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记住了。”
林母:“下下个星期日是静之的生日,不知道何家为她过一下不?要是过,你应该代表咱们林家去一下,再带点儿礼。要是他们不呢,你争取把静之请咱家来,我给人家孩子做顿可口的,你就说我的意思。”
林母:“看看你爸在外屋捣鼓什么呢?催他进屋早点儿睡,你也早点儿到那边屋睡吧。”
林超然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林超然:“好的,妈。”合上笔记本,走到了外屋。
林母:“将来是什么时候?再过十年中国的困难家庭会少些不?”
厨房里。林父蹲在地上,一手拿着小盘,小盘里有小小一截点燃的蜡烛;地上放一张报纸,他在从地上捡起什么往纸片上放。
林超然:“今天走访几名生活困难的返城知青家庭,我在排一下顺序,将来好帮他们。”
林超然:“爸,干什么呢?”也蹲了下去。
林母:“超然,你写半天了,在写什么?”
林父:“枸杞。我想往酒瓶里泡,手一抖,全撒地上了。”
林家。林超然坐桌子那儿,在笔记本上写什么;林母则在翻日历牌,而孩子安睡在炕上。
林超然:“捡起些就算了。”
在静之那幢宿舍楼前,静之又一次伸出手;那男生握了她手一下,难为情地笑笑,转身跑了。
林父:“宝贵的东西糟蹋了那多罪过!人家慧之专门为我淘换的,都没舍得给她爸留点儿。”
寂静的校园里并肩走着他俩的身影。
林超然也只得帮着捡。
静之:“你不够朋友,我不能也不够朋友,咱俩一块儿走吧。”
林父:“黄芪也是慧之为我淘换来的,我已经泡酒瓶里了。有时我胃疼了,喝一口,能止疼好一会儿。”
那男生站住了。
林超然:“爸,捡干净了,起来吧。”
静之:“站住!”
由于蹲久了,林父起来得挺费劲儿,林超然扶他站了起来。他将枸杞放在碗里洗,替父亲往瓶里装,边说:“爸,星期天咱们到医院去。”
那男生起身就跑。
林父:“你工作那么忙,除了工作的事,还有哥们儿的事,能挤出时间?”
静之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这样还够朋友吗?”
林超然:“别管我有没有时间,首先是您愿不愿意的问题。”
两人撕扯了一番,那男生被静之推倒在地。
林父:“那行。这次我听你的。医院那种地方,没家人陪着,我还真不愿去。”
那男生在她那边脸上吻了一下,自然极不满足,突然拥抱住她,要继续强吻。
外边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静之:“答应。就一下啊!”她偏过了一边脸。
林超然:“如果医生建议做胃镜,那您也不许含糊。”
那男生可怜兮兮地说:“求你……”
林父:“就没那必要了吧?人老了,这疼那疼免不了的。一当回事儿过细地检查,明明没大毛病也检查出大毛病了。”
静之犹豫。
雷声。
那男生:“让我吻你一下。”
林超然:“静之今天说,您如果不肯做胃镜,让我务必告诉她,她要来说服你!”
静之:“学弟,咱俩像是在做交易了,说说看。”
林父:“好好好,听你的,也听医生的,行了吧?”
那男生:“我也愿意那样,但有一个条件。”
林超然:“那咱们说定了,不许反悔!”
静之放下了手:“那我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林父:“说定了,不反悔。你睡去吧,没你事儿了。”
那男生抬起头,摇头。
林超然闪开,林父拿起了大瓷缸子,要往酒瓶里注水。
静之伸出了一只手:“如果愿意,握握手。”
林超然提高了声音:“爸,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生低头不语。
林父:“兑点儿凉开水。”
静之:“我这命!总碰上年龄比我小的追求者。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我告诉他:‘要是没有叔叔们经常替你买奶粉,你不会长得这么壮实,你要对他们心怀感激。’而你,一定是我家所欢迎的客人,这样的关系很糟吗?”
林超然声音更大了:“不许!”从父亲手中夺去了酒瓶子。
那男生:“你大,大我三岁半。”
林父:“那是六十度的酒,对满一瓶,不是能多喝些日子嘛!”
她真诚地转脸看着对方,又开玩笑地说:“在这个难以买到奶粉的年代,我还真希望交一位能很容易就买到奶粉的朋友!将来我做母亲了,孩子吃的是你这位叔叔给买的奶粉……咱俩谁大?”
林超然:“您这才叫没必要!不兑水,有养生保健的作用。一兑水,那成酒水了!咱家还供不起您喝点儿酒了呀?您自己有退休金,我妹在深圳自己能养活自己,我现在的工作又稳定了,工资还不少,咱们至于嘛!”
静之不禁笑了:“你们中文系的,说起话来就是形象。可为什么男人非得将女人视为碉堡呢?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完全可以不必是攻守的关系啊!让我们作为朋友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成为夫妻,能成为朋友对双方不是也很好吗?”
林父:“给我瓶子!你们挣多少那是你们的,我不花你们的酒钱!”
那男生:“明白了,当然看明白了……可,我认为我还有争取的希望。即使你是一座碉堡,我觉得只要我发起不断的进攻,迟早也会把你攻克!”
林超然激动地说:“爸!”
静之:“那么,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同校同学以外的关系了,这一点你看明白了吧?”
林父也不高兴地说:“你今天这是干什么?怎么处处管着我!”
那男生:“也有人交给我了……”
林父争夺酒瓶子。
静之:“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我也封在信封里,加进了我的一封信……”
里屋门开了一道缝,林母探出头制止地说:“你们父子俩唧咯什么呢?一声比一声高的,别惊醒了孩子!”
那男生:“其实何必呢?”
林超然:“我爸要往酒里兑水!”
静之:“我请同学转给你的奶粉钱,收到了吧?”
林父:“是凉开水!”
那男生:“在外文系的宣传橱窗那儿,我发现了你。”
林母走了出来,往外推儿子:“哎呀,你快睡去吧!他自己喝,又不招待人,爱兑就兑吧!走走走!睡前把窗关好,别潲进屋里雨。”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是一名男生,替静之买到过奶粉的那名中文系男生。他坐得紧挨着静之,静之不愿意地往旁边挪了挪。
林超然:“那你别让他兑!”
静之沉思的脸。
林母:“我负责了!”将林超然推了出去,插门。一转身,见林父已经在往瓶子里兑水了。
静之独自坐在校园某处的长椅上,那里很幽静,也挺隐蔽。
林母谴责地说:“你就不明白儿子是为你好?”
那些学生们,变成了当年穿着准军服,腰扎皮带的红卫兵;激动万分地辩论,冲撞……
林父:“怎么不明白?你就不明白我是为你好?我抠抠索索地这省点儿那省点儿,万一哪天走你前边,不是能给你多留点儿?”
在她的眼中,所见情形变为黑白照片似的,没了色彩的情形……
林母:“以后你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静之沉思地,也可以说是呆呆地望着。吵嚷之声消失,四周静得出奇。
屋外。林超然平伸一只手,仰脸望天,天空黑沉沉的。
于是看上去情形发生了肢体冲撞。
雨下起来了,落在他手上,落在他脸上。
“批判之声不受语言限制!”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老天爷,我从没求过你。今天我林超然求你,保佑我爸妈都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他们这一辈子太辛苦,我还没好好地尽过孝,我还不能没有了做儿子的感觉……”
“今天已经不是‘文革’时代了,我反对继续滥用‘文革’语言!”
大雨哗哗地下着,寂静的黑大校园,法律系的学生宿舍淋在大雨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静之的宿舍里。静之她们在安睡,有一张下床却空着。
“这是身为大学生,又成心毁坏我们大学生的形象!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外文系为什么也要把这样的一张照片贴出来?他们应该有同学站出来解释解释!”
有一名女生惊坐起来:“谁?”
男女同学的议论声:
静之开了灯,欠起了身。
静之走到了外文系的橱窗那儿,橱窗前人头攒动;她并没接近过去,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听。
睡着的无一例外都醒了,站在门口的是那名安徽籍女生,浑身淋透。
静之匆匆走在校园,不少学生从她身边跑过。
安徽籍女生:“我去看过那张照片了……”
她退出宿舍,关上了门。
静之下了床,将她拉入宿舍,关上门。之后,将她的被褥掀开,扶她坐在床边。
静之:“你俩看住她,不许她也去看!”
安徽籍女生手拿一张撕过的照片,看着说:“我把橱窗砸了,被他骑着的是我父亲……”
拿着字典的女生:“好事儿。起码对咱们几个是好事儿。你们想啊,有了那张照片引起的风波,咱们白天吵架的事儿不就被冲淡了吗?”
她将照片捂在胸口,号啕大哭。
静之:“少说两句行不行?火上浇油啊!”
静之紧紧搂抱住了她。
后进来的女生:“幸亏我没和他成一对儿,要不……”
其他上下床的女生全都愕住。
静之走过去,把她拉进屋,按在床边坐下,安抚地说:“别太生气,听说那男生平时挺安分的,是个善良的人。他当时肯定只顾玩了,没考虑那么多……”
一名女生自言自语:“世界上真不该有巧合这种事儿……”
门忽然又开了,那名拒绝听的女生站在门口,气愤地说:“要是他骑在我头上,我走到地势险要处,一歪肩膀,摔死他!”
天亮了。知青办里。
后进来的女生:“对,就那兄弟。他高高坐在那扛夫的头顶上,一手打着伞,一手拿个大红苹果,一副开心自得的样子!你俩想,那照片给人什么印象?”
林超然他们在开会,窗外,还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静之:“就是有人要撮合你跟他谈恋爱,你嫌他太胖的那一个?”
曲主任:“那么,就从今天起,照超然同志的主张办。超然,我当主任多年,别的功劳谈不上,只不过省出了三四百元办公费、宣传费、活动经费,咱们干脆都把它花了,买成礼物带上,分头去看望看望那些家里困难的返城知青……”
后进来的女生:“她别听也好。静之,你还记得外文系有个最胖的男生吗?他爸是一个大干部的那个……”
林超然:“别的事我们想办也办不成。这件我们可以做到的事,当然要议了就决,决了就做!”
修眉毛的女生:“那我不听,我躲出去!”一跃而起,冲到了门外。
雨中。林超然和老刘各穿简易雨衣,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某居民区之间。
后进来的女生:“一大半了……”
两人推着自行车寻找门牌号。
拿着字典的女生:“让她说完,都说一半了……”
老刘:“怎么从十二号一下子就跳到了二十四号?”
“别说了!”修眉毛的女生不修眉毛了,往床上一仰,自言自语,“我就是黄山脚下村里的,我爸我叔农闲时都做过扛夫。你一说我想家了,也想我爸想我叔了……”
林超然:“十八号肯定在这两个号之间,只能敲哪一户人家的门问问了。”
后进来的女生:“黄山上不是有些扛夫吗?就是肩背上绑着一把竹椅,专门扛老人、孩子或咱们女人上山下山的当地农民。照片上那天是个雨天,一名扛夫浑身淋得落汤鸡似的,大概眼里也进雨水了,一只手在揉眼睛,看上去像哭了似的……”
雨中。孙大姐和小姚一组,各打一把伞,拎着东西,站在一户人家门外;两人对视一眼,孙大姐敲门。
拿着字典的女生:“那又怎么样?除了议论人家感觉太良好了点儿,还能议论人家别的吗?”
雨中。曲主任独自一人打着一把伞,拎着东西,也在寻找门牌号。
后进来的女生:“暑假那会儿,他们有一些同学不是自发组织去黄山游玩了吗?照了好多照片,在他们系的宣传橱窗里贴出来了,还都起了题目。其中一张照片的题目是……‘天之骄子’。”
知青办里。这是一个明媚的大晴天。窗台上,有一盆君子兰的花蕾绽放了。
静之及两名同学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林超然、曲主任、老刘和孙大姐聚在一起吃饭。
门忽然一开,另一名女生进入,将书包往床上一甩,诡秘地说:“最新报道!外文系宣传栏那儿,波谲云诡,风生水起!”
林超然:“忘了,我这还有下饭的好东西呢!”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罐头瓶,打开,往饭盒盖上拨出些炸小虾,说,“给我面子,都尝尝,我岳父安徽老家寄来的。”
修眉毛的女生:“我也觉得当时咱们是太过了点儿。吵都吵了,别想了。系主任整天那么多事儿,不会认真对待白天那点儿不愉快的事。”
老刘:“这是河虾!稀罕稀罕……”
静之:“真伤着了?我还就怕伤不到你心里去!你们当时为什么那么凶地跟人家吵?劝都劝不住!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我们的表现不怎么样!就都没看出系主任当时有多生气呀?回来一个个还都没事儿似的……”
孙大姐吃了一口,赞道:“嗯,味道好!”
看字典的女生坐了起来:“你这是为什么?打从外边回来你就闷闷不乐,这会儿又冷语伤我!”
曲主任:“找女婿,就得找副主任这样的,跟别人说起岳父母来,口气里总透着股子亲,这样的女婿岳母不疼那才怪了!”
静之冷冷地说:“别背字典了行不行?也不怕别人烦!”
门一开,小姚兴冲冲地进入,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拿着一份文件,大声地说:“批下来了!我在食堂见到了袁秘书,她让我把批件带回来。”
看字典的女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在一切外语中,可能只有‘妻妹’这种关系称谓,根本没有‘小姨子’这种叫法。‘子’在汉语中一是指普遍的知识男性,如‘诸子’‘学子’,二是指小辈分的人,如‘处子’,少女也。‘小姨子’‘小叔子’‘小舅子’,都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似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修眉毛的女生张张嘴,没答上来。
小姚:“我说高老师的事儿批下来了!而且不是在高老师的信上批的,是专门发了一份市委的红头文件!”
看字典的女生:“为什么多了一个‘子’,就差了辈分呢?”
曲主任站起,一把将文件夺过去,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他身上。
修眉毛的女生:“你白痴呀?小姨是母亲的妹妹,小姨子是妻子的妹妹,差着辈分呢!”
曲主任念文件:“现责成市知青办的同志,联系公安局户籍部门,尽快将高老师之儿媳与孙女在本市落户的问题予以解决;并要求解决之后,及时经知青办向市委汇报。又,要求市教委及各区教委,尽快查实全市退休教师原住房在‘文革’期间被占用情况,并动员腾还。凡主张搬回权益者,应本着原房归原主的原则,予以满足……”
静之瞥她一眼,不接话。
老刘:“这下,高老师一家的处境有转机了!她家我是进去过的,那么小的屋子住四口人太难为她们了。”
看字典的女生:“哎,静之,知道小姨和小姨子,这两种称呼有什么不同吗?”
孙大姐:“很少有高老师那么老实的人,‘文革’结束都快五年了,房子的事硬是从没提过。”
静之双手抱膝,坐在床上想心事;一名女生坐在桌子那儿,照着小镜修眉毛;另一名女生仰躺床上看字典。
曲主任:“唉,‘文革’中被整怕了。第一次见到我这个知青办主任时,说话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的。好像生怕哪一句话我不爱听了,会对她大发脾气似的……”
晚上。静之的宿舍里。
小姚:“居然能把她家的事给解决了,对咱们可太不容易了!”
静之向同学们使眼色,大家溜走。
只有林超然一人,在那会儿始终一句话没说;只不过谁说话,他的目光望向谁。
系主任左转头右转头,一肚子窝火地看着冲他嚷嚷的女人们。
他仿佛心不在焉,想着别的。
“戴上大学校徽,就高人一等了不起呀?”
曲主任:“副主任,最应该高兴的是你啊,怎么反倒不吭声了?”
“你们是不是还把她们当‘文革’时候的小将宠着啊?”
林超然:“我……有点儿不知说什么好……”
“还说要割我们的尾巴呢!你们怎么教育的呀?”
曲主任:“我给你支的招英明吧?如果不按退休老教师的困难反映情况,不可能这么快。这就叫迂回包抄达到目的,于是‘尼古拉的大门’被咱们打开了。”
“你们学校的女生也太凶了,小声议论两句就跟长辈吵哇?”
老刘:“袁玥她老父亲这层关系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要不才不会有这么一份市委的红头文件。”
女人们又对主任七言八语地数落她们:
林超然:“是不是有了这一份红头文件,办起来就一路绿灯了?”
主任的脸色才不好呢,他愠怒地瞪着她们。
曲主任:“那当然!不但一路绿灯,还得对咱们敬着几分地办!这是中国的红与绿现象。要想绿,没有红撑腰那不行!”
静之和同学们齐声地说:“主任好!”
林超然:“那,要是袁玥不配合我,他父亲不愿过问,咱们的事还能办得成吗?”
女同学们先“停战”了。因为在她们面前,站着系主任了。
曲主任:“那可就两说着了!”
双方都指指点点地激烈舌战。
孙大姐:“那,就是红与黑了,咱们也只能同情了。”
别的摆摊女人们加入了争吵。
曲主任拍拍林超然的肩:“太容易了,反而一时转不过弯子了?人人都有这种情况,心理学方面叫‘超预期逆反’。好比一个孩子,原本以为只有大哭大闹一场才能得到一件玩具,没承想仅仅讨好了大人一下就得到了,反而高兴不起来了。”
拿着香蕉的女生:“是她们先把咱们想得不成样子嘛!不买香蕉了!”将香蕉往摊床上一放,气愤地说,“退钱退钱!”
林超然:“我想出去走走!”说罢一起身就出去了。
静之劝同学们:“别吵别吵都别跟人家吵,咱们这成什么样子啊?”
曲主任他们一时互相看着不明所以。
“没见过也知道,反正比你们强!”
门一开林超然却又回来了,拍曲主任衣兜,并问:“烟?”
“你们才长尾巴呢!你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要割先割你们的!”
曲主任:“没带。我打算戒……”
两个女人翻了翻白眼,也不示弱,发起了话语反击:
老刘:“我也没了,正想买去。”
“光天化日之下女大学生就不能开开玩笑了?从前的大学生什么样你见过吗?九斤老太!”
林超然:“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呀?我心里跟你们一样高兴呀!怎么会不高兴呢,只不过有点儿……”
“几年前允许你们光天化日地摆摊吗?那时候你们这叫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要割掉你们的尾巴!”
小姚:“超预期逆返。”
“这时代怎么了?比‘文革’那时代还不如吗?”
林超然:“对。就是主任说的那样!”
女同学们听到了,全都不高兴了,皆反唇相讥:
他倒退着出去了。
另一个女人:“哎,一代不如一代,往后这国家可咋整呢!”
小姚:“他怎么了?”
一个卖水果的女人和旁边卖服装的女人看不惯地说:“这时代成了什么样子?女大学生也没个女大学生的样子!光天化日的,嚷嚷着爱姐夫,丢人!”
曲主任:“他还不太能适应红与绿的现象,想得太多了。”
女同学们笑作一团。
兆麟公园里,林超然又坐在小亭子那里,独自沉思。
林超然也大声地说:“我只爱一个!”用另一只手行了一个骑士礼,骑上自行车,远去。
他对面仿佛又坐着高老师了,在说:“我也不知写过多少封信了,能想到的单位和部门都寄去过,可是据说都转到你们知青办了。我也知道你们知青办没什么实际权力,渐渐地,就有点儿认命了。要不是别人告诉我你这个返城知青当上了副主任,我不会又来找麻烦的……”
女同学们齐声:“我、们、爱、你!”
有些水点溅到了亭子里,一名老养花工浇树浇到了这里。
林超然转身,倒扶车把。
老养花工:“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一起望向林超然背影,林超然没走多远,吃完最后一口香蕉,将香蕉皮扔进垃圾筒,听到她们的齐喊:“姐夫!”
林超然笑笑:“没事儿。”
一女同学:“哇噻,短兵相接呀!”
老养花工关了水龙头,踏上亭子,也坐在一角吸起烟来。
静之:“才不是呢!嘴对嘴,唇对唇……”
林超然:“老师傅……”
一女生:“吻在额头吧?那也值得一说?大人吻小孩儿才那么个吻法!”
老养花工向他转过了脸。
静之:“还要向诸位汇报一个战果,他今天第一次主动吻了我,在法院的台阶上!”
林超然:“能……给我一支烟吗?”
林超然洋洋得意地说:“满分!我给她打满分!静之,那我走了啊!”从一名女生手中劈下一个香蕉,推着自行车走了。
老养花工:“能,能,太能了!”移坐到林超然对面,不但给了林超然一支烟,而且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燃。
“哎哎哎,都别急着问,先听她给自己打多少分!”
林超然:“谢谢。”
“没想到不是演习,是真枪实弹的一场战斗吧?”
老养花工:“便宜烟,您凑合吸吧。”
“气死我了,只给了咱们系两张旁听证,结果还被俩男生抢去了!”
林超然:“贵庚了?”
“静之,辩护得怎么样啊?”
老养花工:“过五十九了,就要退休了。”
林超然刹住车,静之跳下。同学们围过去,七言八语:
林超然:“做这份工作多久了啊?”
马路对面有一段路是摊市,买的卖的人挺多,与静之同宿舍的几名黑大女生也在那儿,其中一人看到了他俩,大叫:“静之!何静之!”
老养花工:“那可有年头了!打一有这公园起,我就在这儿种花栽树的。后来呢,连假山也让我带着人造了。看那些老树,差不多都是我当年栽的。当年我还是小伙子呢!”
静之:“没当庭宣判。但可以肯定,我的辩护产生了作用。我也觉得自己表现挺出色的……”
林超然:“听您的话,对这份工作很喜欢啊。”
林超然:“好好好,我承认行了吧!你这张小嘴呀,就是不让人。告诉我,最后怎么判的?”
老养花工:“那当然!不只喜欢我这份工作,我对这公园感情还深呢。夏天望着处处花开了,心里那个美。如果死了一棵树,那就很伤心。”
静之:“别忘了是你主动吻的我!”
林超然:“工资还行?”
林超然:“还撇清!法徽高悬,见证了你是爱我的!”
老养花工:“说到工资,那可就另一回事儿了。这一行又没个级别,刚干的时候,每月才十几元。如今都干一辈子了,退休也不过能领四十多元。好在儿女们都成家了,不指望我贴济了。一个人花,马马虎虎够了。”
静之:“当然只能回答‘无可奉告’了,要是如实回答了,大大的‘敬爱的姐夫’五个字和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登在多家报上,那人们还能思考法律吗?不街谈巷议小姨子和姐夫的关系才怪呢!那咱们两家四位父母饶得了咱们吗?”
林超然:“年轻时,就没想过换一份工作?”
林超然:“你怎么回答的?”
老养花工:“想是想过,换也换过,但都没干长。后来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许多事身不由己。工作不由你选择,你就会埋怨。但如果让你选择时,差不多又都选那收入高点儿,论起来有地位的工作,却并不问问自己心里喜欢不喜欢,适合不适合自己的性情。”
静之:“一休庭,记者们就围住了我,都少不了问这么一句……‘那你所敬爱的亲人是你什么人呀?’”
林超然骑自行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老养花工的话响在他耳畔:“有的人,到老了才抱怨,我干了一辈子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那抱怨给谁听呀?晚了啊!早干什么了啊!我这一辈子,在别人看来太普通了呀!但我对自己这一辈子还挺知足,起码我一辈子在做自己喜欢、高兴、顺心的工作……”
林超然:“你呀,狡猾狡猾的!”
林家。林超然怀里抱着儿子在和父母吃晚饭;他一边用小勺喂儿子吃,一边说:“爸,妈,如果我哪一天不想当知青办的副主任了,你们会生气吗?”
静之:“按我的准备可没这么一句。那句话原本是‘有些人认为’。我一发现你也在旁听席上,临时决定那么说的。”
父母不由困惑对视。
林超然:“那倒没有……‘一个我敬爱的亲人’,你不是把这一句我肯定爱听的话说在前边了嘛!”
林母:“你不是说知青办以后准会取消,那市委就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吗?”
静之:“当时生气了吧?”
林超然:“我的意思是……其实,我恐怕不太适合当干部……”
林超然:“难怪你一开始就把我的话抛出来,当成批判教育的靶子!”
林母:“和同事们闹不和了?”
静之:“如果他不起诉,当然就没有今天的开庭。没有今天的开庭,坐在旁听席上的许多记者,就不会对控辩双方的辩论进行报道,那么一些法律思想就不会迅速传播到民间。我老师认为,全中国人都应该补上许多方面的法律课,我们大学的法律系师生,有必要在这一点上起推动作用……”
林超然:“那倒没有。我们知青办的同事关系挺团结的。”
林超然:“可我还是挺糊涂的……你老师要是真的不愿那小青年被判刑,别告人家就是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告,又一定要让你替那小青年辩护呢?不是完全多此一举吗?”
林父:“在兵团的时候,你都当过那么多年知青营长了,怎么忽然说自己不适合当干部?”
林超然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静之,自行车行驶在通往黑大的郊区路上。
林超然:“感觉很不一样。”
天空上的风筝。
林父板起了脸:“有什么不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拖入怀中,俯首向她的双唇吻下去。
林超然:“当知青营长的时候,做些该做的事,做起来容易些。在市委机关那种地方,要想做些该做的事,往往做起来太难了。没有领导批示,红头文件开路,有时只能心里边想想,最终就灰心了,不做了。还得这么安慰自己……是我的官还当得不够大,没法子……”
林超然:“满分。”
林母:“这就是当干部的人和一般人的区别呀!一般人想有你的烦恼还没资格有呢!那你就一步步争取当上更大的官嘛,官越当越大,那证明越来越进步!”
静之:“给我法庭上的表现打几分?”
林超然:“可我这一辈子,如果整天寻思着怎么样才能当上更大的官,那不是不知不觉地就会变成一个官迷了吗?”
林超然捧住了她的脸,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之后凝视她。
林父:“别说了!你这叫矫情!如果你哪天背着我把副主任辞了,那我肯定生气。”
静之的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柔情地说:“那就别忍了……”
林母:“我也肯定生气。”
林超然叹了口气:“你批评得也对,那就忍住吧。在你面前,我不仅十足的大男人主义,有时还特虚伪,心口不一,还……”
林超然:“爸妈你们别太认真啊。我只不过嘴上那么一说,当成个话题和你们聊聊而已。”
静之:“情绪好的时候,才想吻人家,太大男子主义了吧?”
林父将碗筷一放,仰躺到床上去了。
林超然:“这种地方不错啊。也许一换地方,我的好情绪又变了。”
林母埋怨地说:“你饭桌上聊点儿什么不好,偏聊些起争论的,都惹你爸不高兴了。”
静之:“在这种地方?”
林超然:“爸,别不高兴啊,我绝不会瞒着你们辞职的。”
林超然终于又向她转过了脸,凝视地说:“现在的我,好想吻吻你。”
林父没说话。
静之:“在想什么?”
林超然:“星期天做胃镜的事,可别又变卦啊!”
远处天空上,有几只高高飘飞的风筝,两人同时望着。
林父没好气地说:“我说不去了吗?”
静之也就又沉默。
星期日。医院。胃镜检查室门外,长椅上排了不少人,林超然和父亲坐在一起。
他说完,又望着远处。
林父:“几点了?”
林超然:“再陪我坐一会儿。亲人之间,好久没这么聊聊了,挺好。”
林超然:“十点半了。爸饿了吧?”
静之沉默片刻,看一眼手表说:“走吧。要不你下午该迟到了。”
林父:“饿饿也好,兴许中午回家能多吃点儿。”
林超然望着远处说:“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好像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捣蛋鬼。和现在的你,太不一样了。我在你面前,有时候都会因为觉得无知而羞愧了。”
林超然:“别急。再过两三个就轮到咱们了。”
静之不好意思地笑了:“征婚启事惹的事儿!我家住在学校平房里的时候,你战友们帮着砌火墙那天,他还找到我家去了呢!”
王志和张继红匆匆出现,发现了林超然,匆匆走过来。
林超然:“我也奇怪啊,你怎么成他姐了呢?”
林超然站了起来,迎上去,不悦地说:“找我?”
静之:“那我就告诉你,他走到我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特大声地说:‘姐,我更爱你了!’搞得法官们好生奇怪。”
张继红:“不找你找谁啊!先到的你家,你妈说你和大爷到这所医院来了。”
林超然:“从今天起就叫我‘哎’了吗?那我不猜了。”
林超然:“又什么事?”
静之心理极大满足地笑了:“看见啦,还让法警给推出去了……哎,你猜休庭以后,那小青年对我说了句什么话?”
王志:“执照批下来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俩也代表弟兄们,当面来谢你。”
林超然:“我也忍不住喊了,还站起来鼓掌了……”
林超然:“别说得这么好听!又要我干什么?”
静之:“来了几个呀。人家法院限制人数,只给了我们学校五张旁听证,我们系才分到了两张。在听众席上忍不住喊起来的,那就是我们学校的两名男生。”
张继红亲密地搂着他肩说:“对你的要求一点儿不难为你。不但执照批下来了,我们的第一单大活儿也把合同签了。当下缺少建筑工,我们正好有了执照,顺利打了个短平快!人家对方很给面子,没提任何私底下的条件,只不过要求咱们请一顿饭,还希望能认识一下你这市知青办的副主任。”
林超然:“又拿这个敬爱的亲人当外人了?不告诉算了!可,你的老师和同学怎么也一个都没来?”
林超然火了:“你干吗跟什么人都提我啊!”
静之:“不告诉你。”
张继红蛮有理地说:“你目前是我们返城知青中唯一在市委当干部的人!是我们交人办事的招牌,凭什么不让我们提你?!”
林超然:“还因为什么?”
林超然:“你!”压住火问,“什么时候?”
静之点点头:“也不完全是因为我大姐去世了……”
王志:“今天中午……”
林超然:“你大姐去世以后,你和慧之的关系,是不是比以前亲密多了?”
林超然:“休想!没见我父亲坐在那儿吗?他胃疼好久了,我是来陪他做胃镜的。”
静之:“我爸妈才不会因为我这种事请假呢。慧之倒是说请假也要来,是我阻止她别来的。她来到这里再回到江北去,太远了。”
张继红看一眼手表,对王志说:“可快十一点了,咱们一方得早到,千万不能让人家对方先到了,反而等咱们。”
林超然:“真的。可我有些奇怪了,你们家怎么也一个人都没来?”
王志:“超然,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一块儿去跟大爷说说,让继红留下陪着大爷,你跟我走?”
静之:“骗人。”
林超然:“不行!”
林超然:“错。你在我家街口跟我说过这事儿的当天,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来,所以星期天请准了假。”
张继红:“怎么不行?我也是他干儿子,我陪着你还不放心吗?这样,看大爷的。大爷说行就行。如果连大爷都说不行,我俩今天认栽了!”
静之:“如果大娘不这么说,你是不会来的,对不?”
王志:“你栽得起,我这个法人代表可栽不起!超然,我以前一次没求过你,今天我求你了!别忘了,在黑大干活时,你还欠过我一份情。”
林超然:“不来不行啊。我母亲说……我俩老的都不能去了,那你当儿子的必须替我们去。人家静之特意来家里告诉过的,如果站法庭上四下一望,竟然没有咱林家一个人,那太对不起人家孩子了!”
张继红:“别跟他啰唆,一块儿问大爷去!”
静之:“机关单位一般星期一都不准请假,你怎么来了?”
张继红和王志一左一右,一个拽一个推,将林超然“挟持”到了林父跟前。
林超然:“那估计他会听,他喜欢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林父说些什么;林超然要插嘴,被张继红推开。
静之:“你如果还说服不了他,及时告诉我,我去说服。”
林父听得连连点头。
林超然:“是啊。我再说服说服吧。”
张继红坐下,二郎腿一架,一只胳膊搂着林父的肩,扬起另一只胳膊朝林超然和王志挥手。
静之:“老人也像孩子,有些事得反复说服。”
林超然被王志拖走。
林超然:“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一听照胃镜,立刻大声嚷嚷,说他那是老毛病,不值得非往胃里插管子,受那份儿洋罪。”
一间颇体面的饭店包间里,林超然、王志还有另两个,曾和林超然一块儿干过活的返城知青,与对方的三个人在饮酒,用午餐。
静之:“大爷胃疼好多次了,应该再陪他去医院仔细检查检查,并且应该照照胃镜。”
桌上的菜肴不同以往,很是丰盛,在当年算是很高级的一餐。林超然并不开心,强作欢颜,不情愿地碰杯、对饮。
林超然:“昨天吃早饭时还说一定要来的。可夜里,我父亲胃疼起来,我带父亲去医院看了一次急诊,打了一针止疼药,回到家里,睡到快下两点了。医生说那药有安眠作用。他今天早上没醒,我和我母亲都没忍心叫他。结果我母亲也不能来了,再说,孩子若托付给邻居看着,她也不放心。”
王志不时地向他使眼色,唯恐冷场,给客人添酒、夹菜。
静之:“大爷大娘怎么没来?”
林超然被迫与一位客人划拳,输了,不得不饮下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