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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七章

罗一民:“实际行动可以多种多样,灵活机动。”

李玖:“学着点儿的实际行动,是不是应该高高兴兴地,尽快地和我结婚?”

李玖:“我就要求我说的那样!依还是不依?”

罗一民:“该,该,太应该了!”

罗一民:“依!依!”

李玖:“女人报答救命之恩,往往以身相许。你们大男人报答女人的救命之恩,是不是也该学着点儿?”

李玖这才松手了。

罗一民:“也是也是!”

罗一民揉着耳朵说:“快去给我端杯水来,我渴死了,嗓子眼儿直冒烟!”

李玖:“刚才,我是不是救你一命?”

李玖将脸俯下,凑着他的脸说:“冒一股我看看?我没见过嗓子眼儿里真冒烟的人。”

罗一民:“是是是,是欠你一份大情。”

罗一民:“哎呀,你就别幸灾乐祸了行不行?”

李玖:“还得说,林超然工作的事儿,你是不是欠我一份大情?”

他厌恶地将头一扭。

罗一民:“哎呀哎呀,我说我说……小刚,他……也是我儿子!”

李玖:“烦我,还像支使丫鬟似的支使我!我才不侍候你,自己去倒!”

李玖:“不早!好!说不说说不说!”

她起身拽下床单,卷成一团,走到外屋,快速地擦这儿擦那儿,之后扔在盆里。看得出她也是一个见不得半点灰尘和凌乱的人。

罗一民:“这么说不好吧?太早了点儿吧?”

罗一民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我浑身无力,能下地吗?!”

李玖:“拧掉了也活该!说,小刚也是你儿子。”

李玖也不应他的话,但却拿起了暖瓶往一只杯里倒水。

罗一民:“哎呀哎呀,别扭了,看把我耳朵拧掉了!炭真是小刚送来的,不信明天当面对质!”

罗一民的声音:“要加糖!”

李玖:“这么说也不行!自己犯懒,二百五,还往我儿子头上赖!你真能胡搅蛮缠!”

李玖还不应他的话,找出糖罐,往杯里加糖。

罗一民:“用词不当,用词不当,不是责任,是有一定关系。”

罗一民的声音:“你磨蹭什么呢?成心气我是不是?!”

李玖拧他耳朵:“再说一遍!”

李玖生气地说:“你叫唤什么你!烫!得凉会儿。”

罗一民闭着双眼说:“炭是你儿子送来的。我也不知他从哪儿捡的,送给我当然是为了讨好我,巴结我。偏巧我一通炉子,炉子入冬前没顾上加固炉膛,又把炉箅子弄掉了。大冬天的,我这屋四处进风,屋里断了火行吗?我正忙着做件活儿,心想就先生盆炭火吧,一来为自己暂时取暖,二来也觉得不辜负你儿子一片讨好的心。我要是不幸死了,和你儿子的讨好那也有一定责任。”

李玖家。一把椅子摆在正当门处,李父正襟危坐。李母站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鸡毛掸子。

她坐在床边,问:“屋里明明有炉子,你又从哪儿搞了些炭?你说你在屋里烧盆炭火,那不是没事儿找事吗?”

李母:“你不躲开,我敢打你个老东西你信不信?”

李玖将他胳膊往床上一摔:“哼!还耍我!”

李父:“你敢打我,我就敢和你闹离婚!”

罗一民:“刚才剧烈地疼了一阵,我也分不清疼的是哪一只,现在两只都不疼了。”

李母:“你!你老糊涂了你?抱着毯子抱着枕头到那个罗一民那儿去,一去这么半天,我不把她找回来,那说不定就住那儿了!”

李玖已包扎完毕,这才慌忙将罗一民扶到床上,使他仰面躺着,接着轮番活动他两只胳膊,并问:“疼吗?不疼?那这只没事儿?这只疼吗?这样疼不疼?”

李父:“那又怎么样?”

罗一民:“哎哟,哎哟,胳膊疼,大概胳膊摔断了!”

李母:“那又怎么样?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啊?那还不就那样了?!”

她用布条包扎手上的伤口。

李父:“那样了好哇,正合我意啊!哎,我就不明白,女儿和小罗好,小罗人也不错,还有一门手艺,你为什么就偏要进行破坏呢?”

李玖:“都这副熊样子了,还能分出心来顾家,也算是你一条优点!”

李母:“说我破坏,我就破坏到底!我不许女儿二婚嫁给一个瘸子!”

罗一民:“你撕我家什么……东西?”

李父生气了:“你拿个破掸子在我面前舞扎什么!”猛往起一站,夺过掸子,抬膝一碰,掸子一折两截,扔在地上。

李玖:“嘿,不认错,反倒有理了!”她用牙咬着,从床单上撕下一条来。

小刚从里屋探头出来说:“小罗叔叔不是瘸子,他就是……就是腿有点毛病。”

他眼看就要爬到床上了,怎奈全身无力,又坐在地上倒下去了,双手将一半床单也扯到了地上。

李母:“没你什么事儿,睡你的觉去!”

罗一民:“谁叫你不答应一声。”

小刚:“有我的事儿。”说完缩回了头。

李玖:“我能不管你吗?我去关门关窗了!救了你一命,还骂我,不识好歹!”她的手还在流血,就又吮手。

李母气得说不出话。

罗一民挣扎难起。

李父:“听到了?孩子都比你有主见!”

李玖抱着东西进屋了,见罗一民掉在了地上。她将东西放床上,双手叉腰看着罗一民。

李母:“一家四口,你们老少三口一个鼻孔出气,好好好,我不管了,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扑通一声。

她退到沙发那儿坐下,气哭了。

罗一民的话声:“这混蛋女人……还什么……人道……主义,嘴上说得好听,见我……这样,还是……开溜了。”

李父又坐下了,瞪着她数落:“三个人的眼光还不如你一个人的眼光准?你那又是什么破眼光?女儿还不是因为听了你的,第一次婚姻才失败了?”

她轻轻地拉开门,闪入屋,再轻轻地插上门,抱着东西,猫悄地走到里屋门口,不急于进屋,在门旁倾听。

李母:“我不就看走眼了那么一次吗?”

李玖笑了:“还能喊出这么大声,那肯定死不了啦!”

李父:“你还想看走眼几次?事关女儿幸福,当母亲的看走眼一次,那就没了二次发言权!我八级大木匠的眼,不看则已,一看一个准!这次我要替女儿做主撑腰,绝不允许你瞎搅和!”

罗一民的喊声传到外边:“李玖!李玖!李玖你在哪儿?”

李母:“罗一民他没正式工作!”

她又开了门,走到外边,捡起毛毯和枕头,拍打着。

李父:“他们返城知青没正式工作的多了!当过营长的还得求我找份儿活干呢!”

李玖关好门窗,一拍脑门,自言自语:“忘了毛毯和枕头了。”

李母:“他那铁匠铺子不定哪天就开不下去!”

罗一民在里屋喊:“李玖!李玖……”

李父:“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小罗他不管干什么,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她挣脱手,走出里屋,关窗关门。

罗一民家。李玖已经和了一盆泥,扎着围裙在修炉膛了。

李玖:“这时候你知道求我了?不用求。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起码的人道主义我还是有的。”

罗一民的声音:“我看我是死不了啦,你可以回家了。”

罗一民抓住了她一只手:“求求你……别……丢下我不管。”

李玖边往炉膛里抹泥边说:“不修好炉子生上火,没让煤烟熏死你也得把你冻个半死!”

她吃力地架起罗一民,将罗一民架入里屋,放倒在床上,之后往外便走。

罗一民的声音:“你明明干不了的活就别逞能。免得你今晚上瞎鼓捣了半天,明早我还得返工。”

李玖:“还能说出话来,估计死不了。”

李玖:“你怎么知道我干不了?就你们兵团的知青干什么都行,我们插队知青个个都混过来的啊?小瞧人!”

罗一民:“我……不会……死吧?”

罗一民的声音:“那你先把门窗堵上,一股股寒风都灌里屋来了,我都冻脸了!干活你要先干容易的。”

李玖:“你亲爱的玖叫你!除了我谁会这么心疼地叫你?你他妈煤气中毒了!”

李玖火了,冲里屋嚷:“闭上你那乌鸦嘴,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了,还呱呱没完!讨厌!”

罗一民闭着眼睛一息尚存地说:“谁叫我?……我……怎么了?”

李玖在将木柴劈细。

她再次回到屋里,这时屋里烟已散尽。她伏在地上,捧着罗一民的头左右晃,同时喊:“一民!一民!”

炉火生起来了,火势很旺,看来她将炉膛修得挺好。

李玖将那盆炭也端到了外边,扬在雪中。

李玖在往门上玻璃碎了的地方钉一块薄铁皮。她嘴里衔着几根钉子,钉得像模像样的。

李玖三下五除二将冒烟的棉衣拎到外边,丢在雪地上踩。

炉上的铁壶冒气了,李玖兑了一盆热水,一只手洗脸擦脸。

李玖只得又将罗一民放倒在地上。

她想了想,端着盆进了里屋。她放下盆,拧干毛巾,坐在床边温柔地说:“来,也给你擦擦脸。”

罗一民一手还握着小铁锤,而另一边的袖子在冒烟。地上有一盆炭火,但已不红了,快灭了。

罗一民:“我心里正这么想,没好意思说。”

她将罗一民翻了个身,使他靠在自己身上,拍他脸颊,叫他:“一民!一民!”

李玖:“少废话。”

她吮了吮伤口,也顾不上包扎,将门敞开,接着推开了门。

她替罗一民擦完脸,罗一民这才发现她手上缠着布条,问:“手怎么了?”

她情急之下,用胳膊肘一撞,一块门玻璃碎了。她伸入一只手,开了门;但手抽回时,被碎玻璃划破,流血了。

李玖:“开门时,碎玻璃划破了。”

李玖急得团团转,满地找砖石,拿起一块以为是的,用另一只手一砸,碎了,是雪团。

罗一民:“抽屉里有红药水紫药水,还有药布,得重新包扎一下。大冬天的,别得破伤风。”

毛毯和枕头也从李玖手中掉在地上。

李玖又拧了一次毛巾,温柔地说:“待会儿,再给你用热毛巾擦擦脚,那样你能睡得舒服些。”

门帘也拉着,李玖只得走到窗前往里看,但见满屋烟,罗一民脸朝下趴在地上。

罗一民:“算了,不必了吧。”

李玖抱着一条毛毯和一只枕头来到了罗一民的铁匠铺门口。她推了推门,门从里边插着。

李玖已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罗一民袜子擦起他的脚来,擦完一只,洗洗毛巾,接着擦另一只。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的话究竟什么含义。

罗一民的脸,他面部有感动表情了。

慧之用筷子指点着大家:“记住。以后在我面前,尽量少说‘疯’字,拜托诸位了。”

李玖端着水盆走到外屋,挂起毛巾,将水掸洒于地。之后,双手交抱胸前,站在里外屋之间,靠着门框打量外屋。

留刘海的女生:“噢,上帝,太神速了吧?你疯了?”

李玖:“咱们外间屋多少平米?”

慧之:“不瞒你们,我觉得……我有点儿爱上他了。”

罗一民:“四十多平米呢。”

娇小的女生:“侬那双眼睛里老复杂了!”

李玖:“要里外间都是住屋,够宽敞的。”

慧之咀嚼着,定定地看着她。

罗一民:“那当然。”

娇小的女生:“看着阿拉眼睛!”

李玖扭头看,罗一平的眼睛正看着她。

慧之:“你们瞎说些什么呀?你们走不一会儿我俩就分手了,后来我回家了。”

李玖:“屋里暖和了吧?”

“提醒你啊慧之,看上一个人,那关系也不能进展得太快!”

罗一民:“是啊,暖和多了。”

“不至于一直待在公园里吧?老实交代,后来又和那个杨一凡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李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罗一民:“头不那么昏了,胳膊腿也能动了。”

她们正议论着,慧之端着饭盒出现了,边说边坐下了。于是同学们七言八语地审问她:

李玖:“这么说话多好。以后别你戗我一句,我戗你一句的,行不?”

“既然羡慕我,那我春节期间一定请你们到我家去做客!”

罗一民:“行。快把你手重包一下。”

“真羡慕慧之,学历也有了,也和家人团圆了。”

李玖:“那不急。没事儿。你能跟我好好说话,我心情就好。心情好,那儿伤了也不觉得太疼了。自从第一次到你这儿来,就喜欢上了你这儿。看《林家铺子》那部电影,可羡慕电影里那么样的一个家了。前屋是铺子,后屋住人,铺子是半个家,家是半个铺子,生意靠紧着生活,生活是生意的一部分,不求发财,但求平安,觉得那种小日子挺有滋味儿。命运照顾,还真圆了我的梦想了。”

“要不怎么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呢!”

她的话说得充满幸福感。

“差不多还都是当年的知青。有的刚入校不久,‘四人帮’咔嚓完蛋了,眼看着别的知青返回北京、上海、杭州了,自己反倒一点儿起初的幸运感也没了,想不要这所护校的学历了吧,又觉得可惜,毕竟是多年良好表现换来的。想要吧,又怕耽误了返回北京、上海、杭州的机会。”

她又一扭头,看见罗一民睡着了。

一名留刘海的女生环视着食堂说:“留下的,十之七八是外省市的同学。”

天亮了,李母在罗一民的铺子门前转悠,门帘拉严着呢,她又走到窗前,窗帘也拉严着。

坐在对面的女生:“坦率说,我可不想当护士。我要在假期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哈医大!”

“你那是在干什么?!”李父的很严厉的声音。李母一转身,见李父在瞪着她。

另一个女生问坐在对面的女生:“你回北京吗?”

李父:“一大清早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娇小的女生叹了口气:“侬忘啦?阿拉上海只有哥哥嫂子了,住房小的滋味无法形容,就算阿拉阿哥想吾,阿拉阿嫂见吾还不烦死特啦?”

李母:“我来告诉李玖,快到上班时间了。她今天连班都不上了?”

某女生:“想家了?那别留学校,回上海过春节去呀!”

李父:“用不着你告诉她。过了上班的时间她还不回家,我替她请假。跟我回家去!一大清早就在这儿扒窗扒门的,也不怕别人笑话!”抓住李母手腕,拽她走。

娇小的女生:“一放假,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李母:“你别拽我呀!你这么拉拉扯扯的就不怕人笑话了?”

那四个与慧之同宿舍的女生聚在一桌。

李父:“你给我小声点儿,不拽你你走吗?!”

晚上,护士学校学生食堂。这一桌那一桌有些女生在吃饭。人数不是太多,绝大部分餐桌空着。

罗一民铺子里屋。床上的罗一民醒了,一睁眼,见李玖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身上盖着毯子,还在歪头睡着。

慧之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李玖受伤那只手并没重新包扎,血迹染红了布条。

他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罗一民想将她那只手放到毯子底下,结果把李玖弄醒了。

杨一凡:“对不起,我得去工作了。”

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慧之只是摇头而已。

罗一民:“没听我话,手没重新包扎一下?”

杨一凡忽然地说:“我怎么对你说这些?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李玖看看手,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估计口子合上了。”

慧之看着他,听得呆了。

罗一民:“别大意。还是听我的,现在就重新包扎。”

杨一凡说后几句话时,指着松花江,做着手势,说得那么激动、那么神往。

李玖将毯子盖在罗一民身上,起身去拉开抽屉,拿出了药水和药布。

杨一凡:“虚伪的人不能真正成为有良知有道德感的人。我希望艺术能帮助人们纠正虚伪、偏见。我希望有更多更多的雕塑家参与到冰雕创作中,用北方江河的冰,使东北三省所有的城市,在冬季里全都变成美丽的冰雕陈列馆!用松花江的冰,用黑龙江的冰,用嫩江、牡丹江和绥芬河的冰。”

罗一民坐了起来,温和地说:“坐过来,我帮你包扎。”

慧之默默点一下头。

李玖坐到床边让罗一民替她重新包扎伤口。

杨一凡:“不正直、不仁义、不诚实、不人道,在别人遭到不公平对待时抱臂旁观,甚至墙倒众人推,助纣为虐。在朋友面临迫害时,背叛友谊,甚至落井下石,邀功求赏。我说得对吗?”

李玖:“差点儿忘了一件事儿……林超然工作的事儿手拿把掐了。人家那老干部派秘书亲自到我家,说老干部要在自己家接见一下林超然,日子定在后天下午,时间地址我都记在纸上了,一会儿给你压在外屋工作案子上,你今天千万得通知到林超然。”

慧之:“哪些事?”

罗一民:“对于我们营长,估计春节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好消息了。放心,我今天下午就去找他。”

杨一凡:“自己悟到的。我相信是那么一回事。人不应该因没必要羞耻的事而羞耻,不应该对另外一些事不知羞耻。”

李玖:“如果你觉得身上还是没劲儿,那我就下午请半天假,替你去找他。”

慧之:“哪一本书中的观点?”

罗一民:“别。我能行,睡一觉好多了。”

杨一凡:“对。有次被别的知青发现了,要烧了。幸好你姐夫及时出现,被他‘没收’了。但过后他又还给我了,叮嘱我千万要收藏好,不能再被别人发现。我不认为人类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被艺术化了感到羞耻。东西方发现的远古岩画中的人类形象,几乎都是裸体的。后来我明白了……人类是从自然界感受到色彩之美的,却是从自身发现线条之美的。在一切有形的东西中,没有什么能比我们人类的身体更富有线条美。那么将这一种美艺术化地展现了,怎么能是罪过呢?”

这时,他已替李玖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

慧之:“也就是在马场独立营?”

李玖看一眼桌上的旧闹钟说:“我上班时间还从容,你躺着别动,我给你煮碗面。之后我直接去上班,那会儿你再起来。”一说完,就起身到外屋去了。罗一民就又躺下,大睁双眼在想什么。

杨一凡:“我有一册《西洋雕塑百图》,本是我父亲视如珍宝的。‘文革’中,红卫兵抄家,我冒着挨打的危险把它藏起来了,后来就成了我父亲留给我的纪念物。在那一册雕塑画册中,有许多幅就是裸体雕塑作品。在兵团时……”

课堂上,中学时的罗一民和一名容貌清丽的女生同桌,她叫杨雯雯。

慧之点头。

那显然是在考试。监考的男老师倒背双手在课桌间走来走去。窗外丁香花白、粉、蓝三色盛开。

杨一凡:“祼体冰雕?”

罗一民的钢笔没水了,他用胳膊肘碰碰杨雯雯,让她看自己写不出字的笔。

慧之:“你为什么非雕中国少女……不可呢?”

杨雯雯拧开了自己的钢笔。

两人互相看一眼,都笑了。

罗一民也拧开了自己的钢笔。

慧之:“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笔尖对着笔尖,杨雯雯将自己钢笔里的墨水挤给罗一民的钢笔。

杨一凡:“是吗,那我不做天牛和金龟子了。对啦,我做金小蜂!金小蜂不是害虫吧?”

罗一民拧上钢笔,在草搞纸上画了画,笔又能流利地写出笔画了。

慧之:“天牛和金龟子都是农林业的害虫。”

杨雯雯笑了……她不但人美,笑得更美。

杨一凡:“那我就做一只黄色的。做不成蝴蝶,做彩蛾或蜻蜓也行。连彩娥或蝴蝶都不成的话,做某些不是害虫的昆虫也罢。比如七星瓢虫、天牛、金龟子……”

大睁双眼的罗一民。

慧之:“那种小蝴蝶也有黄色的。我更喜欢黄色的。”

笑得妩媚的杨雯雯的脸庞,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杨一凡:“这世界上生命短暂的,又何止冰雕呢?当冬季来临,北方的蝴蝶就都死去了。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花,也都死去了。但它们毕竟都美丽过。生命的意义,不完全取决于长短。有一种既属于动物又属于植物的菌类,样子很不好看,像一团发面,生存在深山老林的地下,叫‘太岁’。在越深的地下,活得越久,据说能活一千多年。即使偶尔被挖出来了,不适合人吃,牲畜也不吃。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相比于能活一千多年的‘太岁’,我倒宁愿做一只蝴蝶,做不成那种漂亮的大花蝴蝶,做一只夏天司空见惯的,像两片小白纸片儿的白蝴蝶也行。哪怕一到冬季我就死了,但毕竟自在地飞舞过,还享受过各种美丽的花的花粉。”

外屋,李玖在愉快地哼唱着煮面条。

两人沿江畔缓缓走着。

李玖:“亲爱的,放不放酱油?”

杨一凡:“大可不必。”

罗一民的声音:“放点儿。”

慧之诚实地说:“有点儿。”

李玖一边往锅里滴酱油一边又问:“再切一点儿白菜?”

杨一凡看着她问:“你为冰雕惆怅?”

罗一民的声音:“行。”

慧之:“可毕竟是短命的艺术。春天一到,它们就无法保留了。”

里屋。罗一民仍大瞪双眼发呆。

杨一凡指着说:“你看这松花江,一到冬季,简直可以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冰。这是世界上最廉价的雕塑材料,可又像一大块一大块的玉那么晶莹剔透。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冰,雕塑出满园美丽的作品供人们欣赏,这种创作劳动同样是值得的。”

切菜的快速声响代替了《十五的月亮》。

慧之:“为什么?”

切菜声停止了。

杨一凡:“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喜欢上冰雕了。”

李玖的话声:“那我可上班去了啊!”

慧之:“现在呢?”

罗一民:“快走吧,要不该迟到了。”

杨一凡:“以前,我认为对于雕塑艺术,材料是决定其价值的。青铜、玉石、大理石、花岗岩,最起码是树木,那才值得认认真真地雕。”

“亲爱的!”罗一民闻声朝门口一扭头,见李玖扎上了头巾的头探了进来。李玖:“咱俩好好说话的感觉好极了!”

杨一凡和慧之已站在松花江的栏杆前了。江上停着一辆卡车,有些人在用大绳往卡车上拽冰块。

李玖嫣然一笑,她的头一闪消失了,接着是开关门声。

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领导的话是对的,对的。那什么,让门口把严点儿,开展前,不能允许什么人都随便进来。”转对女干部毕恭毕敬,“副局长,请继续往前视察吧!”

罗一民还躺着发呆。

被批评的男人女人尴尬地点头。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女干部又瞪着他,批评地说:“‘文革’过去了,那就又什么歌都可以公开唱了?好歌是可以催人奋进的,那种歌能催人奋进吗?”

李玖的声音响在罗一民耳畔。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其实咱们也唱过。”

李玖的笑脸与杨雯雯的笑脸交替浮现在罗一民眼前。

女干部侧目瞪她。

一张写着时间地址的纸拿在林超然手中。

另一个女人:“‘文革’前的年轻人,不是都爱唱那首歌嘛!”

林超然面对一幢苏式小二层楼,周围环境空旷安静。

女干部:“真不像话,些个大姑娘,明知没出息,还这么大声齐唱!”

林超然已在楼道里,按一扇门的门铃。

姑娘们非但不收声,反而声音更加响亮地唱着走过去。

林超然摘下了帽子,脱了大衣,坐在一位老干部家的客厅里。客厅摆着木结构沙发,几乎和李玖家的一模一样,但沙发罩是蓝色的。自然,靠墙有排大书架,还有一扇门,通着另一房间。

两男两女迎着姑娘们的面走来。其中一位穿大衣的中年女性,显然是被陪同的干部,她站住,对姑娘们侧目而视。

林超然和老干部坐在茶几两侧。

姑娘们挽着手,齐声高唱着“河里的青蛙”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老干部:“沙发,茶几都是李师傅给做的。李师傅那人好,老工人本色,一点儿也没八级木工的架子,有求必应。我很尊敬他。”

娇小的姑娘:“我看咱们别继续跟踪了,识趣点儿,打道回府吧!”

林超然:“您也一点儿没老干部的架子。李师傅也很尊敬您。我也是。”

某一个姑娘竟大声唱了起来。

老干部:“干部架子嘛,‘文革’前那还是有的。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完全没有,那干部还真当不好。这样看架子问题,更符合辩证法。‘文革’那几年,七斗八斗的,彻底把干部架子斗散架了。现在又回到岗位上了,还有点儿缓不过神儿来,得把从前的架子慢慢找回来,不找回来就没法适应工作……不谈那些了,谈起来话长了。谈你的事吧,冲李师傅的面子,我想我不论多么忙那也得亲自接见你一次。”

“河里青蛙,是从哪儿里来?树上鸟儿,为什么叫喳喳?哎呀妈妈,年轻人就是这么没出息!”

林超然:“谢谢您。”

“这么说对那个杨一凡也不公平吧?我看是咱们慧之有点儿对人家着迷了!”

老干部:“你在高中时就入党了?”

“慧之真不够意思,我们是陪她来的,她却禁不住一个四眼儿的勾引,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林超然:“对,高二的时候。”

隐在一处雕塑后的同学们议论:

老干部:“当年高二里学生党员多吗?”

她不再犹豫,又跑了过去。

林超然:“我毕业前,共五名学生党员。三名正式的,两名预备的。我是三名正式党员之一。”

杨一凡却仿佛脑后有眼,站住了,分明在等她。

老干部:“五名党员可以成立一个党小组了。”

慧之发现同学们在偷偷跟随,又犹豫。

林超然:“对。”

杨一凡:“不可能也是我一个人雕的。是我和同事们合作完成的。”慧之不禁以倾慕的眼光看他,他却又一转身走了。

老干部:“那么说,你还是党小组长吧?”

慧之赞叹地说:“真壮观!这不可能也是……”

林超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以沉默代替回答。

两人站在另一处巨大雄伟的雕塑前。

老干部极为赏识地看着他。

慧之只得又跟着。

在那扇门的另一边,老干部的夫人、女儿站在门旁,侧耳聆听。

杨一凡点一下头,转身又走。

老干部的声音:“当初学校还准备送你去法国留学?”

慧之忍不住问:“你雕的?”

林超然的声音:“有那么回事。”

杨一凡不说话,静静地看。

老干部的夫人将女儿扯到了一旁,小声地说:“政治条件良好,是将来当干部的苗子,你找对象首先要找这样的。一会儿妈陪你进去,看看你能相中不。”

杨一凡和慧之站在一处雕塑前。

老干部女儿:“那多不好。”她看起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青年中的“老大难”,当年那样的“老大难”很多,都是被“文革”影响了爱情和婚姻的姑娘。这一个看起来形象一般般,但分明也还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情温柔的姑娘。

姑娘们笑作一团。杨一凡已走出挺远了,慧之跑着追去。

老干部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你爸是在替你考察对象,又不是谈工作。你不进去看看人长得什么样,那不等于白耽误你爸时间了?”

“还‘智慧的姑娘’,真倒牙!”

老干部女儿点了下头。

另外两个女生推她:“跟去吧跟去吧,你的心都跟去了,别装出不情愿的样子了!”

客厅里。老干部又问:“连你也在‘文革’中受委屈了吧?”

慧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超然淡淡一笑:“一点点。比起许多人受到的严酷迫害,连委屈都算不上。”

另一个女生:“别这么说,让人家听到多不好!”

老干部点头,显然对林超然的回答极为满意。

某一个女生:“这家伙怎么古古怪怪的?”

正门一开,老干部的夫人与女儿双双而入。

娇小的女生:“废话!”

老干部坐着介绍道:“来得正好,刚想请你们也过来互相认识一下呢。这位就是老李师傅介绍来的小林,这位是我老伴,那是我女儿。”

杨一凡:“她们是自由的。”

林超然已然站起,向两位意外见到的女性礼貌地点头。

慧之:“那我同学们呢?”

老干部:“我女儿也曾经是下乡知青。先是和我们老两口进‘五七干校’,后来连‘五七干校’也容不下我们了,随我们被遣送回了原籍。名义上是插队知青,实际上成了小劳改犯,真是受尽了屈辱。”

杨一凡站住,不转身,不回头。

林超然同情地说:“我能想象得到。”

慧之看同学们一眼,喊:“哎!”

老干部的女儿:“爸,不是都过去了嘛。”

杨一凡:“智慧的姑娘,请跟我来。”说罢径自往前便走,仿佛确信慧之肯定会跟着。

老干部的夫人:“女儿说得对,一块儿聊点儿别的。”说罢坐下。

姑娘们又齐声地说:“智慧!”她们都笑了。

老干部:“你们年轻人之间,别那么拘束,第一次见面握握手嘛!”

杨一凡向姑娘们:“她智慧吗?”

林超然大方地伸出了手,老干部的女儿也大方地伸出了手。两人握过手之后,都高兴地笑了。老干部和夫人也高兴地笑了。

慧之:“都是我卫校的同学。”

老干部:“怎么还都站着呀?坐下,坐下。”

杨一凡:“她们是谁?”

林超然和老干部的女儿坐下后,气氛变得更加融洽。

慧之:“‘智慧’的‘慧’。”

老干部的夫人:“看你,这么慢待客人,也没给客人沏杯茶!”

杨一凡:“‘之’字我知道是哪个字,‘慧’字呢?”

老干部:“只顾聊了,忘了,小林别挑理啊!”

慧之:“记住了,我叫何慧之。”

林超然:“伯母,我不渴,不必麻烦。”

杨一凡问慧之:“你叫什么名?”

老干部夫人:“那有什么麻烦的。你不挑理,我都替你挑理。”看得出,林超然给她的印象极佳。她看他那种眼光,几乎就可以说是丈母娘看自己喜欢的女婿的眼光了。

另一个姑娘也小声地说:“不过说的是一个标准的关系句。”

老干部的女儿起身去沏了一杯茶,默默放在茶几上。

一个姑娘小声地说:“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啊!”

老干部的女儿重新坐在沙发上后,不时偷瞟林超然。

杨一凡笑了:“认出你了。你是我营长的妻子的第一个妹妹。”

林超然觉察到了,不自在,但极力掩饰。

慧之犹豫一下,将围巾摘了,并且不高兴地说:“在我家,你还让我给你们当过助手!”

他坦诚地说:“我知道,在许多返城知青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我这个当过知青营长的人,不能做一个自力更生的榜样,反而托人情,走捷径,是不好的。但李师傅的女儿和我一个非常要好的知青战友是对象关系,他们出于好意安排了,我不来一次,太辜负友情了。所以,如果费周折,那就不必了。能有幸认识你们一家,我已经感到特别高兴了。”

杨一凡定定地看着慧之的脸说:“请把围巾摘了。”

老干部夫人:“小林啊,你也不必这么想。知识青年返城,这是党中央的决策。既然是中央决策,做好你们的就业安置工作,那就是各级领导干部的责任。只不过城市的压力一时巨大,但逐渐的,都会有着落,不过是工作性质和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

其他姑娘们有意帮慧之一忙,齐声配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老干部:“你刚才说到‘自力更生’,这是很好的想法。‘自力更生’是相对于国家的一个词。相对于个人嘛,可以说成是‘自谋职业’。市委市政府也在思考,看能不能出台一些相关的政策,鼓励返城知青自主创业,以缓解城市严峻的就业压力。”

她不知怎么说好,干脆大声地背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老干部夫人:“别说那些行不行?‘自谋职业’‘自主创业’那些口号到什么会上说去!小林的工作问题另当别论,反正落实在你身上了。不但要尽早安排,安排得我们母女俩不满意还不行!”

慧之:“你应该认识我!你往我家火墙上画过图案,还有……”

她的话使林超然大觉意外,一愣,不由得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老干部女儿。

杨一凡这才听到了,转身看着慧之,困惑地说:“我不认识你。”

老干部女儿:“妈,你说些什么呀!怎么能那么说呢!”

慧之大喊:“杨一凡!”

老干部夫人:“你妈急性子嘛!”看看林超然,又看看女儿,接着说,“我心里高兴的时候,那性子就更急了!”

杨一凡没听到,他在呆望着铲车推冰,若有所思。

老干部:“好好好,夫人,我保证不让你和女儿失望行了吧!从现在开始,你要只高兴,别犯急。小事一桩嘛,犯的什么急呢?”

慧之侧转身小声叫他:“杨一凡。”

老干部女儿:“爸,您也是,就不能转移一下话题呀!”

杨一凡将大锤和工具放到一边去,之后退开,恰恰站在慧之身旁。直到那时,他对包括慧之在内的姑娘们还是不看一眼。

老干部:“我接受批评,接受批评。那,咱们转移一下话题?”

中年男人对司机说:“替小杨铲干净,再选几块好冰运来!”说完,回到自己的雕塑那儿去了。

老干部夫人:“早就该转移了!小林,你有什么爱好呢?”

小型铲车开过来了。

林超然:“也没太多爱好。学生时代喜欢打篮球、唱歌、拉二胡。这三种爱好在兵团一直保持着,以后也会尽量保持……”

中年男人招手喊:“铲车!”

老干部夫人看着女儿说:“我这个女儿体育方面没什么爱好,连打乒乓球也打不过我和她爸。但音乐方面,她和你的共同语言一定很多。”

杨一凡也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老干部女儿:“下乡前我是一中女生合唱团的,我们还参加过两次‘哈尔滨之夏’呢。”

中年男人笑了,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这小子,学会收买了!不过你的条件使我愿意被收买,我说说看。”

林超然:“巧了,我妻子也是一中女生合唱团的,她叫何凝之,说不定你们以前认识。”

杨一凡郑重地点头。

老干部夫人:“你……你结过婚?”

中年男人:“舍得?”

林超然点头。

杨一凡:“你替我说成了,我把我那册《西洋雕塑百图》送给你。”

老干部夫人皱起眉头看老干部。

中年男人显出为难的样子。

老干部愣愣地说:“现在……是不是……离了?”

杨一凡孩子似的:“求求你。”

林超然:“我们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离婚的。她和我一块儿返城的,现在我快当爸爸了。”

四十多岁的男人:“谁说都是难题啊!”

气氛一时极为尴尬。

杨一凡:“你替我去说。”

老干部女儿:“爸,妈,我头有点儿疼,回我屋去了啊。”

四十多岁的男人:“你雕外国的裸体少女,领导们都勉强同意,又改变主意想雕那样的中国少女了,不等于给领导出难题?”

她说着站起身来。毕竟是干部女儿,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临出门对林超然微笑道:“失陪了。”

杨一凡:“想雕一位咱们中国的少女。”

她笑得很勉强。

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问:“又怎么了?”

林超然终于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了。

他的呼气使眼镜蒙霜了,他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霜。

他也站起来说:“真是耽误你们太多时间了,我还有事,得告辞了。”

杨一凡:“不砸碎点儿,铲车不好铲啊!”

他取下帽子往头上一扣,取下大衣往手臂上一搭,连连躹躬,倒退而出。

不远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声说:“小杨,省点儿劲吧!”

“这李师傅,办事真是荒唐!”门一关上,他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老干部说的。

而杨一凡还在继续砸,姑娘们不解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