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凝之,你都不让我担心,那我就不担心了。论国家政策方面的大事,妈不如你明白,但妈信你的。”
凝之:“妈,别担心。我二弟的想法,正是我爸说的那样。”
林父急迫地说:“你先别说了,先听信行不行?凝之,快接着念!”
林父:“别打岔!好哇!好,好!老二这封信写得很有水平嘛!争取为国家多种粮食,向国家多卖粮食,这是光荣的想法嘛!农场主也不能和从前的地主画等号,是要做大农民!对,心甘情愿做农民的人,那也要做大做强!”
凝之:“爸爸,妈妈,我们农场,组织了一个农场职工考察团,我也报名了,被批准参加了。不久我们要到新疆去进行考察学习。这一去,也许要半年,也许要一年。考察学习期间,我肯定还是不能回家探望你们了。但是有哥哥和嫂子在你们身边尽孝,我是完全放心的。”
林母:“难怪他到现在也不返城!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呢?那不是和想当地主是一样的野心吗?以后哪一天还不挨斗啊?”
林母落泪了:“我都快四年没见到他了,一下子又要去新疆了,又要很久不能探家。”
凝之:“爸爸,妈妈,我不是不想家,不想你们。我不是那种有了对象就忘了父母的儿子。我不但非常非常想你们,还很想我小妹。现在,兵团又改回农场了,我们这里也开始实行承包制了。我承包了一大片土地,还承包了一台拖拉机,还有犁铧、收割机,总之是配备齐全的一组农机具。我一心想要做北大荒的第一代农场主……”
林父:“你掉泪干什么呢!凝之不是念得明明白白嘛,他是去考察学习!要做大农民,不考察不学习,大得起来吗?”
林家。凝之在读信给林父和林母听。
林母:“我想他!最近想他都想得夜夜睡不着觉!怎么,还不许我因为想他掉眼泪啊?”
罗一民:“我恰恰觉得,他正是在大的方面来者不善,成心刁难我。”
林父:“就你想他,我就不想他了吗?但只要他是为了有出息,再两三年内不回来探望我们,那我们也得理解他!”
林超然:“我觉得老先生人挺好的呀。老人嘛,他们的想法、做法,往往都和我们年轻人不一样,难免会使我们觉得怪怪的。我们常要求老年人看我们大的方面是怎样的人,那我们看老年人就也应该同样看大的方面。”
林母:“我说我不理解他了?”
罗一民未答。拿起最小的那件活儿,愣愣地看着。
凝之听着两位老人的话,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
林超然:“为什么这么认为?”
外边传来叫卖声:“豆腐!新压出来的大豆腐!干豆腐水豆腐豆腐丝喽……”
罗一民:“我看他是来者不善。”
凝之:“爸,妈,我先去替你们买点儿豆腐!”
林超然回到了铺子里,说:“老先生是位港商,还是从咱们哈尔滨去香港的。他说他对哈尔滨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政策一允许就打算回来投资了。”
她说着起身往外便走。
她那双结了一层冰的鞋面。
凝之站在那条街的电线杆前,双手捂脸哭泣。
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用大喷壶浇水。杨雯雯的双手。
某图书馆。小韩进入,目光四处寻找,发现了静之。
铺子里。罗一民还呆在那儿。
静之在埋头看一部厚厚的书,沉思,往小卡片上写什么。
林超然目送小汽车开走。
一只手将半页纸推向她,其上写的是:“出去一下!”
林超然替他开了门,礼貌地将他送到外边,伸出手臂阻止骑自行车的人,挽着他过了小街,一直将他送到小汽车旁,两人在车旁说着什么。
静之一抬头,见小韩站在她对面,向她亲昵地笑。
自始至终,不论是他跟罗一民说的话,还是跟林超然说的话,听来都是那么的和气。而且,也一直是和颜悦色的表情。
静之在纸上写了“不行”二字,复将纸推向小韩。
杨雯雯的外公:“不打扰你们,告辞了。”
小韩又在纸上写了“为什么”三个字,再次将纸推向静之。
罗一民已完全呆在那儿了。
坐在静之旁边的一个姑娘,拿起书不满地走了。
杨雯雯的外公也笑了:“那咱们就算先口头订下君子协议喽?”转身对罗一民又说,“啊,按照合同,对你还有个要求。下个月的今天,我来取喷壶,十把一把不能少,你可要赶赶啦?”
小韩赶紧坐到那把椅子上。
林超然一笑:“现在是夏季,到了冬季再说吧。如果那时我又没活可干了,愿意。”
静之小声地说:“我办的是临时证,只能在这里看不能把书借走。”
杨雯雯的外公:“没听说过的事,不等于没有过的事。我很好奇,想看到用喷壶浇出冰场的情形。这么大的喷壶,装满水肯定很沉。刚才我和你握手,觉得你的手劲特别大。到了冬季,我雇你浇冰场怎么样?”
小韩:“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先把书还一下嘛!”
林超然:“老先生,非要用它浇出一片滑冰场那也不是不可以。但大型的滑冰场都用洒水车来浇。中小学的滑冰场,一般也是用爬犁改装的简单洒水车来浇,没听说过用喷壶的。”
静之:“这是高考必读文科书目之一,等着借的人很多,我一还回去五分钟之后就借不到了。”
他转身向林超然:“你认为如何?用它是不是也可以浇出一片滑冰场?”
小韩:“我要跟你说的话很重要。如果你听了也许就不想高考了。”
杨雯雯的外公:“用处太多了。我喜欢花,养了大盆小盆的花。大盆的用大点儿的喷壶浇水,小盆的用小点儿的喷壶浇水。这把,可以用来浇院子里的花。这把最大的嘛,我觉得可以用它来浇滑冰场。”
静之疑惑。
林超然:“您要大大小小这么多喷壶有什么用?”
小韩:“不骗你。”
杨雯雯的外公:“你不要,我不强加于人。我没那习惯。尤其不习惯非给别人钱不可。我是商人,对钱还看得较重。”
静之犹豫,四下望,又小声地说:“书我是不能轻易还的。那边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先把书交给他。”
罗一民仍望着他摇头。
她起身走向一个同龄青年,与之耳语。
杨雯雯的外公将合同揣起后说:“我承认是给你添了麻烦。我愿意再多付你钱。说吧,多少?”
小韩望着。
罗一民望着他摇头。
两人站在图书馆外的高台阶上。
杨雯雯的外公:“你再看一遍不?”
静之:“说吧。”
杨雯雯的外公:“不管麻烦不麻烦,按照合同,你都必须为我做,是吧?”他从上衣兜掏出一纸合同,展开,看着念:“客户甲方一次性预先付款。乙方无条件承诺,甲方怎么要求,乙方便怎么做。在做法和期限两方面,完全服从甲方要求。”
小韩:“又好多天没见面了,特想你。”
罗一民看着他摇头,分明不信他的话。
静之一怔。
杨雯雯的外公:“你要求我说‘对不起’?我可以说,但是不想说。究竟要做什么,起初我没想好。做成喷壶是一步一步的想法。”
小韩:“真的!”
罗一民:“当你第二次来要求每只桶的底部剪一个洞时,其实我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你要是早说,做成桶状之前就在铁皮上剪出洞了,那多省事?可我当时一句也没埋怨您,对吧?当时我问您最终要做成什么,您偏不说。现在您说要的是喷壶,对我麻烦大了。做喷壶一开始就根本不是这么个做法。”
静之:“我认为这不是你急着要跟我说的话。”
杨雯雯的外公:“我每次都说得很明白啊。第一次我说做十只桶,你说很容易。第二次我说每只桶底部剪一个洞,你也说不难。你正是一次二次按照我的要求做的,我今天来看到了,还很满意,你怎么会有我没说清楚的感觉呢?”
小韩:“是急着要跟你说的话之一。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罗一民:“您当时为什么不说明白?”显出了不高兴的样子。
静之笑了:“问吧。”
杨雯雯的外公:“对。我最终要你做的正是喷壶。”
小韩吸着了一支烟,小心眼儿地说:“他是谁?”
罗一民:“那……那不成了喷壶了吗?”
静之:“哪个他呀?”
杨雯雯的外公:“今天我也不带走。现在,我要求你,将每一个都安上喷嘴儿。”
小韩:“接过你书那个男的。”
罗一民笑了:“可您来得不巧。就剩那个最大的还没做完了,您今天不能全带走。”
静之:“在图书馆认识的。”
杨雯雯的外公:“我一进门就看到了。”拿起最小的一个,观赏古董似的,“你用的白铁皮不错,活儿也做得不错。边儿敲得齐,嗯,底部的洞剪得也圆。满意。很满意。”
小韩:“你还真善于交际,怎么认识的?”
他引杨雯雯的外公走到了案前。
静之严肃了:“别小心眼儿啊,审我呀?”
罗一民:“你们先别讨论悲观乐观的问题,我这儿不是举行座谈会的地方。老先生,请过目我给您做出的活儿。”
小韩不好意思了:“不是因为爱你嘛!”
林超然:“总体上是。”
静之:“气我!快说正题!”
杨雯雯的外公:“那么你是个乐观的人喽?”
小韩:“静之,我爸妈的意思是——希望咱俩早点儿结婚!”
林超然:“大多数人的人生都会有低谷。就看怎么看了,别人看你很落魄,自己被别人的看法压垮了,那就容易悲观。落魄是有心理成分的说法,低谷只不过是承认一种客观事实而已。”
静之又一怔。
杨雯雯的外公:“唔,两者有何区别?”
小韩:“他们对你印象可好了,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有没有大学学历。”
林超然:“也不能说是落魄,暂时处于人生低谷而已。”
静之:“代我谢谢他们对我的好感,那你呢?”
罗一民:“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比我还落魄,过几天就得去当刷房子的临时工了。”
小韩:“我和他们的想法一样,当然更不在乎你有没有大学学历了。”
林超然伸出手,杨雯雯的外公与他握了一下手,并说:“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
静之:“可是我自己在乎。我并不是为任何别人考大学的。”
罗一民:“他是我朋友林超然,当年还是我营长。”
小韩:“现在是千军万马都拥挤在考大学这座独木桥上了,你又何必非参与这场竞争呢?”
杨雯雯的外公:“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事,不会忘的。”也一脸微笑,很和气。
静之:“我要做最好的我自己。”
罗一民也站了起来,堆笑地说:“刚才还说起您,以为您忘了。”
小韩:“可想而知,竞争将会很残酷。”
林超然起身替罗一民开了门,请入了杨雯雯的外公。
静之:“我们这一代,以前谁也无法做自己的主,现在终于又开始有了这样的机会,我认为是我们这一代的福音,千军万马很壮观,我参与其中感觉良好!”
门外站的是杨雯雯的外公,就是那订货的老先生。他戴单礼帽,着布鞋,一身中式亚麻裤褂,手持纸扇。
小韩:“我爸妈的意思是,其实,如果咱俩就我一个人能考上大学,他们已经很高兴了。至于你,他们保证为你安排一份特别稳定的,也就是政府机关性质的,起码是事业单位性质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上班几乎等于看看报,喝喝茶,聊聊天的那么一种工作。那样,你不正是做成了最好的你自己吗?”
敲门窗声。
静之:“以后呢?”
林超然:“不是动心了,是就这么决定了!”
小韩:“以后我有了大学文凭,肯定会努力工作,科长、处长,争取几年一个台阶……”
罗一民:“真动心了?”
静之:“而我,工作之余,要全心全意相夫教子,做典型的贤妻良母,加上善于讨公婆欢心的儿媳妇?”
林超然:“为我借!明天我就来取!”
小韩:“对对对!”憧憬地说,“那是多么美好幸福的生活啊!”
罗一民:“不按天算。按平米算。听说一平米三毛钱。十平米不就三元钱了?屋子最小的人家也二三十平方米吧?每个月只要被雇到五六次,起码不就四五十元挣到手了?要是几个人合包一次活儿,一刷就刷了一幢办公楼呢?那不就时来运转了?不是因为腿不好,怕没人雇我,连我都想每天到那儿等活,不开这铺子了。”
静之:“仅仅那样,我肯定不是做成了最好的我自己,而只不过是做成了你最好的妻子,和你爸妈最好的儿媳妇!”
林超然:“每天多少钱?”
小韩:“可……如果咱们都一门心思投入高考复习,多少天才能见上一面,只怕咱们之间那点儿刚刚形成的热乎劲儿,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又凉了……”
罗一民:“我为你借一柄刷墙刷子,长把的那一种。再为你借一把抹子,一个刮板,一只工具袋。有了这几样东西,你每天早上蹲在三孔桥那条街的道边,兴许就有雇你刷房子的。我听说那儿形成了劳务市场,甚至有些机关单位也到那儿雇人刷办公室……”
他说得很忧郁,也很真诚。
林超然:“说。”
静之望着他的目光顿时温柔了,多情了。
罗一民:“有一条挣钱的路,不必求人,就怕你不干。”
她说:“不会的。我爱你。”
林超然:“不欢迎也得欢迎啊。要不我怎么办,不能总在马路上闲逛着挨过一天的时间吧?”
小韩:“我比你爱我更爱你,这你应该感觉得到。”
罗一民:“欢迎。”
静之:“我当然感觉得到!”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他,欲吻他。
林超然苦笑,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又失业了的事,既不让我家人知道,也不让凝之家人知道。包括凝之本人。她都快生了,不能让她多忧多虑的。我呢,手中有钱,心中不慌。一边找工作,一边每天装按时上班。左找右找还是找不到,那就常到你这儿来坐坐……”
不料小韩轻轻将她推开了:“别……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让别人看见多不雅!”
罗一民:“你少操点儿心不行吗?”他显然不愿谈。
静之又是一怔,庄重地说:“转告你爸妈,谢谢他们的安排。但大学,我是非考不可的!”
林超然:“你和李玖怎么样了?”
她转身走入图书馆。
罗一民:“让我把这只桶做完。”
小韩站在原地发呆,烟头烧疼了他的手。
林超然:“那……听你的。”
静之回头大声地说:“不许随地扔烟头,扔垃圾筒里!”
罗一民:“你看你!万一短时期内找不到活呢?”
小韩捡起烟头,已不见了静之身影。
林超然:“不必那么多。”
“嫂子……”
罗一民:“五十吧。”
凝之一转身,见林岚站在跟前。
林超然:“二十三十都行。”
卖豆腐人的叫卖声仍在传来。
罗一民:“多少?”
林岚:“嫂子,谁惹你伤心了?”
林超然:“后台老板不地道,往做预制板的水泥里掺黄土和炉灰,昨天终于忍无可忍了。”
凝之:“谁也没惹我伤心,是我自己想到了点儿伤心事。兜里有钱没有?”
罗一民:“怎么回事?”
林岚:“有。”
林超然:“我又失业了。”
凝之:“快去追上卖豆腐的,买几块豆腐!”
罗一民不禁抬头看他。
林岚:“也没盆啊。”
林超然:“你还真得借点儿钱给我了。”
凝之:“那买干豆腐!”
罗一民:“那位老先生真怪,预付了钱,却一次也没来催活儿。”
凝之捧着用纸包着的干豆腐,林岚搀着她往家走。
林超然在小凳上坐下。
凝之:“小妹……”
罗一民看他一眼,没说话,只将小凳拖到了自己跟前。
林岚:“嗯……”
林超然进入。
凝之:“千万别跟你爸妈说看见我哭了。”
罗一民在做最后一只桶,案子上已一溜摆着大小九只了。
林岚懂事地说:“嗯。”
第二天。罗一民的铺子。
林家门口。林母迎道:“你有孕在身,结果还让你去买了,家里有两块豆腐。”
凝之:“怕你又把我嘱咐的事忘了。我既然答应了小妹,那就要早点儿买到,早点送给她。我走得慢,多走走对肚子里的宝宝有好处。再说我整天待在家里也挺闷的,喜欢到新华书店这种地方。对于我这种女人,逛书店的兴趣远超过逛商场的兴趣。”
凝之:“正巧碰上了林岚,我让她买了一斤干豆腐。超然念叨想吃干豆腐了,他今天会回这边来,我陪他在这边吃。”
林超然:“你怎么可以为小妹买一本书,就到市里来了?多让人担心!”
林母:“那好,晚上两样都做。”
林超然挽着妻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三人进了屋,林父指着桌上的一本书对林岚说:“你嫂子给你买的,还不说谢谢?”
他转身一看,见凝之挺着大肚子排在队中。
林岚拿起《简·爱》,高兴地说:“早就想看这本书了,谢谢嫂子。”
“超然……”
林父:“你工作的事,既然辞了,我和你妈也就不再训你了。你想考学,从明天起我们也开始支持。但是你要向你二哥学习。你二哥来信了,他立志要留在北大荒做大农民。你要学习他这种志气。你嫂子念两页了。最后一页你念给我和你妈听……”
售书员:“有。后边排队。”
林岚从桌上拿起信,看着说:“这不是……”
林超然走入书店,走到队头,问售书员:“有《简·爱》吗?”
凝之抢着说:“这不是一封邮寄的信,是你二哥托人捎回哈尔滨的。”
买书的人已排到了店外。
林岚看了嫂子一眼,虽然心生困惑,但还是坐下念了起来:“爸爸妈妈,我从小总听大人们说,儿想父母扁担长,父母想儿长城长。那时不太理解,现在,终于理解到……作为思念之情,儿女只不过有时才特别地想父母,而父母只不过有时才不想……”
欢迎选购,请按秩序排队。
林父:“好!老二这封信,真是越听写得越好!他懂事了,太懂事了!把刚才那两句再念一遍!”
应广大读者强烈要求,本店又调入世界名著多种,
林岚就又念了一遍。
他走到了新华书店。看新书告示,上写的是:
林父林母静静地听林岚念信。
他又走在江畔,但已不像刚才走得那么急匆匆的了。
林母起身从墙上摘下相框,擦着玻璃,端详着林超越在兵团时期所照的单人照。那是一张彩照。当年中国民间还没有彩色胶卷。那张照片上的彩色是用笔染上去的。
他挺直了腰,对江深吸一大口气,缓缓呼出。如是再三。
林父从林母手中拿过了相框,也端详着。
拖船驶远,又响一阵汽笛。
眼泪掉在玻璃上。
他不由得伏栏观望。
老工人粗糙的手掌抹着眼泪。
林超然扭头望去,江上,一艘拖船逆流行驶,拖的东西很多,吃水很深,行驶虽然缓慢,但看上去很有拖力。
凝之内心极其矛盾地看着两位老人。
汽笛声。
林岚:“念完了。”
林超然走在江畔的背影。后背湿了一片的背影。他大步奔走得特快。
林母伸出手:“给我,你二哥这封信得我保留着。”
男服务员:“好好好,愿意赔当然好。别生气,怒伤肝。汽水两角五一瓶,两瓶五角。瓶子一角五一个,两个三角,总共八角。”
林父也伸出手:“给我,得我保留着。”
林超然大声地说:“我说了我赔!”
林岚看着两只手,不知究竟该给谁。
男服务员:“算了,你快点离开就行。”
林母将信掠过去了:“我先说的!”
林超然走到了他俩站的柜台那儿:“我赔。总共多少钱?”
林父:“我不让着你,能由你把话先说了!”
女服务员赔着笑脸说:“没事儿,走吧走吧……”
他企图从林母手中夺去信,林母侧转身不愿信被夺去。
林超然转身看他俩,后悔地说:“对不起……”
凝之和林岚都愣愣地看着。
一名男服务员刚要上前,被一名女服务员拽住。
林父无奈地,也像小孩子似的:“那,咱俩谁也别争,让女儿保留!”
林超然猛地用胳膊一扫,两只汽水瓶同时飞出,落地粉碎。
林岚一愣。
何母:“如果让慧之和杨一凡的关系成了事实,我们太对不起信任我们如同信任上帝的朋友了吧?我们之间的友谊,对我们双方那就像宗教啊……”
林母:“对我,是儿子的信。对女儿,是二哥的信。你让岚子自己说,究竟该谁保留着?”
何父:“超然,如果爱上杨一凡的是静之,那我都不至于非拆散他们不可。可慧之不是我们的女儿啊,我们不能像对自己的女儿那么对她放任自流啊!她生母多次来信说,要来哈尔滨看看我们看看她。因为我们的家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家,所以才劝她别急着来。但今年不来,明年还不来吗?明年我们的房子还分不下来,后年一定就分下来了。那时不用人家再说要来,我们会主动邀请人家来住一段日子。那时我们怎么办,替慧之瞒着?如果实话实说,怎么说得出口啊?”
林父:“让女儿保留着,是为了让女儿多看几遍,学她二哥那么有志气,那么懂事,那么……由你保留着,你能向老二学什么?”
这时,在林超然的脑海里交替地出现何父、何母对慧之情感问题的看法。
林母妥协了,将信朝林岚一递:“给,你保留着吧!记住你爸的话,多看几遍,要向你二哥学……”
那样子吸着汽水的林超然。
林岚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凝之,凝之微微向她点一下头。
男的:“坐那儿不是可以面朝着江嘛。”
林岚这才将信接了。
女的:“看那样儿,肯定精神不正常。”
林父:“他妈,说不定啊,将来咱们老二,兴许还比老大有出息。你看老大,返城回来,这是落了个什么结局?”
他们坐到了别处,再看林超然时,见林超然也不用手拿着瓶子,只用嘴叼着吸管,低头吸着已然不多的汽水。
林母给了他一拳:“当着凝之的面,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女的不安地将男的拉走,小声地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看他那种眼神儿,也许精神有毛病。”
凝之笑笑,小声地说:“我不生气。超然现在的情况,那肯定是暂时的……”
男的:“你怎么还瞪我?!”
图书馆。静之随几个人走出来。
林超然抬头瞪他。
“静之!”她一回头,见是小韩。
男的:“哎,礼礼貌貌地问你话,你装的什么聋啊?”
小韩:“中午了,一块儿找地方吃饭吧。”
林超然没听到。
静之:“你一直等我到现在?”
男的:“可以坐在这儿吗?”
小韩:“如果这也惹你不高兴了,我道歉!”
一对青年恋人走了过来。
静之:“道的哪门子歉啊!你呀你,我是多么过意不去!”她主动拉住小韩一只手。
林超然则低头看着手中的汽水瓶发呆。
哈尔滨一处僻静又环境不错的小餐厅,门外有餐桌椅,并有一株栽在大木盆里的夹竹桃,正开着花。
慧之猛地站起,瞪了他片刻,转身便走。
静之和小韩坐在一张小餐桌旁。小韩在看菜谱,静之在看书。
林超然:“那是因为你还不完全了解我。”
小韩:“想吃点儿什么?”
慧之:“你今天简直……判若两人!”
静之眼睛不离开书:“随便,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以后都要同吃同住了,你爱吃的我也会爱吃!”
林超然:“那是因为咱们在喝冰镇水。”
小韩笑了。随便点了几样菜。
慧之:“也使我感到好冷。”
静之:“千万别多点了啊,吃不了浪费不好。”
林超然:“责任使然。”
小韩:“就点了三样——炒土豆丝、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都是你爱吃的吧?”
慧之:“你的态度,好鲜明!”
静之这才抬起头,并点了点头,握一下小韩的手,张开嘴却无声地说:“爱、你!”
林超然:“趁你还没陷得太深,我劝你回头是岸。如果你也不理我的反对,一意孤行,我将进行必要的破坏。我知道这是你的初恋,如果你感到心灵受伤了,那么自己疗伤。就像动物受了伤,自己舔自己的伤口那样。各种各样失恋的痛苦,你在兵团时期应该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人生往往就是不遂人愿的,有情人最终不能成眷属,这也不是什么百年不遇的事,全世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也别那么娇气,认为不该发生在你身上,认为一旦发生在你身上就得人人同情。如果杨一凡也觉得受伤了,他那边不用你担什么心,我会帮他摆脱阴影的。这就是我的态度,听明白了?”
小韩幸福地笑了,理解地说:“你说服了我,我服从你的意愿——什么书啊?”
慧之呆了。
静之合上书——是一本《鲁迅作品选》。
林超然:“但我反对。而且,坚决反对。”
小韩:“我数理化头脑不行,也只能考文科,文学方面的书还没来得及看,快给我补补课!”
慧之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欣慰。
静之:“抓住两个要点——鲁迅他们那个时代的文化知识分子们,一批判的是中国人的奴性,二批评的是中国人的‘看客’现象。”
林超然:“我完全理解你。我不会说不支持的话。”
小韩:“我那套复习提纲中,有一个问题是——‘五四’时期所批判的中国人的奴性,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慧之愣了愣,不自然地一笑:“不会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那么说的。”
静之:“想想《三国演义》卷首词最后两句是什么?”
林超然:“如果我说了不支持的话,你会惊讶吗?”
小韩摇头,惭愧地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没读过。”
慧之抬起了头。
静之:“‘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人人都难免多少有些奴性。这不仅是中国现象,也是世界现象。”
林超然:“那好,听着。”
静之侃侃而谈地讲着。
慧之沉吟了一下,低下了头:“暂时是对我一个人的吧。”
小韩双手捧腮小学生似的听着。
林超然:“是对你一个人的,还是对你们两个人的?”
服务员端上来菜、饭。
慧之点头道:“也想获得你的理解和支持。”
两人边吃边问着,答着……
林超然:“想听我的意见?”
鸽哨声。一群鸽子在天空飞翔。静之和小韩已吃罢饭,站在夹竹桃旁。
慧之:“那我不多说了。既然我爸妈跟你说了,不管他们是怎么说的,反正你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了。你是除了我爸妈,现在唯一知道的人。本来我想先跟我大姐说,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还是先告诉你……”
静之:“这花开得真好。”
林超然:“没有啊。快说,我还有事。”
小韩:“真舍不得与你分开,也真愿意听你说话。没想到,才一个多星期没见,你又知道了那么多!”
慧之:“姐夫,我没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吧?”
静之:“你得把‘知识’两个字分开来理解。‘知’只不过是知道,‘识’是自我见解。自我见解比知道更重要。如果仅仅为了考大学,完全按照复习纲要的范围读点儿书,那也只不过是知道了些什么,知道得再多,却懒得思考问题,就只不过会成为一个喜欢掉书袋的人。”
林超然:“你爸妈跟我说了。”显然,由于刚刚失去了江那边的工作,他心思很难集中,这使慧之误会了。
小韩心猿意马地说:“还真想吻你!”
慧之:“你一点儿都不惊讶?”
静之一仰脸:“批准。”
林超然点头。
小韩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俩。
慧之:“我想和你谈……我和杨一凡的事儿。”
四周静悄悄的无一人。静之已等不及,搂住了他脖子。
林超然搪塞地说:“今天活儿少,提前干完了。”
小韩:“等一下!”
慧之:“本想过江桥去找你的,不想在江这边碰到了你。你们过这边来干什么?”
静之愣愣地放开了他。
林超然笑笑:“也累不到哪儿去,不过是咱们在兵团常干的活儿。”
小韩从上衣兜掏出一盒烟,揣入裤兜,笑着说:“三五的,我在收集烟盒,别压扁了。”
慧之:“姐夫,活儿很累是不?”
静之看他片刻,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
松花江畔某露天冷饮店。林超然与慧之对坐,各自用吸管吸着一瓶汽水。林超然上衣的肩背,照例被汗湿透了。
小韩被笑得莫名其妙。
“姐夫!”林超然转身一看,见慧之站在不远处。
静之:“哎,亲爱的,你咋是这么一个人啊!那我还莫如干脆吻花儿得啦!”双手捧一朵花,郑重地吻了一下,一转身扬长而去。
工友们点头。
小韩呆呆地望她背影,又看那朵花。
张继红:“那什么,谁要是先找到了活儿,并且还可以介绍别人的话,互相通个气儿。”
林父、林母和林岚、凝之在吃晚饭。
工友们摇头。
林母:“不再等超然一会儿了?”
林超然:“心里都没怨我吧?”
凝之:“别等他了,林岚刚才都说饿了。”
他们在桥下分手告别。
林岚:“对,不等他,让他吃剩的!”
林超然、张继红一行人走过江桥。
林父严肃地说:“不许你以后再说这类话!还当着你嫂子的面说!我埋怨你哥可以!你有什么资格轻视他?”
林超然对“花衬衫”说:“把我们的话捎回去……如果继续昧着良心,可别怪我们揭发。”
凝之:“爸,她是开玩笑。”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将垫肩、套袖、手套扔在地上。
林超然进屋了。
林超然:“也是我的想法。”解下垫肩扔在地上。
林超然:“你们又在背后议论我什么?”
张继红:“超然,咱们别挣这份儿工资了。”
每个人都笑了。
张继红见他那样,索然至极,猛一转身。林超然已在他跟前了,将半截烟塞在他嘴角,搂着他肩说:“那只能算了,消消气。”
五人在吃晚饭。桌上一盘炖豆腐,一盘炒干豆腐丝成为主菜。
“花衬衫”却忽然跪地求饶:“大哥,大哥,我看出来了你是狠茬儿!我怕你行了吧?我……我不也就是一催巴儿嘛!你们为了工资,我也是为了工资啊!大哥你高抬贵手!这么着,我今天回去跟老板说说,你还当你的队长。”指着林超然说:“让他当副队长!这行了吧?”
林母用小勺往凝之碗里盛炖豆腐。
林超然吸着一支烟,冷眼看着。
林父用筷子往林超然碗里夹干豆腐丝。
“花衬衫”摆出了拳击架势,也瞪着张继红蹦蹦跶跶的。张继红绕着他走,越绕离他越近。
因为听凝之读了二儿子的信,林父、林母显得心情特别好。五口人其乐融融的情形像过年过节。
“花衬衫”转身欲跑,被工友们四下里堵回来。
林父:“豆腐可是好东西,从前它是老百姓饭桌上的素肉,多吃豆腐长寿。每个月发不发半斤肉票我不在乎,哪天要是干豆腐不凭票了,那对于我就是到了共产主义!”
张继红脱了上衣朝后一甩,瞪着“花衬衫”走过去。
林岚:“现在私人也可以做豆腐卖豆腐了,政府部门睁只眼闭只眼的也不太管了,豆腐票不等于没了意义?”
于是两个拽住张继红胳膊的人放开了他。
林母:“你爸一说肉票我想起来了,前条街上的老张家,儿子结婚办喜事时,借了咱们五斤肉票,到现在也没还。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岚子,你哪天去要!”
林超然:“那放开他吧。”
林岚:“这种得罪人的事我可不去!”
张继红:“我!我!别拽着我!”
林超然:“妈,别要了。街里街坊的,几斤肉票还记在心上多不好,看伤了和气。”
林超然走到了张继红跟前,问:“是你自己打回公平,还是我替你?”
林母:“得要。那是我平时舍不得用,半斤半斤攒下的,为的是今年春节两家人都过个肥年,猪肉炖粉条让大家个个可劲儿造!”
“花衬衫”被孤立在那儿了。
凝之:“有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连粮票都取消了,购粮证也不发了。而且呢,大米白面随便买了……”
于是都退开了。
林父:“凝之,你呀,连做梦都做得与众不同!那么浪漫的梦你也敢做?”
对方互相看着,一个说:“他说的在理。”
林岚:“大老粗别瞎转好不好,浪漫!”
林超然对农民工们说:“我下过乡,对农民有感情,也了解农民的日子很穷苦,一年到头,手里连点儿零花钱都没有。我现在返城了,一时找不到正式工作,所以也在这里干活。咱们的目的都一样,为的是给家里挣一份儿工资,不是来打架的。你们种菜、种粮,如果种子不好,结果会怎么样,你们都清楚。盖房子盖楼也一样,预制板就是大梁,往水泥里掺黄泥、掺炉灰,那就是昧良心。他不但自己昧良心,还让我们也都昧良心干活,还不听劝,还骂人,打人,反过来倒打一耙,所以我们今天不咽这口恶气了。你们要是非充当他的打手,那我们也没办法。如果觉得十元钱、二十元钱并不值得你们听他的指使,那就闪开点儿……”
林父:“瞎转也是跟你妈学的!”
“花衬衫”躲到了农民工们后边。
林母:“哎,往我身上赖!我什么时候转过?”
工友中的两人,上前将张继红拖走了。
三个晚辈都笑了……
林超然一边阻拦一边说:“你们先把他拖开!”
天又黑了。林超然挽着凝之走在回何家的路上。
张继红直奔“花衬衫”而去,叫喊着:“王八蛋!不听劝还动手打人,今天我非叫他跪地上求饶不可!”
林超然:“你让二弟到新疆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估计我爸我妈一年半载之内,不会再责怪他不回哈尔滨探家了。”
局面还真是一触即发。
凝之站住,看着林超然说:“超然,不能再那么骗他们了,骗到哪天是头呢?每编一封那样的信,对我都是折磨。写着写着,就不像二弟的话,不像二弟的字体了。”
跟林超然、张继红很铁的那五六名工友也跑来了,也都拎着棍棒、锨、扁担。
林超然:“是啊,我理解。本来应该是我的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给了你,太难为你了……”
对方中有人犹豫,有人却捋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凝之:“我当然也理解你。你怎么能够一封封编出那样的信呢?两位老人那么容易受骗,又那么相信我。我怎么骗,他们就怎么信。每骗他们一次,我都有一种深深的罪过感……”
“花衬衫”:“他俩跑进木棚威胁我,还打了我,替我出气的,今天发十元奖金!不,二十元!狠狠地打!只要别打死就行!打伤了打残了不关你们的事!”
她又哭了。
林超然和张继红一出工棚,工棚外已围着半圈手持棍棒的人了——都是跟“花衬衫”来的人,他们是八十年代最初的农民工。
林超然轻轻搂抱住了她,内疚且安慰地说:“我来面对,我来面对,现在确实还不能告诉他们,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吧,比如小妹考学的事过去了以后,我也有了较稳定的工作……”
“花衬衫”见势不妙,跑出了工棚,在外边大喊:“跟我来的人都过来!别慢慢腾腾的,跑!手里都拎上打架的家伙!”
韩父坐在沙发上看报,韩母在打电话。
他上前一步,欲“修理”“花衬衫”。
韩母:“不用费心介绍了,儿子已把对象领回家来吃饭了,挺好的姑娘,模样好,性格也好,开朗活泼,是我和他爸中意的那种类型。小韩当然更中意她啦。家庭也还算可以,说不上门当户对,但也不至于使我们干部人家多么没面子。姑娘她父亲当年是摘帽的那一批,我们小韩他爸向组织汇报了,组织说问题不大……”
林超然:“你……”
敲门声。
他扇了张继红一耳光。
韩母:“准是儿子回来了,改天再聊。”放下电话开门,门外果然是小韩,表情郁闷地换鞋。
“花衬衫”:“我猜就是你挑的头!”
韩母:“回来了?”
张继红:“不是他,是我!”
小韩:“这话问的,我不都站你面前了嘛!”
林超然:“我。”
韩母:“见过静之了?”
“花衬衫”:“你叫停工的?”
小韩拖长声音地说:“见、过、啦!”说罢,盘腿坐在了地中央。
张继红:“别跟我们扯损失不损失的,我们现在说的是良心问题。”
韩父不看报了,从眼镜上方看他:“转达我们的想法了?”
“花衬衫”:“等于骂你又怎么了?你们懂个屁!水泥紧缺,不掺点儿兑点儿,再干一个月就没水泥了!那时如果还买不到,停工啊,你知道停工一个月经济上多大损失?”
小韩:“转、达、啦!”
张继红:“你嘴里干净点儿,骂他就等于骂我。”
韩母:“她很高兴是吧?”
“花衬衫”:“你他妈住口,你算老几?”
韩父:“难道她还会不高兴?”
林超然:“往搅拌机里加黄泥和炉灰是不对的!”
小韩:“正是。”
“花衬衫”:“不兴哪么干啊?”站了起来,傲慢地瞪着张继红。
韩母:“‘正是’是什么意思啊?你爸说的那样,还是我说的那样?”
张继红:“队长,咱们的活儿,不兴那么干的。”
小韩却答非所问:“我俩都快那样了……”
林超然和张继红走入。
韩父:“哪样?儿子,你们还没登记,可别胡来,那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的!”
“花衬衫”奇怪,坐了起来。
韩母:“其实真那样了也没什么。生米做成熟饭,煮熟的鸭子就飞不了啦!再说时代不同了,对象之间那样也不应该算作风问题了……”
外边传来喊声:“别干了,都别干了,停止!也别让搅拌机转啦!”
韩父:“我不许!谈恋爱要有规矩方圆!”
工棚里。“花衬衫”躺在一块木板上,高架二郎腿,在听半导体里刘兰芳播讲的《杨家将》。
韩母:“你的思想也要解放一点儿!”
林超然:“叫所有的人都别干了!”
小韩:“安静!都听我说——我俩正要接吻,她忽然不了,转身去吻一朵花!”
张继红:“我已经不是队长了,叫咱们那几个先别干啦!”
韩父、韩母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林超然:“可我也说了,该理论的时候,我和队长会出头理论的。”
小韩往地上一躺。
那名工友:“他不是说的要忍吗?”
韩母:“别躺地上,看着凉!”
张继红:“我还没注意,超然说得对。”
小韩仿佛没听到,自言自语:“我觉得她像一匹小马驹,小野马驹。我虽然当过兵,可惜不是骑兵,一点儿也不熟悉马性,只有骑自行车才骑得溜……”
林超然用一只手压住了扁担:“不能这么想。现在可是咱们具体在这儿干。预制板是重要的建材。如果不能保证起码的用料合格,那盖起来的楼房多危险?如果不懂另当别论,但这点儿起码的常识咱们可都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昧良心的就不只是他们,也是我们了!”
韩父、韩母又是一阵互看。
正要挑起水泥走的那一名工友:“咱不管!爱掺什么掺什么!他们就是往里掺屎橛子,那也是他们昧良心!”又欲挑起便走。
罗一民的铺子里。罗一民在做喷壶壶嘴。他旁边的小凳上放着白酒瓶子和一小盘咸菜。他敲几下就停止,喝一口酒,往嘴里放一条咸菜。
远处也有两台搅拌机在转动、轰鸣。
屋外传入问话声:“一民在家吗?”
林超然转身一指:“黄土和炉灰也在往那两台搅拌机里倒!”
罗一民:“死啦!”
张继红:“明白了,一定是因为现在水泥紧俏,不好买了。”
门一开,进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穿背心裤衩,趿拖鞋,手握一卷纸。
林超然:“刚才卡车运来的,除了水泥和沙子,还有整袋整袋的黄土和炉灰!咱们在兵团也搞过营建,听说过往水泥里掺黄土和炉灰反而更结实的事儿吗?”
来人:“这不活得好好的嘛!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还喝着,这就是干个体的好处。要是在正经单位,哪儿能这么干活儿?”
张继红:“黄土!”
罗一民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儿就不是正经地方了?虽然不是单位,但我干的也是正经活儿,我是凭手艺挣钱的正经人!”
林超然扒开了袋口:“看,这是什么?”
来人:“那是那是,开句玩笑,别误会嘛。谁敢说你这不是正经地方,你罗一民不是正经人啊!撮子、挑水桶、洗衣盆、舀水铁勺、烟筒和房檐下的淌雨管,哪样不是你罗一民做的呀?咱们这几条街的居民缺了你还行?”
林超然:“等等!”一斜肩,草袋子落地。
罗一民又喝了一口酒,这才瞪着对方说:“没工夫和你闲扯淡。没事儿走。有事儿说。”
一台搅拌机在转动。张继红装满两桶搅拌好的水泥,一名工友正欲挑走,林超然扛着一只沉重的草袋子走来。
来人:“当然有事儿。很重要的事儿。对我重要,对你也重要。甚至还更重要。对咱们这条街上好多户人家都很重要,关系到咱们共同的切身利益……”
张继红一笑:“走,干活去!”
罗一民:“你是想说拆迁的事儿吧?”
那五六名工友都默默看着张继红和林超然。
来人:“对对,真是聪明人,一点就知道了。但是你清楚是谁打算投资拆迁吗?”
“花衬衫”:“你他妈没资格看!”揣起那页纸,转身指着说,“你们几个听明白了?这年头,中国还缺干苦力的吗?就算城里找不到了,到农村一招呼一批批抢着来!谁如果不愿在队里干,趁早滚!”
罗一民:“爱谁谁。”
张继红展开了看看,递向林超然。林超然刚欲接,被“花衬衫”夺去。
来人:“就是来过你这儿几次的那位老先生!他是位港商,今儿白天还到你这儿来过,对不?有人看到了!他也不是想让整条街的人都搬走。他是要投资翻修这一条街。但是有几家,他希望能搬走。我家是一户,你这儿也是一户。我家那三间老房子虽不起眼,却据说是抗日联军的一处联络站。而你这里,当年是犹太人开的一家小旅店,专门收留流亡的犹太人。”
“花衬衫”:“从现在起,你不是队长了,我是了。”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张继红。
罗一民:“简单点儿,我正干活儿呢!”
张继红:“我。你什么人啊你,一进来就骂骂咧咧的!”
来人:“咱们可以搬。说将来要盖一幢楼,优先让咱们挑户型。能住进新楼房,干吗不搬?但,我不说了,你看这个。”
“花衬衫”:“开会?开他妈什么鸟会啊!发给你们工资,是让你们坐在工棚里开会的吗?谁是张继红?”
他将手中那卷纸递给了罗一民。罗一民接过看了片刻,还给他。
张继红看一眼手表说:“我们不是在扯淡。我们只不过开了半小时的会……”
来人:“咱们总共十几户,希望你挑头,跟他谈条件。”
“花衬衫”:“几点了?都不干活,在这扯什么淡呢!”
罗一民:“为什么你们要推举我挑头?”
工棚门突然开了,又进入十来个人,都是陌生人。为首的,穿花格衬衫,戴金项链。
来人:“你当年不曾经是红卫兵小将嘛!”
林超然:“队长跟我说了,目前这行效益挺好,预制板供不应求,幕后老板赚得盆满钵满,那都是我们用汗珠子挣的钱。老板白给一些人开的工资,其实也沾着我们的汗水。我们还几乎没有星期日,加班加点也从来不给加钱。我知道大家因此都感到很憋气。但我主张,忍一忍。因为我们人人家里都特别需要这一份工资。我也不是主张一味逆来顺受地忍下去,到了该理论一下的时候,我和队长一定会为了大家的利益出头理论。”
罗一民反感地说:“别跟我提当年!”
众人点头。
来人:“好好好,不提当年。别生气,耐心点儿。都明确表态了,只要你肯挑头,人人听你的。你怎么吩咐,大家怎么响应。”
张继红:“说来说去,大家还是又给我面子。那好,咱们今天有几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以前怎么干,今天还得怎么干。”
罗一民:“谈条件我是支持的。我们也有权利谈条件。可为什么要狮子张大口呢?都想一下子腰缠万贯啊?”
又一名工友:“你后来的都能这么讲义气陪到底,那我们早来的更没话说了!”
来人:“如果真能那样,为什么不?天上掉馅饼,百年不遇的事儿。狠敲一笔不为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林超然:“只要继红不走,哪怕只剩他一个人了,那我也陪他。”
罗一民:“据我所知,人家就不是为利投资。人家等于是捐资行为。”
“超然,你是留,还是走?”
来人:“他是香港富商,钱太多了嘛!可咱们不都是平民百姓,一辈子钱不够花的人嘛!大家还说了,目的达到以后,每户从补偿金中抽出一成给你。十几户啊,你想想那多少钱?”
“我们这些当年没下乡后来又一直没给分配工作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到哪儿还不都是临时工,都免不了受些窝囊气?你们几个如果还都能忍,那我也能忍。”
罗一民又喝一口酒,放下瓶子说:“我才不挑那个头!谢谢你们的抬爱。你们非狮子大张口,你们自己去扑去咬!我的条件我自己定。我的权利我也要自己去主张。”
“是啊,大家彼此都熟了。到了别处,看到的又是些新面孔。”
来人:“一民,再考虑考虑。”
一名工友:“也不完全是冲谁面子不冲谁面子的问题,离开了这儿,不又得到处找饭碗吗?”
罗一民:“你走吧,别耽误我干活儿。”
张继红:“昨天下班后,徐海涛他们三个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以后不来了。现在,又只来了五六个,也不知今天没来的,以后还来不来了。如果你们也只不过冲我面子来的,那我坦率告诉你们,我的面子不值得你们太在乎,何况你们的面子已经给足了。既然如此,想不干了的,干脆也请便吧!”
来人:“你……你这不是不识抬举嘛!”
张继红、林超然和五六个工友在工棚里开会。
罗一民用锤子一敲铁砧:“滚!”
上午。江北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