的拖鞋,感觉得到场内骚动的气氛。
进藤看着赤松的眼睛说:“我想,他们应该也不能再采取什么行动了哦。”
“既然真下太太如此提议,那么本提案就交由各位判断吧。有异议的家长请举手。没有的话,我们以举手进行表决。请赞成设置监察使的家长举手。”
“为什么?我除了公司之外,连房子都押在东京银行做担保。什么时候会被拿去拍卖都不奇怪啊!”
赤松睁开眼,凝视着正努力克制笑意,假装出一副严肃表情的片山。仓田校长说不过真下,只好妥协着说: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今天赤松货运经营不善面临破产还有可能,但现在公司运作既正常,还款也没有延滞,在这种情形下,无论如何,银行都无法将担保品拿去拍卖。”
“我提议由片山太太来担任监察使,她是最佳人选。”
“原来是这样啊。”
场内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
银行的想法和做法,对赤松而言就像是某个不可思议国家的风俗习惯,令人费解。
“没错,在如今的异常事态下,这么做是不得已,但也是有必要的。就当作本年度的特别措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现在东京希望银行能做的,就只有将存款拿来与借款相抵,等待融资余额自然减少而已。而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
仓田考虑了一会儿,提出质疑:“但设监察使事关整个家长会的组织架构……”
隔着桌子,进藤向前倾了一倾,“本行在严苛的商业环境里,并非经营相当顺遂的银行,这一点赤松先生想必您也明白。”
她们是想让片山担任监察使,好干涉赤松的会长工作,甚至以故意刁难的方式,迫使赤松主动辞职。
赤松全身僵硬。他几乎已经认定,进藤下一句要说的就是“所以请您将至今的融资金额归还”了。
真下的目的很清楚。
“这次我们当然也希望能继续支持赤松先生,毕竟金融环境的变化刻不容缓。”
“设监察使。”真下说,“监察使的任务就是监督赤松会长与现行家长会,若认为有争议时,可以有权召开今天这种临时大会。”
“呃,进藤先生。”赤松按捺不住,终于开口说了,“您就直说了吧,是不是需要我们归还融资呢?”
“不好意思,真下太太,”难以理解真下的提议,仓田侧着头说,“所谓的监视据点,具体来说是怎么样的机制呢?”
进藤脸上呈现大大的问号,不解地凝视着赤松:“并不是这样的,赤松先生。事实上正好相反。”
顿时,场内议论纷纷。
“相反?”
“没错。”真下点头继续,“赤松先生自己也说了,事件还没解决。因此我们也不能排除赤松先生真的遭到逮捕的可能性吧?所以我认为家长会应该设下据点,随时监视赤松先生与搜查动向,同时监督会长是否正当执行职务。”
这次轮到赤松不解了。
“另外一个机制?”
进藤一脸认真,挺直了背脊。
真下似乎对自己的点子感到相当得意。隔壁的片山则板着一张脸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赤松先生,我与分行长商量过后,决定今日来拜托您。我想请问的是:可否由本行全额代垫贵公司在东京希望银行的融资借款呢?”
“我认为应该兼顾反对赤松会长的意见,成立另外一个机制。”
赤松眼前一片空白。
“那么您想怎么解决?”仓田不解地问。
好一段时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有沉默持续着。赤松脑中不断闪过该说的片断词汇。
会场某处有人鼓掌。形形色色的感情如江水奔流,最后都落入赤松心里的大洞。
“代……代垫,科长,那些全部加起来将近三亿元啊!”
“难道不奇怪吗?或许少数确实应该服从多数,赞成赤松会长续任的结果,可是无视于一百七十人的意见,这难道就没有问题吗?”
“我们明白。反正贵公司也不可能再向东京希望银行重新申请一笔新融资,那不如就改为向本行融资,然后再向本行偿还这笔代垫的借款。”
“请问有什么样的问题呢?”
“这当然没问题。可是真的可以吗?”凝结在喉头的紧张溶解,落入腹中,“如果榛名银行不介意的话,我当然希望能这么做。可是真的没问题吗?”
仓田露出困惑的表情。
“条件是,解除您在东京希望银行的担保,更改设定移至本行担保。包括利息在内,完全相同条件的转移。”
“我认为这么做有点问题。”
“太谢谢您了!”赤松说,“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是真下。
“我们只是做对银行有利的事而已。”进藤笑着,但露出认真的眼神说,“我听银行同行说,东京希望银行那位自由之丘分行长,过去曾遇上企业犯罪吃过苦头。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吧,使他反应过度,结果反而忘记银行的本质了。”
正当仓田对赤松这么说时,又有人跟校长提出了意见。
赤松还是第一次听说田坂有这样的过去。“我们预测赤松货运不久就会恢复原本的业绩水平,也期待贵公司今后的成长。这笔资金就当作对贵公司将来的早期投资,您愿意接受吗?”
“那么,赤松会长。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赤松抬头挺胸说:“当然。请多多指教。”
会场前方的片山极度不悦地望着前方。
进藤安心地吁了一口气。
不鲜明的投票结果,正说明了赤松如今身处的立场。
“太好了。东京希望银行那边,可否由赤松先生您提出申请呢?我们这边的资金下周就可准备好了。对了,”进藤压低声音,“您可听说希望汽车的最新消息了吗?”
有这么多赞成票当然很高兴,但高达一百七十张的反对票该如何解释,又是另一个问题。
“没有。”赤松摇摇头。
这数字很难解释。
“他们在遭内部搜查之后,业绩受到相当大打击的事,您应该知道吧?”
赤松抬起头,望着体育馆单调乏味的天花板。
“是,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是从电视和报纸杂志中看到的程度。”
掌声响起。
“事实上有传出希望集团将全面支持希望汽车的消息。融资规模高达数千亿日元。”
“赞成赤松会长续任的有三百二十一票,反对的有一百七十票。根据此结果,请赤松会长继续担任家长会会长一职。以上,谢谢各位。”
“数千亿日元!为什么这么多?”
体育馆内鸦雀无声。仓田默默确认着全体目光是否已朝讲台集中。难以预测开票结果,赤松再度闭上眼。
“榛名银行和希望汽车也有极小程度的往来,是从那边的负责人那里得来的情报。目前东京希望银行和希望重工以及希望商事三巨头正在进行暗中协调。不过这话请别告诉别人,我也是靠关系得知的。”
“那么,现在开始公布开票结果。”
赤松顿失言语。
统计结果被送到仓田面前。仓田打开记录纸,凝视了好一会儿,侧脸看来似乎有点紧张。
“大企业还真是令人羡慕啊!”最后,他只能吐出嘲讽的言语,“即使面临破产也会有人伸出援手。难怪什么都不怕。”
此时会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赤松回想起过去交手过的希望汽车员工。对照那些家伙的混吃等死与自己的拼死拼活,这中间的落差令人唏嘘。
投票约十五分钟结束。除了赤松之外的五名家长会成员将投票箱回收,开始进行开票作业。一个投票箱里约有一百张票,花了十分钟便统计完毕。过程顺利。
“不好意思,说这些话让您不舒服了。”进藤露出抱歉的表情说着。
接下来面对的审判,或许没有法律效力,某种程度却可以解释为舆论。舆论怎么看待赤松,从这场投票中可以略知一二。
希望三巨头,正聚集商谈对希望汽车投入两千亿日元融资!
投票开始进行,会场开始发出交头接耳的嘈杂声。坐在家长席旁的家长会成员席,赤松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双眼。
下周一,进藤的消息就获得了证实。希望集团对希望汽车的支持计划,虽然还未正式发表,不过当天发刊的《周刊潮流》便已做了追踪报道。
“片山太太,”仓田站起来,对一直握着麦克风不放的片山说,“您的看法想必大家都相当了解了,我想可以不必继续下去。”接着,仓田转身面对会场全体,“那么接下来我们开始表决。之前我们已经获得来自八十七位家长的委任书,表示同意今天本会场的表决结果。表决采取信任投票制(1),刚才各位入场时都领到了无记名投票券,请赞成赤松社长续任的打圈,反对的打叉后,将票券投入前方的投票箱。投票结束之后当场开票。”
6
之后又有几个人提出疑问与意见,也都一一被片山加以反驳。面对女王蜂火力全开的指控,赤松心想关于诉讼的事,在这里澄清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便始终默默承受。
“喂,泽田,你看这个!”
“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片山再次起身,恶狠狠地握住麦克风瞪着神田说,“你给我听好了,现在赤松先生可是遭到被害家属提出诉讼的身份哪!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是个这么值得信赖又充满诚意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更何况媒体也报道,就是因为他太没诚意,所以被害者家属甚至对他提出惩罚性赔偿的要求。这种人怎么可能适合担任家长会会长!”
漫不经心操作着手机的小牧,对泽田出示屏幕上的新闻页面。
“虽然有部分家长对赤松会长提出超乎必要的批判,但请容我提醒大家。平常不管工作多忙,赤松会长都一定抽空优先参加家长会的活动。他真的很可靠,也是值得信赖的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固然令人悲伤,但不能因此就将责任归咎在赤松先生个人身上。关于事故原因,赤松先生也说了并非维修不当。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不愿负起责任的脱罪之词,但在希望汽车遭到警方搜查的现在,摸着良心,你们还说得出这种话吗?赤松先生绝对不是毫无根据地逃避责任,这一点我们家长会成员最清楚。抱歉,我的意见很凌乱。”
希望汽车可望获得两千亿日元融资。
会场响起掌声。各位,谢谢你们!赤松在心中默默道谢。在这个时刻能感受到家长会成员的温暖,着实令人欣慰。
分不清此时的情绪是惊是喜,泽田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学年副代表神田。从去年四月起,我就和赤松会长一起参加家长会的活动,他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对象。我想和我有一样想法的家长及家长会成员一定还有很多,各位,是不是?”
星期一早晨,在例行科长联络会议开始前,他和小牧总会一起在休息室喝杯咖啡。
在片山疯狂反驳下,一阵骚动的会场最后方,一位家长默默举起了手。那是二年级的家长副代表神田恭子,也就是在片山女儿频繁出没的那家山本电器行打工的太太。
“太好了……”
片山执拗地反驳:“你的意思是说,愿意接受刑事案件嫌疑犯担任家长会会长这种异常事态吗?请为孩子们想想好吗?那起交通事故夺走的,是和我们一样为人母者的性命。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妄想霸占家长会会长的职位,这种事我可不知道该如何对孩子说明呢!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也同意我的说法吧,从没听过这么过分的事!”
泽田口中也不由自主地吐出这句话。
“你说的话根本毫无根据!”小村露出厌烦的表情,“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事故原因与肇事责任在赤松先生这边。我想,同意我说法的家长一定也不少。”
“一直担心事情到底会如何演变,不过还真不愧是希望汽车啊,就算被消费者唾弃了也还有集团伸出援手,日系企业就是这副德行啦!”
“你是六年级的家长,难道你愿意让可能是交通事故杀人凶手的人在孩子最重要的毕业典礼上致辞吗?”
内部搜查以来,希望汽车的销售状况只有“惨淡”两字足以形容。
被指出逻辑矛盾的片山,恼羞成怒面红耳赤,一副就快歇斯底里似的模样。
消费者对三年前隐瞒召回与窜改事实的过去记忆犹新的程度超乎想象,因此引发的排斥效应也比预期的大上许多。希望汽车各地经销商都叫苦连天,在车辆销售总数与前年相比大幅滑落、本年度业绩肯定恶化的情势之中,集团伸出的援手实时修补了船底的破洞。
小村的质疑,让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对了,我又听说内部人事异动的消息了。这次是室井那家伙要被下放咯。听说他被调去冈崎工厂当科长,理由是为那份不实报告,哦不,是‘失误’报告的内容负责。”
“照您的理论,那也不能说赤松先生一定有责任啊?否则你不是自相矛盾吗?”
“真可怜。”
得意扬扬的女王蜂说完后,小村再次举手。
在赤松货运事故这件事上,泽田虽与室井多次针锋相对,但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因那份提交国土交通省的报告书而遭贬职。
“小村先生,我们是针对赤松先生的责任问题做讨论,和希望汽车不相关。再说,就算警方对希望汽车进行了内部搜查那又如何?难道能凭这样就说希望汽车一定有责任吗?别忘了赤松货运也遭到警方内部搜查哟。”
“看来警察这次应该要徒劳无功了吧?”
真下慌乱地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麦克风就被片山一把抢了过去。
内部搜查不仅仅针对董事楼层和质量保证部,连制造部都搜了。小牧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皱着眉头说:“目前看来是没什么收获。不过话说回来,计算机什么通通都被带走了,还真是妨碍工作啊。”
“我是六年一班的家长,敝姓小村。我也参加了号召这次临时大会的联署。当时,我并不清楚事件的始末,只是一味地将赤松先生看作想逃避交通事故责任的人。可是老实说,现在我对他的印象已经改变了。稍早真下太太也报告过事件经过,但她却独漏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日前警方也对希望汽车展开的内部搜查。赤松会长发言时,或许因为那不是发生在自己公司的事,所以也客气地避过不谈。不过,我想或许会场有些家长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在此特地补充说明一下。”
警方在带走计算机前,只允许持有人将硬盘备份。小牧花了一个晚上熬夜加班,好不容易备份完,计算机就被警察带走了。上班族一向依赖计算机工作,如此一来办公室机能几乎完全瘫痪,直到现在都还未恢复正常。
举手的是从刚才就一直以严肃目光望着赤松的某位父亲。
“你觉得这次躲得过吗?”
“我能说句话吗,校长?”
“谁知道呢。”小牧歪着头说,“不过希望汽车的确有着不死之身啊。不管是遭到内部搜查,还是受到媒体挞伐,甚至有人被逮捕或消费者因而流失,只要身为希望集团的一分子,这家公司就不会倒。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怕活不下去。”
原本她期待会场响起的是代表同意的拍手声,但家长们零零落落的反应却大出片山预料,会场顿时呈现一股尴尬的气氛。赤松突然想起史绘的话。今天来场的人,并不全然是为了反对赤松而来,这一点或许正是片山的误算吧!
小牧拍拍泽田的背:“很好,不是吗?这下你也可以安心写你的策划书,一定会通过的。”
片山高声批评,并转向会场所有家长,“各位认为呢?”
“我可不觉得事情会那么顺利。”
“说那么多,还不是眷恋会长的职位,哼!”
嘴上虽这么说,泽田内心其实颇有自信,内心充满正朝着梦想一步步前进的充实感。公司的确遇上危机,需要集团倾注巨额经费救援,但那都不关自己的事。毕竟对希望汽车这个组织来说,对于这种受到大众瞩目的状况也早有应对准备。
仓田再次介入,请求赤松发言。赤松却只是轻轻摇头表示拒绝。
泽田确信自己站在商品开发部这个舞台上,一定能提出被认同的策划而受到赞赏。对泽田而言,离开熟悉的销售部来到这里就是个赌注,而现在他已看出自己将如何赢得这场赌注。
“你给在场的各位带来那么多麻烦,辞职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用谦虚啦。总之这次希望汽车能渡过危机也算好事一件,希望集团万岁啦!”
片山语调尖锐地提出反驳。
小牧轻浮地说,“要是能有两千亿,你打算怎么用?”
“我不会自己提出辞职。”赤松说,“在这次的事故后续处理之中,我是为了保护公司、员工和家人的尊严而奋战,且至今仍然在这么做。各位表决的结果,如果认为我不适任、希望我辞职,那么我会照办,但是,我不会自己主动提出辞职。为站在支持我、相信我的那些人的立场着想,我不能够这么做。”
7
片山身旁的真下等人大点其头。
选择在这个星期一前往东京希望银行自由之丘分行,是进藤的意思。
“会长难道没想到在进入表决之前自行辞职吗?”
“因为是大吉之日。”这是他的理由。
是片山。
在这个黄道吉日里,最适合结束与东京希望银行的往来,转为与榛名银行正式合作。进藤的说法,让赤松意外地再次见识到银行职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鸦雀无声的会场中,有人举起手。
上午九点,赤松与进藤约在自由之丘车站检票口会合后,便一同前往位于站前黄金地段的东京希望银行。
“那么,关于刚刚赤松会长的发言,各位有任何疑问或意见吗?”
要做的事很简单。首先全额归还向东京希望银行借来的融资金,并请对方解除借款担保,归还担保用的不动产抵押书等资料。归还用的资金这天一早已在榛名银行办好融资手续借得,并且汇入赤松货运户头了。
仓田的视线回到场上。
“有钱能还真是好事呢。”
仓田脸上明显露出困惑。或许他原本期待赤松会对片山的说辞一一提出反击吧。赤松当然不是没想过反击,但是在这个会场主张自己无罪又怎么样?这里不是法庭,更重要的是,赤松也无力再忍受或执着于这种争辩了。
田坂一进入会客室,就面露不悦地对赤松这么说。进藤起身自我介绍之后,田坂又无礼地直盯着进藤的名片和表情。
绝非对会长职位还有留恋,只是受到一股“听了这些各位还会当我是犯人吗”的冲动驱使,让他做出这样的一场演说。
“没想到榛名银行竟然愿意代垫这笔融资,贵行真是了不起啊。”
赤松花了二十分钟,平静地叙述了事故发生时的状况与之后的种种交涉,以及目前的情况。
面对田坂讽刺的语气,进藤完全不为所动。他连一句反讽的话都没有,只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榛名银行的存款支票放在桌上。
史绘正双手环抱在胸前,露出忧心的眼神望向赤松。
票面金额是三亿日元。
明明要她别来参加的!亲眼看着丈夫被罢免,只会让自己感到悲伤而已啊。
“还款就用这张支票支付。”
更难过的是,赤松一眼就望见了站在会场最后方的史绘。
小茂田接下支票,对田坂确认:“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环顾台下,有的母亲三五成群皱着眉头讨论,也有抱着手臂以检视目光看着赤松。毕竟会前已召集了一百二十位家长的签名联署,其中自然有不少对赤松持批判态度的人。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直接面对众人时,赤松还是不好受。
闻言,田坂狡猾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犹疑,赤松并未遗漏他的这个表情。想起先前进藤曾分析,田坂之所以对赤松货运提出融资回收,最大的目的其实是在银行内表现自己,想塑造出重视合规的形象,以掩饰过去犯下的失误。换句话说,他这一连串的债权回收动作,并非经过对赤松货运业绩审慎评估后的判断,只是提升自己在银行总部内形象的公关手段。
片山的演说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趁着她好不容易放开麦克风的空当,一脸同情的仓田校长赶紧站起来对赤松说:“那么赤松会长,请您发表意见。”
赤松对银行职员的这种精神构造实在难以理解。
临时大会会场弥漫着片山散发的毒气,成了片山一枝独秀的独角戏。整个会场没有任何人出言阻止她对赤松的批判。
原本对进藤的分析多少存有怀疑的赤松,在看见田坂眼中闪过的犹疑时,就明白了进藤的推测肯定八九不离十。
之后片山再次上台,发表了激昂的演说。她说,要是让刑事案件的嫌疑犯担任家长会会长,不仅没法和自己的孩子解释,更经不起社会舆论的检视。
按照田坂脑中的脚本,在内部搜查之后,身为赤松货运经营管理者,也是公司社长的赤松,一定很快就会遭到警方逮捕。到那时候,事前以合规为由拒绝融资的判断,等于证明了他身为分行长坚毅的授信态度和先见之明,足以提升银行总部对他的评价。
报告中唯独遗漏日前警方对希望汽车展开的内部搜查。片山和真下似乎打算只列出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排除会影响自己论点的部分。
没想到现在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使得他本该受到“先见之明”评价的债权回收动作,变成一场过犹不及的闹剧。
接下片山手中的麦克风,真下开始照本宣科地宣读起手中的报告。报告内容为自去年十月发生的母子死伤事故开始至今的过程,其中包括希望汽车做出的维修不当肇因判断,警方对赤松货运的内部搜查以及柚木对赤松提出的诉讼。
虽然嘴上逞强地讥讽,不过田坂眼中闪过的犹疑,正好可说明他对判断失误招致顾客流失的下场,确实地感到后悔了吧?
真下略显紧张地站到前台。
田坂无言点头。小茂田确认过上司许可后,便取出文件夹里的文件交给进藤。
“那么接下来,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好让赤松会长自己来说,就让我们请真下太太来为各位做一个整理报告吧。”
“麻烦请确认。”
片山回到座位,对她身边响起的掌声露出满意的微笑。
分行长办公室里的会客区中,只听见进藤熟练地翻动文件的沙沙声。数分钟后完成查收,进藤的“确认无误”传进闭目等待的赤松耳中。
“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再次说明我们要求召开本次临时大会的主要目的。身为孩童守护者代表的家长会会长,竟然面临必须负起刑事责任的局面,这种事实在是骇人听闻,也有必要改善。这就是今天会议的目的。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从这一刻起,赤松货运与自上一代创业初始便始终维持往来的东京希望银行之间的关系,就此画上休止符。
女王蜂以一副胜利者的神情睥睨着赤松。
赤松睁开眼,正好看见田坂望着天花板,脸上写满懊恼与愤恨的表情。
“我是片山。首先感谢各位响应我的提案,前来参加本次临时大会。过去,我毫不放弃地要求了无数次,今天这场大会才终于得以开成,现在本人内心充满了感动。另外或许也该谢谢赤松会长,毕竟他在高达一百二十位家长联署的情况下,还愿意负起责任参加这场大会嘛。”
“我想,赤松社长您做出这个决定一定也是万分不得已。可惜本行终究必须顾及合规的问题,还请您务必谅解。”田坂装模作样地说。
坐在家长席最前排的,是穿着醒目黄色套装的片山淑子。在校长的开会宣言结束后,她像是迫不及待似的上前抢过麦克风。
“田坂先生,我想你可能有所误会。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赤松说,“和贵行这种银行继续合作,那才叫万不得已。”
当校长仓田站在最前方的麦克风架前宣布大会开始时,已是上午十点五分。这场质疑赤松是否适任的临时家长大会,结果是晚了五分钟才开始。
“是吗?”田坂露出傲慢的目光,“那现在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咯!反正,本行也不想再遇到像你这种官司缠身的客户了。”
大会开幕十五分钟前,家长们陆陆续续到场。人数大幅超过预估,准备好的三百把椅子很快就坐满了。虽然又紧急追加了五十把椅子,不过到最后还是有些家长无法入座,真可说是“盛况空前”。
“又是因为合规吗?”赤松不禁失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受够了。”
打开体育馆的暖气,赤松亲自和聚集而来的家长会干部们一起布置起会场。
“你说什么?”田坂没放过这句话,对赤松怒目相视,“我是苦口婆心,奉劝你还是多学点社会经验吧,赤松社长!”
结果却是这样。人生真是太空虚了。
“那我倒想请教您,为什么贵行就能对希望汽车提供融资呢?”
这十年来,身为社长,赤松拼命工作,不,该说是奋战才对。他不再拥有在大企业工作时身边张起的防护罩,直接承受着世间险恶的波浪与强风,从大型客船改搭上这艘小帆船。生存就是这么一回事。正因体会到眼前的艰苦险恶,所以他才会连自怜自艾的闲工夫都没有,每天只能不顾一切地扬帆前进。
田坂一时为之语塞。赤松又说:“对方不是和我们一样遭到内部搜查的企业吗?既然因此而用合规拒绝了我们,为何却又积极支持希望汽车呢?这太不合理了吧!”
如果人生是一场不带航海图的航行,自己此刻就是一艘即将触礁的船。
“关于个别融资案的内容,恕我不便作答。”田坂搬出老套的银行逻辑来搪塞自己的矛盾,“再说,希望汽车和贵公司企业规模相差太大,怎可同一而论呢!”
赤松吐出带着酒气的叹息。
“我看是因为对方和贵行同属希望集团,所以只好对合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会这样的。”史绘的话令赤松大感意外,“大家联署不是为了否决你,更不是为了选出‘女王蜂’,而是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只要你好好说明事故发生的经过,大家一定会理解的。很多人都这样告诉我,所以你一定要明白,联署绝不是因为对你不满。”
“我可没这么说。更何况你也不想想,希望汽车得养活几万名员工呢!”
“无论如何,还是必须尊重家长大会表决的结果。目前已经有一百多人联署了,女王蜂获得多数票的可能性很大。”
“难道我公司就不用养活员工吗?分行长,你说这话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倒想知道,贵公司的客户里有多少企业是拥有几万名员工的?只因为是中小企业,就该被你轻贱愚弄吗?”
赤松放下筷子,食欲都没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向你说明这么多了。”田坂开始将矛头指向进藤,“话说回来,榛名银行还真敢提供融资啊。真令人羡慕,小心玩火自焚哟!”
“我不希望你辞掉会长。而且大家一定也都明白,让女王蜂当会长,问题才更大啊。”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田坂分行长?”
领悟到赤松的心意,史绘流露出悲伤的眼神。
面对进藤的冷静反问,田坂竟无以回应。
“还能怎么办?站在保护学生的立场,家长们不希望牵涉刑事案件的人继续担任家长会会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之所以回收对赤松先生的融资,目的只是保身吧?无视客户利益而以保身为重的银行职员,往往容易迷失自己应尽的本分,就像你这次一样。”
赤松吃着迟来的晚餐,涣散的视线望向虚空。
“你懂什么?”田坂嗤之以鼻。
“你打算怎么办?”
“没错,我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绝对不愿成为像你这样的银行从业人员。正因为有你这种人,人们才会对银行抱持误解。我们走吧,赤松先生。”
虽然是早已料到的事,史绘的语气还是充满了不甘心。“这样啊。”赤松说,“也就是说,她已经写好罢免我的剧本了吧!”
进藤正气凛然地说完后,便转身面对赤松。
“明天的临时大会,女王蜂打算出来竞选下任会长。”
“区区一个科长,你这是什么态度!”
警方进入希望汽车展开内部搜查时,赤松喜悦之余也曾因想到“如此一来也可以熬过临时家长大会了”而感到放心,然而现在……
见田坂如此狂妄,赤松再也忍受不住。
“嗯。”赤松简短应了一句。史绘指的是临时召开的家长大会。片山太太发起的这次会议,预定星期六早上十点在尾山西小学的体育馆举行。
“我是不知道区区东京希望银行的分行长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这位科长的所作所为,可远比你高尚多了!”
“虽然现在不该提这件事,但你还记得明天的事吧,老公?”
田坂脸上顿失血色,小茂田更是呆若木鸡。
赤松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也不拿杯子就直接喝了起来。原本期待酒精能多少改善沉重的身体,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托您的福,害我跟人大吵了一架呀,科长。”走出银行大楼后,赤松半开玩笑地对进藤说。
听完赤松转述高幡说的话,史绘双手掩嘴皱着眉头,脸上写满悲痛。
“这一架吵得挺有架势的啊,社长。”
“为什么?”
“科长您也不差啦!”说着,赤松伸出右手,“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我们那起事故,或许无法举证了。”
进藤回握的手力道之强,让赤松露出今天首度会心的一笑。
在门口迎接的史绘,一看到赤松的表情,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8
“回来啦?结果怎样了?”
《周刊潮流》发行当天下午,井崎和上司纪本一同被叫到部长滨中的办公室。
肃然闭上双眼,赤松在心中祈祷。
“报道的事,让卷田先生气得跳脚呢。”
给我力量啊,老爸。
滨中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不同于说话的内容,他的口吻倒是相当镇静。井崎与纪本都不知该如何响应,沉默地等着滨中继续说下去。
赤松倚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墙上父亲的遗照。
台面下的支持协商,都还没有个定论。
宫代望着脚下的地毯,社长室陷入一片有如千钧般的沉默。
话说回来,这本来就不是件轻易能得出定论的事。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卷田的希望是在支持案尚未得出定论前秘密进行此事,没想到出现周刊报道的煽风点火,要他不跳脚也难。三家公司也都不可能不受报道影响。
接下来能做的只有期待警方了。
“这件支持案牵涉到集团三家公司,相关人士众多,想找出是谁泄露情报相当困难。”纪本说。
赤松同情地看着比自己还要沮丧的宫代,低声说:“做什么都没有用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宫老。”
“专务的意思是想从《周刊潮流》下手,打探出究竟是谁泄密。井崎,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们已经毫无努力的余地了吗?”宫代苦恼地说着。
“那是不可能的。”井崎不假思索地回答,“对手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赤松摇摇头。不知道。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连高幡自己都不知道。
“我看也是。”滨中说着,双手在膝上交握。
“如果从希望汽车收押的证物中真的找不出任何线索,社长,到时候怎么办?”
“不过,专务竟对此事神经质到这个地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纪本终于开口。
“他就只说还在调查中。”
关于支持案的动向,详细情形除了三巨头的首脑之外,像纪本或井崎等级的第一线职员都不得而知。尽管频繁地被上级要求制作资料,也被严格要求数据根据,但首脑会议中最重要的判断与解释,对他们而言依然如在五里雾中。
赤松一边看着墙上的日历,确认从上周的内部搜查之后又浪费了几天。
《周刊潮流》的报道中也只提及支持方向正在研议中,至于详细内容则一概未加披露。
“可是,就算我们的零件拿不回来,警方还是可以继续搜查隐瞒零件缺陷的事吧?这一点高幡先生怎么说?”宫代眼中露出一丝曙光,抬头问道。
“希望重工还在推托。”滨中说出了令人惊讶的事实。
他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井崎还来不及提出疑问,滨中便像看出他眼中的问号似的继续说了下去:“听说是公司内部有人提出质疑。虽然正努力敉平异议,不过没那么容易解决。”
太迟了啊,高幡先生。赤松这么说了之后,高幡没有给出回答。
“重工推托的理由是什么?”纪本问。
这一点赤松也对高幡说了。
滨中思考了十秒才回答。他的沉默,也象征了希望三巨头目前面临的抉择究竟有多沉重,又有多令人彷徨不定。最后滨中说出口的答案,完全说明了近日重工为何会有如此表现。
“现在说这些虽然于事无补……但内部搜查真的太迟了。”
“为了威斯汀集团。”
“真是岂有此理!”宫代双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资产清查时出现缺漏一事,井崎也听说过。
“当然不相信吧。”赤松无力地说,“只是,拿不出反驳的证据,他们也没有办法。”
“两千亿日元协调支持案被曝光后不久,重工才发现威斯汀集团出品的核能设施出现失误,需要支付高达数千亿日元的补偿金。再加上并购金额,重工砸在威斯汀上的经费已高达一兆日元。这种情况下,对希望汽车的支持无异于加重了重工的负担。”
“警方竟连这种理由都相信吗?”宫代感到难以接受。
“那么,重工方面的意思是……不打算提供支持了吗?”纪本提出疑问。
“理由是研究中心的员工没接到通知,就按照一般程序报废处理了。”
“不。当初的提案是在两千亿日元中,由重工负担一半,也就是一千亿资金,现在重工则提出替代方案,以当保证人的支持形式取代直接出资。”
宫代的脸色因愤怒而苍白。
“保证人形式?那……”
“希望汽车到底在想什么,太过分了!”
由纪本的反应可知,这个替代案执行的可能性多么低。
明明做了那么多,结果却是这样子。
“重工的提案是请商事援助五百亿,剩下的一千五百亿由银行以提供融资或接受公司债的方式予以支持。这一千五百亿中的一千亿,由重工全额保证。希望汽车的新任社长也不从重工任命,而是从银行指派。”
与希望汽车无数次的交涉。无论被忽视、愚弄还是被瞧不起,赤松都不放弃,为了公司、员工与家人的名誉一路坚持到现在。经历不知何时会遭逮捕的恐惧、客户的背弃、公司的破产危机,还有最后那段一步一脚印走访名单上全国各地货运公司的日子。
“换句话说,就是让银行来主导希望汽车的重建工作吗?”井崎开口问道,“我们要接受吗,这样的条件?”
自己那么努力,为的到底是什么?
滨中没有回答,思索的视线越过井崎头顶,无力地飘散在虚空之中。
过去累积的努力,似乎都在这冲击下瓦解了。
如今,希望汽车即将失去希望重工无条件的庇护,面临在同集团中受其他企业操控的命运。
这位公司元老气得板着脸说不出话。赤松站起身,也坐上宫代坐的沙发。
“还有面对金融厅时的问题吧。”
“因为足以构成证据吧,当然要湮灭掉它。”
纪本的低语正是银行方面的真心话。
“希望汽车竟擅自将顾客要求归还的零件报废丢弃吗?”
就算接受巨额融资的提案,金融厅也会将希望银行对希望汽车的融资归类为不良债权,如此一来将会直接打击东京希望银行的业绩。
瞬间,宫代脸上浮现出震惊与愤怒的表情。
东京希望银行好不容易才解决过去的不良债权,经营政策正步上积极正轨的此时,若再接受希望汽车这一千亿的不良债权,等于再次被套上行动不便的脚镣。更何况,重工在怀抱业绩不安定问题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提供值得信赖的保证。
“我们的轮毂,已经报废丢弃了。”
难道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
“高幡刑警怎么说?”宫代问。
井崎满怀疑问地望着滨中。
赤松愕然地挂上电话,身体深深陷入社长室的办公椅,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然而看到滨中苦恼的神情,井崎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4
“再说,警方的搜查结果也还很难预测。很有可能必须要想出一个颠覆原案的全新方案。”
如果希望汽车早已做好应付内部搜查的万全准备——以棒球来比喻,就是满垒战术。若真是如此,现在这战术果然已奏效,直接将搜查总部逼上两好球无坏球、毫无退路的局面。
滨中的发言令井崎瞠目结舌,因为这个提案完全推翻了卷田的意向。
然而,那“什么都好”的证据,却怎样找也找不出来。
熟知希望汽车内情的卷田,正极力主张希望汽车即使经过内部搜查,警方仍提不出有利证据,也不可能进行逮捕的看法。同时狩野在希望汽车依然不动如山的地位,也间接证明着卷田的主张。只要接受金融支持,虽然需要一段时间,但希望汽车一定能渡过难关——卷田始终坚持着这种说法。
什么都好,快出现吧。证据。
对此,滨中很难不提出质疑。
沮丧取代了焦躁,搜查员们脸上都失去了活力。眼前只剩下无止境的搜查工作与沉重的气氛,以及极度的疲劳。
任谁都感觉得出,滨中与卷田两人之间的温差。
然而,直到那天结束,整个搜查总部还是毫无斩获。隔天也是。之后的每一天都一样。
“如果有人被警方逮捕,那协调支持案当然就难以推行了。只能祈祷事情不要演变成那样吧!”
“只要是人干的事,就一定会有漏洞。”
井崎敏感地听出这番话其实是对卷田的嘲讽,有些坐立不安。
内藤笑着说,满布鱼尾纹的眼神中却不带丝毫笑意。那双眼睛透过高幡,紧盯着希望汽车不放。
对希望汽车的支持一事,致使各干部之间的权力平衡产生了微妙的龟裂。
“脸色别这么吓人啦,高幡。”
向来对支持希望汽车抱持保守态度的总裁东乡,对上了积极派的卷田。卷田从三年前的丑闻之后,一直对融资希望汽车抱持积极态度。然而在这次的支持中,他是否真能将积极的立场贯彻到底值得怀疑。当他无法坚持立场时,不仅对希望汽车的融资形同触礁,卷田个人在行内的责任问题也将受到追究。
高幡不愉快地沉默着。
“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光靠预测贸然行事了吧?”
“太干净了。”内藤的话一针见血,“看这情况,对方早有准备,湮灭证据的工作也早就完成了。”
从纪本的话中,听得出他打算暂时静观其变,而他的说法也获得了滨中无言的认同。
内藤拉过一把无人的椅子弯身坐下,从衬衫内袋取出香烟。他点燃香烟后,将桌上的烟灰缸移到面前。烟从鼻孔和嘴里呼出,朦胧的视线望向搜查总部天花板。
“这并非单纯对希望汽车的问题,也是贯串整个希望集团的问题。究竟要不要伸出援手?若答案是否定的,那集团的存在意义何在?”
高幡摇摇头代替回答。
“部长,能请教您一件事吗?”井崎提出疑问,“刚才您提到需要一个从根本颠覆的新方案,这也包括拒绝支持的提案吗?”
正当高幡一边揉着充血的眼睛,一边紧盯着计算机画面时,科长内藤从身后发出声音问着。
“不包括。”
“高幡老弟,你那边进行得如何?”
井崎感到脑袋一片混乱。除了目前提出的支持方案之外,还有什么是能颠覆原案的全新方案,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但滨中似乎无意具体说出他的想法。
高幡从质量保证部的人员名册中确认过计算机所有者的名字后,便睁着因用眼过度而发疼的双眼一一阅览起计算机里的档案。搜查一部计算机里所有档案所需的两三个小时很快就过了。等浏览过所有文件夹名称后,再着手输入“轮毂”“缺陷”“国土交通省”“国交省”“报告书”“磨损”“事故”“维修不当”等数十个关键词详细检索。这一连串的作业令高幡肩膀僵硬,腰痛更加恶化。
“部长想表达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啊。”
不管怎么问,狩野都不为所动。不只如此,他还反过来羞辱了高幡一场。当时高幡心底燃起的怒意非同小可,直到现在依然持续燃烧。
离开部长室,一起等待电梯的纪本也抱持着相同的疑问。
“或许传动轴脱落情况的确发生了,但问题在于传动轴为什么会脱落。报告书里的意思,就是那些传动轴脱落事故责任归属不在本公司,连这都看不懂,只能说是理解能力的问题了。咦?对刑警要求理解能力太强人所难了哦?但是被警方拿公权力欺压,这我也绝对不能接受。”
滨中构想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案,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吧!一定是部长弄错了,井崎在内心如此断定。
“以失误来说,这份报告书未免太不自然了。”高幡继续说着,“不只是车体状况而已。你给我听好了,贵公司主张传动轴脱落属于罕见事故,这也是个大谎言。希望汽车生产的货车早已发生过多起同样事故,我可不相信你们对此毫不知情。”
9
“只要是人,再离谱的失误都有可能发生。再大的企业,报告书也是人写出来的。既然如此,某种程度的失误也是没办法避免的。”
在秘书带领下走进室内的狩野,神情从容不迫。正独自面对办公桌思考的卷田,赶忙起身请他入座,自己也从办公桌转移到会客用的扶手椅上。
“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堂堂希望汽车质量保证领域的龙头大佬,睁眼说瞎话地否认着。
“重工的提案商讨得怎么样了,专务?”
“事故车辆根本不是行驶有年的旧车,而是刚买不久的新车。狩野先生,再怎么说,犯下那种失误也太离谱了。你们是心知肚明,如果连新车都发生这种事故的话,肯定得展开召回,所以才伪造那份不实报告,不是吗?”
狩野的语气一派轻松。事实上在狩野到来之前,这正是令卷田陷入思考的问题。穷于应答的卷田踌躇着。
“您知道报告书中的哪个部分造假吗?”无视狩野的挖苦,高幡问道。狩野没有回应。
“光有重工的保证可能还不够吧。”
“我并不需要清楚这些细节。”狩野不耐烦地说,“我可是很忙的。有多忙,可能你根本想象不到。也因此,我必须将一部分工作委任部下处理。有系统的组织都是这样的,一意孤行的警察想必很难体会吧!”
此时,狩野才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投出一颗牵制球。
“那请您说说内容是如何失误,失误原因又是什么?”
“我知道。”
这种东西。在狩野眼中,那份报告书或许真是如此微不足道。
要统一银行内部言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别说统一行内言论了,就连是否能获得董事会支持都很难说。
“调查报告属于质保部管辖,应该是一濑部长之类的。我公务繁忙,这种东西哪记得了那么多!”
“如果只是当初预定的五百亿日元,可能还有办法……”
“负责人是哪位?”
此言一出,狩野立刻脸色一沉,点起香烟望着卷田。
“上个月吧。负责人亲自来向我报告的。”
“另外,商事那边也提出将两千亿分期提供的意见,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修正?”高幡眯起眼睛,“敢问您是何时得知内容有误的?”
“但是两千亿的数字已经泄露了,如果正式发表时的数字比这个低,世人会怎么看?太没面子了!”
“开什么玩笑!”狩野皱着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驳,“关于这份调查书我也有收到报告,内容上有一点小失误罢了。现在我们也已经准备提出修正报告了,警方无视这点,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狩野就连语气也表露出不满。
“这是去年八月十日贵公司提交给国土交通省的报告书。贵公司扭曲事实,不但隐瞒应着手改善的问题,还为此做出不实报告。”
就是因为这样,《周刊潮流》的报道才令人火大。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的,不过一旦金额与支持比例已为外人所知,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受到微妙的限制。
狩野看了却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姑且不管金额的问题,至少希望集团也算表明了对希望汽车支持的决心,您说是吧,常董?”
面对高幡的质问,狩野不置可否。他坐在待客用的扶手椅上,隔着中央的桌子与高幡、吉田对峙。桌上放置着北陆物流的那份调查报告书。
卷田说着口是心非的借口,喝了一口茶装傻。今天的会面很明显话不投机,更别说令狩野心服口服了,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你知道为何遭到内部搜查吗,狩野先生?”
“事实上今天,国土交通省开始介入调查了。”
他那傲慢的态度、坚不认罪的狡猾和不耐烦的神情,一再激怒着高幡。高幡好几次都在内心想着,“一定要让这家伙好看”。
卷田挑了挑眉,脸上不自觉露出不安的神色。难道又发生其他问题了吗?
展开搜查不久后,高幡进了狩野的办公室。面对高幡“不实报告”的指控,狩野从头到尾坚持主张“只是失误”。即使面对的是警察,狩野依然正面反驳。
“当然,我们在查不出问题的状况下将他们请回去了。”狩野说。
就在打开一台收押回来的计算机,等待开机时,高幡在搜查笔记上前一位搜查员的签名旁签上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与狩野之间的对话。
卷田紧张的情绪化为一声叹气。
这是今天早上,开完毫无线索的搜查会议之后,长濑盛怒之下的一句话。尽管警察们再次上紧发条,改变方法与目标再次开始搜证,但搜查总部内还是充满了令人无力的焦躁感。
“我想明天的报纸应该就会出来了,国交省调查的结果,希望汽车毫无过失的报道。接下来就等着看神奈川县警面子扫地吧。如此一来,消费者再也不会怀疑希望汽车了吧?银行这边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做出结论?”
“不可能会这样。一定在哪里还找得到。擦亮你们的眼睛从头找一次!”
卷田无意识地望向墙上的日历。
只要找得出任何一点线索,或许自己在面对赤松时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然而,出动全体搜查员押回的东西之中,至今却还未发现任何有关车辆缺陷或不实报告的证据。
“希望是这几天能敲定下来。我会尽力去推动的。”
赤松所受的打击有多大,高幡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得到,但却找不出任何能安慰他的话语。
狩野这才露出微笑。
侦讯过数名研究人员,确定报废已是既定事实后,刚才高幡已经打电话通知赤松了。
“那就拜托你了,卷田专务。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哦,下任总裁。”
将正在进行官司的相关证物报废,就一般常识来想根本是不可能的。希望汽车之所以这么做,很明显是为了湮灭证据。假设即使在与赤松的官司中败诉,但却可以避免背负母子死伤事故的责任,那么这样判断的话,确实还是“划得来”。
留下这句令卷田不由得内心暗喜的话,狩野很快地告辞离去。
对搜查总部而言最大的焦点,也就是母子死伤事故,在这场事故中,足以证明希望汽车嫌疑的最大证据——赤松货运的轮毂,已经报废不存在了。
这男人被称为王子,果然有他的道理。面对警方的搜查时能保持如此无动于衷,需要极强大的精神力量。不只如此,他更拥有足以掌控局面的能力。
不仅如此,这次的内部搜查还让高幡发现了一个冲击性的事实。
比起说好听点是稳健派,说难听点就是无能的冈本董事长,现在正是狩野施展铁腕的时候。
那么大的组织,原本以为只要对董事层、质量保证部、研究中心甚至制造部都进行内部搜查,一定很容易掌握某些证据,但高幡直到现在才慢慢发觉,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输给他!
为了以违反《道路运输车辆法》将希望汽车送检,至少必须找出有组织且意图下令做出不实报告的证据才行。只要能将组织性的隐瞒工作与导致重大事故的缺陷连接起来,同时查明如何做出对国交省的不实报告,就有可能以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罪侦办柚木母子的事故。
卷田如此激励自己。就算眼前事态不见好转,但不是还有一项不容忽视的武器吗?
内部搜查所收押的文件与计算机等证物,把搜查总部堆得满满像是仓库一样。坐在堆满证物的总部一角,高幡难掩内心的焦躁。
那就是时间。
3
内部搜查至今,随着时间的流逝,搜查总部的立场就越是站不住脚,而希望汽车的嫌疑也越来越淡,一如人们的记忆般。
说罢,榎本便挂了电话。
如果警方已经掌握证据,那理当已采取行动才对。
“一定有什么吧。等到可以说的时候,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答应我。”
然而,他们却迟迟没有动作。
榎本以沉默代替回应,想必对井崎的回答心有不满。
警察出乎意料地挺无用的嘛!卷田一方面乐观地这么想,另一方面也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胆小许多。
站在不同利害关系立场的两方人马,又怎么可能互换利益情报?
希望重工要是有意见,想只挂保证不出钱,那就随他们去吧。要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的话,也可以答应重工,等他们业绩恢复后再提供支持。没有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特殊情况。”井崎含糊其词。
10
“你那边又有什么情况?不要只会问人,拿点情报来交换吧!”榎本反问着。
“泽田科长。”
连榎本都这么说了,可见搜查工作确实走入了死胡同。
泽田抬起头,德永真治站在桌前。
“这我也不知道,但是老实说,有这种可能性。”
德永是商品开发部的中枢——策划科的年轻员工。他过去待过销售部,在商品开发部内是泽田少数的旧识之一。
“有可能这样什么都查不到就结束吗?”
“这个……”
“被捷足先登了。”榎本压低音量,“希望汽车内部湮灭证据的动作更快更彻底。我想应该是狩野常董暗中主导的,这人果然不好对付。”
德永递出的是泽田提出的那份策划书。泽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德永脸上莫名抱歉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
“这是要退还给您的。”
“的确很多,大批警察带回计算机等各种证物,但都没有收获。”
“为什么?”泽田的声音嘶哑。
“因为找不到线索吧?不是收押了很多物证吗?”
“刚才第一次评选结束,很遗憾您的策划没能通过。”
“老实说,警方的侦办目前并不顺利。”榎本回答。
胃里挤出某种硬块般的东西,脑中涌现的意识如浊流般交错,最终冲刷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过了几秒之后,榎本才做出回应。就在内部搜查的隔周,《周刊潮流》抽掉了原本的头条,换上希望汽车隐瞒缺陷的丑闻报道。这篇报道的内容八成便是以榎本的采访为基础构成的,当期杂志的销量更是快速攀升,从井崎跑了三家书店都买不到的情况来看,就知道卖得有多好。《周刊潮流》现在成了挞伐希望汽车的急先锋。
“科长……”
“如果有不方便透露的地方,那你不说也无妨,不过能不能告诉我,关于希望汽车那件事,现在神奈川县警的动向。”
听到德永的声音,泽田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不会,请说。”榎本冷淡地回应。
蓝色隔板隔开了办公室内每个人的座位,奶油色的墙上挂着圆形时钟,指针指着下午两点四十分。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待办事项活页夹里只有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带给泽田满足。泽田甚至开始觉得只要继续待在这里,或许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抱歉,打扰你工作了吗?”
“这样啊,落选是吗?真可惜呢。”
手机的铃声响了好久,就在差点转入语音信箱时,榎本终于接起电话。
与苦涩沉重的心境对比,泽田的口吻显得一派无所谓的轻快。他挤出了个淡淡的微笑,对德永说:“我自己还觉得是个挺好的策划呢。”
“有什么事吗?”
“我也认为那是一份很出色的策划。”
难道事情真的会就此结束吗?结束与三浦的通话,井崎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了榎本的手机。
德永的口吻带着超乎必要的认真。
说着说着,三浦也没忘了挖苦井崎一番:“井崎先生也曾经当我们是犯罪企业,不过真是可惜啊,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你说的那些,完全是无凭无据的栽赃之词啦!”
“能不能请你以策划科前辈的身份教教我呢?我的策划,究竟是哪里不合格?我认为还是蛮有竞争力的啊。”
“怎么会有什么事呢,尽是些令人困扰的说法罢了,真是的。警方什么都查不到,不是吗?由此可见本公司完全是清白的。我们狩野常董也说了,根本应该要向神奈川县警要求赔偿才是呢!”
仿佛难以启齿似的,德永默不作声。
三浦大放厥词。一提起内部搜查的话题,他更是露出轻蔑的语气说道:
然而,此时泽田突然明白了。德永其实是特地来告诉他这难以启齿的事实,带着根本没必要退还的策划书。
“对对对,就是该这样嘛。这才是银行本来该有的态度,而不是跟客户作对。”
“你就直说吧。”泽田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了。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等大方向的决策下来了,就会尽快开始处理细节。”
“其实……这份策划书第一个就被刷下来了。”
从三浦明朗的语气中,完全感受不出“紧急事态”何在。
一把透明的刀刃刺进泽田的心脏。
“哟,是井崎先生啊。如何?敝公司的协调融资申请,是否正在积极处理中?”
“是我们科长的判断,只说了一句‘这个不行’。”
井崎连提出反对意见的力气都消失了。默默从纪本面前退下后,他拨了一通电话给三浦。
“理由呢?”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是协调融资是属于政治判断的话,那就没有我们提出异议的余地了。你只要彻底办好事务手续就好,井崎。”
“哪里会有什么理由呢,泽田科长。”
话虽如此,井崎也没想到支持金额竟会膨胀至此。内部搜查后的业绩下滑,由媒体与三浦那里都可察觉出来,而井崎也已经掌握到下滑幅度超乎预期的事实。希望汽车提出的金额,一定是连未来数年的资金周转都包含其中。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德永双手搭在桌上,用真诚的目光望着泽田,“或许不该由我来说这种事,但我可以告诉您,不管您写出多么优秀的策划案,以现状来说都不可能获得采用。这无关策划内容,而是政治上的考虑。”
“总不能让希望汽车破产吧!”
泽田对德永投以空虚的视线。
井崎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不满脱口而出,却换来纪本一句“现在是紧急事态啊”。
“那么,这个现状,不可能修复了吗?”
“在之前连两百亿的融资金都有争议的情形下?”
“我不知道。”
“在和重工及商事的首脑会谈中,已经大致决定支持方式了。之后的事务性手续就由我们银行紧急办理。”
打开策划书,第一页上被人以红色签字笔画上一个大叉。下一页也是,再下一页也是……
东乡总裁前往拜会希望汽车的冈本与狩野时,偕同出席的有卷田理事与滨中部长以及纪本副部长。协调支持要求的梗概便是由纪本那里得知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由此可见内部搜查对希望汽车的打击有多大吧。不过只要有两千亿资金,还是可以再站起来的。”
德永轻轻点头便离开了。
这天,当井崎得知东乡总裁拜会希望汽车冈本平四郎董事长的理由时,难掩内心惊讶地说。
失去全身力量,泽田就这么一直瘫坐在位子上直到五点,望着一份谈不上紧急,也一点都不重要的文件。
“三家公司合出两千亿?”
商品开发部,泽田原本是为了追寻梦想才来到这里的。
2
然而,泽田追寻的梦想早就不在这里了。
卷田像要说服自己似的这么说着。然而面对志得意满的狩野,卷田的眼神却与表情相反,不带一丝生气。
这里有的,只是一份策划书,以及无法公正评价这份策划书的腐败组织。
“不论发生什么事,集团企业都会秉持共存亡的立场相互支持。”
泽田眼神涣散地望着办公室天花板,而后停留在桌上书挡里夹着的一本册子上。
已经出航的船,不能让它停在这里。
是向赤松借来的那本追悼文集。
反过来说,万一希望汽车的重建不如预期,导致债权回收出现困难时,向来积极推动希望汽车融资的卷田立场将会岌岌可危。
书封上的标题映入了泽田的眼帘。
然而,以东乡总裁为首,董事们对希望汽车的重建计划都抱持着一丝不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路走来,靠的都是卷田国内授信负责专务的头衔与成绩,以及高明的协调手段,才得以坚持下来。
《纸飞机》。
三年前那件丑闻发生后,对希望汽车的融资授信,可说赌上了卷田的银行职员人生。
泽田慢慢地伸手翻开它。
卷田一面想着“总不能让希望汽车破产啊”,一面如此回答。
11
“是,这是当然。”
当天夜里,港北警察局的高幡有了一位访客。
“请务必赞同集团协调支持的请求。”
“希望汽车的员工?”
卷田几乎暂停呼吸。竟然滑落这么多!瞠目结舌的卷田难以继续直视狩野的眼睛,将目光转向反射着天花板光线的餐桌。
接到总机的联络,高幡从计算机画面上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又看了身边的吉田一眼。
“大概会比前期掉三成吧。”
“我知道了,请他上四楼来吧。”
“业绩滑落程度的预测如何?”
对总机下达指示后,高幡留下一句“我去见见他”,便起身朝电梯走去。在警察陪同下,男人被带进了会客室。其间高幡暗自观察这个男人,只觉他的态度在沉着之中,却有如罹患绝症的病人般带着一股悲痛。
卷田思索着。五百亿日元。这么大笔的融资金额,只是用协调支持的方式,真的能在行内通过审议吗?在这里需要的不只是授信知识,还有政治判断力,而且狩野一定也明白这绝对不简单。卷田敏锐地察觉,狩野口中虽然说着“只是一时的影响”,但希望汽车眼前业绩的恶化程度,事实上已经到了极恶劣的程度。
“我是商品开发部的员工,敝姓泽田。”
那就是五百亿日元。
落座前,泽田先取出希望汽车的名片,并礼貌地自我介绍。高幡身上没带名片,只简单说了“我是搜查总部的高幡”。
“这一点虽然要和各家公司协商后才能决定,不过我个人倾向重工负担一半,剩下的一半则由银行和商事平均分摊。”
“请问,日前的内部搜查是否完全找不出证据?”泽田问道。
由东京希望银行内部来看,只是两千亿日元的十分之一金额的支持提案书都会有争议了,这场协调融资最大的问题,必定会落在负担比例上。
“由于搜查还在进行之中,这一点恕难奉告。”
“您说得没错。”卷田压低了声音说,“那么支持比例又是如何呢?”这件事势必理清。
高幡正踌躇着该怎么回答,泽田又出言打断。
“这是集团内的协调支持请求。刚才提出的周转资金不只是对银行,而是对集团其他公司共同提出的总额。如此一来,卷田先生您要取得行内意见一致,应该就比较容易了吧?”
“那是因为狩野早就指示员工将证据销毁了。”
“不,没这回事。”不服输的卷田马上否认,“我只是在想,要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实现。如果是由希望汽车对三家公司个别提出要求,我想是可行的,当然,这会在重工的主导之下进行吧?”
高幡脸颊抽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男人前来的目的——内部告发。
“吓到你了吗?”
泽田继续说。
卷田默不作声地望着狩野。翻滚金融界多年的卷田,见识与经历过的大风大浪绝不算少,甚至可以说没什么事能吓得了他。但如今就连这样的卷田,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虽然并非质量保证部员工,但也听说了彻底销毁证据的指示。我想您一定也发现了吧,狩野早就拟定了万一警方进入搜查时的对策。”
“两千亿日元。”
泽田取出公文包中的物事,放在桌上。
“需要加强到什么程度呢?”
“这是?”
卷田表情僵硬了起来。
“请您查查这台计算机吧,如此一来就能知道事情真相了。”
“这次的内部搜查带来的影响虽然只是一时,但业绩确有下滑。而业绩的恶化又是导致股价低迷的主因。因此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对外强调敝公司财务无虞,关于这一点,能否请贵行再加强支持呢?同样的请求,我已经对重工和商事那边都提过了。”
高幡望着泽田取出的笔记本电脑。
狩野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
“你为什么会拥有这个?”
“其实,我也正想提融资这件事。”
“别人交给我保管的。”
“这真是令人安心。那就万事拜托了,狩野先生。对本行来说,也希望贵公司尽快回到轨道。如您现在所说的光明未来,也会对融资的进展大有帮助。”
“保管?谁交给你的?”
“三年。只要给我们三年,这个问题就再也不是问题了。到时候本公司将排除一切障碍,未来一片晴空万里。”
泽田将杉本的名字说出来后,高幡马上以会客室内的电话联络吉田。之后也从吉田拿来的员工名册中,证实了杉本的确是曾隶属质量保证部的员工。
“那么,具体大概需要几年时间呢?”
“前几天他被调职了吧?”
“没错。”狩野点头,“要解决现在面临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有形的事物会随着时间渐渐消灭,货车也一样。使用D型轮毂的车辆就算不会完全从市面上消失,总会经年老旧。老旧车辆的问题就不能全归咎于车辆构造了,而这段时间之中,本公司的体制也会越来越完善。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是他托付给我的。”
“也就是说,贵公司的技术一直在进步之中是吧?”
于是泽田说明了杉本将计算机交给自己的始末。
“说得专业一点,从A型到最新的F型轮毂,强度上有问题的只到D型而已。而其中使用A型到C型轮毂的车辆都已面临淘汰,使用的数量也不多。D型也只要再过几年就会被全面汰换,至于离合器外壳,后期的新型车都没有这个问题。”
“打开看看。”
就算躲得过这次神奈川县警的内部搜查,希望汽车的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品牌名声受损,顾客背离的严重情形都不是轻易能解决的。更重要的是,警方的搜查失败,不代表使用问题轮毂的车就不再行驶于公路上。同样的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能再次发生。
高幡说着,吉田便开启了计算机。
“今后的脚本该怎么走?”卷田问。
很快地,高幡目睹了计算机的内容,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来内部搜查时,我也跟那刑警这么说了,根本没有什么不实报告。很快地,神奈川县警就会因为承认误查而宣告落幕了。”
接着他立刻请来科长内藤,其他数名搜查员也纷纷闻风赶到。
狩野在担忧的银行理事面前,露出的还是那老奸巨猾的微笑。
众人兴奋不已。
“什么都没查到。”
原本如一座死城般的搜查总部再次恢复了生气。高幡甚至感觉到那股生气通过血液循环,温暖了冰冷的手脚。
纵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料到事情可能发生,但遭内部搜查的打击依然不算小。希望汽车的股价创年初以来的新低,电视新闻与报道节目连日来不断报道,列举出种种违反《道路运输车辆法》与业务过失致死伤害的可能证据,其中除了已经列出的事项之外,也包括不少臆测之词。
仿佛落入沼泽底部的沉重疲倦感,此时也一扫而空。
卷田搭着公司车,匆忙赶到这家位于日本桥的小料理店。一进入店里,他便向已等在里面的狩野打过招呼,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问着。这时就连小菜都还没上。即便是平时与公司干部聚餐时自诩能言善道的卷田,遇到这种情况也提不起闲情逸致闲话家常了。
“马上准备拘票!”
“内部搜查之后,现在情况如何?”
随着科长一声令下,整个搜查总部内的激昂情绪也达到最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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