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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符经济效益的选择

赤松整个人颓坐在椅子里,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桌上原封不动摆着办公室职员端上来的三杯茶。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无云,和心情不搭调的柔和阳光,洒落在赤松的脚边。

“他们来做什么,社长?”察觉异状的宫代很快地上前询问。

“要我们还钱。”

单方面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田坂很快地起身离开。

“啥?”瞬间,宫代也愣住了。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于是又问了一次,“您刚才说什么?”

然而,田坂像是看多了这种事,毫不在乎地说:“不管办不办得到……”田坂的声音冷酷无比,“该还的就得还。就是这么回事,请您见谅。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百忙之中耽误您时间了,赤松社长。”

“要我们将融资金额全数归还,就是来说这个的。”

“那我也可以马上回答你,办不到!”赤松咬牙切齿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不管我们怎么说,赤松社长您都听不懂啊。”田坂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总而言之,我们想说的就是因为贵公司的经营状况已经踏入警戒线了,所以希望您能归还融资。就这么简单。”

赤松一面对宫代说明,一面感到难以遏制的怒气与悔恨。

“都一样吧,我看不出有哪里不同!”赤松不甘心地说,“对于看不顺眼的对象,就随便编些歪理取消融资,银行原来是这么办事的吗?”

“原本还以为事情不会更糟了,没想到我错了。”

“我们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要求贵公司归还融资而已。”

脸色苍白的宫代,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也显得狼狈不堪。

“这是想逼垮我们公司吗?”

“怎么办,社长?现在银行这么做简直是——”

“就算对贵公司没这个必要,对本行而言却是必要的。”

“这是找碴儿啊。”赤松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吐出这句话。

小茂田露出幼稚的嚣张表情,伸出食指推了推收款机般的脸上戴着的眼镜。

“整个希望集团都与我们为敌,而且还不容我们不接受。”太多不合道理的事情,令赤松无言以对,“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敢肯定,那就是正义在我们这一方,你说对吧,宫老!可恶,真的太令人生气了!”

“没有这个必要。”赤松这么说。

赤松想故作轻松,却反而更感空虚。在他脸上浮现半哭半笑的表情,但勉强装出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很快地,只剩下空无的视线,望着方才两个银行职员所在的位置。赤松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沉默不语。

“是的。之后我将会寄一封内容是要求贵公司尽快还款的信件,到时候就请多配合了。”

7

“账单?”

“那太糟糕了。”榛名银行蒲田分行的进藤科长,听了赤松叙述之后,表情严肃地这么说。

“总之,我们会先寄发账单。”一直没说话的小茂田开了口。

那天下午,因为刚好去拜访蒲田附近的客户,于是赤松便顺道去了一趟榛名银行,并将东京希望银行回收债权的意见告知了进藤。

“很可惜,我现在没有钱可以还给贵银行。”

宫代说这件事不能瞒着榛名银行,而且赤松也不想欺瞒对方。

彻底顿悟这一点的赤松,愤然抱着手臂,将身体深深陷进椅子当中,一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瞪视着眼前这两个银行职员。

虽说赤松当然明白说出这种事,对自己毫无益处。

明明说过许多次事故的原因根本不是维修不当,但很明显地,田坂根本不打算接受。多说无益。

“现在和东京希望银行中止合作关系,对于在贵行进行的融资审查,是不是会有不良的影响?”

“我看您似乎脑筋不清楚,那我就清楚告诉您吧。”田坂毫不客气地说,“追根究底,原因还是在你自己身上啊,赤松先生。如果不是因为维修不当引起那种事故,又怎么会遭警方搜查?又怎么会因闹上新闻而失去重要客户?不管你事后找多少借口,听起来都只会是逃避责任。如果什么事都没有,本行现在还是乐意与您合作的。可是现在不管哪里的银行对是否合规都很重视,更别说贵公司业绩恶化,那当然只有中止提供融资、回收债权一条路了。而这一切的责任,都在贵公司身上。”

面对无精打采这么说着的赤松,进藤却意外地提出另一件事。

“田坂先生,你不认为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不人道吗?”

“不,和东京希望银行中止合作关系的事对审查倒不至于有坏影响,只是我还担心另一件事。”

银行一旦做出结论就不会再更改,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也令人火大。

“另一件事?”

“这已经不是揣测不揣测这种程度的问题了。社长,贵公司现在是业务过失致死罪的嫌疑犯,因此导致公司经营不下去是有可能的吧?光凭这一点就够了,要是现在容许本行继续对贵公司融资,将来站不住脚的人会是我。就算不谈这点,也还有合规的问题。不用多说了,本行的结论不可能更改。”

“您刚刚提到,东京希望银行说要寄出账单吧?”

“你的意思是说敝公司可疑?还是经营出现危险?分行长,这只是你个人擅自揣测的吧?”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了。”

感觉到一股气血冲上脑门,赤松觉得自己快要无法理智思考。

“可是不用说,赤松社长您并不打算按照那封账单来归还借款吧?”

“赤松社长,我过去是专门处理债权保全的银行职员。”田坂皱起眉头,屈身向前开始这么说,“在泡沫经济时期,我被公司托付过无数受不良债权所苦的分店,也完成了许多人都说不可能成功的融资回收。当时的经验让我学到的教训就是,绝对不借钱给可疑的公司,一发现借款对象经营出现危机,一定马上收手。”

“不,虽然说我对东京希望银行的做法感到火大,但要是有钱我当然愿意还。只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你竟然敢说这种话?”赤松终于忍不住放声怒吼,“过去曾受不良债权所苦,靠政府投入公家资金才重新站起来的银行,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连试图理解敝公司处境的努力都不做,毫不留情地强制取消融资,你们究竟把中小企业当成什么了?”

进藤点头表示明白,又再问道:“那您可知,到时候东京希望银行将会使出什么手段吗?”

“那我也得不客气地说,本行从未欠贵公司什么恩情,又何来恩将仇报之说?”田坂厚颜无耻地这么说。

“手段?”

“你这不是在抽银根吗,分行长!”赤松抗议,“过去敝公司一次也没有延迟还款,而且和贵行往来的年数也不算短。至今只要贵行有什么要求,敝公司也都尽力配合照办,然而现在敝公司遭遇困难,贵行却马上进行债权回收,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没错,债权回收的手段。这是我的推测,不过从对方寄出账单那一刻起,赤松先生您原本的还款期限就失效了,接下来东京希望银行所采取的手段,一定会拿您在那边户头里的存款来与融资还款额相抵。”

所谓银行的原则,换句话说就是银行通用的“常识”,也就是常被世间揶揄为“银行的常识,往往违背社会的常识”的那种东西是吧?

赤松哑口无言,望着进藤。

“银行的原则是吧?很好啊。”赤松眼中燃烧着怒火望向田坂,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

“相抵?也就是擅自挪用我的户头吗?”

“这只不过是你期待会有这种可能而已吧?”田坂失笑,“如果真的能如你所愿当然最好,赤松社长。但你想想这概率会有多高?我是不知道《周刊潮流》拥有多少读者,但假设这篇报道真的出得来,它造成的影响力,又真的会有社长您所说的这么大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话说回来,这本八卦杂志,不是常因毁谤名誉罪而吃官司吗?这种杂志的报道又怎能相信?至少我们银行的原则是不会因此而动摇的。”

“因为寄出账单后,赤松先生您原本享有的还款期限形同虚设,而东京希望银行又要回收这笔款项,所以他们一定会马上就这么做。我记得没错的话,您在东京希望银行户头里还有两千万日元的定存和已归还资金吧?而且到了二十日,客户那边的汇款也会进来。”

“没这回事!”赤松反驳,“只要报道一出来,社会大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就会提高。如此一来,希望汽车至今一贯将事故原因推给购车顾客的态度必将问题化。这不仅对警方办案方向会产生影响,官司结果也会因而改变。”

“您说得没错。”

“不过是一篇周刊杂志的报道。”田坂冷冷地回答,“首先,那种报道的可信度会有多高已经值得怀疑。再说,就算过去希望汽车曾有其他车辆发生事故,对改善贵公司目前状况也没有帮助。”

“要是这些钱都被对方以抵账形式取走,那事情就很严重了,赤松先生。”

“《周刊潮流》。”赤松说,“下一期的《周刊潮流》将会有一篇关于轮胎脱落事故的报道。不止我们公司,还有其他一样的事故车辆,都是希望汽车生产的!而这些事故的原因,几乎都被希望汽车诬指为维修不当。”

赤松仰天无语。

“什么样的丑闻?”

“进藤科长,能请您教教我吗?我该怎么做才好?”

田坂和小茂田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进藤露出为难的表情。

“丑闻报道就要出来了。”

“总而言之,请先将客户预定汇款的账户从东京希望银行移到其他地方。能请您改成敝行吗?”进藤说,“接下来,就只能祈祷改汇入本行的款项,不要被对方申请扣押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田坂不屑地回应。

“万一、万一对方真的那么做了,还有其他方法可行吗?希望不要影响到贵行现在正对本公司审核中的融资款,要是没有这笔钱,本公司就……”

赤松不禁站起身来,愤怒地大声回应:“事故原因绝对不是维修不当!真相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赤松咬紧嘴唇,再也说不下去。

“根据?”田坂静静回应,“事到如今还需要什么根据吗,社长?出了那么大的事,又失去了主要客户,这些损失都还没补救过来,接下来又要面对官司。再说,警方那边也还没停止搜查吧?你被逮捕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这些不算根据又算是什么?有这些理由就很充分了。”

然而,“真的很难启齿,可是……”进藤毅然决然地望向赤松说道,“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那一切将无法挽回。”

“开什么玩笑!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赤松生气地说着。

一阵如铅块般沉重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最后还是进藤先打破沉默,激励着赤松:“现在只有先忍耐了,赤松社长。”

“也就是说,”田坂咳了两声,对赤松投以尖锐的视线,“本行对贵公司目前如何维持信用状况抱持极大怀疑。说得更具体一点,贵公司很可能不久后就将面临破产。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以银行的规范是有权对贵公司进行债权回收的。所以请贵公司配合,尽快将目前的融资款全数归还吧。”

“只要等《周刊潮流》那篇爆料出来,状况一定会有所改善,而发生事故真正的过失在谁身上也能判明。只要确定问题出在希望汽车,赤松社长现在被加诸的嫌疑就能洗清了,不是吗?”

“请等一下!”赤松慌忙打断,“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可以说明清楚一点吗?”

“您说得是。”

“本行考虑过贵公司目前状况以及业绩情形后,判断有必要行使债权保全。因此,本行将中止贵公司融资金额的还款期限……”

虽然难以肯定报道会对事态带来多大的影响,但赤松也只能点头同意。现在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赤松凝视着田坂,脑中的思考在一瞬间停止,就像是被迫翻开完全空白的一页般。

“我们就先等吧,赤松社长。”

一听这要求,赤松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进藤如祈祷般这么说。

“是的,希望贵公司能全额返还本行提供的融资。”

“融资是否会在报道公开之后才通过?”

“相反?”

打从心底里涌现的不安,让赤松发出如同呻吟般的语音。那篇报道预定在下周一,也就是十九日公开,而隔天二十日就是赤松货运的发薪日。将这次的薪水发完后,赤松货运的资金也将完全枯竭。

举起茶杯正想喝口茶的赤松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田坂望去。

如果无法获得榛名银行这笔融资,赤松货运在十二月三十日那天,将会面临公司创立以来第一次的跳票。一旦事情演变成那样,一切就都完了。

“事实上,赤松社长,我今天来的目的刚好相反。”

赤松将会失去所有财产,害员工们失业流落街头。赤松内心的危机感,有如即将炸裂的气球般不断膨胀。非得想办法不可,但他却只能焦急地等待。不管是融资也好,报道也好,所有能决定赤松命运的事物,都不在这双手能掌控的范围之内。

向榛名银行提出融资申请的事,赤松已经知会过小茂田。本以为田坂是因得知此事而重新考虑希望银行对赤松货运的融资案,如今看来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报道不是决定融资与否的绝对条件。很遗憾我无法给您肯定的答案,但我保证一定会努力促成,也请您务必了解。”

赤松半开玩笑的这句话,反而让田坂变了表情。

“那是当然。”

“别这么说,如果是要提供融资的话,我这边随时欢迎。”

说完,赤松对进藤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了榛名银行蒲田分行。

引他们进会客室后,田坂先微微低头这么说。小茂田一脸紧张地候在一旁。

8

“百忙之中前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赤松社长。”

“你要去商品开发部……”

田坂分行长的座车开进赤松货运时一分不差,正好是约定的十点。银色的轿车在办公室门口放下田坂和小茂田后,便消失在停车场另一端。

隔着桌子,对面的小牧因这意外的消息而僵住了。接着,从他脸上显露失望的表情。

宫代似乎想起了老社长时代与银行之间的纠纷,更加皱紧了眉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只有店内嘈杂的鼎沸人声仍旧流动着。桌上的餐点和酒都成了无意义的摆设,周遭的色彩瞬间转换为孤独的灰色。

“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银行这种地方很难说啊……”

受不了压在胸口的尴尬,泽田像是要摆脱束缚似的举起啤酒杯。但这只是企图化解气氛的无意义举止。

“事到如今,东京希望银行也不可能突然答应我们的融资请求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应该不用太担心才对吧!”

当晚,是泽田主动邀约小牧“去喝一杯吧”。小牧原本一定期待泽田即将报告关于揭发隐瞒召回一事的新进展,对于不得不说出即将奉调商品开发部之事的泽田,今晚的酒席只有痛苦可言。

宫代的口吻像是占卜到凶兆的算命师,令赤松不禁苦笑起来。

小牧的反应可想而知,毕竟泽田这次的异动任谁看来都不寻常。才刚当上客服策略科科长不久,还未做出明显成绩就又调动到其他部门,就常识而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问了小茂田究竟所为何来,但他就是不肯说,只强调分行长会直接来谈。”

“有你的人事异动令。”这么说着的野坂讶异的眼神还留在泽田脑海,还有他神情肃穆的那句提醒“你要拒绝也可以哦”。

赤松呆了一呆,宫代的表情更是越见不安。

希望你拒绝——野坂的表情告诉泽田,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这种时候?”

这时,泽田问了一句话:“花畑部长怎么说?”

“说分行长要来一趟。”

“部长说,这事关乎你的将来,所以当然会尊重你的意愿。站在销售部的立场,当然不愿意痛失你这样的战力,可是也不会刻意挽留。”

“有说什么事吗?”

罪恶感使泽田表情扭曲了。

“八点半左右打来的,而且口气还很急。”

“你真打算接受?”已从啤酒换成日本清酒的小牧,将小酒杯放在桌上这样问着。

时间还不到上午九点。银行从未这么早打电话来过,事情不大寻常。

“我要接受。”

一到公司,就接到宫代如此报告。宫代伸出食指抹掉鼻头上的油汗,望向赤松的表情中透露些许不安。

泽田一这么回答,小牧眼中就像下起了今年冬天还未下过的细雪。在那眼神之中,映照着冰冷而毫无暖意的景色。

“社长,刚才东京希望银行的小茂田先生来电,说十点想来公司拜访。”

“你做到一半的工作怎么办?”小牧斥责道。

为了家人,为了员工——赤松失去的信用,能否借由这篇报道再次挽回呢?赤松相信只要能够重获清白,一定就能改善当前恶劣的情况。

“就算我调到其他部门,告发书还是会留下来。不管我人在销售部还是商品开发部,这事实都不会改变,因为那份告发书是以我个人名义,而不是以销售部的名义提出的啊。”

当这篇丑闻报道刊登时,希望汽车的泽田将会用什么态度面对呢?那些将赤松和赤松货运当成罪犯的刑警,又会怎么说呢?他真的很想亲眼看看。

这番话虽是对小牧说的,其实却是用来说服自己。

那已经不仅为赤松带来希望之光,甚至可说是手中最后的王牌。

“你那只不过是借口而已!”小牧的指摘如针般,刺入泽田心里。

只要缺少任何一个条件,心肺功能可能就会马上停止。但即使如此,赤松仍拒绝了希望汽车那无礼的补偿金提案,且除了接受柚木的提告之外别无他法。在这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困境之中,唯一的希望之光就是《周刊潮流》即将面世的那篇报道。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啊!田谷部长是狩野的亲信,你现在要去的地方,等于是狩野的掌心里。你以为到了这种地方,还能顺利推翻狩野吗?泽田!”

当前的赤松货运,勉强借着儿玉通运的转包工作,像一架单翼滑行的飞机暂且支撑着,但情况却依然在日渐恶化当中。在东京希望银行以合规为理由断绝融资,而救世主榛名银行的融资审核又还没通过的情形下,又发生了柚木雅史对赤松货运提告的事。若将公司看作是一个人,那么现在的赤松货运就像进了加护病房,处于必须靠维生系统保命的危急状况。

商品开发部的部长田谷,正是在狩野的大力提拔之下,趁三年前那场丑闻发生时坐上部长位置的。

当然他也明白,要完全跨越这些艰难历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又不是为了解决公司里这些内政斗争,才进希望汽车的。”

虽然史绘还是难掩内心的不满,不过对赤松来说,至少能平安度过班级会议,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最欣慰的是,经过这件事,赤松又获得了一些面对困难的勇气。

泽田豁出去,不讲理地说。这句话也不仅是对小牧,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太痛苦了!

“你这么说也对啦。”

“说不定,这正是狩野的陷阱。”小牧一针见血的这句话,令泽田顿时陷入沉默,“听我说,泽田。商品开发部说不定只是为了封住你的嘴而抛出的诱饵,简单来说就是要引诱你坠入他们的彀中。这样真的好吗?你就要这样把灵魂卖给恶魔了吗?你为什么要和自己正在讨伐的罪恶起舞呢?只要有狩野,在希望汽车就不会有将来,这不是你说的吗?”

“可能她打了没打通嘛。昨天一整晚家里的电话都没断过啊。”

“我说了,我还是我。就算调到商品开发部去,我也不会把良心卖掉。”

“真的很过分啊!”隔天一早,史绘便气鼓鼓地说,“始作俑者本人‘女王蜂’大人,竟然连一通道歉的电话都没有。明明学校已经通知她这件事了,照道理说,不是该立刻打电话给我们请罪吗?”

“怎么我看起来不是那样的。”小牧将苦涩的现实推到泽田眼前,“泽田啊,当你接受对方邀约时就输了啊!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就这样被狩野摸摸头乖乖跟着走?不是吧?你告诉我不是啊,泽田!”

昨天傍晚那件事,很快地在家长间传开了。当然,赤松第一个告知了史绘,之后便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结果,一整个晚上不断有以“赤松太太,我听说了哟”为开场白的电话打进家里。史绘连家事也无法动手,直到过了深夜十二点都还握着话筒。然而——

看到小牧露出恳求的眼光,泽田不禁用力握紧酒杯。低头看了一眼残余的半杯啤酒,他又将眼光放回小牧身上。

天空是深蓝色的。前天一直下到深夜的雨洗净了空气中的尘埃,北风凛冽的街道,一片湿冷刺骨。

“商品开发,是我的梦想啊!”

6

刹那间,小牧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是愕然地望着泽田。

摸摸长子的头,眼前浮现的泪水模糊了黄昏的景象。

“是吗?梦想是吗?那还真了不起呢!”小牧自暴自弃地抛下这句话后,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你,拓郎。”

“你听我说,小牧。”泽田忍耐着说,“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新的车种。那是孩提时代以来的梦想,而现在我有机会实现了。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了。不管有什么理由,我实现自己的梦想有什么错?”

“我觉得爸爸很有勇气。”拓郎像是说着什么开心的事,“因为我只是学爸爸而已啊。”

小牧挑衅的视线瞪着泽田。

“你让爸爸获得了勇气。面对连爸爸都无能为力的事态,你却靠自己一个人勇敢去解决。老实说,爸爸之前从不认为你是一个这么勇敢的孩子,直到今天才终于发现这点。或许是因为爸爸已经失去了像今天的你这样的勇气,是你让爸爸察觉到这一点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泽田。”小牧说,“梦想这种东西啊,握在手中的瞬间,就会变成现实。你或许很庆幸自己能进入商品开发部,可以从事你擅长的营销工作,可是啊,要知道希望汽车所处的立场依旧不变,只要别人一根手指就能把它推下悬崖。你想在这种摇摇欲坠、什么时候会自取灭亡都不知道的组织里追求梦想,根本是本末倒置。你所谓的梦想哪是什么梦想,只是海市蜃楼罢了。当你伸手去抓的瞬间,它就会化成泡沫消失,而当你察觉的时候,你也已经落入敌人手中了。那是诱惑你的陷阱啊,醒醒吧,泽田!”

拓郎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赤松。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泽田没来由地感到愤怒,“既然你这么关心公司的危机与将来,你去告发就好了啊?只会说为了家室不能冒险的家伙,哪有资格说这种风凉话!”

“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赤松说,“爸爸才应该要谢谢你。”

“你说得对,我承认。”小牧也不甘示弱地回应,“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成不了大器,所以才会那么尊敬你。结果呢?你太让人失望了。什么商品开发啊!事到如今自己平步青云,还真是恭喜你哦,泽田!”

“对不起,爸爸。”和拓郎一起走出学校时,他这么道歉了。

小牧说着,一口气喝干店员刚端来的酒,然后一边瞪着泽田,一边举起袖子擦干濡湿的嘴角。

双眼流露着恐惧,真下太太完全失去了回复的能力。

9

“真下太太。”赤松强自镇定着说,“如果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请在下次的班级会议上提出来好吗?还有,这次的盗窃事件,当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不是盗窃了,关于这方面的来龙去脉,我会一并在班级会议上向各位家长报告,到时候也请您和片山太太务必发表意见。”

这玩意儿未免太草率了。

真下的母亲全身僵硬,因愤怒与羞耻涨红了一张脸。她破口大骂:“你这孩子在乱说什么啊!”伸手甩了真下一巴掌。站在大哭的真下身边猛烈摇晃着身体、不断喘气的真下太太,徒然地想说些什么掩饰:“这、这不是真的!小彻,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隔着桌子与希望汽车的三浦对坐,井崎好不容易才忍下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冲动。

“是跟……我妈……”

三浦说,他们在一周前好不容易取得董事会的同意,促成这份重新拟定的事业计划,但井崎读完这份套句三浦的话来说,是由“各相关单位连续熬夜赶出来”的速成报告书之后,差点脱口而出的第一印象却是“这根本就是外表放大的中小企业搞出来的玩意儿”。

“她妈这样讲,是跟谁讲的啊!”

这份报告书的内容就是那么草率。

赤松伸出手抱住身旁的拓郎,但拓郎却挥开赤松的手,激动地质问真下:

然而,三浦脸上却挂着自我满足的表情,仿佛说着“数字什么的,要怎么改就能怎么改”。

“因为片山说,她听见她妈在讲要整垮赤松同学他爸……”

或许真是这样吧。

“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赤松问道。他并不打算生气,但却难掩声音中散发的怒气。

井崎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财务上的损益,其实就看如何解释而已。”

整垮?这个残酷的词语冲击着赤松内心。身边的拓郎依然一直瞪着真下。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换个角度、改个解释,损益数字其实可大可小,甚至连赤字都可以调整成黑字。

面对发火的母亲,真下又差点哭了起来:“那是片山说的啦!她说这样就可以整垮赤松了。”

更别说还只在事业计划的阶段,拟订计划的人高兴怎么写都可以。

“把话说清楚!”

一开始必定会拟出一份“绝对目标”的黑字计划吧;然而,当开始不确定目标是否能顺利达成时,只要改口为“部分黑字”即可,而当进一步面对落实与否的质询时,又只要再将目标改为“缩小赤字涨幅”,就能轻松过关。

“那是……”真下吞吞吐吐地不敢说。

现在希望汽车再次提出的这份事业计划书,正是依循此种朝令夕改的模式,完全依照结果调整目标所做出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诬陷拓郎呢?是谁提议要这么做的?”

仔细看这份计划书的内容,原本达成黑字的时期,已从当初提出的下一季延期为再下一季,再加上毫无落实迹象的裁员方案以及所谓“具有改善效果”的成本削减额,就是这些东西而已。

赤松只有一点不明白。

“这种东西根本是垃圾吧!”可以的话,井崎还真想这么说,然后一把揉烂这份报告书。不过,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总而言之,让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份计划书的内容吧。”

接下来,真下哭着说明的事件经过,果然几乎如同赤松的猜测一样。想要游戏软件的片山美香向真下借了五千日元,拿这笔钱和自己仅存的零用钱买了新发售的游戏软件。而这笔钱则是在她的“发薪日”之后还给真下的,只不过“还钱”的方式却是放进拓郎的书包里。片山美香说服真下,只要在还钱之前把钱当作被偷,两人就都不会被骂了。

三浦也似乎放下了一颗心。

“是片山她……她说要把钱……当作被偷的……”

“那就拜托你啦,井崎先生。不然,这次的事情可已经让我们狩野先生相当火大了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狩野火大又如何!井崎强忍嗤之以鼻的冲动,故意语带讽刺地说:“没想到对目标的预测前后相差竟然这么大,真是令人相当惊讶呢。改成这样,那么最初那份计划不是白做了吗?”

真下一边哭着,一边轻轻点头承认了。

“不,这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三浦说。

“真下同学,刚才赤松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预期之中?您是说这份新的事业计划书吗?”

受到在场所有人的注目,真下又哭了起来。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片山的女儿给利用的吧!

“是啊。上次提出的事业计划书的数字是接近预测值的上限,而这次提出的则是接近下限,如此而已。所以一切都还是在预期之中。”

“关于这一点就不是我能够说明的了。请校长先生您直接问真下同学吧。还是因为怕被妈妈骂,所以不敢说?”

“贵公司的预期数值范围还真广哪!”井崎忍不住讥讽,“不过,虽然提出的是接近下限的预测值,实际上的成绩一定不会是这样吧?相信贵公司必然会努力接近上限目标,甚至超越目标数字。只是为了实现这一点,必须拿出前所未有的崭新策略,这点不用我说吧?”

仓田校长还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那是当然。”三浦眯起眼睛,露出狐疑的表情,“你该不会是怀疑本公司提不出高明的经营策略吧?”

“借给别人?那他为什么又要说钱被偷了呢?”

就是这样子没错——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井崎还是忍了下来。他在心里想着,自己可真是越来越有耐性了。

“就像您所听到的那样,真下同学是自己把钱借给别人的。”

“高明与否,我想不是现在能判断的。比起这个,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份计划书可执行的程度有多高。”

赤松望着鼓着一张气呼呼的脸,整个人有如雕像般动也不动的真下母亲,以及哭泣不止的少年。

“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们吧?”三浦露出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赤松先生,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这个白痴……井崎心想,我才难以置信呢!一再往下修正目标的计划书,还敢提什么信任与否?

一边啜泣着,真下一边发出细微的声音这么说。才说到一半,他又开始放声大哭。

于是井崎闭上嘴不再回应,低头浏览着事业计划书。

“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他突然发现,这份报告书里省略了一件足以左右经营方针的要素。

真下哭得更大声了,然而也正是此时,众人都听见了哭声中夹杂着的道歉。高傲的真下太太眼睛睁得大到不能再大,看起来就像是整个人都要因打击而裂成碎片一般。

“关于那件事,贵公司打算不予置评吗?”

“呜……对不起!”

不知是否刻意装傻,只见三浦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拓郎无视于真下太太继续逼问。

“《周刊潮流》的报道啊。公司内部调查结果如何了呢?”

“你到底说不说,真下!”

“当然调查过了。计划书内之所以没写上,就是因为无须特别提出来。”

“这孩子真是太坏了!真是的,你们家究竟怎么教育小孩的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无须特别提出来?”

拓郎不为所动,以令人震慑的气势与真下母亲对峙。

井崎再次凝视着三浦那张平平板板、不带丝毫感情的脸。想起日前造访东京希望银行的榎本那充满自信的态度,他不禁追问:“敢问贵公司进行了哪些调查呢?”

这句话不是对自己的儿子,而是对拓郎喊的。

“我们询问过各相关部门,确认了报道内容并非事实!”三浦用冷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做出回应。

“你不要胡说八道!”

“询问?就只有这样?”对希望汽车轻忽事态的做法,井崎不由得感到惊讶,于是又问,“然后呢?至今希望汽车对这些事故究竟掌握到什么程度?发生事故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用了哪些方法,由谁来验证过这些事故原因,这些不都应该经过更客观公正的调查吗?”

拓郎的呐喊,几乎要把校长室里的花瓶都震出裂缝。不过,真下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也不遑多让。

榎本手头就有他亲自调查的事件名单。一边是对自家公司生产的货车事故毫不在乎的员工,一边是对事件表现关注与执着的周刊记者。希望汽车如何能有胜算?

“那五千日元到底是到哪儿去了!是你借给片山了不是吗?真下!你敢说不是吗?”

“不过我想,你应该没资格插嘴这些事吧?”自尊受伤的三浦对井崎提出反击。

以凝重的沉默代替回答的拓郎,似乎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不断哭泣的真下,只见他毫不留情地对着真下大喊:

“有没有资格还不知道吧!”井崎激动了起来,“等《周刊潮流》的报道出来后,你要怎么提出反驳?事前明明已经得知消息,却还只是口头询问相关部门草草了事,光凭这种轻率的做法,就敢判断报道内容并非属实?你们这种态度,又要如何说服看了报道之后不再相信希望汽车的民众?”

“我说得没错吧,拓郎?”

相较于井崎的危机意识,三浦则是轻蔑地笑了起来。对井崎的怒意有如火焰般,从那双可憎的狐狸眼中喷发而出。

面对一头雾水的校长,赤松不禁代替拓郎回应:“当然是有关偷钱那件事吧?

“那种报道,究竟能不能顺利刊登还不知道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赤松同学?”

三浦这种愚昧到无可救药的态度,令井崎不由得气急败坏,他连珠炮似的大喊:“三浦先生!请您认真一点看待这件事好吗!事故的原因出在希望汽车制造的货车上啊!为此已经死了一个人了!”

听见这句话,真下的母亲狐疑地望向仓田校长与坂本老师。

井崎忘不掉第一次读到那篇母子死伤事故报道时内心的冲击,也忘不了榎本那份名单上出现的“死亡”字样。人命究竟有多贵重,这个叫三浦的男人一点也不明白——不,不只是三浦,希望汽车公司全体都不明白。对这个眼中只有自己的自大企业来说,即使有人因此而丧失了性命,还是可以认为与自己无关而不屑一顾。

“要是你不说,我就要说了哦。真下!这样也没关系吗?”拓郎叫喊着。

“死亡事故?哦,你是说横滨母子死伤事故啊!”三浦仿佛说着无关痛痒的小事,“那起事故的原因是维修不当哦。而且我想你应该也听说了吧,被害者正对那家货运公司提出诉讼。这责任很明显在对方身上嘛!”

真下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拓郎却对她置之不理。

当然,井崎也听说了这件事。

“你这孩子想做什么!”

“会被提出诉讼也是当然的。明明就是维修不当肇事,却还为了推卸责任来向本公司要求归还零件,那个经营者根本就是流氓无赖嘛!”

而真下终于开始号啕大哭。

那“像无赖般的经营者”也在几天前,就希望汽车针对零件归还问题提出诉讼。虽然这则新闻篇幅不大,但已经引起媒体关注也是不争的事实。

迅雷不及掩耳,拓郎突然摆脱赤松,踢开沙发跑到真下身边,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大喊:“你说啊!真下!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赤松急忙和校长合力,将猛烈摇晃着真下的拓郎隔开。

井崎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被打活该!”

“这个事件已经引起社会关注了。不管是《周刊潮流》的报道,还是贵公司与货运公司之间的兴讼,贵公司的反驳都能确实站得住脚吗?如果没问题的话,周刊杂志就算了,为何说服不了货运公司呢?”

“拓郎!”赤松摇晃拓郎的身体,“可是打架就能解决问题吗?不是这样的吧?”

“因为对方是无赖啊!”三浦不由分说地回答,“公司撑不下去了,就想到把责任转嫁到本公司来。一定是这样的嘛!”

“才没有在找呢!”拓郎很坚持,“因为害怕片山和真下的妈妈,所以老师只是装成在找的样子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去找!”

“贵公司对这家货运公司做过征信调查了吗?”

“你在说什么话,老师不也说了会相信你,会找出真正的犯人来吗?”

“当然。不就是位于世田谷的一家小公司吗?”三浦显露出对赤松货运完全轻蔑的态度,还顺便加了一句,“听说他们的主要往来银行还是贵行呢。”这件事井崎倒是第一次听说。

“爸爸你还不是无法解决问题!”孩子一针见血的话令赤松倒抽了一口气,“我被大家当成小偷欺负,爸爸还不是帮不了我!”

“好像是自由之丘分行吧。我是不知道和贵行的交情如何,总之是一家恶劣的公司啦。”

“拓郎!有话好好说。用这种方式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哦!”

结束和三浦的会面后,井崎前往融资部。

赤松用尽力气按住拓郎的肩膀,扳过他的身体。

找到任职于融资部的友人今中郁夫后,井崎出示手中那份归档在希望汽车文件夹里的新闻剪报。

赤松慌忙阻止,却依然无法理解一向乖巧听话的拓郎为什么会这么做。即使是现在,拓郎还是以赤松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真下,一副想立刻冲上去打架的模样。

“听说这家公司和自由之丘分行有往来,知道是谁负责对接吗?”

“拓郎,不要这样!”

“自由之丘分行应该属于第三事业群……喂,玉置!”

以不输给真下太太音量大喊出声的是拓郎。他用与刚才瞪视真下彻一样的愤怒眼神看着真下太太,接着又转向同学真下。

今中对邻座的男人出声问道:“自由之丘分行是你负责的吧?这位是营业总部的井崎调查委员,他有些事想问。”

“我没有偷钱!”

将井崎交给玉置后,今中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主要负责中小企业授信工作的融资部门,就像是银行里的工厂。井崎一边感受着融资部杀气腾腾般的工作气氛,一边问玉置是否知道赤松货运这家公司最近的动向。

“你到底是怎么教小孩的?偷钱就算了,竟然还打人!这个坏孩子到底对我家小彻有什么不满?”

“哦,就是引起事故那家公司啊!”玉置马上有了反应,“那家公司应该快垮了吧?”

赤松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应。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了,是你家小孩动手殴打我家小彻的吧?”

玉置拿出自由之丘分行的资料让惊讶的井崎看,那是自由之丘分行长的电子裁决书。一眼瞥见上方的标题写着“回收方针”和两天前的日期,井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真下的母亲穿着牛仔裤与羽绒外套,一口气冲到了儿子身边:“小彻!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语毕,她转过身,对赤松及拓郎投以恶狠狠的愤怒眼神。

“回收……业绩严重恶化到这个地步吗?”

迸出这句话的是一旁的拓郎,这使得赤松更加惊讶了。此时,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小彻”,校长室的门被人用力打开了。

“听说已经无法避免赤字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合规。自由之丘分行的预测是,该公司负责人即将因业务过失致死遭警方逮捕,如此一来,公司也唯有破产一途。”

“你说啊,真下!”

“但现在应该还没被逮捕啊?”

仓田校长也在一旁插嘴。从刚才就一直抽抽噎噎的真下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田坂先生做事很严格,他的原则就是回收要趁早。这我也是听来的,不过据说他在担任难波分行长时,曾有一家往来公司的社长因欺诈被捕,而在逮捕之前就曾利用本行的融资作为筹码进行欺诈。”

“真下同学,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你也别不说话啊!”

这件事井崎也略有耳闻。那是一家恶意不动产业主,利用向银行融资来的资金取信被害人,借以诈骗土地权状而引发的刑事案件。

没有回答。然而,瞪着真下的拓郎,眼中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了。

“结果,虽然因为融资手续没有问题,当时的分行长田坂也不需负担刑责,可是在那之后,他对这类事情就变得非常神经质。我想,他或许也想借此证明他的工作在合规上是没有瑕疵的吧?”

低头道着歉,赤松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看着一旁的拓郎,赤松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拓郎?”

“那为了分行长个人的原因而被迫还款的公司,也未免太可怜了吧!”

“真抱歉。”

井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坂本老师应该已经告诉您了吧?这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吵了起来。虽然已经放学了,他们却在操场上打了一架。问过其他目击的同学,大家都说是拓郎突然冲上去打人的。”

“那位田坂分行长就是这种人啊。不管往来对象有什么苦衷,他都不为所动。”

正在向两个孩子问话的校长仓田一见赤松便马上站了起来,露出困扰的表情看着两个孩子。

“这太过分了吧……”

“赤松先生,您来了。”

玉置想了想又说:“这家赤松货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赤松原本预期拓郎或许会因为受到老师斥责而哭肿双眼,没想到会看到眼前拓郎因愤怒而苍白颤抖的模样。即使赤松来了,他却连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始终露出悲愤的表情睥睨着真下。赤松从未看过拓郎这么生气,从他身上蓝色外套的脏污程度可知,他一定和真下大打了一架。而与赤松的想象相反的是,低着头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真下却哭肿了双眼,脸上还脏兮兮地沾着泥巴,白毛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他们现在和希望汽车之间有点纠纷。”

赤松走出办公室,小跑步朝着学校前去。他一边跑着,一边打电话告知史绘此事,还得安慰因不安而生起气来的她。冲进学校之后,赤松随着前来迎接的坂本老师来到校长室,拓郎和吵架对象真下已经在里面了。

井崎请玉置找出记录着赤松货运详细业绩的资料,开始浏览了起来。

“我明白了,现在就过去。”

关于事故的第一份备忘报告,日期是事故发生的隔天。在这个阶段的报告中,分行长就已经指出了合规的问题。从报告上追加的几点内容,井崎也得知了事故发生后赤松货运所面临的是何等苦境。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亲自来学校一趟,帮忙问问拓郎呢?我想拓郎看到爸爸来,应该也比较愿意说话。”

社会舆论、重要客户的背离、往来银行以合规为由拒绝融资……

真下?赤松想起拓郎偷听自己和史绘谈话的事。不会吧……

虽然中小企业的经营本来就如履薄冰,但谁能料想得到十月发生事故之后,这家公司的命运竟会恶劣至此。现在的赤松货运不但失去社会信用,因融资失败而苦于周转不灵,还必须面对东京希望银行回收方针之下的催款。即使如此,赤松货运依然勇敢地面对一切。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回答。其实,他吵架的对象是真下同学。我想一定是事出有因。”

“赤松货运这家公司,过去可曾延迟还款?”井崎问。

“真是抱歉,老师。那拓郎是怎么说的呢?”

“没有。”玉置回答,“不过听说这个月的资金周转情形相当不乐观。事实上,他们上个月就已经很惨了,好像是往来厂商答应让他们延期付款,才总算平安度过。”

“我现在正带他到教师室问话,可是他怎样也不肯告诉我原因。”

“其实我觉得再多提供一点协助给他们也无妨啊。非这么做不可吗?赤松货运只有和本行单一往来吧?”

平常乖巧听话的拓郎,从未和同学吵过架。

玉置也垂下两道八字眉,苦着脸说:“是啊,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可是还必须尊重第一线分行的意见。赤松货运濒临破产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这边提不出足够的材料,实在难以说服分行撤回回收方针。不得已也只好同意了。”

“我家的拓郎?”

自由之丘分行判断赤松货运不合规,实在言之过早。赤松货运承受的是诬陷与冤罪,却遭受东京希望银行回收方针的对待;然而,井崎却无法对这家公司伸出援手。自己所在之处与自由之丘分行,除了公司名称之外没有任何连接点,所以井崎也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

才刚回到办公室,正想好好喘口气的赤松,不由得惊讶地反问:

只希望真相大白之前,赤松货运可以撑得下去。然而现在看来——

这刚好是赤松在山本电器行和片山美香谈过的隔天下午。

有什么开始失去控制了。

“事实上,拓郎同学在学校里和同学大吵了一架,我想应该要通知您……”

回到办公桌前,井崎望着桌上的月历,最后目光猛然停在下周一,写着“19”这个数字的日期上。

官司终于要开打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之下,赤松也振作起精神,在电话里和小诸商谈了一些之后的应对之道。就在他刚挂上电话之际,马上又接到尾山西小学坂本老师打来的电话。

这天应该就是《周刊潮流》刊出丑闻报道的日子。

“谢谢您,律师。接下来也要麻烦您了。”

究竟到了这天,事态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而希望汽车在面对社会大众汹涌而至的质疑时,又会采取何种态度面对?

当天下午,赤松的手机接到小诸律师来电,告知诉状已顺利受理的消息。

榎本的报道是否真能拥有瞬间摧毁希望汽车事业计划书的威力呢?

5

在目睹这一切发生之前,井崎无法完成提案书,就连一行都无法下笔。

就在同一天,赤松也对东京地方法院提出了要求希望汽车归还零件,以及对该公司请求损害赔偿的诉状。

带着郁闷的情绪,井崎将那份事业计划书丢进待办事项活页夹。

泽田精心策划的告发剧本以及击垮狩野的作战计划,将就此告一段落。现在,泽田就像办妥了通往崭新人生的手续,踏上通往实现梦想的快捷方式。

10

心满意足地看着首次露出笑容的泽田,滨崎不忘再次提醒:“人事异动的事直到正式发布为止,都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今天谢谢各位,牺牲难得的假日来此聚会。”

不管哪一科,对泽田来说都没有差别。

这天不巧的又是个坏天气,天空下着冰冷的冻雨。一边听着班主任坂本老师用生硬表情说着的开场白,一边朦朦胧胧地从五年级教室里望着窗外被阴郁雨云覆盖的天空,赤松心想,昨天的晴天简直就像是谎言一样。

“很抱歉,因为年资的关系,你这次无法升职,应该一样是科长职等。只是,究竟会分配到哪个科还不知道,得和商品开发部部长商量过才能决定。不过我们会尽量尊重你的意愿。”

教室里,五年级二班四十个学生的家长几乎都到齐了。或许是假日的关系,出席者当中不乏父亲的身影,使得今天的班级会议和平日的家长会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氛。包括自己在内,身材高大的父亲们坐在小学生用的椅子上,看来真是相当滑稽,然而众人听着坂本老师报告盗窃事件始末的脸上表情,又是相当严肃。

此时滨崎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在侧耳倾听班主任老师发言的这些家长之中,引起这场轩然大波的片山淑子也在其中。原本以为她将缺席,但出乎赤松意料,片山穿着平日在校长室见到她时一样的套装,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位置。她听着坂本的报告,不时和身边的真下太太交头接耳,她那副样子,根本看不出对自己女儿引起这次事件有丝毫的反省。

“我会挂什么头衔?”

这从她在集会开始前,即使看到赤松也不低头道歉,反而视若无睹别过头去的态度亦可见一斑。

“当然。年底比较忙,这件事越早敲定越好吧。这样一来,过完年你就是属于新部门的一分子了。”

对片山和真下来说,可能根本不知道礼数是什么吧!

“我的继任人选也会同时发表吗?”

赤松在心里这样想着。

泽田拿起日程簿查看。

说起来,这天的集会原本是在片山的提议之下召开的。她的目的也很明显,绝对是为了批判学校方面调查盗窃案的做法,以及对她口中的犯人赤松公开问罪。召开这场会议的动机,除了恶意之外没有别的。

“既然现在你的心意确定了,那事情就可以马上开始进行。快的话,或许赶得上下次发布人事命令。”

然而,就在集会开始前,校长和班主任老师却分别对赤松表示,考虑到对学童们的影响,希望不要太详细提及事件查明后的真相。事实上,就算不在班级会议上发表,根据拓郎的说法,在学校里同学们也都已经知道了真下和片山所做的事,相信家长们也都听说了。

这真的是那么值得庆幸的事吗?

今天的集会若只用来挞伐片山与真下不但没有意义,赤松也认为具体该做的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相同事端,最好在集会上呼吁家长们别再让孩子带巨额现金到校。

不是道谢,而是恭喜。

于是整场班级会议就由坂本老师简要说明事情经过与今后对策之后,再由仓田校长发表总结意见。

泽田内心仅存的一点犹豫,也因滨崎这句话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握手的画面,简直就像两国元首建交般夸张。

“那么,也请赤松会长发表意见。”

“恭喜你啊。”

会议开始约莫一小时后,校长请赤松发言。会议过程中既没有家长提问,气氛也比想象中和谐,差不多该是结束会议的时候了。

原本他还想着不知道滨崎会做何反应,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滨崎竟是立刻伸出右手,紧紧握住泽田的手。

赤松站起身来,先对全体行一鞠躬。

“我想了很久,”泽田说,“决定接受您前几天的提议。”

“就如刚才校长先生以及坂本老师所说,这次的盗窃事件详细情形以及真正的犯人在此就不公开了。只是在此敝人不以家长会会长的身份,而是想以受害者的身份说一句话。”此话一出,席间便有好几名家长颔首表示理解,“首先,我必须诚实地说,这一连串的骚动除了造成各位的困扰也令各位担心外,本人也感到不甚愉快。谁都会有产生误会的时候,我也明白身为家长想要相信自己孩子的心情。不过,当知道是自己的误会之后,是否应该对造成困扰的对象致意呢?身为一个家长,同时也身为一名社会人士,却不懂得这个道理,我觉得这是比较大的问题。”

隔着会议桌相对而坐,滨崎脸上因期待而发光。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又或者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期待,泽田看在眼里,却依然无法理解。

瞥向台下家长的最后方,只见片山和真下互望了对方后,同时怒视着赤松。

“你当然是来给我好消息的吧?”

“我想各位家长一定也都同意,正式向对方道歉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然而,这次事件发生后,肇事者不论是对学校或是对我本人都无任何表示,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并不是钱找回来就好,更别说在这次事件中钱根本不是失窃,我认为事情应该在正式道歉与反省后,才算真正落幕。我并不强求在今天这个会场获得道歉,只是我深切认为,这次事件其实正是由家长这种不符常理的心态所造成的。相信不只是我,有相同感想的家长应该也不少吧?我只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一样的事。以上就是我对本次事件简单的感想。”

说着,滨崎带着泽田走进人事部内的小会议室。

在这段简短的发言之中,赤松异于往常地对片山与真下表现了批判的态度,而从台下众多家长的表情也可看出,不少人对这番话颇有同感。可见即使没有当面明说,不满“女王蜂”作为的人还是很多。

“你终于来了啊,泽田老弟!我们到这边详谈吧。”

教室里充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到处都是轻声的交头接耳。校长清了清喉咙后,再次站起身来。

一眼看见踏进人事部楼层的泽田,滨崎马上堆起满脸的笑容前来迎接。

“谢谢赤松会长。那么,今天的临时班级会议就到此……”

第二天早上,泽田前往拜会人事部的滨崎。

赤松原本正望着被雨打湿的窗玻璃,听见校长的话突然中断,奇怪地转头一看,只见校长愣愣地望着教室后方。

说罢,泽田举起手中的啤酒杯一饮而尽。原本泽田的体质就不擅长喝酒,酒精一下肚,意识马上开始变得朦胧,眼角也热了起来。小牧看着这样的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化为一声叹息,最后只是举起手中酒杯,什么也没说。

站在那里的片山,正举手表示打算发言。

“也好,等喝完这杯啤酒我就回去。”

“啊,片山太太,请说。”

“最近流行感冒啊,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好了。”

在校长这么一说之下,教室里全体家长都回头对片山行以注目礼。片山站起身来,赤松还以为她要趁此机会道歉。

“抱歉。”泽田连忙道歉。

“对于赤松会长的片面之词,我也有话要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片山望向赤松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小牧的叫声再次将泽田拉回现实之中。

“追根究底,这次的事件原本不过就是孩子们之间单纯的金钱借贷。据孩子们的说法,一开始谁也没朝盗窃的方向去想。那么究竟为什么事态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呢?我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为什么赤松先生的孩子会被误以为是窃贼而变成今天的受害者呢?会长您本身对于这一点,难道没有需要反省的地方吗?”

“喂,泽田。泽田——”

反省?片山出乎意料的说辞点燃了赤松胸中的怒火。

英里子的话,更加搅乱泽田这样的心情,引诱他陷入安静却失序的混乱之中。

“我很意外会从会长口中听到‘不符常理’这种话。日前发生的交通事故,赤松先生的过失导致一人死亡,这件事想必各位都知道吧?警方还在搜查中,被害者家属也提出了诉讼。我想反问赤松先生,你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才违反常理呢?”

此刻出现在泽田心中的,却不是即将实现梦想的雀跃欣喜,而是一种砂纸颗粒般粗糙的感觉。那种感情既不纯粹也不透明,甚至难以切割……

片山露出令人憎恶的表情抬了抬下巴。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说起来,这次事件的导火线,就是因为我家孩子看不过去你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因此赤松先生,我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向你道歉。相反,该道歉的人是你吧?”

所以,剩下的就是伸出手了。

全体家长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到赤松身上。其中虽然不乏同情者,但无奈的是也有赞同片山点头称是的人,令赤松倍受打击。

这个梦想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只要伸出手就能掌握在其中。

“今天之所以特地邀请各位来参加这场临时班级会议,其实是出自我的提议。实在是因为校长和老师、当然还有家长会会长都对事件无动于衷,我才不得已提出建言。我想说的是,事件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问题是赤松先生这种不诚实的行为,这种会引起社会批判,甚至遭警方逮捕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本校的家长会会长。在此也希望各位家长好好思考这一点。怎么样?各位认为赤松先生真的适合担任本校家长会会长一职吗?”

事实上,泽田之所以想借由揭发质保部隐瞒召回一事击垮狩野,背后的原因就在这里。在泽田一连串的行动下,他视线的前方永远都有着自己的梦想。那双眼睛,和孩提时代那个纯粹热爱汽车的少年,闪烁的应当是同样的目光吧!那是个拿着在调布经营洗衣店的父亲买给自己的迷你小汽车,让它绕行在洗衣机和烘衣机林立的狭窄通道之间的年代。SKYLINE、CELICA、TOYOTA 2000GT,都是少年的憧憬。玩到连烤漆都脱落殆尽的小汽车,直到如今仍在泽田心中闪耀着宛若全新的光芒。总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点子开发出一部车,且让这部车也能成为风靡少年们的迷你小汽车。

片山顿了一顿,环顾全场后接着说:“还有三个月就是毕业典礼的季节了。在毕业生们踏出校门迎向人生新阶段这重要时刻,由赤松会长代表家长致辞真的合宜吗?有可能即将被逮捕的人,有资格站在台上对孩子们发表演说吗?至少就我的认知来看,这是不能接受的事。”

那就是狩野。与制造部直接相关的商品开发部,是与销售部有着一线之隔的神圣领域;而有如守护神般站在那领域入口的,正是狩野威这个人。

片山说完这番话后,目光再度瞪视着赤松:“赤松先生,我不想在今天的班级会议上对你的会长身份做任何评断,然而,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具备常识的话,请你立刻请辞家长会会长职位。我想在场有许多家长也都如此希望。由刑事案件的嫌疑犯担任家长会会长,想想就可怕!容许这种事发生,才真的令人怀疑有没有常识吧!我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公司组织是个站在不同地位时,看到的东西也不同的地方。即便是身处同一个职场,科长和副科长看到的世界也不尽相同。公司里有着肉眼看不见的地图,每一次的升迁,都是在眼前展开一幅新的地图。新的地图上画着新的领域,里面有着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的特产,这是泽田所察觉到的事。而从这些地图上,泽田也清楚地看见了,是什么在阻挡着自己的梦想。

语毕,片山愤然回座。

同时,这样的实战经验与历练也教会了泽田,想要在希望汽车这特殊的组织中生存下去,靠的绝对是长袖善舞的政治手段。之后他奉调销售部,经过组织改造之后隶属于现在的部门。直到现在,以物流部时期培养出的谋略手腕与斡旋手法为武器,泽田成了部内公认的“有为分子”,确立了扎实的基础。当他来到销售部五年后升任为科长时,也开始看见当年在物流部时所难以窥见的组织内关系图。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空气。

这里有的是彻底的阶级意识与选民思想。在有着三万五千员工的这一大集团里,这种思想如地底水脉般不断蔓延,成为组织的血脉。面对这种思想唯有克服,而非否定。要想在希望汽车这个组织中生存下去,实现梦想,就得忍受这样的考验,并且超越它。

赤松握拳的手因愤怒而颤抖。

为了在物流部门里顺利工作,他首先得说服制造部门高高在上的对接负责人,接着更得说服他的上级。这个组织就像打开之后不断出现不同尺寸玩偶的俄罗斯套娃,在这里面工作像是攀爬一道又陡又长的斜坡,需要不懈的努力与不屈不挠的毅力。眼见同时期入部的同事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工作一个个遭到异动,泽田这么告诉自己:奋战的对象不是个人,而是整个组织。

这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虽然这么想,但环顾教室里不敢正视自己的家长们就知道,即使大多数人都认为片山说得太过分,却也无法完全反驳她。

对于在战前生产战车,战后由履带转为轮胎,以生产承袭战车厚重庞大印象的四轮驱动车为主,呈现出一般汽车制造厂所没有的特色,并因而博得很高评价的希望汽车而言,制造部门是最被器重的单位。毫不讳言“没有希望集团就没有员工个人”的母公司思想,在现代化公司分门别类的管理之下,就某种意义看来,结果是由制造部门继承了最纯正的传统,而隶属这部门的员工也都秉持着根深蒂固的精英意识与官僚主义。在此背景下,比起成本,骄傲的自尊心更重于一切的风气,使得泽田连一个小零件的去留都无法擅自决定。

“赤松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校长小心翼翼地问。

转机在他三十岁时来临。这时,泽田隶属物流部,负责协调国内工厂的材料调度。当时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上碰到障碍,不仅需要面对客户,公司内部的调度协调更让他吃尽了苦头。二十几岁的时候光想着汽车和客户的事就够了,不过此时还需要站在公司内部的角度思考,让工作变得意想不到地复杂。

“没有。”赤松摇摇头。

他真的很喜欢汽车,也怀抱着总有一天自己开发的汽车能够问世的梦想,进入了这家公司。二十几岁时的自己拥有纯粹的梦想与希望,当时的他隶属于事业部,负责与国内外的经销商接洽。站在销售的最前线,每天思考的就是消费者所追求的是什么样的汽车,以及如何去满足消费者的各种需求。如今回想起来,身为汽车公司员工,那是一段多么宝贵而充实的时光。

因愤怒而一片空白的脑袋,使得赤松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茫然中只听见校长宣布闭会的声音。

一直失眠到天亮的泽田,开始回想起进入希望汽车至今二十年间的种种。

“你为什么不反驳她呢?”

英里子停了下来,凝视着泽田的眼眶里竟盈满着泪水,“可是,说老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是个更勇于奋战的人。”

史绘不甘心地皱着眉,这么质问赤松。回到家后,满心期待地说着“如何如何”追问班级会议内容的史绘,原本一定以为能从赤松口中,听到片山和真下在班级会议上被群起攻击的实况报告吧。

“工作看的不是表面,也不需要说漂亮话。”英里子说,“我很喜欢现在这份电台主持人的工作,这也是我一直想从事的。我希望你也能对自己的工作有这份自信,做一个这样的上班族。为此,或许你必须牺牲一些什么,或背叛某些人,可是,谁都不能责怪想要抓住梦想的人,因为努力的价值是不可取代的。所以我觉得没关系,只要那是你的决定,可是……”

结果,史绘看到的是不愉快写满脸上的赤松。察觉到丈夫的异常,又听他讷讷讲完整起事件的经过后,史绘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当他这么说时,英里子只是叹了一口气,回了一句“是吗”。当晚,英里子陪自己喝着红酒,却不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泽田受不了无言的压力,辩解着:“一直待在客服策略科,处理投诉也不是办法啊!”

“我也想反驳啊!”赤松说,“可是,就算反驳了又能怎样?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不对。又没有证据,在人家耳朵里听起来只是狡辩而已。”

不经意地,泽田想起了和英里子之间的对话。“我决定要去商品开发部了。那里才有我想做的工作。”

“可是那件事和这件事是两回事啊!你说清楚就好了呀。”史绘说,“那个女人以为她是谁啊!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拓郎当成罪人,现在还反过来要我们道歉?开什么玩笑,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泽田怀抱着罪恶感,点点头表示同意。面对真心为自己担忧的小牧,他却怎样也无法说出滨崎拿人事案作为交换条件,与自己交涉的事。泽田即将背叛眼前的小牧,投入狩野麾下,这种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打着派阀伦理与仁义道德的大旗,最后为的还是自己的利益。不只是小牧,泽田背叛的还有代理部长野坂,甚至是部下北村。泽田只能独自怀抱着这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史绘说得没错。

“那本周刊是每周一发行的吧。我看十九日也就是星期一那天,很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但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赤松最受打击的,其实并非片山自私的发言,而是同意她说辞的家长为数不少这件事。

泽田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当时滨崎说得的确颇有把握,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亮出证据。更何况,滨崎这个人说的话本来就不能完全相信。当然,能够阻止媒体的话是最好,可是万一不能的话,希望汽车将会落入无可挽救的窘境。泽田的告发书再怎么说,都是出于改善公司内部体制的出发点,至于希望汽车全体失去社会信誉,并非他所乐见。

“除了片山之外,还有其他家长认为我不适合任职。”

“消息来源可靠吗?”

史绘默默凝视着餐桌。早上十点开始的班级会议,其实十一点多就结束了,但眼前的赤松看起来,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整个人筋疲力尽。

小牧眯起眼睛望向泽田。

“我并不是贪恋家长会会长的位子。”赤松说,“当初也是大家拜托我才当的,如果现在大家希望我请辞,要我随时不干都可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从某人那里听说有这可能。”

“这样怎么行呢!”史绘说,“这样绝对不行!不管‘女王蜂’说什么,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清白的,就不要那么做,连想都不要那样想。我求求你,替孩子想想,他们是那么相信爸爸!”

“真的假的?有什么办法?”

赤松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见泽田这句话,小牧不禁瞠目结舌。

“赤松货运受的冤屈一定能洗清的。到时候一定要让‘女王蜂’和赞同她的家长刮目相看。后天《周刊潮流》的报道就会出来了,不是吗?把那个寄给片山太太看啊!这样才能出一口气。读了那篇报道,那个女人就会发现自己有多蠢,有多失礼!”

“我听说,还是有办法阻止那个。”

惊讶于史绘竟然这么生气,赤松也只能点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对了,《周刊潮流》那边也差不多该有什么动作了吧?谣传《周刊潮流》好几次通过公关部想进行采访,通通都被拒绝掉了呢。看来,周刊那边也调查得差不多了,只差临门一脚了呢!我估计再过不久就会有丑闻爆发了。要是事态演变成那样,你那份告发书倒算是小意思了。”

榛名银行的融资、东京希望银行的债权回收通告、与希望汽车之间争执不下的零件归还事宜、官司……这些乍看之下各不相干的事,现在全都归纳到同一件事上了。对于这个发现,赤松甚至感到一阵畏惧。

就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这么不干脆的态度。

没错。

“没这回事,事情才正要开始。”

星期一,世界就要改变了。

“喂,你没问题吧,泽田?这样很不像你哦!你是不是被胆小鬼附身了啊?”

齿轮倒转,发出尖锐高音切换运行的轨道。这个瞬间即将到来。

泽田知道自己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但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而现在,只有静静等待那一刻。

“只能说,还没看到什么动向吧。”

听着史绘继续发出愤慨的唠叨,赤松紧紧闭上眼睛。

小牧瞪大了眼睛。毕竟这么吞吞吐吐的泽田可是很少见的。

11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比起下着冷雨的昨日,今天有个更湿冷的早晨。

“那就没关系啦……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从星期六早上开始便下个不停的冻雨,一直下到星期天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到了半夜才总算停歇。

一根小刺刺入泽田心中。

早晨六点半,一如往常起床的泽田,离开妻子还沉睡着的被窝,和平时一样,自己用平底锅煎好火腿和鸡蛋,并用面包夹起来。

“抱歉,害你担心了。”

他将面包放进大盘子里,再倒上一杯冰牛奶。

“你搞什么啊?”小牧傻眼地说,“我是在问大人您送出那份告发书之后,现在进展怎么样了?有什么动起来了吗?我很在意狩野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管啊。”

说真的,他不是没有罪恶感;但是,人生中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同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不管谁说了什么,或被人怎么看待,为自己抓住这个机会并没有错——泽田这么想着,压抑住内心的情感。

“哦,抱歉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他在咖啡壶里装了水,放进泽田家必备的一人份埃塞俄比亚咖啡。简单清洗了盘子和牛奶杯,从玄关拿回今天的报纸,他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浏览今天的新闻头条。泽田读报的方式是先确认是否有和自己相关的新闻事件,然后才开始挑选感兴趣的报道。

泽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小牧连声叫唤下才回过神来。回到现实的泽田,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新桥的烧烤店吧台前,手里还抓着啤酒杯,正皱着眉头盯着菜单出神。

然而今天,泽田最先打开的却是社会版。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泽田?”

泽田的视线扫过版面的每个角落,确认是否刊载了与希望汽车相关的新闻。为防万一,同样的动作还重复了两次。没有任何相关报道。确定了这一点后,泽田才开始一如往常地喝着咖啡,随性读报,之后比平常提早五分钟离开家门。

所以这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泽田如此坚信着,不,是说服自己如此坚信。不管用什么方法下手,只要能抓住梦想就好。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达成目标。

来到附近的车站,泽田站在平常不会停留的书报摊前,口中吐出的气息化成白烟,空气冰冷得让耳朵都痛了起来。

在希望汽车这个组织里,想要生存下去,半吊子的正义感只会碍事而已。只有能帮助自己实现自我利益的高明策略,才是唯一重要的手段。换句话说,正义和利益毫不相关。当然,泽田并不认为应该否定追求正义的行为,只是自己绝对不会为这件事全心投入。身为希望人,他在履行职务时,为的不是实现正义,而是个人利益的彻底达成。就像硬币一样,公司和工作也是互为表里的存在。像个刚踏上社会的毛头小子一样,只懂得顾及表面的人,注定永远抓不到想要的机会。

泽田从书报摊架上取下的是《周刊潮流》。从零钱包里取出三百日元放在店员掌心后,泽田抱着杂志往检票口走去。

这时,泽田发现近日以来自己内心浮动的某种感情,开始令人不舒服地翻涌了起来。

站在拥挤的月台上,泽田跳过一班客满的电车,怀抱些许紧张的心情,摊开刚买的周刊杂志。

“这样的话,我应该勉强算是杂食动物吧?”小牧半是自我调侃地这么说,还不忘讥讽了泽田一下,“是不是啊,肉食动物?”

同一时间,东京希望银行的井崎也在代代木上原站的月台上等待头班车。不久,银色车身漆着绿色线条的电车滑进了月台,井崎乘上电车。在电车上他读着的,也不是平常买的《日经新闻》,而是刚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最新一期周刊杂志。

“在公司这个组织里,不懂政治运作的人就像草食动物。”

望着封面文字几秒后,井崎这才急急翻开内页。这期周刊不乏令井崎在意的内容,像是采访私立小学入学考的报道,或是井崎偷偷爱慕的女明星绯闻。然而,这时的井崎无心停下目光阅读这些报道。在开动的电车中,他专心地翻阅杂志,找寻他想看的目标。

“左右都是下地狱是吗?上班族没什么比这更悲哀的了。果然不能随便发挥正义感啊!”

几分钟后,坐在逐渐拥挤的电车里,井崎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情。

“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匿名告发的关系。”泽田说,“要是他当初能光明正大地具名上告,就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不过就算那样,以我们公司的风气,要待下去恐怕也很辛苦。”

昨晚,钻进棉被里好久之后,赤松都还听得见庭院里的雨声而难以入眠。其间,脑海中不断浮现各种事物。接到事故报告的那个瞬间、柚木家的丧礼、被害者的遗照、与希望汽车交手的种种过程——脑海中,许许多多的人事物和言语片段,不断浮现又消失。

“原来如此,那杉本该怎么办才好啊!”

怎么可能睡得着。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我认为还有别的原因。”泽田说,“就算之后查出杉本真进行了内部告发,公司也将受限于法律而不能随便将他降职。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就先对他下手。如此一来,就算发生什么问题,也可以坚称不是因为内部告发而暗中惩罚。”

现在,赤松正站在人生的关卡上。

“不……”小牧握着啤酒杯,露出义愤填膺的目光,“那倒是没有,顶多只是可疑而已。但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就是狩野的作风啊。”

不只是赤松,史绘和孩子们、赤松货运的员工们,大家全都站在人生的交叉点上。

“惩罚人事令?”泽田问,“难道有证据足以证明,杉本进行了内部告发吗?”

今天早晨发行的《周刊潮流》,究竟会刊出怎样的报道呢?尽管不论怎么想都没有答案,但赤松还是忍不住在脑中推测起那内容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大阪分公司虽然也有质量保证部门,但你也知道,那里只是奉命行事的单位,根本没有设置研究中心。因此,对杉本这种研究出身的人员来说,奉调大阪除了就近返乡之外没有其他好处。这很明显是惩罚人事令,我看杉本应该会自动请辞。”

这一期,或许会在封面上大大地以“希望汽车隐瞒召回丑闻”作为头条吧!报道中会对希望汽车投以什么样的怀疑,又会怎么描述赤松货运呢?不同程度的描写,对事件造成的影响程度也会大不相同。

然而,泽田这样的推测,马上被小牧给否定了。

只有一件事能够确定,那就是这篇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赤松货运带来负面影响。否定维修不当的说法,对形同孤立无援的赤松货运来说,无疑是一股强力援军。

这种调动法很难说是好是坏。对出身关西的杉本来说,未尝不能解释为调回家乡。

当然,希望汽车的态度一定不会因为这篇报道而马上改变。以合规为由拒绝融资的东京希望银行也不可能马上撤回方针。被害者家属柚木雅史,是否会因这篇报道而考虑撤销对赤松的提诉也未可知。

“大阪?”

然而,对于那些一口咬定赤松过失的人,这篇报道毫无疑问,至少会激起一点涟漪。

“杉本终于被调职了。”小牧对泽田投以严肃的目光,“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听说是今天一早的人事命令,被调到大阪分公司去了。”

赤松就这样,在几乎一夜无眠的状态下,迎向令人紧张的早晨。

4

早晨六点天色还暗时,赤松就已经起床,摊开从玄关取回的报纸。身体的疲倦丝毫没有恢复,心情依然沉甸甸地如同铅块般压迫着胃部。隔着蕾丝窗帘望向窗外昏暗的天色,赤松自己泡了杯咖啡喝了起来。

只能任凭体内涌现的那股自我嫌恶,剧烈翻腾不已。

就这样,十二月十九日的这天早晨,赤松家乍看之下与平日无异地揭开了一天的序幕。史绘叫醒了孩子,一路手忙脚乱到七点。

现在的赤松对此束手无策。明知拓郎正面对着多么艰难的困境,自己却只能在一旁看着。身为父亲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

只是,看似平稳的外表下,依然看得见不同以往的特殊之处,好比史绘不时显露的不安表情,以及赤松眉头深锁的侧脸。孩子们敏感地察觉到这些,比平常快速吃完了早餐,便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上学去了。

胸口充满愤怒与焦躁,复杂的情绪在内心冲撞着,飘散出苦涩而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天终于来了。”赤松换上西装打好领带时,史绘这么说。

“那你就想想办法啊!”

“总觉得好害怕。”苍白着一张脸,史绘抱住自己的肩膀说,“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却像托付给了陌生人。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别的谁。”

“我知道。”

赤松强撑笑容。

赤松几乎无法呼吸。

“只是一篇周刊报道,别说得这么严重啦!”

“那孩子,在学校里被霸凌了啊。”

但事实是,就连赤松自己也无法认为那“只是”一篇报道,却不得不装出轻松的语气。

听史绘这么一说,便转身消失在阴暗走廊的拓郎背影,像一条在池底翻身的鱼。

“也是啦。”

“不快去睡觉不行哦。”

史绘回答着,开始收拾起餐桌上吃剩的食物和碗盘。忽然来袭的紧张感造成胃酸翻涌,赤松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就在这时,史绘眼神一动。拓郎不知从何时起,竟站在客厅与厨房相连的那道门旁的阴影里。他的脸上带着一脸忧郁的表情,眼神却又无比空洞。赤松心想,刚才的话他一定都听见了。

“不然,你陪我一起去买吧?”

“拓郎?”

对这个提议思索了一会儿,史绘最后说:“还是算了。”

赤松想起和片山淑子一同出现在校长室里的真下太太那跋扈的表情,高傲、自以为是,易怒且瞧不起人,除此之外更是毫无理由地怀疑孩子。明知如此,赤松却找不出足以反驳她们的证据,只能一面倒地承受她们的栽赃。

“我最怕这种场面了,你知道的吧?就像看榜单的时候那样总是好紧张,紧张得肚子都痛了。你打电话给我好吗?如果报道的内容是好的,我可以告诉朋友。”

“毕竟她跟‘女王蜂’是一伙的嘛。”

“我知道了。”

“我觉得那孩子不坏。他也曾经来我们家玩。不过,可能是因为两家的母亲交情好,那孩子又是那种不懂拒绝别人的软弱性格吧。以前真下同学来我们家玩时带了新的游戏卡片,别的孩子跟他要,他也不敢拒绝就那么送给别人了哟。之后还是两边家长出面协调,才把卡片物归原主,对方的家长还被真下太太抱怨了一番哦!和孩子一点都不像,妈妈霸道多了。”

步出家门,赤松朝每天前往公司时的相反方向走去。整个东京沉浸在昨夜的寒气之中,早晨也因夜半的冷雨而持续寒冻,路面像镀上一层亮膜似的闪闪发光。

赤松没见过那个叫真下的孩子。

大衣加上围巾,手里提着公文包,腋下夹着《日经新闻》的赤松,沿着开始塞车的环状八号线漫步着。他的目的地是附近的便利商店,在那里买得到《周刊潮流》。

“那,叫真下的那个孩子呢?”

便利商店的招牌慢慢接近。

“听坂本老师转述当时问话的情形,我不认为那个叫美香的孩子说了实话。”

呼吸紊乱,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在重压之下,骤然变得狭窄。

赤松也有同感。就算交给学校处理,最后也只会对孩子们草草问话了事。到最后还是落得帮学校收拾残局,接受“女王蜂”怒吼洗礼的下场。

又不是机器人,推开便利商店门时,手脚的动作却僵硬了起来。

“不要对学校抱太大期望。”史绘灰心地说。

杂志架在一进门口的右边,赤松咽下一口口水,站在架前。

但那要素究竟是什么?

《周刊潮流》摆在最右边,三本重叠着摆放。刚上架的杂志簇新,没有一丝折痕的封面一目了然。

发生失窃事件那天,片山美香确实在山本电器行买了新发行的游戏。而那是在她的“发薪日”前,照理说总是很快花光零用钱的她,身上的钱不可能买得起。就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真下同学被偷走五千日元的事件,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吗?种种事实迹象就像拼图碎片,现在还看不出完整的意义。要让拼图完整呈现,还需要掌握其他要素才行。

一个深呼吸,赤松伸出颤抖的手,抽出最外面那本。

“毕竟,我们手头上的只有间接证据啊。”

刹那间,他的紧张到了顶点。赤松模糊的视线望向封面头条。然而——

“该怎么证明拓郎的清白呢?”

那上面并没有他所期待的“丑闻”大字。

没想到一场事故,能颠覆整个人生的潮汐。

没有希望汽车的名字。

赤松如此回答,却想不出任何能带给史绘希望的回应。现在的赤松家就像是整个家都漂流在受到严重污染的海面上,其中这桩小学里的失窃事件,只不过是脏污海水里的衍生物。追根究底,造成这场灾难的还是那场意外事故。

没有。

“我想想看。”

无法思考,赤松不停颤抖的手翻开页面。

“你打算怎么办?那个班级会议。”史绘轻声地问。

刊头报道是国会议员的贪污事件,接着是业绩不振的知名电机厂商的裁员风波。

厨房的电灯泡明明才刚换新,但现在赤松眼中的家,却笼罩着一层茶褐色的微暗。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笑声了,现在更有种仿佛影子渐渐延伸,即将占领整个家的错觉。

每翻过一页,内心的动摇都随之加剧。到最后,当赤松停下翻阅杂志的手时,已呈现胸口起伏、呼吸急促的状态。

史绘眼神空虚地望着厨房天花板。映入她视野里的既不是赤松,也不是墙壁,那双眼里根本没有映着任何东西。

赤松期待的报道,翻阅整本杂志却是遍寻不着。

“要是我一定没办法那么镇定,幸好在场的是你。”

他的脑中渐渐明白,一定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对了,就快开班级会议了吧?”神田为赤松打气,“请加油啊,会长先生!”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有帮助,不过至少足以证明我的假设中没有根据的某些部分了。”

这句话从赤松口中吐出,听起来却像出自别人的低语。

“刚好是十一月十七日开的收据。购买的是口袋机器人的最新版软件,购买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没有错。这些内容帮得上忙吗?”

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除了目瞪口呆之外,赤松已不知还能做何感想。神田又接着检阅起收据存根上贴着的发票。

“啊,社长。我现在人在车站前的小卖店。”是宫代,“《周刊潮流》没刊出来啊,希望汽车的报道。”

“是那孩子要求的,说不要写上日期。”

“是啊,我也正在看。”赤松回答。

一看之下,那张用手写上超过六千日元购物金额的收据上,却没有标注购买日期。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会刊在今天发行的这期吗?”

“有了,果然在这里。”她边说着,边将收据存根放在赤松面前。

姑且先走出便利商店,赤松将名片夹里《周刊潮流》记者榎本的名片取出,拨了上面的手机号。

正当赤松如此感叹时,神田太太已经熟练地翻出想要的那张收据。

对方没有接。

“真是世风日下啊。”

挂掉电话后,赤松想想至少应该留个语音消息,于是决定再拨一次,改用语音留言。

“我不知道片山太太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不过应该是需要经常和客户应酬的类型。那种工作只要有收据就可以报交际费公账,不是吗?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听来的。虽不知真假如何,据说片山太太也会花钱买下孩子带回家的收据,花多少钱买就不得而知了。”

“你好,我是赤松货运的赤松德郎。关于希望汽车报道那件事,您上次说今天发行的……”

“说了是为什么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响了起来。

“那孩子,每次都会要求开收据。”

“抱歉,我接得太慢了。”

赤松讶异地问。而神田的回答更令他意外。

“一早打扰您不好意思。”听对方的声音,想必还在睡梦中。赤松不好意思地道歉,“其实,我刚看了最新一期的《周刊潮流》,因为没看到榎本先生您的报道,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是怎么一回事。上次听您说,应该会刊登在今天发行的这期吧?”

“收据?”

榎本沉默了几秒,才终于做出回应:

此时神田已动手打开收银台旁的抽屉,拿出一叠收据存根。

“关于那篇报道……”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吧,榎本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那篇报道放弃刊登了。”

“真的吗?”赤松惊讶地问。

“放弃刊登?”

神田银框眼镜下的眼神严肃了起来,对赤松说:“说不定查得出来哦。”

一听这话,赤松整个心都凉了。如果那篇报道今天不能刊登出来,一切就来不及了。种种思绪交错,令他有种快要陷入恐慌的感觉。

“我想应该有。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假设而已,或许有点太跳跃了也说不定,所以没关系的,请别介意。”

“您的意思是,改成下个礼拜刊登吗?”

然而,神田却说:“这……和失窃事件有关吗?”

好不容易,他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然而,榎本的回答却出乎赤松意料。

“问这种问题给您添麻烦了,真抱歉。请当我没问过吧。”

“不,很遗憾,关于希望汽车的报道,在公司判断下决定不刊登了。不是改下次,而是作废。”

神田停下包装礼物的手,不解地望向赤松。察觉她眼神中的疑惑,赤松赶忙致歉说:“啊,没什么啦,不好意思。”

“作废……”失魂落魄的赤松口中重复吐出这个词,“为什么?您花了那么多时间心力做的采访!为什么,为什么作废了!”

“十一月十七日发售的那款新游戏软件,美香是不是也当天就来买回去了呢?”

陷入自己也难以控制的混乱旋涡里,赤松对着手机呐喊着。

说着说着,赤松突然对神田说道:“对了,有件事想请教您。”

“很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您的。难得您提供那么多协助,真的很抱歉。”

“应该的,应该的。”

“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赤松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片坠入绝望深渊的枯叶。

“这真是太过分了,赤松先生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哲郎就真的是个好孩子,常常照顾我家和树啊。”

“是上面的判断。”榎本的语气混杂着一股焦灼,“请不要再追问了。”

“是啊。我家孩子完全被当成小偷看待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是那么期待你的报道!我的命运都赌在这篇报道上了!”

赤松以苦笑代替回答,顺便请神田太太帮忙将圣诞礼物包装起来。看来即使是不同学年的家长,“女王蜂”在家长会里都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啊。神田请另一位打工的大学生帮忙照顾收银台,走到旁边的桌上摊开绿色包装纸,对赤松问道:“是上次那件失窃的事吗?”

“我也很不甘心!”似乎正拼命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榎本压低了声音,“可是,报道就是被作废了。您提供了那么多协助,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也已经无话可说。抱歉。”

“又是那只‘女王蜂’吗?”

说着,榎本挂断了电话。

“其实我和她的家长最近有点争执,或许您也听说了吧,真是相当棘手啊。”

12

从这句话中就可明白,神田太太对美香抱持的印象也和赤松一样。

狩野进入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放在待裁决文件盒中的《周刊潮流》。

“是啊。每次去社教馆之后她都会接着来这里,实在是叫人有点看不下去了。”

那是他要秘书今天一早去买来的。

在为商品结账时,赤松这么问道。今天收银的是来打工的家庭主妇,赤松也认识她。这位在家长会中担任学年副代表的太太叫神田恭子,她的孩子和赤松的小儿子哲郎同班。

慢条斯理地坐上椅子后,狩野不疾不徐地翻开杂志,看了好一会儿。

“那孩子经常来吧?”

不久,狩野低笑出声,同时间桌上电话响起,是秘书打来的内线。

一边朝柜台移动,赤松一边还能看见跨上那辆停放在店前的红色单车远离的美香身影。

“质量保证部的一濑代理部长找您。”

将游戏杆放回试玩区的架上,美香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山本电器行。

“请他进来吧。”

赤松感慨地望着手中的软件这么说。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美香的视线。那小小的眼眸中映出的,毫无疑问是恐惧的神色。身为家长会会长,赤松曾在全校师生面前出现过许多次,美香一定认得他,只是没想到赤松竟然认识自己吧。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她是片山家的小孩而留下一点印象,拓郎班上的同学之中,赤松能将名字和长相对照起来的还真没几人。

放下话筒,刚好个子矮胖的一濑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一边跑一边喘气,才说了“常董”两个字,就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狩野只好默默等他顺过气来。

“你真的有那么想要这个游戏软件啊?”

“关于上次《周刊潮流》那件事……”一濑才说到这里,就一眼看见狩野桌上摆着那本杂志,“啊,常董您也看了呀!关于本公司那则报道,本来不是预定要刊登在这期吗?我想常董您一定很挂念这件事,所以……”

说着,赤松眼睁睁看着美香的表情产生明显的变化。游戏画面中原本来去自如的角色也突然在毫无障碍的情况下,从扶手上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我已经看了。你也辛苦了。”狩野不以为意地说着,望着疑惑的一濑。

“如果偷了那么多钱,那还真的很过分吧。可是啊,事实上那钱不是被偷的,是被某位同学借走的。那个向人借钱的孩子,好像是为了要买游戏软件才这么做的;因为还没到发薪日手头没有钱,却又很想要那款软件,而那个孩子就是……”

“啊,原来是这样。预定刊登在本期的报道却没出现,会不会是延到下一期了?”

没有回应。美香恍若不闻,依然操纵着游戏杆与游戏搏斗。赤松无所谓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你大可放心,不会的。”

“听说你们学校里,有个孩子被偷走了很多钱。”

狩野这句话,令一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现在赤松更无法按捺内心的冲动,很想当面质问美香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不敌这股冲动的操控,赤松最后的理性瞬间崩解。

狩野接着说:“的确,原本这期杂志预定要刊登有关我们公司的报道,不过正如你所说,报道没有出现。而且,这并不是因为刊登日期顺延。报道没有出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篇报道,已经被取消刊登了。”

这天赤松再次到电器行来,原本只是想来了解美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结果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竟额外从她口中问出了“发薪日”的事,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意外收获。

“取消……”一濑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脸上挂着一个大问号。

赤松轻吐一口气,像是想将内心深处盘旋的疑惑与愤怒全部倾吐出来。

“没错,取消了。当然,这件事是我策划的。”

就算赤松一直站在美香身边,她仍然没有停止游戏的意思。不仅如此,她那不为所动的态度之中,透露出的更多是傲慢不逊。这孩子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个孩子,不如说更像是个惯于玩乐的成人。从她明明这么晚了还单独在玩具卖场游荡,却完全没有罪恶感就可以看出,眼前这个少女成长的家庭环境,和赤松家明显不同。

“咦?常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一濑被引起了好奇心。

“口袋机器人”的发售日是十一月十七日,距离美香的“发薪日”还有三天。赤松注意到的就是这一点。当然,现在他还没有任何证据。

“没怎么一回事啊。”狩野脸上绽开老奸巨猾的笑容,“只不过是市场原理罢了,懂吗?”

“或许吧。”美香满不在乎地说着。

“市场原理?”

“那你买游戏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啊?现代小孩真厉害啊,好有钱哦!”

“你想想,这本周刊杂志是靠什么经营下去的?总不可能是靠人民的税金吧?光靠喝露水是活不下去的,就算写再多自以为清高的报道,没有钱还是无法生存。要维持一本杂志,光靠读者买书是不够的。”

“有啊,每个月二十号。”

“您的意思是……”

“真的啊?那也有固定的发薪日吗?”

“当然得靠广告啊,广告!”

又是点头。

面对眼前脑筋不灵光的部下,狩野开始感到不耐烦。

“你也是这样吗?”

“你知道我们一年投入广告宣传的经费规模有多大吗?其中也包括出版《周刊潮流》的潮流社和其外围媒体。而且不止希望汽车,还有东京希望银行、希望重工都包含在内,整个希望集团支付的广告费用是相当庞大的。万一拿不到这些广告费,对出版社来说可就相当不妙了。想想看,如果是你会怎么办?一篇会带给整个出版社困扰的报道,有必要坚持刊登到底吗?”

赤松这么一说,就听见美香回答:“没错啊。”

“这、这么说来……”总算搞清背后运作的一濑,吞了一口唾沫后说,“是您对出版社施压的?”

“简直就跟领薪水一样嘛。”

狩野没有回答,但也不需要回答了。只要看到他那游刃有余的表情,任谁都不会再怀疑这个事实。

美香点头。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一濑。”狩野总结,“总而言之,现在你需要担心的,是怎么做好内部管理,彻底排除危险分子。知道吗?”

“对啊。不过我家的孩子可没有你这么会玩。”赤松用佩服的语气说,“听说最近的小孩,还有人领一万日元的零用钱呢。”

“是。”一濑说着,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告辞。之后,狩野再次拿起桌上的《周刊潮流》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翻了翻内页。确定没有自己想读的内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本杂志丢进办公桌角落的文件盒。

终于听见美香开口说话。她瞄了赤松手中的软件一眼说:“跟你拿的那个是一样的。”

皮制的文件盒,表面刻着几个烫金大字。

“我用自己的钱买的。”

“已解决事项”。

“爸妈买给你的啊?真好,这个很贵呢!”

13

美香点点头,手中继续操控着游戏。眼神更是盯紧画面,连看也不看赤松一眼。

“可能不行了,宫老。”

“你有这个游戏软件吗?”

宫代没有回应。

站在一旁的赤松这么说,语气中的佩服倒有半分是真。美香没有回应,不过似乎是因为受到称赞而得意了起来,开始挑战更激烈的动作。

在社长室一片凝重苦涩的气氛之中,从老社长时代便一直跟随至今的公司元老宫代,看起来就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

“你真厉害。”

宫代肤色黝黑的脸上镶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无奈地望着虚空。

美香操控的游戏画面依然一如上次,移动速度快得令赤松眼花缭乱。只要看画面里穿着溜冰鞋的主角表现,就知道美香的电玩功力有多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喉咙,发出懊悔的声音说:“最后的希望也断了啊。”

然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握着游戏杆的美香斜后方。

没错,那的确是最后的希望了。

赤松从她身旁走过,细心地从架子上拿下三张预备作为孩子圣诞礼物的电玩软件。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度伸手取下一张相同的软件,并追加了一部电玩主机。

《周刊潮流》的报道。

无视于周遭、沉溺于电动玩具的身影,也和前几天没有两样。

只要能刊登出来,只要那篇报道能……赤松紧咬双唇。

果然今晚美香也在。

门口传来敲门声,秋枝拿着一张便条纸走了进来。明明事前已经告诉她自己在开会,不接电话了啊!

一靠近明亮的店头,就能看见停在自行车道上那辆醒目的红色登山车。不知是否为错觉,但店内播放的圣诞歌曲音量似乎比上次来时还大声。一走进店内,赤松立刻直奔玩具卖场。

然而,一看到字条上的电话留言,赤松感到心脏像被人揪住一般用力紧缩。

当天晚上七点过后,赤松离开了公司,前往目的地山本电器行。

那是榛名银行的来电。

进藤挺起背脊,双唇一抿,坚定地说:“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留言内容是:“紧急,请速回电。”

“请您务必多多帮忙。我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榛名银行了。”

字条上注明,来电者是蒲田分行的进藤。赤松将这张纸条塞进口袋,而在他的口袋里,已经有两张相同内容的纸条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啊,社长。有了这个就能帮助审核通过了。”

进藤应该也已经看了今天发售的《周刊潮流》,他的来电十之八九与此有关。事情演变成这样,榛名银行做出的结论想必会是拒绝融资吧!

赤松将榎本采访一事告知进藤,包括十九日发行的该杂志将会刊载希望汽车隐瞒召回的丑闻。

赤松怀着必死的决心问宫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渡过年底这一关?如果榛名银行真的拒绝融资的话……”

“其实,有件事想先请您不要声张。不久后,《周刊潮流》即将刊出丑闻报道。”

宫代充满血丝的眼睛几乎失去了光彩,和赤松四目相对的那几秒,仿佛时间静止一般的漫长。最后,就连这位精通资金周转的公司元老,也只能静静摇头以对。

在进藤热切的询问之下,赤松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件事了。

“真的万事皆休了吗?”

“还有什么其他情报吗?任何能帮助突破目前事态的材料,对促进审核通过都是有帮助的。赤松先生,您要不要再想想看?”

赤松默默起身,隔着社长室的窗户望着冬日阳光照射下,整栋赤松货运的建筑。

既然没有签下那份保密协定,这件事也就没有噤口的必要。

这栋建筑,是父亲赤松寿郎所建立的,至今已历经了三十多年的岁月,处处都显出老朽的痕迹。

“当然可以。”

社长室从父亲生前便一直使用至今,所以赤松现在在这里见到的光景,一定和父亲担任社长的那段时光中看到的一样。

“就算对方是希望汽车,一亿日元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赤松先生,对我们银行来说也是如此,我知道要赚到一亿日元有多么不容易。反过来想,希望汽车竟然提出如此庞大的金额,足可证明背后一定有蹊跷。这件事可以让我向银行总部提出报告吗?”

明明是见惯的光景,现在看在眼里,却呈现出一种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印象。

多亏了进藤这么问,赤松便趁机将希望汽车提出的,以补偿金形式和解的要求告诉了他。听见一亿日元的金额时,进藤也不禁睁大了双眼惊讶地说:“这太奇怪了。”

这些理所当然存在的人事物,即将从赤松手中溜走、消失。

“要求希望汽车归还零件一事的进展呢?”

闭上眼睛,赤松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白手起家,一个人打天下时的画面。

听进藤的说法,他似乎站在有意支持赤松的一方。

父亲开的三轮货车那充满香烟味的副驾驶座。仪表盘上总是堆满了各种收据和杂物。从早忙到晚的父亲。还没上小学的赤松常常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父亲四处去送货。

“不过,这属于民事案件吧。”进藤接着又说,“和刑事案件不同,这部分要特别谨慎。”

那是昭和四十年代初期,社会风气还很悠哉的时代。每到一个送货地点,卸货的男人们都亲切地欢迎他们。

“目前已经将拟好的抗辩书寄给法院了。”

“赤松先生,今天也带着小跟班哪!”

“那么,官司的情形如何?”进藤问。

被这么一说就腼腆微笑的父亲。

“还有争议。”进藤毫不隐瞒地如此回答。

赤松货运的名号,也是从这时开始使用的。渐渐地,在父亲的努力下,公司的事业开始上了轨道;有能力买货车和雇用员工之后,公司也扩展为股份有限公司。父亲买下现在赤松货运所在这块土地并盖了公司建筑,是在“越战”结束后的昭和五十年。

运气很好,进藤正好有空。表达想前往拜访的意愿并获得同意后,赤松马上一把抓起外套,从办公室飞奔而出。不过三十分钟,他人已经站在蒲田分行融资咨商的柜台前了。赤松迫不及待询问的,便是日前曾获得审核通过的融资案“现在的情形”。

赤松上小学时,经常在放学之后来公司玩耍。刚盖好的赤松货运簇新明亮,地面甚至还没铺上水泥,裸露出原本的灰泥地。每当遇到下雨,总会满地泥泞,但一遇到连日晴天,又会尘土飞扬。父亲购入的中古货车开了进来,装货卸货又开了出去。每一位员工都身强体健,对年幼的赤松疼爱有加。赤松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当年还是年轻力壮的宫代,午休时间一边抽烟,一边在仓库外陪赤松玩传接球的模样。

目送着泽田离开赤松货运之后,赤松拿起电话,拨给榛名银行蒲田分行的进藤。

父亲是个顽固而令人敬畏的存在,同时也是个光明磊落、深受众人信赖与爱戴的男人。

3

当时帮忙公司会计工作的母亲,每天还得兼顾所有杂务,一到下午三点就泡好茶,一边说着“大家辛苦了,稍微休息一下吧”,一边发点心给大家吃。

脑中最后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泽田决定斩断所有关于赤松的思考。

被员工们昵称为“妈妈”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也追随父亲的脚步离开了人世。

“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再搅和下去了。接下来就随他去狂吼乱吠吧!”

“小德,公司就拜托你了。”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泽田微微掀了掀嘴唇吐出的这句话,很快消失在车轮敲击铁轨的嘈杂声响中。赤松放弃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亲和母亲过世时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胼手胝足创立的公司,竟然会在十年后陷入如此绝境。

“果然,蠢材就是蠢材。”

“社长,社长……”把赤松从遥远记忆里拉回来的,是宫代呼唤的声音,“您的电话,又是榛名银行打来的。”

就泽田看来,赤松的生存之道再愚蠢不过了,完全就是个没前途又没才能的经营者。他之所以当上社长,靠的并非实力,只是将父亲留下的公司照本宣科经营而已。

握着社长室里的电话,宫代一手遮住听筒,用嘴形问赤松:“怎么办?”虽然吩咐过不接电话了,但可能是因为同样的电话实在打来太多次,所以体贴的秋枝考虑到对方的状况,就将电话直接转进社长室了吧。

“生存之道不一样啊。”

总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赤松这句话突然在泽田心中响起,原本望着窗外那几条平行延伸在品川与田町之间铁轨的涣散目光,也重新聚焦在窗玻璃上。看起来相当不可思议,不过那上面映着的自己,正清清楚楚地散发出一种自私自利的气质。

赤松离开窗边,从宫代手中接过听筒。一个深呼吸后,他开口说:

“你不明白吗?这不是钱的问题。”

“不好意思,让您打了好几次电话。刚才我一直在会议中,现在刚结束。”

然而,相较之下,赤松却拒绝了那笔资金,为了泽田所不明白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许是出于关心被害者的义愤,又或是为了坚守义理,随便什么都行,总而言之,赤松得出的结论,完全与泽田选择的方向背道而驰。

“《周刊潮流》那件事是怎么了,社长?”

对泽田来说,商品开发部的工作,和赤松的一亿日元一样珍贵。一开始他当然也很困惑迷惘,但就算不谈统领公司内部的政治能力,如果结论是要尽可能掌握自己最大的利益,那么最快的方法当然是接受滨崎的提议。

果然不出所料,进藤的语气听来也很迫切。事到如今也无法隐瞒,于是赤松抱定决心说:

一如赤松获得一亿日元的补偿金,泽田则可能获得一个新的工作机会。

“关于那件事,在电话里也不好说明,我现在过去拜访您方便吗?”

“我和赤松真是完全相反哪。”

“好的,您来没问题。事实上,我打电话来也是有事告知:今天早上,银行总部会在相关部门的联席会议中,决定您这次融资审核的结果,我想大概今天中午之前,结论就会出来了,所以才急着打电话通知您。”

然而,这时泽田不经意地察觉一件事。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泽田打算明天就去见滨崎,答应接受他的提议。或许这么做正中狩野下怀,可是只要自己能掌握通往梦想的车票,那也无所谓。日积月累怀抱着细碎的不满,处理那些毫无乐趣的投诉,这种被埋没的人生,终于能够就此摆脱了。“那不是我应该做的工作。”这才是泽田内心真正的想法。今后再也无须在意公司对自己的评价,也不用再耍政治手腕了。从令人不愉快的工作中漂亮地抽身,终于能将全副精力投入自己喜爱的工作之中,身为一个上班族,没有理由不选择这样的生活。

“原来如此,那么我现在就从公司过去,麻烦您了。”

不过,泽田转念一想,反正像这种被赤松耍得团团转的日子,自己也不必再忍受多久了。

手还握着话筒,赤松深深地低头一鞠躬后,才将话筒放下。

从终点大井町车站换乘JR时,泽田不由得低声自问。他真的完完全全无法理解,赤松到底在想什么。最后,在泽田的思考回路里,那种不可理解的情绪已经彻底转化为愤怒。

“我去一趟榛名银行。”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拒绝?明明是这么有利的提案!”

宫代紧张地望着赤松,脸上的表情像是想说些激励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据他所知,那场事故已令赤松货运失去主要客户,造成经营基础大幅动摇,想必现在公司一定正为资金周转所苦。对如今的赤松货运而言,一亿日元的价值可与平时的五亿,甚至十亿匹敌。

赤松给这位元老员工一个“什么都不必说”的谅解笑容后,便离开了公司。

最初泽田感受到的惊愕很快地演变成狼狈,并逐渐产生其他化学反应;离开赤松办公室三十分钟后的现在,终于完全转化为愤怒。泽田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赤松要拒绝这个提议?为什么不愿接受一亿日元的资金?

步行到等等力车站,搭上东急线朝蒲田前进的这段时间,即使眼神看着窗外,赤松却对沿路的风景完全视若无睹。脑海中不断涌现的,只有十月发生那场事故至今,发生在自己以及周遭的各种事。

安抚赤松这件事一旦成功,泽田就再也无后顾之忧,能够安心接受滨崎的提议,进入商品开发部了——直到刚才,这都还是泽田在脑中描绘的完美剧本,现在一切却都土崩瓦解。就像船只划过海面留下的白色痕迹随波消逝一般,此刻,一切都回归到原点。

事故、守灵、丧礼。

企图用一亿日元补偿金的方案一举逆转,这是泽田好不容易说服了公司内的反对意见,才拍板敲定的和解方案。对这张最后王牌,泽田原本是那么有自信,还以为铁定能让赤松就此放弃投诉了。

社会舆论、主要客户的断绝往来、银行拒绝融资。

听到赤松结论的那一瞬,泽田真的感到一股仿佛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棍的冲击。望着赤松的脸,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连准备好的台词都忘光了。

警方的搜查、被当成嫌疑犯、为了取回零件与希望汽车的周旋。

搭乘东急大井町线电车,从赤松货运回公司的路上,泽田一边望着车窗外横跨大田区与品川区的住宅景色,一边无数次在心中这么咒骂着。

以及这段时间,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窃案风波。

“蠢材,真是个大蠢材!”

认识了儿玉。起死回生般地获得新业务,短暂的希望之光。与榛名银行的相遇。

2

追悼文集。

“虽然你特地来这一趟,不过这就是我的结论。零件请在二十日以前归还,否则就等着法庭见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这人可以说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在这当中,频繁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拉锯,结果赤松的命运最后还是走向毁灭。就像一辆忘了拉手刹的货车,正冲下陡峭的斜坡。

泽田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本追悼文集。

他也曾试着抵抗命运,但赤松的结论,是自己根本无力改变什么。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有自己在命运捉弄下被迫改变了。

看泽田露出疑问的眼神,赤松这样回答:“借你看。你要好好看完它。如此一来,你就能体会我的心情了。总而言之,今后不管你们怎么说,或是再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再响应了。你回去告诉你的上司,我记得是叫野坂先生吧,你们这种提议根本不是什么诚意的表现,说穿了只是想借此掩盖事实罢了。拿着钞票朝人脸上甩,这根本就是‘狗眼看人低’的行为。明明当时早就该拒绝的,还需要考虑的我,也真是太没用了。”

而现在,为了报告自己的挫败正前往银行的赤松内心,仿佛破了一个大洞。

“这是追悼文集,事故被害者的。”

到了年底,公司将会就此破产。

察觉赤松默默从沙发上起身,泽田抬起表情僵硬的脸。赤松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有着蓝色封面的追悼文集,走回沙发将它递给泽田。

这句话浮上心头。他甩甩头,企图甩掉这个念头,却像是刷不干净的油渍似的,怎样也无法摆脱。这个念头一直到赤松搭的电车开进蒲田车站,都还盘踞在他的心中。

是我们夺走了那孩子最重要的人。那孩子今后,再也无法和他最爱的母亲见面,也无法和她对话了。见过那么小的孩子强忍着不哭的模样,如果现在心安理得地接下这笔钱,那自己还算是人吗?赤松这么想。

“劳您特地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赤松无力地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接着,他双手抱胸,闭上双眼。短短几秒之间,各种记忆片段映入他的眼帘,最后看见的一幕,是将追悼文集递给自己的那孩子纯真无邪的身影。

赤松一走进榛名银行,进藤马上这么说着迎上前来,并带领赤松走进会客室。

“社长,我为过去对您做的事道歉,请让我就此赔罪。可是无论如何,请您务必也要接受敝公司的诚意。拜托您了!”

“不用麻烦了,科长。在这边就行了。”

泽田依然执拗不肯放手。他一边大声说着“我拜托您了”,一边将手支在桌面上深深低下头。接下来他所说的话,都因为这样的姿势而听起来模糊不清。

赤松推辞着,主动坐在办理融资的柜台前。他振作起精神,要自己别再理会脑中杂沓的思绪,眼前必须先为《周刊潮流》的事道歉才行。

赤松的声音疲惫但也温和。然而——

“取消报道……这样啊。”进藤露出伤神的表情,“意思是说,今后也不大可能刊登出来了?”

“你不明白吗?这不是钱的问题。”

“是的。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问题,一时之间赤松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最后全身虚脱地叹了一口气。

与其说不甘愿,不如说现在的赤松内心只剩下绝望。

“不好意思……”泽田突然站起身,以一副即将冲上前的气势与锐利的眼神面对赤松说,“我知道问这问题很失礼,不过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要多少金额的补偿金您才愿意接受呢,赤松社长?”

“这样啊……我本来还期待这篇报道出来后,能够扭转事态呢!”

换个方向思考,没有这个附加条件,就不可能有这笔补偿金。这就是希望汽车的目的,也是某种台面下的默契。

“承蒙贵银行愿意鼎力相助,然而结果却如此令人失望,真的很抱歉。”

“不是单纯的补偿金吧。这是有附加条件的补偿金,我若是接受了,就必须连零件无法归还的事实一并接受。那是不可能的。”

赤松深深地低头道歉。这时,进藤突然说:“对了,关于融资的事……”

“您这么做,我会很困扰的。”泽田说着,“毕竟这可是补偿金啊!”

赤松骤然抬起头。

赤松的回答令脸色苍白的泽田明显乱了手脚。从他的态度看来,相信他原先一定认定赤松绝对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吧!没想到,现在他的确信完全粉碎,使得泽田看来一派手足无措。光看现在的模样,泽田比赤松还更像是个走投无路的人。明知这只是错觉,不过对于自己的回应,竟在一瞬间把泽田一直隐藏着、背负在身上的沉重责任给激了出来,赤松还是暗暗感到惊讶。

“就在刚才,总部那边跟我联络了。”眼前是进藤诚恳的表情,“请让本行,提供这笔融资吧。”

“能不能请您再考虑一下?”

赤松目不转睛地盯着进藤看了好久。

突然慌张地举起右手,泽田像是想阻止赤松离开似的叫唤着。

真的没有听错吗?该不会是因为打击太大脑袋出了毛病,所以连进藤说的话都听反了吧?

“请等一下,赤松社长。”

“您是说……敝公司能获得这笔融资了?”

泽田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如一尊蜡像般,张着口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啊”。那张脸上的笑容崩塌,令人联想起沙漏里不断落下的沙,叫人担心沙落尽之后,这男人脸上是否只会剩下骸骨。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的赤松,视野里浮现的是进藤的笑容。

刚好就在此时,一辆刚回公司的大型卡车,发出十三公升直列六气缸式引擎的巨响,遮蔽了两人的听觉。窗边院子里受到北风吹拂而晃动的枝叶,落在办公桌上的影子无声舞动,像是不断摆动的魔女手指。窗外隐约传来“好!来,再来!”的倒车引导声,点醒着两人,在这瞬间世上的一切依然运作着;然而,在泽田与赤松之间,万事万物仿佛都消失了声音,停止了动作,时间观念有如结冰一般,将一切封闭起来。

“是的。这是分行长奋力争取的结果,总部那边也认为应该问题不大,所以按照前几天的合约,明天这笔融资案就开始生效。”

此话一出,打碎了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

“但,真的可以吗?”

“我决定拒绝贵公司的提议。”

直到现在赤松都还难以置信。

看得出泽田有些惊讶。他那张端正的脸也似乎被这股看不见的气势所压倒,不知不觉中微微地向后倾,脸色更显得苍白。那是一种顿悟的表情。

“当然可以。确实,在审查过程中也出现担忧这次事故影响的意见,所以审核的过程并不是很顺利。不过,尽管没能看到周刊报道,但对照迄今为止希望汽车的态度,我也判断过失不在赤松货运。周刊报道被取消了的确很遗憾,但请您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吧。至少我们银行信赖着您,支持您的立场也绝对不会改变。”

说着,赤松将全部的力量,贯注到自己的眼神之中,仿佛要将近一个月来自己饱受痛苦的灵魂,以及被引发的怒气与悲伤,全部借由这个眼神传达。

“真的……真的是太感谢您了!”

“是啊,我已经想过了。”

再次深深低下头,赤松眼眶一热。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他用力握住了进藤伸出的手。同时,一直盘旋在脑中的“破产”两个字,此刻终于烟消云散。

赤松无所谓地先劝泽田用茶,泽田则露出期待的眼光问道:“不知您是否已经充分考虑过了?”

希望的光芒再度投射到走投无路的赤松心里。

一进入会客室,泽田便先深深鞠躬道谢。

不经意地,赤松脑中响起了拓郎的话。

“感谢您今日拨冗接见。”

“因为我只是学爸爸而已啊。”

一直从办公室内看着泽田的赤松,也站起身来迎接,并带他走进背后的会客室。

此刻,赤松终于霍然醒悟。

全身包裹在深色羊毛风衣里,身材修长的泽田走下出租车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视线投向赤松货运的办公室,接着便迎着北风朝入口走去。

自己似乎过于依赖那篇报道了。不知不觉间,他放弃了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只一味地期待那篇报道能为自己扭转一切。

上次泽田来访时有经销商的益田同行,这次却是独自前来。因为这次采取的“补偿金”方式不仅毫无先例,对外也必须保密,为此,泽田的行动分外隐秘。

然而,到了失去所有期待的现在,赤松终于领悟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渡过难关。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一辆出租车已开到赤松货运公司门外。

就算希望汽车不将零件归还,就算遭受被害者家属的误解与提告,都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突破眼前的难关。

1

是的,靠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