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当然不能这么说。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客服策略科徒有其名,实际上已沦为整日处理客户抱怨的客户投诉中心。
野坂提醒的不能被挑出话里的骨头,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现在的职场很难称得上理想……
“是不是最理想,我觉得光靠嘴巴说是没有意义的。”泽田回答,“公司有公司的策略,组织是依循公司策略建立的,随之而来的人事当然也是如此。我想,人事部也一定是考虑过每个员工的特性后,才将各人分配到最适合他的职位上的。”
“这就对了。”滨崎竖起一根手指,点头说,“你觉得自己适合待在客服策略科吗?这里是你理想的职场吗?这也是我想问的。”
这番话明明半含讽刺,但滨崎听完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竟然还点头赞同。这家伙真是个实力派演员。
“我想,最能发挥自己实力的工作就是最理想的工作了吧。以我的情况来说,那就是营销。”
“那以营销的观点来看又如何呢?”滨崎单刀直入地问道,“以你擅长的营销观点来看,现在的客服策略科如何?你觉得满意吗?”
依旧无法看穿他的意图,泽田只能注视着滨崎的眼睛。
硬要套话,是吧?
“对。也就是说……”滨崎望着桌子的另一端,思考了一番该使用何种词汇后,才接着对泽田说,“或者说,你认为工作的意义何在?我明白这次不得已写出那种报告书,并非出自你的本意。换个说法好了,对你来说,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在希望汽车这家公司之中,有你想做的工作吗?”
到此为止都尽量慎重回答的泽田,突然起了小小的恶作剧心理。他心想,既然你真的那么想听,那就说给你听吧,这只人事部的走狗。
“对我来说最理想的职场?”泽田反问。
“我个人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的。”泽田先如此声明后才接着说,“不过……”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滨崎说,“对你而言,最理想的职场是什么样的?”
滨崎探出身子连连点头,眼神问着:“不过什么?”
泽田半开玩笑的说辞惹得滨崎点头轻笑了起来,并投以赞赏的眼神。这一连串对话让泽田更加起了疑心。望着滨崎,泽田越来越搞不懂他的目的。他真正想要讲的,究竟是什么?泽田完全无法看穿这一点。
“不过,就一般看法来说,现在我们客服策略科所做的工作内容,实在离营销有一大段距离。”
“那是因为,匿名就没有意义了。”泽田说,“不具名的投书很容易就被当作黑函销毁吧。这就是希望汽车的公司风气,发言之前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滨崎连连这么说着,表现出不具任何意义的赞同。
“也就是说,你也是迫于无奈才决定那么做的。最令我敬佩的是,你没有匿名投书,选择站在自己的立场诚实地表达意见这一点。”
“那么,在我们公司里的工作,你最感兴趣的营销部分是哪一方面呢?”
真的是完全揣测不出滨崎这个男人内心的想法。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用来突破泽田心防的战术,还是另有目的。表面上看似和平无害的对话,但隐藏在背后的,却是非常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精神战。
滨崎这么问着,又补了一句:“当然,这只是一般意见的咨询罢了。”
这时,泽田才终于体会到野坂这么说的用意。
没料到滨崎会这么紧咬不放,泽田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表情,想从中观察出他的话里是否有深意、是否有陷阱,又或是否有恶意……然而,滨崎的表情却让泽田更加难以理清脑中杂乱纷呈的疑问。
得知自己即将与滨崎面谈时,野坂说的那句话突然浮上心头。同时,泽田也想起野坂还说过“千万小心对方挑你话里的骨头”“滨崎那个人莫测高深,很难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哎,我问的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看泽田苦于应答,于是滨崎又这么说着打起圆场。
小心为上。
“营销的范围很广,无法一言以蔽之。只能说属于这范围内的,我都非常有兴趣。”
滨崎突然换上一张严肃的表情,点头表示认同。他是个很好的听众,但点头并不表示他内心一定赞同泽田的话。泽田这番话,说不定已经让滨崎取消了原本准备好的几个选项之一。即使如此,他的表情依然不为所动,果真是个不好应付的对手。
泽田望着对方的表情,审慎选择遣词用字。
“原来如此。”
“只不过,一般进入汽车制造公司时,表示希望从事营销工作的人,多半都是想做商品开发吧。像是设定客层,配合客层设计、命名不同的车种,最后着手广告宣传的工作。我想大多数人,一定都期待自己能从这些工作中获得营销的乐趣。”
这句话同时也暗示着泽田不可能撤回告发书的决心。
“而你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泽田最后还是这么说:“有些事不能装作没看到,就算那和销售部的工作实际上没有关系也一样。”
滨崎又问。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确认。
滨崎征询着泽田的同意。他的口气直率,态度也很谦和,让泽田差点卸下心防,做出“就是这样没错”的回应。
“那是当然。”
“你的报告书中虽指出了质量保证部的问题,但我想你的目的并非是单纯的非难指责,反而该说你的出发点是为了让公司变得更好,只是在归纳法的选择下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行动。我说得对吗?”
泽田如此回答的瞬间,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变。
惊讶地望着对方,泽田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口中嗫嚅着:“那个,的确是……”
发生什么事了?泽田不由得再次警戒起来,凝视着滨崎那张国字脸。这时的滨崎已经不再客套微笑,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原以为这次被人事主管约谈,会因告发书一事遭到责难而满怀警戒的泽田,老实说,完全没想到事态竟会有如此的发展。
刚才随性谈论营销时,眼前不断点头称是、装模作样的这男人,此刻突然换上一张干练人事主管该有的脸孔,目光锐利地凝视着泽田。泽田有种从游乐园里突然被放逐到荒野里的感觉。
善意的解释——可以这么认定吗?
“我想给你一个提议。”滨崎说,“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请不要泄露出去。办得到吗?”
“对了,我记得你的专长是策划营销?你目前所属的客服策略科,当然也算相关领域,不过说起来像这次引发你写报告书的事件,可就脱离营销工作的范围,让你大伤脑筋了吧?或许是因为苦于应付这样的事例,才会迫使你不得不写下那样的报告书,那种心情我也可以想象得到。不过毕竟这只是我的推测,不知道是否正确,而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确认的原因。”
“那得视内容而定。”
泽田不由得反问了回去,换来的是滨崎难以臆度的眼神。滨崎的年纪和他作为副部长的职位相称,比泽田大上十来岁。精通人事行政,实际上也握有相当权限的他,只要有那个意思,随时都能将泽田调到任何他希望的单位。泽田认为滨崎口中的“确认心意”,是想要自己做好被贬职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接下来滨崎所说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绝对不是会造成你困扰的话,如何?”
“我的心意?”
凝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之后,泽田才回答:“好吧,我明白了。”
滨崎继续说道:“不过,要写出那样的报告书,你一定也下了很大决心吧?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事。今天要你特地拨冗出来,也是想确认在这一点上,你真正的心意。”
滨崎点点头,也直视着泽田。
泽田怀着戒心,想解读对方的表情。这个滨崎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的语气不带褒贬,实在无法判断下文。
明明已经喝了不少酒,然而当泽田回过神来,才发现滨崎看起来一点酒意都没有。他将眼前的餐碗移到一旁,双手在桌上交叠,瞬间,这鳗鱼店的小包厢在泽田的错觉里,仿佛化身成了希望汽车人事部的某间办公室。
“也对,我说有意思倒是有语病呢?其实我也没看过那份报告书,只是听人家说,你在报告书里指出的确实是公司现在面临的大问题。”
“如果你有这个意愿的话,我打算把你调到商品开发部。”
滨崎不动声色,脸上依然挂着气定神闲的微笑,叫人根本读不出他内心的想法。泽田也因此确定了他不是个会轻易现出手中底牌的对手。
泽田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看着对方,“同时,我也会尽早调整人事,选出适合接你在销售部职位的人。如何,你有什么意见吗?”
“您指的是什么呢?”
虽然滨崎要他发表任何意见,但泽田脑袋却是一片空白。“我想商品开发部对你来说,应该是很有吸引力的职场吧?”
终于来了。泽田这么想着,决定先装傻。
“是,那当然,不过……”
看来滨崎已经先预约了整套全餐,泽田连菜单都没碰,各种料理就纷纷被送上来。一直到送上来的餐点吃了一半左右,滨崎还尽是天南地北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正当泽田失去耐性,心想是不是该由自己主动切入话题时,滨崎终于开口说道:“对了,我最近听到小道消息,说你好像写了某份颇有意思的报告书啊?”
滨崎的眼神严肃得可怕:“如果真的发布这样的人事命令,你愿意接受吗?”
“我是觉得用电话谈升迁太死板了。既然约你出来就放轻松点,先随便聊聊吧!”
麻痹的脑袋里,终于有个小齿轮开始运转的感觉了。
滨崎直视着泽田的眼睛说。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阴沉,穿着银行职员才会穿的那种深蓝色西装配白衬衫,还打了条朴素的领带。才刚坐定,滨崎便殷勤地帮他倒酒,泽田也只能先按兵不动,任凭对方为自己斟满一大杯啤酒。
“交换条件是什么?”
“不好意思啊,百忙之中还约你出来。”
泽田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
隔天,当泽田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店里时,滨崎已经入座等着他了。
条件。
“我想整件事应该和那份告发书有关,因此谈话之间,务必千万小心对方挑你话里的骨头,尤其一定要避免批判性的发言。滨崎那个人莫测高深,很难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要滨崎进行这种人事异动,不可能没有任何条件交换。对人事部主管来说,人事异动就是他的工作。只要是工作,就必定会要求有所回报。
“小心为上?您的意思是?”
“我的条件,就是要你将现在手头的问题,全部留给接任的人。你不需要想太多,只要像一张白纸一样专心在新工作上就好。这不仅是为你好,也是为了公司着想。”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跟你说什么,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你不需要想太多。”
一听见滨崎的名字,野坂就变了脸色。不只如此,还露出凝重的表情抬头望着斜上方。
这句话代表什么,泽田不用多问也明白,就是要他别再去想告发文中的T会议,以及质保部隐瞒召回的事。
“真有此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总而言之,这件事还是需要先向野坂报告。
渐渐明白滨崎的意图后,泽田也从这次人事异动的提案里,看出了公司组织的剖面图。
约定的场所是大手町的某家鳗鱼店,泽田也去过几次,颇为有名。时间则是晚上七点。
眼前的滨崎,和狩野之间也有联系。答应滨崎给的提议,就等于是答应狩野开出的条件,听命于狩野。
不久,泽田的计算机里就收到了来自滨崎的电子邮件。
滨崎今天演的这场令泽田出其不意的戏,如果是经由狩野安排的话,狩野的战略真可说是相当地周严。
泽田警戒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该准备下一步棋了。
当人事部副部长找上自己时,一般都会先认为对方将会以降职或解雇来恐吓自己,泽田当然也是这么预测。然而,狩野早一步看透这个做法对泽田并不管用。他知道如果惹恼泽田,反而会让泽田下定决心舍弃组织,展开超越内部告发的下一步行动。想必狩野也预料到下一步,泽田会将事情透露给媒体,所以在鞭子与糖果之间,他才会选择以糖果来利诱泽田。
难道他们打算将自己降职吗?
“这是希望我和解的提案吗?”泽田静静地问。
也就是说滨崎想和自己谈的是,有关自己的人事异动。奇怪的是,泽田从不知道公司内有这样的惯例。这表示人事是破例这么做的,为了背后的某种意图,而且一定和自己上呈告发书的事情有关。
滨崎的微微圆睁的眼里,这才首次现出讶异的神色:“你怎么会这么说?真有意思。”
升迁。
“话先说在前头,这个提议的用意绝对不是想要抹消一切。人事的工作讲求适才适所,这个提议之中也包括安排另一个适当人选去解决现在你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你,而是让别人去解决。”
挂上电话后,泽田发现自己有点紧张。
没错。那个别人上任之后,一定会马上销毁报告书,让T会议再次回到黑暗的幕后。而泽田只要将希望汽车正在自取灭亡的事实忘记,快乐地去设计顾客喜欢的汽车就好了。这简直就像一艘撞上冰山即将沉没的客船,却要乘客继续在甲板上跳舞一样荒谬。
滨崎列举了几个自己有空的日期,泽田从中选择了一天后,滨崎表示会再通知详细时间和地点,便结束了通话。
“我也把话先说在前头,就算没有我的报告书,质保部的问题也已经被内部告发,有媒体闻风而来了。昭告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我没问题,要约哪一天?”
泽田自认为指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一边继续着对话,泽田一边翻开手边的公司内线通讯簿,查看人事部中叫滨崎的人。果然有这么一个人,挂的头衔是人事部副部长。一直隶属销售部门的泽田,和公司内部这类总务管理部门的同事很少见面,也不相熟,不过光看头衔还是能推测出,他应该属于掌管人事异动的要员。
“不,不会这样的。”
这个自称滨崎的男人说道:“关于您今后的升迁,我想参考一下您个人的意见。”
滨崎莫名肯定地断言,令泽田大吃一惊。
“是关于哪件事呢?”泽田问道。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泽田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位滨崎,只能先客套着应对。对方却单刀直入地说:“有些话想找您私下谈,不知您能否拨冗?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约在晚间。”
面对泽田脱口而出的疑问,滨崎的回答也别有深意。
“我是人事部的滨崎。”
“虽然我不知道是哪本周刊的记者,不过记者并不是公务员吧?”
接起桌上的专线电话:“你好,我是泽田。”如此报上名字之后,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5
“会有办法撤掉报道的。”
运气是吗?自己确实很需要呢。赤松这么想着。不过他也能感觉到,运气正逐渐朝好的方向转变。的确,赤松货运依然站在悬崖峭壁上,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风向明显已经改变了。从海上吹来的温暖和风,正开始从背后给予赤松助力。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乘上这股风而已。名为赤松的滑翔机,从现在开始,将要乘着风向前飞行。
看着泽田半信半疑的模样,滨崎又自信满满地说,“只要你愿意接受这个安排,我们公司的问题是绝对不用担心外泄的。你就安心到商品开发部去,好好从事策划营销的工作吧。我确信这不但是对你,也是对公司最理想的安排。”
“社长,您也越来越像打不死的蟑螂了哦!”宫代笑着这么说,“剩下的就是运气了。只要好运站在我们这边,就一定会成功的。”
“希望一周内能收到你的答复。”滨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我再试一次看看吧,宫老。”赤松说,“再一次去对希望汽车提出归还零件的要求,现在只能豁出去了。”
“谈的结果如何?”隔周的星期一,野坂将泽田叫去这么问。
“果然不会永远走霉运啊,有时也会有好事发生。虽然不能过于期待,但不想被希望汽车瞧不起而坚持下来的努力,也慢慢开始要有成果了。”
“只是问了我一些告发书里写的内容而已。”泽田避重就轻地回答。
但这样的怀疑,现在已有如森林大雾渐渐消散一般清明了起来。
这一方面当然是因那天滨崎强烈要求不可泄密之故。
这段日子以来,不断持续对希望汽车提出归还零件的要求。赤松货运不断坚持,主张事故过失不在于己。然而一旦遭受“真的是这样吗”的质问时,说实话就连自己也无法完全肯定。赤松在内心深处,对自己也不免存有一丝怀疑。
“如果这件事有第三者知情的话,人事异动这件事单凭我一人,很可能无法决定。”这是滨崎的理由。
“总算是开始产生变化了。”
这使得泽田陷入了两难的独自思考之中。不过,泽田还是将滨崎的提议告诉了唯一的旁人,那就是英里子。听了泽田与滨崎的谈话内容,英里子露出为难的表情,瞪着眼前的红酒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对泽田说:“那真的就是你想做的工作了吗?”
“事情开始动起来了啦,宫老。”目送着榎本离开的身影,赤松轻声对宫代这么说。
调到商品开发部——对于几乎快要接受这个提议的泽田,英里子提出的这个质问,此刻铿锵有声地落在他的心上。
脸上浮现一个讽刺的微笑,榎本仰头喝下变冷的茶后就告辞离开了。
质量保证部内“搜寻犯人”的行动愈演愈烈,根据一早小牧传来的消息,质保部已经对杉本做出异动的人事命令。可疑的人就该受罚——连事实真相都不去确认,只要被怀疑的不是对质保部绝对忠心的部员就一律排除。杉本的人事令让人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彻底而毫不留情的作风。
榎本的调查工作竟做得如此彻底,远远超乎赤松的想象。“不过可想而知,他完全不愿回答我任何问题。只不过……”卖了一个关子,榎本又继续说下去,“我并不认为凭那种态度,他还能撑多久。总有一天,就算不对我们说明,他们也必须给社会大众一个交代。或者说,社会大众自会有所公评。”
杉本恐怕会主动辞职吧,这是小牧的看法。
“这倒没有,但我确实曾试着突击式采访,找的就是那个叫泽田的科长。”
泽田提出的告发书,已经渐渐在公司内部引起连锁反应。要是现在泽田接受人事提议的异动,就等于逃离这个由自己率先丢出炸弹的战场。
“榎本先生也对希望汽车进行采访了吗?”
如此一想,屈服在滨崎提案下的自己,或许会被指责为不负责任吧。
榎本的请求,对赤松而言也是求之不得。“当然,如果敝公司帮得上忙的话。”赤松二话不说,经过一瞬间的茫然之后,爽快地做出了承诺。
然而,进入商品开发部却是泽田进公司以来的梦想。
“赤松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能否请您继续接受本社关于希望汽车这件案子的采访调查呢?毕竟,目前和希望汽车之间进行这种交涉的,就只有贵公司而已。拜托您了。”
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弯弯手指,就能将梦想抓在手中。
榎本按停桌上纪录采访用的录音机,深深地低下头对赤松道谢。
抓住吧,梦想。
这时,赤松突然觉得暖气太强,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情绪高昂,连带的体温都上升了,望着榎本的眼神也充满了热切之意。
泽田体内不断涌出这样的声音。
详细说明了从被希望汽车判断为维修不当后,直到要求归还零件却无功而返的这段经过之后,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其实,泽田之所以下决心采取内部告发的行动,根本不是为了贯彻正义。对泽田而言,最重要的并非顾客,而是公司,是自己所属的部门,甚至只是为了自己。说得更明白一点,泽田的目的只是为了党派利益,提升销售部在公司内的地位,同时打击质量保证部,并且迫使狩野下台罢了。然而,现在眼前有个选择,告诉自己不必做那些事就能更快完成梦想,那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赤松一手拿着日程簿,一一忠实还原事件发生后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大小事。这是因为他也本能地理解到,唯有自己越忠实、越详细地还原事件经过,才越能保证报道的真实性。
一旦接受了这个提议,今后就再也不能干涉狩野和质保部的不当行为。这点泽田也很明白。
然而很快地,这相互猜忌也渐渐冰释。尽管是初次见面,但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总算建立了某种程度的信赖关系,谈话内容也顺利开展了起来。
这等于是交出自己的灵魂来换取想要的地位。可是,如果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失去多少灵魂都不足惜。
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周刊杂志的记者。赤松说过的话或没有说过的话,都难保他不会写进报道里,让赤松无法放下警戒心。而对方或许也会怀疑赤松,认为他可能只选对自己有利的话说吧。
此时,耳边突然传来部下北村的声音。
话虽如此,最初的二十分钟,双方还在彼此试探的阶段。
“科长,有一封从赤松货运寄来的存证信函。”
虽然这场采访令受访者不愉快,但另一方面,这名记者为求真实而不惜排除一切可能影响事实的要素,试图接近真相的方法论,也的确为他的报道增添了可信度。
“赤松?”
接受采访的这段时间当中,赤松有种不断被无言质问“这是真的吗”的感觉。
泽田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回到现实,打开北村拿来的那枚茶色信封。
他将赤松说的每一句话都仔细地写下,不时思考着,像是在验证赤松所说内容的真伪。同时他在谈话过程中,也不时展现出不带感情的冷静判断。
6
这个叫榎本的记者,实在是个让人莫名感到不快的人。
致希望汽车股份有限公司
榎本突击上门的理由,是为了不让赤松先有心理准备,如此才能获得最真实的答案。
社长 冈本平四郎 先生
这名叫榎本的记者首先解释自己为何不先约定时间,而是直接上门要求采访。他的理由是“若是打电话,我怕您会误解了我的意思而当场拒绝”,但赤松并不这么认为。
关于本公司要求贵公司归还属于本公司车辆之零件一事,始终未见贵公司拿出诚意应对,本人甚感遗憾。
记者的采访计划做得相当缜密。
本公司于十月发生的横滨母子死伤车祸之中,因蒙上加害者嫌疑而致使公司信用与经济层面遭受重大损失,因此无法再接受贵公司继续拖延归还肇事车辆零件的行为。
“总之,您请先进来坐吧。”赤松说,“宫老,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帮忙泡杯茶?”
此外,本人曾多次致电贵公司却遭明显忽视,身为对社会具有极大影响力之汽车制造商,贵公司不单只是背离了应有的待客之道,并且将身为当事者的意识、责任弃于不顾,可说是极度不诚实之应对态度。本人在此一并强烈抗议。
赤松倒抽了一口气,与宫代面面相觑。
贵公司不法占有的零件,乃属于本公司拥有之货车所有,该零件的所有权也理当归属本公司。
“我怀疑事故原因是否真如希望汽车所说的是维修不当,所以正在着手调查。”
因此本人在此要求贵公司于十二月二十日前尽快归还该零件。以该日期为最后期限,若超过期限尚未归还时,本公司将以“请求归还不法占有”为由,向东京地方法院提出诉讼。特此通知。
“轮毂?你是说轮毂吗?”宫代发出干涩的声音这么问着。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宫代似乎也紧张了起来,喉咙里像是卡了口痰般。
赤松货运股份有限公司
赤松不发一语,注视着对方。
社长 赤松德郎
“是关于日前那辆事故车的轮毂。”
代理人
在彼此揣测对方想法的气氛之中,记者似乎也在内心揣摩着赤松和宫代听到回答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轮流望着他们。
小诸直文律师
记者没有马上回答。
大田区山王×-×-×
“关于希望汽车?”赤松惊讶之余这么问,“不知您想问关于希望汽车的什么事呢?”
“赤松货运最近一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泽田问还站在桌前的北村。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大出赤松意料之外:“我想采访的内容,不是关于贵公司,而是关于希望汽车。”
“两三天前有过一次电话,刚好是科长您外出的时候。因为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我也没特别向您报告。下次他再打来,要我转接给您吗?”北村问。
一定是听说官司的事了吧,赤松心想。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不过这名记者显然是知道诉讼的事,所以才跑过来的。
“不用了。我自己打给他。”泽田说着,将寄来的存证信函贴上“请紧急商讨对策”的留言,转送至代理部长野坂办公桌上。
“这段时间,我们已经被媒体批评得够惨了。”赤松说,“可以的话,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一直希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赤松这件事,终于也不得不正面解决了。一旦闹上法庭,媒体就可能闻风而来,难保不会因此让希望汽车可能隐瞒召回的事情爆发开来。
嘴上说得文雅有礼,男人望向赤松的眼神却完全表露出他坚强的意志。不只是表面,那双眼睛也正试图看穿赤松内心的想法。
滨崎那时对于泽田担心的媒体应对问题虽然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态度,但事情真的能够如此简单解决吗?赤松对希望汽车心怀愤慨,由他接触媒体的话,批判希望汽车的言论不会很快散播开来吗?
“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周刊潮流》的记者,关于日前发生在横滨那起事故,不知社长能否接受采访?”
等公司信用扫地才想补救就来不及了。而且万一事态真的演变成那样,一直以来负责应对赤松的泽田,在面临责任归属问题时将会首当其冲。
见赤松一脸讶异,男人先微微鞠了一躬。
假使真的决定调到商品开发部,也得在离开前先解决赤松这个问题。
“采访?”
而且,要解决得干净漂亮。
“对方说想采访我们。”
那么,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呢?
回头一看,宫代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
这阵子都将脑筋花在组织内部政治运作上的泽田,再次将花费心力的对象切换为外部。
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位来客并非推销员,或许是在找搬家公司的个人散户吧。宫代似乎也这么认为,于是走上前去迎接对方。然而正当赤松打算转身回社长室时,背后却传来宫代叫着“社长”的声音,令他止住了脚步。
7
“是,欢迎光临。”
浴室的灯泡坏了,史绘打电话给赤松,要他如果不是太晚归的话,就去买个新的回家。
探头一看,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
于是晚上七点半离开公司的赤松,绕远路来到国道沿线的山本电器行。这是一家平价电器用品连锁店。
就在这时,传来了“不好意思,有人在吗”的招呼声。
店门口摆放着一棵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从店内流泻出热闹的圣诞音乐,迎接着上门的客人。
“没错。等公司赚钱了,可要多给一点奖金啊,社长。”宫代说着,再度爽朗地笑了。
赤松走进店里时,因为接近营业结束的时间,所以几乎没有其他客人。赤松直接走向照明设备卖场,找出和史绘所交代相同瓦数的灯泡后,便前往收银台结账。
“一定得好好珍惜陪公司共同渡过这个难关的员工。”
收银台的店员看似来打工的学生,不熟练地操作机器扫描条形码后告知价钱:“六百五十日元”。当赤松取出一千日元时,他不经意瞥见了后方的玩具卖场,突然想起孩子们要求的圣诞礼物。
公司经营面临苦境的此时,更能彰显员工真正的价值。
现代的孩子向圣诞老公公请求的圣诞礼物,连长女小萌在内,三个人指定的都是电玩软件。赤松心想,如果这边的玩具卖场有卖的话,先买起来也好。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某个场景——在玩具卖场入口处的试玩机前站着一个女孩,正忘我地操作着手上的游戏杆。
事实上,事件发生后这一片混乱之中,既出现了像门田与鸟井这样出乎意料表现优秀的员工,也有像高岛那样本来以为“靠得住”而给予高评价,却在紧要关头舍弃公司离去的员工。
“那孩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片山家的……”
宫代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接过零钱与装进袋中的商品,赤松回头环顾店内,却没看见片山太太的身影。
“我们公司没有所谓的升职考核,迄今为止,分配职务时多半是依据个人的经验,薪资条件也是这样决定的。但是今天面临的状况,或许正好可以当作试金石,让我们看见员工们平日看不见的另一面。”
她把孩子丢在这里,去其他地方买东西了吗?
赤松在办公室里缓缓踱步,最后在宫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秋枝等几个办公室职员已经下班了,现在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和宫代两人。
这时,原本播放的“圣诞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萤之光”的乐声。
“您是指什么,宫老?”
关店时间到了。然而,美香——片山家的女儿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却毫不在乎地继续着手上的游戏。从赤松站的地方看得见她正在玩的游戏画面。赤松心想,这游戏他有印象。游戏主角穿着溜冰鞋,在虚构的城市里四处逃窜。美香操纵的角色,时而从斜坡滑下,时而滑行在令人眼花的螺旋阶梯扶手上,接二连三获得了许多代表分数的金币,对于店内即将结束营业的气氛完全视而不见。赤松带点兴味地注视着,想等着看这孩子到底打算怎么办。只见店员靠近美香,说了些什么。
“不过呢,社长,仔细想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宫代突然莫名地这么说。
美香装作充耳不闻。
被宫代这么一说,赤松这才发现比起父亲那将吃苦当作吃补的精神,自己有些地方确实还是太安逸了。好比说,在面对希望汽车那个避而不见的泽田科长这件事上,如果是老爸,或许会展现气魄,直接杀去和对方对峙吧。
继续操纵着手中的游戏杆,让店员在一旁等了足足有一分钟后,她才在店员再次催促之下,不耐烦地丢下游戏杆,结束游戏。目送美香离开的店员,脸上的表情已不只是苦笑,甚至带点厌烦。与赤松擦身而过、快步离开的美香,看来是单独来这家店的。
“没错。”
赤松皱起眉头。放任小学五年级的小孩这个时间还在玩具卖场里徘徊,这种危险的事在赤松家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拓郎的话早就被骂了。
“与其说他是个坚强的人,不如说他是只打不死的蟑螂。”
然而,美香本人却很熟练地跨上停在店门外的红色登山车,一溜烟地从赤松视线中消失了。
“如果是这些事,我倒是经常听他说起。老爸总说他是穷过来的。”
“刚才我遇见片山家的女儿了。她一个人在山本电器的玩具卖场玩,怎么会这样啊。”
“我认为,您和老社长的差别在于是否吃过真正的苦。”宫代说,“不管怎么说,老社长刚创业时还是一穷二白,连油钱都得跟人借来付,所有应支付的款项都得先拖欠着。我甚至听说,他曾经连香烟钱都得赊账。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真亏他愿意告诉我。”
晚上吃完晚饭,孩子们都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后,赤松对正在洗碗的史绘这么说。史绘停下洗碗的手回答:“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我还以为自己性子算很暴躁的呢。”赤松说。
“那家人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啊。”
宫代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这是社长您待人温柔的地方。”
据史绘说,片山淑子从事保险推销的工作,至于她先生的工作则不清楚,只知道双亲都很晚才回家,因此独生女美香大部分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独处。
“是我太嫩了吗?”
“听说那对夫妇赚了不少钱,只是回家时间总是很晚,所以那孩子每天都去不同朋友家玩,结果惹出不少问题。”
“我要是在这时候辞职啊,肯定会被老社长诅咒,说我竟然敢在紧要关头放弃公司哦!老社长可不像您,还会对离职员工道谢呢。”
“问题?”
宫代再次察觉赤松内心的想法。面对像自己肚里蛔虫的宫代,赤松不禁苦笑了。“宫老,您可千万别辞职啊!”听赤松这么一说,宫代豪爽地笑了。
“第一,她到别人家玩却到很晚还不回家。过了六点还满不在乎地叨扰,结果总是吃了别人家的晚饭才回家。就算是这样,片山太太也从未因此向其他家长道过谢哦。不但如此,那个人啊,根本是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女儿丢给别人照顾。”史绘不满地皱着可爱的鼻子说,“对她唯命是从的真下家就别说了,只要和她稍微有点交情的家长都接过她的电话,说是自己会晚归,要人家让她女儿上门边玩边等。有时候甚至是说美香在哪里哪里的公园游玩,能不能去帮她接回家之类的。听说通常这种时候,一定都是吃了人家的晚饭才回家的。”
“不是社长您的错哦。”
“那还真过分呢。大家都不说什么,就这样帮她照顾孩子吗?”
毕竟,任命他当上公司内最年轻的科长,以及鼓励他参加会议多了解公司内情的,都是赤松自己。
史绘耸耸肩。
虽然赤松确实是这么担忧着,不过就某种程度来说,高岛会那么不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么一想,赤松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她是‘女王蜂’啊。当然也有人直接向她抗议,像现在孩子已经不和拓郎同班的西泽太太,或是春本太太,都曾直接请片山太太不要这样。结果呢,‘女王蜂’就开始发挥本领,到处造谣生事,说人家的坏话。”
“希望高岛不要说些不必要的话啊。”似乎察觉赤松内心的想法,宫代这么说。
赤松瞥了一眼如此说着的史绘脸上的表情。
赤松担心了起来,仿佛探寻那应该已经不在的身影似的望向窗外。
“我们家该不会也被利用过吧?”
“我想应该是门田和藤木,他一向特别照顾他们两个。”
“是啊,大概半年前吧。有一阵子,美香那孩子几乎每天都到我们家来。”
“他找了谁?”赤松有些在意地开口问着。
“男同学家也照来不误吗?”
“他好像约了几个年轻人去喝一杯的样子。”
“是啊,那孩子都来玩电动玩具。”
“我还想找他吃顿饭哪。”
赤松想起山本电器行里,握着电玩游戏杆的美香身影。
“刚走不久。”宫代回答。
“只要出了新游戏,那孩子马上就掏钱买了,所以她可受男孩子欢迎呢。听德山太太说,片山美香这孩子啊,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就非得马上买到手不可。”
“高岛回去了吗?”傍晚六点过后,赤松从社长办公室中探出头来问道。
“可能是常让孩子一个人看家吧,所以才会要什么玩具都买给她?”
4
“这也要看程度啊。那家人的程度已经超乎常情了。”史绘肚子里一定积了不少怨气,趁机一口气发泄似的继续说,“听说‘女王蜂’还发‘薪水’给那孩子呢。”
高岛放声大笑,门田却抿着嘴想道:尽情嘲笑吧,总有一天,一定要让你们这些抛弃赤松货运的人后悔。
“你说什么?”赤松愕然。
“所以就说你脑袋不灵光嘛,门田!”
“就是零用钱啊。”史绘接着说,“听说片山家的零用钱是薪水制,有一万日元之多呢。”
“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门田说。
“一万?才小学五年级的孩子给这么多?”赤松不禁惊讶地望向史绘。
“话说回来,社长还真不愿放弃啊。”高岛说,“成天就是坚持着要讨回零件。希望汽车已经决定不拿出来的东西,又怎会因为这样就拿出来呢!这就叫作无谓的努力,是吧?门田,你也这么认为吧?”
“没错。而且全部让她自由使用。也因此那孩子总是一个人上麦当劳,也会自己去买漫画。不只这样,每个月她都会把钱花个精光。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不是有个孩子叫吉原的吗?美香还曾叫吉原去便利商店买糖果请自己吃,让吉原妈妈大发雷霆呢。”
门田终于确定自己肚子里那股怨气所为何来。
吉原的妈妈是五年级学生的家长代表,赤松也见过面。
白痴啊。
“其实吉原太太现在对片山太太也很反感。原因就是那时,美香好像是对吉原同学说‘之后会还你钱,所以你先出钱买’,回家后吉原太太得知这事后觉得不妥,于是就打了电话给片山太太,结果片山太太却破口大骂说:‘是你家孩子自愿请客的,你计较什么啊!’很过分吧?遇到这种事,谁能不生气啊!”
“太感恩了,我一定去一定去。要我做什么都行。”
史绘只要一讲起片山的事就停不下来。
“很好,等我到了那边公司,有机会就提拔你过来。你会来吧?”
“听说美香那孩子啊,和一般孩子不同,还颇有金钱观念呢。譬如巧克力不要在便利商店单个买,上超市一次大量购买比较划算,或是到处收集折价券等,比家庭主妇还精明。”
门田大口灌着啤酒,内心这么想。
“原来如此。”赤松苦笑着说,“就是因为在店里遇见她,我都忘了给孩子们买圣诞礼物了。”
薪水多或少,生活过不过得下去,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哎呀,怎么这样。”史绘睁大双眼,接着又有些落寞地说,“你如果吃紧的话,今年别买三个,买一个就够了。”
藤木一边嚼着烤鸡,一边口吻轻率地说:“对哦,看来我干脆也辞职算了。反正这里薪水那么少。”
“为什么?三个孩子不会吵起来吗?”
高岛在一旁如此问着。
“你自己看,这是最近新出的。”
“藤木,你打算怎么办?”
史绘从冰箱门上取下用磁铁贴着的一张广告宣传单,上面写着最新发行的游戏软件。“口袋机器人”,这个游戏是孩子们最近的热门话题。除了发售各种版本之外,持不同的游戏主机还可以联机对战。
然而,这样的话,门田无法对眼前的两人说。他总觉得,这种话说出口有些腼腆,又有些羞耻。再说,他也不认为为了规避眼前危机而选择“狼狈离职”的高岛,以及追随高岛的无能藤木会听得进去。
赤松看了一眼广告单角落的定价,六千九百八十日元。的确,这样的价钱买三份,会有些吃紧。
我一定要跟随社长到最后。就算公司会破产,不等事情真的变成那样,我也不会去找其他工作。
“可是,我希望尽量不要让孩子感到不安。”
门田回答了这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这我也明白……”
“明年三月。”
低头一看,山本电器行的广告宣传单上,写着“十一月十七日发售!目前正接受预定”的宣传语句,刺激着顾客的购买欲。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门田!”藤木难以置信地说,“刚刚高岛哥不都说了吗,公司可能都快倒闭了啊。千夏快生了吧?万一孩子出世了,你工作的地方却倒闭了,那生活还要怎么过下去?预产期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七日……”这个日期触动了赤松脑海中的某些记忆,“等等……”
“我是不会离开这家公司的。”门田说,“因为社长和我约定了,要一起把公司做大。”
“怎么了,老公?”
他指的是那场事故刚发生时的事。那时候门田本来辞去了工作,赤松却特地到当时打临时工的工地来劝自己回去。门田还记得当自己弓着身子在公园里吃便当时寂寥的心情,以及听见社长喊自己名字时的开心。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还会心头为之一热。
赤松手里拿着广告单,目不转睛地看着史绘。
此时,高岛突然说了这句话。
“不,这个发售日……”
“要是那时候你就那么辞职了,说不定现在会发展得比较好呢。”
史绘也低头望向广告宣传单。
社长竟然会对打算舍弃自己的员工道谢……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已经不会改变心意的员工,不但不恶言相向,反而为他过去的功劳道谢,这的确很有社长的风格。
“这不就是发生五千日元失窃事件那天吗?”
听到高岛这么说,门田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感到一股夹杂着落寞与不平、难以言喻的情绪。
史绘一瞬间仰头望向天花板,当她的视线再度回到赤松身上时,当中浮现了些许困惑。
“他就跟我道谢啊。”
8
“你说要辞职,社长怎么说?”门田又问。
“请问是赤松社长吗?”电话里的声音,令人联想起死硬不打开的贝壳,“我是希望汽车的泽田。”
藤木附和着高岛。门田则鼓着脸瞪着眼前的啤酒杯。
听见对方报上名号的客套声音,赤松无言以对。
“不愧是高岛哥,那我也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终于回电了。赤松这么想着,依然保持沉默。之前怎样都不予回应,等到收到存证信函了,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变。这种现实的态度,让人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苦笑好。
“这怎么能说是舍弃呢?更何况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公司恐怕就先撑不下去了,所以我才要在事情演变成那样之前先辞职啊。”
“前天我们收到您寄来的存证信函,也很快拜读了内容。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希望能做出一些适当的回应。”
高岛那张纤细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愉快的皱纹。
“适当的回应?”
“可是,难道因为这样,你就要舍弃赤松货运吗?”门田质问。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诚意,但剥掉一层包装纸后,就像上面贴着其他收件人姓名,搞错对象的岁末礼物。
虽然现在说这番话的语气有些粗鲁,不过高岛实际上的性格是细腻又神经质的。另外,门田则是不拘小节的类型。他们两人就像资优生与劣等生的对比,无论是想法或表现出来的样子,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能和您谈谈吗?”
“社长的想法,应该是以要求希望汽车归还零件,来证明我们公司的清白吧?他想用这个说服我们继续努力,可是,就算对方真的把零件还我们好了,还得拿到其他研究机构重新展开调查,那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得出结果?更何况,新的结果也未必就一定对我们有利。再说,即使得出的是有利的结果,我也不认为希望汽车会就此认错。他们一定又会拿去别的单位再次调查,直到得出他们想要的结论为止。”
“要谈什么,请通过律师吧。”
“就是啊。”高岛喝了一口啤酒润喉,对两人问道,“我问你们啊,你们真的相信社长说的话吗?”
“请等一下。”电话那头,泽田发出慌张的声音。
“情况有点糟,是说公司吗?”
“我们这边也会准备让赤松社长您愿意接受的条件,务必请您和我们当面谈一次。”
“其实,情况有点糟啊。”
“愿意接受的条件?”赤松说,“我能接受的条件,就只有把零件归还而已。”
“什么真正的原因?”门田问道。
“这我明白。”泽田承认,并死命地想说服赤松,“我们辜负了赤松社长的期待。但请您大人大量,再和我们谈一次吧!”
或许是看到门田一脸难以理解的样子,高岛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还有其他真正的原因啦。”
争执的结果,决定由赤松在律师陪同之下前往希望汽车总公司。约定的时间是隔天下午两点半。本来应该由对方来访才合情理,但刚好小诸律师有事必须到邻近希望汽车的东京地检署出席,这样的安排对他比较方便。
相较于一脸佩服的藤木,一旁的门田仍然狐疑地心想:如果要说升迁加薪的话,在赤松货运只要表现好,今后也一定还有升迁和加薪的可能啊!
“这次本该由我们登门拜访,却还劳烦两位拨冗前来,真的万分抱歉。”
“原来如此。”
到了希望汽车后,被带领到的是一间看似平日用来接待要人的豪华会客室。
藤木一脸痴呆地望着高岛,似乎不明白高岛为何这么做。“不过啊,那家公司的发展好,考虑到今后的升迁加薪,还是转换东家比较划算。”
赤松和小诸在沙发上坐定后,泽田态度谦恭地展开这段开场白。仿佛以这句话为暗号似的,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个男人接连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赤松见过的小喽啰员工北村,不认识的另一人则比泽田还要年长。
高岛露出面子有些挂不住的表情说:“唉,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比现在要少一点吧!”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代理部长野坂。”男人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递出名片,“百忙之中还劳烦您抽空前来,真的是非常抱歉。”
以前有次喝醉时,高岛曾炫耀过自己的年收入,门田还记得那个数字。说老实话,他当时听了还相当羡慕,同时也心想着,原来只要为公司服务够久,公司就会给予相应的高薪啊。而当时高岛那句“就算换工作,也未必能领到这么高的薪水”,门田依然记忆犹新。
泽田一派谦恭地继续说着,“关于日前赤松先生您寄来的存证信函内容,经过敝公司内部讨论,一致为过去面对您时的不诚实态度感到万分歉意,无可推托。另外,对于您提出的零件归还要求,我们也会马上着手协调,希望能朝顺利归还的方向努力。”
“可是泰哥,你在公司领的薪水很好吧?难道那边给的条件更好吗?”
“这是表示愿意归还零件的意思吗?”赤松身旁的小诸问道。
粗线条的藤木这么说着,门田却觉得无法接受。
“我们是这么打算的。”泽田沉重的表情夸张得近乎作态,“只不过……”
“那家公司比较大,当然选那边啦。”
“只不过什么?”
“刚好看到别家公司在征人,就去试试看,结果就被录取啦!”
“只不过,真的很抱歉,二十日这个期限实在太赶了,恐怕有困难。”
在公司以外的地方,他们都称高岛为泰哥。因为高岛的本名就叫高岛泰典。
泽田指的是存证信函中赤松要求的归还期限。一听见这个借口,赤松不禁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
喝了一口店员送上的啤酒,门田开口问道:“泰哥,您为何要辞职?”
“请问,您所谓的‘有困难’指的是什么呢?”一旁的小诸代替赤松发问。
在公司里碍于社长和专务在场,总是表现低调稳重的高岛,一旦和后生晚辈独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性格表现的落差之大,门田也曾听公司里某些人在背后揶揄。
“公司内部协调需要时间。”
“门田,你也别臭着那张脸了,喝酒啦!”高岛这么说着,又向店家点了一杯酒,“大姐,再给这家伙一杯。”
“那是因为你们事到如今才开始协调的关系吧?”赤松愤然反驳。
“好棒!”藤木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而这一连串对话,门田都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真的很抱歉。”泽田倒是坦率地道了歉,“但是,敝公司在组织上或许有外人比较难理解的部分,我只能说内部协调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才会有结果。”
“是啊。”高岛回答的模样也颇为得意,接着更说出了金额数字。
开什么玩笑!赤松心想,瞪着眼睛怒视着泽田。此时,泽田又出惊人之语:
“您应该领得到退职金吧?”藤木眨了眨眼,嬉皮笑脸地说着。
“虽然称不上交换条件,不过敝公司也有一个提议。”
这么说着走进来的正是高岛。他选择了靠近店后方,藤木身边的位置,点了生啤酒后,转头对两人说:“今天我请客。”
赤松不解。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提议?
“你们来得还真早呢。”
“我知道现在提出需要协调时间才能归还零件一事,赤松先生您必然半信半疑。但这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的表现不佳,才导致您有如此想法,只能说无可奈何,敝公司相关人员也都为此深切反省。不过,言语辩解说得再多都没有用,因此我们是想采取支付补偿金的方式,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到十分钟,那个“谁”也在店内现身了。推测起来,他应该搭的是门田他们的下一班电车吧。
补偿金?没想到泽田会提出这个建议,老实说赤松是大吃一惊。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门田一边环顾着墙上贴满的类似“葱烤鸡肉串一百二十日元”的脏兮兮菜单,一边瞥见藤木又保留了一个位子,便开口问道:“还有谁要来吗?”
“只能提出这种替代方案,我们也觉得很惶恐。不过,真的至少希望借此表达诚意。也请赤松先生务必考虑接受。”
狭小的店内,只有一条吧台和三张小小的四人桌,是一家老旧的小店。藤木刚一掀开门帘,店里就传来热络的招呼声,看来是他经常光顾的店。藤木也很熟门熟路地领着门田进店,并拉开吧台前的两张圆椅,将其中之一推给门田。
“补偿金的金额是多少呢?若不告知金额,我方也无从考虑起。”小诸提出他的意见。
藤木带门田去的,是位于东急电铁大井町线与池上线交会点的旗之台车站,站前商店街里的一家烧烤店。
“一亿日元。”回答的人是野坂。他直视着赤松说,“我们准备支付一亿日元的补偿金。不知您觉得怎么样?”
“嘘,不要那么大声啦,门田。”车库那头的科长谷山正望着两人,藤木对谷山露出一个“没什么啦”的假笑,又低声对门田说,“总之,晚上你也来一下。”
一亿日元。刹那间,赤松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连小诸也只能张口结舌地望着眼前三人,他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因无法完整表达而陷入思考,最后只是伸出苍白的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你等一下。”将不断出水的水龙头“叽”的一声用力转紧,门田转身面对藤木,“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公司会有什么危机?”
“您意下如何?”泽田说,“如果愿意接受的话,这边还有一个请求。”
“你想想,高岛哥可是总务科长耶。他一定比我们知道更多公司的实情。如果公司出现危机的话,他第一个就会知道啊。”
至此,泽田露出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说道:“万一,公司内部协调不顺利,无法将零件归还时,请允许我们将这笔补偿金直接挪用为零件的赔偿费用。”
此时,藤木望向门田的眼光似乎别有深意。
“也就是说,到时候我必须放弃零件是吗?”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知道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
不料藤木又是一脸神秘地低下头说:“不一样吧,一定不一样。”
赤松暗忖,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换了工作还是一样做货运,干吗不留在我们公司干呢?”门田问道。
“还有一点,就是一旦这笔金额挪用为赔偿费时,希望您能答应配合,对这件事完全保密。”
这家公司的确蛮有名的。
“完全保密的范围又是哪些事?”小诸问道。
“你听过本桥货运吗?他好像要去那里工作。”
“首先,关于与我方签下补偿金契约的事。其次,至今赤松先生与本公司之间的种种交涉,以及您所调查到的关于轮胎事故的内情,都将列入保密项目。”
“那他、他辞了工作要做什么?”
“这表示,你们很害怕这些情报被媒体得知吧?”
“说是做到下个月底。不过下个月几乎把未休假都排进去了,所以实际上这个月结束后他就不会来了。”
泽田避免正面回答,只说:“不只是这样的。说起来也是因为这些事情全是特例,所以站在我方立场不希望第三者得知,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开了先例。”
“什么时候?”好不容易,门田才回过神来。
“关于零件究竟能否归还,你们确定会给出一个答案吧?”小诸追问。
门田惊讶得打翻了洗手用的清洁剂,溅得满地都是。高岛哥要辞职?渐渐地,这个事实在门田脑袋里扩大开来,事态的严重令他无法思考,连藤木还在说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当然。”
“辞职?”
“何时?”
见门田如此反应,藤木露出“你果然没听说”的表情,叉着双手说:“他要辞职了。”
“会尽可能快。若您愿意接受补偿金的方式,那么我想存证信函内设定的期限二十日前就能给出答案了。”
“高岛科长怎么了?”
赤松反射性地抬起头来。
这天很忙,门田一整天都像只团团转的天竺鼠似的忙个不停。之所以会这么忙,主要是因为接下了儿玉通运转包的大型货物订单。午休时间,门田总是在维修科的角落独自吃着千夏准备的便当,仔细想想根本没什么机会和其他员工闲聊。
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高岛科长?”
零件不可能归还。
“是有关高岛哥的事啦。”
希望汽车这次的提议,只是以补偿金的形式模糊焦点,真正的目的还是以这笔一亿日元,买下赤松要求归还的零件。换句话说,既然愿意付出这么大一笔金额作为代价,就表示真相对希望汽车造成的损失,将远比一亿日元高上许多。
停顿了一下之后,门田又继续开始洗手,顺口问着。把去油污用的专用清洁剂涂满双手,再抹掉油污后,接着用肥皂水搓揉。手指或手背上的油污只要这么做,大致都能洗掉,但深入指甲缝里的油渍,就不是那么容易去除了。
“社长,您打算怎么做?”
“什么事啊?”
小诸在一旁问着。他脸上的表情写着,这并不失为一个好的交涉结果。然而,赤松无法马上做出回答。
一回头,身材偏瘦、穿起制服稍嫌宽松的藤木,那张轮廓细长、仿佛狐狸般脸上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望着门田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
“能请您考虑一下吗?”泽田再次拜托,“真的请您好好考虑了,社长。”
门田骏一正用专用清洁剂洗着手上的油污,就听见货运司机藤木登的声音。
随着泽田这句话,另外两人也跟着低头请求。
“喂,门田,你听说了吗?”
一亿日元。
3
赤松的心不由得动摇了。
无法责备高岛。相反地,赤松更恨自己竟然让为公司工作了十五年之久的员工产生了离开公司的想法。其他的员工也不知道究竟愿意跟随自己到什么时候,一思及此,赤松就感到焦虑不已。
这天温暖的冬阳四射,是个温和的好天气。和来时一样在希望汽车门口与小诸律师道别后,赤松从地下停车场取了车,直接回到公司。
虽然言语上强装镇定,实际上赤松内心却正为公司的骨架松动感到不安。公司必须由人构成,一家公司真正的结束,不是失去金钱,而是失去人才的时候。
将车停在公司的停车场走进办公室后,察觉赤松回来的宫代立刻出来迎接。赤松默默指了指社长办公室,将在希望汽车发生的事告诉了宫代。
“那也只好到时候再说了,宫老。”
而现在,宫代也沉默地站在窗口,视线望向窗外的冬日晴空。
“不知道年轻员工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我猜,那几个小伙子里,说不定会有几个人随着高岛一同离职。”
一亿日元。
高岛离开后,宫代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这笔钱对现在的赤松货运有多重要,宫代比谁都有着更深刻的体会。
“祝福你在新公司能够更有成就。”说着,赤松伸出右手,紧紧握住高岛迟疑的手。
对榛名银行提出申请后,每天光是担心能否顺利获得融资就令人胃痛的那笔钱,也只不过是三千万。
被赤松这么一问,高岛犹豫了一下才做出回答。那是一家赤松也曾听过、颇为知名的中型货运公司。一样是货运业,对方的规模却是赤松货运所比不上的。这一点,也令赤松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是被员工舍弃了。
要是有一亿日元的话,赤松货运应该就能重新站起来了吧。这一点宫代也很清楚。
“接下来要到哪里工作?”
“老实说,我当然想要一亿日元。”赤松如此直白,而宫代只是不发一语地听着,“不过,当场我没能说出口。”
宫代虽然不甘心,也只能凝视着这么说的赤松。
宫代眯起眼睛,抿着双唇,内心明白这是一个何等痛苦的选择。
“同时我也要代替我老爸谢谢你,辛苦了。”
“我总觉得良心不安。一直以来,我坚持事故原因不出在我们身上,获得了儿玉通运社长的支持,还鼓励我去查明真相。今天前往希望汽车前,我背负了多少员工的支持与期待,事到临头却还是斗不过对方。更糟的是我竟然还无法当场发火,真是太没用了……”
高岛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也不免显露讶异神情,睁大了眼睛。
“社长,只要是个为公司着想的经营者,无论是谁都会和你一样的。”宫代点燃一根香烟,悠悠吐出一口烟后说,“道义上的正确选择,未必是经营上真正需要的。”
“十五年啊……”说着,赤松万分感慨地望向高岛,“谢谢你这些年来为公司的努力。”
这也是从希望汽车回来的路上,赤松一直在思考的事。
“从老社长的时代算起,有十五年了。”
理直气壮的道理,有时在经营公司时却未必派得上用场。
“你在我们公司几年了?”赤松问着。他感到十分讶异,自己的声音竟然很镇定。
决定一切的往往是金钱。光会讲道理又能如何?一路上赤松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却还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高岛不发一语地望向赤松,只有这时低下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如果榛名银行那笔融资确定能给我们的话,社长您应该就能拒绝希望汽车的提议了吧?”
“别说了,宫老。如果这就是高岛的决定,那也没办法。”
宫代这么说。的确是如此。
宫代睁大双眼想说些什么,但赤松制止了他。
“这决定真的很难啊。”宫代低语,“究竟该选择为了生存罔顾社会正义,还是宁可不惜一死也要将道义贯彻到底呢?这当中不只有金钱层面的问题,还有生存之道的抉择。可是话说回来,想要生存就得先有金钱……”
“社长!”
完全没错。宫代对着双手抱胸、仰望天花板的赤松说:“您打算怎么办,社长?”
这句话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却不知为何听起来像是别人的声音,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如果是宫老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接下来,赤松的视线缓缓回到高岛身上,开口说道:“我明白了。”
宫代一时之间也无法回答,只有香烟的烟雾模糊了赤松的视线。
“这样啊……”赤松听见自己下意识发出的声音,“这样啊……也是啦。”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决定才好。”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准备,也被这句话击溃了。
“如果是我父亲,他会怎么做呢?”赤松问。
高岛顿了一会儿后,终于吐出一句话:“接下来的去处也已经决定好了。”这句话给了赤松最后一击。
“即使是老社长,一定也会像你一样因无法抉择而烦恼的,社长。”
“你离开我们公司后怎么打算?”发问的是宫代。
讨论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定论。看来只有靠自己决定了。
无法思考的赤松用力咽下一口口水,一边深深叹气,一边按压着太阳穴。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社长室窗外严寒冬日的天空。瞬间有种错觉,仿佛那干冷的空气正一股脑儿涌进胸口,紧紧钳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给我点时间考虑。”
三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赤松静静地闭上双眼。没多久便听见宫代离开时轻轻关门的声音。赤松一个人陷入了思考的迷宫。现在,他感觉到强烈的懊恼。
看着高岛那张冷漠的侧脸,赤松哑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能凝望着高岛。这句话狠狠地刺进赤松心底,让他的脑筋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周刊潮流》的记者榎本来了电话。
被宫代这么一问,高岛一时之间虽然无法反击,却在下一秒脱口而出:“已经没救了,我们公司不可能撑得住的。”
“前些日子谢谢您了,赤松社长。”
“你好歹是个科长吧!枉费前任社长对你那么器重,事到如今,为了辞职竟然还搬出老婆和父母当挡箭牌。你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主见吗?”
榎本说着,并询问在那之后是否有任何进展。瞬间,赤松本想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榎本,不过一想起泽田开出的保密条件,就又把话吞了回去。
高岛则继续说:“现在变成这样,害我面子上也挂不住。老婆骂我窝囊,父母也叫我不必硬待在这家公司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进展。榎本先生那边如何?”
“宫老。”赤松制止了站起身想理论的宫代。
赤松这么回应着,同时对自己的心机感到嫌恶。
“你说什么!”
“托您的福,采访进行得很顺利,现在正在研拟刊登报道的时机。”
高岛这个人器量小,一旦被激怒,就会不顾一切变得意气用事。现在他颤抖着声音说出的这句话,某种程度已经是在挑衅了。
“决定是何时了吗?”赤松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能看到这篇报道呢?”
“说什么舍弃,这家公司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罢了。”
这篇报道面世的时机,或许能成为将赤松拉出迷宫的关键。
宫代的语气也开始浮现了怒意。其实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时赤松总算明白了。薪水的多寡和奖金的有无都只是借口,高岛想离职的真正原因,只是他已经无心于赤松货运这家公司了。
“这几天还有几场采访必须完成,没有问题的话,应该会定于下周一发行的周刊中发表。”
“总而言之,你就是打算要舍弃公司是吗?”
赤松的视线望向桌上的日历。那天是十九日,比赤松在存证信函中默认的零件归还期限要早一天。“这可是大丑闻,肯定会有相当震惊社会的效果。”
的确,高岛一家四口,除了他和同年龄的妻子之外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孩子。然而他们一家人却是和高岛的父母共住在大田区父母买的房子里,不需要负担额外的居住费用。如果不是过着太奢华的生活,应该不至于有困难。
“报道发表之后,也能洗刷社会大众对敝公司的怀疑吗?”
面对宫代的指摘,高岛更加不满地瞪视着他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生活也有困难啊。”
问周刊杂志的记者这种事情或许不妥,但现在的赤松心境却令他无法不这么问。
“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高岛。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会的,一定会。”榎本说,“相反地,希望汽车或许将因此篇报道而难以为继。这则报道的力道毫无疑问的,就是这么强。不过,在发表之前,请您千万必须保密。”
“是啊,只是过得去而已啊。”高岛不客气地回应,“我认为自己有资格领到更高的薪水。”
榎本记者兴奋激动的情绪,连在话筒这一端的赤松都能够清楚感受到。
高岛的年薪有六百万。和大型企业比起来,这样的薪资水平当然不算高,但以中小企业的员工来说,称得上是高薪了。
“我知道。”赤松回答着,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也对柚木先生进行了采访吗?”
“你领的薪水应该还过得去才对吧?”宫代说。
虽然只是极小的篇幅,但柚木对赤松货运提告之事也上报了。榎本应该知道这件事。
“小孩子很花钱啊,我也不希望一直让家人忍耐,偶尔也想让他们过点奢侈的生活,吃想吃的东西,买想买的衣服。”
如果能通过榎本的采访和柚木对话,或许能令他考虑放弃对赤松货运的提告。或许这种想法真的太天真了,榎本的回答当然也令赤松大失所望。
“你在经济方面有困难吗?”宫代问。
“不,柚木先生拒绝任何媒体的采访,我也未能和他谈过话。只希望即将发表的这篇报道,能够让柚木先生对您误会冰释。”
“我只不过说出事实而已。公司现在很辛苦,所以发不出奖金这我能明白。可是,我们做员工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啊,为了守护自己的生活,也只有选择辞职这条路了。”
“真的很希望这样。”
“喂,你说的什么话,高岛!”一旁的宫代出言训斥,但高岛却只回以轻蔑的视线。
此时赤松脑中浮现的是,在丧礼会场与法会上见过的小男孩柚木贵史。在丧礼上那孩子哭得停不下来,然而到了法会时他却已勇敢地忍住悲伤,还亲手将追悼文集交给赤松。
“可是,这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证明呢?”高岛神经质地皱着眉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赤松货运的嫌疑才能洗清呢?社长您也无法保证,不是吗?万一在嫌疑还没洗清前,公司就倒了怎么办?”
结束与榎本的通话挂上电话后,赤松又不经意地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打开抽屉拿出那本追悼文集。
“不是这样的。”赤松反驳,“我们的维修工作做得很到位,车子还算新,里程数也还绰绰有余。然而,以这样的车况,轮胎却脱落了,就常识来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次在神社内阅读时令赤松落泪的贵史那篇文章,赤松再度从头读了一次,不禁心头一热。
然而高岛却这样说着,并对赤松投以厌烦的眼神。平常成熟稳重的他,这时就像是终于吐出多年积怨般,连珠炮般继续说道:“社长您虽然说,问题绝对不出在我们公司的维修不当,但事实如何根本没人知道不是吗?我认为,希望汽车既然如此坚持,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反而是社长说的话,我实在无法苟同。”
“对不起,贵史。”
“我已经忍耐很久了。”
无关谁对谁错,赤松能对这孩子说的依然只有谢罪之词。
“能不能请你再等一下呢,高岛?”赤松慰留着,“虽然现在的状况已经坏到谷底,能不能请你再多忍耐一阵子呢?”
接着,赤松开始读起柚木写给妻子的追悼文。
赤松这么问,然而高岛坚持沉默不答。赤松不禁叹了一口气,失望地低垂下头。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涌上胸口的是一股自责,无论是对事故后的处理,或是对奖金的事都是如此。高岛的辞职意愿,就赤松看来无异于反映了员工们对自己的评价。
标题是“永远不会风化的,关于你的记忆”。
“是这样的吗?”
才读到一半,泪水就已模糊了赤松的双眼。
“我想他是很在意那场事故吧。”宫代在一旁补充。
赤松难以克制地哭了好一会儿。
高岛冷漠的表情,让人联想起一堵水泥墙。
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取出手帕将泪水擦干后,赤松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便开车离开了公司。
“真的很抱歉,不过这已经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了。”
将途中绕到花店买的花束放在副驾驶座上,他沿着环状八号线右转,行驶在中原街,穿越多摩川后继续沿着纲岛街跑了二十分钟后,抵达发生事故的现场。
今年三十六岁的高岛,从前任社长的时代起就任职于赤松货运。在部长和科长之中他也是最年轻的,加上乐于提携后进的作风,让他很受年轻员工们仰慕。
温暖冬阳照射的道路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花瓶,瓶中的花已经开始枯萎了。赤松将带来的花束换上后,对着现场双手合十。
“奖金那件事是我对不起大家,公司现在状况真的不好。不过,你能不能再多考虑一下,高岛?现在你离开了,对公司来说也很困扰。”
究竟自己像这样来过这里多少次,他已经数不清了。
一听见“奖金”两个字,赤松不免感到一阵心痛。
柚木妙子怀抱着幸福梦想的生命,就因希望汽车那置产品缺陷于不顾的不负责任行为,而在此瞬间被夺走。
“他说已经在公司待不下去了,另外关于奖金的事似乎也有不满。”
就在这样双手合十、一心不乱地为妙子祈求冥福的过程当中,赤松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内心烦恼的解答。
面对赤松的质问,高岛语气僵硬地回答:“理由我刚才已经告诉专务了。”
站起身来,再度对事故现场深深一鞠躬后,赤松再次驾驶着暂停路旁的车子,回到公司。
“为什么?”
“宫老,刚才关于补偿金的那件事,我可以拒绝吗?”
“高岛说他想辞职。”
赤松这么一说,原本低头翻阅文件的宫代便抬起头来,露出微笑,表情一如赤松所预见。
高岛一脸不悦地,坐在社长办公室内会客区的沙发上。平常总是将赤松货运的制服穿得笔挺好看的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西装。一看见赤松进来,那没有表情的眼神和嘴角随即扭曲了起来。
“好啊,当然可以。”
“社长,能请您过来一下吗?”
“谢谢你。”
正当赤松满怀疑问时,会客室的门打了开来,首先走出来的是宫代。
现在赤松的内心,就像外头那冬日的天空,充满着清朗的气息。
辞职?那个高岛?为什么?
9
赤松顿时不知如何言语。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您。”
秋枝反复看看会客室,又看看赤松,最后才说:“高岛科长说他要辞职。”
井崎一走进会客室,便看到榎本客套地站起来打招呼。
“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说你们两人是旧识?”
他想确认自己外出这段时间,是否有来自榛名银行的电话,却不见宫代的身影。听见赤松这么问,负责接电话的秋枝便吞吞吐吐地回答:“刚才他和高岛总务科长一起进会客室了。”
坐在身边的纪本开口这么问。一旁的公关部副部长长谷部范彦露出意外的表情对井崎说:“咦,原来是这样啊?”
“宫老呢?”
“我们大学时同班。”忙不迭回答的是榎本。
赤松微微低头说声“拜托您了”之后,便结束了约莫一小时的会谈。走出室外,大街上一片冷风飕飕。从附近的停车场中取了车,赤松直接回到公司。
井崎的表情像吞了虫子似的有些难看,隔着桌子望着坐在沙发上的老同学。
“那么,信函内容就由我来准备。”
井崎是在昨天接到公关部的人联络,才知道《周刊潮流》申请采访的事。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的确有一试的价值。
“据他们说,是想了解本行在对希望汽车融资这件事上抱持的立场。如何?要接受这个采访吗?”
“记得没错的话,希望汽车前几年应该也发生过一次隐瞒召回,当时受到社会大众相当的挞伐吧。这次的官司若能多少吸引世人的目光,我想希望汽车也将不得不改变他们的态度,或许不需要等到判决出来就能看到结果。事实上,这一类的官司,许多都是在判决结果出来前就以和解解决了。”小诸说着,教了赤松一个办法,“实际展开诉讼不仅耗费金钱,也花时间,而且不能中途反悔,不如在那之前,先寄一次存证信函要求对方归还零件吧?信函里的代理人就由我来署名,注明如果无法尽快归还就提出诉讼或对媒体公开等,表达我方将采取法律途径的警告。”
面对长谷部如此询问,除了回答“接受”之外别无选择。
“您说的‘有趣’是指?”
井崎敢断言,榎本既然已经如此正式通过公关部来申请采访,就足可证明他对整件事的调查已经进入最终阶段。私下接触过井崎后,榎本究竟又做了多少采访调查,井崎虽然不得而知,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榎本这次正式采访的意图,一定是为了确认希望汽车,以及支持它的希望银行站在何种立场。
“此外,恕我讲话或许有些不妥,不过我认为这将会成为一场有趣的官司。”
“不过,我们个人的交情就先放一边吧。今天我来,是专程来请教身为希望汽车业务负责人的井崎先生,对于这案子有什么样的意见。”
小诸的说法,听来也颇有道理。
说完之后,榎本又确认了是否接下来的对话能够录音记录。
“就经验来说,其实有不少人都会在提出诉讼之后到判决出来之前的阶段中改变态度。”
“可以吧。站在我们立场,也不乐意见到自己没说的话被写成报道。”嗅出榎本的采访颇有敌对意味,长谷部这么回答。
小诸的提案令赤松脸色一暗。他当然也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事实上在打往希望汽车的电话中也多次以此要挟;然而若真闹上法庭,到判决出来之前,势必得花上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当中,赤松货运会变成如何,谁都无法预料。
“谢谢。”榎本说着,将采访用的录音机放在井崎面前。
“得和希望汽车打一场要求归还零件的官司。”
“首先我想请问的是,希望银行在对融资支持希望汽车这件事上,所抱持的是什么样的立场。”
“法律手段?”
“支持立场?”从榎本选择这么笼统的词汇来看,井崎几乎已可想见他的企图,“只是‘立场’这个词实在太笼统了,要说明实在有困难。”
“这样下去,问题只会胶着不前。看来需要采取一些法律手段了。”
榎本以试探的眼光望向井崎。
“话虽如此,希望汽车那边却完全不予回应,打电话去也总是假装外出……”
“既然如此,那我就问得具体一点:三年前,希望汽车曾经发生过隐瞒召回的丑闻,致使经营陷入危机。当时东京希望银行身为他们的主要来往银行,提供了不少融资援助吧。是哪一点让贵行做出愿意支持的决定呢?”
小诸律师思路清晰,很快抓住了案件的重点。
“出自必须巩固该公司经营基础的意识,所以决定必须给予其融资。”
“换句话说,原告之所以会提起诉讼,一定是坚信肇事原因出在贵公司。如此一来,我方无论如何都得提出抗辩书,这是无法避免的。站在我方的立场,只能尽快想办法去证明原告提出的论点是错的。”
井崎如此回答道。
“当然。”
“简单来说,就是无法坐视对方倒闭吗?”
“毕竟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无法断言事故的原因,这方面还是需要交由科学方法去理清。只是可以确定的是,对赤松先生您来说,那是绝对不能让步的,是吗?”
“倒闭与否,这不是银行能决定的事。”
一想起日前在法事上,被害者丈夫柚木那强作坚强的态度,赤松就感到内心一阵刺痛。
听见井崎这么回答,榎本接着问:“那么当初,在得知希望汽车引发隐瞒召回的丑闻时,贵行内部对此是否曾有过议论呢?”
“正如您所言。”赤松不得不认同,“虽然我们已经拿出最大诚意了,但由于我绝对不承认事故原因在敝公司,所以无法取得柚木先生的原谅吧。”
“关于个别审查的内容,在此恕我们无法回应。”长谷部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诸在大致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以诚恳踏实的声音分析着。据他判断,事态之所以会演变至此,多半是因为无法获得对方谅解。
或许这个答案早在榎本预料之中,于是他很快地换了另一个问题:
“抗辩书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提出的。”
“那我换一个问题吧。刚才您提到巩固经营基础,然而,主要往来银行对因丑闻而濒临倒闭的公司提供援助,这就是您所谓的巩固经营基础吗?”
事实上,赤松货运创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提起诉讼,更别说赤松个人也从未有过与人诉讼的经验,对官司的各种程序完全不了解。因此,在非得找个律师了解一下相关问题的状况下,他通过熟人介绍,从昨天开始聘请这位年轻的小诸直文律师作为法律顾问。
“这只不过是泛泛空论罢了,我想没必要特地回答这个问题。您可自行判断。”
这天,赤松一早便前往位于大田区山王的律师事务所,和律师针对抗辩书的内容开会。
面对井崎的还击,榎本眼睛为之一亮。过去和榎本喝酒时就观察到,榎本这个人相当热爱辩论。目前表面上看来或许是井崎占上风,但实际或许并非如此。井崎悄悄提醒自己,千万别被榎本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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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贵行协助巩固经营基础的希望汽车,这几年的销售业绩却始终低迷,去年甚至还发表了重建计划。当时,希望银行又再度表明全面支持的立场,这表示贵行经过评估,认为该公司的重建计划可行咯?”
只不过,现在泽田眼中看见的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渺小墓碑,而是希望汽车的巨大坟墓。当然,他并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口,也才会引得小牧如此叹息。
“可以这么说。”井崎不得不承认。
“该死的时候都会死,谁也逃不过。”
“然而金融分析师却普遍指出,那份计划中的业绩数字必须向下修正,这是真的吗?”
小牧虽然试着打哈哈,却难掩眼神中的忧虑。察觉这一点的泽田,有些焦灼地将视线转到眼前的酒杯上。
“这一点请直接去问希望汽车。”长谷部说。
“你还真敢说,我还真无法想象你这种人会战死沙场呢!”
“假设业绩真的必须向下修正,即使如此,贵行也不打算改变支持态度吗?”
“你就好好当个观众,等着看这场猎杀女巫行动的最后结果吧。然后,如果我不幸在这场战役中战死沙场,就麻烦你带束花来祭拜我啦!”
“那是因为……”
望着眼前半开玩笑的战友,泽田开怀地笑了。
井崎边说边思考着。如果在此表明不知情的话,可能会被写成银行对希望汽车的融资不透明。这种内容的报道一旦问世,东京希望银行在社会上的信用度将会受到影响。“我们银行的立场,就是以希望汽车的业绩去做考虑。”
“不好意思哦,你这种禅的境界我实在跟不上。快告诉我吧,泽田,我该怎么做才好?”
“表态支持过去曾发生过丑闻的公司,贵行难道没有遭受股东批判吗?”
小牧望着泽田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远离尘世的仙人。
“关于这一点,我们并没有特别确认过。”
“打什么主意?聪明反被聪明误,打太多小主意反而会绊了自己的脚。让我说的话,判断力来自洞察事物本质的能力。想达到这一点就要摒除邪念,用心来看事情,就像是在悟道一样。”
井崎如此回答着,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确切合适。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好意思,容我插个话题:请问贵行是否也有合规的理念呢?”
小牧从旁观察着泽田的侧脸。
这句话并非对井崎,而是对长谷部发出的疑问。
“静待狩野如何出招咯。”泽田的回答简洁扼要,“这件事就像试金石。虽然知道狩野实力不容小觑,但毕竟我从未曾在他手下做过事,所以我打算拿这件事来试探他的反应,这样一来就可以判断他的脑筋到底动得有多快,又或者发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笨蛋。”
“当然有。”丝毫未察觉这是榎本设下的陷阱,公关部副部长自豪地说,“关于这点,敝行甚至特别设置了合规室,彰显我们贯彻企业道德的决心。”
“我倒是觉得让车走斜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啊,泽田。”最后小牧无可奈何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事实上,我听说希望汽车早在三年前,也已开始有这方面相关单位的设置。”榎本说,“但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隐瞒召回。隐瞒召回这种事,明显违反了合规理念吧?关于这点,希望银行方面有何看法?”
“下棋和公司是两回事。”泽田回答,“下棋时,每个棋子的移步方式都有规则可循。可是小牧,公司这种地方是没办法这样预测的。对手不是棋子,是活生生的人哪,就算是车也可能走斜的。预测棋局当然很重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每个当下的判断力,不是吗?”
“那当然是不合规的。”长谷部板着脸这么说,“可是那和本行的融资没有关系。”
过了一会儿,小牧才又开口说道:“我听说,职业棋手总是能预设几十步后的棋路。这件事毕竟牵涉到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我想你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而我担太多心也没用是吧。”
“银行支持有违合规理念的公司,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合规的行为吗?”
泽田挪开目光,小牧也只是鼓着嘴沉默不语。
“那么我倒想请教您,这么做违反了哪一条法律?”长谷部满怀自信地说。
小牧放下啤酒杯,发自内心为泽田担心着。两人是同批进公司的战友,至今也一直在同样的职场工作,交情匪浅。泽田庆幸着自己能有这样的好友,回答道:“要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也不会送出那种告发书了。再说,现在时代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单纯,法律规定企业不能以内部告发为由,任意解雇员工或予以降职。”
“当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我所指出的本来就不是这种最低层次的道德问题。”榎本冷然回应。
“你啊,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您究竟想说什么?”长谷部也略动了肝火。
“不……”泽田强自压抑复杂的情绪,刻意装出无所谓的语气,“我打算再观望一下。之后的事,只能顺其自然了。”
“我的意思是,阁下是否想说只要不违反法律,就做什么都没问题?你想只要不违法我没意见,不过就我听来是有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办?要再采取什么行动吗?”
“那只是你的曲解罢了。”长谷部抗议说道。
泽田眼神聚焦在前方的吧台上几秒后,开口说道:“老实说,我本来还期待会有什么反应的。”
但榎本对他视若无睹,转而对井崎发问:“照您刚才说的,今后是否支持希望汽车将视其业绩而定。那么,若再次发现隐瞒召回,是不是可以确定希望汽车的销售量将会全面下滑?”
“花畑部长应该已经亲手交给董事长了,不过在那之后,我这边倒还没有看到任何直接反应。”
“应该是这样,没错。”井崎无法反驳。
小牧拿起菜单点了几道小菜后这么问着。
于是榎本从手边的公文包中取出某份资料。资料准备得很周到,影印的张数不仅够三人一人一份,榎本自己手中也留了一张。
面对冷笑的泽田,小牧不屑地丢下一句:“难道要他去向工会投诉?我们的工会可是公司御用的啊。话说回来,泽田,你的告发书真的送到董事长手上了吗?”
“三位知道这是什么吗?”榎本问。
“公司真的会这么做吗?这可是违法行为哦。”
一看之下,井崎不禁觉得全身血液都为之逆流。
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揣测。小牧想表达的只是,杉本可能遭到企业在这种情形下所惯用的、以调职为名行逼迫退职之实的待遇。理科出身又担任专业职务的杉本,若被调到工作性质受限的东北分公司,不但没有能发挥实力的余地,更可能必须从事与专业领域无关的事务性工作。这种事对理科出身的人来说,无异于自身的资历遭受否定,同时也等于是切断了往后的升迁通道。
那是一份名单——事故的名单。
“例如东北分公司之类的啊。”
除了日期和现场位置,连受害状况都清楚列成一览表。一看到最下面一行所记载的日期“十月”与地点“横滨”,井崎就明白这是那场事故。右侧的受害状况只有一句话:“被害者死亡。”
“调职?调到哪儿去?”泽田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问。
“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卖关子了!”长谷部不耐烦地说。
“还有啊,不用说,杉本当然被彻底盯上了。毕竟以他那种个性,会有这种结果也是没办法的,看来是要被调职了。”喝了一口送上来的啤酒,小牧如此说道。
“井崎先生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小牧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夸张,不过如此形容一濑的为人还真是恰到好处。当然,将狩野形容为希特勒也是个绝佳比喻。
井崎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榎本笑得另有深意的眼神。这是陷阱。
“没错。那家伙就像是绝对服从希特勒命令的盖世太保。”
“这是什么,井崎?”长谷部问。
“柏原部长一声令下,主导调查的想必是代理部长一濑吧?”泽田以沉稳的语气问道。
“不,我也不知道。”
希望汽车这艘泥船,现在正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破洞。
井崎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了,说什么都不能承认自己知情。
“有这个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从上次那个周刊记者那边得到的情报。”
“这是从三年前开始到上个月为止,据推测因希望汽车生产的车辆在构造上的缺陷而发生的车祸事故一览表。”
“听说今天一早,质保部内的计算机遭到全面检查,不只如此,在那之后每个部员还分别被约谈调查,看来是你那份告发书成了导火线啦!”
长谷部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望着榎本。
比约定时间晚到十分钟的小牧,点了和先到的泽田一样的生啤酒后,压低声音这么说。
“关于表上那些事故的原因,希望汽车一律表示是维修不当。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车辆在构造上有问题;然而,这根本是该公司的谎言。”
“猎杀女巫行动展开了哟。”
榎本既然敢如此断言,就表示他已经完成足够的搜证调查。
当天晚上,泽田受到小牧邀约而提早收拾了工作,来到位于新桥他们常光顾的烧烤店。
“谎言?”
究竟从那缝隙之中将会喷发出什么样的东西,泽田并不知道。这个组织耐震的程度有多高,他也不清楚。只是总有一天,那深层的岩浆一定会迸发喷溅,动摇这个组织,并且开始很快地吞没希望汽车这封闭世界中的森罗万象吧!泽田正在等待的就是这个。看似云淡风轻,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绝不会错过。总而言之,对泽田来说,现在没有比取得这场胜利更重要的了。正所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对身处于希望汽车中、充满野心的自己而言,微不足道的赤松货运,根本连一点在意的价值都没有。
长谷部发出毫不掩饰的讶异声音,榎本则继续说道:“希望汽车明知车辆需要召回,却不去进行。不只如此,还发生了好几件不当窜改车辆资料的事件,这很明显已经违反了法律。换言之,长谷部先生,当然也违反了你所谓的合规哦。”
泽田灵敏的嗅觉,就连震度一的轻微蠕动都能敏感察觉。在他的感觉之中,暗红色的岩浆正伸出触手,抚摩这庞大组织的体内,并缓慢移动探索着。
榎本将视线从全身僵硬的长谷部身上转向井崎。
这场行动的结果肯定会震撼整个希望汽车。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底下的暗流正实实在在地涌动着。
“那么,我想回到先前的问题:明明已经发誓再也不会发生的隐瞒召回,希望汽车却直到现在还在持续。在这种情形下,贵行还说视业绩情况仍可对该公司进行融资吗?泡沫经济之后,政府投入巨额资金挽救回来的这家银行,现在竟然大方地为公然违反社会正义的公司提供融资?明知对方是犯罪企业而进行支持的话,等于和共犯没有两样,不是吗?标榜合规的贵银行,竟然能够允许这种事发生?如何,井崎先生,让我听听你的看法吧?”
此刻正是泽田一决胜负的时刻。
井崎没有回答。榎本便将质问的矛头转变对象。
赤松的事一点都不重要。无论他是不是会因警方的错误侦办而被逮捕,导致公司破产、员工流离失所,这些都不关泽田的事。不,倒不如说干脆破产还更好。那样一来,赤松再也不会来啰唆着要讨回轮毂,到最后就算他不愿意,也必然会被庞大的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直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我改问长谷部副部长好了。您怎么看?如果说‘银行的合规’这种用词有些别扭的话,那我们改说‘银行的伦理观’或‘银行的道德观’吧。对于这方面,您的看法为何?”
“他只是想吓唬我们而已。”
一瞬间,平日以善辩闻名的长谷部副部长,竟也张口结舌。
不想也知道,赤松怎么可能会有多余心力将这件事闹上法庭呢!
“你又没有证据。”
“真的吗?”只有在听到这句话时,泽田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脸不高兴的部下,但马上就又无所谓地说,“随他去吧。”
长谷部好不容易挤出的这句话,也被榎本露出饶富深意的表情给反驳了。
“他说打算采取法律行动哦,科长。”北村说。
“的确,希望汽车还没有承认。不过,已经有足以如此怀疑他们的证据了哦,副部长。只不过,我没办法现在拿出来给你们看。”
目前泽田必须全力应付的是“公司内部”的问题。送出揭发T会议存在的告发书后,最重要的是能否一举推翻质保部与狩野。至于只是区区一介顾客的赤松货运会变成怎样、又会做出什么举动,现在的泽田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到底是什么证据?”
没有让步的可能。
毅然决然开口的是纪本,不过榎本却没有回答。
就算和赤松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
“关于这一点,就请各位期待报道内容吧。”
最近几天,赤松货运的电话几乎是一天打来两次。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执拗了,不过泽田连一次都没回应过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这篇报道问世呢?”长谷部讽刺地问道。
泽田用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看着北村的模样。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从北村不时朝向这边瞥来的眼神,也可得知他内心的不满。“要拒绝的话,请您自己告诉对方。”北村一定很想这么说吧,只可惜他的立场不容许他说这种话,而泽田也不能去接这通电话。
榎本却不再挖苦,直接回答:“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听了泽田的指示后,北村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话重复了如下台词约莫五分钟之久:“泽田现在外出不在。对,没错。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是,不好意思……”放下话筒后,北村不屑地哼了一声,看样子大概是被对方单方面挂电话了吧!
果然如此。井崎暗自心想。榎本之所以敢如此单枪匹马找上希望汽车的主要往来银行,果然是已经搜集完足够写成报道的证据了。今天的采访对榎本来说,只不过是“最后点缀”用的采访罢了。
“说我外出不在。”泽田回答。
“最后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榎本说道,“尽管今天的谈话,让我不由得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想象空间,不过我还是可以假设,东京希望银行应该对于隐瞒召回是完全不知情的吧?”
北村伸出圆滚滚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发出紧张的声音。
“那当然。”长谷部不客气地回应,“因为根本就没有那种事,你所说的根本只是想象的产物罢了。”
“科长,赤松货运来的电话。”
没想到长谷部会这么说,榎本不禁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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