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脑震荡需要安静,起初是得住几天单间,为了便于观察。”
林父:“单间还不是高干病房?”
林父又睁开了眼睛,不悦地说:“你怎么偏说我不爱听的话?就算别人忽悠我,你不点破就不得劲儿?”
林超然:“爸,这不是高干病房,别人忽悠您呢。”
林超然:“刚才不是您说的,儿子回答父亲的话,句句都要实打实的话嘛。”
林父:“我这一受伤,也是好事。这么离开劳动队,我觉得还挺体面的。你看,我住的可是高干病房。”
林父又闭上了眼睛:“我说的话又不是‘最高指示’,就不能灵活一点儿理解?……我还得嘱咐你几句,张继红那人不错,但他有他的难处。如果他决定什么事儿你认为不对,可以给他提建议,但不可以偏逆着来。对那些小青年,也不要太较真儿。看不惯的时候,自己躲远点儿,眼不见心不烦。总之你要时时刻刻给自己提个醒,你是去干活挣钱的,不是去当营长的,记住了?”
林超然伸手想替父亲擦泪,但手还没触到父亲的脸,又缩回去了。
林超然:“爸,我记住了。”
林父眼角淌下泪来。
林父:“我身上痒,替我挠挠。”
林父:“也不完全是为你操心。我老了。再不服老,那也是老了。重体力活儿,越来越干不动了。一块预制板小一千斤,抬杠往肩上一压,腿弯发软了,腰挺不了那么直了。其实我也是怕哪一天又出丑,与其让别人说你个老东西明明干不动了,别硬撑着了,还莫如自己识时务点儿,主动打退堂鼓的好。”
林超然将手伸入了被子里……
林超然:“爸是为我操心,我怎么能不同意呢?”
林父:“左肩膀头……往左,再往左……右肩膀头……中间,脊椎骨两边……行了……”
林父又闭上了眼睛,问:“你同意?”
林超然抽出了手,问:“爸,怎么一种不好的感觉?”
林超然点头。
林父:“也没太大不好的感觉,就是头沉,迷迷糊糊的。”一翻身,背对着儿子了,又说,“回去告诉你妈你妹,别担心我,没啥大不了的。我这辈子还没住过院,正好享受享受。我困了,你走吧。”
林父:“他跟你说我的决定了?”
他说完,往上一扯被子,蒙住了头。
林超然岔开话题:“我碰到张继红了。”
林超然看了父亲几秒钟,弯下了腰,双手捂脸,随之抱住了头。
林父:“你又打断我。”
门无声地开了……护士走入,指指手表,示意林超然该离开了。
林超然:“爸……”
林超然起身走到门口,扭头又望一眼父亲,推开了门。
林父:“别打断我。你不但是我儿子,还是凝之丈夫。你返城不返城,那也得听听人家凝之的想法,尊重人家的态度。我偏阻挡你返城,那不等于也剥夺了人家凝之返城的权利?如果你俩不得不两地分居,她又怀着孕,那我这当父亲的……”
天黑了。罗一民的铺子里。罗一民在敲敲打打地做小桶,同时训斥李玖。而李玖坐在炉旁,在往枕芯里装荞麦皮。
林超然阻止地说:“爸……”
罗一民:“你说你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营长好端端的一次工作机会,就让你那么给白白断送了!”
林父:“这会儿才是说那件事的时候。你虚岁都三十三了,都结婚了,快当父亲了,而且当过好几年营长了,返城不返城,是由你和凝之决定的事,别人无权干涉。”
李玖默默听着。
林超然意外地一愣,随即说:“爸,这会儿咱不说那件事。”
罗一民:“我营长可能还以为,你和你爸串通一气,帮他找工作是假,为了讨好那老干部,把他当女婿候选人积极推荐是真。”
林父:“你向我认错,那就是觉得我扇你扇得挺对。我也向你认错,过后我认为我扇你扇得不对。”
李玖忍无可忍地说:“你有完没完啊?!”
林超然微微苦笑,点头。
罗一民使劲儿敲一锤,余怒未消地说:“说你几句你还抱屈啦?你使我营长当时的处境很难堪,也使我在营长面前很难堪!”
林父:“‘有点儿’和‘一点儿没有’是一回事儿吗?儿子回答父亲的话,那要句句实打实地回答。”
李玖将枕头一摔,猛地站起:“可我和我爸都是出于好心!林超然如果那么猜疑我们父女俩证明他小心眼儿,如果你也那么猜疑我们父女俩,证明你不是个东西!”
“有点儿。”林超然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罗一民又当地使劲敲一锤,也站了起来,手拿锤子朝李玖一指:“我怎么不是东西了?你们父女俩明明别有用心!”
“不是?”林父终于睁开眼睛瞪着他。
李玖:“你说你说,我们怎么别有用心了?”
林超然:“不是。”
罗一民:“你帮我营长的忙是为了讨好我!你爸肯帮忙是为了你!”
林父:“在一九八〇年的第一天,在你三十三虚岁的时候,我扇了你一撇子,心里挺恼火是不是?”
李玖:“罗一民,你这么说,真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林超然:“是爸说的那样。”
她双手捂脸哭了,边哭边说:“你有理!你罗一民有天大的理!理都叫你占尽了!我是为了讨好你,我爸是为了讨好你,连我儿子也是为了讨好你!可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我们大小三口人全都讨好你?!你不和我一样是返城知青吗?你不就是一个没单位的瘸子吗?不冲着咱俩当年是同班同学,我还不想下嫁你呢!我一有空儿就往你这儿溜,一来到你这儿我满眼都是活儿!被褥枕头替你拆洗了,该补的衣服都替你补了!连炉子都替你修好了!还替你倒过一次尿盆!我家有口好吃的,赶紧也送过来一份儿给你吃!就算我讨好你,你怎么就那么冰冷的一颗心,凭我怎么暖和也暖和不过来呢?”
林父:“所以我不说没打过,说的是没太打过。”
罗一民的手臂垂下了,被数落得无话可说。
林超然:“次数不多。”
李玖双手一放,反指着他说:“罗一民,罗一民,因为爱上了你,我和我妈都成陌生人了,几天不说话了!我今天算看透你了,好好好,我替你缝完这只枕头,以后永远不来你这儿就是了!路上碰着了,我李玖也保证绕道走。”
林父:“你从小到现在,我没太打过你,对不对?”
她这么说时,罗一民已放下锤子,一步步走到了她跟前。
林超然:“您不许我返城,我却返城了,还骗您。”
罗一民抬起了手。
林父:“认的什么错?”
李玖一仰脸:“你还想打我?”
林超然:“爸,我向您认错。”
罗一民的手,却不由得替她抹泪。
林父:“你做得对。”
李玖拨开他手,转过身去。
林超然明白父亲的意思,脱了大衣搭在手臂,缓缓坐在床边,轻声地说:“我妈我妹也要来,我没让她们来,坚持我自己先来看看您。”
罗一民双手捧住她脸,将她的脸扳向了自己,内疚地说:“听你这么一数落,我好像成了坏人了。”
林父没睁眼睛,但身子往床里挪了挪。
李玖不再说什么,将他的手分开,又转过身去。
林超然:“爸……”
罗一民绕到她对面,看着她说:“是啊,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也知道,你是真爱我的。估计除了你,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像你这么爱我的女人了……”
林超然进入了小小的单人病房,见父亲仰躺于病床,一只手放在被子外,胸口那儿。
李玖:“你不要以为我是离过婚的,有个孩子,就再也嫁不出去了。老实告诉你,一听说我是八级木工李勤和的独生女,愿意和我结婚的男人还不少,愿意做上门女婿的也有过!”
林超然点一下头,拍拍张继红肩,大步朝病房走去。
罗一民:“这我信。八级木工的退休金加上你父亲一年到头挣的,肯定比一位局长全年的工资还多。”
张继红:“我为不为难你别管。我正式通知你,春节一过,你就到江北去上班……能说定吗?”
“滚一边去!我自己就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我了吗?”她双手一推,将罗一民推开。
林超然:“那不使你太为难了?”
罗一民又往她跟前凑,并说:“你一番数落,把我的心数落软了。有时候我自己也扪心自问,你对我那么好,还救过我一命,我却对你那么不好,确实也太没人味儿了。是啊,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有你这么爱我,明明是我的幸运嘛!我怎么就不识好歹,把幸运不当一回事儿呢?”
张继红:“可他请求我,让你顶替他。我虽然是队长,其实只不过是个被利用的人,因为我可以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青年镇住。进一个人,开一个人,我都没有权力的。但老人家的请求我又不能不一口答应。”
李玖抹了抹泪,欲坐下继续装枕头。
林超然:“这我心里就好受了点儿。”
罗一民拽住了她手,不使她坐下,语调终于温柔了:“来,别伤心了。让我抱抱你,暖暖你的心,也暖暖我自己的心。”
张继红:“这也正是我要跟你说的。老爷子太刚强,你给他开工资,他就非那么拼老命地干不可。别说你作为儿子的心疼了,连我作为队长的也看不下去。刚才老爷子终于主动向我提出,他决定不干了。”
李玖扭捏了一下,被罗一民抱在怀里了。
林超然说得难过,将脸一转。
她叹道:“唉,其实我这么没志气地爱你,也是有原因的。下乡前我做过一次对不起你的事,你自己至今不知道,但在我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像是心结石。”
林超然:“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劝我父亲别在你们那儿干了。我作为他儿子,看到他为了每月多挣几十元钱,整天拼着老命干那么重的活,我心疼。”
罗一民:“哪儿有心结石这么一种病啊!再说咱俩当年都是中学生,中学生能做什么对不起中学生的事啊?”
张继红:“你误会了,是意外事故造成的。运预制板的大卡车刹车失灵,撞倒了半边工棚。你父亲为了保护他们中的一个,头被钢管砸了一下。幸而钢管落下之前被什么东西担了一下,否则老爷子惨了。”
李玖抬起了头:“也能。”
林超然:“他们又怎么欺负我父亲的?”
罗一民一愣,喃喃地说:“是啊,有时候……确实也能。”
张继红:“轻微脑震荡。但是对于六十多岁的人,那就不能算轻微了。起码得住几天院,估计出院以后,得继续休养半月二十天的。”
李玖:“想不想听我告诉你?”
林超然急切地问:“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
罗一民:“不。别说。不管什么事儿,过去了,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张继红一手搭他肩上,搂着他走到一旁。
他又抱紧了李玖。
林超然冷峻的表情并无变化,但却点了一下头。
罗一民脸上写满了愧疚的表情。
张继红:“我叫张继红,是他们队长。我的棉袄应该使你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他穿的是兵团棉袄。
门忽然开了。小刚进入,两人分开。
林超然这才将目光望向张继红。
李玖难为情地说:“儿子,你跑来干什么?”
张继红:“林超然?”
小刚惴惴不安地说:“妈,姥姥和姥爷在吵架,因为你。”
林超然:“说!谁该对我父亲受伤负责任?”
李玖:“吵得凶吗?”
小青年们畏畏缩缩地站住。
小刚:“凶。姥姥摔东西了,还哭。”
林超然认出了那些小青年,低喝一声:“站住!”
李玖看一眼罗一民,拉着小刚匆匆走了。
医院走廊匆匆走着林超然,与他迎面走过来张继红他们。
罗一民愣片刻,走到门那儿,插上了门。
林超然匆匆跑进医院。
他又愣了片刻,回到起身处,坐在小凳上继续做小桶。旁边已经做好一个比水桶小些的铁皮桶了,他正做的是第二大的。
林父:“那好。这听你的。”
在他敲打着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那位气质优雅的老先生来到铺子里的情景。
张继红:“但是呢,再过些日子就春节了,早晚不差那么几天,过完春节再让他上班好不?”
这时他有些困惑不解,还有些心烦意乱。
林父欣慰地笑了。
他站起来用目光寻找什么。找到了烟,站着吸了起来,低头看着做了一半的桶。
张继红:“林师傅,咱们这个劳动队的内幕,您也多少知道点儿了。一些干活的人,养着些白拿工资的人。我这个队长,也只不过是个看人脸色行事的队长。哪天那幕后的人觉得我不听话了,说开也就把我开了。但既然您都那么不计条件地求我了,我就给您个准话。我做主了!工资争取和您一样。”
一挂鞭炮被点燃。何家门口,静之点燃鞭炮后,捂着双耳退到慧之和林岚身边。
林父:“我知道你这个队长没权进人,所以我说让我儿子顶替我。他比我年轻,比我有力气。他顶替我,队上不是也不吃亏吗?给他的工资比给我的工资少些也行。”
鞭炮响过,与慧之同宿舍的四名女生站在她们面前。
张继红为难地说:“这……”
女同学们一齐抱拳道:“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林父:“我不干了,我是想让我儿子林超然顶替我……他也是你们兵团的。”
静之也抱拳道:“同喜同喜,有财大家一块儿发!”
病房里只剩林父和张继红了。
慧之向同学们介绍:“这就是我那个装过淑女,返城后再也不愿继续装下去了,于是很少时候能够安静下来的妹妹何静之。”
张继红往外推那小青年:“别腻歪人,外边待着去!”
娇小的女同学又一抱拳:“久仰久仰!”
林父着急了:“我不说了嘛,不关你们的事儿。”
慧之:“哎哎哎,你们再贫下去,是不是还都要单膝下跪互相撞膀子啊?”
张继红挥挥手,小青年们退出去,唯有那个被保护的小青年不走,哭叽叽地说:“林师傅,我认错还不行吗?”
大家都笑将起来。
林父:“我想单独跟你说。”
静之:“她是我姐夫的妹妹林岚。今晚我们何家林家分成两组过三十儿,这边儿就剩我们三个了,大家想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
张继红:“那……”
慧之:“正担心你们未必来,那我们白准备了。都别站在外边说话了,快屋里请吧!”
林父:“不关他们的事儿。我自己不想走,他们气不走我。再说我也不真生他们的气。”
于是同学们鱼贯而入,从林岚跟前走过时,还一个个向林岚道万福。
张继红:“那不行。咱爷俩那么合得来,我舍不得您走。”回头瞪着小青年们低声训,“凡是惹老爷子生过气的,我饶不了他!”
林岚不知如何是好,吃吃地笑个不停。
林父:“我不想干了。我想离队。”
慧之对林岚说:“不是外人,都是我好同学。她们跟你闹,你也可以跟她们闹。放开点儿,别拘束。”
张继红:“您只管说。凡是我做得了主的,我照办。”
林岚点头。
林父:“继红啊,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娇小的女生看门上的对子:
张继红:“林师傅,您只管安心住院。一切医药费都由队里来报。”
上联是:一九七九再见再见再见
医院。林父躺在病床上,头缠药布。床前站着几名小青年,包括那个被保护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兵团棉袄的人,是队长,叫张继红。
下联是:一九八〇你好你好你好
跑到外边的小青年们转身看时,工棚塌了半边。
横批是:不见最好
林父本已在门口了,回头一看,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头。
娇小的女生问慧之:“你想出来的?”
小青年们这才醒过神来,一个个跳起来争先恐后往外跑。混乱中,其中一个被推倒——正是那个羞辱过林父,还要和林超然打架的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脸望着棚顶呆若木鸡。
静之:“她有这等冰雪聪明?本姑娘想出来的,也是本姑娘的墨宝。”
林父大吼:“快跑!”
娇小的女生:“赐教,何以不见最好?”
林父和小青年们都抬头看。一根钢筒棚梁在移动。
静之:“一九七九年是七十年代最后一年,可以代表整个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有七年多被‘文革’占去了,是以不见最好。”
一阵安静中,棚顶发出吱咔吱咔的响声。
慧之:“得啦得啦,别炫你那点儿小聪明了,我都冻得慌了,进屋!进屋!”
林父也呆了。
她一一推着,将静之、林岚和娇小的女同学推进了屋。
打扑克的小青年们呆了。
屋里。有的女同学在欣赏火墙,有的在欣赏书法,有的在欣赏画出来的窗框。
说时迟,那时快,哗啦一声,卡车车头撞入了工棚。
娇小的姑娘:“哇!上帝!阿拉来到了阿拉伯王宫了吧?”
林父:“快散开!”
“慧之,你要是有一个哥哥或弟弟,就冲你家这么漂亮的屋子,我一定要死乞白赖地当你嫂子或你弟妹!”
围在离窗不远处打扑克的小青年们却浑然不觉,有人还在大呼小叫地甩牌呢。
“那这屋子也不一定就归在你名下啊!”
林父也往窗外看,但见一辆卡车的车头朝工棚直撞而来。
“我不霸占,只要居住权!”
那青年一抬头,大惊失色,指着窗外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看,看……不好……不好!”土豆掉在地上,他转身就往外跑。
“让人家一家住哪儿去呀!”
一名青年站在窗子那儿剥烤土豆皮儿。
“哎哎哎,不但你有那想法,连我都有同样想法了!”
林父在用一块木板钉一处透亮的地方。
四位客人议论纷纷,静之、慧之一脸得意。
江北。林父干活的工棚里。又是休息时刻,几个小青年在打扑克,有人被贴了一脸纸条。
而林岚,则抓起桌上的花生、瓜子往客人们手里塞。
两人在人行道上推推搡搡的。
静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我们这个家嘛,美中不足之处还是有的,得上学校的公共厕所,去一次走半个操场。要是赶上闹肚子,那可惨了!”
林超然:“你的话我同意,钱不要。眼下我还不缺钱!”
留刘海的女同学:“那我也喜欢你们这个家,宁肯动大手术切掉四分之三个胃,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
罗一民:“能眼看着你到那时候还找不到份活儿吗?我只不过那么一说!”掏出钱包往林超然大衣兜里揣:“连钱包都拿着!咱先把春节高高兴兴地过完,愁事儿留到春节以后再说。咱们不都还年轻着嘛!年轻就是乐观的理由和资本!”
“真够喜欢得狠劲儿的!”
林超然:“半年后你嫂子都该生了!我可沉不住那么长的气。”
大家都笑了。
罗一民劝说地说:“营长,咱不眼红人家行不?你才返城几天啊,人家还有返城半年多了找不到一份儿活干的呢!咱该沉住气的时候,那就要沉住点儿气。”
只有娇小的女生没笑,在欣赏白纸上的书法,问慧之:“谁写的?”
林超然回头看一眼,自信地说:“我能干!”
慧之:“杨一凡。”
两人走在路上。
娇小的女生:“一百元卖不卖?卖我就借钱买走!”
罗一民将林超然拽走了。
大家又笑。
“咱们别老站这儿替人家当幌子了,走吧!”
娇小的女生对静之说:“侬那字体不来赛的!蚯蚓在墨里打滚爬出来的一般样!介好的书法贴在侬家里,侬要照葫芦画瓢,一天抄八遍,好好地练哟!”
他忙着秤起地瓜来。
静之被说得直眨巴眼睛,答不出话来。
卖红薯的乐了:“老主顾们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让各位小哥们儿久等了。咱们还是老规矩,一斤算九两。”
大家又笑作一团。
卖红薯的一转身,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几名中学生了,个个戴校徽,扶着或跨着自行车。
林超然家,何母、林母、凝之在包饺子,何父与林父在吊铺上下棋。
“哎哎哎,也照顾一下我们的耐心行不行?”
何父:“将!抽你一个大车!”
罗一民:“对喽,这才说到了要害!”
何母:“你别在上边使那么大劲儿拍棋盘,看震下灰来掉面板上。”
卖红薯的:“看你样就没有!当过营长的还能有我这份儿耐心?再说……卖的多了,那就谁也挣不着钱了。”
林母问凝之:“超然说他上哪儿去了?”
林超然:“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有?”
凝之:“他怕杨一凡想北京,说是要请他来吃饺子。”
卖红薯的:“你不适合卖地瓜!你刚才还说,都站这儿二十多分钟了,怎么没一个来买的?干我这行需要耐心,你不可能有我这种耐心!”
林母:“家里这么小的地方,请人家孩子来了,没处坐没处站的,让人家多别扭啊!”
林超然:“你反对个什么劲儿?你刚才说那种口号我不可以响应?”
凝之:“那不会的。杨一凡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别扭不别扭这回事儿!”
卖红薯的:“我也坚决反对!”
啪!上铺传下来林父的声音:“你输啦!刚才舍给你个车吃,那叫诱敌深入,撒网捕鱼!”
林超然:“现在我可顾不上你们的面子了!我只能顾一下我自己在父母和岳父母面前的面子了!”
何母翻眼朝上看,林母赶紧在面板上方抻开一块面布,而凝之摇头笑了。
罗一民大叫:“反对,坚决反对!我们当年马场独立营的营长站在街头街尾卖地瓜,你让我们全营返城知青的面子往哪儿搁?”
何家门外。杨一凡拎着一些画框,在仰面看天,也是在倾听。
林超然:“他能干的,我为什么不能?”
屋里传出姑娘们的歌唱声。每首歌不唱完,只唱几句,唱的全是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八〇年的爱情歌曲,从《十五的月亮》到《小小荷包》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到《一条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罗一民:“你也要……卖地瓜?”
娇小的姑娘裹着大衣从厕所那儿跑回来,看到杨一凡并认出了他。
林超然:“如果能帮我找到这么大一个废铁桶更好。找不到那我自己想办法。”
娇小的姑娘:“杨一凡?”
罗一民:“行。你说借多久就多久。”
杨一凡的目光望向她。
林超然:“一民,从明天起,把你那小三轮车长期借我。”
娇小的姑娘:“找慧之?”
卖红薯的:“推着小车背着秤,跟着倒爷干革命。一年赚它六七百,十年咱就换了命!”
杨一凡:“不,找我营长。”
林超然:“口号?什么口号?”
娇小的姑娘奇怪地说:“找你营长?啊,明白了明白了,那进屋啊!”
卖红薯的:“我不说了嘛。他俩叫你姐夫,所以我八毛五算八毛了。两个那么大的地瓜,一个才挣一毛几分钱。在咱们返城知青中流传着一个口号你们没听说?”
杨一凡:“屋里怎么那么热闹?”
林超然问卖红薯的:“你刚才挣了他俩多少钱?”
娇小的姑娘:“其实也没别人,全是女人。”
罗一民望着静之和小韩背影,感慨地说:“搞对象的搞对象,找工作的找工作,上补习班的上补习班,卖地瓜的卖地瓜,这一返城,都成了独行侠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自为战,聚一次都难了。有时真想拿个大喇叭满市喊……紧急集合!”
杨一凡:“我不进全是女人的屋子。你把这几幅相框拎进去。”
他说时,都没朝静之看一眼。
他将相框放在门旁。
林超然:“顺路去我家一下,替我看看你姐,但别说在这儿碰到了我。”
娇小的姑娘:“镶的什么?”
静之:“姐夫,那我俩走了啊!”
杨一凡:“在兵团的时候,我说过要为我营长画几幅画,我得履行诺言。”
小韩付了钱,拿起两个地瓜,给了静之一个。
娇小的姑娘:“真不进来啊?”
卖红薯的:“这两个大,八毛五,给八毛吧。”
杨一凡摇头。
罗一民:“别给他说你俩的事儿,你姐夫现在没心思关心你的事儿。”
娇小的姑娘只得拎相框进了屋。对于她,那是些够沉够大的东西。
静之:“姐夫,我们是在补习班听课来着。”
他俩说话时,屋里的唱声仍在传出去,只不过已不再是唱歌,而是三个人在唱《智斗》了。
林超然摇头,围着烤炉转,看。
屋里。静之在唱胡传魁,另外两个姑娘在唱阿庆嫂和刁德一,带着动作唱,其他姑娘则以口伴奏。桌上,摆着几盘饺子几盘菜,还有空酒瓶子。
小韩:“别说了,两个就两个。”对静之又说:“我爱吃地瓜。你吃不了的我吃。”又向林超然,“姐夫吃够没有?没吃够我再请你吃一个。”
姑娘们都喝得脸红红的,互相搂着靠着的。
卖红薯的:“别分啊。分梨不好,分地瓜也不好。地瓜一掰两半儿,没准能掰出齐茬儿来,那意味着真分了。”
娇小的姑娘拖着相框进了屋,其他姑娘居然没注意她。
静之:“别两个,我俩分一个就行。”
她将相框立在墙边,大声地说:“安静!别唱了!”
卖红薯的却已在称两个大地瓜了。
屋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她。
林超然心不在焉地笑笑,小韩也笑笑。
娇小的姑娘:“外边有情况!”
静之:“我在补习班上认识的朋友,小韩。”
留刘海的姑娘:“别上了趟茅房,回来就一惊一乍的!见着鬼啦?”
罗一民对静之说:“介绍介绍吧!”
娇小的姑娘:“不是鬼,是杨一凡!”
林超然也上下打量小韩。小韩被打量得不自然起来。
大家一时你看我,我看她,半信半疑,最后都将目光望向慧之。
罗一民:“你姐夫让我请他吃地瓜呗!”说罢,研究地上下打量小韩。
慧之:“别骗我!”
静之:“姐夫,你俩怎么在这儿?”
娇小的姑娘:“慧之,太自作多情了吧?人家根本没提你。人家说是给你姐夫送画的,喏。”
走过来的一男一女竟是静之和小韩——静之一认出林超然和罗一民,不好意思地甩开了小韩的手。
她一指,大家的目光这才望向相框。
卖红薯的:“是不是买主,打老远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知道你俩站我这儿嚷嚷我为什么不烦吗?因为你俩也帮我吸引人的注意了。”
慧之问静之:“把他请进来吧?”
林超然和罗一民顺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手拉手向这里走来。
静之:“那还用问!但是呢,谁把人家招来的,应该谁把人家请进屋。”
卖红薯的:“地瓜皮别扔地上,扔我这筐里。这儿要是满地的地瓜皮,那我在这儿可就待不长久了。看,我的买主来了!”
慧之:“又油嘴滑舌的!没听明白是给姐夫送画来的呀?你快去请他进来!”
林超然:“我俩在你这儿站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见一个人来买的呢!”
静之:“嚯,连你也支使起我来了!我在咱们何家的地位太惨了点儿吧?不去!”
卖红薯的:“这多不好意思。”
慧之:“成心惹我生气是不是?我是你二姐,支使你一下不行吗?”
罗一民掏出钱包,抽出一元钱,抓起卖红薯的一只手,往对方手里一拍:“你挣点儿钱不容易,我俩不能白吃你的!”说罢抓起一个地瓜心安理得地吃起来。
静之:“才大我一岁半!”
林超然将他的手打开:“别上脸!”
慧之:“那也是你二姐!”
“好吃!”罗一民已将自己那半个地瓜吃完,伸手又要拿起一个。
姐俩斗嘴之际,已有个姑娘将相框拎过来,解开绳子,一幅幅摆在“床”上了,共六幅,画的都是动物。
卖红薯的:“那就卖冰棍呀!什么好卖卖什么呀!我母亲没工作,我父亲五七年起一直被劳改,他自己还刚平反,正等着分配工作呢,所以我连接他的班也接不成。我是被逼上了这么一条道儿。一年多以来,我倒渐渐想开了。天天上班每月不就挣三四十元吗?还得处处被人管。我自己给自己安排的这份工作,一年算下来比上班还挣得多点儿呢!”
静之也走过去看。
林超然:“要是夏天红薯不好卖了呢?”
慧之无奈,猛起身跑出门。
卖红薯的:“挣个两元三元的不成问题。你们在我这儿嚷嚷了半天,我也听明白了,是因为工作的事儿。既然后门都没走成,那还莫如学我,干脆自己给自己安排一份儿工作。”
门外已不见杨一凡。
罗一民:“一天能挣多少?”
慧之犹豫一下,跑出校门,东张西望。
林超然这才接过红薯吃起来。
远远近近响着鞭炮声。
卖红薯的:“不瞒两位,我也是返城的,从林场回来的。”
慧之望见一个男人身影,追过去,叫了一声:“杨一凡。”
林超然和罗一民不禁上下打量他。
那人转身,不是。
卖红薯的:“不算他请的,算我请的你吃不吃?”
慧之:“对不起。”
林超然:“滚你的!”
慧之若有所失地回到了家里,见大家还在看画。
罗一民:“甜!”
娇小的姑娘:“慧之,阿拉……”
林超然:“不吃!”
慧之:“打住。要不说上海话,要不说普通话,别掺和着说!”
罗一民:“我请他。吃完朝我要钱。”将两掰红薯都接过去了,一半自己吃着,一半递向林超然。
静之笑了:“我家也有你这么一位,是我妈。我挺爱听你和我妈那么说话的,像听两个人同时在说。”
卖烤红薯的是一个和他俩同代年龄的青年,他拿起一个红薯,一掰两半,一半给林超然,一半给罗一民,劝道:“两位吃我个红薯,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慧之:“别打岔。你,想说什么?”
罗一民:“我怎么能想到她把地址给抄错了?是她爸问起你的事来,听她说的地址不对,这才发现她把地址给抄错了!她急忙来找我,我急忙赶到你岳父家,可你已经往那老干部家去了!我后脚也赶去,你已经进人家屋了!前后就差那么三五分钟!你叫我怎么办?敲开人家门?进人家客厅把你拽出来?”
娇小的姑娘:“你一气嘟嘟的,我忘了。”
林超然:“怎么就把你也搭上了?她给了你地址,你为什么就不替我问个明白?”
大家都笑了。唯慧之不笑。显然,她因没找到杨一凡而不高兴。
罗一民:“你能怪我吗?我给你出的主意,你不采纳!李玖说求她爸,你反倒言听计从,并且把我也搭上了!”
留刘海的姑娘:“她是想问你,你能猜到不,杨一凡为什么送这样的几幅画来?”
两人站在路旁一个卖烤红薯的三轮车前互相嚷嚷。林超然虽穿上了大衣,却没扣扣子。
慧之一幅接一幅地看过,问静之:“为什么?”
林超然急转身,见抱着大衣的罗一民坐在地上。他慌忙跑过去扶起了罗一民。
静之眨眨眼:“我怎么知道?”
背后突然传来急刹车声及骂声:“你他妈瘸子过马路还不看灯!找死啊!”
慧之:“你不知道是不对的!证明连亲人们在你心中的位置都没摆正。林岚,你知道你家人都属什么吗?”
林超然脚步反而更快了,跨过一条马路。
林岚摇头。
大步往前走着的林超然。背后罗一民的喊声:“超然!超然!营长!”
慧之:“记住这是你爸的属相,这是你妈的属相,这是你哥的属相。静之,你也应该记住,这是咱爸的属相,这是咱妈的属相,这是大姐的属相。”
罗一民:“你听我解释嘛!”捡起大衣,追赶林超然。
静之:“怎么没有我的?”
他推开罗一民,也忘了捡起大衣,拔腿便走。
林岚:“也没我的。”
林超然:“误会大了!我从没那么难堪过。”
静之:“这个杨一凡,看来他没摆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林岚,以后咱俩不理他了。”
罗一民歉意地说:“出误会了吧?都是李玖的错儿!”
一个姑娘:“哎,这最后一幅为什么画的是小鹿呢?十二属中也没属鹿的啊!”
林超然帽子都戴反了,罗一民替他戴正。林超然生气地瞪着罗一民。
静之:“他住过精神病院,肯定画到后来精神不正常了。”
罗一民:“你可出来了!我等了你半个多小时。”
慧之严厉地说:“你住口!以后再也不许你那么说他!”
老干部家那幢小楼外。林超然几乎从台阶上跌下,撞在了罗一民身上,被罗一民扶住。他的大衣掉在地上。
姑娘们一时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