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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年代 第二十九章

林超然点一下头。

杨一凡:“可我并不是教慧之学画的老师。”说罢,看一眼林超然,意思是:我这么说算正常话吗?

慧之:“他还是我男朋友。”

陈阿姨对杨一凡说:“我很欣赏你的画,包括画在墙上的。”

何父:“对对对,他们之间呀,既是当年的兵团战友,又是返城之后的朋友。不分男女,男男女女的,互相之间都称朋友。”

何母又抢过话去:“他还是……那个……他教慧之学画,算是老师吧!”

慧之:“不完全是我爸介绍的那样。确切地说,他是我未婚夫,只不过我爸妈到现在还不愿接受他。”

慧之:“慢,他还是我……”

陈阿姨的目光望向了何父何母。

何父赶紧抢过话:“慧之,你自己不必再介绍了嘛,爸能不替你介绍啊!来来来,都举一下杯……”

杨一凡:“因为在兵团的时候,我的神经受过刺激。”

慧之:“阿姨,有没有人向您介绍过我和……”

陈阿姨:“当年我的神经也受过刺激。”

陈阿姨:“这不做得蛮好嘛,样样都是我爱吃的,亏你还记得。”

杨一凡:“所以,有那么一段时期,我的精神不太正常。”

何母对陈阿姨亲热地说:“淑兰啊,上海菜我都做不大好了,你凑合着吃啊!”

陈阿姨:“我也是。可粉碎‘四人帮’后,一高兴,就正常了。”

屋里,所有人都坐在桌旁了。

杨一凡:“我的情况跟阿姨一样。”

众人皆笑,杨一凡笑得最天真。

陈阿姨:“我还写诗写散文呢!都别急着碰杯,我有一本新出的诗集要向你们炫耀炫耀!”

慧之大声地说:“我谢在心里了行不行啊!”

她起身离开,从包里翻出了一本诗集递给杨一凡,得意地说:“我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协会。”

何母:“慧之,连陈阿姨的话也不听?”

静之:“小杨是省美术家协会会员,目前在鲁迅美术学院读研究生。”

陈阿姨:“慧之!”

慧之:“秋天的时候,我天天下班以后给他去当模特。现在我可以宣布了……那幅油画已经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参展,题目是《护士》。我给起的,我觉得文艺作品的题目越普通越好。”

慧之装没听到。

陈阿姨:“那么,现在真的有理由共同碰下杯了!”带头举起了杯。

陈阿姨:“慧之,快说谢谢!”

于是大家共同举杯一碰,何父何母难免有点儿不自然。

杨一凡:“还有十几元饭票。再过几天开工资了,我不吸烟不喝酒,过几天一分钱也没有的日子,不算委屈的事儿。”

杨一凡:“阿姨,我可以朗读一段吗?”

慧之:“那,你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阿姨:“当然可以了。”

众人愣愣地看他。

杨一凡很有感情地读了起来:

杨一凡:“这双靴子的价格是一百一十元,我所有的钱,加上储币罐里的分币,总共才二十五元四角八分,所以我必须卖八十四元五角二分啊!”

当最后一片雪花

陈阿姨:“可是小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非要卖八十四元五角二?”

在暗夜里消失;

杨一凡又笑了。

当黎明漫上

陈阿姨:“我同意小杨的话。喜欢画是浪漫主义,爱护脚是现实主义。在人生更多的时候,浪漫主义得为现实主义让路。”

斗大的窗口;

何母:“反正又没卖到别人家去。”

我知道

何父:“对对,不许再争论!”

春天已经开始。

林超然:“你俩打住,都不许再争论,行不?”

因为在铁条和铁条的间隙,

杨一凡:“画卖了,还可以再画。脚冻坏了,不可能再生出一双好脚。”

那棵老杨树的眼睛

慧之:“对于我,画比脚重要!”

又亲切地与我对视;

杨一凡:“脚比画重要。”

并且默默告诉我

慧之一扭头:“不稀罕!反正我心里很不高兴!”

春天的信息。

杨一凡问慧之:“喜欢吗?”

呵,我又想写诗!

静之:“嘿,真漂亮!”

因为春天

杨一凡:“你的脚在兵团冻伤过,我要为你买双靴子!”打开带来的鞋盒,里边是一双半高腰的皮靴。

真的已经开始……

慧之:“你别得意!我问你,为什么把为我画的肖像卖了?”

何母带头鼓掌,于是大家都鼓掌。

大家都笑了,但何父、何母笑得极不自然。

何父:“好诗!”

杨一凡笑了。

陈阿姨:“诗倒是太一般了。但小杨你读得很好,谢谢。这本,一会儿我签了名送给你吧。”

陈阿姨:“对,小杨你说的对,接近是格言!”

杨一凡彬彬有礼地说:“我也谢谢阿姨。”

众人又愕。

静之向林超然使眼色。

杨一凡:“在精神有点不正常的人听来,许多自以为精神正常的,恰恰爱说些怪怪的话。”

林超然举起了杯:“我提议,为爱情干杯!”

陈阿姨:“你们的话怎么都怪怪的?”

于是大家第二次干杯。

林超然:“同意。”也洗了手包饺子。

何母:“大家吃菜,吃啊,谁也别客气!”

何父:“我认为,静之接话接得对,动机和效果要统一来看。”

何父夹了一筷子菜,犹豫一下,放在杨一凡盘中。

何母瞪她一眼:“少接一句,能把你当哑巴?”

杨一凡:“谢谢岳父大人!”

静之赶紧接言道:“还算正合我妈的心意。”

大家都笑了。

何母:“他也就这一点有时候还算正……”

雪后的月亮好大,白如银盘。

何父:“是啊,是啊。”

陈阿姨、慧之和杨一凡三人在校园里散步。

众人都暗松一口气。

慧之挽着陈阿姨,杨一凡走在陈阿姨另一侧。雪地亦白如银毡,被三人踩出吱吱的响声。

陈阿姨乐了:“这孩子,真懂礼节。”转向何父何母,“如今懂礼节懂到这么细处的青年不多了,是吧?”

陈阿姨:“小杨,那么你究竟爱上了慧之哪一点呢?”

他恭恭敬敬向陈阿姨鞠了一躬。

杨一凡:“她漂亮。”

杨一凡:“慧之叫您阿姨,所以您也是我的阿姨。正式认识我应该向您鞠躬。”

“噢?”陈阿姨站住,转脸看慧之,坦率地说,“我认为,其实慧之不属于那种称得上漂亮的姑娘。”

众人皆愕。

慧之:“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也没法子。”

杨一凡:“我不和您握手。”

杨一凡:“她有点儿像年轻时的秦怡。”片刻又说,“我说的是有点儿。”

陈阿姨:“小杨,虽然咱们见过了,那也再正式认识一下吧!”说着,向杨一凡伸出了手。

慧之:“阿姨也这么说过。我没看到过秦怡年轻时候的照片,只能姑妄听之。”

静之:“他俩在兵团时不认识,返城之后才认识的。”

杨一凡:“‘文革’前,我们北京的中学生,不少人有十大明星的剧照贺年片,我见到过。我从不为了讨好谁而说不符合实际的话,对慧之也是。”

陈阿姨:“战友怎么还分直接间接的啊?”

陈阿姨又看慧之:“秦怡年轻时的照片我当然也见到过,你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她。”

林超然:“陈阿姨,他就是我的兵团战友杨一凡。当然,也是慧之间接的战友。”

杨一凡:“阿姨,我敢说,您年轻时肯定也有那么一点儿像秦怡。”

林超然搂着杨一凡的肩一块儿进来了。

陈阿姨:“照你这么说,我和慧之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儿像了吗?”

何母:“慧之,大人们在说话,保持一会儿沉默啊?”

杨一凡绕到陈阿姨、慧之对面,端详这个,端详那个,认真地说:“我画家的眼睛向我证明,你们确实也有那么一点儿像。”

慧之:“要是让别人给买去了,我非登报再高价买回来不可!”

陈阿姨与慧之对视,都笑了。

何父:“是啊是啊,没想到让你这当阿姨的给买回来了。”

陈阿姨:“那我也只有姑妄听之了。可,除了漂亮不漂亮,你还应该爱上慧之点儿别的方面吧?”

陈阿姨:“画得真好,多像慧之啊!”

杨一凡:“她善良。”

慧之洗罢手,帮静之包。

陈阿姨:“这倒是的。据我所知,她们三姐妹都善良。所以,‘文革’中她们不跟着发狂发癫的,绝对不做伤害别人的事。慧之,这一点,你应该感谢你爸妈对你们教育得好。”

屋里。杨一凡的画靠墙放着,陈阿姨又在欣赏,何父何母站她两边,静之在包饺子。

慧之点头。想了想,说:“我大姐也做出了好榜样。”

杨一凡:“那,我尽量。”

陈阿姨:“我也要替你感谢你爸妈,还要感谢你大姐。”

林超然:“我强烈要求你,难也得做到!”

慧之:“为什么?”

杨一凡:“营长,这对我可太难了。”

陈阿姨:“因为我也爱你呀!如果你居然不善良,那我会十分伤心的。每一个人,都要对那些教育出了善良青年的人心存感激。因为青年如果不善良,那任何一种所谓能力都不会使他成为好青年。”

林超然:“给我记住,进了门,就要自觉忘记你是慧之的爱人!”

慧之:“阿姨,一凡也很善良。”

杨一凡认真地说:“我从没把自己当客人,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慧之的爱人。”

陈阿姨:“这我的眼看得出来,尽管我的眼不是画家的眼。小杨,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林超然对牛弹琴无可奈何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把自己当客人!”

杨一凡:“慧之是经常说我言行不正常的人。可是呢,恰恰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的言行比正常人还正常。”

杨一凡摇头:“我不知道,营长,那你告诉我,我算老几?”

陈阿姨:“这可就有点儿太深奥了。慧之,你经常那么说小杨是不对的。”

林超然:“你算老几?”

慧之:“我那是经常跟他开玩笑。”

杨一凡又天真又认真地说:“到何家来的,还有比我更特殊的客人吗?”

杨一凡:“阿姨,我禁得起她那种玩笑。”

林超然:“先不说她,先说你。你今天千万要表现良好。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极为特殊,你千万千万别让客人感到你和别人不一样。”

陈阿姨:“慧之啊,如果你爸妈就是不理解你们呢?”

杨一凡:“谁惹她生气了?”

杨一凡:“那我们就只相爱,不结婚。就那么心心相印地相爱一辈子,也挺好。”

林超然将她推入了屋里。

陈阿姨:“嚯,悲壮起来了。”

慧之指着他大声地说:“来了也不许你进门!”

慧之:“我也是那么想的。有情人何必终成眷属?在爱情问题上,现代一点儿又何妨?”

杨一凡连连后退,莫名其妙。

陈阿姨:“比起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只相爱,不结婚,终归是有些遗憾的。再心心相印,那也是遗憾的心心相印……”

慧之双拳齐抡,连说:“打你!打你!打你!”

慧之有些急了:“阿姨,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到了。”两人一回头,见杨一凡已在他俩跟前。

陈阿姨微笑了:“你爸妈特听我的劝。我替你们劝劝他们呗!”

慧之点头。

慧之:“阿姨真好!”拥抱住陈阿姨,雀跃了几下。

门外。林超然问:“听你爸说,你也请一凡来了?”

杨一凡也笑了。

慧之随林超然往外走时,林超然小声对她说:“到门外等我,有话跟你说。”

陈阿姨:“估计,只要我一劝,你们的爱情阻力就渐渐解除了。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地相爱。没有了什么家庭出身,什么父母的历史问题政治问题,没有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什么的干扰爱情,这多好!这实在是好啊!来,孩子们,让阿姨搂搂你们。”

林超然:“别闹了,慧之,帮我点儿忙。”

杨一凡和慧之靠近了她的左右。

她站起来欲打静之,静之往林超然身后躲。

陈阿姨张开双臂,搂着他们说:“这种感觉也真好!你俩愿不愿意同我回上海,并且留在上海玩几天?”

连慧之自己也笑了,佯怒地说:“揭人家短,我打你!”

慧之:“愿意!”

大家这才笑了。

陈阿姨:“能请下假吗?”

静之:“革命的钟、战斗的钟、红色的钟、路线的钟,越敲精神越抖擞,直到敲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慧之:“估计没问题!”

陈阿姨、何父、慧之都不看电视了,转身看静之。

陈阿姨又问杨一凡:“你呢?”

静之站了起来,连说带比画:“当我手拿敲钟铁,我就想到了我是为革命在敲钟。上工敲钟是催同志们马上去战斗;批判会前敲钟,是号召同志们准备和思想上的敌人拼刺刀;我敲的是革命的钟,我敲的是战斗的钟,我敲的是资本主义的丧钟,我敲的是无产阶级的警钟……”

杨一凡:“我只要有画交给老师,哪儿都可以去。我要把上海的弄堂全画遍!”

慧之:“不许说!”

三人都笑了。

静之:“人家慧之,当年日记里记了一则革命得不得了的日记,还被他们连的宣传队谱上了曲。他们连的知青轮流敲钟……”

何家屋里。只有何父、何母还坐在桌旁。

陈阿姨:“是吗?说来听听!”

何父:“超然和静之呢?怎么一转眼,他俩也不见了?”

静之:“陈阿姨,慧之当年可笑的事,比这段相声还可笑!”

何母:“去超然家了。超然决定明年考大学,静之跟去帮他复习功课。”停顿一下又骄傲地说,“现在,超然甘当静之的小学生了!”

慧之:“他爱人也是兵团的。”

何父一边剥花生吃一边说:“超然当副主任不是当得好好的吗?连处级干部都不想当了?”

林超然:“姜昆当年也是我们兵团的,他带宣传队到我们马场独立营演出过,我还跟他合过影呢!”

何母:“我没问那么多。”

陈阿姨回头看他。

何父:“有些事,该问还得问。现在,我们又有该问的责任了!”

林超然:“陈阿姨……”

何母:“我可操心操够了,再不想担那么多责任了,随他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陈阿姨奇怪地看何家父女,不过还是都没笑,气氛反而有点儿莫名其妙了似的。

何父:“我今天可是一百个没想到。”

慧之:“是太可笑了。”

何母:“没想到什么?”

何父:“是啊是啊,当年太可笑了!”

何父:“没想到淑兰对慧之和杨一凡的事儿,来了那么一种开明的表态。慧之一开口,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淑兰立刻不高兴起来,那饭桌上会闹得多尴尬?”

静之看明白了,却纳闷儿似的:“你们怎么都不笑啊?”

何母:“我倒是猜到了几分。你想啊,淑兰那是思想多开化的女性!当年在大学时期就写文章为潘金莲翻案的人啊!宣布我的爱情我做主,全系批判也不在乎的人啊!”

林超然只得用手在空中写一个大大的“笑”字。

何父:“马后炮!忘了为慧之的事哭唧唧的时候了?”

静之困惑。

何母:“人的思想总是在不断变化嘛!”

林超然张大嘴,不出声地说:“笑……”

何父:“你变我没变。变了的要向没变的预先打招呼,否则等于是背叛统一战线!”

林超然往桌上放菜时,静之扭头看他。

何母:“什么年代了你还上纲上线的?我不是也怕我估计错了嘛!”

屋里,何父、静之、慧之在陪陈阿姨看电视。电视里,又是姜昆在表演相声《照相》。然而,由于主人们不笑,陈阿姨也不笑,主人客人都安静无声地看着。

何父:“那也难以原谅你,除非陪我干一杯。”

林超然接过菜,进了屋。

何母:“你就明说你没喝够得了呗!好,陪我先生喝一杯。”

晚上。为了欢迎陈阿姨的到来,何母亲自在厨房忙碌,林超然在打下手。何母:“超然,把这盘菜也端上去。”

她倒满两杯酒,两人碰一下杯。

杨一凡小声对陈阿姨说:“他精神有点儿不正常。”

何父:“为了孩子们的幸福。”

军人拍拍巡警的肩,示意对方到一边说话。

何母:“为了孩子们的幸福。”

巡警大声地说:“这次我要真管!走,走!拿上你的画走。”

两人一饮而尽。

杨一凡:“好几次刚要卖成就让你搅黄了,我还想说又是你呢!”对陈阿姨小声地说,“别理他,他不真管我。”

何父轻轻放下杯,又说:“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何、林两家,各失去了一个亲人。对于每一家,等于都失去了两个亲人。可我们的亲家关系,却比以前更亲密了。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都要好好地活,继续活出那么一股子化悲痛为力量的劲儿来,同意不?”

一名巡警出现了。

何母点点头,小声地说:“好好活也是需要力量的。”

突然一声断喝:“杨一凡,又是你!这第几次了!”

何父醉意重重地唱了起来:

秘书生气地转身便走,嘟哝:“简直是神经病!”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杨一凡:“我兜里有不少,找得开。”

一直通向那遥远的地方。

军人:“大姐,我也没有。”

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陈阿姨:“我再什么也不问了,买了。”又对军人说,“我没钢镚儿,你那有没有?”

我要带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秘书气得干瞪眼不知说什么好。

雪地上,一条被重物拖出的痕迹,仿佛一条被坦克碾出的小路;在郊区的一处地方。这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大雪纷飞!满天飘舞的雪花中,可见一些身影在拖拉什么东西;一个巨大的铁家伙!

杨一凡:“轮到卖给你也是八十四元五角二。不多收一分,不少卖一分。”

号子声……齐而高亢,有力。

秘书:“我可一开口就给你一百元啊!”

张继红带领工友们在拖一个锅炉。张继红在衔着哨子指挥,他嗓子已经喊哑了。

杨一凡:“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嫌啰唆你别等了。”

锅炉在缓缓地向前移动。

秘书:“哎,你们这买的卖的,怎么都这么啰唆啊?”

有人在前边铺木板。是罗一民。他滑倒了,情形危急。另一个人及时拖起了他,是林超然。

杨一凡:“别急,先问他们买还是不买。”

两人谁也没顾上看谁,也都握住了大绳。

他说着,掏出了大钱包。

喊号的张继红。

秘书:“卖我,卖我,给你一百元,卖给我!”

绷直的大绳。

杨一凡:“一口价,少一分也不行。”

哨声。

军人:“八十四元怎么样?”

王志:“歇会儿!都歇会儿!”

杨一凡:“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大绳一松,许多人坐在地上。

军人:“你怎么还带几分几毛的零头?”

罗一民拍林超然肩:“哥们儿,谢了!”

杨一凡:“八十四元五毛二。”

两人这才互相认出。

陈阿姨:“多少钱?”

罗一民:“营长,你怎么来了?”

杨一凡:“那不行,他们先要买的,他们不买才能轮到你。”

林超然捣了他一拳:“还叫营长!改改不行啊!”举手一指,“没车来不了。”

秘书:“哎,我不问这么多,卖给我吧。”

公路边停着一辆上海牌小车。

杨一凡:“我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罗一民:“谱够大的呀,还没车来不了啦!”

陈阿姨:“她叫什么名字?”

林超然:“去办公事儿,我求司机绕了个大弯。”

杨一凡:“我爱的人。”

另一边,哨子还在响,像是张继红在叼着哨子说话。

陈阿姨:“你画的什么人?”

罗一民问一个走过来的人:“他那是干什么?”

杨一凡点头。

那人:“哨子粘住他嘴唇了。”

陈阿姨:“你画的?”

林超然和罗一民互相看一眼,急忙走过去。

杨一凡:“真想买?”

张继红用手绢捂嘴,手绢上有血了。

画上的雪已经擦尽——画的是白帽子白大褂的慧之。

林超然:“快陪他去医务室!”

军人:“不卖你的画啦?”

罗一民:“这荒郊野地的,哪儿有什么医务室?你可真是高高在上了!”

一只手拍在他身上;他一转身,跟前不但站着陈阿姨和军人,还站着一戴水獭帽子的香港人——是杨雯雯她外公的秘书。

有人拎着医药箱跑来,给张继红上药。

杨一凡竟伏在栏杆上愉快地看起来。

林超然:“你们这是干什么?”

爬犁拐弯了。

王志:“你看,厂房地基刚打好,锅炉却提前运来了。没法子,只得先把它在地基内里归了位。有事儿?”

杨一凡:“前面有好几个钓鱼的冰窟窿,危险!”

林超然:“知青办组织了一次兵团回访,市里给调了一辆大客车,我替你们留下了两个名额。多一个也不行。你们这儿的人能请下假吗?”

原来江面上有一个男青年在推着爬犁跑,爬犁上坐一扎红头巾的女青年。爬犁停住了。

王志:“我们干的是程老先生的工程,他对我们挺好的,没问题。批两个人几天假我就做得了主。”

陈阿姨和军人又一时互相看看发愣,再看杨一凡,他边跑边喊:“停住!停住!赶快停住!”

罗一民:“那我算一个,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杨一凡:“请先扶一下。”说完竟然跑了。

汽车喇叭声。

陈阿姨:“我亲自来。”接过手绢,擦画上的雪。几擦之后,显现出了慧之戴护士帽的面容。

林超然掏出钱塞给罗一民:“我刚开支,又借了点儿。不能空手回去,你负责用这一百元钱给老战士们家弄点儿酱油、醋、味精什么的……”

陈阿姨与军人不由互相看一眼,军人掏出手绢。

罗一民:“放心。”

杨一凡:“我与众不同。”

林超然:“三天后,早上八点,在和兴路口那儿上车。”

军人:“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既然你想卖画,就应该时不时地擦一擦雪。那样别人才能一眼看见你画的是什么。”

王志:“记住了。”

杨一凡:“谁想买,谁就应该把雪擦去。”

汽车喇叭声。

军人:“都落满雪了,别人能看到什么啊?”

林超然走到了张继红跟前,按着他肩嘱咐:“千万注意安全,别出事故!”

杨一凡:“自己看。”

张继红仍用手绢捂嘴,不能说话,点头。

陈阿姨:“画的什么?”

王志:“一会儿我喊号子。”

杨一凡点头。

林超然:“那我走了。”

陈阿姨:“卖吗?”

大家目送他跑向公路。

陈阿姨和军人走到了杨一凡跟前,杨一凡身上已落了很厚的一层雪,显然,他站在那里多时了,而画也几乎完全被雪覆盖住了。

林超然跑到车旁,背后号子声又响起。他转身深情地望着雪花中的人影。

远处有一个身影——杨一凡的身影,伫立雪中,扶着大画框。

天黑了,林超然推自行车走在回家路上,见路边有两个人影蹲在那儿烧纸。

军人又不好意思了,忽然指着说:“大姐你看!”

他觉得像是母亲和静之的身影,试探地叫了一声:“妈……”

陈阿姨笑了,打他一下:“你这位同志啊,狡猾狡猾的。”

两个身影站起,果然是母亲和静之。

军人:“我……还是没看法。”

三人一起往家走,静之扶着林母。

陈阿姨:“我的看法非常明确,抓人、烧画,那是‘文革’遗风!加强管理是可以的,但更要提供方便。将来喜欢买画,在家里挂幅画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这是我的看法,你也请说说吧。”

林母:“儿子,别说我。我知道这不起作用,可不给你爸和凝之、超越送点纸钱花花,我这几天睡不着觉。”

军人:“大姐什么看法?”

林超然:“妈,我不反对。”

陈阿姨:“任何人对任何事都会有看法,也应该有看法,你怎么会没看法?”

林家小偏厦子里,林超然和静之坐在小炕桌对面,静之手拿笔,面前是翻开的笔记本。

军人一愣:“我没看法。”

静之:“要不要我把黑大都有哪些学科说给你听?”

陈阿姨:“那你怎么看?”

林超然:“不用。我已经有想法了,考你们黑大的哲学系。我知道北大哲学系有名,但我太没把握。我只不过渴望在大学那么一种氛围里,多读书,多参加思想交流活动,把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想想明白……”

军人:“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听说,一般是要烧了的。”

静之:“太使我意外了,为什么偏偏是哲学?”

陈阿姨:“那没收了,怎么处理呢?”

林超然:“以后再告诉你。”

军人:“有关方面是会驱赶他们的,不服从的还会给抓走,没收他们的画,宣布他们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基础。”

静之:“这我可有点儿不知怎么帮你了。”

陈阿姨:“说下去。”

林超然:“替我借书就行。古今中外,关于哲学的书,能借到的都帮我借……”

军人:“肯定是由于下雪啊!往常卖什么画的都有,国画、油画、板画,一排排一溜溜儿,现在哈尔滨也有外国人来了,他们最喜欢买。因为哈尔滨画家画的构图好,又便宜,但就是……”

静之:“那我今天晚上不等于白来了?”

陈阿姨:“西藏的雪和东北的雪是不一样的,那边的雪很硬,像盐粉,往往结不成雪花儿。”用一只手接住雪花,看着又说,“这里的雪很柔软,结成的雪花像艺术品。哎,你不是说江边有卖画的吗?怎么一个都没看见?”

林超然:“也不白来。咱俩讨论一个问题……‘一切存在的,都是必然的’,和‘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两种说法有什么不同?”

军人:“西藏的冬季也下雪,您在西藏军区服役了多年,还没看够雪?”

两人平静地互相看着,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时而这个点头,时而那个摇头。

陈阿姨:“我喜欢雪,尤其是在雪天行走。就像有的南方人,喜欢在黄梅雨季撑着伞,在小街小巷漫无目的行走。”

灯忽然灭了,不知是断电了,还是灯泡坏了。

军人不好意思:“是,大姐。”

林超然点上了一截蜡烛。烛光下,两人继续平静地讨论着。

陈阿姨:“不许叫我首长,我一个副团职,算得上什么首长,再说我已经退役了,叫我大姐。”

天亮了。和兴路那儿停着一辆大客车和一辆有篷的大卡车。

军人:“首长,雪不小。请还是回到车上吧。”

林超然骑着父亲那辆旧自行车在客车旁停下,罗一民从客车上下来。

陈阿姨与那位军人的身影在雪中走着。

林超然将车筐里的一袋东西递给罗一民:“我给我弟买了半个大列巴,几根红肠。”

雪还在下着。松花江畔。

罗一民:“我一定到超越坟上看看。”

车门关上,车开走了。

林超然:“怎么还跟辆卡车?”

陈阿姨坐入车里又说:“告诉你爸妈,我也是要为他们去买份见面礼,而且是我们年轻时共同喜欢的。”

罗一民扯着林超然走到了卡车后边,车上装了半车纸箱。

上海牌小汽车的前门开了,下来一名现役军人。向陈阿姨敬礼,拉开了车后门。

罗一民:“大伙一合计,带少了不行,不够分,也太寒碜。就由王志去向甲方要求预支给每人二十元钱,程老先生很理解,批准了,还为我们派了这辆车……你怎么又骑上那辆旧自行车了?”

陈阿姨替她擦眼泪:“好声好气地问你爸妈,他们知道。”说着往屋里推慧之。

林超然:“想骑旧的了。新车给静之骑了,她也需要自己有一辆车……”

慧之哭出声:“阿姨说那十二个字,我不知道是哪十二个字?”

车上有人喊:“要开车了,车下的,快上来!”

陈阿姨:“这我明白……既然你不愿陪我去,我也不勉强。回屋后,不许跟爸妈拌嘴了啊!”

林超然目送客车和卡车开走。

慧之:“我没拿您当外人。我尊敬您。不愿爸爸妈妈使您做违心的事,损害您军人的荣誉……”

林超然来到知青办,小姚在分报纸。

陈阿姨:“你爸妈把你拉扯大多么不容易,一个知道感恩的女儿是不会那么跟父母大声嚷嚷的,更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大声嚷嚷!”

小姚将一份报放在老刘桌上:“你爱看的《新民晚报》。”

慧之摇头。

曲主任:“老刘,上海有什么值得大家知道的新闻,念一念啊!”

外边,陈阿姨对慧之说:“陪不陪我去?”

老刘:“我翻翻看。”

慧之抹了一把眼泪跟出。

林超然擦桌子、浇花。

陈阿姨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住,回头对慧之说:“跟我出来一下。”

曲主任:“副主任,这我就放心了。”

何父、何母点头。

林超然询问地望向曲主任。

陈阿姨又对何父何母说:“车既然到了,我总得坐着去兜一圈儿。保证不住别处,一定回来吃晚饭。”

曲主任:“我退休后,有人爱护我的花了嘛。”

慧之眼泪汪汪了。

老刘:“安静……咱们一名哈尔滨返城知青,在上海成烈士了……”

陈阿姨瞪着慧之说:“你怎么可以那么跟你爸妈说话?我忍你半天了。‘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这十二个字,你以后要给我记住。”

林超然和曲主任的目光都望向他。

外边响起汽车喇叭声。

小姚和孙大姐也从外屋进入里屋。

又是一阵肃静。

老刘念报:“现已查明,上个星期为救一名少年,不幸碾在车轮下的人叫杨一凡……”

慧之万没料到,愣住。

水杯从林超然手中掉在地上,碎了。

陈阿姨:“慧之,你给我住口。”

他一把从老刘手中夺去报,急切地看。

慧之:“那不成了厚脸皮了吗?”

他跌坐在椅上。

何母:“别人议论一阵就过去了,为了你好,妈一点儿都不脸红。”

晚上,火车站台。

何父:“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我只不过一中学校长,算什么干部?”

二十几名返城知青站在一起。

一阵肃静。

何父、何母、林母、林超然、静之、张继红、王志、李玖站在第一排;人人臂上都戴了黑纱。

慧之大不高兴地说:“爸,妈,你们怎么这么好意思啊?这叫不正之风!一些干部一被平反,重新一掌权就又利用职权谋取私利,老百姓特烦!把我陈阿姨接到家里来没多一会儿呢,你们就想为我走她的后门,脸红不脸红啊?我有过这种要求吗?我在江北精神病院表现良好,大家都喜欢我!如果我走后门调离了,我不就成了别人议论的话题啦?我不愿那样!”

列车进站。

陈阿姨沉吟地说:“这……咱们以后再商量。”

下车的乘客四散而去,站台很快人少了,寂静了下来。

何父:“对对,好想法,要不我也不顺心。真调到警备区医院去,慧之不也能穿上军装了。”

慧之下车了,她戴着黑纱,捧着骨灰盒。林超然和静之首先迎上去。林超然接过了骨灰盒,静之搂抱住了慧之。

何母:“太好了,慧之她现在上班的医院,在松花江北边,离家远,交通又不方便。而且,还是一所精神病院。何不求求你那位老大姐,把慧之调到警备区医院去,要不,我可不顺心啦。”

慧之哭了。

陈阿姨:“我想,能吧。”

其他亲人围了过去。

何母:“如果咱有事儿求她,她能尽量帮忙不?”

张继红等摘下了帽子,默哀……

陈阿姨点头。

何家门前的丁香树又开了……

何母:“跟你感情很深?”

哈尔滨市美丽的夏天又到来了……

陈阿姨点头。

北大荒色彩斑斓的秋季也到来了。

何母:“慧之,当着你陈阿姨的面,你也少说几句!你陈阿姨刚夸你懂事!”又对陈阿姨说,“淑兰啊,你刚才说,来电话的,是警备区副司令员的夫人对不对?”

八一农大的图书馆里,林超然在读书。

慧之一拨头:“我还是小孩吗?”

一个男人走到他身旁,小声说:“超然,校长叫你去一下,要向你介绍一位美国朋友。”

何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摸了慧之头一下,掩饰地说:“我逗她玩呢,我可爱逗她玩了!”

林超然:“为什么要向我介绍他?”

何母:“老何,当着淑兰的面,你这是干什么你!没你这么管教孩子的,好孩子也会让你管教坏了。”

那男人:“对方是美国的土壤学专家,是专门来咱们北大荒进行考察研究的。他经常这儿去那儿去的,有时候招呼都不打。美国人嘛,自由散漫惯了。学校怕他哪一天走迷路,丢了……”

陈阿姨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分明地,她看到的使她暗暗吃惊。

林超然和那个男人走在校园里。

慧之:“高压手段那一套!”

那个男人继续说:“你是党员,政治上可靠,身份又只不过是一名学生,所以领导们决定让你经常陪陪他。他外出时,当当他的向导,不至于使他有一天下落不明……”

何父:“哪一套?”

校长办公室。林超然与约翰·保罗握手。约翰·保罗六十来岁了,留着一脸漂亮的胡子。

慧之逆反地说:“又来那一套!”

保罗:“约翰·保罗。”

何父:“对,一会儿你陈阿姨离开了,我要和你单独谈话。”

林超然:“林超然。”

慧之:“我的心事,该说不该说,得由你来决定?”

保罗:“双木林?”

何父严肃地说:“该说的跟你阿姨说,那不该说的,别乱说啊!”

林超然:“对。”

慧之:“阿姨,求求你和我多住几个晚上吧。我还有好多心事要跟你说呢!”

保罗:“超越的超,大自然的然?”

何父:“千万别让她把你安排到别处住啊。你和慧之要天天住这儿,我和慧之她妈还住办公室去。”

林超然:“都对。您汉语很好。”

陈阿姨:“我那位老大姐的性格固执得很。她要是替谁安排的事,谁就只有服从。要不她会生气的!”

校长:“保罗先生是汉语通。那,我可就代表学校,把他委托给你了。”

何父:“你一路上坐我的专车上,那不就算逛了哈尔滨的雪景了吗?”

林超然:“没问题。我整天用绳把我俩拴一块。”

她放下电话对何父何母和慧之说:“是我战友中一位老大姐,现在是警备区副司令员的夫人,我来前和她通过了电话,告诉了车次,没想到她们也派人去车站了。没接到,车往这里开来了。”

三人都笑了。

陈阿姨起身接电话,热情地说:“大姐,我到了……不愿麻烦你们啊,千万别见怪,对,我是想逛逛哈尔滨的雪景,哎呀,太……行行行,听你们的。”

林超然与保罗骑马走在荒野上。

电话响了,何父接听电话:“对,是的。我们刚把她接回家里不一会儿。”转身捂住电话对陈阿姨说,“居然是找你的。”

保罗:“你为什么非要考农大呢?”

陈阿姨左右搂住了何母和慧之:“想你们,做梦都想你,所以申请转业了。以后,来哈尔滨看你们的次数就会多了。”

林超然:“也不是我非要不非要。我报考的是黑龙江大学,并且考的分数很高。可忽然有了一条新规定,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不录取了,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北大荒没忘了我,对我很厚爱,破例招收了我这名超龄生……”

何父:“你陈阿姨转业前可是副团级军官啊!”

保罗:“我听说,你享受很特殊的待遇……只要保证交几份好作业,考试成绩是优,你不想上课的时候可以不上课。而且,还分给了你一间只有教师们才有资格住的宿舍……”

何母:“淑兰,刚才我看着你发愣,那是因为照片上的你,帽子上有红星,领子上有红旗,衣肩上有肩章,英姿飒爽。你这一转业,军服上什么都没有了,我一时反而还……难以接受你的样子了……”

林超然:“他们希望我毕业后能留校工作。”

慧之坐到了她的另一边。

保罗:“你怎么打算?”

陈阿姨:“来,你坐阿姨另一边。”

林超然:“那也未尝不可,每个人总得有一份工作。”

慧之:“阿姨,别信我爸的话,我在爸妈面前可乖了,差不多是百依百顺!”将沏好的一瓷杯茶端给陈阿姨,“阿姨请用茶。”

保罗:“可你原来是有职业的。据说如果你不辞职,将来是苗子。”

何父:“半大孩子都应该懂这点儿事,她气我俩的时候你是没见着过,有时候气得我真想扇她两撇子。”

林超然:“苗子?什么苗子?”

慧之:“我爸妈教育得好呗。”

保罗:“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将来当领导的苗子啊!”

陈阿姨接过,擦脸,看着慧之说:“慧之真懂事儿。”

林超然笑了:“你知道的还真多!我有自知之明,不是那块料。”

门一开慧之端一盆热水进入,绞了一下热毛巾递给陈阿姨:“阿姨,擦擦脸。”

保罗:“不后悔?”

何母朝门那边努嘴:“不许再说这种话,小心慧之听到。”

林超然:“一点儿也不。我喜欢终生从事和书籍为伴的工作,觉得那是一种幸福。我正在向我的幸福接近。轮到我问你了吧?是什么吸引你到我们中国的北大荒来了?”

陈阿姨抓住何母一只手看,之后用双手亲热地捂着,对何父说:“你替我心疼她是对的,否则我会严厉批评你的。”又对何母小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感激你。”

保罗:“发现的冲动。我研究的各种资料显示,在这里有可能发现地球上少见的寒带湿地……”

何母:“我这双娇气的手,一到冬天,沾水就裂。可我是主妇,能总是让他那双手弄水吗?”

林超然:“那,有时间我要带你远行。”

何父:“对,三元多一蛤蚧!那至今还往朝鲜出口呢。”

保罗:“太好了!正是我想提出的请求。”

陈阿姨:“就是你们往西藏寄过的那种?”

林超然与保罗走在大峡谷边缘。保罗一边拍照一边激动地说:“林,这是很有地理特征的地方!在你们北大荒有这样的地方,太不可思议了!”

何父也笑了:“私下里我也总哄她,我还给她买过高级的蛤蚧油呢!”

林超然却从肩上取下一捆绳子,一边往保罗身上系一边说:“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这样做,所以我才带了一捆绳子。”

陈阿姨笑了:“你也哄我呗。哄我可以,我爱听,但也别哄一个,打击另一个嘛。”

他将绳子另一端拴在一棵树上后又说:“现在,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吧!”

何父:“她老多了,你可没太大变化。”

保罗示意林超然站在某处,要为他拍照。林超然站了过去,保罗连连按动快门。

陈阿姨:“我和我的照片比,老了那么多嘛?”

保罗:“姿势!这样的姿势……”

陈阿姨见何母呆呆地望着自己,微笑道:“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坐我边上。”扯了何母一下。何母坐在她身旁,感慨地说:“都十来年没看到你了。想你的时候,就看你的照片。看惯了照片上的你,现在一下看到眼前的你,有种一时对不上号的感觉。”

他学当年红卫兵的典型姿势。

慧之笑了。

林超然皱眉,摇头。

陈阿姨:“多美丽的一个家啊!只有童话里才会出现!”

保罗:“我需要你那样!”

慧之望着陈阿姨,期待她的说法。

林超然冷冷地说:“可我不需要。”

何父:“这么不伦不类的一个家,都不好意思往家里接你。”

他坐到一块石头上,不理保罗了。

陈阿姨进了屋,环顾四壁,十分惊讶。

保罗意识到自己的话很成问题,也坐到了林超然身边。

何家。何父推开家门,往屋里请陈阿姨。

保罗:“生气了?”

陈阿姨明白了,戚然,随之搂住了慧之。

林超然:“照完了没有?照完了走。我带你来的,我要负责任地带你回去。”

慧之小声地说:“十月份的事,我好几件衣服上都缝了。静之也和我一样。”

保罗:“如果我的话使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慧之摇头,解开两颗扣子,让陈阿姨看她袄里。她袄里缝着一块长方形黑布。

林超然:“是不是在你想来,所有我这一代中国人,当年必定都是狂热的红卫兵?”

陈阿姨小声地说:“为什么不许我提你大姐?离婚了?”

保罗诚实地说:“难道这种想法不对吗?”

雪天中。何父蹬着三轮平板车,车上坐着慧之和陈阿姨。

林超然:“请你记住……不是所有我这一代人全是没有自己头脑的。而我有幸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头脑使我当年从不曾对我的国家丧失过清醒。所以你要我那样使我反感。”

何父:“走吧,挺冷的,别让你陈阿姨站这儿挨冻了。”

保罗:“对不起。”

慧之不好意思了:“人家是大明星,我哪儿比得上人家年轻时漂亮啊!”

林超然:“我们的孔子你知道吧?”

陈阿姨:“慧之,让阿姨好好看看你,我那儿只有你们姐妹小时候的照片。你如今长成大姑娘了,像秦怡年轻的样子嘛!”

保罗点头。

慧之:“总说有事儿的那是您!”

林超然:“还要请你记住他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何父:“看你问的,你们都返城后,一直说抽空儿照张全家福,不是这个有事儿,就是那个有事儿,照成过吗?”

保罗:“其实,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

慧之:“阿姨,我是慧之。我妈没给您寄我们的全家照?”

林超然:“这也是我的想法。”

陈阿姨:“你这么说是成心哄阿姨高兴呗。连你我也不敢认了,你是哪个?静之还是慧之?”

保罗掏出一块巧克力掰开,分给了林超然一半。

慧之:“阿姨不老,精神着呢!”

两人吃起巧克力来。

陈阿姨摇头:“你老了,我也老了,都老了……”

两人的背影。

何父:“淑兰,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还敢认我吗?”

保罗的声音:“但是,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何父也迎上去,接过了陈阿姨手中的东西。

林超然的声音:“为什么没有可能?”

慧之迎上去,拥抱住了陈阿姨,趁机耳语:“千万别提我大姐!”

保罗的声音:“我们两个国家,有过历史形成的敌意。”

陈阿姨的目光望向她。

林超然的声音:“地球上互相没有过敌意的国家已经很少了。由于领土问题、民族问题、宗教问题、政治问题等等。于是引起战争,千百万人流血、伤亡。但是如果将现实与历史加以对照,世界不是正在减少敌意吗?如果你对中国深怀敌意,我想你就不会来到中国。”

慧之认出了她,叫:“陈阿姨!”

保罗:“如果你对美国深怀敌意,你就不会给予我的考察许多帮助。”

陈阿姨下了车,仍一身棉军装,只不过没领章帽徽肩章,她转业了。

两人相视而笑。互相伸出了手,互相拉着站了起来。

列车开来,乘客下车。慧之与父亲奔向一节车厢,望着车门口,慧之手拿陈阿姨的军装照。

保罗:“替我照一张。”

火车站。何父、慧之在等待上海开来的列车。慧之的生母陈阿姨要来了。慧之直到此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世。

林超然接过了相机。

下雪了,一九八二年年底的初雪,一九八三年就要到了。

保罗站到了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摆出了红卫兵姿势,问:“我自己这样照,可以吗?”

他终于还是哭出了声。

林超然笑了:“你在中国绝对享有这种自由,我尊重你这种自由。”

林超然的双手也搂抱住了静之的腰,语无伦次地说:“我不哭了……我……楠楠……我每天晚上……我面对他们一老一小,我……找不到,我找不到话说我……”

两人往回走了,保罗亲密地搂着林超然的肩。他腰上的绳子没解下。

静之情不自禁地搂抱住他的头,安慰:“吃饭的时候,不能再流泪了,更不能再哭了。你一哭,大娘不是更伤心了?”

保罗:“其实我那样没有恶意,只不过觉得好玩儿。”

林超然流泪了,抬头望着她说:“我没准备好……我怕了……”

林超然:“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只不过那种姿势对于中国是记忆伤痕,刚才我为我的国家又痛了一下。”

静之走到他跟前,低声地说:“命运什么都不是,只不过就是人生的一些内容。”

保罗被绳子一扯,差点滑倒,超然及时扶住了他。

林超然:“先是让我当不成哥了;没几年,突然地又让我当不成丈夫了;现在,又让我当不成儿子了……如果命运是一个人,我非和他拼了不可……”

两人发现绳子,大笑。

静之:“走吧,要不大娘或我爸妈,会亲自过来叫的。”

夕阳如血,湿地的景象广袤而旷远。四野一片寂静,芦苇静止于夕照之下。

林超然倒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叠于椅背,下颌放在胳膊上,呆望着亲人们的遗像;而静之,双手背于身后,贴墙站在门口那儿,呆望着林超然。

林超然和保罗骑在马上的背影一动不动;另有一匹马,驮着帐篷什么的。

林家小偏厦子里,桌上并排摆着三幅遗像。中间是大一些的林父的油画像,两边是凝之和林超越的。

保罗的声音:“我们出来几天了?”

她一扭头,无声地哭了。

林超然的声音:“四天了。”

林母连连点头:“好,好,怎么不好……”

保罗:“寒带湿地,我终于发现了它。”

何母:“亲家母,你说那么样,好不?”

林超然:“我们早就发现了它。在兵团时期,我加入过一支测绘队,来过这里几次了。”

何父干咳一声,之后迟迟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大人之间说开了,说定了,就让静之……我的意思是,都支持他俩的事成了吧!”

保罗:“我是第一个见过这里的美国人。”

林母拉住了何母一只手:“超然懂事,最近天天晚上陪我,他睡吊铺上。你们工作忙,静之学校里也忙,慧之又在江北那么远的地方上班,你们一家,就别操心我们这边了啊?”

林超然:“你何不多拍几张照片,也许可以发在你们的《国家地理》上。”

何母:“到了晚上,你们母子这边睡一个,那边睡一个,哪个心里都冷清。”

保罗:“对,对!”

林母:“不是有孙子嘛。”

他开始摆弄照相机。

何母:“超然白天上班,你一个人多孤单?”

一群水鸟飞起。

林母凄然一笑,摇头。

保罗遗憾地说:“没胶卷了……”

何母坐在炕沿,对林母说:“亲家母,去我们那儿住几天?”

两人望着水鸟飞向天边,天边晚霞似火。

静之放下手中一个饺子,默默出去了。

旭日东升,北大荒的早晨景象极为壮丽。

何母:“他听得懂吗?像你这么看孩子,早晚把孩子看傻了!”又对静之说,“静之,去叫超然过来吃饭。”

三匹马、两个骑者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何父:“背诗给我外孙听。”

保罗的声音:“你的英文水平不错。”

何母扎着围裙,端着一大盘凉菜,从厨房走入,将凉菜放桌上,问何父:“你念经呢?”

林超然的声音:“我的英文水平很低,那是别人替我翻译的。”

而林母和静之,则一个坐炕上,一个坐炕沿,默默包饺子。

保罗的声音:“看得出,是一位女性的笔迹。”

外孙傻傻地看着他。

林超然:“对。她是……我的爱人。”

他白头发明显地多了。

保罗的声音:“为什么,要寄到国外的大学学刊去?”

林家。何父坐在椅上,抱外孙于膝,背诗给外孙听:“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林超然的声音:“说到底,中国的改革开放,首先需要突破许多思维定式。我们中国人的思想被束缚得太久了,需要从新的思想宝库中借鉴经验。我希望我的文章像一只小鸟,将中国的思想形象描绘给世界……”

慧之望着钻出桌子,抱着小猫的杨一凡,幸福地说:“是啊,谁叫我摊上了呢!”

林超然和保罗在一个小院门前下了马,院墙外盛开着扫帚梅。

老板娘几乎幸灾乐祸地说:“那是不好办了,谁叫你摊上了呢!”

一只小狗从院里跑出来;一个孩子也追了出来,是林楠。

慧之:“已经爱上了,那咋办?”

林超然:“楠楠!”

老板娘:“爱人?整个儿一大孩子!”

林楠高兴地喊:“爸爸!”

慧之:“错。我爱人!”

林超然抱起了儿子。

老板娘:“你弟。”

静之出现了,扎着围裙,笑微微地望着林超然。

慧之:“猜。”

保罗:“看来,我晚上不能请你吃饭了。而且,得由我去归还马匹和东西了……”

老板娘:“你什么人?”

晚上。林超然的房间里,林楠在床上蹦着说:“是奶奶和小姨妈妈批准我来的,我路上可听小姨妈妈的话了!”

慧之:“那可不行!你看他会舍得吗?”一回头,杨一凡不在了;她用目光一找,发现杨一凡钻桌子底下了,柔声地说:“咪咪,我不抓你,听话,自己过来……”

这是间一个屋一张小双人床的招待所式房间。林超然在看书,静之在整理提包里的东西。

老板娘边嗑瓜子边说:“马马虎虎。小猫挺漂亮,留这儿吧。”

林超然:“你刚才怎么叫小姨的?”

慧之点头,问老板娘:“生意还行?”

林楠:“小姨妈妈。我自己发明的……”

杨一凡:“它太小了,由我来养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静之笑。

杨一凡将口中嚼过的饭吐在掌上,喂小猫;慧之温柔地看着。

敲门声。静之开了门,门外是保罗。

小饭馆里,只有慧之和杨一凡在吃饭,清静。

保罗:“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忽然觉得很寂寞。”

慧之:“太聪明了有什么好?”捧住他脸,深情地吻他。

静之:“那,需要我们怎样帮助您呢?”

杨一凡沮丧了:“我很笨,是不是?”

保罗:“希望你们同意楠楠睡到我那里去,我那里可是套间……”

慧之:“听来还是特像儿童的话。”

静之看林超然。

杨一凡:“这样的话,还不算正常人的话吗?”

林超然:“楠楠,今晚愿意跟这位大胡子爷爷睡他那里吗?”

慧之不禁扭头凝视他。

保罗:“小狗也在我那呢。”

杨一凡:“因为我喜欢爱情,所以我喜欢青年时代。因为我是青年,所以爱你爱得甜甜蜜蜜,快快乐乐的。”

林楠高兴地说:“愿意!”

慧之:“因为你像儿童,所以我喜欢儿童阶段。”

保罗问静之:“您呢?”

杨一凡:“青年阶段。”

静之点头。

慧之想了想,认真地说:“儿童阶段。你呢?”

保罗向林超然挤挤眼睛,抱起楠楠就走;林超然将他送出了门。

杨一凡:“在儿童、少年、青年和老年四种人生阶段中,你更喜欢哪一种?”

林超然回到屋里后,静之一边继续收拾东西一边问:“他为什么向你使眼色?”

慧之握了他手一下:“别为了我装,那太委屈你了,也没必要。”

林超然:“你发现了?”

杨一凡:“为了你,我已经在尽量处处装得和别人一样,说不使别人诧异的话了。”

静之:“当然啰。”

操场上不断传来男生们的喊叫声。

林超然从后搂抱住了她:“那我只得承认,是我俩串通好的……我想你了……”

慧之:“你呀,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说罢,亲了小猫一下。

静之转过了身。

杨一凡:“不同的生活,有不同的滋味儿。火炉、火墙、火炕的温暖,比起暖气的温暖,更是温暖。听一壶水嗞嗞响着,在火炉上渐渐开着,和在煤气灶上烧开,是不一样的心情。”

林超然:“是可以原谅的小阴谋,对不?”

慧之扭头亲了他一下,却叹口气道:“说心里话,我还是更喜欢我们即将搬出的那套楼房。住这儿,家里又得预备尿盆了,冬天又得烧煤,烧木柴,倒煤灰,麻烦死了……”

两人深情相吻。

杨一凡:“我急着听到你的称赞。”

两人躺在床上了。静之偎在林超然胸前,林超然一只手臂搂着她。

慧之:“别急着走。一会儿咱俩都洗把脸,然后我请你吃饭。”

静之:“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考哲学系了吧?”

杨一凡:“咱们提前半小时完工了。”

林超然:“‘文革’前,我是学校将要派往法国留学的学生。而且,当时学校、专业都是在国内确定了的……西方哲学是我的学习任务。据说派中国学生出国学这一门专业,当年在高教部争论就很大。最终,还是周总理批准的。‘文革’一开始,我成了黑苗子。其实,当年我虽然是高三学生了,但对‘哲学’二字不甚了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哲学反而成了我内心里的一种情结,我起初只不过想要圆了它。读过你帮我借来的那许多书以后,我忽然悟到,国家与国家之所以如此不同,说到底是因为人类的思想成果丰富多彩,我多想去了解啊……”

学校的操场上,几位男生在踢足球。

他俩聊了很久,不知不觉中,天亮了。林超然、静之、楠楠在食堂吃饭。

原先的图案已焕然一新;至于那些抹过的道子,皆被画成了海草或珊瑚,旁边有各种美丽的热带鱼仿佛在漫游。

保罗进入食堂,兴奋地说:“林!好消息!我收到法国方面的复信了!你当年要去留学的那一所大学,他们不但要将你的文章发表在他们的学刊上,而且还欢迎你如今去留学!”

中午的太阳偏西了,转眼变成为火红的夕阳。慧之和杨一凡站在屋里,双双伏于同一窗台。另几扇窗子已关上,玻璃擦得明明亮亮。

林超然和静之喜出望外地笑了。

杨一凡捧起了一只很小的小猫;慧之喜欢地笑了,接过小猫,爱抚。

保罗祝贺地与林超然拥抱:“他们认为文章很好。又查了一下档案,当年的资料中居然有你的名字,这使他们也非常高兴。”又对静之说,“只可惜,你翻译的英文稿等于白翻了。他们要汉文原稿,说他们有一流的汉学家,可以最准确地翻译成法文……”

杨一凡奇怪地看她,她指杨一凡放在地上的马桶兜;杨一凡下了椅子,走到马桶兜那儿蹲下,倒拿手中刷子,用刷柄拨弄兜子里边。

静之:“就是那篇《古老哲学的中国与现代哲学的西方之刍议》?”

慧之忽然失声尖叫,盆从手中落地;还好,盆中已没多少灰浆。

林超然点头。

屋里,杨一凡开始站在椅子上描画图案了,慧之照例充当助手,一会儿端起盛着彩色灰浆的盆,一会儿递刷子。

静之:“你昨晚都没提!”

慧之在擦窗。

林超然挠挠头,不好意思了。

杨一凡在收拾门前、窗前的杂物,重摆砖围子,扫地,忙个不停。

保罗要回美国了。吉普车停在一条路边,林超然抱着儿子,与静之一起送他。

慧之在用另一把笤帚扫地。

保罗与林超然拥抱:“我还会再来这里的!”

杨一凡换上了一件蓝色的布满油彩点子的大褂,站在椅子上,高举笤帚刷墙。

林超然:“可那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

杨一凡:“争取五点结束。”

保罗:“回忆我们的友谊也挺好。”

慧之看一眼手表:“现在快一点了,估计咱们得干到几点?”

他与静之握手。

杨一凡:“不。那会弄脏的,我穿我自己带的。”

静之:“一路顺风。”

慧之:“我也给你带了一件白大褂,换上吧?”

保罗:“祝你们早点儿结婚!”

杨一凡:“我想,他们是不忍心完全覆盖了我的作品,把最有创意空间的活留给了我。起码,我能恢复我作品原先的色彩。”

静之不好意思地笑了。

慧之:“也不想想是给谁家干啊!可抹出这么多黑黑白白的道子,多难看。也不说用灰刷一遍,你还夸他们。”

吉普车开走……

杨一凡查看那些被抹过的痕迹,称赞:“他们干得很细心。”

林超然:“儿子,爸爸又要开始洋插队了!”

慧之点头。

楠楠:“我还和小姨妈妈一块儿去看你!”

杨一凡:“张继红他们来过?”

静之:“洋插队,我喜欢这种说法。”

屋里,站着慧之与杨一凡。慧之照例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挽着双袖,一手拿笤帚,而杨一凡背着的是一个马桶兜。屋里的情形,显然被修缮过。这里那里的裂缝,出现一道道或白灰或水泥抹过的痕迹。当初杨一凡画出的图案,不但褪色了,还被抹过的痕迹破坏了。

在广袤的大地上,三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这是一天的中午。何家在中学校园里住过的那幢砖房,几扇窗子都敞开着。

“洋插队”,在返城年代,成为中国社会的“哥德巴赫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