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身子一颤。
静之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那只手。
静之:“如果你奶奶哪一天也不在了,以后你怎么生活?”
青年伸出了一只手。
青年:“不知道。”
静之:“伸手。”
他头一扭,无声地哭了。
青年点头:“她还卖冰棍,一支挣七厘钱。”
静之:“如果我给你找个工作,很苦,很累,但毕竟每月能挣几十元钱,你干不干?”
静之:“那,现在就靠你奶奶的退休金?”
不料青年摇头。
青年:“我爷爷是哈一机退休的老工人,奶奶是亚麻厂退休的老工人,都有退休金。去年,我爷爷去世了。”
静之:“不干?”
静之:“靠什么经济来源生活?”
青年:“我要当艺术家。我还喜欢画画。我还会写诗、歌词。我有多种艺术才华。”
青年:“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静之扭头看他,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静之:“那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青年:“姐,我保证以后凭自己的才华,能使你生活得好。”
静之不禁看他,目光温柔了。
静之:“别说了!”
他说得极平静。
青年立刻缄口。
青年:“我父亲几年前跳楼死了。防洪纪念碑、北方大厦、哈工大主楼、市委大楼,他都是设计负责人,所以就成了反动权威。领带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一想他了,就系上。”
静之:“我必须向你声明,我现在已经有未婚夫了。”
静之又刮目相看地说:“那,你那位教授的父亲,看得惯你这种样子?还系领带!不怕脖子焐出一圈痱子?”
青年也扭头看她,呆住。
青年:“建工学院的教授。”
静之:“你既然口口声声叫我姐,我允许你以后把我当姐姐,行吧?”
静之:“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青年不语。
青年:“我从没见过我母亲。我父亲说我半岁时母亲就因病去世了,他因为太爱我母亲,也因为……怕不幸给我找了一个不爱我的继母,所以一直没再婚。”
静之:“说呀!”
静之:“刚才我问你,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青年不情愿地点头。
青年正中下怀地笑了。
静之:“但是我今年要考大学。在高考之前,不许你再纠缠我,听明白没有?”
静之:“已经坐这儿了,那就别动了。”
青年:“不是纠缠。姐那么说是对我的侮辱。只不过是希望增进了解。”
青年欠身,欲坐开些。
静之:“那就尊重你的说法,能做到吗?”
静之:“你缩短了刚才的距离。”
青年点头。
青年又乖乖坐下,坐得靠近了静之。
静之长出一口气:“现在换个话题。我问你,如果你伤害过一个人,一直想找机会向那个人忏悔……”
静之:“好啦好啦,看出你有表演细胞了,你给我坐下!”
青年:“我没伤害过人。”
他又学安娜的语气,直视着静之说:“保尔·柯察金同志,你以为我们革命者,就是心中只有一杆红旗高高飘扬,整天嘴里喊着各类斗争口号的人吗?不,你错了,完全错了!我们革命者心中,也应该有美好的爱情、真挚的友情、温暖的亲情!当然,还应该有诗意。”
静之:“我说如果!可那个人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站了起来,直挺挺地举起一只手臂,掌心朝上;另手叉腰,大声地说:“共青团员同志们,安静!”
青年:“姐,我真的不知道。你伤害过别人?”
青年:“我……不就是,你贴了征婚广告,我揭下来应征了。你却嫌我比你小六七岁,而我根本不嫌你比我大六七岁。我喜欢你的样子,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区团委书记安娜……”
静之:“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静之:“你怎么回事?”
青年摇头。
青年:“姐,说什么?”
静之:“考考你的智力……而已。”
静之:“说!”
青年笑了。
青年起身,坐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静之望着远处的花丛,沉思。
静之皱眉:“没叫你坐这么近!”
青年:“姐……”
青年一喜,紧挨着她坐下。
静之将头扭向他。
静之:“坐过来!”
青年:“我的回答是——到那个人的坟前去说忏悔的话。虽然死人是听不到的,但可以当成他能听到。而且,差不多是向死人下了保证,以后同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给几分?”
青年戛然而止。
静之:“满分。”
静之:“不许唱!”
青年笑得像天真的孩子。
青年乖乖把烟揣起,望着远处愣神,唱:“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啊,你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孤苦伶仃……”
静之:“现在我要求你走。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
静之:“不许吸烟!”
青年:“服从。但是满分,得给奖励吧?”
青年掏出烟来吸。
静之掏出了钱包,取出一角钱:“给,自己买根奶油冰棍吃。”
静之不再理他,将塑料袋装入网兜。
青年摇头:“姐,让我吻你一下吧!”
青年自然听不懂,看着她眨眼。
静之瞪他。
静之:“You bastard(你是个混蛋)!”
青年:“要不我不走!”
小青年自嘲地说:“Dear(亲爱的),Hello(你好),Thank you(谢谢你),就会这么几句。”
静之妥协地闭上了眼睛,仰起了脸。
静之不禁扭头看他,居然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了。
青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心满意足地跑了。
青年:“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
静之并不看他的背影,仍望着花丛沉思。一个姑娘站在花丛前,小伙子在为她照相。
静之取出一个塑料袋看,其上印着英文。
静之的心声:“静之,静之,保尔·柯察金也是在家乡的公园里,也坐在长椅上,并且同样是在黄昏;他想的是如何解放全人类,你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实现为时已晚的忏悔……但是保尔·柯察金同志,你也有想要忏悔的事吗?比如你对于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冬妮娅的态度,比如你的哥哥只不过因为与一个中农的女儿结婚了,你后来就那么瞧不起他,比如,你似乎只在伤残时才需要母亲。你每次养好伤离开家时,走得是那么决然,走后也很少给母亲写信。尽管她不认得字,但可以找人念给她听啊。比如你在写给战友的信中说,恨不得打掉所有头脑中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人们的门牙。什么又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呢?如果完全由你来裁决,那你又该打掉多少人的门牙呢?亲爱的保尔,我当然是十分崇敬你的,请原谅现在的我,用心灵真挚地与你交流这些我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想法……”
青年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了,仰头望天。
太阳又大又圆,红得很,却已偏西。
静之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江北的那一片工地上,林超然和他的工友们仍在抬预制板。那是沉闷无声的劳动情形,看上去大家都很累了。
青年四面望望,以理服人地说:“你走累了,我也走累了啊。再没别处可坐了,姐你让我往哪滚?”
他们将两块预制板装上了卡车,从踏板上往下走时,那个对林父不敬过的小青年一失足,从踏板上掉了下来,幸被林超然扶了一下。
静之:“滚开!”
林超然:“小心点儿。”
静之坐在长椅一端。青年犹豫一下,也走过去想坐下。
那小青年:“都快干了一天了,何必这时非两块两块地抬?”
远处一张长椅,静之走了过去。
别人都懒得回答他的话。
静之站住,四望。小青年也站住,随她的目光而望。
林超然:“那不卡车等着开走嘛,坚持一下。”
兆麟公园里。静之在前匆匆而行,脸上仍有怒色。网兜里,除了饭盒,还有那三个装在塑料袋里的乳罩。小青年距几步远跟着她,一脸的委屈,也一脸的无怨无悔。还有些惘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挨一耳光。
工棚里。一个二十多岁的、脸上化了浓妆的姑娘在发工资,领工资的是七八个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年龄不等的青年,有一个看上去还是少年。他们有的嚼口香糖,有的嗑瓜子,有的穿喇叭裤,有的留“飞机头”。总之,他们是各个城市在八十年代都曾有过的一些青年。
青年捂脸愣了愣,笑道:“别看我俩呀,她是我姐!快买快买!再不买抢不着了。”
张继红站在一旁吸烟,冷眼看着发工资的情形。
一些妇女吃惊地看着他俩。
林超然他们进入了工棚,他只穿背心,将上衣搭在肩上。他们也冷眼看着发工资的情形。
她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林超然问那个看上去还是少年的:“多大了?”
静之接过钱包一看,里边只剩一元几角钱了。
那少年:“二十。”
他还指着静之胸部。
对林父不敬过的青年:“放屁!你他妈有二十吗?”
青年站到了静之跟前,表功地说:“姐,我给你买到了三个,怕只买一个,不是你喜欢的颜色。我看你那儿不高不低,估计买中号的准合适!”
张继红:“你嚷嚷什么你?再嚷嚷出去!”
静之折了一截树枝,惋惜地将红烧肉扫向垃圾筒。
他走到了少年跟前,双手放在少年肩上,将少年推到了桌前,用命令的口吻对发工资的姑娘说:“先把他的给发了。”
静之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呆看地上。
姑娘看看花名册,对张继红摇头:“没他的名字。”
那青年却挤着替静之买乳罩去了。
张继红:“怎么就没他的名字了?”
青年一把将钱包掠去,使静之手中的网兜掉在地上,饭盒盖开了,红烧肉扣了一地。
姑娘将花名册递给他。他看了片刻,往桌上一摔:“妈的!”
静之站住了看,动心了,忍不住掏出钱包。
他无奈地转了一圈,双手又放在少年肩上,将少年往门外推。少年快哭了。
商家设摊售卖,吸引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买的卖的,不亦乐乎。
林超然默默望着他俩。
海报上写的是:出口转内销!物美价廉!中国女性的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张继红在门口对少年说:“别急,叔叔明天去找工程队的头儿。”
两人走在一条小商业街上。一家服装店外的架子上,挂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乳罩。
一个是工友的青年嘟哝:“妈的,明明是一些寄生虫、吸血鬼,连发工资还得发在前边!”
两人往前走着的背影。静之自顾大步往前走,青年边走边说什么。
张继红正望着那少年的背影发呆,林超然走到了他跟前,小声地说:“是不是让干活的人先领工资?”
青年继续跟着,喋喋不休:“姐,我现在一个人住套两居室,对,我爸妈落实政策了,我家房子归在我名下了。你那征婚启事上不是写着,有十平方米一间小屋子的男人你就肯嫁吗?”
张继红点头。
静之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又转身便走。
林超然走到了桌前,一一将“寄生虫们”推开,并说:“让让,让让,请干活的人先领工资!”
青年:“姐想说我‘这么无赖’是吧?我有时候是有点儿无赖。但像我这样的人不见得都是坏青年,几年前抡起皮带就抽人的家伙们倒是一个个都不无赖,还一个个装得很正经,你能说他们反而比我好吗?”
被推开的人当然都不高兴。
静之只得又站住,发火地说:“你烦不烦人啊!你怎么这么……”
“飞机头”:“你老几啊你?”朝林超然当胸一拳。林超然手疾眼快,抓住了他腕子。
青年:“我看姐根本就不是一个冷面无情的人。”不但跟在静之旁边,还殷勤地说,“姐,我替你拎着网兜儿。”
林超然:“你老几?”
她转身便走。
两人较了一阵腕劲,“飞机头”的手臂被林超然拧得向后弯过去。林超然猛一推。“飞机头”后退数步。
静之:“可我对你的态度不会变!警告你,不许继续跟着我啊,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林超然:“谁还不愿给个方便?”
青年:“这是你此刻的态度。人的态度会变的。”
对方纷纷退开了。
静之:“可我在乎!”
张继红一摆头,干活的青年们走到了桌前。
青年:“你当时不就是强调你比我大六七岁嘛!当时我也强调了我不在乎呀!”
发工资的姑娘看一眼花名册:“徐海涛。”
静之:“给我打住!我认为冬天的时候,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了!”
对林父不敬过的青年:“本爷。”
青年往后拢了一下大背头,矜持地说:“我十九岁多好几天了,不是小屁孩儿,我哥们儿都说我仪表堂堂,给人的印象特成熟,特有气质,特……”
姑娘发给他工资。
静之更厌恶了:“别跟我扯什么爱情!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爱情!”
他不接,问:“为什么没有我十元奖金?”
青年:“也不太经常。有时候想到了你才那样。今天老天照顾我情绪。爱情得追求。追求不就是一边追一边求,死缠烂磨,乘胜追击吗?”
姑娘:“工资单上没写着你也有。”
静之:“所以你经常像特务似的监视我,跟踪我?”
徐海涛指着说:“为什么他们就月月有?”
青年:“你能理解我多想再见到你吗?”
发工资的姑娘:“你和他们不一样。”
静之厌恶地说:“你能理解我多么不想再见到你吗?”
徐海涛:“老子和他们怎么不一样了?”
静之呆望着他,想起了他向她应婚的情形,大徐将他驱赶走的情形……
发工资的姑娘:“这你别问我。”
青年:“我……你忘了冬天的时候,你家正砌火墙,我去找过你啊!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张继红从她手中将钱掠去,塞到徐海涛上衣兜,搂着徐海涛的肩将徐海涛推开了。
静之摇头。
发工资的桌前只剩下林超然和张继红了。
青年:“姐你不认识我了?”
张继红:“给他加上十元奖金。”
静之:“叫我?”
发工资的姑娘:“工资表上也没写着有他的。”
她转身,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背头青年。
张继红一拍桌子:“我说有就有!”
“姐!”背后有人叫她。
发工资的姑娘只得往林超然的工资中加了十元。
静之拎着装有饭盒的小网兜走在路上,她确实是在一路走一路想着什么。
林超然将那十元钱从工资中点出,又放在桌上了,指着工友们平静地说:“他们都没有我也不要。”
凝之:“不许乘车!一站都不许!你要给我走着去!你要给我一边走一边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他有个交代!我今天晚上要听你的想法!”
他离开桌前,往工棚外走,工友们跟出,“飞机头”们这才纷纷拥到桌前。
静之站住。
工棚外。只站着林超然和徐海涛等三人了。张继红悻悻地走出。
凝之:“给我站住!”
林超然:“他们三个要请你一顿,让我相陪。”
静之站了起来,默默往外走。
张继红:“没那心情。”
凝之:“去往饭盒里装一个馒头,再装些红烧肉,给你姐夫送到工地去!”
徐海涛:“有没有心情我们不管,面子反正得给。”
静之照做了。
一行五人走在市区内。
凝之:“把你的书书本本给我合上!”
他们路过新华书店。
姐妹两人互相注视着,静之在沉默中低下了头。
林超然想到了什么,说:“等我会儿,我进去买本书。”
静之:“可……他在我们返城前,就因为突发性脑出血,死了……”
林超然进入新华书店后,徐海涛对张继红说:“他人不错,没记我仇。”
凝之:“必须在明天!晚一天也不行!”
张继红捋了他后脑勺一下。
静之:“可……”
四人都笑了。
凝之:“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明天写一封忏悔的信寄给他,这件事我不对任何人说。如果你不,我肯定先告诉爸爸妈妈!”
林超然空手而出。
静之:“他每次见了我,还对我说,小何,别不安啊!那不怪你,只能怪我自己没坐稳。我能对他说,那是我成心的吗?话到嗓子眼儿也说不出口了呀!”
张继红:“怎么没买?”
凝之:“没有?”
林超然:“我要买的那本书几天前就卖光了。”
静之:“没有。”
小饭店里。林超然、张继红等五人边饮边聊,看上去张继红的情绪也变好了。
凝之一板脸:“讲什么讲,先说你的事,什么情况下赔礼道歉的?”
张继红:“‘文革’一结束,小饭馆呼啦一下多了,工程队也多了,超然,不知什么时候,咱俩也能组成一支工程队,再也不受别人的剥削,不受别人的窝囊气!想不想?”
静之:“大姐,讲讲。”
林超然:“当然想。”
凝之:“我和你姐夫正是因为伐木的事才认识的。”
徐海涛为每人都满上了酒,瓶中还剩下些,他嘴对瓶口喝光了。
静之点头:“大家把他扶上爬犁,他一路哎哎哟哟的,我们还以为他装,心里反而解气。当天他到卫生所看腿,没想到骨折了。腿好后,落残了,从此走路一跛一跛的了。”
张继红看着他表扬地说:“这小子喝酒可实在了,而且有酒量。”
凝之:“你成心。”
徐海涛举杯站了起来:“两位哥,这一杯,我们三个,希望和你们两位站着干了它。”
爬犁转弯,静之身子一晃,老耿头被她一肩撞下了爬犁。
于是另外四人都站了起来。
静之被噎得说不出话。
徐海涛:“头儿,感谢你一年多来对我们的关照,有时我们骂骂咧咧的,你也不太往心里去。超然大哥,你接替老爷子来了以后,咱们渐渐处得也不错了,是吧?”
老耿头:“团里不是号召烧煤吗?煤矿不就是离咱们连远点儿吗?你们班为什么不要求去拉煤?”
林超然微笑点头。
静之:“不伐冬天烧什么?让我们烧大腿呀?”
张继红:“少奉承。有完没完?”
老耿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眼瞅着一座山伐秃了,又一座山伐秃了。这样伐下去,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要用一根树做房梁,那也得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山上去伐了。”
徐海涛:“那,干!”
静之在心里埋怨:“专带着我们伐那些枯树、病树、歪七扭八的树。太阳下山了,大家累得要死,树却没伐多少。什么猴头蘑菇桦树皮,也都一无所获。可是他呢,还唠唠叨叨地教诲我们。”
五只杯碰在了一起,都一饮而尽。
拖拉机牵引一辆爬犁行驶在路上。
徐海涛:“两位哥,咱们刚才喝的可是离别酒。”
静之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
林超然和张继红同时一愣。
老耿头严厉地说:“静之,我儿子可是我心头肉。你要是再敢咒他一句,小心我扁你!”
“我们三个都不是甘愿长期受剥削的人。”
静之:“找,找!你儿子被狼叼山上了?”
“那点儿剥削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地不认真,但是看不惯他们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要不是你头儿总压着我们,有好几次我们想大打出手了。”
老耿头:“伐哪种树,不是得满山找嘛!”
“所以,从明天起,我们仨都不再去上班了。”
静之:“你这成了带我们搜山!”
这三人一说完,都放下了杯,同时转身往外走。
老耿头平静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林超然和张继红呆住。
静之:“那些树为什么不能伐?”
徐海涛在门口回头道:“如果你们两位哥哪天组成了一支工程队,不用你们到处找,我们会去投奔你们。”
老耿头:“带你们伐木啊。”
他们出了门。
静之:“连里派你干什么来的?”
张继红直挺地坐了下去,林超然也缓缓地坐了下去。
老耿头站住,转身看她。
张继红:“这样的工程队留不住人。一拨拨来,一拨拨走,他们是跟我干的时间最长的了,现在连他们也不干了。过几天我又得到处招兵买马。”
静之厉叫:“老耿头!”
林超然:“你刚才说想组织一支自己的工程队,为什么不?你要是下决心,我充当你的左膀右臂。”
冬季的山林中,老耿头带领女知青搜寻着,静之她们累得呼哧大喘。
张继红:“别开玩笑了,你是在兵团当过营长的人。”
静之:“对。连里被我们磨得没办法,只得同意了。但派了一名老职工为我们做向导,也交代由他负责我们的安全,我们一切必须听他的。平时我们都叫他老耿头。其实他才五十多岁,只不过长得老。到了山上,这片林子他不许砍,说是可以成为上好的木材;那片林子他也不许砍,说是还没长成材……”
林超然:“我正想忘掉那些经历。真的,你有经验了,下决心吧!”
凝之:“主要还是你的想法?”
张继红:“经验是有些的,但要把手续办齐全,少说得跑几个月,盖几十个章。想想,就自己给自己打退堂鼓了。”
静之:“当年,我那个班的女知青也强烈要求上山伐木。说法是——男知青能干的活,我们女知青照样能干。其实,只不过是想进入深山老林,能采到猴头和松蘑、桦树蘑。再剥些大片的桦树皮做灯罩。”
林超然:“那些白领工资的人怎么回事?”
凝之严肃地说:“那,交代吧。”
张继红掏出了烟,给林超然一支。林超然摇头,他自己吸上了。
静之:“可不嘛。好几年了,在我心里总是个疙瘩了。”
张继红:“有的人神通广大,现在政策又允许了,人家很快就会把手续办齐了。咱们工程队的负责人,就是那样一个能人。人家为了答谢方方面面的人情,白给十来个人每月发工资,咱们干涉得着吗?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人家雇的。如果我处处逆着来,人家一句话我就回家待着去了。对于人家,我起的那点儿作用,也不过是缺人手的时候招招人,每天监督着干干活儿。”
凝之:“你也做过坏事?”
林超然:“咱们返城知青中有那么多人还在待业,为什么不招他们?”
静之沉思片刻,低声地说:“姐,那我也要忏悔。我不可能见到托尔斯泰了,就向你忏悔吧!”
张继红:“不敢。咱们返城知青中即使待业的,那也都是些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主儿!招那么一批,比徐海涛他们还看不惯的话,那我怎么办?就连你来,我也暗自担心过,怕你万一不服我管,咱俩闹僵了,我跟老爷子怎么交代?超然,现在,谁走都行,你可千万不能走。只要有你在,我管谁都更硬气了。估计明天还有不告而辞的,你得和我共渡难关。要不,也许连我都得待业了。”
凝之:“忏悔。自我救赎。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尤其是因为人性缺点所犯的错误更需要忏悔,因为那种错误的性质直接是人性罪过。忏悔既是为了使受害的人获得心灵抚慰,同时也能使自己从罪过感中获得解脱,所以是自我救赎。不忏悔不能获得自我救赎。心灵被罪过感纠结着的人,是罪过感的囚徒。咱们不少中国人,缺的正是忏悔意识和自我救赎意识。如果将《复活》比作一个人,它应该成为我们的心灵导师。”
林超然:“放心,我不走。如果你又待业了,我不也一样?”
静之:“我那时多大啊!爸妈不许看,偷偷看,看也看不懂!”
两人相视苦笑。
凝之:“这还用问啊?你当年又不是没读过!”
林超然走到了林家住的那条街口,看见父亲在下棋。
静之:“接着还有一问呢——《复活》的文学价值何在?真是巧上加巧,好像你是在为我重读的。”
林超然:“爸……”
凝之:“别贫。”
林父冷冷地说:“下班了?”
静之刮目相看地说:“哎呀妈呀,我大姐简直可以当大学中文教授了!”
林超然:“您回家不?要回家我等你下完这一盘?”
凝之:“历史当然也是。但历史这面镜子,一般是平面的,只反映大事件和重要的历史人物。而文学艺术这面镜子,却是多棱镜,反映的是更细致的社会面貌。聂赫留朵夫这样的人物进不了历史。马斯洛娃更进入不了。屠格涅夫、契诃夫、雨果、左拉、巴尔扎克笔下的众多小人物都进入不了。历史也难得从心理学和精神学的层面记载历史人物,而文学艺术却必然如此。古今中外一切的文学作品构成了社会的多棱镜。托尔斯泰的作品是多棱镜的一面,这对于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已是极高的评价。但如果认为托尔斯泰和他的作品便是完整的多棱镜了,那就以一概全,太片面了。仅供参考。得有话在先,真考这道题的话,减分了可别埋怨于我。”
林父没好气地说:“那个家,我不想回去!别烦我!”
静之:“历史才更是吧?”
林超然困惑,倒退着走了。
凝之:“总体上的文学艺术,是人类社会的一面镜子……”
林超然回到了家里,林母在往锅中贴饼子。
静之:“一面镜子嘛……就是一面镜子呗!”
林母:“今天你下班倒早。”
凝之想了想,反问:“你怎样理解‘一面镜子’四个字?”
林超然:“今天发工资,所以大家较早就把活干完了。”从兜里掏出钱往母亲兜里塞,“总共四十五元,我留五元,给凝之二十元,剩下二十元给您。”
静之:“巧了,我这文学复习提纲上,正巧有一道是——列宁说托尔斯泰是俄国的一面镜子。你怎样理解这句话?”
林母躲:“别往我兜揣啊!你辛辛苦苦挣的钱,你给凝之嘛!”
凝之笑了:“这可是你先叫我的。”
林超然:“凝之叫我一定得给您二十元。”
静之翻看桌上的几页纸,忽然转身:“大姐!”
他硬将钱塞入母亲兜里了。
凝之挥挥手,静之就又坐到桌前去了。
林母:“那我替你们存着,到什么时候也是你们的。”
静之:“那你认真看吧。没什么事儿别再叫我了啊!”
林超然:“妈,您和我爸闹别扭了?我看见我爸在街口下棋,想等他跟我一块儿回家,可他对我没好气。”
凝之:“以前看有以前的看法,现在看有现在看的心得。名著当然是值得反复看的。”
林母:“他不是冲你,也没跟我闹别扭。”小声地说,“你弟又好久没来信了,你爸正想他,生他的气,你小妹回来又说,她把工作辞了。你看,她没跟家里任何人商议。你爸一听就火冒三丈了,要不是我拉着,非揍她一顿不可。”
静之:“托尔斯泰的书,以前咱家几乎都全,姐你也都看过,还值得这么认真地看?”
林超然意外,皱眉道:“小妹为什么?”
凝之点头。
母亲叹道:“说好早就在那个小杂货铺子干腻歪了,也要准备考大学!可她也不想想,她又不是静之。千军万马都在考大学,哪儿轮到她能考上啊!”
静之:“火我压上了,锅我端下了,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林超然一掌推开门,进了屋。林岚没在屋底层。
凝之点头。
林超然朝吊铺上看,见小妹趴在吊铺上看书,还在落泪。
静之:“香吧?”
林超然:“小妹,你下来。”
静之夹起一块肉,塞大姐嘴里。
林岚头也不抬地说:“我在看书。”
凝之点头。
林超然:“那你也给我下来!”
静之从厨房回到里屋,一手拿筷子,一手端碗,嘴里还咀嚼着,走到大姐跟前,问:“尝一块不?”
林岚:“你有话就说嘛,我又不聋!”
静之走到厨房去了。
林超然:“为什么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就把工作辞了?”
凝之翻开书签所隔的部分,看了起来。
林岚:“我闻够那小铺子里的咸菜疙瘩味儿了!”
静之将书递给了她。
林超然:“那也是一份工作!”
凝之却又说:“那还是看书吧!”
林岚:“我没工作了将来也不会要你来养活我!”
静之将毛线活递给她。
林超然:“难道你要靠爸爸用退休金来养活你吗?”
凝之伸出了手:“把小衣服织完吧。”
林岚:“你怎么知道我辞了那一份我不喜欢的工作,将来就会再也没工作了?”
静之:“做母亲是要付出代价的嘛!”扶大姐躺在躺椅上,一手从床上拿起毛线活,一手从床上拿起《复活》,问,“想看书?还是想织小衣服?”
林超然:“你……”
凝之:“我也是想活动活动,快到日子了,不太敢一个人出门了,有时还真闷得慌。”
他一踮脚,伸手将林岚的书夺了下来,见是一册初三《代数》,气得要撕。
静之:“别别别,我去!”这才站起身,先从大姐手中夺下抹布放桌上:“你别擦这儿擦那儿的了。对于一个家,有时候,明明有灰尘也完全可以假装看不见!”
林岚:“你敢!是我借的!”
凝之:“那还是我自己吧。”
林超然:“就你,实际上等于是小学毕业!你再复习能考上大学吗?能考上个中专就算不错了!初三《代数》你看得懂嘛!”
静之:“一会儿的。”
他将书往吊铺上一扔,扔在了林岚脸上。
凝之:“估计肉炖得差不多了,我都闻到肉香味儿了,你出去看看。”
林岚:“用不着你管!”
静之头也不抬地应着:“嗯?”
她唰地拉上了吊铺帘,帘后传出一阵哭声。
凝之:“静之。”
只有林超然和母亲在吃饭。桌上摆着贴饼子、大 子粥,几盘简单的炒菜。
凝之在这儿那儿地擦拭,静之在复习功课。
林母:“岚子,下来吃饭。”
又是一天开始了。上午,何家。
吊铺帘后静悄悄的。
他按了一下录音机的开关,响起了音乐声,听着,很享受地往前走……
林超然:“别理她。我去把我爸找回来?”
张继红点头,目送慧之背影走远。
林母:“不去找他也好,他走时在气头上,也许在外边容易消消气儿。”
慧之:“大哥,谢谢你的话,我走了。”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叮嘱地说,“咱俩的话,先别跟我姐夫说啊!”
林父仍坐在那儿下棋。但下棋对手已走了,他在自己跟自己下。
张继红:“好事!太好的事了啊!转告你爸妈,就说我说的,他这个干儿子太认得过了!”
林超然走来,蹲在父亲对面。
慧之:“这……我,我爸妈要认他做干儿子。”
林超然:“爸,我陪您下一盘?”
张继红:“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我哪儿有你姐夫了解他啊!你问这些干什么?”
林父:“和你下没意思。你棋好,总得让我。你没意思,我也没意思。”
慧之:“他精神没受刺激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林超然:“爸,那你回家吃饭吧。”
张继红:“善良。心地单纯得像个大孩子,除了与正常人比有时候精神还是显得不太正常,做人方面简直可以说非常可爱!”
林父一瞪眼:“我现在还不想回去,行吗?”
慧之:“怎么好法?”
林超然勉强一笑:“当然行啊,随您。爸,其实,我弟前几天来信了,挺长的一封信……”
张继红:“好人啊!”
林父:“是吗?在你身上没?在的话,现在就念给我听……”
慧之站住:“继红大哥,你觉得杨一凡这个人怎么样?”
林超然:“没在我身上。不是寄回来的。也许是为了家里早点儿收到吧,七转八转的,转到凝之手里了。我这就是要去凝之家,明天带回来读给您和我妈听。”
张继红:“刚从江那边过来,明天和你姐夫他们又得累一天,我提前过去安排安排。”
林父情绪好转了一些:“那你快去吧!明天千万记着把信带回来!我不自己跟自己下了,我也回家!”
慧之:“散散心,正要回学校去,你呢?”
林父收起棋盘,夹着。父子两人都站了起来。
张继红:“你到江边来干什么?”
林超然:“爸,我小妹辞职的事我知道了。您别太着急生气的,她如果能考上一所中专,将来掌握一门技能,那也好。”
张继红和慧之在江畔走着。
林父:“是啊,我也想通了。不过你不要因为她暂时没工作了就给她钱。你挣那份工资不容易。你和凝之,你们也快有小孩儿了,也该准备一点儿钱了。你小妹她不至于缺钱。她参加工作以后,我和你妈都没要过她的钱,她自己攒下了点儿。”
张继红:“交给我吧,我认识那小崽子,住在我们那条街。”
林超然:“爸,我听您的。”
慧之看着手中的录音机说:“现在我该拿它怎么办呢?”
林父:“走吧走吧,快走吧!”
原地只剩张继红和慧之了。
何父做校长那所中学的校门外。何父在走来走去。
警员:“传播资本主义文化!”说着,将小青年扭走了。
几名男生从学校走出,其中一名夹着篮球。
小青年:“我怎么了我!”
男生们:“何校长好!”
警员:“那你也得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何校长:“同学们好同学们好,又练球了?”
那人扭头看看他,不说话了。
一名男生:“我们要争取在区赛中夺冠军!”
说“世风日下”的围观者指着慧之刚欲说什么,张继红将他的手按下去了,搂着他肩耳语:“有时候沉默是金。”
何校长:“很好,很好。是应该有这种志气,是要为学校争光。”
慧之指着说:“往……往那边跑了!”
分明地,他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警员询问地看围观者。
男生们走了,其中一名回头望着何父说:“校长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小青年:“不是我的,是谁的谁拎跑了!”
何父看到了林超然,迎上去。
慧之犹豫一下,居然接了过去。她刚往身后一背,一名警员已赶到,抓住那小青年喝问:“录音机呢?”
林超然:“爸,在散步?”
最后一个小青年关了录音机,张皇失措,突然将录音机向慧之一递,哀求地说:“好姐姐,帮帮忙!我家有亲戚从香港寄来的,不能被没收了!”
何父:“超然,我在等你。我和你岳母,我们想和你谈谈。”
喊声:“站住,不许跑!”
林超然一愣,想了想,问:“慧之和杨一凡的事?”
小青年们停止狂舞,一个个跑了。
何父点头。
张继红出现了:“快跑。派出所抓你们来了!”
林超然:“凝之昨天聊了几句他俩的事,我也想听听她的看法。”
“这种现象比动不动就把人打成反革命还可怕?”
何父:“这次就免了吧。这次咱们的谈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凝之。咱俩从后门进学校吧,免得被凝之和静之看到。”
“那正是为了使中国不出现眼前这种现象!”
林超然困惑极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总比前几年动不动就在这里开批斗大会,有人剪别人的头发,用墨弄黑别人的脸,甚至挥舞皮带抽人,而成百上千的人围观强吧?”说这话的是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
何父引领林超然进入他的办公室,何母已坐在办公室里了。那个年代中学校长的办公室没有沙发的。三把椅子呈三角形放在中间一把椅子旁,中间那把椅子放着一杯茶。
“唉,世风日下啊!”
何父:“就咱们三个,随意坐。”转身将门插上了。
“社会主义的美好夜空之下,这成什么样子!”
林超然完全发蒙。
围观的中老年人摇头,低声议论:
何母:“超然,坐呀。这杯茶是为你沏的,我和你岳父都不喝。”
慧之站在一旁看着,不禁地也随音乐轻轻晃身。
林超然坐下,何父也坐下。
一台半大不小的录音机摆在地上,几名小青年随着音乐跳得来劲儿。
何父问何母:“我先说你先说?”
不远处传来迪斯科的音乐声。
何母:“还是你先说吧。你没说到的,我补充。”
慧之笑了。
何父:“超然,你当过杨一凡的营长。我和你岳母都看得出来,虽然你们返城了,你也是待业青年了,但他啊,罗一民啊,有时候似乎还把你当他们的营长看,对不?”
这时她回味着杨一凡的亲吻情景。杨一凡吻她一下,并说:“你的建议是正确的,予以表扬。”
林超然:“有几分是我们之间的友情在起作用,有几分是兵团情结在起作用。”
慧之扶在栏杆上望着滔滔江水。
何父:“那个杨一凡,他现在对你的话,还会听吗?”
又一对情侣的身影在拥抱,接吻。慧之从他们身旁走过,忍不住回头看。
林超然点头。
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侣从她身旁走过。
何父:“能听到什么程度?”
夜晚的江畔。慧之在郁闷地走着。
林超然:“他父母都去世了,他又是独生子,除了一个堂兄,再就没有亲人了。自从他在兵团住过一段精神病院,他堂兄连与他的书信往来都中断了。可以这么说,我成了他最亲也最信任的人。我想,我要求他的事,他是肯做到的。”
她起身去找了一件上衣,从窗口扔给林超然:“我爸的,先换上。”
何父:“很好。很好。”
静之:“看你俩那么亲亲爱爱的,能缓解我的大脑疲劳。”
何母:“超然,喝茶。”
凝之:“你姐夫刚夸过你学习刻苦,你一转眼就破坏了他对你的好印象!”
林超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两人扭头看去。窗子已不知何时又敞开了,静之双手捧腮正看着他俩。
何母:“慧之向我们承认,她很喜欢杨一凡。已经,有点儿爱上他了……”
“脱了,我马上给洗出来!”——是静之的话。
何父:“而我们做父母的,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慧之对杨一凡,由有点儿爱上了,到爱得一发不可收拾……”
凝之:“衣服都让汗湿透了。……”
林超然:“岳父、岳母,你们的意思是希望我找杨一凡谈谈,让他这一方面明确拒绝慧之对他的喜欢,和……还处在萌芽中的爱?”
林超然点头。
何母:“能不能?”
凝之:“今天干活很累?”
林超然苦笑:“这对我太有难度了。我一向促成两个恋人之间的爱情,从没扮演过拆散别人爱情的角色。我先和他俩分别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好不?”
林超然情不自禁地握住她一只手亲吻了一下,而凝之抽出手,抚摸他的肩、背……
何母:“好是好。只怕,如果不早点儿干预,那就来不及了。当然,我和你岳父,也会加大对慧之的干预力度。”
凝之:“对。这是我所感受到的许多种幸福中特别主要的一种。所以,我还会经常感觉到幸运。幸运加上幸福,使我愿意去关心那些生活还不如我们的人,看到他们的生活也变得顺遂起来了,就会发自内心地替他们高兴。”
林超然听着,沉吟着,不由得拿起杯来喝茶。
林超然:“而且,我们的父母身体健康。”
何父:“超然,我实说了吧……慧之她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凝之:“那么这一时刻,我内心居然充满了幸福感。感谢父母使我来到世上,感谢缘分使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丈夫。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工作是哪一行,也认为我丈夫现在的工作不是长久之计,更不知道我们以后的小家会在哪一条街,是一间什么样的小屋子。而且,我心中经常会产生远忧近虑和种种郁闷的情绪,有时甚至是莫名的郁闷。亲人们的任何烦恼,也往往会成为我自己的烦恼,使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即使这样,我还是那么热爱生活,一点儿也不嫌弃属于我的这一种具体生活。”
林超然顿时喷出一大口茶水,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
夜空的确异常美好。
何父替他将茶杯放在椅上,何母直拍他后背……
林超然也不禁和妻子一样仰起脸望着夜空。
林超然终于平静了下来。
凝之:“你这么说是你最近操心的事太多了。而我却更迷恋寻常人的幸福感。比如我刚才坐在这儿,手拿一本书,心安神定地等待着我亲爱的丈夫下班回来。在我的腹中,我们的小宝宝一下一下轻微地动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小脚似乎在踢我。而在窗内,是像宫殿一样漂亮的家,虽然并不是我们的小家,但几乎也等于是我们的。桌前坐着我亲爱的小妹,正为了实现考大学的志向而刻苦学习。小妹那种孜孜不倦聚精会神的状态好感动我,使我满心间充满对她的祝愿。校园里如此安静,今晚的夜空又是这么美好,瞧,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星星那么亮,那么多……”
何母却哭了,她说:“超然,我是当教师的,你岳父是当校长的,杨一凡也是个好青年。不能因为谁住过一次精神病院就在精神方面判谁的无期徒刑,这个道理我们是懂的。可慧之她毕竟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而是别人的女儿啊!她生母还在世,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们也怕作为养父母,太对不起她的生母啊!”
林超然笑了:“那肯定的。”
何父:“说来真是话长了……我和你岳母,我们与慧之的生父生母,是大学时期友谊特别深厚的同学,但我们又不是相同专业的学生。我是学中文的,你岳母是学数学的,而慧之的生父是学通讯的,她的生母又是学俄语的。在我们四人中,最聪明最有天分的是慧之的生母,不但是俄语系的尖子学生,而且自修了英语、法语,口译笔译的水平也都不错。我们四人虽不是同一专业的学生,却有共同的爱好,都是校剧团的成员。大学毕业后,我和你岳母分在了上海的同一所中学,不久结婚了。一年后,凝之出生了。我们为了不影响工作,将凝之送到了乡下她外婆家。每到星期日,当年的四个青年一起到乡下看同一个孩子,另外两个青年当然是慧之的父母。以至于凝之一岁多的时候,还根本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爸爸妈妈。又过不久他俩也结婚了。慧之刚满周岁,她父亲踊跃报名援藏去了。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征求慧之母亲的意见,问她同不同意被调到外交部去?其实她当时的工作很好,是市委领导的秘书。慧之的成长条件也很好,入托在市委的托儿所里。但我们那样一些青年知识分子,一向是以党的工作需要为荣的,她满怀热忱地同意了。组织上也替她考虑得很周到,说一到外交部,可能立刻就要被派出国,问孩子怎么办?她说孩子会由亲人抚养。当时她心里想到的亲人,是凝之的外婆,那是一九五四年的事……”
凝之:“我在想,喜怒哀乐,烦愁苦绪,这些构成了人生的乐章。如果一个人自从出生以后,生活中只有喜乐,他的人生真的会比大多数寻常人五味杂陈的人生更幸福吗?”
何父已是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一边站起来往窗前走,一边对何母挥手道:“你说,你接着说……”
林超然:“想什么?”
何母:“我和你岳父听了她的决定,也都很替她高兴,很支持。一个星期日,我们陪她到乡下去跟凝之的外婆商议,还把慧之抱去了。凝之的外婆一听明白我们什么意思,就乐了。说带一个孩子是带,带两个孩子不也是带吗?孩子互相有伴,性格还会活泼。从前的年代,中国人都很单纯的。能帮助别人,那是自己的一份高兴。结果当天慧之就被留在你外婆家了。我们两对青年夫妻,四个好朋友,于是分离在了三个地方。我和你岳父在上海,慧之的母亲在国外,父亲在西藏。以前是四个人到乡下看一个孩子,从那以后就变成了两个人到乡下看两个孩子……”
凝之:“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凝之坐在桌前看一份报。她听到门响,立刻将报折起,往身下一坐。
林超然意外地点头。
静之拎着网兜进入,神情沉郁,闷声不响地坐到了姐姐对面,将网兜放桌上。
凝之:“也许,慧之喜欢上了杨一凡。要是求到你头上,你也很为难吧?”
姐妹两人互相注视。
林超然:“他俩会有什么事儿?”
凝之看着网兜问:“给你姐夫送去了?”
凝之:“关于慧之和杨一凡的事。”
静之点头。
林超然:“唔?”
凝之:“他高兴吗?”
凝之:“但我估计,我爸妈又该有事求你了。”
静之:“当然。张继红他们一哄而上,一群狼似的,转眼抢了个精光。”
林超然:“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追问了。”
凝之:“那些是什么?”
凝之微微一笑:“有点儿原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省省心吧啊?”
静之从网兜里掏出了乳罩,一一摆在桌上:“出口转内销的,也为你和我二姐各买了一个。”
林超然:“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凝之拿起一个,看看,放下,严肃地说:“你以为取悦我,我就会不问上午的事了?”
凝之深情地看着他摇摇头:“你瘦了。比在兵团时晒得还黑。”
静之:“没那么想。”
林超然:“还有别的原因吧?”
凝之:“那说说吧,打算怎么做?”
凝之:“想让她读一读那一类爱情小说。”
静之:“我一定找机会回北大荒,把憋在我心里三四年的话,到耿传贵坟上去说出来。”表情真挚。
林超然:“为什么?”
凝之点头。
凝之:“如果路过新华书店,买一本《简·爱》吧,我要送给你妹妹。”
静之从兜里掏出折起的报,展开,放在桌上,指着说:“路上买的,大姐你看。”
林超然:“明天我开工资,你想买什么不?”
凝之瞥了一眼,低声说:“我已出去买了一份报,看过了。”
凝之:“《约翰·克利斯朵夫》,以为再也看不到这样的书了……静之不知从哪儿借的。”
静之:“我见过他,前几天陪我姐夫找到了他。”
林超然问凝之:“在看什么书?”
凝之:“我虽没见过他,却多次听你姐夫提到了他。”
林超然不禁扭头看窗子。窗内,静之写字的神情特别专注。
杂物维修铺门前,林超然拉手风琴,静之与林超然的老师翩翩起舞的情形……
凝之:“说了……破釜沉舟,考不上大学就出家。她从小就争强好胜,什么事没下决心则已,一旦下了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
钟声——六点了。
林超然:“想不到静之会这么勤奋。”
凝之:“千万别让你姐夫看到,那对他会是很大的刺激。”
林超然弹了她额头一下,将窗子关上了。之后,拖过一只小板凳坐在了凝之旁边。
静之:“烧了吧?”
静之:“还莫如说怕我听到。”
凝之点头。
林超然:“先别啊,陪我在外边说说话。小妹,我把窗关上了啊,免得影响你。”
静之拿起两份报往屋外走,一开门,与林超然撞了个满怀。
凝之:“你父亲在旧货市场上给我买的,自己抬到这儿来的。扶我进屋吧!”
静之:“姐夫……”
林超然:“看你姐多享受,哪儿来的躺椅?”
林超然:“慌慌张张地要干什么?”
静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静之:“不干什么……捅了火,该做晚饭了……”
凝之望着他笑。
林超然:“今天的报?”
林超然:“我来了。”
静之点头,立刻又摇头:“不是……几天前的了,正要烧了……”
凝之:“还是你用吧。你姐夫一会儿就来了,他一来我就进屋了。”
林超然:“给我。我好久没看报了。我看完了也别烧,留着包东西。”静之不知如何是好。
静之:“大姐你用吧。”
林超然:“给我呀!”
凝之将蒲扇递给她。
静之:“几天前的报有什么看头?”
静之抬起头来。
林超然本来就因为与岳父、岳母刚谈过话,还因为小妹辞职的事,满腹心事,便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凝之:“静之。”
他掠去报纸,进屋了。
啪——静之拍了一下蚊子。
静之跟入,冲大姐无奈地耸肩。
屋内。一张课桌移到了窗口,静之坐在桌前写字,桌角摆着台灯。
林超然走到凝之身旁,捧起她脸吻了一下。
何家门口。凝之置身于窗外一张旧的竹躺椅上。窗子敞开着,她借着窗内泄出的光在看书,一手拿蒲扇,很闲适的样子。
凝之:“看你的样子挺累。”
何父搂住了她肩,劝慰地说:“你别哭嘛!你一哭我心里都乱了!看来,咱们是缺少处理这种事的智慧了,得让超然帮助咱们解决问题啦!”
林超然:“还行。放心,有兵团那十年多的经历垫底,没什么活能累垮我。”
何母哭了。
他躺到躺椅上看起报纸来。
何母:“慧之长这么大从没让我操心过,也从没大声和我嚷嚷过。可是今天,咱们怎么办啊?”
凝之、静之交换不安的眼色……
他们望见慧之的身影跑过空荡荡的操场。
静之:“姐夫,讲个笑话给你听啊,说从前有一个老和尚带着小和尚下了山,小和尚第一次看到女人……”
何父也走到窗前。
林超然:“住口!你烦不烦人?我现在没情绪听你讲笑话!……”
何母张张嘴,没说出话来,走到窗前。
静之默默坐到了凝之身旁。凝之搂着她的肩,姐妹两人忧郁地望着林超然。
何父:“可一点儿不施压行吗?”
林超然心不在焉地翻报,忽然定神,由仰躺而坐起,看得双手发抖起来——某页报一行标题的特写:老二胡演奏家因饱啖红烧肉而亡。
何母:“我没审!我是在听她谈!你那才叫审!简直是施压!”
林超然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忆起了和老师的交往……
何父:“你绕来绕去,半天才绕到正题上。绕到了正题上还审不下去。”
老师的手在为小林超然的脸化妆。
何母:“你那么生硬的态度,她又怎么能接受?”
“紧张吗?”
何父:“她不理解我们。”
“紧张。”
何父、何母怔怔对视,听着慧之的脚步声。
“自己登台演奏都不紧张,与老师合奏有什么可紧张的。”
她猛地站起,冲了出去。
“怕拉不好,影响了老师的水平。”
慧之大叫:“我不需要这种偏爱!你们这种偏爱,你们刚才那种一个在跟我说,一个躲在桌角偷听的谈话方式,太让我不高兴了!我回学校去了,这个星期不回家了!”
“越这么想越拉不好。你要反过来想,与老师合奏,我一定会拉得更好啊?”
何母:“别说什么‘特殊’不‘特殊’。因为爸妈最偏爱你……”
“嗯。”
何父:“因为你是我们最特殊的一个女儿!”
师生两人在台上合奏《万马奔腾》……
慧之的眼泪流下来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
胸戴上山下乡大红花的林超然站在老师家小院前——门上挂着锁。
何父:“但如果你非要爱上他,那,我和你妈会共同要求你姐夫,让你姐夫想出一个办法,使他以后别再到咱家来了。而且我们会给静之一个任务,让你妹负责看住你,绝不许你单独去找他……”
林超然听到响动,一转身,见老师站在眼前——被涂了黑脸,一手拎着牌子,一手拿着高帽——牌子上写着“反动艺术权威”。
何母:“慧之,你虽然没那么说,但爸妈不是那么担心嘛!”
老师将二胡赠给林超然。林超然搂抱住老师,头抵在老师肩上无声而泣。
慧之眼中充满泪水了:“我说过我非要爱上他了吗?”
林超然已站起,撕报,愤怒地说:“胡说,他怎么会吃肉撑死!我要找他们算账!”
何父话锋一转:“但不允许你爱上他。绝对,不允许!一点点儿,都不允许!有了一点点,就会一发而不可收!这是爱情的规律!别的姑娘爱上他,我和你妈,包括你,我们都应该为他祝福。但如果你非要爱上他……”
姐妹两人也只有忧郁地、呆呆地看着他而已。
他又看何母,何母点头。
何家四口人(慧之不在)与林超然在吃晚饭。
何父:“我并没这么说嘛!他可以成为最受我们家欢迎的人,甚至可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对,怎么不可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呢?冲你们曾经都是兵团知青这一点,冲他和你姐夫的关系,完全可以的嘛!”看着何母又说,“如果咱俩认他做干儿子,那他不就成为咱们家的一员了吗?逢年过节,我们可以把他主动请到家里来。就是平常日子,他也可以随时来啊!我听你姐夫说,他比你大一岁。那你可以把他当成哥哥。你和静之不是从小就希望有个哥哥嘛?甚至,我和你妈,我们也可以允许你喜欢他。像一个妹妹喜欢哥哥那样……”
何父:“怎么没上红烧肉?”
慧之:“但他毕竟精神受过创伤,所以不配获得爱情了?”
何母:“中午又吃了一顿,你又给蔡老师他们送去了一碗,哪儿还有了?”问林超然,“超然,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何父:“是啊是啊。但坐在地上哪儿能睡得那么实呢,半睡不醒的,还是听到了几句。杨一凡是个好青年,这我承认。但他毕竟……”
林超然在想心事没反应。
慧之:“您不是不知怎么一犯困,睡过去了吗?”
凝之:“妈问你,觉得她做的红烧肉怎么样?”
何父:“对于杨一凡,你喜欢他的那些方面,爸爸与你有同感……”
林超然:“他们胡说!”
慧之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
何家四口人皆愣。
何父:“本来就是爸爸约你来谈的嘛,你妈自告奋勇,非要替爸爸和你谈。既然你们娘俩谈得有点儿僵,那爸爸发表发表个人看法,这应该是可以的吧?……”
静之踩他的脚。
何母尴尬,不自然地笑笑。
何母:“我听凝之说,让静之给你往工地送去了些……怎么,你那些工友不爱吃?”
何父不得不站了起来,尴尬地说:“慧之,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偷听。我这几天缺觉,坐在那儿看了会儿书,不知怎么一犯困,睡过去了。你妈最近视力也下降了,居然一直没看见我……”
静之:“那些狼!当着我的面一抢而光,都说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红烧肉。是吧姐夫?”
慧之:“妈,审不下去了?爸,我妈审不下去了,您别猫在桌角了,站起来接着审吧!”
林超然:“是啊是啊,好吃。非常好吃……我刚才想别的事了。”
何母:“对。是说到这儿了。慧之,妈的意思是……也可以说妈的看法是,你也到了考虑个人问题的年龄了。而个人问题嘛,是终身大事,关系到人一生的幸福与否。所以,做父母的……不,做儿女的……所以呢……”
何母:“我那是正宗的上海烧法。肉还多着呢,过几天再烧。下次一定让我女婿吃个够!”
慧之:“我说更像是在审我,你说咱娘俩明明是在聊天。”
静之:“听,我妈多疼你!”
何母将杯放在桌上,充满爱心地说:“烫,凉会儿再喝。刚才说到哪儿了?”
何父:“静之,复习得怎么样?”
何母端杯转身时,水从杯中晃出,滴在何父手背上。何父烫得甩手,吸凉气。
静之:“感觉良好。”
她直起了腰,表情大为不悦。
何父:“与小韩的关系呢?”
慧之却发现地上有只甲虫在爬,弯腰看时,也发现了父亲的一只脚。
静之:“也算……感觉良好吧。”
她起身倒水。
何父:“‘也算’,是什么意思?”
何母:“瞎说!妈什么时候审过你?来,妈给我二女儿倒杯水……咱娘俩明明是在聊天嘛!”
静之:“爸,您真不懂假不懂?”
慧之:“更像是你在审我。”
何父:“我懂也要由你自己来回答!”
何母忽然一笑:“咱们母女像是谈判了……”
静之:“那您听清楚了——‘也算’的意思就是,与复习的良好感觉相比,次之。”
母女两人眈眈对视。
何父:“那不可以!你也给我听清楚了——小韩那青年不错,不许你的感觉次之!婚姻是终身大事,要像对待高考一样专执一念,认认真真地对待!”
何母又愣。
静之翻白眼。
慧之:“妈,我要是不理智到底呢?”
何母:“静之,你爸说得对,我也觉得小韩那青年不错。”
何母:“太不理智了!那就太不理智了!”
静之:“我说小韩半句不好的话了吗?有时候一心不可二用。非二用不可也要主次分明,这个道理你们应该比我还懂吧?”
慧之想了想,含糊地说:“也许有那么点吧。我目前还说不清楚。妈,我真的说不清楚……”
凝之:“静之的话也对。爸、妈,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认为有些事不必再耳提面命了。”
何母:“老实对妈讲,你是不是有点儿爱上他了?”
林超然:“同意,吃饭吃饭,大家都吃饭啊!”
她又笑了。
校园里,凝之挽着林超然绕操场散步。同样是一个月亮很大、星星很多的美好夜晚。
慧之:“他善良。连一只正蜇他的蜜蜂也不忍拍死。他对美的事物特别敏感,而我热爱美的事物。他有绘画天分,我觉得我小时候也有点儿,只不过后来没坚持画,天分似乎消失了。”
林超然默不作声,耳畔却不时回响着何母的声音:“简单地说吧,后来慧之的父亲不幸牺牲在西藏了,她的母亲回上海料理完了她父亲的后事,看了一次慧之,又来去匆匆地出国去了。真是悲伤而回,悲伤而去。我和你父亲也把凝之和慧之接回上海,安排入托了。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又多了静之,一岁了。那一年,你岳父‘戴帽’了。我们就给慧之的母亲写信,问慧之该怎么办?那时慧之已将我们当成亲爸亲妈了。慧之的母亲回信说,在她心目中,我们依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当年,那种信任是使人感动落泪的。一年后你岳父‘摘帽’了,但我们却被重新分配到江苏工作了。你岳父认为,与其长期留在江苏,还莫如回他的老家安徽。于是我们又带着三个女儿回到了安徽。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六年这将近十年中,慧之和她生母见过四次。既然慧之已经将我和你岳父当成了父母,我们三个大人一商议,干脆就让慧之先叫她母亲表姨吧。再后来就到了‘文革’前,我和你岳父都担心‘表姨’的秘密有一天会被大字报给公开,给慧之和她的生母都带来不良影响。正巧那时你岳父的一位同学当上了哈尔滨教育局的领导,你岳父和我一商议,我们就又带着三个女儿调到了哈尔滨。而‘文革’开始后,慧之她母亲的遭遇更是一言难尽了……”
何母:“还有呢?”
凝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慧之:“区别很大。”
林超然:“没有啊。”
何母:“有什么区别?”
凝之:“别骗我了。我爸的办公室亮着好久的灯,那会儿我爸我妈又都不在家里。而你说回这边,又久久不见你的影子……是不是我爸妈和你在办公室谈什么事了?”
慧之:“妈,他曾经精神受过刺激。”她将“曾经”两字说出强调意味。
林超然:“不过就是慧之和杨一凡的事。”
何母:“大孩子大孩子,你这么说他,我看你也像个大孩子了。他因为精神不正常,所以才那样。”
凝之:“我猜就是。”
她由衷地笑了,好感溢于言表。
林超然:“你什么态度?”
慧之:“单纯,像个大孩子。率真,也像个大孩子。童心未泯,更像个大孩子。总之吧,像个大孩子。”
凝之:“我主张谁都先不要横加干涉,顺其自然。慧之不是那种完全没有理性的人,如果杨一凡确实不适合做丈夫,慧之是会逐渐得出结论的,也是会处理好他俩的关系的。”
何母:“喜欢他哪几点?”
林超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你也有心事。”
慧之也一愣,点头。
凝之站住了,看着林超然说:“静之今天陪我去医院进行产前检查,我俩见到了何春晖。我曾是他在兵团时的副指导员,他曾是静之的辅导班老师。他当不成中学老师在看自行车,完全是由于我父亲的情绪作怪。你想当时我和静之多尴尬?”
何母单刀直入了:“你喜欢杨一凡?”
林超然:“他什么反应?”
慧之表情平静地望着母亲。
凝之:“他倒挺平静,只字没提他那件事。我决定还要为他的事和我父亲郑重谈一次。”
何母愣住。
林超然:“凝之,暂缓吧。你父亲现在,操心烦恼的事也不少。”
慧之:“我笑也不证明我回答得不严肃啊。”
凝之:“那我听你的,但肯定是要再谈一次的。”
何母:“别笑,妈跟你进行严肃的谈话呢!”
青山脚下一村庄。
慧之笑道:“那我倒宁愿你们少偏爱我一点儿,也像对静之那样,随我爱找什么样的找什么样的。那对我妹也公平些。”
山腰一丘新坟前,站立着包括林超然在内的十二三人,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五岁之间,人人手持二胡,其中有军医、法官、女性。一位女性头戴白帽,穿的还是医生的白大褂。
何母点头。
静之在不远处望着他们。
慧之:“出于对我的偏爱?”
林超然望着木制的墓碑,其上写的是“二胡演奏者王长河”。
何母:“好。切入正题。对于你大姐的个人问题,爸妈都没操心,也都很满意。对于静之的个人问题,爸妈不想操心,也操不起她的心。随她去,爱找什么样的找什么样的。但对于你的个人问题,爸妈却要求自己必须操心。不,是必须倍加关心。”
林超然:“老师,您出生在这里,遵照您生前的意愿,我们这些你生前教过的学生,今天将您安葬在这里。你生前最爱对我们说的话是‘心情咋样’。而您对我们说得最多的祝愿是‘心情愉快’。你明明是一流的二胡演奏家,却总是谦虚地说自己是二胡演奏者。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都不好,有的人,是闻讯直接从单位请假赶来的。现在,我们要共同为您演奏您生前最喜欢听的《万马奔腾》!”
慧之:“妈,快切入正题吧,过会儿我还想回学校呢。”
于是,所有人都将二胡卡在腰间拉起了《万马奔腾》。
何母:“她有吃醋的理由,一般而言,父母都是疼爱最小的儿女。”
某报社的走廊里,林超然和静之匆匆走着。
慧之:“当然承认啦,所以静之常吃醋嘛。”
静之:“姐夫,我觉得你犯不着这样做……”
何母:“慧之,你承认不?在你们三姐妹之中,我和你爸最疼爱的那还是你。”
林超然站住了,严厉地说:“再说一遍?”
慧之合上书,更加困惑地望着母亲。
静之不说话了。
何母:“妈跟你谈话呢。别看书,看着我。”
两人站在一扇门前,门上的牌子写着“社会新闻部”。
她拿起了《教育的诗篇》翻看。
静之挡在门前,劝道:“你有权利让他们纠正错误报道,但千万别大闹一场……”
慧之:“责任?妈什么事儿呀,这么郑重其事的?”
林超然:“躲开!”
何母放下书,郑重地说:“慧之呀,你爸临时有点儿事,让我替他跟你谈谈。当然也不能说替他,妈认为也有同样的责任和你谈谈。”
静之:“我反对你情绪化的……”
慧之:“喜欢和妈坐得近点儿。”还是将椅子搬到了桌前。
林超然拽着静之胳膊将她推开,一掌推开门闯了进去。
何母:“就坐那儿嘛。”
里边几个人正开会,皆吃惊。
慧之有点困惑,想将椅子搬到桌前。
一人站起,问:“什么事?你怎么不敲门就往里闯?”
何母:“慧之,先坐下。”
林超然从兜里掏出折成方形的一页报纸,往桌子上一拍:“谁写的稿?”
慧之:“我爸呢?”
那人扫一眼,不无气势地说:“我啊,你小点儿声行不行?怎么了?哪儿不符合事实了?”
何母:“替你爸等你。”
林超然:“医生明明说他是突发心脏病死的,你为什么非写成是吃红烧肉撑死的?你们这份报,明天必须纠正报道错误,向死者道歉!”
门开,慧之进入,奇怪地问:“妈,你怎么在这儿?”
静之进入。又一人站起,大声地说:“怎么还跟进来一个?出去出去!”
何母犹豫一下,坐在桌前椅上,拿起一本书装看,正是那本包了牛皮纸书皮的《教育的诗篇》。
他要往外推静之。
何父:“只当我不存在。”
林超然朝他一指:“你敢碰她!”
何母:“你这成何体统!”
那人胆怯了。
他无处躲避,情急之下,蹲在了写字台一角。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你是干什么的呀?瞎咋呼什么呀?怎么死的,人不都是死了吗?!只有亲属才有资格找我们说长道短的,而我们知道他没有亲属,你算老几呀你!”
何父:“这……”
林超然一把揪住了他衣领:“我是他学生,他是我老师!你使我老师的死成了笑谈,造成了对他的侮辱!我要求你不但要纠正,还要公开道歉!”
何母:“哎呀,是慧之。”
其他人欲上前将他俩分开。
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
林超然:“都他妈给我退后!”
何母:“我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
那些人也胆怯了。
何父:“你可千万别说出不该说的话。”
林超然:“如果你不。不但我不答应,他们也不会答应!”揪着对方衣领将对方拖到窗口——
何母叹道:“是啊。如果任凭她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对上象了,哪天面对她生母的时候,咱们怎么交代啊!”
院子里,站着那些手持二胡的人。
何父:“行。”沉吟一下,又说,“咱们对她的生父生母有这份责任,是不是?”
对方连连点头……
何母:“那你走,我在这儿等她?”
江畔。
何父接过灯泡,扭上,下了椅子,将椅面擦擦,搬回原位放好,看着何母说:“其实我心里也正这么想。”
林超然穿着背心,肩搭上衣,大步走向江桥。
何母:“同意。但你是做父亲的,她是女儿,有些话说深了不是,说浅了她不往心里去,也许我和她谈更合适。”
静之的声音:“林超然,你给我站住!”
何父:“我觉得太有必要和她谈谈了,你认为呢?”
林超然站住,转身。持二胡的静之生气地看着他。
何母:“她和杨一凡的关系?”
静之:“我是受我大姐的嘱托,才这里那里跟着你的!”
何父:“知道我要跟慧之谈什么吗?”
林超然:“那就别跟了,回家去啊!”
何母擦灯泡。
静之:“你为什么一路不跟我说话?”
他自己登上了椅子,扭下灯泡,递给何母。
林超然:“我干吗非跟你说话?我气还没消呢,不想说话,跟你也没话可说!”
何父:“别别别,我来我来。这要是闪失,摔伤了你,那三个女儿还饶得了我?”
静之:“你必须向我道歉!”
何母:“我看不过眼去。”欲登上椅子。
林超然走到了她跟前:“向你道歉?我向你道的什么歉?听着啊,最近我烦透了,别在这儿跟我犯小姐的矫情啊!”
何父这才转身:“哎,你干什么?”
静之:“大姐要求我提醒你,时时保持理智,在报社里你很不理智!”
她将椅子搬到了灯下。
林超然:“错!在报社里我特别理智,不理智我就揍那小子了!”
何母:“奇谈怪论!”
静之:“你对我的态度也很粗暴,所以你必须道歉!”
何父已在浇另一盆花了,又说:“太注意细节的男人也不是好男人。”
林超然:“那,你大姐让你送给我的红烧肉你送哪儿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盆里洗抹布。
静之一时语塞。
何母:“别人都不是你妻子!别人不说,你每天在这里写、看,就不觉得光线太灰暗了?不注意细节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林超然:“送给小韩了是吧?我不计较,他是你对象嘛!可我连影儿都没见着,还得替你遮掩,你怎么不先向我道歉?”
何父一边浇花一边说:“难道我这里不干净,不整洁?怎么别人来到我这里,都不看灯泡怎么样呢?”
静之:“反正你得向我道歉!”
何母不正面回答,却说:“跟你说多少次了,让你把灯泡擦擦,到现在你也不擦。你这是校长办公室,即使你自己懒,那也应该让别人替你擦擦。否则,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
林超然:“如果我不呢?”
何父仍未转身,问:“我约女儿谈话,夫人为何前来?”
静之:“以后我不叫你姐夫了!”
门开了,何母进入。
林超然:“随便!”
走廊传来脚步声,何父未转身。
静之愣了愣,一转身走了。
何父简陋的办公室亮着灯,那是一只布满灰尘的灯泡。何父背着门在修剪窗台上的一盆文竹。
林超然望着她背影自言自语:“我才不惯你的小姐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