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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二十八章

林父:“我在你们几个孩子眼里就那么厉害?”

林超然:“真的。”

林超然:“对。门一响,我们听出是你下班了,就不敢嘻嘻哈哈地闹着玩了。”

林父:“那叫聪明?亏你想得出来,你小时候真的那么怕我?”

林父:“当年我一路往家走,耳边那声音一路劝我,句句都批评我不对,说一个让儿女害怕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到家门口了,我的气也消了。再回忆回忆那声音,哪儿是别人的声音,明明是我自己的。所以进了家门,我装没事儿似的,连审问都没审问你一句,是吧?”

林超然:“其实,也算挺聪明的。”

林超然笑着点点头。

林父:“我往家走的路上,耳朵边好像有人在悄悄对我说……你看你这个父亲,你在儿子眼里怎么是个霸王爷似的呢?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把那么小一粒玻璃碴儿黏在玻璃刀头上,那是容易事吗?他如果不是太怕你了,他会不敢承认吗?他那小脑袋瓜里,会憋出那么一种并不聪明的法子骗你吗?”

林父:“以后我脾气改多了吧?”

林超然:“为什么却没打我呢?”

林超然又点头。

林父:“对。”

林父:“总体来说,我还算是一个好父亲?”

林超然:“你想等我回到家,拽过来,按倒掀翻就暴打一顿。”

林超然:“不是算,本来就是。”

林父:“你说你小时候有多能鼓捣啊!我哪儿会知道呢!前街的人家请我去帮着切块玻璃,结果我把人家的整块儿玻璃糟蹋了,还划破了自己的手。当时我以为我自己把玻璃刀弄坏的,心里那个懊糟。后来想,不对。我一向是把刀头朝上放套里的,从套子里取出来时是反放的,肯定有谁动它了嘛,你妈不会动,你弟你妹都不知我放哪儿,那除了你动还有谁?我气的呀!什么叫七窍冒烟,当时我就气成那样。”

林父也笑了,笑得甭提多欣慰。

林超然:“我想用捡来的废玻璃做三角板,也为同学们做,可用得不得法,一使劲儿,那粒金刚石掉了。那么小,趴地上,瞪着两眼满地找也没找着,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就用胶水往刀头上粘了一小粒玻璃碴儿……”

林母来到了病房,林超然起身,将椅子让给了母亲,走到窗前,从瓶子里抽出蔫了的花枝。

林父:“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弄坏我那把玻璃刀子的事了,你还记得吗?我这辈子,就买过那么一次便宜东西。小日本投降那年,在八杂市买到的,德国货,刀头上镶的那叫金刚石,切起玻璃来那叫快,别人都说买值了,可你却偷偷给我搞成废物了……”

林母坐下后,问林父:“你们父子刚才在聊什么?”

林超然忧伤地点头。

林父:“我在跟他提我那把玻璃刀的事儿。”

林父:“儿子,你也放心,爸不会这么早就死的。我还不到七十岁,还没活够呢!信爸的话啊……”

林母:“还好意思提。那么禁使的一把玻璃刀,你那双笨手,居然就能把它使坏了。”

林超然:“怕。”

林父:“儿子,听到了吧,实情我都从没告诉你妈!”

林父:“怕我死?”

林超然:“妈,当年是我偷偷使坏的。”

林超然:“爸放心,您的病倒不重,只不过是胃溃疡。医生说好好在医院调理几天,动一次手术就会彻底治愈的……我不是没经历过嘛。”

林母:“我哪儿有心思为你们爷俩断当年那桩案子。他爸,我给你抻了点儿面片,吃点吧?”

林父:“发蒙了,我的病很重?”

林父:“不想吃,胃里总是胀胀的感觉。”

林超然:“这我不清楚,等继红来了您问他吧,前天您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脑子都发蒙了,一切手续都是继红他们办的。”

林母:“还是多少吃几口吧啊?越什么都不吃,胃里越会那样,坐起来,我喂你吃点儿啊。”

林父:“那也是贵,贵多少?”

林父顺从地坐了起来。

林超然:“爸,这也是很普通很普通的单间,贵不了多少钱的。”

林母喂林父吃面片,林超然深情地、默默地看着那情形。

林父:“这是高干的优待,我可享受不起,明天就把我调到普通病房去!”

一扇扇病房的窗推开了,有病人伏在窗台倾听。

林超然:“继红他们的意思,都说为了来探望您方便,听他们的吧。”

林父那间病房的窗外。张继红、王志、罗一民、杨一凡,还有另两名返城知青,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乐队,破旧的手风琴、扬琴、口琴、笛子、箫,倒也合奏得挺好听。居然还有人像模像样地指挥。

林父:“怎么还把我弄到单间里了?”

林超然坐在病房里拉二胡。

野花插在玻璃瓶中,摆在窗台上。这是一个明媚的上午,阳光照入小小的单人病房,林父躺在病床上,林超然坐在病床边,跟父亲小声说着话。

林父靠坐在病床上,很享受地听。

慧之呆住,接着,低声哭了,双拳直往静之身上擂:“你骗我,你说一般性住院!我以为没什么大事儿,才采了那么多野花……”

林父忽然大声地说:“超然!”

静之:“情况很不好。胃癌,晚期。吐血了,现在还昏迷着……”

林超然停止了拉二胡。

慧之:“来了这么多人呀,大爷怎么样?”

林父:“我想刮刮胡子。”

慧之却匆匆走来,手持一大捧野花,静之起身迎上去,接过了花。

林超然:“爸有这心情太好了,我替爸刮。”

静之:“罗一民告诉的杨一凡,我也给慧之打了电话,她正忙,估计今天是没空儿从江北过来了……”

林父:“刮脸刀我让你妈给带来了,在抽屉里。”

林超然已泪流满面。

林超然:“我去打热水。”林超然拿着盆走出。

静之握住了林超然一只手。

林父头在床尾,枕林超然双膝上;林超然坐在椅上,双膝并拢,用安全刀片仔细地为父亲刮胡子。

张继红也走开了。

林超然用热毛巾替父亲擦脸,之后将小圆镜递在父亲手中;林父左照右照,表情显得满意。

静之紧挨着林超然坐下了。

林父:“扶我起来。”

张继红:“你陪他坐会儿。”

林超然扶起了父亲。

静之走过来。

林父:“扶我到窗口。”

张继红向静之招手。

林超然替父亲穿上拖鞋,扶父亲走到窗口。

李玖也走开了。

林父一手扶窗台上,伟大领袖似的摆摆手。

张继红又对李玖说:“你也一边去。”

窗外的知青们停止了演奏,一起望他。

罗一民走开了。

林父一抱拳:“孩子们,谢啦谢啦!光嘴上说谢不行,得有行动是吧?我也要为你们唱几句什么,那才显着谢的实在是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给你们听听?”

张继红对罗一民说:“让他静会儿。”

知青们摇头。

他将杨一凡那么搂着走了。

林父:“那,《咱们工人有力量》?”

王志走了过来,搂着他肩,耳语:“一凡,陪我出去待会儿,听话啊……”

知青们摇头。

杨一凡:“我要给大爷画一张油画遗像,用坦培拉尼画法,就是用鸡蛋黄调油彩……”

林超然:“爸,您不必的。”

林超然呆呆点一下头。

林父:“我这会儿不是高兴嘛!有了,我在西北时学过几句秦腔,就唱秦腔给你们听听!”

杨一凡走过去问:“营长,有大爷的近照吗?任何一张都可以。”

他酝酿了一会儿感情,高声唱起了秦腔。

罗一民狠瞪她一眼。

天黑了。林超然他们曾做过饺子的那排砖房,有一扇窗亮着灯。

李玖:“不打借条都行!”

屋里。罗一民扎着围裙在切什么肉食,李玖则坐在破椅子上,脚搁在炕沿上。炕沿上摆着小半导体,嗞嗞啦啦地在播姜昆与李文华合说的相声《照相》。

罗一民走到了他跟前,也小声地说:“超然,咱用最好的方法治,花多少钱不是问题!我银行里存着三万元呢,随用随取!”

罗一民:“别听了,嗞嗞啦啦地噪耳朵,都听多少遍了啊!”

林超然六神无主地坐下。

李玖:“那也爱听!”

张继红将林超然拥向对面的长椅,小声地说:“坐下。现在你是你妈主心骨,她哭可以,你得忍着点儿……”

罗一民:“好好好,宝贝儿听吧,听吧。”

何母:“你岳父过会儿就来……”

李玖大声地说:“爱听!”

林母伏在何母身上哭了。

罗一民:“我说了,爱听那就听吧!”

林母:“你爸他……太能忍了!……他怎么,那么能忍啊!”

李玖关了半导体,走到了罗一民跟前,深情地看看他说:“我更爱听你叫我宝贝儿。”

林超然:“妈……”

罗一民:“为了亲自做一顿你最爱吃的炒肝儿,我跑一家回民小馆儿去学了半天。”

张继红:“到医院都已经昏迷了,在抢救……”

李玖:“不是回民买不到这些,你能耐不小,怎么买到的?”

林超然:“我父亲怎么样?”

罗一民:“咱们知青战友中不是也有回民吗?求他们帮着买的。”

林超然匆匆而至,张继红迎上去。

李玖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真爱你!”

医院急诊室门外,何母搂着林母坐在长椅上,张继红、王志、罗一民、杨一凡、李玖、静之都站着,却互相无语。

罗一民:“是我真爱你。”

林超然骑着自行车朝医院飞驶而来,由于刹车太猛,摔倒了。

李玖:“再说几句吧!”

邻居一位大娘走出家门,走到他身旁,怕惊着他似的,轻声细语地说:“超然啊,快去医院吧。你爸今天上午吐血了,你妈吓哭了。院里男人们都上班了,是几个女人和半大孩子,帮着把你爸送医院去了……”

罗一民:“再说什么?”

林超然扶着自行车站在家门前,门锁着。

李玖:“宝贝儿呀。”

曲主任:“回家吧。以后的几天别来了。”

罗一民:“那种话像味精,不能往感情里多加的。”

林超然绝望的孩子似的:“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李玖从背后搂住了他腰,撒娇地说:“你很少说。咱俩的感情之中鲜味儿不够,再多加点儿嘛!”

他放下话筒,同情地看着林超然。

罗一民:“别闹,我这掌刀呢!”

曲主任终于得到了话筒,替林超然说:“过会儿再打来……”

李玖扭动身体:“求你嘛!”

声音大得曲主任也听到了,他想从林超然手中拿过去话筒;拿不过去,林超然的手仿佛与话筒粘住了。

罗一民:“好好好,宝贝,看看外屋煤油炉里的油够不够,不够添满,一会儿还要为你炒个葱爆羊肉,得用大火。”

话筒传出张继红的声音:“超然!超然!你说句话!”

李玖:“不行!第一句你带儿音了,刚才那句没带儿音,不合格!带儿音的听着才够味儿,重说!”

知青办。林超然握着话筒,像石头人。

罗一民:“唉,我的命啊!女人可真是的,她爱你你不爱她,她变着法儿折磨你。你被折磨得终于爱她了,她还是变着法儿折磨你!”

他捂住话筒,他蹲下哭了。又说:“我详细问过医生了,据医生说,估计……已经全面扩散了……”

李玖:“这是幸福的折磨,你心里受用得很!快,再那么叫我一次,带儿音的!”

张继红出语困难地说:“超然,我在医院门口。大爷的病历什么的在我手上了,我详细地问过医生了……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是癌……最恶性的那种……”

罗一民:“宝贝儿,亲亲爱爱的宝贝儿,别闹了啊?照我的话去做!”

医院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那儿,张继红在打电话,表情从没见过地凝重。

李玖又很响地亲了他一下,到外屋去了,片刻进入,说:“满的,够用。”

又下雨了,秋雨,淅淅沥沥的,满目秋凉景象。

罗一民:“那你剥葱。”

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不止……

李玖乖乖坐下剥葱。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说:“哎,宝贝儿,今天我整理旧物,发现了当知青时的日记,念几段给你听啊!”起身翻挂在墙上的书包。

又是卖烟的借给他打火机用。

罗一民自言自语:“宝贝,宝贝儿,宝贝,宝贝儿……”他摇头苦笑。

外边。小烟亭那儿,林超然买了一盒烟,迫不及待地撕开,叼上一支后,照例没有打火机点燃……

李玖已翻出了日记,大声地读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几名知青一致认为,革命青年不应该有星期天。除了睡觉,我们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属于革命。”

他一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罗一民:“那上厕所呢?列宁都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二百五!”

林超然:“我……我出去一下。”

李玖瞪他。

慧之起身跑入了自己的房间,门关上时,又飞出她的一句话:“我刚住出好感觉来……”

罗一民:“二百五宝贝儿!”

何父严厉地说:“你叫喊什么你?小孩子呀?不许胡闹。”

李玖:“不许气我,更不许打断!”

慧之早已流泪了,忽然大声地说:“我不搬!我喜欢这个家!我喜欢我的房间!”

她接着念:“最近我们发现了一个值得特别重视的情况,那就是有些人不戴毛主席像章了。从不戴像章开始,就会一步步滑向不忠于的边缘。这是极其危险的,也是极其严重的政治现象!所以,我们集中了一些像章,分散到各个路口,看到没戴像章的人,命令其请罪,再送他一枚像章。天快黑时,我们总共发现了三个没戴的人。其中一个是‘老右’,他也不配戴。另两个说丢了,我们一人给他们一个。当然,前提是,他们请罪了。我们都认为,这也是战斗。我们要像最高指示说的那样,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林超然呆如木鸡。

罗一民边洗葱边说:“唉,二百五宝贝儿,我加儿音了啊——你那是哪儿跟哪儿啊!”

何母:“是啊是啊,可落实政策,也要讲个谁急谁缓啊!”

李玖:“你说,我们当年怎么会那样?”

静之:“爸,可……可当时分给您,不也带有落实政策的性质吗?”

罗一民:“应该问,是谁把我们变成了那样。”

何父:“是啊。我也问教委的同志,怎么会搞成这样?他们抱歉地说……‘文革’一结束,强占了这套房子的造反派被撵走了,房子由教委收回了,没人向教委主张权利,结果,负责具体工作的人认为是无主房,分给了咱们。而市委红头文件的原则是……原屋原主……”

李玖:“是啊。太羞耻了!”忽然想起来地说,“哎,我先回家一次啊!”

静之:“怎么会……搞成这样?”

她将日记往桌上一放,一转身跑了出去。

何父何母点头。

罗一民:“哎,早点儿回来!”

静之:“咱们家住的,是他们的房子?”

李玖家。她往袋子里放麻酱、腐乳、馒头什么的。

何父:“他们教过的学生,有不少考上了大学……哈工大的,哈军工的,还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文革’一开始,他们就被从家里赶出去了。现在,市委下了红头文件,要求尽快落实对他们的平反政策,包括归还原住房。”

李父李母呆呆看她。

何母:“你说你说,还是你来说。”

李玖:“爸,还有那个……那个……没有?”

何父:“到底我说你说?”

她分明不好意思说明。

何母:“都是哈尔滨解放后第一代高中教师……”

李父:“你说明白啊!”

何父:“对,姓高,女的,她丈夫也是一位退休教师。老夫妇两人教了一辈子高中……”

李玖说拼音:“就是那个jiu……明白?”

何母:“姓高。”

李父:“jiu?……jiu……酒?”

问何母:“姓什么来着?”

李玖连连点头。

何父:“是这样的……有一位退休的老教师……”

李父:“柜子里有瓶没开的……”

林超然又缓缓坐下了。

李玖打开柜子,取出就往袋里装。

何母:“超然,你坐着,我家的事不避你。”

李父:“那可是五粮液!给爸留半瓶啊?”

他站起来想走开。

李玖:“看情况。”往外就跑。

林超然:“我吃饱了……”

李母:“要不要芥末?”

静之慧之对视一眼,都点头。

李玖:“免了!”人已在外边了。

何父:“好。现在说就现在说。”干咳一声,看着静之和慧之接着说,“总之,对咱们何家,是一件不好的事,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说了你俩谁也不许哭!”

李父李母互相看。

何母:“那……那就现在说了吧。”

李母检讨地说:“幸亏女儿当初没听我的。”

慧之:“您要是不说,我们能吃得下去嘛!”

李父:“幸亏我一直暗中做她的坚强后盾。”

何父:“都吃饭啊!吃完饭再说。”

李母:“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操棍子要打小罗来?”

静之小心翼翼地说:“爸妈,他们……来谈的什么事儿。”

李父:“那是误会!”

林超然和两姐妹谁也没动筷子没动碗。

李玖的头探了进来:“今晚别给我留门了啊!”

何母:“是啊,吃吧。菜都凉了吧?要不要我去热一下?”

她话一说完,头即缩回。

何父:“吃饭。接着吃饭。”

小刚揉着眼从里屋出来,往外追:“妈等等我,我也跟你去罗叔叔那儿!”

林超然和静之也重新坐下了。

李母一把拽住小刚:“别跟去!和姥姥在家,姥姥给你讲故事!”又问李父,“她探进头说了句什么?”

何父何母重新坐在了饭桌旁。

李父:“说今晚别给她留门了!”

林超然、静之、慧之看出准是客人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都有几分不安地看着何父何母将客人送出门外。

李母:“别给她留门了?啥意思啊?”

静之那房间的门开了,何父何母跟两位客人出来了。何父何母的表情别提有多难看,像是能拧出一盆水来,两位客人的表情也特别不自然。

李父:“你猪脑子啊,自己想!”

林超然瞪着静之张张嘴,却没说出话。

厂房里,罗一民与李玖在干杯。

静之对林超然更小声地说:“这可怎么办?听她的意思是想哪天抱回个孩子来!”

罗一民:“好吃吗?”

慧之:“改革开放的年代,什么叫对,什么又叫不对,许多人都得改变思维方式。我和一凡统一认识了,要么,带给亲人们一份儿惊喜,要么,被侧目。真那个结果我们也认了……”

李玖:“好吃,好吃!唉,我的命呀!”

静之:“何慧之,你可不许做下太出格的事儿来!爸是校长,妈是老师,非叫他们在人前觉得没面子,那就是你不对了!”

罗一民:“你的命还不好啊?还想咋样?”

“你俩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慧之在厨房外大声说。

李玖:“我学你的话,是幸福的感叹!干吗不把灯都开了?”

林超然:“依她的性格,要真想那样,谁也挡不住。”

罗一民:“那多浪费电?晚点儿回去行不行?”

静之:“她别哪天怀孕了!那我们家有戏可演了。”

李玖脉脉含情地说:“不回去也行!”

林超然也小声地说:“叫我说什么?怎么说?”

罗一民喜出望外:“真的?”

静之小声地说:“这你可得说她几句,那也太现代派了吧?连我都没法接受。”

李玖:“我回家主要就是声明一下嘛!”

静之站起,向林超然使眼色,林超然也站起,跟着她走到厨房那儿。

罗一民又满了一盅酒,一口饮光,却没咽,含嘴里,起身走到李玖身边,捧住她脸,边吻边给了她半口酒。

慧之却不再说话,吃起饭来。

两人同时咽酒。

静之也瞪着慧之愣住。

两人各夹了一口菜让对方吃。

林超然不由得放下碗,瞪着慧之愣住。

李玖:“真他妈幸福!”

慧之:“我倒不是不敢,他需要好好补一觉。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到他那儿去,他累着了。”

罗一民:“幸福就幸福,别带他妈的。”

静之问慧之:“怎么没带杨一凡来?”

李玖:“幸福感太强烈了,不带他妈的不足以表达!”

林超然:“这可第二句了。当然敢,但没那个必要。为什么要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罗一民就又深吻她。

慧之:“敢当着我爸妈的面称赞不?”

屋门外。红粉笔写着八个大字:一概来人,请勿打扰!

林超然:“不错。”

屋里。桌上的盘子碗已空了,瓶子里的酒也光了。

慧之:“麻烦你再回答一句,印象如何?”

有炕的小屋。两人已躺在床上,李玖枕着罗一民手臂。

林超然点头:“饭桌上别那么多话,招呼饭。”说罢,自顾吃起来。

罗一民:“宝贝……儿,跟你……商量个事儿。”

慧之:“开开玩笑都不行了?看到我房间里的壁画了?”

他口齿不清了。

林超然:“你俩别太放肆啊!老猫旁边忙,小猫要上房。”

李玖:“尽管……直说……你的话,是最高……指示……”

静之:“反正比你俩那个弯子好转。”

罗一民:“我想……取出一万……元钱……给我,营长家……送去。”

慧之:“别瞎猜,没听人家那位处长夸咱爸嘛!听说又要严打了,也许是防止初中生高中生犯罪方面的紧急工作。”向林超然翘翘下巴,又说,“我倒想问问你,听到爸妈怎么介绍林副主任了?‘我大女婿!’我看由大女婿到小女婿,这个弯子他们不好转。”

李玖:“他开口借了?”

静之:“我怎么有种不妙的感觉。”

一涉及钱,她口齿清楚了。还晃了晃头,拿起床头椅子上的半杯茶,咕咚咕咚都喝光了。

门关上了。

罗一民:“他倒是没开口借钱……”

何母就也困惑地跟入了静之的房间,林超然往静之的房间搬过去两把椅子。

李玖:“那就等他开口借时再跟我商量!”显然不情愿,一翻身,背对罗一民了。

女人:“沈老师,您也一块儿听听吧?”

罗一民扶她身上哄她:“在医院里时,你不是也亲口说的,不用打借条吗?”

何父:“那,请到这边屋里谈吧?”

李玖:“那也要等人家开口借!”

男人:“别误会别误会,绝对不是为不好的事而来,区教委、市教委还有两级教育局,对您的工作成绩可称赞了!”

罗一民:“我觉得主动点儿好。我了解我营长,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开口向人借钱的。咱们明明知道他肯定需要钱,为什么非要等他万不得已……”

何父:“我们学校,出了不好的事?”

李玖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怎么说话连贯了?”

女人:“你们都坐,都坐。我们有点儿事要及时与何校长沟通一下,所以,明知星期日突然来访不礼貌,但蒋处长性子急,非拽上我一块儿来。”

罗一民也坐了起来:“你不是也口齿清楚了吗?”

何父:“今天是我二女儿生日。你们吃午饭没有?没吃别见外,赶上就坐下吃!”

李玖:“我看,你没醉!”

她介绍的话,说得有点儿伤感,但更多的是慰藉……时间能淡化许多种悲伤。

罗一民笑了:“你也明明是在装醉啊!”

何母也站了起来,何母向两位客人介绍:“这是我二女儿慧之,护士。这是我小女儿静之,在黑大读法律。我大女儿的不幸,你们都知道的。他就是我大女婿,市知青办的副主任……”

李玖:“我装醉是因为好玩儿!我要使幸福增加喜剧色彩!”

何父已站了起来,颇诧异地说:“哎呀,蒋处长,韩同志,欢迎,欢迎。”

罗一民:“宝贝儿,听清楚没有?我加儿音了啊,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咱俩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我装醉也是为了使幸福增加喜剧色彩啊!”

慧之:“请进,爸,找您的。”

李玖:“不行!”将罗一民推倒。

女人:“这是何校长家吗?”

罗一民又扶她起身:“宝贝儿,行吧。你说不行,显得多无情无义啊!”

慧之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李玖流泪了:“明白了,你的好表现是计谋!为了达到目的,还企图把我灌醉!哼,小样!你醉了我也醉不了!”

每人刚喝了一口啤酒,门铃第三次响了。

罗一民:“那是。我宝贝儿天生海量,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的好表现不是计谋,我会那么二百五吗?”

五只杯碰在一起了。

外边,一只手从木板缝间伸入,拔开了院门插,林母进了院子。

静之:“好好好,别声讨了,知足,知足!”

林母用手电照屋门上的粉笔字。她只认得“一”和“人”两个字,念出了声。

慧之:“妹,这我说句公道话,你太该知足了!你的粮食关系已经迁学校去了,我和爸妈加起来每月才六斤大米,今天可是为你焖的大米饭!”

屋里,罗一民还在劝李玖。

何父:“别不知足,这盘子里只猪头肉吗?还有粉肠没看见?为了买到,我骑自行车去过四家副食商店。”

罗一民:“宝贝儿,你可一向是知情知义的人……”

静之:“今天菜的样数倒不少,可除了一盘猪头肉,另外全是素的!本人可不是素食动物。”

李玖:“甭夸我!一万万万不行,三千可以考虑!”

何父何母不由交换眼色。

罗一民:“六千吧!六六大顺,也许林大爷借这个吉数会闯过鬼门关!”

林超然:“静之在大学里可表现出色,我好几次亲眼所见。”

李玖:“给你个面子,四千!”

何母对静之说:“这饭焖得多好,一点儿没煳!你呀,上了大学了,还学会装模作样骗爸妈了!”

罗一民:“四千多不好,不吉利!五千吧,五千怎么样?五五……”

五人开始吃饭了。菜还摆了一桌子,但以家常素菜为多,慧之倒酒,林超然在为每人盛米饭。

李玖:“五五二百五!唉,我的命啊,刚成了有钱人!这以后类似的事儿多了,不是每一次都等于割我的肉嘛!”

静之吸吸鼻子,突然说:“饭煳了。”

拍门声。

慧之:“得,刚说过拥护改革开放的豪言壮语,几分钟之后就倒退回去了!”

两人愣住。

何父对何母说:“同志,那你就省下四元多钱,凡事别勉强。但是呢,凡事有章程又比没章程好,比如这过生日的事,我主张咱家以后谁过生日都别买蛋糕。咱们中国人,何必非赶外国的时髦?还是全家吃顿面条好。四元多钱那能买多少鸡蛋?只要提前两天给我任务,生日那天保证把鸡蛋买回来。”

拍门声更大。

慧之:“妈,再说钱的事儿,可别怪我起身就走啊!”

罗一民:“你不是跟你爸妈说好了吗?”

何母:“慧之,你每月才三十几元工资,以后别大手大脚的!”

李玖:“不会是他们……”

静之:“爱听。”

林母的声音:“一民!大娘知道你住在这儿了,快给大娘开门!”

慧之:“人一年就过一次生日嘛!”

罗一民:“是林大娘!”匆匆穿衣,穿鞋。

何父:“你可真敢花钱!”

罗一民搀扶林母进了屋。李玖也已穿上衣服,卷好了被子,坐在炕上。但她一只脚上穿了袜子,另一只脚上没穿。

慧之:“四元多。”

李玖站了起来,发窘地说:“是大娘呀,快请坐。”

何母问慧之:“多少钱?你过生日,该爸爸妈妈出钱买蛋糕,一会儿妈把钱给你。”

她搀扶林母坐在椅上。

静之:“我明年过生日,也要为自己买个大的。”

林母:“李玖也在啊。”

慧之:“中央大街那家老字号的点心店。当时买是买不到的,得预订。人家怕做出来了没人舍得花钱买,赔了,我提前三天就订了。”

李玖:“那什么……一民他不是胆小嘛,非死乞白赖地央求我,陪他待晚点儿,给他壮壮胆儿。”

静之笑了,推慧之一下,问:“哪儿买的?”

罗一民:“是啊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近来特胆儿小。大娘这么晚来,有急事儿?”

慧之与静之交换眼色,那意思分明是:听,多会说话。

林母:“当着李玖的面,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林超然:“爸说得对,我也支持。”

李玖:“大娘,我还成外人了呀?只要我和一民力所能及的事,大娘您尽管开口!”

何父:“鸡蛋姑且不论,毕竟,现在咱们分享着慧之的生日蛋糕了。中国要一寸一寸往前变就好,要看到中国的变化,我支持改革开放!”

罗一民:“是啊大娘,她都快成我宝……快成我老婆了,自家人嘛!”

慧之:“现在也还是不好买,不信我出钱,你们谁出去买买试试。如果限时两个钟头,十有八九得空手回来。”

林母:“那,大娘可就豁出老脸来说了,你大爷这一得了癌,家里急需钱啊!人家何家倒是慷慨,肯出一笔钱。可凝之不在了,咱花人家的钱,心里不安啊!于是大娘就想到了你。超然坚决反对向你开口借,但钱即使保不住你大爷的命,起码也能保他多活些日子啊!所以呢,趁超然在医院陪他爸,大娘左思右想睡不着,深更半夜地,不由自主就来了……”

何母:“以前你们过生日,往好了说也不过就是全家跟着沾光吃顿面条。有时候呢,过生日的那个碗里多个鸡蛋,还得是家里养鸡的孩子才有那种优待。要不怎么不少人家也不顾卫生不卫生的,都想在厨房养一两只母鸡呢!鸡蛋那么稀罕的东西,想要花钱买那也没处买啊!”

她哭了。

蛋糕不大,分为五块,各自品尝珍馐般地吃着,互相说着话。

罗一民和李玖互相看看。

大家都笑了。

罗一民:“大娘,我和李玖,我俩之间,她管钱,但三四千的,我还做得了主。我向您保证,可以随用随取。”

林超然:“既然没人和我击掌,那我切蛋糕吧!”

林母:“那,大娘太感谢了。”

于是他两人也击了一下掌。

李玖:“大娘,别说三千四千,就是四千五千……”

何母对何父说:“那咱俩也互相鼓励鼓励。”

罗一民:“就是一万,李玖她也会二话不说就往外拿的。”

慧之:“人生不易,我们也是互相鼓励的意思啊,除此之外,安有他意?”

李玖张大嘴,愣住。

何母:“互相击掌往往表示鼓励,你俩击掌想表示什么?”

罗一民:“是吧,宝贝儿?”

静之:“我们革新一下。”

李玖:“是……是啊是啊!”

何父:“好像在就要分享生日蛋糕的时候,一般没有互相击掌这一细节。”

林母:“能从你们这儿借一万当然更好了,那估计绰绰有余了,大娘这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那,大娘不搅扰你们了,你俩快睡吧!”

慧之:“爸,有什么问题吗?”

罗一民扶林母走出。

静之、慧之对视。

李玖气得咬牙根,抓起枕头,一记记往炕上摔。

何父:“什么意思?”

罗一民回来了,见李玖双手叉腰瞪他。

慧之一口气吹灭蜡烛,静之与慧之对拍了一下掌。

罗一民:“怎么了宝贝儿?刚才夸你夸不对了?”

何父何母拍手合之。

李玖拧他耳朵:“你那不是夸我,是挤对我!挤对得我说不出二话来!”

她迫不及待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罗一民:“哎呀哎呀,你怎么不分好赖话呢!人家又不是要,人家是借嘛!我营长现在都是副处级干部了,你还怕人家还不上啊!”

静之推她一下:“快吹行不?再不吹我流哈喇子啦!”

李玖:“就他每月那点工资,猴年马月才能还上?我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慧之:“我看你是什么事儿都抢惯了!我过生日,我自己掏钱买的蛋糕,你却还想抢个先!”

她又抄起枕头打罗一民,罗一民绕着桌子躲。

静之不好意思地说:“眼里只有蛋糕了,都忘了是谁过生日了,那么尊敬的二姐,您请亲自吧!”

白天。罗一民存过三万元那家银行,几个人在办存储。

何母阻止地说:“你别!又不是你过生日,是你二姐过生日!”

李玖进入,走到一个窗口,四下看看,小声地说:“我取钱。”

客厅里,生日蛋糕摆在了桌上,静之准备吹蜡烛。

办理员接过存折,问:“取多少?”

门外站着静之和慧之,慧之手捧一盒生日蛋糕。

李玖声音更小地说:“一万。”

林母:“来啦!”起身离开房间去开门。

左右还是有人听到了,惊讶地看她。

门铃又响起。

办理员:“请稍等。”拿着她的存折,起身跟一个负责人嘀咕什么。负责人出来了,彬彬有礼地说:“同志请跟我来。”

林超然不知说什么好。

李玖跟他进了一个房间。

何母:“这也好。甚至可以说,很好。我们何林两家,又是拆不开的亲家关系了。小楠楠呢,也等于是有了亲妈一样了。你和静之的事,我现在就代表你岳父,表示一种同意的态度。但是呢,慧之与杨一凡的事,你可也要再替我们费心思化解啊?”

负责人:“同志,现在利息很高,您如果不急用的话……”

林超然犹豫一下,微微点头。

李玖:“我急用,特急,十万火急!”

何母:“我们清楚,静之她是爱上你这个姐夫了,而你肯定也是喜欢她的,是吧?”

负责人无奈地说:“那,好吧!”

林超然低头看着凝之的照片,未语。

一块写有“此处施工请绕行”的提示板醒目地摆在小街中间,木马横于小街中段,那儿的下水道口的铁盖半掩半开,下水道口另一边倒放着一只塑料桶。

何母:“这我们理解,杨一凡和你关系那么亲,有些话你也不好背着他跟慧之说。可慧之现在根本听不进我们的劝了,所以呢,我和你岳父,还是得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要不可叫我们往谁身上寄托呢?”

李玖的身影从小街那头走来,肩挎大布兜。

林超然:“我也不是没替你们向慧之言说过利害,我有我劝她的难处……”

一个男人迎她走来。李玖看着他,站住,犹豫一下,继续往前走。

何母:“超然啊,你说慧之和杨一凡,他俩的事可该怎么结果呀?我和你岳父愁死了!”

那男人走近她时,猝然将她推得贴着一面墙了。男人的一只手卡住她脖子。

何母起身将凝之的小相框从桌上拿起,递给林超然。

男人:“要钱还是要命?”

两人进入静之的房间,都坐在床边,林超然的目光又被凝之的照片吸引,呆呆地望着。

李玖惊慌一下,随即镇定地说:“要钱。”

何母:“可不嘛,走,咱俩到静之的房间说点儿事。”

男人:“要钱我捅死你!”

林超然的目光被墙上的“飞天”所吸引:“又是杨一凡的大作。”

李玖:“捅死我也要钱。”

她推开了慧之房间的门:“这是慧之的房间。”

男人:“你?别人这种时候,可都是保命要紧!”

她引领女婿这儿那儿包括阳台厕所“参观”起来。

李玖:“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与众不同。”

何母:“别争,看会儿锅就不愉快了?”

男人:“以为我不敢捅死你是不是?告诉你,我可杀人不眨眼!”握在男人另一只手上的刀锋,压在了李玖的脖子上。

何父:“怎么愉快的事总是归你啊!”

李玖:“行行行,算你狠。我兜子里有一万元,你放开我,一半归你。”

何母从厨房出来,对何父说:“你看着点儿锅,超然初次来,我陪他参观参观咱们的新家。”

男人犹豫。

林超然进了门,边换鞋边说:“我爸妈派我做代表,来沾点儿慧之生日的光。”

李玖:“那,四六开,你六我四!”

何父:“超然啊,我当是静之呢,快进来。”

男人还犹豫。

门铃声响起……何父开了门,门外站着林超然。

李玖:“三七!我三你七,这是我底线,见好就收,你懂不懂?”

何家。何母在做饭,何父打下手。

男人放开了她,别好刀,双手抻衣襟,预备兜着钱。

静之:“有点儿像你了。但还是与你的虚伪有区别,我这是明智。”

李玖另一只手伸入兜子里,迅速抽出一把菜刀。

林超然:“这可又不像你了。”

男人大吃一惊,后退。

静之:“你先进去,我十分钟后再回家。”

李玖:“王八蛋!你姑奶奶防着你们这种人呢!我他妈先要你的命!”

两人在何家住的那幢楼前下了车。

她闭上眼睛,挥刀乱砍:“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

静之:“那当然,我现在有这种资格,也有这种水平了。别的不论,好专业要考英语的,而你一句不会,我的英语成绩却一向是优。”

男人转身,尥蹶子就跑。

林超然:“这么说,是你帮我啰?”

一阵响声,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静之:“第一,理解。因为你这个人,从性情上来说就不适合从政。第二,支持。违背性情的人生将是苦恼的人生,不能眼见亲爱者将长期陷入人生苦恼而态度暧昧。第三,助力。让我们共同来订一下复习计划,我们教学相长!”

李玖缓缓睁开眼睛——见塑料桶滚到了一边,下水道口的盖子也翻过来了,几乎盖严了下水道口。

林超然:“刚返城时,我因为自己是老高三,很有知识优越感。这才过了两三年,优越感渐渐变成知识焦虑感了。如果我希望通过上大学改变现在从政的人生方向,你怎么看?”

下水道传出男人的声音:“救命!救命!”

静之:“可也有不少三十来岁,是咱们这一代人的学生啊。同志,在知识面前,别面子第一好不好?”

李玖冷笑,收起了菜刀。

林超然:“可我年龄是不是太大了呢?刚才会场中,有那么多二十来岁的学生。”

两名水道工拖着塑料管子走来,见李玖盘腿坐在下水道盖上。

林超然骑上了自行车,静之坐在后座。

一名水道工:“哎,你怎么偏往这坐啊?”

静之:“什么叫咋办啊!早就希望你也考上大学了!”

李玖:“有烟吗?”

林超然:“别人爱听的话说多了就成了哄人了,我只夸你,不哄你。到了你们大学几次,我想成为大学生的心也死灰复燃了,咋办?”

另一名水道工小声地说:“看来精神不好,千万别戗着来,要顺毛‘摩挲’……”

静之笑了:“爱听,请再说一遍。”

第一名水道工掏出烟扔给李玖一支,将打火机给了同伴,也小声地说:“我怕这号人,你来。”

林超然:“你身上可爱的方面不少。”

对方蹲下,按着打火机,防范地伸长胳膊,替李玖点着了烟。

静之:“那么,你也等于承认了,我身上毕竟也有可爱的方面。”

李玖吸烟,她手一个劲地抖。

林超然:“对。”

一名水道工对另一个说:“别急,等她吸完烟就会走的。”

静之:“那不见得,我俩不过读不同的书罢了。她呀,经常现炒现卖,我们同宿舍的都戏称她‘快餐娘子’。知识虚荣心,大学生都有点儿,我也有。但我认为这种虚荣心只要不成了毛病,对大学生有益无害,会促使我们多读些书,总比讲究吃穿讲究享受追求荣华富贵那种虚荣心可爱点儿,对吧?”

李玖吸完了烟,使劲按灭地上,忽然仰起头,母狼嚎似的:“来人啊!有人掉下水道里啦!”

林超然:“看来你没有你的同学读书多。”

医院,林父的病房里。罗一民拿一又旧又小的半导体在摆弄,按不出声音。

静之:“我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呢?知识像印刷厂的存纸库房,而我只不过是一页刚写了几行字的稿纸。”

林父在看着,而李玖在从网兜里往外取食品。

林超然“友邦惊诧”地说:“还有你不知道的人物?”

窗台上,瓶子里是一束鲜花。

静之:“我也不知道。”

李玖从罗一民手中夺下半导体,扔纸篓里。

林超然看一眼手心:“西塞罗是什么人物?普罗提诺又是什么人物。”

罗一民:“哎,你……也许是电池没电了。”

静之:“大爷身体底子好,别太担心。”

李玖:“那都是十好几年前的破玩意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取出了纸盒,拆装,是新的半导体,给了林父。

林超然:“听继红讲,没什么大事,还做了体检,继红说他会替我去医院取体检报告。”

罗一民:“你倒是早说呀!”

静之:“大爷做胃镜的结果怎么样?”

李玖:“我不像你,一贯言语大于行动。大爷,忠不忠,那得主要看行动,是吧?”

林超然推着自行车,与静之走出黑大校门。

林父感动地说:“哎呀,闺女,你想得可真周到,大爷收下了。但是那什么,钱你们一定带回去!我是老工人,医药费不是可以报销嘛!”

一个又一个学生上台发言,个个慷慨陈词,也有一个又一个学生从座位上站起,激情表达。

罗一民:“大爷,有些好药是报不了的,咱得为你用好药!”

静之猛地站起,大声地说:“因为有我们,应该不会那么漫长!因为有我们,中国的许多事可以改变得快一些!”

林父:“如果是治不了的病,无论于公于私,就不必浪费许多钱了嘛!”趁李玖不注意,从纸篓里捡起半导体,塞于枕下。

静之的同学一时语塞。

医生与护士来查房了。

外文系的男生:“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共产主义实现以后吗?”

林父:“你们仔细看看她,她现在可是名人,认出没有?”

静之的同学:“那我们这个社会,就要从根本上消除一些同胞仅仅为了想要挣到十元钱,便渴望另一些同胞骑在自己肩上的现象!这种现象使我联想到武训,是一种使人悲伤的现象!”

医生摇头。

外文系的男生:“如果你当时给予我的是汽水,我肯定会对你说……汽水你自己喝,请骑到我肩上,给我挣你十元钱的机会。因为渴是我能忍受的,但十元钱却是我迫切想要挣到的!”

护士:“她……她是那个……报上登的那位,赤手空拳擒拿拦路抢劫惯犯的那位宝贝?”

静之的同学:“我会用那十元钱买几瓶汽水,分给那些背夫,使他们感受到来自大学生的温暖!中国需要这种同胞间的温暖!”

罗一民骄傲地说:“要加儿音。宝贝儿。我对记者随口这么一说,不承想被写到标题字里了。”

外文系那男生站了起来:“何必引经据典,请你干脆回答……如果你是‘胖子’又会怎么样?”

林父也骄傲地说:“她是我干女儿,他是我干女婿。”

林超然往手心写什么。

护士一转身跑出。

静之将笔给了他。

医生对李玖尊敬地说:“荣幸,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们医院就有同志被那惯犯拦路抢劫过。放心,老人家在我们这儿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林超然:“给我笔。”

忽然进来四五名护士,有的将笔和小本伸向李玖,有的向她伸着衣襟和帽子,七言八语:

静之的同学:“我接下来的观点,也许会被刚才那位学兄视为伪道德之说了。我认为他犯了一种思想方法的错误,那就是以个别否定普遍。我认为普遍的道德是存在的,西塞罗曾言:道德的原则之一,就在于所作所为的每件事,合乎理性的尺度。而普罗提诺也说,灵魂经自己的本性而领会了道德,因而再现了铭记在灵魂深处的那些原始而温暖的形象……”

“李玫同志,向您致敬!”

掌声。

“李玫同志,请给我签在帽子上吧,我要留作纪念!”

等外文系的男生穿好衣服下了台,她接着说:“本人法律系的,也是哲学系的旁听生。道德是哲学范畴的概念,我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哲学系的同学发言?恕我当仁不让。首先我要表达对刚才外文系那位学长的敬意,他勤工俭学的精神值得我学习。但是我立刻就要批评他张口说出的‘残废人’三个字,因为身残绝不等于人废!我提议,以后我们当以‘残障人’称呼他们。”

“李玫同志,请签我衣服上!”

片刻肃静之后,一名女生登上了台,温文尔雅地说:“这位学长,快请穿上衣服。”她是与静之同宿舍的一名女生。

李玖一边签名一边纠正:“我不叫李玫,叫李玖。汉字玖。数字里边玖最大,是天数!女人我最大,半边天那么大!”

他居然脱下了上衣,将背转向台下,他肩上的两道勒痕果然清晰可见。

天黑了,病房中拉上了窗帘,瓶中的花枝更少了。林超然侧身站窗前,用小剪刀修剪花枝,何父坐在床尾一角,目光眷恋地望着林父,林父靠坐床上,静之、慧之,一个坐在床左的椅子上,一个坐在右床边,各自握着林父一只手。

外语系的男生:“与你们所有人比起来,恐怕我多少还是有点儿资格代表他们说几句话的。因为,他们中有些人已是我的朋友,而我,已连续三个假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为了减轻家里供我上大学的负担,我肩膀上也深深留下了和他们一样的勒痕,如若不信,那么请看……”

林父幸福地对何父说:“住院的感觉还挺好。我这辈子,从没被这么多人当回事儿过。”

听众间一个声音强烈不满地说:“反对!你没有资格扮演黄山背夫的代言人!”

何父:“那就别急着出院,多住几天。”

台上那名外文系的男生:“自从那张照片引起风波以后,我听到了太多关于大学生良心的谴责。良心属于道德范畴,那么我不禁要反问:如果我们系的‘胖子’是不道德的,那么一个工人那样就道德了吗?工农一家亲,亲人为了游玩花钱骑在亲人肩上,分明也不怎么道德。不消说,干部那样子更不道德,因为实在有违公仆形象。军人也是不可以的,人民子弟兵尤其不应骑在人民肩上。女人就另当别论了吗?否。男女平等绝不意味着女人反过来骑在男人肩上就理所当然!儿童和少年那样子是不是就完全可以了呢?按照道德论者的逻辑,儿童和少年应该从小确立特别尊重劳苦大众的感情立场,那样子有利于他们成为有道德的人。如此说来,只有老人和残废者那样子才不至于受到道德谴责了。可在想登上黄山的游人中,老人和残废者终究是少数。那么,使许多黄山背夫,眼望着一拨拨游人从眼前经过,又仿佛一个个无视他们的存在,令他们招徕不到生意,挣不到钱,反而是道德的了吗?打倒伪道德论!”

静之:“只要你觉得好,费点儿钱亲人们也都高兴,别考虑钱嘛。”

林超然握了她手一下。

林父:“你看,静之、慧之,一边一个,这么亲地握着我手不愿放。医生护士都以为她俩是我女儿呢!”

静之:“怎么会不高兴呢,当学生会的干部,被冷嘲热讽是常有的事儿,何况我也经常讽刺别人。在大学里,这很是正常,在我的生日这一天,又成功组织了一次活动,我特有成就感!”

何父:“当然也是你的女儿。”

林超然:“我觉得那家伙在讽刺你。”

林父:“想当初,超然和凝之决定结婚前,我的态度还不太积极,怕和你们知识分子结成亲家,以后关系不好处,哪承想,咱们越处越亲……”

静之:“什么事儿?”

静之:“那是因为您和大娘处处礼让着我爸妈。”

林超然:“没不高兴吧?”

林父:“哪里,是你爸妈处处让着我和你大娘。”

静之礼貌地让开,下台,快步走到林超然那儿,坐下。

慧之:“大爷,您和大娘,就像我们三姐妹的另两位父母。”

一名男生:“何静之同学,您说得够多了,请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听听我这个外文系的同学怎么看。”

何父:“静之,慧之,让你们大爷早点儿睡,咱们走吧。”

静之又站到了麦克风前,坦诚地说:“据我了解,外文系的那名男生,并非真的以骑在劳苦大众身上为乐事。他当时只不过因为玩得开心,一时兴起,做出了那种深受指责的事情。后来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几分钟后就下来了。但我对背着他将那张照片贴在宣传橱窗里的同学深为不满,因为这使那张照片产生了接近摄影作品的影响。它使我联想到了油画《父亲》,而照片的效果与《父亲》的效果截然相反……”

于是静之、慧之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他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父:“亲家哥,刚才也没机会握你的手,现在咱俩也握一下手吧?”

那名男生:“何静之同学请留步!本人要向你提一个问题:你自己对照片风波是怎么看的?”

林父:“不跟你握的。别人说,在医院,太正式的握手不吉祥。”

她刚离开麦克风,一名男生立刻占据之。

何父:“好。那就不握,接你出院时再握。”

静之:“谢谢大家的掌声。”

林超然送出何家三口后,父亲对他说:“扶我躺下。”

几名男女生登上了台,在麦克风前排起了队。

林超然扶父亲躺下了。

坐在边座上的林超然尤其起劲地鼓掌。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是他为静之占的。

林父:“坐我旁边。”

片刻的肃静后,响起整齐的掌声。

林超然坐在了床边椅子上。

她看着说:“我正想谈到黑板上的字,有同学已经迫不及待地递条子问为什么了,现在我回答……在座有的是返城知青的同学们,大家一定还记得,我们这一代人刚返城时,某些报纸登出了耸动的标题——‘狼孩回来了’,所以,第一行‘我们’两个字后边,是惊叹号。后来,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通过许多人生方面从零开始的坚忍表现,证明了我们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们,所以城市渐渐开始对我们刮目相看,那么,第二行‘我们’后边就有个问号。无论我们这一代,还是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学弟学妹们,我们都是大学生了,怎么做人做事不愧于我们胸前的大学校徽呢?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于是‘我们’后边又有了问号。我相信,今天我们在这里进行的讨论,将有助于提升我们的认识,但却不一定就能得出统一的认识。那么当然,‘我们’后边应以删节号为好。讨论题是我想出来的,黑板上的字是我亲笔写上去的。我的字并不好,请大家说服自己的眼睛就接受了吧。如果,大家觉得由我想出来的论题不好,完全可以擦去,我不会感到那对我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林父伸出了一只手:“儿子,你也握着我的手。”

有人递给主持人条子,主持人交给静之。

林超然用双手握住了父亲那只手。

站在墙边的一名年龄较大的男生:“以后问你们老师,别打岔!”

林父闭上了眼睛,给小孩讲故事似的:“我小时候,常听老辈人说,这么样亲人握着亲人的手,阎王爷派出索命的小鬼一看,就想他们在阳间的亲人了。一想,心就软了……”

另一名女生:“梁漱溟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

林超然:“爸,您刚才说了不少话,睡会儿吧。”

静之:“梁漱溟。”

林父:“再说几句。你信不信?”

一名女生:“谁的话?”

林超然:“我嘛,半信半疑的。”

静之也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庄重的表情,从容不迫地说:“各位同学,我想纠正一下。刚才主持人说到了‘辩论会’三个字,而我却更希望大家以‘讨论会’的心态参加。有些事,孰对孰错,在正常的情况下,何须辩论?讨论就不能提升我们的认识了吗?我是正确观点的代表人,舍我其谁?这往往是辩论者的姿态。而我更喜欢这样两句话……不要自以为自己的每一种观点都是对的,这容易使人骄傲自大,犯主观主义的错误,也不要听到不同观点就一味反对,因为那就会失去机会明白错误的为什么竟是自己……”

林父:“我……也是。”

静之在笑声中穿上鞋子。

林父:“我困劲儿还真上来了。听我儿子的,不说了……”

更大的笑声。

林超然:“爸,那就睡个好觉……”

静之:“事实上,我是因为大家的参与热忱而倾倒的!”

天亮了。林超然握着父亲的手,上身斜伏在父亲腿边,也睡着了。

笑声又起。

护士进入,拉开窗帘,林超然醒了,又走到窗前,挑出枯萎的花枝。

她竟弯腰脱下了一只鞋子,高举着说:“看,一双普普通通的平底扣襻女鞋!”

护士走到床边,细看林父,俯身倾听林父的呼吸,惊慌,跑出门去。

她的话使气氛顿时肃静了。

林超然转身,吃惊地望着父亲,挑出的枯花从他手中落在地上。

静之站到了麦克风那儿,她郑重地说:“我并没穿高跟鞋。对于鞋子,我更愿意穿那种能使我脚踏实地的。”

瓶中只剩下了两枝花,一白一红。

一名男生的喊声:“穿高跟鞋了吧?几寸的?”

护士又回到了病房,一男一女两位医生也来到病房。男医生摸林父脉搏,用听诊器听林父心脏。

静之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上台去,在就要一步踏上台时摔倒了。

男医生向女医生摇头。

一名学生会的男生:“安静!现在开会了,首先,请学生会的副主席何静之同学,就组织这一次辩论会的主旨介绍一下背景。”

女医生向林超然摇头。

我们……

护士欲用被子盖住林父的脸,林超然不许。

我们?

医生护士互相使眼色,皆退出。

我们!

林超然坐下,用小剪刀为父亲剪指甲。

黑板上,写着这样的美术体字:

他伏在了父亲身上,双肩剧烈耸动。

黑龙江大学。一间大约有两百个座位的阶梯教室,已经座无虚席,四周还贴墙站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