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块儿走到院子里去,罗一民开了院门。李母率先进了院子,对罗一民指手画脚,大声地嚷嚷。
两人听到了砸门声。
罗一民不知回说了一句什么,惹恼了李父,他朝罗一民举起了木方子。
小厂屋里。李玖偎着罗一民,罗一民一手搂着李玖肩,两人仍在深情地望着提包。
罗一民闪到了李玖身后。小刚从前边往后推姥爷,结果将姥爷推得坐在了地上。
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匆匆走在街上,小刚跑得快,不时停下来等等姥爷姥姥。
李玖大笑,笑罢解释什么。
李父李母都行动起来了。李母慌里慌张地穿鞋,李父则从门后操起了一根木方子。
四个大人、一个孩子都进了屋。
小刚急急地诉说着。
李玖拉开提包让父母看。李母身子摇晃,欲晕倒,李父和李玖从左右扶住了她。
小刚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李玖父亲在磨刨子刃,李玖母亲蜷在沙发上打盹。
李父和罗一民共同用一根行李绳捆扎提包。
那孩子困惑地说:“这家伙,怎么连耍猴的都不看了?”
李玖又找到了一条绳子,指父亲的腰,指罗一民的腰。
小刚:“不看!”跑过去。
人行道上。罗一民和李父一前一后,用木方子抬着提包在走。两人腰间各系了一圈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都系在提包上。
几个孩子迎着小刚跑来,其中一个孩子大声地说:“小刚,前趟街有耍猴的!”
李玖、李母和小刚走在两旁,李母手里拿着长炉钩子;李玖肩上扛着大号擀面杖。
奔跑在路上的小刚。
有路人驻足好奇地看他们。
李玖:“我得去再把大门关上呀!”
他们一行人进了储蓄所。保安手持电棍上前干涉,李父和罗一民只顾从腰间往下解绳子。
罗一民:“你干什么去?”
胆小的人们惊慌躲避,有人甚至夺门而出。
她一边说一边也起身往外走。
李玖解释着什么。
李玖:“我家那是个客人不断的人家,万一偏偏碰上了外人在场,照实说多招人嫉妒?”
一位负责人绕出柜台,半信不信地蹲下,摸提包;罗一民也蹲下,拉开了一段拉链。
罗一民:“说什么不可以?”
那负责人赶紧拎起提包,另一只手往柜台内请罗一民。
小刚:“保证完成任务!”起身跑了。
一名女工作人员拿起一块牌子跑出,挂在门外。牌子上写的是:暂停营业。
李玖:“就照妈的话说,快去!”
李玖上班的街道小工厂。李玖哼着歌回来了,坐在自己的工作台那儿糊纸盒。
罗一民:“别听你妈的!”
有女工不满地说:“还没事儿似的唱呢!”
小刚:“真这么说呀!”
厂长走过来严肃地说:“李玖,没你这样上班的啊,动不动就旷工,还经常迟到早退的,连假也不请一下。没人批准你上午参加活动了,下午就可以这时候才来,这都快下班了!”
李玖:“就说……就说妈和你罗叔叔又吵架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李玖:“厂长,今后我一定改!”
小刚:“妈,那究竟怎么说呀?”
厂长:“我得从今天起就对你严加要求,扣你两个小时工钱!”
李玖:“那好吧。儿子,回家去叫姥姥、姥爷,别说是我的事儿,叫他们赶快来就是了。”
李玖:“扣吧扣吧!应该扣嘛!把以前迟到早退的钱一总都扣了吧!”
罗一民:“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他们,可这时候也不知上哪儿找他们去啊,还是把你爸妈请来吧。”
厂长:“你明明有错,我不得不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还说气话呢?”
李玖:“找张继红他们怎么样?都是特勇敢的哥们儿,那再安全不过了。”
李玖:“厂长,我没说气话。大家看我样子像是在生气吗?我是在高高兴兴地说呀!那什么,厂长,为了表达我接受批评的诚意,下了班我请姐妹们全体吃饭,咱们去最好的饭店,点最贵的菜,行不行?”
罗一民:“怎么也还是能顶点儿事的,除了他们也没人可找呀。”
厂长困惑地看她,又看大家。
李玖:“他们太老了,遇到情况也不顶事儿呀。”
众女工异口同声:“行!”
罗一民:“让儿子把你爸妈找来?”
厂长严厉地说:“不行!”
李玖摸了他头一下:“儿子真聪明,才一年级,这么大的账都算对了!”
一片寂静。
小刚:“要是有一百元的钱就省事了,那三十捆就变成三捆了。”
厂长:“今晚我有事儿!”转脸对李玖请求似的:“玖子,你请客,少了谁也别少了我呀,就改星期天吧啊?”
罗一民:“咱俩去存,一路都不太安全,最好找几个可靠的人保护着。”
李玖连连点头,大声地说:“都听清了,厂长让改在星期天了!”
李玖:“我下午不上班了,跟你一块儿去存,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我太不放心了。”
林超然家住的那条小街。骑着自行车的林超然迎面碰上了静之,下了车。
罗一民点头。
静之:“哪儿去?”
李玖:“今天就得存上,是不?”
林超然:“上班啊。”
罗一民:“我只能住这儿,可钱不能放这儿。”
静之:“糊涂了?今天星期天。”
鼓鼓的提包放在桌上了,看去再多一捆也塞不下了。小刚居中,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紧挨着坐炕沿上,都以望一种神圣之物的目光望着提包。
林超然:“工作方面的事,去一下办公室。你什么事?”
于是李玖往提包里收钱。
静之淡淡地说:“星期一我们学校那件案子开庭,我告诉大爷大娘一下,希望他们一块儿去听。”
他将小刚抱起,走到炕那儿坐下,对李玖说:“快收起来,我看着头晕。”
林超然:“为什么让他们去听?”
罗一民摸了小刚的头一下,极温和地说:“就咱们三个在一块的时候,你愿意叫爸就叫吧。”
静之:“我是那小青年的辩护律师。”
李玖:“叔叔不让叫爸,那你就先别叫爸了,等以后该叫的时候再叫啊。”
林超然:“律师?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需要律师替他辩护?”
小刚:“爸,妈,叔叔们上车走了,我把大门也插上了。”
静之:“非得大人物犯法,才有请律师辩护的资格呀?”
这时,门突然开了,两人吃一惊,看时,是小刚回来了。
林超然:“犯法了就是犯法了,罪行就是罪行,辩护不就是为了轻判吗?都有律师进行辩护,都轻判了,那法律的威严还存在吗?”
罗一民:“别哭别哭,咱俩商量着花。有钱不花,死了白搭,咱争取十年内把它花光!”
静之:“你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回答明白的。咱俩要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我得认认真真地给你上几堂法律学的启蒙课。”
李玖:“才不是呢,你更甩不掉我了!”将毛巾往盆里一摔,反身搂抱住罗一民,哭道,“我高兴的!这么多钱,怎么花呀!”
林超然笑了:“那你以后再启蒙我吧。他们都在家,你快去吧。”
罗一民已在往提包里装钱,见李玖哭了,走到她身边,哄她:“哭什么呀?怕我甩了你?”
静之:“再见。”转身走了。
李玖乖乖走到洗脸架那儿,接了半盆水洗脸;她忽然用毛巾捂脸哭了。
林超然也又骑上了自行车。
罗一民:“又把我手弄红了,快去洗洗脸。”
林超然回味着静之的话:“再见?怎么这么别扭!”
李玖:“咱们一下子顶了三个万元户!”亲罗一民的手,用脸偎,喃喃地说,“还真让厂里那些老大姐说对了,现在看来,确实是我找你找对了,可沾了大光了。”
他骑着自行车兜一个小圈,又追上了静之;静之默默看着将自行车横在她面前的林超然。
罗一民:“全中国还没多少万元户,咱们冷不丁地成了万元户了。”
林超然:“为什么?”
李玖:“干吗不收?一码是一码。”
静之:“为什么非得我替他辩护?”
罗一民握住了她的手:“本来,这钱我是不打算收的。”
林超然:“你们法律上的事我不感兴趣。那些事和我无关。我指的是咱们之前的关系!打算以后跟我说话再也不叫姐夫了?”
李玖将手放在了提包上:“掐我几下。”
静之:“先纠正你第一句话,不管一个人对法律常识感不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可能因为某件事被推到法律面前。别忘了你就差点儿被判刑,你在报上发表那篇文章,也就等于你的自我辩护书。至于以后再叫不叫你姐夫,那完全取决于我高兴不高兴。高兴时才叫。”
罗一民:“不知道。”
林超然:“今天不高兴了?”
李玖:“是我在你的梦里,还是你在我的梦里?”
静之:“往这儿走的时候还挺高兴来着,见了你的面反而不高兴了。”
罗一民伸手摸钱,拿起一捆,正看反看。他将钱放下时,李玖坐在了他对面。
林超然:“你跟我说话什么都不叫了,我心里很别扭!”
屋里只剩下罗一民和李玖了,两人谁也不看谁,都只看着桌上的钱。
静之:“咱俩说了这么多话了,你一句也不问我伤口怎么样了,我心里更别扭!”一说完又想走。
小刚:“叔叔,我送你们!”
林超然拽住了她:“伤口怎么样了?”
拿提包的男人又走回桌前,将提包放钱上。
静之:“我正是这边肩膀受的伤。”
秘书:“对对,提包留下,给你们了,不必还。”
林超然立刻放手了。
李玖:“那什么……你看这……把你们那提包借我们吧,一准还。”
静之:“我对非主动性的关心不愿回答。”
秘书回头。
林超然:“你上了大学以后,怎么……怎么反而变得刁蛮无礼了?”
李玖:“等等!”
静之笑了。
秘书:“不必送。”向另外两个男人示意,三人朝门口走去。
林超然:“笑什么?我在严肃地批评你!”
罗一民:“我……腿也抽筋了。”
静之:“那是因为,以前的你,自以为永远拥有批评我的特权,一旦面对反批评,还很不适应。林超然同志,您要对新的问题感兴趣,要适应新的情况,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对我诲人不倦、三娘教子的时代,基本上一去不复返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那就是,何静之不断督促林超然追赶上社会发展的时代。”
他要往起站,却站不起来。双手撑住椅子边使劲儿,还是站不起来。
林超然:“少跟我贫!为什么只希望我父母去听,却不问问我想不想去听?”
罗一民:“我……送送你们。”
静之:“你刚才已经说了你不感兴趣,幸亏我没问,否则多丢面子?”
秘书:“那,我们可以走了。”
林超然张口结舌了。
小刚:“我也数来着,是三十捆儿。”
静之:“再说星期一你得上班,怎么会为了关心我的表现就请半天假呢?”
李玖:“我跟着数过了,没错儿。”
林超然张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罗一民木讷地说:“不,不了。”
静之:“超然同志,那么,我又得说再见了!”
秘书:“钱都在这儿了,三十捆儿,您要不要自己再点一下?”
她第二次转身走了。
罗一民这才回过了神:“啊?”
林超然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忍不住大声地说:“罗先生!”
热水沏在茶杯里,茶叶翻滚。袁玥家里。林超然和袁父坐在茶几两旁,袁玥沏完茶,坐在两人斜对面的椅子上。
罗一民仿佛聋了。
袁父:“星期天还让你到家里来汇报工作,没什么意见吧?”
秘书活动着手腕说:“罗先生。”
林超然:“您如此关心我的工作情况,我心里只有感激。”
秘书放下了最后一捆钱,满满一桌面的钱,整整齐齐三层,壮观。
袁父:“你是我举荐的干部,我当然要关心你的工作情况啰。说说吧,怎么样的一个难题?”
小刚:“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林超然:“我们知青办收到了一封群众来信。写信的人虽然是知青的母亲,但也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我们觉得,单单以返城知青政策对待这件事是不够的,可具体应该怎样回复这样一封群众来信,我们也拿不准。所以,特别希望能听到您的看法。她家情况都写在信中了,您一看就明白……”
桌面上的钱又摞到了第三层。
林超然从军挎包里取出信,双手递向袁父。
小刚从里屋探出头,也盯着桌面看,并且也小声数:“十四、十五、十六……”
袁父接过,表扬地说:“都是副处级干部了,还背着当年知青时的挎包,保持一种朴素的青年干部形象,很好嘛。能很负责任地对待一封群众来信,更好嘛。”
十捆钱已在桌面上摆满一层,秘书开始摆第二层:“十一、十二、十三……”
林超然:“谢谢您的表扬。”
李玖瞪着桌面。
袁玥这时替父亲取来了眼镜。
罗一民瞪着桌面。
袁父戴上眼镜,一边看信一边又说:“不是表扬,是敲警钟。你要记住,如果以后听我对你说的话像是表扬,那实际上都是敲警钟。千万别学有些人,即使刚刚当上副科长,说话的腔调都立刻变了,给人一种开始不说人话的感觉了。”
秘书开始从提包里往外取钱,一捆捆放桌上,口中同时说:“一、二、三……”
林超然:“我向您保证,绝不会那样的。”
李玖:“行!行!我说行也等于行!”
袁玥:“你喝茶。”
秘书:“罗先生,共三万元。全都是十元的面值,每捆一千,共三十捆。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咱们也别拆捆细点了,行不?”罗一民呆得说不出话。
林超然端起茶杯喝茶。
罗一民眼睛瞪大了,满满一提包成捆的钱!
袁父却摘下了眼镜,头往后仰在沙发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夹提包的男人将提包放椅子上,嗞的一声拉开拉链。
袁玥:“爸,这么快就看完了?”
李玖这才将碗筷拿走,之后坐在炕沿那儿看着。
袁父:“没看完。这种信,我看不下去。”
罗一民:“听人家的,腾空。”
林超然不由与袁玥交换担心的目光。
夹提包的男人:“不行,桌面得腾空。”
袁玥:“爸,看不下去,也还是应该看完。要不,您怎么向林主任提建议呢?”
李玖也不将碗筷拿走,只摞在一起,往旁边一放,用手绢擦了擦桌子,之后闪到罗一民身后。
袁父:“那是。”又戴上眼镜看起信来。
秘书:“是的,是的,荣幸之至。”
袁玥问林超然:“我父亲在练书法,想看看他的字不?”
李玖偏大声地说:“那是。演员的脸嘛。这么近地看一位演员的脸,全中国能有几个幸运的人?”
袁父:“别现我的丑。”
罗一民小声地说:“今天你可给我长了脸了。”
袁玥:“他还能笑话您呀?再说您写得挺好的。”
李玖不情愿地走到了外屋,她的脸成了个半花脸。除了罗一民,另外三个男人都忍不住笑看她,这使他们的样子也挺可笑。
于是林超然起身,跟随袁玥走到了办公桌那儿。袁玥从书架中取出一幅裱好的字展开给林超然看,同时耳语:“别担心,有我呢。”
罗一民:“不行。”
林超然瞥着袁父问:“他为什么说看不下去?”
李玖:“等会儿。”
袁玥:“我也不知道。夸夸他的字,大声点儿。”
里屋。李玖在用纸擦脸上的脂粉,听到罗一民叫她:“李玖,出来收拾一下桌子。”
林超然:“我不懂书法。怎么夸?快教我。”
秘书收起协议,朝夹着大帆布包的汉子一摆下巴,那汉子也跨上前来。
袁玥:“你就说,哎呀,这字太见风骨了,文如其人,真是一点不假呀……”
两臂交抱胸前的汉子,跨上前来,向罗一民双手奉上了一支签字笔;罗一民接过,签上了自己的名。
林超然张张嘴,显然说不出口。
秘书:“笔。”
袁玥:“谁都喜欢夸,别不好意思。他一只耳朵在‘文革’中被打聋了,大声点儿。”
罗一民:“那好,我就签,我就收。在这儿签是吧,可没笔呀。”
林超然又张张嘴,还是说不出来。
秘书:“别误会别误会,您千万别误会。商业之道,讲究丁是丁,卯是卯,一切都落实在纸上。”
袁玥急得跺了一下脚:“别失去机会!”
罗一民:“说来说去,是不太相信我的口头表示啰?”
袁父却又开口道:“我看完了。”
他从文件包中取出两页纸,又说:“您把名签这上边了,将钱款收下了,我们的任务才算彻底结束了,不是也避免以后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吗?”
林超然和袁玥走回到了袁父跟前,都有些担心地坐下。
秘书:“但是,如果您不接受,我们董事长心里会同样感到不安。他指示我们,一定要尽早将补偿金送给您。否则,他就要亲自送了。那么一来,我们当下属的,不是太惭愧了吗?”
袁父:“终于看完了一封看不下去的信。”
罗一民:“我当时一再表示过,补偿金我就不接受了。因为,我和程老先生之间,我们的关系,有一些特殊性。接受补偿金,反而会使我心里多一份不安。”
袁玥:“爸,他觉得您的字特好,够得上书法家的水平。”
秘书:“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不但我知道,连程老先生也知道,所以他挺感激你的带动作用的。但是,您还没接受拆迁补偿金,所以呢,也就不能算手续完毕了。”
林超然:“特见风骨。文如其人,这话真不假呀。”说得极难为情。
罗一民:“您搞错了吧?那少数人里可不应该有我。我是第一个配合你们签约的人,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呀。”
袁父:“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多么值得学习的人,但风骨嘛,的确还是有一些的。几年前,逼我写伪证,诬陷别的老干部。那种事,我是宁肯把牢底坐穿,也断然不为的。”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放下信,背手踱步。
秘书也舒了一口长气,慢条斯理地说:“罗先生,我们冒昧打扰,是因为这样的事由。你们那条街道的拆迁户,大部分都与我们办理完毕手续了,只有少数人还拖着,这使我们的工作很被动。”
林超然张大嘴却极小声地问袁玥:“还怎么夸?”
筷子终于从罗一民手中落下,他舒了一口长气。
袁玥耸肩,摊手。
秘书:“没见笑。您慢慢解决,常有的事儿。今天可真热!”掏出手绢擦脸,他脸上也确实淌着汗。
袁父站住了:“你俩在小声说什么?”
他尴尬地说:“别见笑,手抽筋了。”
袁玥:“爸,他刚才说,他特敬佩您。”
他想把筷子放下,无奈刚才太紧张了,手指竟松不开了。只得用另一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
林超然:“是啊是啊,我打心眼儿里……”
罗一民:“没什么,刚吃完,我正要收拾碗筷。”
袁父:“林超然,你别奉承我!”
秘书:“在吃饭是吧?打扰的不是时候,请多见谅。”
林超然惴惴不安了。
李玖起身,拉着小刚躲入里屋去了。
袁父走到了他跟前,面无表情地说:“那个高老师的事,你别管了。凭你一个小小知青办的副主任,想管那也管不成。”
罗一民:“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又对李玖说,“还不带他进里边屋回避一下!”
林超然失望地呆了。
小刚:“我妈今天得鼓励奖了!”
袁玥的表情也顿时沮丧了。
李玖:“啊,是的是的。刚演出完,还没来得及卸妆呢。”
袁父又开始踱步。
秘书:“敢问罗夫人,是演员?”
林超然和袁玥只有默默地看着他。
小刚:“她是我妈。”
袁父站到了袁玥身边,命令地说:“坐我桌子那儿去!”
秘书:“这位……是夫人?”
袁玥默默坐过去了。
罗一民点头。
袁父:“看那种信,恼火、同情、惭愧,我们这种人,太对不起高老师那样的人。她的事,我管了,一管到底!”
秘书:“让我们好一顿找,幸亏碰到了您儿子,才把我们带到这儿。我可以坐下说话吗?”
林超然和袁玥都喜出望外地笑了。
罗一民点头。
袁父:“女儿,桌上有笔有纸,我说,你记。替我整理一份建议,明天亲自交给新来的市委书记同志。”
秘书:“罗先生,还记得我吧?”
袁玥:“爸,我是您女儿,那不好吧?”
罗一民和李玖大为吃惊。罗一民迅速从桌上抓起了三双筷子,当成刀似的握着。
袁父:“没什么好不好的。你亲自交,市委书记会看得更快,那么批示也就快。高老师家的困境,理应尽快得到解决。”
进入三条汉子,为首的是程老先生的秘书,后两人中,一人拎一只大帆布兜,看上去挺沉的。三人都西装革履,系领带。但比之于文质彬彬的秘书,另两个男人看上去都很有块儿,像保镖。拎帆布兜的进门后也不将兜子放下,反而往腋下一夹。另一个,威严地往他旁边一站,交抱双臂。
走走停停,越说越激动的袁父。
李玖:“以前不算,现在你敢说你不幸福?摊上一个好老婆那就是全地球男人的第一大幸福!”门忽然开了,小刚回来了,大声地说:“妈,来客人了,找我爸的。”又对着门外礼貌地说,“三位叔叔请进!”
飞快地记录的袁玥。
罗一民:“幸福就我这种命吗?”
望着袁父,认真听他每句话的林超然。
李玖举起了手:“打你!你说你,也根本没追求,娇妻爱子的,一并都有了!还整天不知足!你是不是幸福得胡说八道呀?”
骑着自行车,心中愉快,如沐春风的林超然。
罗一民:“你还是先把脸洗洗行不行?我看着眼乱,像面对一个大花脸!”
林超然的目光被什么景物吸引,他将车速慢了下来,终于刹住,一脚着地,望着不走了。他看到有一名油漆工,正站在木架上,描刷法院的大徽标。
李玖:“现在你还不承认他也是你儿子的话,那你简直就是混蛋一个!而且他们的老婆肯定也没我漂亮!而且咱们虽然失去了一处破门面房,以后的住房条件却会得到改善。”
庄严的法庭。法官及书记员一干人等已就座,旁听席座无虚席。
罗一民:“现在还只是你的儿子。”
法官:“下面,请辩护人为被告进行辩护。”
李玖:“问题正在你无家可归了。表面看,你比他们更惨了点儿。但他们的儿子肯定都没咱们儿子这么聪明……”
静之从辩护席上站起,从容不迫地说:“尊敬的法官,原告代理律师,首先我坦率承认,我也是受害人之一,我的左肩,也留有被被告所刺的伤疤……”
罗一民:“我现在不但失业了,而且还无家可归了,我怎么就没理由抱怨?”
法官等极为诧异,听众席上也响起一片诧异之声。
李玖:“别一点儿小事就抱怨!再抱怨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张继红他们有理由抱怨,你没啥理由抱怨。”
听众中的林超然,他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静之。
罗一民:“他把包子泡水里了,还叫我替他吃完,你说啥感觉?”
静之:“我和我的老师同是受害人。我的老师并不放弃作为原告的起诉权,却鼓励我作为被告的辩护人,这起初使我很不理解。当我了解了被告的成长史,并走访了被告的亲人、邻居、中小学老师和同学,我开始理解了。尤其是,当我和我的一个亲人就此事交换过看法以后,我更加理解了。我的那一位亲人,是我所十分敬爱的。他说‘不就是一个小无业青年吗?有什么必要替他进行辩护?’”
李玖:“亲爱的,啥感觉?”
林超然感到了意外。
小刚:“那我出去玩儿了。吃不了啦,爸替我吃了这半个吧!”把半个包子往罗一民碗里一放,跑出去了。
一个个认真倾听的听众。
李玖:“别刨根问底儿了,吃饱了就出去玩儿。妈下午还上班,趁午休这会儿要跟你罗叔叔商量点儿事!”
静之:“他还说‘辩护不就是为了使他的罪行得以减轻吗?犯罪就是犯罪了,如果替每一个罪犯都进行辩护,那又怎么能维护法律的威严?’而我要强调指出,即使此时此刻,那个因为刺伤了我和我的老师,因而站在被告席上的青年,他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罪犯。要等到法官宣读完毕对他的判决,法锤落下,他才成为法律概念上的罪犯。在这一点上,人人平等。现在,我已经与被告之间达成了共识,他以完全的信任委托我替他进行辩护。我的委托人原本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在他五岁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他的父亲当年由于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刑入狱,没有经过今天这样的公开审判,没有人替之辩护,也被剥夺了自我辩护的权利。这位不幸的父亲后来冤死狱中,这是我的委托人直至粉碎‘四人帮’以后才获知的。而他的母亲,当年受政治压力的迫使,与他的父亲离婚了,不久也自杀了。这使我的委托人当年成了实际上的孤儿。他在孤儿院度过了四年的成长期,九岁才被舅舅从孤儿院接出。可舅舅当年是极不情愿地对他担起抚养责任的,并且因为他母亲的死而怨恨他的父亲,又由于对他父亲的怨恨而迁怒于他。连他的舅舅,当年也经常斥骂他‘狗崽子’。我的委托人后来的成长期饱受各种歧视,那种歧视不仅经常发自同代人,也经常发自成年人。我的委托人,他的成长期,比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在人间》里所描写的情形还不如……他自卑,从小就背负了有罪感的沉重十字架,没有同情和亲情来温暖一下他幼小的心灵。”
两个大人一时都被问住了。
被告席上,那犯了罪的青年,双手捂脸,无声哭泣,哭得伏在了栏杆上……
小刚左看看妈,右看看罗一民,又问:“那,我到底该什么时候叫,谁管这事?”
听众席中,有人流泪了。
李玖:“那不一定!”
林超然不看着静之了,高高地仰起了脸。
罗一民:“那当然!”
静之:“请法官原谅我的辩护词的冗长,不要制止我……”
小刚:“妈,是不是非得你们结婚了我才能叫罗叔叔爸呢?”
法官:“本庭允许你充分进行完毕你的辩护。”
李玖抚胸口:“现在好多了。刚才那种忽然的幸福感,就像一百年没打上来的一个大嗝儿!”
看得出,连法官也很动容。
罗一民:“唉,我这命!”
静之:“我要援引俄国伟大的作家托尔斯泰对高尔基说过的话……他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在人间》,见到高尔基时还是忍不住又流泪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上帝啊,你没有成为罪犯,反而成了作家,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啊!’我的委托人,他多么希望同样的奇迹也发生在自己身上呢!他热爱绘画,一心想要考取黑大艺术系美术专业。连续三年,他的绘画专业成绩都过了录取分数线,但文化课的成绩却考得一年不如一年。本届文化课的部分题目,由我的老师所出。所以,这一个对人生绝望到了极点的青年,将我的老师视为报复对象了。事发当日,他喝了一些酒之后,更加丧失了理智。鉴于他认罪态度良好,我请求法官,对我的委托人予以从宽判处……”
她说罢,也捧住罗一民的脸,鸡啄米似的连亲几下,罗一民脸上也留下了重叠的口红印。
听众席上,一张张沉思的脸,不少人脸上有泪痕。
李玖:“我是说,不但替你感到幸福,这会儿连我自己也幸福得不行!满心房的幸福往外溢!真不行,我也得亲你几下!”
坐在林超然旁边的一个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罗一民喝一口水,奇怪地说:“没汤你也觉得不行吧?”
林超然掏出手绢塞给他。
李玖:“我这正吃着呢你让我先洗脸?不是怕你俩饿吗?”放下了刚拿起的包子,连说,“不行,不行。”
那男人:“我是他舅舅。”
罗一民:“你把脸先洗洗行不?穿这么一身,脸弄成那样,光天化日地就敢往这儿走,没吓着人?”
林超然抓握了他手一下,不无自豪地说:“我是辩护人说的那个,她敬爱的亲人。”
她捧住儿子的脸,鸡啄米似的连亲几下,儿子脸上留下了重叠的口红印。
原告代理人:“法官,诚如被告辩护人所述,被告的成长过程实有令人同情的方面。但是,我们都明白的,一个人的犯罪行为,通常是由两种因素导致的。一是主观,一是客观。就本案而言,本人认为,使被告犯罪的因素,不能完全归于客观。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十八岁,他属于具有行为自主能力的成年人了。而且,也正如被告辩护人所言,被告的犯罪动机是出于扭曲的报复心理。并且此种报复心理,在其喝了一些酒之前就已经形成了。故我方反对从轻判处。因为从轻判处,将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会使类似的犯罪人以为,他们的犯罪行为主要不应由他们本身负责,而似乎应该由时代负责。基于这种对法律严正性的考虑,我方恰恰要求严判。因为只有严判,才能对全社会类似的犯罪潜伏者,起到应起的威慑作用。”
李玖:“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我儿子咋这聪明咋这会说话呢!一民,你说你命多好呀,这么聪明的儿子,这么漂亮的老婆,呼啦一下你全有了!妈得亲你几下!”
法官:“辩护人,有什么要反驳或补充的吗?”
小刚:“罗叔叔不惹妈妈生气了,妈妈整天就高高兴兴的了,就更爱我了。”
静之:“有。”
李玖:“气我是不是?我打你!”举起了巴掌。
法官:“请讲。这一次,我要限制你的发言时间,不得超过十分钟。”
小刚:“还是应该感谢罗叔叔。”
林超然不再望着静之,抬起手腕,低头看表。
李玖:“美的你!倒是也卖汤,我怎么往这儿送?儿子,重说一遍,应该感谢谁?”
静之:“本人认为,法律对社会的作用,不在于威慑这样的人或那样的人,而在于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以及公民生活的安全。判决是以法律的名义对社会进行的特殊教育。既曰教育,便有效果如何的问题。有因才有果,无好可言的‘文革’时代,即不但完全改变了,而且严重伤害了一个青年的成长期,这是因为我的辩护,意在提醒法官量刑时考虑到因果之间确有不容忽视的必然联系。所以,我也只不过要求从轻判处,而并没有要求无罪释放。这证明,在我们所依据的法律理念中,是并不回避被告犯罪的主观责任的。而对方要求严判,却是根本忽略了客观因素。如果按照对方的威慑思维来从重判处,那么连冉·阿让也丝毫都不值得同情了,芳汀也不值得同情了,雨果更显得迂腐可笑了,我们可能就没有《悲惨世界》可读了。而沙威,倒似乎更可敬了……”
罗一民:“要是有汤就更好了。”
听众席中有人喊:“还有苔丝!”
李玖:“关他屁事儿!是妈一演完节目就买了拎来的!”
“多给辩护人一点儿时间!”
小刚:“感谢罗叔叔。”
“辩护人,你还有两分钟!”
李玖:“应该感谢谁?”
听众席中人有些骚乱。
小刚:“好吃。”
林超然:“静之,抓紧时间!”
李玖:“儿子,包子好吃不好吃?”
静之这时才发现了林超然;惊讶,随即朝他点头。
张继红他们那个街道小工厂。罗一民、小刚和李玖也在吃饭。李玖没换衣服,也没卸妆,下身穿的是一条绿裤子。三人吃着大包子。桌上放着暖瓶,每人面前一碗白开水。
法官敲了一下法锤,大声地说:“肃静!”
曲主任:“诸位,现在本主任宣布,从今天起,如果没有别的更重要的工作,以高老师的事为工作中心,大家要通力配合副主任,包括我在内。”
静之:“普遍的良心是法律的基础,良心就是良好的心。我们人类良好的心要求我们的法律,在进行判决时不能将因果完全分开,就本案而言,将因果分开尤其不符合我们良心的情理感受。”
林超然:“昨天,高老师往我家送了一个大西瓜。”
林超然:“说得好!”站起大鼓其掌。
小姚:“全看林副主任的游说能力了。”
一名法警快步走过来,将他从座位上请了起来。
孙大姐:“估计,那一撇也有门儿,只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青年的舅舅替他求情:“他是辩护人敬爱的亲人。”
老刘:“现在,八字有一撇了。”
法警一言不发地往外推林超然,而他扭头激动地望着静之。
他缓缓放下了电话。曲主任等四人全都高兴地望着他,他说:“她父亲约我星期日到她家去。”
法庭门外。林超然向法警认错:“请原谅,请原谅,我知错了,绝不那样了,让我在门口再看一会儿行不?就一会儿,我可是请了半天假来的!”
林超然:“我们主任让我替他说,知青办全体同志都感谢你!”
法警:“那你不许再回到听众席上了,只许站在门口。”
曲主任:“加一句,知青办全体同志都感谢她。”
林超然:“谢谢,谢谢。”
林超然:“行,行,谢谢你把时间都替我定下来了。还要再说那句话,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法警:“因为你是辩护人敬爱的亲人,我可是破例啊!”将门开了一下。
曲主任出现在里外屋门口,示意大家安静。
林超然闪入,贴墙站在最后边。
林超然接过了电话。
原告代理人:“法官,我对辩护人动辄引用作家的话和文学作品的辩论方式表示不满!”
她捂住电话,对林超然小声说:“是袁秘书,找您。”
法官:“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禁止那样,所以我无权禁止。但我给予你同样的权利。”
小姚抓起了电话:“对。是知青办。在,您稍等。”
原告代理人一愣。
电话响了。
林超然觉得好笑,微微一笑。
老刘:“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也不只顶过你,还顶过主任呢!”不客气地接过小瓶,往自己饭盒里拨辣酱。
站在他身旁的法警:“不得再出任何声音啊!”
林超然:“敢顶头儿的人,一般都能吃辣的。”
林超然:“绝不了。”
老刘:“你怎么知道?”
原告代理人侃侃而谈。
林超然走到了老刘跟前:“你肯定不怕辣,拨点儿。”
静之侃侃而谈。
孙大姐:“你说晚了,我快吃完了。”
林超然眼中的静之,一忽儿变成了凝之了,一忽儿又变成静之了。
小姚:“不了,谢谢副主任。”
林超然晃晃头,退了出去。他沉思着踏下法院的高台阶,在一级台阶上缓缓坐下去。
林超然想了想,拿起小瓶走到了外间,问:“孙大姐,小姚,能吃辣酱不?”
休庭了,人们涌出法院的门,一双双脚从林超然身边踏下台阶。
曲主任往他饭盒盖上拨了些辣酱,将小瓶放在桌上,又小声说:“就说你带的,问老刘他们要不?”说完,走回自己桌子那儿坐下,接着吃饭。
台阶静空片刻,静之的脚踏下了台阶。她穿的是一双半旧的黑布襻鞋,没穿袜子。
林超然:“来点儿。”
静之的脚在林超然身边站住。
曲主任拿着一小瓶辣酱走到林超然桌旁,小声地说:“能吃辣的不?”
她也缓缓坐了下去。
知青办。五人分别在两间屋里吃午饭:老刘等三人在外间,林超然和曲主任在里间。
她和他都向对方转过了脸,两人互视着,都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