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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九章

闪光灯一闪,拍照者连按快门。

剪刀一剪到底,暴露出白皙的肉皮。

门外。何父刚将烟头扔掉,老张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别在外边站着了,进去看看吧!”

派出所屋里。剪刀剪断麻绳,剪开麻袋,有些颗粒状东西撒落一地,老张捡起几颗,细看看说:“是大粒盐。继续……”

何父直往后躲:“不看不看!那是你们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

何父走到外边,大口吸烟,头脑里不断回忆着拒绝何春晖当老师的请求的情景。

老张:“是背给你家的,又不是背给我们的!吓不着你,好东西!”说着,将何父拖入屋里。

老张点头。

进了屋的何父,面对的是桌上半扇猪肉;猪皮刮得白白净净,其上一层大粒盐。

何父:“没我什么事,我到外边去行不?”

老张:“是好东西吧?”

啪——麻袋包被四只手抬起,放到了一张桌面上。派出所。老张等几名警员围着桌子,其中一人端老“海鸥”式照相机,预备拍照。

何父呆住。

凝之也安抚地搂住了她的肩。

一名警员将一封湿漉漉的信递给他:“这是在麻袋里的。”

慧之双手捂脸哭了。

何父接过,急抽出信纸展开来看,而警员们却开始议论:“十几年没见到这么新鲜的肉了,超一等!”

静之:“不摊上这事儿,人该做噩梦,也会做的。”安抚地搂住了母亲。

“咱们能买到的,那都是在冷库里冻了好多年的肉了!”

何母自言自语:“怎么会出这种事!今晚我不做噩梦才怪了呢!”

“到现在还是每月每人半斤,怎么也不加点啊!”

他与何父将那包东西抬出去了……

“这不快到中秋节了嘛,何校长家这下可有肉吃了!猪肉炖粉条,可劲儿造吧!”

老张:“你先不必去。但是做好什么时候得去的心理准备。”

看信的何父。

凝之:“我要不要也去?我见过背来那东西的人,能说出他的样子。”

写信者——慧之连队老职工老于的画外音:“慧之你好:自从你离开连队去上卫校以后,我和你婶子可想你了,总念叨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救星!当年要不是连里有你,你婶子没命了,我也绝不可能会有一对龙凤胎儿女。那我老于也非疯了不可。”

何父点头,对何母说:“我得帮老张把那东西弄派出所去。”

电话突然响起。

老张将他扯到角落,小声地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这会儿我心里相当激动!不能在你家打开,你还得帮我把那东西弄派出所去。”

老张抓起了电话:“喂,我是,请指示,是,是,保证不出差错。”

老张直起身,朝何父招手,何父走到了他跟前。

包括何父在内,目光都望向老张。

凝之抗议地说:“爸,你胡说些什么呀!”

老张放下电话,严肃地说:“分局长亲自指示,要我们立即配合抓捕嫌犯!赶快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又对何父说:“何校长,那就只有靠你自己带回去了!”

何父:“就是那个也姓何的,当年凝之他们连队那个……我不是断了他当老师的路了嘛。”

何父:“这……有刀没有,不给你们留下一块,那我多过意不去!”

何母:“谁?”

老张:“心领了心领了,你还是赶快请回吧!”

何父:“我这不吸着烟想呢嘛!恨我的人是有的,但那都是旧恨了。要说最近,只有一个人会恨我。”

一名警员又用麻袋包起了肉,替何父扛到外边。

何母:“你还有心思吸烟!”

何家。半扇猪肉放在了桌上,何母与三姐妹还是一溜儿坐在“床”边。何父手拿信,边走边读:“慧之,想念你的也不只我们两口子,想念你的夫妇太多了!所有由你接生的孩子,他们也都和我们大人一样,想念你这个慧之阿姨。”

于是何父坐在椅上,掏出烟猛吸。

慧之陷入了回忆:当年的兵团连队,老于家门外,聚集着包括老于、连长在内的众多男女。

何母:“我从不招人恨,你自己才应该好好想一想!”

老于从房檐下掰半截冰溜子,嘎嘣嘎嘣地吃。

何父:“有没有什么人恨你啊!”

连长一掌将他手中的冰溜子打落。

何母:“我想什么啊?”

老于:“连长,我……我嗓子冒烟,心里像着火!”

何父对何母说:“你也想想。”

连长训斥:“给我住嘴!你怎么就不提前送你老婆到团部卫生院去!”

静之:“我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下,像女人的皮肤,我好像还摸着了半截胳膊。”

老于:“我……我不是觉得,慧之她都接生过好多次了。”

老张也蹲下,在麻包上这儿按按,那儿按按。

连长:“可她没接生过双胞胎!你这是视人命如儿戏!”

母女四人便又同时坐下。

老于:“我……我也想不到会是双胞胎啊!”

老张一竖手掌:“都坐那儿别动。我不叫,谁也别过来。”

一妇女:“连长,事已至此,再怎么训他也没用了!”

两人进了屋,但见何家母女四人一溜儿坐在“床”边,都不安地望着那麻袋包。她们见了老张,同时站起。

一男人:“唉,这可就太给慧之出难题啦!”

何父不爱听地说:“敢情没往你家送,送到了我家里!”

屋里忽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

老张:“你想啊,那不就有了新线索,可以早日破案了嘛。我们所那可立了大功了!”

大家都松口气地笑了。

何父:“怎么反而是一件大好事?”

老于笑道:“听,没事儿吧?”

老张:“如果真是你们全家怀疑的那样,可真是一件大好事!”

连长:“你还笑!”从老于头上捋下帽子,用帽子抽他。

何父与派出所老张在家门口下了自行车。

门一开,穿白大褂的慧之走出,白大褂上尽是血。

何父:“谁也别动那麻袋。没想到咱家成了现场,我去派出所!”说罢走出去。

慧之看看老于说:“母子平安。”刚一说完,昏过去了,幸被连长扶住。

凝之:“静之!”

何家。何父问慧之:“慧之,你接生过多少孩子啊?”慧之想了想回答:“也不算太多,三十来个吧。我们那是个大连,人家多。”

静之:“二姐你就装好女孩儿吧你!再怎么装,这事儿也跟我没关系,是冲着你的大名送到家里来的!”

全家人都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慧之从盆里捞起毛巾,拧干,搭好。接着用拖布拖溅出的水。

慧之:“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呀?都不信啊?”

静之将毛巾往盆里一摔,赌气坐回桌子那儿去了。

何父:“你从没对我和你妈说起过。”

何父:“住口。问你什么说什么,别那么多废话。你认为你从小到大,给家里惹的麻烦还少啊!”

慧之:“那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是在师里受过培训的卫生员啊!”

静之抗议地说:“干吗冲我来啊!在你眼里,大姐、二姐都好,就我专门惹麻烦啊?”

何母:“念信念信。”

何父:“你最近做没做什么招人恨的事?”

何父:“原以为你卫校毕业后,还会回来的。可知青这一返城,估计你也不会回来了。现在,鼓励我们养猪了,也允许卖了。中秋快到了,你们知青当年不是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吗?我们也思念你呀!托人捎去的半扇猪,是我家养的猪杀了,原本只想当成我们两口子的心意,可许多人不干了,说也得当成他们的心意,家家都给了我们钱,所以呢,你就得当成大家的心意来收吧。你们城里吃不到新鲜猪肉,祝你们全家过一个快快乐乐的中秋节。”

静之扭头。

慧之忽然将信夺去,自己看了片刻,伏在了“床”上——显然,她是无声地哭了。

何父:“静之!”

全家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她身上。

静之快步走到盆架那儿去搓肥皂,洗手。

何母对何父说:“那什么,你还不把那肉剁开,放大盆里,先腌着。”

何母:“不许再说!”

慧之忽然又坐了起来,她已泪流满面,大声地说:“都送给别人,咱家人不许吃!”

静之大着胆子,扯开麻包一角,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了进去,仿佛麻包里是活物,会咬她——她猛一下抽出手,站起来说:“肯定是……”

静之:“人家就是让咱们全家过一个快快乐乐的中秋节,你干吗不许咱家人吃啊?”

慧之快哭了:“姐,我怎么会呢!”

慧之:“因为你们刚才都不往好处想!特别是你!要不是你那番鬼灵精怪的话,当时几剪刀剪开麻袋,根本不会发生后来那么没意思的事!坚决不许你吃!”

凝之走了过来,问慧之:“慧之,再想想,最近你……做了什么招人恨的事没有?”

静之直眨眼说不出话来。

何父也蹲下,这儿按那儿按,起身对何母低声说:“静之说得没错。”

何母哄慧之:“好好好,我二女儿说了算,一口都不许静之吃!可是,也别都送人啊!你姐夫家自然是必送的。蔡老师家也应该送一小块儿对不!派出所嘛,就等妈做好了红烧肉给送去吧!我二女儿总该同意爸妈吃吧?”

何母:“别说了!尽往恐怖的事上瞎联想!”

慧之:“那行。”

静之:“前几天报上不是登了,松花江下游发现一颗人的头颅,警方还没发现尸身吗?”

何母:“也该同意你大姐吃吧?”

何母何父对视一眼,起身也走了过去,看着麻袋包,像看着不祥之物。

慧之点头。

静之:“去了头和四肢的……那么一整段肉体……”

何父却已开始磨起刀来。

何母:“肉体?”

静之:“大姐,看到了听到了吧?什么叫偏心?什么叫家庭歧视,这就是嘛!”

静之:“我的意思是,像……像是肉……肉体……”

凝之笑道:“你少说两句。”

慧之想想,更困惑:“没有呀。我一知青,能对当地什么人有恩呢?我欠了他们不少恩情倒是真的。”

静之:“偏说,逼我吃我也不稀罕吃了!因为呀,从今以后,一看见肉,我就会产生恐怖的联想!”

凝之:“如果真是肉,确实太大方了。慧之,你对当地什么人有恩?”

何父:“还胡说八道,连我也觉得都怪你!”

慧之也困惑了:“托人给我送六七十斤肉?也太大方了呀,我也不值得二龙山当地的什么人对我这么好啊!”

慧之却要打静之,静之跑出,慧之追出。

静之:“最好还是先别打开,软软的,我觉得,像肉……”

凝之从地上捡起信纸,叠好,塞入信封,看着沉思。

何父:“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嘛。”

寂静的校园里,慧之在追静之。

何母:“别卖关子!快说是什么!”

静之摔倒,直“哎哟”。

静之:“且慢!”蹲下,研究地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起疑地说,“我怎么觉得,像是……”

慧之:“静之,摔疼哪儿了?姐扶你起来,没事儿吧?”

慧之已找到了剪刀,准备剪开麻绳。

静之笑了:“逗你呢,我的二姐!”

静之:“真沉,有六七十斤!”

慧之:“还敢气我!打你打你!”

于是两人起身走到厨房,将麻袋包抬入屋里。

静之:“小妹求饶小妹求饶,二姐手下留情。”

慧之:“他们心里还真有我。这就叫感情!静之,帮我抬进来!”

校园里响起两姐妹的笑声。

凝之:“我问了,那人急着赶车回二龙山,没顾上说就走了。”

白天。某公共汽车站,一辆车驶来,停住,前后门同时一开,静之随乘客下车,她拎着一个网兜,内装一带盖的小盆。

何母:“你那眼!不绊你脚的东西你从来注意不到。”

“姑娘,高瑞街怎么走?”从前门下来的一个男人向静之问路,他四十来岁,穿一身洗旧了的黄军装,肩上还挎一只旧军挎包。

何父:“我怎么没注意到?”

静之转身,看着那男人愣住,那男人也看着她愣住。

何母:“我进门看见还挺奇怪呢,拎了拎没拎动,什么东西那么沉?”

公车开走。两人仍愣愣地互相看着。

凝之:“我也差点儿忘了,慧之,厨房那个大麻袋包,是你们二龙山的老职工托人捎给你的东西。”

大雪纷飞。

大家都笑了。

北大荒。冰天雪地间,一辆大卡车行驶着,车头披红挂花,远远的,还有一辆吉普车。

凝之坦率地说:“有点儿。”

卡车驶入一个连队亦即一个村子——候在村口的知青、老战士顿时敲锣打鼓。

何父用筷子敲了她头一下。

喇叭欢快地响起来了。

静之:“想他了?”

鞭炮也响了。

凝之:“慧之,我也不在家。好多天没见到你姐夫了,得去你姐夫家看看。”

孩子们跑来跑去喊:“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

何母:“我放你办公室书架上了。怪我脑子里事儿多,忘了告诉你了。”

有人将新娘子扶下卡车。

静之:“借书的人太多,一星期前才借到,交给我妈了,爸你抓紧时间快看完啊!”

大食堂门口贴着对联:

何父:“我倒没什么事儿,但也可以不在家,在办公室看看书,看看报。静之,我让你替我借的《教育的诗篇》,都多长时间了,你早忘了吧?”

战天斗地终须扎根边疆

何母:“你不在家就说不在家,别像审问你二姐。我要家访,也不在家。”

成家立业只为永远革命

静之:“那时候我在上补习班。可是二姐,我很奇怪,你们学校就没地方开团小组会了?”

大食堂内。一场婚礼在举行中,静之是司仪。

慧之:“爸妈,有件事跟你们协商一下,星期日下午两点到晚饭前,我们班团小组想在咱家开次会。”

静之:“新郎、新娘互相鞠躬!”

晚上,何家五口在吃晚饭。

于是一对新人照办。

凝之望着他走远,进了屋,拎拎麻袋包,没拎得起。

静之:“互换像章!”

男人:“麻袋里有信!”

新郎、新娘各自从胸前取下像章,替对方戴于胸前。

凝之跟到了外边:“哎,谁托你的,什么东西啊?”

静之:“互赠红宝书!”

男人:“兵团现在又改回叫农场了,是别人托我捎给你妹妹的,我不能耽误了,得赶回去的火车!”说罢,拔脚往外便走。

有人将崭新的毛著合订本递给新娘、新郎,两人互赠后还互相握手,同时说:“继续革命,永远革命!”之后,又都将红宝书给身后的人拿着。

凝之:“兵团的二龙山?”

静之:“夫妻进行革命拥抱!”

男人放下了水舀子,转身说:“二龙山。”说着将麻袋包放在地上。

于是一对新人互相拥抱。

凝之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问:“您打哪来?”

静之:“夫妻进行革命之吻!”

男人:“我还真找对了,你们这个家太难找!”摘下帽子擦汗,看见水缸,走过去,拿起水舀子就舀水喝。看来他渴极了,喝得咕嘟咕嘟的,他身上背的东西用麻袋包着,用麻绳十字花捆着。

新娘:“静之,没这个项目吧?!”

凝之:“慧之是我妹妹,她不在家,请进来吧。”

静之:“别人主持的婚礼有没有我不管,反正我主持的有!快,速战速决,我知道你们都急着早点儿结束好入洞房了!”

凝之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麻绳勒着双肩,背着什么重物,一脸的汗。

新娘:“才没有呢!”忸怩不已。

门外的人:“这是何慧之家吗?”

男知青们起哄:“阿米尔,上!阿米尔,上!阿米尔,上!”

凝之:“谁呀?”

新郎豪迈地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亲嘴啊?上就上!”搂住新娘深吻起来。

门外的人没进,隔会儿,又敲门。

静之朝女知青们捻响了手指:“来段主题歌!”

凝之:“请进。”

于是有女知青起头唱:“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树上鸟儿为什么叫个不停。”

敲门声。

男女知青都唱了起来:“哎呀妈妈,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傍晚。何家只有凝之在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织毛线活——

双扇门突然被推开,迈入团参谋长及警卫员。

慧之已走出挺远,忍不住驻足回望。

团参谋长正是静之在公共汽车站碰到的男人。但他当年并非现役军人,而是六六年转业到兵团的。

慧之张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赌气一转身走了。

参谋长大手一举:“停止!”

杨一凡:“那你要求过分了,我这会儿想事儿呢。”

一对新人已然不吻,但新郎还搂着新娘,吃惊地说:“我们已经停止了呀!”两人随之分开。参谋长扭头不再瞪着一对新人,板脸扫视众人,冷冷地说:“这里在搞什么名堂?”

慧之:“要求!”

静之:“报告团参谋长,我们在为一对知青举行婚礼。”

杨一凡:“你这是请求还是要求?”

参谋长不转身不回头:“我是明知故问,没具体问你,你别挺身而出!”

慧之:“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静之被噎得一愣,敬礼的手缓缓放下了。

杨一凡:“再见。”仍不看一眼慧之,而这使慧之走得有点儿不情愿。

参谋长:“门上的对联什么人想的,又是什么人写的?”

慧之:“再见。”

静之:“我想的,我写的。”

杨一凡:“走吧。”

参谋长这才转身瞪着她:“自我介绍一下。”

慧之:“那,我走了……”

静之:“连队女一班副班长,哈尔滨知青何静之。”

杨一凡:“一言为定。”

参谋长绕着她转,并上下打量她,边说:“字倒是写得不错,但是我对那副对联很不以为然!甚至也可以说,很反感!”

慧之:“都没问题。一言为定!”

众人困惑,交头接耳。

杨一凡:“像第一次一样,你当我助手。就这两个条件。”

静之啪地立正敬礼,同样困惑地说:“请参谋长批评指正!”

慧之:“那不难。第二个条件!”

参谋长:“扎根我当然支持,即使心里不情愿,那也得给我把根扎下来!成家是人生必然阶段的事,也应该获得理解。但,立业是什么意思?作为具体的一个个人,想要立的什么业?唵?工农商学兵,都应该是把一切献给党的人!那么,又有什么自己或小家庭的业可立?企图立哪样的业,毫无疑问是私心作祟!”

杨一凡:“如果你能做到,我画起来会很开心,也容易画好。”

静之:“这我不敢苟同!我写的‘成家立业’四个字,意思是组成革命家庭,更好地立社会主义之大业!”

慧之:“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提前将家里人支走?”

参谋长:“狡辩,社会主义大业早就立稳了,我们每个人能做的只不过是添砖加瓦。‘成家立业’,这四个字本就是一句老话,体现的完全是发家致富的封建社会小农意识!我们无产阶级的人,只成家,不立业,不立一己小家之业!”

杨一凡:“作画不是表演节目,不被围观最好。”

静之:“参谋长,就算是您说的那样,难道您就不可以从正面来理解理解,而非从……”

慧之:“请说。”

参谋长:“不可以!不好的思想已经从一副对联暴露出来了,那我就有责任从思想上敲打敲打你们!”

杨一凡:“但我是有条件的。”

静之将一对新人推到旁边坐下,悄语:“别破坏情绪,一切有我呢。”忍气咬住下唇,也盯着参谋长。

慧之:“我代表我姐夫和我们全家欢迎你!”

参谋长:“刚才你们还唱起来了‘苏修’的歌曲!明知没出息还唱?!”

杨一凡:“给我两天构想的时间,这个星期日的下午两点,我准时到你家去。”

静之:“既然你听出来了,证明你自己也唱过!”

慧之笑了:“你答应了?”

参谋长:“不许你再打断我的话!还当众亲嘴,简直丑态百出!”

杨一凡:“愉快!”

新郎猛地往起一站:“强烈抗议!你这是在侮辱我们两个!”

慧之:“什么收获?”

静之将新郎按住坐下去,瞪着参谋长,语气强硬地说:“参谋长,你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杨一凡:“别这么认为……现在我还没做呢,已经感受到一份收获了……”

参谋长:“想干什么,想要把这场婚礼变成大批判的现场!因为这里充满了封、资、修的气味!别的暂且不论,我现在要求有人来回答,汽车队怎么就为你们出动了一辆卡车?”

慧之:“我是在耐心地请求你做事。做对我们家有益的事……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将“请求”两字说出强调的意味。

静之:“是我去请他们出车帮忙的。”

杨一凡:“我爱听你说话。没人这么有耐心地劝我做什么事,我也从没这么有耐心地听别人劝我做什么事。”

参谋长:“团里三令五申,严禁任何个人通过私人交情动用汽车,目前全中国都柴油短缺,我们兵团用的是战备特批柴油,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两人说话时杨一凡始终望着江面,一次也不转脸看慧之。而慧之说话时,却每一次都转脸看着杨一凡。只有自己不说话,听杨一凡说话时,才将目光望向别处。并且,虽然将目光望向别处,却听得十分认真。

静之的声音低了:“知道。”

慧之:“比如擦窗子。小时候,我妈妈给我家庭任务擦窗子,大姐回来看着说,边边角角没擦干净,慧之你如果肯擦第二遍,咱家的窗子一定是全院擦得最干净最明亮的窗子。于是我就乖乖地擦第二遍,可想而知,全院人都说,看人家老何家的窗子擦得多干净多亮!我呢,就获得了愉快,而且获得了怎么样将窗子擦得又干净又明亮的经验。飞行员第二次试飞,轮船驾驶员第二次试航,粮农菜农花农第二年种粮种菜种花,养蚕妇第二年养蚕宝宝,都是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参谋长生气了:“那你是明知故犯喽?”

杨一凡:“哪些事?”

静之的声音又高了:“可总不能让新娘子从六十多里地以外的连队背着行李带着东西走来吧?”

慧之:“那你就认真考虑我的请求呗。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事,第二遍肯定能比第一遍做得更好,而且收获也会更多。”

参谋长:“马车是干什么的?”

杨一凡:“不,因为在今天以前,我不记得有什么人请求过我。”

静之:“我们蔬菜连只有牛车没有马车!”

慧之:“因为对你来说,我不同于别人?”

参谋长:“那就用牛车!”

杨一凡:“这的确有点儿不同。”

静之:“天寒地冻的,那新娘子还不一路上冻成冰棍啊?!”

慧之:“要求不等于请求,我是在请求你。”

参谋长:“你这个战士行啊!不管我问得多有理,你答得似乎比我还有理!”转身对警卫员说,“去,把他们连长和指导员找来!”

杨一凡:“画画得不错,要求我再画一遍去参赛,并且预言我再画一遍一定更好,结果也往往适得其反。”

静之:“我们指导员探家去了。”

慧之:“那都是你不愿意的事。”

新郎:“我们连长痔疮犯了,在团部住院呢。”

杨一凡:“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的,小时候,上学前我母亲说我手脸没洗干净,强迫我洗第二遍,结果不是肥皂‘杀’眼睛了,耳朵里进水了,就是弄翻了盆,弄湿了衣服和鞋。上了中学以后,老师全班点名宣布我必须补考,结果补考的成绩往往更差,有几次差点儿留级……”

参谋长:“原来如此!老猫不在家,小猫上房梁!实话告诉你们,那辆披红挂花的卡车经过团部,恰巧被我看到了,我立刻就上了吉普车,不远六十多里跟到了这儿!”

慧之:“为什么?”

静之挖苦地说:“您那样做就不浪费油了吗?而且浪费的是汽油,比柴油还贵!”

杨一凡:“有些事,是不能做第二遍的。”

众知青议论纷纷:

慧之:“春天时就想找你没好意思开口,夏天你又到外面去采风,现在秋天了,我请你再去为我家美化一次吧!那么漂亮的一个家,现在被那么大一块脏兮兮的黑板搞的,我们全家人的情绪都特受影响。”

“就是!”

慧之和杨一凡伏在江畔栏杆上,两人都已换上秋装。

“还搞跟踪,什么事啊!”

松花江上已不见了冰排,江水丰满。

“我们连青春都奉献了,用点儿柴油怎么了啊,再说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

凝之笑得扶墙坐在被垛上了。

新郎火了,大声地说:“走!咱们不举行婚礼了!大家也散了吧!真他妈没劲!”拽着新娘就走。

静之:“他爸说,这下咱家可有人保佑平安了,不必担心过七八年再来一次了。”

静之:“都别散,你俩也别走!别理他,听我的,婚礼继续!”

凝之笑着打她一下:“又贫!小心点儿,别把沥青弄床上!”

新娘:“静之,这还怎么继续啊!”她快哭了,还是和新郎一块儿走了。

静之:“不骗你,大姐!他妈说,哎呀老天爷,我儿子咋把一位活菩萨请回家了!”

参谋长:“这样的婚礼就不该再继续下去!”

凝之:“撒谎!”

静之:“你不通人性!”

静之:“错!他爸妈乐得合不拢嘴!”

参谋长:“革命性就是我的人性!”

凝之:“结果使人家爸妈目瞪口呆。”

静之:“你是个混蛋。”

静之:“恰恰相反,一进门我就大大方方地把帽子摘了!”

警卫员:“不许辱骂首长!”对静之举起了拳。

凝之:“在人家家里一直没摘帽子?”

静之双手往腰间一叉:“你敢!”

静之:“小韩他爸妈喜欢我!”

几名男知青上前,一个个交抱双臂站在了静之前边。

凝之:“那怎么好意思!你这么高兴,肯定是大获成功喽?”

参谋长呵斥警卫员:“你给我把拳放下,退一边去!”

静之:“整天面对这么脏兮兮的一大块黑板难看死了,得请杨一凡再来给美化美化。”

警卫员退开了,几名男知青也闪开了。

凝之将木板和铲子给了她,惋惜地说:“可惜杨一凡的书法了。”

参谋长:“好你个何……何……”

静之:“大姐辛苦了,我来。”摘下帽子,脱了棉衣脱了鞋,高高兴兴地上了“床”。

警卫员:“何静之!”

静之回到家里。见凝之站在“床”上,左手拿块木板,右手拿锅铲,正从起先是黑板的墙上往下刮沥青。

参谋长:“何静之,你这样的战士,不配在边防连队!我一回到团里就要下令,把你调到最远最远的山里连队去!”

静之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静之冷笑地说:“随你的便!”

小韩大窘。

参谋长:“我让你不管表现多好也入不了团!”

出来一老头,也不看他俩,嘟哝:“亲嘴也不选个好地方,哪儿有靠着人家门就来的,碍事巴拉的!”

静之:“我已经入了。”

门突然由里往外猛推一下,将两人吓一大跳,赶紧闪开。

参谋长:“只要我还在这个团,那你就休想入党!”

小韩:“现在意味着别的了吧?”

静之:“如果党内你这种人太多,那我根本不想入党了!”

静之扭捏一下,之后配合他的吻。

参谋长手指着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怫然而去。

小韩不禁吻她。

知青们顿时围住了静之。

静之倒也没反抗,柔情地说:“说罢。”

一名女知青:“静之,你疯啦?你快把参谋长气死了!”

小韩拥抱住了她。

静之大叫:“是他快把我气死了!”

静之:“阴谋诡计。”但她左右看看,还是走到了他跟前。

静之坐在村口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连里的人在送她。

小韩:“到跟前来,我有悄悄话儿对你说。”

静之:“这就不浪费柴油了?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竟享受到了参谋长的特批待遇!”

静之站住,不走近他了。

新娘:“静之,你就别开玩笑了。都是因为我,我心里难受死了。”

静之跟他绕到了亭子后边。亭子的门在后边。

她哭了。有的女知青也流泪了。

小韩:“跟我来。”

连长:“小何,安心去吧。等过个一年半载,参谋长把你骂他的事淡了,我和指导员一定再把你调回来!”

两人经过一处报刊亭。

静之开玩笑地说:“别骗我了,把我这么一个浑身刺儿的女知青调走了,还不正中你们下怀呀!”

静之:“可谁又会不喜欢我呢?我可有言在先,我今天到你家中,只不过是一般性的应邀做客,丝毫也不意味着别的什么。”

指导员:“我们向你保证。你也清楚的,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挺喜欢你的性格的。但到了别的连队,可别再太较真了啊?”

小韩:“你感觉到没有?我爸妈喜欢你。”

卡车开走了。

静之:“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我被形容得好美妙。”

静之吹起了口哨——《我们年轻人》的曲调。

小韩:“想到了你大姐的形容,好像蜘蛛网粘住了一只大红蜻蜓。好美妙的形容。”

驾驶员:“咦,女知青还会吹口哨?”

静之:“笑什么?”

静之:“女知青的嘴就不是嘴啦?”继续吹,但脸上却已流下了泪。

小韩哑然失笑。

公共汽车站。参谋长真诚地对静之说:“小何,真想不到还会见到你。这两年多里,我经常自我反省,不得不承认,”指指自己太阳穴,“自己这里边,‘左’的极‘左’的东西还不少。用你的话是‘不通人性’,那也不算过。当年那件事,请你接受我郑重的道歉!”

小韩和静之走在路上。

他深躹一躬,接着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转身大步而去。

韩父:“对对,收起来。”将麻将装入匣子里。

静之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忍不住地喊:“参谋长等等!”

韩母:“道具用完了,收起来吧。”

参谋长站住,却没回头。

韩父也笑了:“我也完全放心了。我也挺喜欢她。你看人家姑娘,头发虽然变成那样了,却不在乎,照样快快乐乐地就来了。”

静之快走几步,赶上他,不计前嫌地问:“参谋长,您到哈尔滨来干什么?”

韩母长舒一口气:“我还真挺担心儿子偏偏娶回一个思想很‘左’很‘左’的少奶奶,现在我完全放心了。”

参谋长感慨多多地说:“我也和你们一样,获得批准,可以返回家乡了。可北京在哈尔滨召开的几个全国性会议刚结束,往北京方面去的车票非常难买到,而我回南方,又必须先到北京。我刚才去访一位老战友,想请他帮忙,他家却不知搬哪儿去了。”

韩父:“是啊。但静之这姑娘一点儿不那样。她连对麻将都能一分为二地看待,证明她根本不‘左’,所以不可怕。”

静之:“现在您去哪儿?”

韩母:“我挺喜欢她。性格开朗,长得也好,能带给人快乐。关键是,不是那种胎里带来似的极‘左’姑娘。虽然‘文革’结束两年多了,他们那一代的人,头脑里的‘左’还是挺根深蒂固的,一言一行老透着那么一种令人反感的劲儿,好像坚决在强调,自己当年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所以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对的。”

参谋长发愁地叹口气:“哪儿也没心思去啊,回红霞旅店干等几天呗,也只能如此啊。”

韩父:“你感觉如何?”

静之:“参谋长别犯愁,车票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您谁也别找了,我保证让您尽快离开哈尔滨!”

韩家只剩韩父、韩母两人了,桌子也收拾干净了。两人对面而坐,像洽谈业务或工作。

参谋长:“你有特殊后门?”

小韩抚摸静之头顶,静之将他的手打开,韩父、韩母相视一笑的情形。

静之:“我虽然没有什么后门,但可以发动群众啊。全团五六千名哈尔滨知青,还能让我们当年的参谋长困在哈尔滨?”

韩家三口人忍俊不禁起来的情形。

参谋长笑了:“那我全靠你小何了!”

凝之为静之“抢修”头发的情形……

静之也笑了:“这就对了!”

静之斜身于床,头发被粘住的情形。

林家。林超然衣帽整齐,坐在桌前拼粘一些票券,而林母在做一只小老虎鞋。

何父与蔡老师冲入何家屋里的情形。

林超然失去耐心地说:“妈,您饶了我吧!剩下的我不管了啊!”

静之讲着什么。

林母:“不行!但凡还能粘好的,都得粘好!那是咱家整整一个季度的肉票、豆腐票、糖票、肥皂票!对了,还有烟酒票呢!下个季度两三个节呢,都不过啦?”

四人在吃饭。静之坐在韩母身旁,韩母欢喜地为她夹菜。

林超然:“唉,这等于折磨我!”

韩父、韩母交换会心的眼色。

林母:“反正不是折磨你,就得折磨我!我已经老眼昏花,笨手笨脚的了,你还忍心让你妈受折磨啊?”

静之和了,得意地推倒牌,兴奋地大叫。

门外静之的声音:“何家三姑娘驾到,能不能进呀?”

四人玩得渐渐情绪投入。韩父趁静之不注意,偷换她的牌,并指导她出牌。

林母:“静之呀,别顽皮。大娘都想你了,快进来!”

韩母已开始兴致勃勃地洗牌,码牌。

静之拎着网兜笑盈盈地进入。

静之挺高兴地将椅子向韩父挪近。

林母:“快坐大娘这儿!”

韩父:“来来来,玩会儿!静之,靠我近点儿,我告诉你怎么玩儿!”

静之将网兜放在桌上,坐于炕边,问:“我大爷呢?”

小韩语塞了。

林母:“闯祸了,躲出去了。”

韩母:“别打消人家静之的好奇心!你自己不是也像对待新事物一样学会的吗?”

静之:“我大爷能闯什么祸?”

小韩:“那也要看什么新事物!”

林母:“让他去领下季度的票券,他也不说一回家就放起来,结果让你姐夫洗他那件衣服的时候全给毁了,你说多气人!”

静之:“我想玩麻将也没多么难吧?伯父、伯母如果有兴趣,那咱们就玩儿!不会可以边玩儿边学嘛!接触一下新事物没什么不好的。”

静之:“我姐夫也有一半责任,甚至更大的责任。洗之前,为什么不翻翻衣兜?这是起码的常识。”

小韩:“妈,不要强人所难!”

林超然:“别说风凉话,过来帮我粘。”

静之一愣:“我不会。”

静之:“不。”

韩母:“对。聊点儿别的。”盯着静之问,“咱们玩一会儿?”

林超然:“看我受这份折磨挺快感?”

小韩:“爸,聊点别的。”

静之:“有点儿。”

韩父:“这想法已经很好,很好。‘文革’中批斗我的人,一致认为玩麻将的干部肯定是革命斗志衰退的干部,其实我在工作方面一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

林超然:“良心大大地坏了,忘了你当年被发配到最远的连队,我跨着师,用了三四天的路程去安慰你了?”

静之:“今天以前,我只听说过麻将,没看到过,更没摸过。我觉得麻将与扑克、桥牌都是一类东西,朋友们聚在一起玩玩,是种不错的休闲方式。但是如果变成了赌博的方式,那就可悲了。也就这么一点儿人人共同的想法,所以我说没想法。”

静之:“永远忘不了。你也别粘了,包好,我带回家,有空慢慢替你完成任务。”

韩父:“没看法怎么理解?”

林超然乐了:“多谢多谢,这才是有良心的表现。”立刻找张报纸,将一桌面乱糟糟的票券包好,递向静之。

静之:“没看法。”

静之:“姐夫你别这么迫不及待地把麻烦推给我行不行?我今天没背包,改天来取。”

韩母:“静之,你对麻将有什么看法?”

林母:“就是!看他那免刑似的样子!”

静之拿起一枚麻将摆弄,看着。

林超然不好意思地笑,收起报纸包,掀开了盆盖,高兴地说:“妈,快来看,静之给咱家送了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

小韩:“这是我父亲家里传下来的一副牛骨麻将,‘文革’中被抄出来了,我父亲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去年才作为非法抄没物品退给我家。”

林母放下鞋,起身一看,见是一小盆剁成块的鲜肉,惊讶地说:“这么好的鲜肉!静之你哪儿搞的?”

韩父:“谈不上爱玩儿。身为国家干部,爱玩麻将肯定是缺点。只不过年节假时,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来了,偶尔玩玩。”

静之:“我二姐她连队的老职工,昨天托人给捎来了半扇猪。我爸妈忙了小半夜,全用花椒盐水淡淡地腌上了,我大姐命令我今天必须送过来些。”

静之:“伯父伯母爱玩麻将?”

林超然:“我正好马上要去看望我老师,妈,得允许我给我老师带点儿吧?”

韩母:“你爸翻出来的。说静之要来了,干坐着说话挺索淡的,大家一边儿玩着一边聊天,气氛不是更良好吗?”

林母:“行。你分分。”起身去厨房取回一个小盆。

小韩:“爸,妈,从哪儿又把这副麻将翻出来了?”

林超然用筷子往小盆里夹肉。

韩父、韩母及小韩皆点头表示赞同。

林母打量着静之说:“静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高了点儿?”

静之严肃地说:“第一,‘文革’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那一时期的所谓‘女犯人’,有许许多多是被迫害的好人。即使真的是女犯人,剪她们的头发那也是知法犯法。”

静之提着裙子说:“我妈当年穿过的一双皮鞋给我穿了。”

韩母:“静之,你对‘文革’时期某些监狱剪女犯人头发怎么看?”

林母笑了:“难怪。你穿裙子穿皮鞋更有样了!以后夏天里再别穿你们兵团那种衣服裤子了。好时代开始了嘛,你们姑娘家,可以穿得时髦点儿!”

小韩:“我想是的。”

静之笑了:“大娘这话我爱听。”

韩父问小韩:“现在都粉碎‘四人帮’了,监狱里也禁止对女犯人剪头发了吧?”

林超然已分好了肉,将网兜拎在手里说:“妈,那我走了啊!”

韩父、韩母同意地说:“行,行。”

林母不依地说:“不行不行!静之堵住门,别让他走!超然你不许拎走那么多!”

静之:“如果伯父、伯母允许的话,我先留个悬念,一会儿再解释行不?”

林超然:“妈,我和我老师七八年没见过了,少了我送不出手!”

韩父、韩母点点头。

林母:“那我不管!”欲从儿子手中抢下网兜。

静之泰然一笑,淡淡地说:“已经过去了。不会困扰我的。只不过损失了一头秀发,但是还会长出来的,不是吗?”

静之:“大娘,就依了我姐夫吧。半扇猪肉呢,明后天我再送来些。”

小韩关心地问:“静之,很不幸吗?我和我爸妈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林超然和静之走在路上。

静之:“伯父、伯母,首先请你们放心,我头发剪成这样,绝不是由于阿Q那种病,也不是刚从监狱出来。昨天晚上睡觉前我还一头秀发呢,完全是因为今天早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造成的。对于我,简直也可以说是一桩不幸的事件。”

静之欲挽林超然的手臂。

小韩也坐在她对面了。那一家三口仍疑惑地瞪着她。

林超然甩开了她的手:“好好走!”

小韩瞪着静之,将一把椅子从桌前拉开,静之款款坐下。

静之:“挽着你就不是好好走了?”

静之:“你手真快!一句半句我也说不清楚,先让我坐下行不行?”

林超然:“挽着走像什么样子!”

小韩:“你……你怎么把一头秀发剪成这样?”

静之:“无非就是像恋爱的样子嘛!我差不多还是白纸一张,没经验。你就算当我教练,培训培训我嘛!”她终于还是挽住了林超然的手臂。

韩父、韩母真的目瞪口呆了,连小韩也“友邦惊诧”了……因为静之的头发短得根本没有发型可言,像男中学生剃的板寸,使她的样子变得不男不女。

林超然:“唉,你说你哪点像你大姐?又哪点像你二姐!?”

小韩:“都进屋了,活泼也别戴着啦!”他替静之摘下了帽子。

静之:“我干吗非得像她们!姐夫,我有事求你——给买张去北京的车票,这个忙你一定得帮,非帮不可!”

韩父:“不是不是……显得很活泼。”

林超然断然地说:“又向别人打保票了,是不是?自己打保票自己去兑现!往北京去的车票多难买你不知道?我没那种门路!”

韩母:“是啊是啊。”

静之:“姐夫!”

静之:“伯父伯母觉得我帽子太儿童了是吧?”

林超然:“叫一百遍姐夫也白叫!”

韩父、韩母坐下了。小韩、静之已换上了拖鞋。

两人站住了。

静之:“雪开化了,路上挺泞的,不换可不行。”

静之:“我在公共汽车站碰到了我们团的参谋长,他也被批准回家乡工作了,见他因为一张票很犯愁,我能不管吗?”

韩母:“不用不用。”

林超然:“就是当年惩罚过你的那位参谋长?”

静之:“伯父伯母你们快坐下,我换鞋。”

静之点头。

韩父:“欢迎欢迎。”

林超然:“这就另当别论了……”想了想,又说,“我也只有替你去求王志。”接着弹了静之一个脑崩儿,“行啊,什么时候变得有胸怀了?”

韩母:“你好你好。”

静之笑了。

静之:“伯父伯母好!”

突然传来喊声:“抓住他!抓住他!”

韩父、韩母双双站起,望着静之一时发愣。

一个人从他俩身旁跑过,胸前还搂抱着东西。林超然追上他,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是个小青年,怀里抱的两包月饼掉在地上……

他的话刚一说完,门开了。小韩让进静之,同时说:“爸,妈,这就是静之!”

几个男人、一个中年妇女追了上来,中年妇女穿的是商店售货员的那种白褂子。她跑得气喘吁吁,双手撑膝说:“放……放开他……”

韩父:“你为主,我为辅。你进行试探性的对话,万一有点儿僵,我负责打圆场,调解一下气氛。”

林超然放开了小伙子。

韩母:“那也得分个主次责任,各自任务要明确。”

小伙子捡起月饼包,对中年妇女说:“婶儿,你何苦的啊!你看你跑成这样,引得他们几个追我,好像我是小偷扒手!”

韩父:“咱俩共同吧。”

中年妇女:“你还有脸这么说!你个大小伙子你又何苦的!给我副食本!”

韩母:“你负责考察还是我负责?”

小伙子乖乖掏出副食本递给她。她从衣兜上取下圆珠笔,在副食本上写了几笔,将副食本还给了小伙子,还扭小伙子耳朵,边对围观者说:“他拎走了月饼,我一下想到忘了往他副食本上记。一叫他,他撒丫子就跑。那我当然非追他不可!全市每人半斤月饼,凭什么你家想买双份儿?!认错不认错?”

于是夫妇两人对面坐下,四只手抚牌。

小伙子“哎哟”连声地说:“认错认错!婶别扭了,再扭把我耳朵扭掉了!”

他将一个木匣子捧到桌上,打开,哗啦倒出了一桌面麻将,同样紧张地说:“快快快,坐下,演习演习。”

中年妇女终于松开了手。

韩父:“是啊是啊,我也很担心这一点,请神容易送神难……找到了。”

小伙子:“我搞了个对象是郊区农村的。农村人家没副食本,农民多少年没吃过月饼了,我不是既想自己家有月饼吃,又想讨好讨好对象的心吗?”翻看副食本,沮丧地说,“得,美好的愿望破灭了!”

小韩家客厅。韩父在翻找什么,韩母双手交叉胸前,紧张地说:“儿子可别带回家一个当年的女造反派。”

中年妇女后悔地说:“那你不早点儿站住跟我说!可也是,我这是何苦的!”

小韩:“你看你这又是抬杠的话了,我不是就那么一说嘛。我父母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斗怕了,似乎留下后遗症了,心有余悸。一想到以后要经常与不够了解的人朝夕相处,而且还是与红卫兵同代的人,难免的就如临大敌。”

包括林超然和静之在内都苦笑了。

静之:“我的言行一向很古怪吗?”

林超然和静之继续往前走。

小韩:“你可千万悠着点儿,别使他们“友邦惊诧”,那我就比你们双方都尴尬了。”说罢,将静之扯到一旁,面授机宜地说,“你要循序渐进地使他们认识你,了解你,最终,对你的一切言行见怪不怪了。”

静之:“从没听你说过曾有一位教你拉二胡的老师。”

静之:“那我也得提醒你有点儿思想准备,因为我可能同样会使你爸妈困惑不解,并且通过你爸妈的反应,考察他们是怎样的父母。”

林超然:“我有必要什么事都跟你说吗?当年我才十来岁,上学路上,经常听到一个小院里传出二胡声。我真爱听啊,往往的,一听就入迷了,连上学也迟到了。”

小韩一把拖住她:“哎哎哎,别当真,开句玩笑嘛。我是提醒你有点儿思想准备,我爸妈可能会做出使你感到困惑不解的事,为的是试探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静之:“想起来了,我听我大姐讲过,是在青年宫教二胡的一位老师,对不对?”

她假装转身欲走。

林超然:“对,他后来就收我为徒了,那真是手把手地教啊!”

静之不悦地说:“如果你爸妈喜欢那类看上去像石雕一样成熟稳重的姑娘,那我还莫如别进你家算了。”

两人走到一个临街小院前,进了小院,林超然敲门,出来一位妇女。

小韩:“老实说,太儿童了。”

林超然:“请问,青年宫的王老师住这儿吗?”

静之:“太活泼了?”

妇女:“他和我们换房了,他也不在青年宫教二胡了,改行了。找他有事?”

小韩:“好看是好看。不过,也太好看了,使你看上去不够成熟,太……”

林超然:“他是我老师,多年没见着他了,特想他……”

静之:“怎么,我戴着不好看?”

妇女:“栓子,带这位叔叔阿姨去你王大爷那儿!”

确实,静之戴的毛线帽五颜六色,有两条长辫子似的系带,系带末端还有两个绒球。

屋里应声出来了一个男孩。

小韩转身看见她,讶异地说:“你怎么戴了这么一顶帽子?”

男孩儿和林、静两人走在路上。

静之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还东张西望!我都在你面前了!”

男孩一指:“就那儿!”转身跑了。

小韩家是幢俄式平房,就是早期俄国人盖的那种老铁路房。小韩伫立家门前。

一块极简陋的牌匾,其上用黑墨写的几个大字——“杂物维修铺”。

凝之:“得啦,只能补修到这种地步了,快洗洗去吧!”

嘭嘭嘭的钉鞋声……

静之:“还是大姐对我好,替我想得这么周到。”

林、静两人双双站门前,门完全敞开着。但见屋内一个半秃顶的老人,扎着围裙,戴着眼镜,口中衔着钉子,在聚精会神地往鞋底上砸钉子。

凝之:“行。替你保密。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妈整理箱子,翻出一顶你中学时戴过的毛线帽,还是我给你织的。建议你戴那顶帽子,进了人家屋不往下摘,人家也不会太奇怪。”

静之迷惑且小声地说:“是他?”

静之:“我也想找我姐夫那么优秀的丈夫啊,可那不得凭运气嘛。小韩这人各方面也不错,挺有上进心,不过我们还没到你说的那一步。先别告诉爸妈啊!”

林超然也小声地说:“看样子是他。可他不应该这么老,他怎么会这么老了啊。”

凝之:“静之,你什么时候有了官僚阶级思想了?我记得咱们姐妹三个曾有过约定,在个人问题上只看本人是否优秀,绝不受对方家庭情况影响。”

铺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满杂物——椅子、板凳、马扎子、旧收音机、各种球拍、各种乐器。

静之:“他爸是工商局副局长。”

老人抬起了头。

凝之:“怎么叫‘正派人家’?怎么又叫‘不正派的人家’?”

林超然:“老师……”

静之:“我们是高考补习班上认识的,人家是正派人家子弟。”

老人站了起来,往上推了推眼镜。

凝之:“哪儿冒出来个小韩?通过你贴那些征婚小广告认识的?我可提醒你,那也会受到惩罚的!”

林超然迈入铺子:“我是林超然。”

静之:“大姐,求求你了,我上午还要到小韩家去做客呢!”

老人回忆地说:“不记得了。”

凝之:“刚才你像被蜘蛛网粘住的大红蜻蜓似的,爸为了赶紧拯救你,把你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进行的只不过是补修工作,再有发明创造的水平,那也好看不了。再说家里也没有剪头发的剪刀。”

林超然:“就是当年,您手把手教我学二胡的那个小超然啊!”

静之:“两码事儿!姐你可得为我剪得好看点啊!”

小小的板障子院里放着几盆花,少年林超然在前,坐凳子上,老师在后,坐椅子上,从后手把手教之。

凝之:“‘文革’期间,一派红卫兵服从复课闹革命的号召,另一派不服从,就将不少黑板涂上了沥青,目的在于阻止。你今天一盆,明天一盆,总是深更半夜偷学校块煤,把屋里烧得太热,沥青当然就化了。怎么样,受到惩罚了吧?”

少年林超然在青年宫的舞台上演奏二胡,听众中坐着满面喜悦的老师。

静之还是一身红线衣裤,披着大衣,坐在椅上。凝之一手拿大剪刀,一手拿梳子,在为她剪头。

锣鼓声中——下乡前,胸戴大红花的林超然,从老师手中接过相赠的二胡……

一缕缕头发落地。

林超然已与老师拥抱在一起了。

静之:“我头发不知被什么粘住了,起不来床了,连头也动不了啦!这是什么破家呀,还有陷阱!”

老师激动地说:“十多年没人叫过我老师了。”

何父:“这……你究竟怎么了?”

林超然:“老师,为什么不在青年宫教乐器了,而在这儿。”

静之:“我都喊累了,怎么才来人呀?”

老师伸出了左手:“五个指头有三个指头伸不直了。因为我头上不是戴过一顶‘右派’的帽子吗,还因为我教的学生中,有的也是‘黑五类’子女,‘文革’中,有红卫兵用穿皮鞋的脚,把我的这只手踏残了。我现在挺好,恢复名誉了,也恢复文艺级别了,钱是够花的。可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政策一允许,我就开了这个铺子。我现在更是个大能人了,会修的东西可多了……门外那位是谁?”

两人走到“床”前。

林超然:“我妻妹,顺路陪我来了。”

何父放下了冰球拍,蔡老师扔掉了砖头。

老师:“那别站外边呀,快请进来!”

但两人那样子愣在门口了,家里并没什么坏人,但见——那一幅书法已被渗透得字迹模糊,这一片那一片黑乎乎的。而穿着一身红色线衣线裤的静之斜躺“床”上,双手抱头,被褥被踢得左一团右一团。

静之微微一笑:“我在外边等会儿就行。”

何家里屋门被一脚踹开,何父和蔡老师闯入,一个高举冰球拍,一个高举着砖。

林超然:“老师,快过中秋节了,我给您带了点儿肉来。”

两个男人交换一下眼色,何父在先,蔡老师在后,推门进入。

老师掀开盆盖看看,连说:“多谢多谢。我就单身一人,每月那半斤肉还真不够解馋的!超然,我要给你看样好东西!”他扯去一块罩布,现出一架手风琴。

屋里传出静之的声音:“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老师:“这是别人让我修的,有年头的东西,老俄国时期的名牌呀!音质那叫好!来来来,你拉段给老师听!”

蔡老师在何家门口拿起了一块砖。

林超然为难地说:“我也拉不好啊!”

他欲夺回冰球拍,但何父已跑远了。

老师:“拉不好也比我拉不了强呀!手风琴我也手把手教过你嘛!”

蔡老师:“这时候还分什么谁家的事?你不能剥夺我见义勇为的权利!”

林超然只得将手风琴套在肩上拉了起来。

何父从蔡老师手中夺去冰球拍:“你也不能去,这是我自己家的事。”

老师:“坐下拉!我可想听有人拉它了!”

凝之极其担心地说:“爸,你跟蔡叔叔也小心点儿!”

林超然笑着摇摇头,他越拉越投入,曲调也越来越欢快热烈。

何母转身跑向教学楼。

鞋跟踏地之声。

何父:“估计就是那么回事,你赶快打电话报警!”

静之在门外随手风琴声旋舞起来。

她快哭了。

林超然和老师也先后走到了门外边。

何母:“难道家里闯进去坏人了?”

静之也越跳越欢快、热烈。她将西班牙舞跳得优美极了!

何父:“情况不明,你俩也不许跟着!”

老师情不自禁地与之共舞。

何母、何凝之也相互搀扶着走来。

林超然刮目相看地说:“静之,什么时候学的呀?”

何父追上了蔡老师们,伸出双臂阻拦:“学生们站住!一个也不许跟着,都给我回到教学楼去!”

静之得意地说:“参加全师文艺会演时,各团宣传队员之间偷着教,偷着学的!”

蔡老师操着一支冰球拍,后边跟着些男生匆匆跑过操场,向何家跑来。

渐渐有了围观者。

母女两人大惊失色。

舞得快乐无比的静之。

一名女生跑来,神色慌乱地说:“不好啦不好啦,老师,你家里有人喊救命,是个女人的声音。”

手风琴的优美曲调在人们的耳畔回荡。

何母:“唉,‘文革’中,因为我曾经是上海人,专案组非找个上海人用上海话一次次审我,认为那样更容易从我口中套出有价值的交代材料。我一说普通话,他就对我拍桌子瞪眼的。”

一树丁香生长在何家门旁。

凝之:“妈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讲得挺好,水平已经基本恢复到以前了。就是,上课不同于在家里,别一讲到关键时,反而说出几句上海话了。”

何家的窗子,有的敞开着,有的关着。关着的窗子皆擦过了,边边角角擦得一尘不染,干净明亮,而且窗台上都放着一小盆花,盆中的花也小小的。还只有叶,没开花。八十年代,一只完整且美观的花盆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何家窗台上的花盆,不是残破的,就是以铁罐头盒或不再能使用的瓷碗代替的。

何母:“妈这堂课讲得怎么样?”

慧之穿着护士的白大褂,戴上了护士的白帽子,站在屋内擦那扇敞开的窗子。

凝之:“睡得像猫似的,呼呼的。”

她一抬头,杨一凡已站在窗外,因为他不是去写生的,而是来何家创作“壁画”的,所以肩挎的不是画夹,是一个能装更多东西的兜子,当年叫“马粪兜”的那一种。

何母:“静之在家?”

杨一凡:“我来了。”

何母和凝之在教室门口说话。

慧之笑了,问:“窗子擦得干净吗?”

下课铃响,学生们涌出教室。

杨一凡还挺认真,逐扇窗子细看。慧之则探出身看他。

天亮了。何母在一间教室上课,凝之坐在后排听。

杨一凡又站在她跟前,只说两个字:“干净。”

她头朝“床”里而睡了。

慧之迎杨一凡进了屋。杨一凡看着他画的那些内窗柜,发现有的地方颜色剥落了,露出白墙,指着说:“得补颜色。”

静之:“不行,我得头朝那边睡。一会儿火旺了,该烤头了。”

慧之:“那要谢谢。”

凝之:“嘘……不跟你说,说起来没完。”

杨一凡的目光落在何家老旧的座钟上,又看看自己的手表说:“你家钟快。”

静之:“他不住这儿,我行动自由多了!”

慧之:“快七分钟。”

凝之:“他们父子解开疙瘩了,估计不会了。”

那钟的指针指着两点零二分。

静之:“咱家那无烟煤什么破煤?谁叫爸不求人再买些好煤?哎,大姐,我姐夫不会再住咱家了吧?”

杨一凡放下兜子,打开钟门,将时间拨到了两点整。

凝之:“嘴硬!万一有人看见多不好?”

他转身对慧之说:“开始。”

静之:“不能算偷,大大方方的。谁愿看见谁看见!”

两人卷起“床”上铺的,抬起乒乓球案板立在旁边,再将支架也立在旁边。

凝之:“又趁机偷了一盆学校的煤块是不是?”

杨一凡观察黑板,指这儿指那儿;慧之用锅铲铲尽上边的污秽。

静之:“还能干什么啊?上厕所呗。”

杨一凡站在另一块乒乓球案上,用彩色粉笔往黑板上画草图;而慧之站在旁边,不时从他手中接过一截彩色粉笔,同时递给他另一支。

凝之:“干什么去了?”

两个窗台上摆满盘子、碗。杨一凡在调兑内中颜色,慧之端着一瓷缸水站在旁边。

静之上“床”,躺下,将大衣盖被上。

杨一凡:“水,一点点。”

门轻微的响动声,静之披着大衣的身影闪入。她端着一盆煤块,转身关门,接着蹲下捅炉子,往炉中加煤块。

慧之谨慎地往碗里倒水。

何家。“床”上躺着三人:何父、何母、凝之。静之的被窝空着。

杨一凡:“停。”

夕阳变为明月。月光洒在江上,冰排闪闪发光。

慧之应声而止。

松花江解冻了。夕阳照耀满江冰排,颇为壮观。

杨一凡:“做得很好。”

李玖呆愣片刻,往桌上一趴,放声大哭。

慧之笑了。

气氛顿时凝重。

杨一凡开始往黑板上描画油彩。

他甩门而去。

蔡老师拎着饮水杯朝何家走来。

罗一民指着李玖,咬牙切齿地说:“我绝不能原谅!”

黑板上已经描绘出了油彩图案。

其他人急忙将他拉开。

慧之:“我觉得还缺少某种色彩。”

罗一民心头怒火突然爆发……他将杯中的酒泼在李玖脸上,接着扑向李玖。

杨一凡:“直说。”

李玖:“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杨雯雯,我也会当面向她忏悔的。”

慧之:“红色。”

罗一民握成拳的一只手,那是恨到极点时的拳。

杨一凡:“红色?”

“不可能吧?‘文革’中不是传说她家有海外关系吗?”

慧之:“如果在这儿,这儿,再画两台拖拉机呢?”

“听说,她居然没下乡。”

杨一凡:“只能由事实来证明。”在慧之所指处,几笔画出了一台拖拉机。慧之又笑了:“效果好多了。”

“我下乡后就再没见到过杨雯雯。”

杨一凡一手油彩盘,一手画笔,极庄重地说:“到我跟前来。”

听的人分明都没将那件事当成回事,互相议论着:

慧之往他跟前跨了一步。

李玖:“一民,对不起。初二时我就喜欢你了,而你喜欢杨雯雯,我嫉妒。一民,现在我当面向你忏悔。”

杨一凡:“再近点儿。”

罗一民:“你?”

慧之困惑,犹豫一下,站到了他对面。

李玖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抹抹嘴继续说:“初二上学期,一民因为给同桌的杨雯雯写了一份情书,遭到全班批判,全校批判,他爸还把他痛打了一顿。从那时候起,他恨死杨雯雯了。其实呢,不是杨雯雯把情书交给老师的。老师根本没看到什么情书,是听一名女生汇报的。”

杨一凡向她伸过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他欲夺李玖的酒杯,李玖将拿杯的手闪开了。

慧之被亲愣了,呆看他。

罗一民:“你快喝高了,别喝了。”

杨一凡:“你的建议是正确的,予以表扬。”

大家都望着她,听她说。

慧之笑得像朵花。

她打了一个嗝,接着说:“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爆发……革命的忏悔……不,忏悔的革命!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

杨一凡却不再理,又只顾画起来。

李玖:“当年,你们几个都是一民的好同学,小哥们儿,现在,我要当着你们的面,也要当着一民的面,对我自己进行大揭发,大批判!我要……”

慧之脉脉含情地看他。

是主人的说:“去年初三我就张罗过一次,好多同学都不知去向了,白张罗了。今年初三总算把你们几个聚到一起了,了了我一桩心愿。”

窗外传来咳嗽声,慧之一扭头,见蔡老师站在窗外。蔡老师向她一举饮水杯。就是当年以罐头瓶盛水,用塑料绳编成的套子套着的那一种杯。

另一人说:“亏你张罗,更亏你提供这么一处地方,要不还聚不起来。”

蔡老师:“学校的烧水壶又坏了,你家要是有开水给我倒满。”

一人说:“‘文革’结束以后,政策逐渐允许了,我爸妈就将家里临街这间屋腾出来,开了这个小饭馆。我呢,返城后当了店小二。起初有点儿想不开,现在想开了。挣爸妈的工资,那多仗义!”

蔡老师:“何校长,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于是大家又碰杯。

何父:“喝喜酒?我有什么喜事?”

罗一民:“我提议,为诗人郭小川,为一切写过好诗的,不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古代的还是当代的,活着的还是死了的诗人们,干杯!”

蔡老师:“喝你家慧之的喜酒呀!凝之的婚礼是在兵团办的,我连块喜糖也没吃上!慧之的婚礼,我可预先申请当主婚人啊!”

第四个人:“郭小川的诗。延安派诗人,后来总受批判,说他的诗不够革命。听到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激动得彻夜难眠,抽了好多好多烟,结果失火了,就那么走了。”

何父:“太想喝酒了吧?慧之还没个对象的影子呢!”

第三个人:“谁的诗?豪迈!”

蔡老师:“有!你也太不关心慧之了吧?只怕她对象多次出现在你家了,你也还蒙在鼓里。”说罢,转身欲走。

另一人用四川话说:“改一改,是要得地!一点儿不改,是要不得地!”

何父:“别走,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向我汇报。”

有一人说:“最后一句改得好!”

蔡老师一笑:“无可奉告。”挣脱袖子,一走了之。

大家鼓掌,喝彩。

何父自言自语:“莫名其妙。”

是咱们下过乡的这一辈!

何家。黑板上的彩画已出现全貌:手拿一块月饼的慧之和杨一凡在看着。

饮酒赞前程的

慧之:“想不想吃月饼。”

醉酒哭天的是窝囊废!

杨一凡:“想。”他并未看她。

酗酒作乐的是浪荡鬼!

慧之:“张嘴。”

杯对杯!

杨一凡乖乖地张开了嘴。

今儿晚上,朋友们相聚是

慧之掰了一块月饼塞入他口。

朱仙镇比武,锤对锤!

杨一凡嚼着,仍看黑板。

三伏天下雨,雷对雷,

慧之情不自禁地也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杨一凡也被吻愣了,也呆呆地看她。

罗一民和李玖也在七八人中,大家都喝得很亢奋,齐唱着《祝酒歌》……歌罢,纷纷落座;只有一人未坐,意犹未尽地朗诵:

慧之笑道:“也对你予以表扬。”

七八只酒杯碰在一起,七八个青年聚在一张大圆桌旁……那间屋子看起来是一家小饭店的门面屋,墙上贴着菜谱、毛主席像、最高指示、卫生标语什么的。

何父的办公室里。何父坐在椅上,将脚放在另一张椅上,舒舒服服地在看《教育的诗篇》。

林超然的声音:“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书中的人物对话——

杨一凡的声音:“莫哈!莫哈!”

孤儿院里那名问题青年:“为什么是我?”

林超然的声音:“又涂了一层蜡!”

院长马卡连柯:“除了你,还叫我信任谁呢?谁又能替大家完成这么危险的任务呢?”

杨一凡的声音:“怎么又白了?”

问题青年:“如果我带着钱远走高飞呢?”

林超然的声音:“防冷,涂的蜡!”

马卡连柯:“我相信你不会的。这么多孩子等着粮食,你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和期望的。”

杨一凡的声音:“脸红什么?”

何父已坐在桌前了,他在从书中抄什么话。

两人走在冰雕间的背影。

他又站起来,拿着书,边看边走动。

林超然也笑了,一搂他肩,两人向公园外走去。

问题青年途中遇到劫匪的片断……

杨一凡终于高兴地笑了。

粮食运回孤儿院了,问题青年又站在马卡连柯面前了。

林超然:“就看《林海雪原》!”

马卡连柯:“孩子,你胜利了。”

杨一凡:“东北电影院演《林海雪原》。不是样板戏,是解禁的老片子!”

问题青年:“是您的信任战胜了我。”

林超然:“听你的!”

马卡连柯:“不。归根到底,是你战胜了以前的你自己。”

杨一凡:“想去哪家影院?”

办公室窗外,天已微黑。

林超然:“什么电影都行!”

何家。何母及三姐妹面对黑板欣赏地看着。黑板上已是一大幅壁画了,画的是蓝天白云,金色麦海,麦海中红色的拖拉机、收割机,以及用镰刀、钐刀收割着的人们。

杨一凡:“想看什么电影?”

慧之:“妈,这就是我们当年收割的情形。”

林超然一时没咒念了,想了想,忽然又说:“你陪我看电影去!很久没看电影了,特想看场电影!”

静之:“二姐,你可为咱家立了大功了!我喜欢这幅画!看着它,我都有点儿想北大荒了。”

杨一凡:“今天晚上哪儿都不营业了。再说我也不太喜欢喝酒。”

凝之:“慧之,你要把杨一凡请来,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

林超然:“今天晚上谁孤单都不好,要不就咱俩找个小饭馆去喝两杯?”

慧之:“想让你们再惊喜一次嘛!”

杨一凡:“孤单有时挺好。我习惯了。”

凝之搂着她说:“你达到目的了。”

林超然:“大年三十儿晚上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公园里逛。”

何母:“可你既然能把人家请来,麻烦人家辛辛苦苦画一下午,为什么就不能挽留住人家吃了晚饭再走呢?”

杨一凡摇头。

慧之遗憾地说:“他说我姐夫不在,他就不了,非走不可!”

林超然:“那,咱俩到罗一民那儿去,找他喝一通。”

何父回到了家里。

杨一凡:“我吃过饺子了,在我们馆长家。”

静之:“爸,喜欢不?”

林超然:“走,到我家吃饺子去!”

何父:“咱们家快成美术馆了!喜欢!不喜欢的人精神不正常!又是那个杨一凡画的?”

杨一凡:“我没忘。”

静之:“除了他,谁能这么热爱咱们的家啊?”

林超然:“我都忘了。”

何父问凝之:“是你麻烦人家的?”

杨一凡:“你是我营长的时候,我说过要送你几幅画。”

凝之:“是我大妹。”

林超然:“送我画干什么?”

何父看慧之,意外地说:“噢,怎么会是你?”

杨一凡:“我也到你岳父家去了,送给你几幅画。”

慧之:“是我,您有什么意外的?”

林超然:“我去你宿舍找过你,撞锁了。幸好在楼外碰到了你们文化馆的人,说你有可能到公园来了。”

何母:“你爸倒也不是意外。他一向反对太麻烦别人。”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一回头,是林超然。

何父:“你不必替我解释。解释得也不对。麻烦不麻烦别人先不说,我还真有点儿意外。”

杨一凡走到了他自己的作品前。这是公园里一处很偏僻的地方。他雕的洗浴裸女,已经是一个中国少女了。雕塑在他眼中幻化变成了穿护士白大褂、戴护士帽的慧之。他晃了晃头,雕塑恢复原状。

静之:“爸,我二姐的面子可大了!看那儿,人家杨一凡还题了字呢!”

寂静悄悄的公园里……杨一凡在一处处冰雕之间走着,看着。

何父引颈看着说:“我看不清,念给我听。”

守门的大爷自言自语:“唉,孤单劲儿的。大年三十儿晚上,去谁家也不合适呀。”

静之:“遵慧之所命,欣然而作。”

杨一凡点头,进入公园。

何父皱了一下眉,沉思,转身又无意间望见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相框,正是那幅画了小鹿的相框。

守门的:“别忘了啊,初五到我家去玩!”

何父:“那个杨一凡,他未免太热爱咱们的家了。”

杨一凡:“我就想趁着没人,独自看一遍。”

慧之不爱听,转身欲走开。

守门的:“现在大年三十晚上,公园里没人,明天起人才多。”

何父:“慧之,站住。”

杨一凡:“想进去看看。”

慧之站住了。

守门的大爷探出头问:“小杨,不去找你那些兵团战友聚聚,来这儿干什么?”

何父:“我得和你单独谈谈,晚饭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

杨一凡出现在兆麟公园门口。

慧之:“我又不是你学生,干吗非到你办公室去谈啊!”

杨一凡转身走了。

何父:“没听明白吗?我要和你单独谈。”

李玖夹了一个饺子送到罗一民嘴边,罗一民张嘴吃了。李玖向罗一民怀里一偎,罗一民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拿起酒盅喝了一口。

何母:“慧之说的也是,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我们几个的面谈啊?”

罗一民铺子的窗旁……杨一凡同样呆呆地望着屋里,可看见罗一民、李玖并坐一处也在吃饺子,而且小桌上有酒菜。

静之:“就是。动不动就扫全家兴!”

杨一凡转身走了。

何父:“你住嘴!”

林超然家窗子旁……杨一凡呆呆地望着屋里。可看见林母、何母在吃饺子,而凝之正将一盘饺子往吊铺上递,林父往下伸手接过。

凝之:“慧之,那就听爸的吧啊?”

几束礼花升上夜空,他驻足仰望。

慧之跑了出去。

走在路上的杨一凡……大年三十晚上,街面上只有他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