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值得信赖地点头。
张主任:“逐渐完善司法制度,是改革开放的一项重大任务,如果咱们黑大法律系的同学能为此做一点儿贡献,实在是一种光荣。”
张主任大功告成地笑了。
静之:“这……”
何母:“张主任,我们静之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啊?”
张主任:“静之同学,还有这么一件事,学校和系里希望你能承担下来,就是……那个刺伤你和陈老师的小青年,是一个在‘文革’中劳改过的问题青年,他行凶,有一定的社会原因。法院现在开始逐步实行律师辩护程序,陈老师强力推荐你为他无偿辩护。”
张主任问同学们:“你们说呢?”
何母:“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了。”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
何父:“是啊是啊,我一不小心……”
何父何母都不由得笑了。
她一一将茶杯送向同学们。
何父:“你们说好,我这做父亲的当然高兴,但恐怕,感情成分居多吧?”
慧之端一托盘茶杯出现了,接言道:“我爸不小心撞着她的……大家请用茶……”
何母:“张主任,我们作为父母,还真想听听您作为系主任对她的看法。”
静之:“刚才让我老爸碰了一下,疼了老半天,疼劲儿刚过去。”
张主任:“我对于一名学生的看法,往往也要综合同学们的看法。她们与静之朝夕相处,比我更有发言权。同学们,人家静之的父母提出要求了,你们能不能再说得具体点啊?”
张主任:“怎么?”
静之:“爸、妈,我回避一下?”
静之:“主任放心,我二姐是护士,她说换药拆线什么的,她负全责了,就是……”
何父:“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听。”
张主任问静之:“伤口的情况还正常吧?”
同学们七言八语:
何母:“我这小女儿从小就皮实,下乡锻炼了多年,一点儿小伤小疼,忍受得了。”
“她学习刻苦,不但上课认真记笔记,而且是晚自习时间最长的学生。”
何父:“是啊是啊,她都没怎么把她的伤当一回事儿。”
“对学生会的工作有极高热情。不像有的人,又要争着当干部,又不肯为大家花一点时间和精力去组织活动!”
静之:“感谢校领导和全系师生的关心,我的感谢也代表我全家。我觉得,其实我的行为也谈不上英勇,她们几名同学面临了,也都会那么做的。”
“她乐于帮助别人,是个古道热肠的女生,特有正义感。”
张主任:“两位家长同志,是这样的,学校和系里都对何静之同学英勇负伤的情况很关怀,很重视,派我代表校领导和全系师生前来探望、慰问。她们几名同学也特关心静之同学的伤情,所以都跟来了。”
“我和她成为朋友,是因为她待人坦诚,还因为她对爱情的专一。本系的外系的男生追求她的可多了,方式方法也多种多样,五花八门,但她一概不为所动,一心爱着她所爱的人,爱得再苦也不抱怨!”
慧之微笑着向大家一一点头,进入厨房。
静之坐不住了,站起来说:“爸、妈,我看我还是带同学们参观参观咱们的新家吧?”
静之:“那就有劳你了。”
于是同学们纷纷起身,跟着她离开了客厅。
慧之:“静之,你的客人,你和爸妈陪客人们先说着,我去为客人们沏茶。”
张主任:“除了爱情方面我不了解,同学们说的其他方面,我都是完全同意的。”
于是大家纷纷坐下。
何父何母对视,不自然地笑。
慧之温文尔雅地说:“大家快请坐,椅子不够了,小凳不少,同学们坐小凳吧。”
静之引领同学们走到了慧之的房门前,她轻轻推开门,
门关上后,静之为双方一一作介绍:“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是我二姐慧之,爸、妈、二姐,这位是我们系张主任,她们是我同宿舍的同学,都是我好朋友。”
包括她在内大家看到这样的情形:上午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北墙上,一对散花“飞天”仿佛在光影中活动了,色彩是那么的鲜艳。而穿着一身洗褪色的蓝衣裤的慧之端坐在床边,戴着平时不常戴的眼镜,双手捧书,正安安静静地看书。她那双黑布鞋和白袜子,显示出那个时代的朴素美。
何母:“同学们也快进来,我代表我们全家欢迎你们。”
一名女生情不自禁地说:“美呆了!‘飞天’画得美,这个房间的女主人也美,一种安静之美。”
他拉着张主任的手,将张主任拉入屋里。
另一名女同学背起了舒婷的诗:“我是‘飞天’袖间,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何父:“不必不必,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
慧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工农兵学员,学到的护士知识不系统。要想成为称职的护士,不再自己为自己增加知识不行啊!”
张主任对女生们说:“都换鞋,别把人家这么干净的地给踩脏了。”
静之将门关上。
静之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似的:“哎呀,张主任也来了,快请进!”
客厅那儿,张主任说:“家里安静,她住在家里养伤也好。为了能使她出色地完成辩护任务,请你们替我们多照顾她,尽量不要让她分心……”
门开了。静之、何父站门左,慧之、何母站门右,皆笑容可掬,半点儿也看不出刚刚闹过一场风波。
慧之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名同学大声的话语:“是不是那个杨一凡,静之都向我们坦白过了,你也坦白坦白嘛!”
与静之同宿舍的那几名女生,外加是中年男人的系主任站在何家门前。
片刻的肃静之后,房间里传出一阵欢呼和一句口号:“爱情万岁。”
外边突然传入齐声喊叫:“何静之……何静之……”
张主任摇着头但表情很欣赏地笑。
何父握着她手安慰:“别哭,别急,你一哭我心里更乱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何父何母苦笑。
客厅。何母在流泪,看着何父,用上海话自言自语:“这事可哪能办是好!阿拉无能力处理了,水平不来赛了……”
何家四口将客人们送出家门,一直送到楼外……
静之双手放她肩上,安慰地说:“也不能这么说,爱情问题上,即使和上帝发生了冲突那也不能让步……还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那句话……已经爱上了,那有什么办法?”
客人们走远了,何父转身看两个女儿一眼,慢慢地独自进了楼。
慧之转身哭了,边说:“静之,咱俩都不是好女儿,咱们这么惹爸妈生气,确实太对不起他们,太让他们伤心了。”
何家。三个房间的门有两扇关着,客厅里站着何父、何母。
慧之:“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何父:“你站这儿一下。”
静之:“你可真够勇敢的,比我还勇敢。看来,关键时候见英雄本色,姐就是姐,妹就是妹。”
何母站到了何父所指的地方。
慧之:“话逼到那儿了嘛。我一想,总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也不是常事儿,还不如干脆一锤子砸下去,让他们都不得不接受现实。”
何父猛拽她的一只手臂。
静之:“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呢?你不是火上浇油吗?”
何母:“你这是什么毛病啊!”
静之也坐在她身边了。
何父:“我上你小女儿的当了,她耍我,我拽的根本不是她肩膀受了伤的那只手臂!静之、慧之,你俩给我出来,别没事儿似的,继续开会!”
慧之:“我说谎。”
何母:“算啦,今天就到这儿吧!静之、慧之,别出来了,出来了还不又惹一肚子气!”
静之跟到了床前,问:“你们的进展也太突飞猛进了吧?”
夜。慧之的房间里,慧之压着枕头,伏身睡着了。月光下,地上的一本书字迹分明,那是一本《护士知识常用手册》。
慧之默默退到床前,坐下了。
静之的房间里,台灯亮着,静之仰躺着,手拿相框,内中镶的是三姐妹下乡前的黑白照,人人手捧红宝书。
慧之的房间里。静之对慧之耳语:“为了掩护你,急中生智,装的。”
静之的心声:“大姐,谁还能比我更适合做林楠的妈妈呢?如果你九泉下有灵,祝福我吧!”
何父何母在门外对视,无言而无奈。
何父、何母的房间里。台灯也亮着,夫妇两人都在想心事。
门开了一半,静之进入,门又关上了。
何母长叹一声。
何母将静之推到了门前,大声地说:“慧之开门,我保证你爸不打你,静之的伤口流血了,你带回了医药箱,快给她处理处理!”
何父:“想不到盼来盼去,终于将她们盼返城了倒更操心了。比起来,还是凝之懂事多了。”
何母冲何父嚷:“你躲开那儿!”
何母:“凝之毕竟大她俩几岁嘛……听静之的同学说她爱得好苦,我心里老不是滋味儿。要不,静之和超然之间的事,咱俩干脆就松了口,促成他们吧?”
何父何母一时都慌了神。
何父:“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那样,我们和林家的亲家关系就又接续上了。中断了那么一家的亲家关系,其实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如果对静之的事松了口,那又凭什么非对慧之的事横加阻拦?”
静之:“你没看见呀,妈?我爸刚才使劲儿一拽我,肯定把我的伤口给拽开线了!哎呀,哎呀,疼死了,我觉得在流血……”
何母:“情况不同嘛。”
何母走到了静之身边:“静之,怎么了怎么了?”
何父:“能把那不同的情况告诉慧之吗?她生母都认为还是不告诉的好,我们为什么偏多此一举呢?”
何父转过了身。
何母:“杨一凡和林超然也不能相提并论吧?”
静之弯下腰去:“哎呀,哎呀,疼死我了!”
何父:“理是这么个理,但慧之不是另有她自己的一套爱情道理嘛。所以,还是一碗水端平,都不松口的好。你不要动摇,过几天我还要再找超然谈一次。”
何父冲到了门口。
何母:“我的感觉是,超然的本心,肯定也是愿意的。”
慧之躲入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何父也叹了口气:“嗨,难哪!”
何父抓住静之胳膊,一下子将她拖开了。
他关了台灯。
静之也站了起来,挡在慧之身前,大叫:“慧之快跑!”
天亮了。市知青办公室,五个人在等待林超然出现,宣布他的任职。知青办公室在市委大楼里,两间相互贯通的办公室。五人中,一是曲主任,一是组织部的苗同志,另外三人是成员,两女一男——老刘(男)、老孙和小姚。
何父:“可耻!”高举起手挥向慧之。
苗同志:“小姚,怎么回事?”
何母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姚:“我也不知道啊,我昨天骑自行车又去通知了他一次,一再叮嘱他别迟到。”
慧之:“我……我怀孕了……”
她走到窗前,推窗张望。
何父也站了起来,嘴唇抖手臂也抖,指问:“你说板上钉钉是什么意思?”
老刘:“这人!宣布自己任命的事,也这么不放在心上。”
慧之:“那是起初。任何事情都是在变化发展的,异性朋友相处久了,后来成为对象关系是符合普遍规律的。”
老孙:“肯定是遇到什么突然的情况了。”
何父:“你不是说,你们只不过先当成一般异性朋友相处吗?”
曲主任:“那也应该打个电话来通告一下,不能让人家组织部的苗同志这么干等!”
何母:“侬侬侬,侬不是跟阿拉讲……”
林超然奔跑在街道上。
慧之:“你们当然不止一次见过啰,如果你们连见都没见过,那我这个做女儿的不是太不应该了吗?”站起,打开她那房间的门,指着墙上的“飞天”说,“就是这墙画的作者啊。”
他奔跑到了市委门前,被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叫住了,她手牵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是一名返城知青的母亲,也是一位退休了的高中教员,那女孩是她孙女,我们从这里开始就叫她高老师吧。
何母:“好,很好,值得表扬,可我听着,还是觉得半透明不透明的。能不能再透明一点儿呢?慧之,你是姐,你先说,你那个板上钉钉的对象,他姓甚名谁,爸妈见过没有哇?”
高老师:“同志,您在市委工作?”
何父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林超然:“算是吧,大娘,我能帮上您什么忙?”
静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爸妈都做表率了,我们不透明多不好意思。”
林超然的上衣已经前后都湿透了。
慧之:“爸、妈,这就是我们的透明度。”
高老师:“请您千万替我捎个话儿,告诉知青办的林超然副主任,就说大门外有一位知青的母亲在等她,已经接连等三次了……”
静之:“我嘛,往早了说,明年。往晚了说,后年也会板上钉钉的。”
林超然:“这……大娘,我就是。”
慧之:“我的情况是这样。”
高老师疑惑地上下打量他。
姐妹两人又对视。
三楼窗口出现了小姚,喊:“林主任!”
何父终于忍不住地说:“等等,听你们的意思,好像你们的对象都板上钉钉了,只要想结婚,随时都可以结婚了?”
林超然没意识到是在喊自己,继续跟高老师说话:“大娘,我真是林超然。”
姐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时,何父何母不时皱眉对视。
小姚:“林超然!”
静之:“那当然。要回来就约好一块儿回来,尤其过年过节的时候,热闹。”
林超然这才循声望去。
慧之:“平时我们也会经常回家来看望爸爸妈妈。”
小姚:“你迟到了,组织部的同志等你半天了。”
静之:“我们轮流住回来。”
高老师扯住了林超然的袖子:“林主任,我家的事,你可得替我们解决啊。”
慧之:“但爸妈晚年需要照顾了,那时我们会主动住回来。”
小姚:“曲主任让你一分钟也别耽误,立刻进楼。”
静之:“我也不会。”
林超然:“大娘,实在对不起,我过会儿再出来!”挣脱衣袖,慌里慌张地给门卫看临时准入证明。
慧之:“我结婚以后,不会占家里的房子的。”
林超然进入了知青办,看到的每一张脸上自然都有不满的表情。
静之从母亲的把握之中抽出手,轻轻握住了慧之放在桌面的手,庄重地说:“同意。”
林超然:“对不起对不起,我骑的是我老父亲的一辆旧自行车,也没太注意那车没车牌,结果半路被交警拦住,给扣下了……”
慧之:“爸妈精打细算攒的钱,应该留着保障晚年生活。”
老孙:“听说全市有五分之一左右的车主不主动缴纳车牌税,最近开始查得可严了。”
静之:“我也不要。”
曲主任:“都别说其他的了,人家苗同志还有事,现在就开会吧。超然同志,你请坐下。”
慧之:“我结婚的时候不要爸妈的钱。”
林超然坐下了。
何父:“如果同时结婚,都没房子,那这套房子可以让给你们,我和你妈再住回学校去,我们也情愿。反正学校那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再住回去也不会有谁提意见。”
曲主任:“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组织部的苗同志,专门来宣布对你的任命的。这位是咱们知青办的老刘,负责档案工作,也负责与各区县的知青办进行联络。这位是孙大姐,负责……”
何母:“我们为什么精打细算地攒钱?还不是为了你俩!你俩谁先结婚,谁就先获得五百元的家庭福利金。谁结婚没房子,小两口都可以一起住家里。愿意暂住就暂住,愿意长住就长住。”
苗同志:“曲主任,不得不打断你一下,我马上还要参加一次会,是不是让我先宣布任命。”
何父:“这个月就攒到一千元。”
曲主任:“您请,您请。”
何母:“我认为你爸说的透明度才是更重要的家庭共识。今天爸妈就来做促进透明的表率,实话告诉你俩,爸妈一直在有计划地攒钱,已经攒到九百多元了……”
苗同志从文件夹中取出一纸任命书,开始宣读。
静之、慧之对视,都故意做出听不明白的表情。
苗同志宣读完毕,立刻站了起来,与林超然握手后匆匆离去。
何母:“如果好日子不当好日子过,随心所欲,不听劝,坚持错误,那是不是不知好歹,太烧包了呢?”
曲主任接着介绍老孙、小姚。
静之、慧之点头。
曲主任指着一张桌子,交给林超然一把钥匙。
何母:“现在,你们一个成了大学生,一个参加了工作,爸妈也归回到教师队伍了,再不被当成‘臭老九’对待了,咱们全家还住上了这么好的房子,幸福的生活终于开始了,咱们要珍惜是不是……”
小姚将一张印有电话号码的纸替林超然压在玻璃板下。
静之不禁摸了摸母亲的手,而母亲抓住她的手没放开。
老孙翻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向林超然介绍什么情况。
何母苦口婆心地说:“是啊,你小时候胆小,上厕所总怕一脚踩偏了踏板掉茅坑里,爸妈也怕发生那种事,所以你上厕所,家里必有人跟着,不是你二姐就是你大姐,有时妈还亲自跟着……”
曲主任、老刘和林超然走在走廊上,左拐右拐,忽上忽下的。
静之:“吃油饼,喝豆浆,上厕所不用出门,我小时候想象的共产主义就是这样。”
他们站在一扇铁门前,老刘打开门,三人进入。那里是档案室。
慧之:“做梦都没敢想有这么好的家。”
曲主任抽下一个档案夹,翻开让林超然看,那一页上有一名女知青的一寸黑白照。
何母:“静之、慧之,你俩满意不满意咱们这个新家?”
曲主任向林超然说着什么,老刘也插话向他说着什么。
慧之:“爸,我也这么认为。”
林超然将档案夹放回原处,向老刘问什么,老刘摇头。
静之:“我认为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林超然走在一排排档案架之间,也抽下一个档案夹,翻着。
慧之问静之:“你认为爸说得对不对?”
三人又走在走廊里。迎面走来了那位市委顾问的女儿,林超然站住,曲主任和老刘先走了。
何父:“我认为,以尊重隐私为借口,做女儿的在重大人生抉择上有意蒙蔽父母,甚至采取暗中串联,形成统一战线的方式阻挠父母的知情权,那就是在破坏良好的、透明的家庭关系……你俩说对不对?”
林超然与她握手,两人都很高兴,她不知说了句什么,林超然大笑。
静之、慧之点头。
林超然回到了办公室。他坐在椅上,一时无所事事,看到水盆架上有抹布,洗湿抹布东擦西擦。
何父:“一个成员关系良好的家庭,首先是一个关系透明度高的家庭,你俩说对不对?”
曲主任:“同志,我每天都擦一遍的。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我擦得尤其认真。”他在看报。
慧之:“爸,别激动,别生气,我们做女儿的,哪一点理应受到指责,您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一定虚心改正。”
老刘:“曲主任家住得近,每天都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水、拖地、擦桌子、浇花,把我们应该干的都干了,十几年如一日。”他也在看报。
何父一口将火柴吹灭,自己重划一支,点燃了烟。
曲主任:“不值得称赞,在家里干惯了而已。”
静之划着了火柴。
林超然不好意思起来,笑笑,将抹布搭回去了。
何父叼上了烟。
他重新坐下,曲主任抬起了头,看着他问:“一时还找不到当副主任的感觉,是吧?”
她自己起身去找来了烟和烟灰缸。
林超然:“有点儿。”
何母:“勿需要侬献殷勤!”
老孙从里间屋出来了,给了他几本杂志:“这是最近几期《知青情况通讯》,您先看看,可以了解些情况。”
静之:“妈,烟和烟灰缸在哪儿?”
他刚拿起杂志,小姚也从里间屋出来了,将一杯茶放在他桌上:“林副主任请喝茶。”
慧之对静之说:“快,烟,烟灰缸。”
老刘:“副主任,记着明天带张一寸照片来,我替你办工作证。”
何父对何母说:“你先忍忍火儿,我作个开场白。”
林超然:“我想着这事儿呢,带来了一张。在哪儿办,我现在就去。”
静之慧之装小女孩样,互相看。
曲主任:“小姚,你替副主任去办了吧。”
何母:“侬两个小妮子勿要在阿拉面前表演双簧,勿要以为阿拉十三点,哪样子事体都不知道分晓,阿拉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小姚向林超然伸出了手:“林副主任,那把照片给我吧。”
静之耸肩,摇头。
林超然掏出了一个小纸包,犹豫地说:“还是告诉我在哪儿办,我自己去吧?”
慧之问静之:“爸的话什么意思?你明白不?”
曲主任:“超然同志,你给小姚一次效劳的机会嘛。”
何父:“我反对攻守同盟,反对阴谋!”
老刘:“小姚,既然主任都这么说了,那我可不争了啊!”
慧之乖乖坐下了。
林超然将照片给了小姚。
何母:“你给我坐下!”
市委大门外,高老师和孙女小梅还等在那儿。
慧之:“爸、妈,我们姐妹之间,互相爱怎么叫就由我们怎么叫呗,你们生的什么气呢?”
高老师:“小梅,你这么喊几声……林伯伯!”
静之无辜似的说:“因为我不叫你二姐,而叫你的名字,还有一套不叫你二姐的道理。”
小梅看一眼持枪的卫兵,怯怯地说:“奶奶,我不敢。”
慧之从厨房出来了,在围裙上擦手,装出满脸困惑的样子问静之:“你怎么惹爸妈了?”
高老师:“你不喊,他不出来,你和你妈的事就别指望办成。那你和你妈就得再回北大荒去,你和奶奶再见面就不容易了。”
何父:“慧之,先别刷了,出来一下。”
小梅:“奶奶你喊。”
何母:“我支持。”
高老师:“奶奶老了,喊不大声了。”
何父:“开会开会,我强烈要求开会!”
卫兵:“大娘,去传达室,可以让传达室的人打电话通知他一声。”
静之摇着头,啧啧连声地说:“这么说就更加小题大做了,简直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高老师为难地说:“去年都来过十几次了,传达室的人认识我了,不给打电话找了。”
何父将报纸往桌上一拍:“现在已经不是谁把谁带坏的问题了,我看她俩成了一丘之貉,是在沆瀣一气地与咱俩作对!”
知青办。林超然也在喝茶,看杂志。
何母低声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而且是用上海话说:“何静之,侬给阿拉听好了,侬要是敢把侬二姐带坏了,阿拉绝不答应!”
外面传入小梅的喊声:“林伯伯……”
静之:“听,她回答得多愉快!这足以证明,我不叫她二姐而叫她慧之,她内心里同样是高兴的,并没觉得我不尊重她了。而我们的相互尊重,正是建立在思想和重大人生抉择的相互尊重方面。”
林超然愣一下,没意识到是在喊自己,接着看杂志。
慧之:“太同意了。”
小梅的声音:“林超然副主任!”
静之:“同意吗?”
不但林超然放下了杂志,曲主任和老刘也放下了报。
慧之的声音:“听到了。”
林超然猛地起身走到了窗前,朝外看。见高老师和小梅在望着这个窗口。
静之:“我们都觉得并无那种必要。否则就预先征求了。妈,您刚才说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我认为,知识分子家庭的首要家庭原则,理应如下:第一,家庭成年成员之间应是相互平等的;第二,相互之间的尊重应主要体现在思想的相互尊重和重大人生抉择的相互尊重方面;第三,要给予成员与成员之间一定的隐私权利。比如我和慧之,我们之间的共识,那就是我们的隐私,目前还不到公开的时候,所以我们暂且不予公开……慧之,听到我的话了吗?”
林超然:“糟糕,把她们给忘了,我出去一下。”
何母:“你们姐妹之间要达成什么共识,那预先也应该征求征求我们父母的意见吧?”
林超然走出了市委大楼,走到高老师和小梅跟前,见小梅已是泪流满面。
厨房传出慧之拖长音调的回答:“是。”
高老师:“林副主任请多多原谅,可我……不叫孙女喊你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静之:“再说,我不叫她二姐了,以后要叫她名字了,是我俩人之间达成的共识。是这样吧,慧之?”
她也流泪了。
何母被噎得愣住。
林超然抱起了小梅,对高老师说:“我现在还没办法把你们带进去,咱们找个地方说。”
静之:“妈,多大点儿事儿呀?值得刚吃完饭您就这么义正词严地问我的罪吗?我认为叫她二姐或叫她名字,并不意味着尊敬与不尊敬的问题,更与咱们家是不是知识分子家庭,是不是讲家教的家庭没什么直接联系。”
兆麟公园的一个小亭子里,三人坐在圆石桌周围,小梅在吃冰棍。
何父头也不抬地插了一句:“我也听不惯。”
高老师:“伯伯给你买的冰棍,还没谢过呢。”
何母也皱起了眉:“明明是你二姐,你却偏不叫她二姐,而叫名字,这就是不尊敬!你必须叫她二姐,不许再叫她名字。咱们是知识分子家庭,讲家教的家庭,你不叫她二姐叫她名字,我听不惯!”
小梅:“谢谢伯伯。”
静之:“我懂啊,妈为什么看出我不尊敬她了。”
林超然摸了她的头一下。
何母循循善诱地说:“静之,你大姐不在了,你二姐是你唯一的姐了,所以你更应该尊敬她。你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我想,这么一点儿起码的道理,无须别人提醒,你也是应该懂得的。”
高老师:“冰棍签子别往地上扔。”
何母与静之对话时,何父在翻看报纸。他显然心不在焉,眉头越皱越紧。
小梅:“奶奶,我知道,要扔在垃圾桶里。”
静之假装想了想,反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林超然:“真是好孩子。”
何母:“你觉得直接叫你二姐的名字对吗?”
高老师:“林副主任,我儿子也是下乡知青,当年走的时候,才十六岁多一点儿,刚上初中没多久,说是知识青年,其实还是个半懂事没懂事的孩子。我和他爸当时都被从学校里扫地出门了,他是硬赖着上了列车,混在同学中混去的。你也知道,当年兵团政审挺严的……”
静之:“从刚才起呗。”
她说不下去,哭了。
何母:“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叫她二姐,直接叫她的名字了?”
林超然:“小梅,伯伯要和你奶奶聊会儿,你先到附近去玩啊?”
静之佯装不解地说:“叫她慧之呀。”
小梅懂事地离开了亭子。
何母小声地说:“静之,你刚才怎么叫你二姐的?”
林超然掏出手绢递给高老师:“高老师,您慢慢说,详细地讲,我有足够的时间听。”
慧之:“可以。”收拾了碗筷,擦过了桌子,转身离开。
高老师:“我儿子他在兵团结婚了,儿媳妇是当地老职工的女儿。前年,他们三口一块儿返城了,按政策,儿媳妇和孙女也是可以落上本市户口的。可他们返城没几天,我儿子病了。一看病,诊断是晚期胃癌,这不是乐极生悲吗?那对我们全家是晴天霹雳啊!当时只顾想方设法给儿子治病,就谁也顾不上落户的事了。”
静之:“慧之,刷碗本来一向是我的活,可我成了伤号,动作不便,你就代劳了吧。”
林超然抱着小梅,挽着高老师缓缓走出公园,来到一处公共汽车始发站候车,公共汽车开来,林超然也上了车,安顿好高老师和小梅才下了车。
何家四口在吃早餐。看来那是一顿气氛沉闷的早餐,因为四人皆垂着目光旁若无人的样子,而且早餐已接近尾声。
小梅在车上向林超然招手,公共汽车开走。
静之笑了:“谢谢夸奖!”
林超然沉思地走在回知青办的路上。几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从他眼前驶过。
慧之凝视了静之片刻,亦嗔亦爱地说:“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呀,上了大学更不得了啦,咸鱼也能叫你说得活蹦乱跳!”
张继红等人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一个个大斑点虫似的,林超然看出了是他们,怕被他们发现,转过了身。
静之:“那可不行!以后我学习再忙,也要经常抽空去林家关心他。我必须使他从小就认定我是他妈妈,我不能使他成长的过程感到缺少母爱。我要替大姐给予他足够的母爱。我认为只有我能那么替代大姐。这是与我们大人之间的关系不同的另一种关系。”
林超然到了知青办公室,在和曲主任们谈高老师家的事。
慧之:“那林楠长大了如果不叫你妈妈,叫你小姨,你听之任之?”
孙大姐:“林副主任,你今天刚来上班,高老师怎么消息那么灵通。”
静之:“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小姚:“林副主任当过知青营长,他爱人当过知青副指导员,全市认识他知道他名字的返城知青肯定不少。他当了知青办副主任的事,只要先有一名返城知青知道了,那还不传得飞快呀?”
慧之:“从现在就不叫我二姐了?”
林超然苦笑地说:“可不止一名返城知青知道。老刘,那位高老师说她去年找过咱们十几次,是这样吗?”
静之:“同样,姐夫不过是姐姐的丈夫的缩义。咱俩觉得林超然同志是咱俩很亲的一个亲人,不仅因为他是大姐的丈夫吧?更因为咱俩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一个哥哥来看待的吧?爸妈叫他超然,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一个儿子来叫的。他爸他妈叫咱们何家三姐妹的名字时,实际上是觉得在叫他们的三个女儿,难道慧之就没体会到?”
老刘默默地看曲主任。
慧之点头。
曲主任:“她倒是没说谎。她是一个使咱们知青办脑袋疼的人。”
静之:“你别说得那么忧伤嘛!亲情是亲在心里的情感,真亲,怎么叫都亲。心里边隔生了,嘴上叫得再亲,实际上也还是亲不起来。比如咱俩叫林超然同志的父母,口口声声叫的是大爷、大娘。那算什么特别亲的叫法?向完全陌生的老人打听街道,也得叫人家大爷或大娘吧?而咱俩在内心里,其实也是将大姐的公婆当成另外两位父母来敬爱的,对不对?”
林超然:“为什么?”
慧之沉吟着说:“听你的意思,是永不打算再叫我二姐啰?”
老刘:“因为她家的事,咱们知青办根本解决不了哇。”
静之:“我是很认真啊,依我想,将来在我们的亲人关系中,应彼此直呼其名,超然、一凡,为了他俩之间称呼起来不别扭,咱俩之间以后要率先直呼其名。直呼其名了,什么大姐夫、二姐夫、小妹夫之类的叫法,不也就可以一概废除了吗?”
林超然:“也帮不上任何一点儿忙吗?”
慧之:“别贫,在跟你进行认真的讨论。”
老刘:“我们也都很同情她,能帮早帮了。”
静之:“乱是相对于秩序而言的,为了爱情,让旧的秩序见鬼去吧,我们应该开创新的秩序。”
曲主任站了起来,用茶根浇花,之后转身,拍拍林超然的肩说:“超然,咱们知青办,在当初成立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动员城市里的知识青年们上山下乡,除了你和小姚,我们三个都是知青办的老人儿了。我们当年的工作很单纯,也很明确,第一是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活动,第二是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进行动员。学校动员不起作用的,街道说服也不起作用的,那我们就得亲自出马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也称得上是百折不挠、十分艰难的一项工作呢!也是挺招人记恨的一项工作。当年不知怎么一来,冒出了一个‘一片红’的极‘左’口号,这口号是在你们头批知青离开城市以后冒出来的。‘一片红’嘛,就是一个不许剩的意思呗。”
慧之:“你想啊,你俩的关系比我和杨一凡的关系更复杂……林超然同志原本是咱俩的姐夫,而我又是你二姐,你和他一旦真成了,我是应该继续叫他姐夫呢,还是应该改口叫他妹夫呢?他比杨一凡年龄大,还曾经是杨一凡的营长,以后他能习惯于叫杨一凡二姐夫吗?林超然同志原本是爸妈的大女婿,你俩一成可好,他成三女婿了。如果爸妈当着外人介绍‘这是我三女婿’,不知他心里会怎么想?如果当我碰上外人介绍‘这是我妹夫’,我心里是有障碍的。乱,你就不觉得乱吗?”
曲主任又开始浇另几盆花,并掏出小剪刀修剪花,接着说:“老实讲,我如今是心存内疚的。因为当年有的人家儿女下乡后生活明明会陷入困境,可我们为了完成压下来的指标,那也只有狠着心肠硬把人家逼走了。这第一阶段是组织有身份的家长作为代表人物,到各地去进行视察,反映对知青有益的事,也算是将功补过吧。比如插队知青的工分待遇问题,比如你们兵团女知青的例假问题,劳动强度应男女有别的问题,还有文化娱乐方面的要求,等等……现在呢,返城了,知青办其实没有什么非存在不可的必要了。因为只要拿着农村或兵团开的准返证,手续齐全,到自己家当地的派出所就可以落上户。你自己也落过,那手续简单,办理起来一般都比较顺利,是吧?”
静之:“何出此言?”
林超然点头。
慧之:“我倒觉得你应该知难而退,最终选择明智放弃。”
曲主任终于坐下,继续说:“具体到高老师家的事,问题复杂了。如果她儿子一家三口一回到城里,及时就办,也就没有现在的事……”
静之:“我不急于求成,我们的爱情注定是文火慢炖式的。”
林超然:“几天后她儿子就检查出了癌症,全家顾不上落户的事了……”
慧之:“你和林超然同志的关系如何了?”
曲主任:“是啊,那是十分特殊的原因,但毕竟是延误了。这一延误,他儿子不幸去世了。人一去世,户口就注销了。户口一注销,一名返城知青不存在了,没有具体的政策依据了。”
姐妹两人都苦笑了。
林超然:“但事实是……”
慧之:“你这种希望倒有不落空的可能。”
曲主任:“别急,我还没说完。好比一对爱人,没来得及办结婚证呢,一方不幸身亡,你说那另一方,从法律上说,是妻子或丈夫呢,还是不是呢?该不该享受妻子或丈夫的继承权什么的呢?允许返城知青是农业户口的配偶及其子女,与返城知青同时转变为城市户口,这一条带有体恤性的政策,其前提是那一名返城知青得是一个活人。而如果他死了,不存在了,他自己的户口自然消亡了,那一政策还适用于他的妻子儿女吗?目前还没有哪一部门进行解释……”
静之:“那咱们就只有和父母之间一块儿闹别扭了。希望哪天爸也打你一耳光,那我心里也平衡点儿。”
林超然:“那,咱们知青办就进行解释啊!”
慧之:“我是姐,按理说我更应该发扬风格。但别的事可以,爱情这件事不行,门儿都没有。”
老刘等三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在他身上,如同听一位领导副手极其认真地说了一句极孩子气的话。想要指出他那话十足的孩子气,却又因为他毕竟也是领导而有所顾忌。
静之点头。
曲主任笑了笑,不无挖苦意味地说:“副主任同志,你以为咱们知青办是什么实权部门啊!”
慧之:“少来这一套,你还莫如说是替你自己忧愁。你那点儿鬼心思我还看不透?总盼着我放弃了,你的坚持就少了内疚,对不对?”
老刘:“咱们曲主任也不是没为高老师家的事费过心,光我就陪着找了三次公安局,可人家说不符合政策规定,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
静之:“所以我替爸妈忧愁啊。咱们都这么大了,还让他们操心,有时候真是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
林超然:“他们未免太教条主义了吧?教条主义加官僚主义。”
慧之:“那你的希望肯定会成为泡影的。”
孙大姐:“也不能那么说,照章办理是他们的原则嘛。”
静之叹道:“真希望你俩闹别扭。因为闹别扭而冷战,因为冷战而互相指责,因为互相指责而裂痕深化,终于,分道扬镳。”
林超然:“如果高老师是高局长什么的人物,而且是在职的,比如正是公安系统的一位局长,事情又会怎样。”
慧之:“到目前为止,符合预期。”
一阵沉默。
静之:“那就是不高兴呗,二姐,你们进行得怎么样了?”
曲主任:“同志,还是别那么看问题吧。那么看问题,容易钻牛角尖儿。不好。”
慧之:“毫无表情。”
林超然:“可我已经答应高老师了,说咱们知青办一定管好她家的事。”
静之:“你总能看出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吧?”
曲主任:“我就猜到了你会那样,你也太性急了。”
慧之:“未置一评。”
孙大姐:“不瞒你说,我们都盼着知青办早点儿撤销,我们早点儿另行安排工作。”
静之:“爸妈看到了墙上的飞天,什么态度?”
林超然大为诧异地说:“为什么?”
慧之:“不告诉你。”
老刘:“因为我们是个没有任何自主权力的部门嘛。现在,我们是一听到电话响就不安,一知道有知青要找来就心惊肉跳。凡来找我们的,几乎都是高老师那种难题。幸亏她儿子是当年自己下乡的,不是我们死乞白赖地动员去的。”
静之:“记录爱情?”
孙大姐:“是啊,最怕接待的是那么一类,人家瞪着我们说……仔细认认,当年我可是被你们给逼下去的。接着一说人家面临的问题,我们却根本解决不了,那份儿不良的感觉真叫是无地自容。”
慧之:“日记。”
老刘:“那样的情况,除了小姚,我们三个都不止一次碰到过。”
静之:“写什么呢?”
林超然问小姚:“你也想知青办早点儿撤销?”
姐妹两人各坐床的一端,都抱着膝,互相望着。
小姚点头道:“我希望到秘书处去。”
静之:“那就对了,你工作了,应该为家里做点儿贡献了。”
曲主任:“我替你跟秘书处沟通过了,放心,知青办一撤销,你能够转过去。”
慧之:“便宜的拖鞋可都是我买的。”
小姚:“谢谢主任。”
慧之拍拍床,静之走过去,也上了床。
林超然:“原来是这样……那……我……”
静之望着墙上的“飞天”说:“你的杨一凡,终于达到了目的。”
曲主任:“你大可不必为你自己忧虑什么。你将来一帆风顺的话,那会前程似锦的。你是有重量级人物举荐,临时储备在这儿的干部。”
慧之也醒了,趴在被窝里写什么,听到响动,赶紧把笔记本儿往枕头下塞。
老刘等三人点头。
何家。静之在一间一间地看自己的家,她对厨房里的煤气感到新鲜,开关了两次,随后推开了慧之那个房间的门。
林超然:“我是想说……那高老师的事儿,我该怎么再跟人家说?”
何母:“认错是必要的,但也别太正儿八经的,那样父女之间反而更隔阂了,有意无意似的最好。”
大家低头不语了。
何父:“你觉得,我要向静之认错吗?”
林超然:“起码,咱们知青办可以正式打份报告,替她向市里的领导反映一下情况吧?”
天亮了。何父何母一个端着一盆油条,一个端着带盖铝锅往家走。
老刘等三人的目光望向了曲主任。
静之点头,不情愿地坐下。
曲主任:“同志,你必须明白,咱们的工作责任,首先是替市里的领导独当一面,排忧解难。否则还要咱们干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叫多米诺骨牌效应吧?”
老警官:“我是区公安分局的,例行公事,向你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我看这样吧,干脆我先问,我要了解的,肯定也是两位记者同志想了解的,这样节省时间。”
林超然点头。
何父:“她就是我三女儿何静之。静之,这位是晚报的记者,这位是电台的。”
曲主任:“如果高老师家的事开了口子,解决了,那么和她儿子一样,当年与农家儿女结婚了,后来自己却不幸死在了农村,这样一些知青的妻子、丈夫及儿女,他们是否也有权要求转户于城市呢?区别无非是,一个是返城之后还没来得及落上城市户口就身亡了,另一类人是没等到返城这一天到来就埋在农村了,仅仅因为这么小的区别,就偏偏不一碗水端平?但如果一律开绿灯,那人数可就不在少数了吧?报告一打上去,不是等于咱们转嫁压力,把一个难踢的球踢给领导们了吗?”
姐妹两人进了屋,见何父陪着两男一女三人坐在小客厅。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还是位穿警服的老警官。
林超然:“所以,不能打那样的报告?”
门开了。何母在屋里说:“你俩可回来了,静之,有客人在等你。”
曲主任反问地说:“你说呢?”
静之很有修养地伸出一根手指,像第一次按表决器似的按了一下门铃,接着,又按一下。
老刘打圆场地说:“副主任,差点儿忘了……我给交管局打过电话了,您那辆自行车下班后就可以去取,人家说车牌都会替您安上,您缴一下车牌税就行。”
慧之:“贤妹请。”
傍晚。骑着上了崭新车牌的自行车的林超然,出现在一个陌生街区。那是城乡接合部的一个街区,有着一排排老旧的砖房。
静之也阻止道:“让我按。你都按过了,我还没按过呢!”
狭窄的小路上有两个女孩在跳格子,林超然下了车,向她们问路,两个女孩摇头。
慧之阻止道:“看,还有门铃。”言罢,欲按门铃。
林超然推着自行车向一个在家门口扫地的女人问路,那女人比比画画地告诉了他半天。
静之欲举手敲门。
林超然推着自行车,在另一条街上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大步走着。
姐妹两人上几层楼梯,站在三楼自己家门前。
在他前边,一家小院的门开了,一个挎着包袱的女人出了院门,但另一只手伸在院里拽着什么。
两人目送林父走远。
林超然推车走了过去:“请问……”
慧之:“静之,那就别勉强大爷了吧。”
那女人在流着泪。
林父:“太晚了,跟你爸说,预备了酒,我改天再来参观你们的新家呢。”
林超然这才发现,原来她在拽着一个女孩的手,而那女孩是小梅,小梅的另一只手被高老师拽着。
静之:“大爷,还是进屋坐会儿吧,您还没来过我们的新家。”
高老师和小梅也流着泪。
林父:“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就不进楼了。”
小梅:“我不走……我不离开奶奶……”
三人走到了何家入住的那幢楼前。
她也看到了林超然,更加可怜地说:“林伯伯,我不走,我不离开奶奶……”
静之和慧之就都微笑了。
女人放开小梅的手,掩面哭出了声。
林父:“听、听。为了给你俩个放心,慧之你怎么安排我怎么服从,行吧?”
高老师:“林主任,您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我儿媳妇,告诉她事包在您身上了。”
静之:“大爷,还是得听我二姐的,要不我们不放心。”
小梅拉住林超然一只手,摇晃着:“伯伯,您说呀!”
林父:“不麻烦别人吧。我的身子骨我心里有数,不会有大事儿,许是盖那个小偏厦子的时候累着了点儿。”
林超然抱起了小梅,对小梅母亲说:“你们的情况,高老师对我说清楚了,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慧之也站住了,恳切地说:“大爷,过几天我联系个后门,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行不?”
高老师将包袱从儿媳臂上夺了过去。
静之站住了,关心地说:“大爷,去医院看过没有啊?”
小梅母亲:“以前你们知青办也有人说尽力而为……我不信了……”
林父:“那是。当年我这二截棍不含糊,一个人对付三五个人玩儿似的。现在胳膊腿硬了,不服老不行啊。特别最近几个月,总觉得浑身没劲儿,拿不成个儿似的。”
高老师:“儿媳妇呀,这一次你就信吧啊?人家林同志也是兵团返城的,而且人家是知青办的副主任……”
静之:“大爷,你年轻时真跟日本流氓打过架呀?”
林超然:“请给我一段时间。”
林父:“老了,光靠拳脚心里没底了。静之今天的事提了我个醒,送你俩回家,一点儿闪失也不能出。”
这时,高家门前聚拢了几位邻居,有大爷、大娘、大叔、大婶,还有看上去是小媳妇的女人,邻居们七言八语:
慧之:“大爷真像咱俩的保镖了,连多年没摸一下的二截棍都带上了。”
“同志,能帮上忙的话,千万帮帮他们吧!”
静之、慧之和林父走在僻静的街道上。姐妹俩拉着手走,林父走在她俩旁边,手中拿着二截棍。
“高老师老夫妇俩都是好人啊。”
林母:“听你大爷的,要不我俩都不放心。”
“人家老伴俩可都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高中老师,为国家教出了多少学生啊,落到这一步太让高老师寒心了呀!”
林父:“天黑了,不送哪儿成!”
高老师这时已将儿媳推入院里,在家门口劝说着,一时顾不上林超然了。
慧之:“不用送,我俩又不是小孩儿。”
林超然:“他们……怎么会住到这里来了……”
林父:“一会儿我送你俩回家。”
一女邻居:“还不是‘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抢占了人家的房子,把人家强迁到这儿来了!”
林母:“他那几个一块儿干活的哥们儿请他喝酒,他喝高了,在小偏厦子那边睡着呢。”
林超然:“为什么不要求搬回去呢?”
慧之:“行了啊,到此为止,不许再装小孩了!我姐夫呢?”
女邻居:“胆小,不敢呗。”
林母:“大娘替你出气,打她。”假装打了慧之一下。
林超然:“怕什么?”
静之:“大爷大娘,你看她成心气我!还是我一个姐呢!”
一位大爷小声地说:“她老伴沈老师被打成了‘右派’……”
慧之:“对于我们学医的人,缝五六针是小伤口。”
林超然:“那也有权要求落实政策、平反啊。”
静之:“那你到现在也不问句关心的话!”
一位大叔年龄的邻居:“同志,请到我家去说吧。”
慧之:“没进黑大校门就听说了,估计明天会成报上的头条新闻。”
林超然:“我还没进高家的门……”
静之:“听说我的英雄事迹了?”
女邻居:“去他家吧,去他家吧,他家清静。”
慧之:“我家昨天都安顿好了,是我妈那班的一些学生帮的忙。今天不星期六嘛,我爸妈让我无论如何找到静之,跟她一块儿回去过星期天。我到她学校去了,她同学说她到你们这儿了。”
两位邻居,一位在前边连声说着“请、请”,一位在后边轻轻推着,使抱着小梅的林超然身不由己地随行。
林母:“她闹着玩呢,你别当真。慧之,因为林楠拴着,明知你们在搬家,我和你大爷也没顾上去帮帮忙,你爸妈是不是派你搬兵来了?”
那位大叔年龄的邻居家两间屋,倒也较为宽敞,并且干净整洁。林超然已经坐在椅上了,怀里搂着小梅,而几位邻居,则堵在门口站着。
林父:“都来得都来得,谁长久不来我和你们大娘想谁。”
主人一边沏茶一边说:“她家就一间住屋,还是一间小住屋。她老伴沈老师偏瘫多年了,以前全靠高老师服侍。她那家你进去也坐不住多一会儿,那味儿……”
慧之:“怎么,是你姐夫家就不是我姐夫家啦?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啦?”
林超然:“那,现在两口变四口了,怎么住呢?”
静之:“你先声明一下行不行?有何贵干?”
女邻居:“这么矮的屋子也只得搭二层铺!幸而她儿媳妇和她儿子感情好,情愿替她儿子尽几年孝心,可又偏偏发生了那样的事,落不上户了……”
慧之倒也不客气,坐下拿起一个土豆就剥起来。
主人:“林同志,您请喝茶。”
林父:“那也坐下,再吃个土豆,这新下来的土豆好吃,面。”
女邻居:“人家是主任。”
慧之:“在医院食堂吃过了。”
主人:“对不起,叫错了,失敬失敬,知道我们为什么都替那老夫妇俩说好话吗?”
林母:“哎呀,慧之也来了,吃了没有?”
林超然摇头。
门开开,慧之进入。
一位大娘:“沈老师没病倒那几年,不论谁家的孩子学习跟不上了,父母一求他们,两口子都愿意白天晚上地给补课!”
林父:“那就好,那就好。”
小媳妇:“我小姑子要不是经他们两口子辅导,未见得能考上大学。”
林父林母又互相看,都微笑了。
主人一指女邻居:“她刚才说的也不完全对,胆小是有那么一点儿,怕一找反而又找出麻烦来。但是不找也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住在我们这儿,我们都尊敬他们,感激他们,这一点他们看得也挺重要……”
静之:“他也没耍酒疯,他为我朗诵诗歌来着,想让我高兴高兴。”
邻居们都点头。
林母:“他刚进这屋的时候,还没怎么显出醉样儿,不承想一到了那边小屋里,就在你面前耍开了酒疯。”
林超然大动其容了,对小梅耳语:“小梅,一定替我劝你妈妈,叫她千万别走。就说叔叔向你保证了,一定尽快使你们把户口落上。”
林父林母互相看,表情都欣然了。
邻居们互相看看,都流露出欣慰表情。
静之:“大爷,我不会笑话他的。”
天黑了。林超然推着车,车梁上坐着小梅,高老师和小梅母亲一左一右送他往街口走。
林父:“静之啊,你姐夫一般是不往醉了喝酒的。今天不知怎么了,不管他多在你面前现丑,你可别笑话他啊!”
在有路灯的街口,林超然放下了小梅。
静之:“谢谢大娘。”蘸着白糖大快朵颐。
高老师:“林主任,我们家的事,拜托给你了。”
林母:“早就听你妈说过,你打小可爱吃蒸土豆蘸白糖了。土豆家里倒没缺过,一想你要在这儿吃饭,大娘必然让你吃上这口儿。”
林超然刚想说什么,小梅的母亲双膝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林主任,我……我也不忍心离开我公婆。”
静之:“大爷别替我剥,我自己来。”
林超然慌忙将她扶起:“我知道,邻居们说了。”
她俩对话时,林父一直在默默剥一个土豆,这时就将剥得光光溜溜的土豆放在静之面前的小盘里了。
林超然骑着自行车,心事重重,表情凝重地行驶在街上。
林母:“过春节凭票买那半斤虾皮儿,剩了一两来着,大娘炸炸全拌馅里了。”
林超然骑着自行车驶入中学校门。
静之:“还放了虾皮吧?”
林超然在何家住过的房子前刹住车,望着门上的锁发呆。
林母:“为你,大娘舍得放香油了。”
他的心声:“我这是怎么了,怎么骑到这儿来了?”
静之:“好吃。馅挺香。”
林家。林母和孙子对面坐炕上,她手拿一团面,边说边捏小动物给孙子看,孙子背后放只枕头撑着腰。
林母:“静之,菜团子好吃不?”
林母:“看,奶奶这是捏的什么?小老虎,说,小、老、虎……”
林父、林母、静之三人在吃晚饭。无非苞谷面菜团子、大 子粥、蒸土豆,一小盘咸菜,一小盘白糖。
而林父坐在小凳上,在修一个将安在自行车大梁上的托架。
林父:“你快给我死了心,咱们林家从没做过被谁指责的事,和亲家之间更不许出那种事!”
林母:“超然都当主任了,咱家那么一个东西也买不起呀,还非得到废品站去淘换!”
林母:“可我还是不死心。”
林父:“居家过日子,该仔细的地方就得仔细。”
林父:“我怎么说来着?被我说中了吧?有的事,想想是挺好的事,但也就只能那么想想。从今天起,你要把你的好想法沤死在心里,绝不许再冒出一点点小芽来!”
林母:“好日子是省出来的?”
林母:“听超然对静之说,咱们亲家公,代表亲家母,跟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多关心静之的个人问题,还要经常向他们作汇报……你想啊,要是关心来关心去,把静之给关心成……那成了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儿啦!”
林父:“不省着过,咱家能过到现在?”
林父:“往下说啊!”
门开了,林超然回来了,双手撑在炕上,对儿子说:“亲爸爸一下。”
林母叹道:“我也没太听明白,高一嗓子低一嗓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我耐着性子站在门外听,还真听到了几句一心想听到的话……”
儿子没理他,爬向奶奶。
林父:“我不是耳背嘛,关着窗,听是听到了几句,我以为是后街有人在吵架,他嚷嚷什么?”
林父:“你得像我,常抱抱他,要不他跟你不亲。儿子和爸不亲,那还行?”
林母:“你性急不等我说完就乱猜嘛!你就没听到超然嚷嚷?”
林超然苦笑问:“爸,要往自行车上装?”
林父:“是你说的不明不白的!”
林父:“是啊,等林楠再长一岁,我骑自行车带他逛动物园。”
林母:“你想哪儿去了,咱们超然是那种当姐夫的男人吗?再说你那么想也把人家静之看扁了。”
林超然:“那不行,您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林父愕然地说:“插着门?”
林父:“保证摔不着你儿子就是了。”
林母:“我压根儿就没进屋去,这么半天一直站在外边来着。”
林母:“怎么回来这么晚?”
林父:“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一回来就叹气?”
林超然:“开会了。”脱下上衣,卷卷往角落一扔。
林母又端着缸子推门进入,将缸子放在桌上,默默坐下,叹了口气。
林母:“一早刚换的衣服就脏了?你不是坐办公室吗?”边说边下地。
林家正屋里。林父坐在桌子那儿,在粘一些破损的角钱、分钱。
林超然:“那辆旧车没上牌,被交警扣下了,我跑着去上班的。出汗洇了,一会儿我自己洗洗。”
林母转身悄悄走了。
林父:“怨我。总想着去上牌的,一转身就忘。扣哪儿了,明天我去要。”
林超然的声音:“静之,你为什么要流泪呢?别哭……我绝不会辜负我的岳父母,也是你爸妈的信任的……有时候,信任也是悲伤,温暖的……悲伤。”
林超然:“同事给打了个电话,我骑回来了,牌子也上了。”
门外。端着缸子的林母愣愣地站在那儿,已听了多时。
林母:“看,当国家干部的人,有什么事儿,对待就是不一样。你抱你儿子一会儿,我给你热饭。”
静之:“因为她的诗歌是温暖的,哪怕她写的是悲伤。”
林母到厨房去了,林超然抱起了儿子。
他大喊:“谁告诉我,为什么感情是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一个问题?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凝之……不不,不对,静之,告诉我,你为什么特别喜欢舒婷的诗?”
林父:“你不能那么呆抱他,得逗他高兴。举举他,他喜欢让人举。”
林超然扶着椅子站起,反坐椅上,双手撑着椅背,瞪着静之说:“我要大声对你说……不,我不能说……你知道吗?你爸爸代表你妈妈,找过我了……他们要求我,关心一下……你的个人问题……及时向他们反映……你的……感情问题。”
林超然举了儿子几次,儿子果然笑了。
她说:“我只能帮你这么一点儿忙。如果你还不站起来,那么替你感到羞耻的不只是我,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那几位死者了。”
林超然:“爸,家里还有酒没有?”
静之用一只手将一把椅子拖到了他跟前,之后退回原地,仍以原来的姿势站立。
林父:“还有大半瓶,想喝点儿?”
林超然:“团泊洼的秋天啊!……下一句是什么来着……诗人,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黎明之前离开我们呢?郭小川,回来,闻捷,回来!傅雷,乌·白辛……你们一起回来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座右铭!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祖国啊……”
林超然:“您陪我?”
静之:“我看你这会儿就像浪荡鬼!”
林父:“行,就是怕你又醉了。”
“鼓掌!给予雷鸣般的掌声!……”
林超然:“上次醉是个例外。”
是咱社会主义……新一辈……
林母将一个蒸箅子摆桌上了,其上有三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一盘炒双丝、一小盘咸菜。林父紧接着将一海碗大 子粥放桌上。
饮酒赞前程的,
桌上的馒头只剩了一小块儿,炒双丝吃光了,粥碗也空了,父子两人碰了一下小酒盅,都一饮而尽。
醉酒哭天的是窝囊废,
林超然:“爸,划几拳?”
酗酒作乐的是浪荡鬼,
林父笑了:“你还来情绪了,那就划呗!”
咱哥们儿几个杯对杯!
林超然:“两只螃蟹。”替父亲和自己满上了酒。
今儿晚上,
父子两人划起拳来,林超然输了,父亲快乐地看着他喝酒。
朱仙镇比武锤对锤,
林母抱着孙子,幸福地看着父子俩。
三伏天下雨雷对雷,
瓶子里倒不出酒了,父子两人都有几分醉了。
林超然却大声朗诵起来:
林父站了起来,往起拽林超然:“超……然啊,跟爸……到……那边屋去,让你……看一样……东西。”
静之:“那,我会替你感到羞耻的。”
林超然:“爸,我……还没喝够……”
林超然:“那……那我……就不站起来……”
父子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静之:“我不是因为那个。我怕你再弄疼我肩膀。我一只手扶不起一个醉汉来。”
林母:“你们爷俩别一块儿摔倒了!”
林超然:“生我……气了?……我刚才……已经认过错了。”
她幸福地笑,唱:“小老鼠,上灯台,叫声奶奶抱下来。”
静之:“不。”
小偏厦子里。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摆在地中央。
他向静之伸出了一只手:“扶……扶我……一下。”
林父:“爸,给你买的……红旗……牌,一百二十八……不敢,放外边……怕丢。明天起,你骑……新的,爸骑……旧的。”
林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超然:“爸,你……真好!让我……搂你一下!”
静之面无表情地,默默地看着他。
他拥抱住了父亲。
他口中发出马头琴声,亢奋地跳了起来。
林父幸福地,不好意思地笑。
林超然:“我也没……没醉……没……彻底的醉……我……高兴高兴……也要让你,和你大姐……不,不对……让你大姐,和你,高兴……我今天,总说错话!我……我要为你俩跳舞……蒙古族……雄鹰舞……马头琴……口琴……”
林超然凝视着父亲:“爸,你……瘦了。”
静之:“因为我没喝醉。”
林父:“是吗?瘦点儿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嘛。”
林超然定定地看着她,愣了一下,索然地说:“你又说对了,是会那样。今天你怎么接连都说正确的话?”
林超然:“不好。您瘦了……静之……也瘦了……我妈,被孙子……累瘦了……亲人们都……都瘦了……瘦了。”
静之:“你会把大爷大娘唱过来的。”
林父将儿子扶到了炕边,扶他躺倒。
他引吭高歌《十五的月亮》,却因为喝醉了,根本唱不上去那么高的音。
林父:“你躺会儿,睡前要洗洗脚啊?”
林超然想了想,说:“对……你……没记错。那,我为你,和你大姐,不,你大姐……和你,为你俩……唱歌……”
林超然:“洗……我洗……”
静之:“如果我没记错,你把二胡拿到你们那个小厂去了。我在那儿见过。”
林父掩门出去了。
林超然:“二胡。我要为你大姐,也要为你,为你俩拉一段二胡。”
正屋里。林母也将睡着的孙子放倒了。
静之:“找什么。”
林父蹲在地上洗衣服。
偏厦子里。林超然站在屋的中央,东看西看,分明在用目光寻找什么,炕上有一只箱子,箱子的横面与炕沿齐,静之站在那儿,靠着箱子,望着林超然。
林母:“你放那儿,一会儿我洗吧。”
林父这才把门口让开,林母端着缸子出去了。
林父:“我洗。以后超然的衣服换下来,他如果顾不上洗,你别洗,都我洗!”
林母:“好好好,你别争,听你的。”
林母:“行行行,都你洗,你最好连孙子的也一块儿包了,当我还稀罕和你争啊?”
林父:“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要不你别去,还是我去!”
偏厦子里。林超然喃喃地说:“放心,我尽力办……我一定……尽力办……”
林母:“静之才不会烦他。”
他一翻身,伏在床上,发出鼾声。
林父:“你把超然撵这边儿来,喝得半醉不醉的,免得他失了姐夫的样,惹得人家静之烦他……”
一黑一白一前一后两匹马上,骑着凝之和林超然。
林母:“我傻呀?当面问我也会挑个时候。放心,刚才咱俩嘀咕的话,我半句也不说。”
白马上的凝之扭身说:“你不见得骑得比我高明,比比看?”
林父:“我是担心你那张嘴,怕你当着超然的面,顺嘴一出溜,对人家静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搞得静之别别扭扭,搞得咱们超然也不大得劲。”
林超然:“那得让出你二里地去!”
林母:“我冲好的,非显着你去做好人?”
凝之:“吹牛!驾!”
林父抢前一步,挡在门口,板着脸说:“不许你去,我送过去。”
白马疾驰而去。
林母:“给静之送缸子奶去,她肯定流了不少血,还不得加强点儿营养?”
林超然拍拍马脖子,对着马耳朵说:“别急。咱说让了,那就得让!”
林父:“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原野间,黑马追着白马。
她一边说,一边端着缸子往外走。
两匹马穿过金色叶子的白桦林。
林母:“是啊,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两匹马在麦田边的土路上奔驰而过。
林父:“好当然好。除了静之,任何一个别姓的女子再做了超然的媳妇,再进了咱们家的门,我心里还真的是难以接受……可,我担心好事并不朝好的方面发展,结果,到头来反而变成了坏事。”
两匹马站在河边饮水。
林母:“你先别那么多顾虑,先说他俩真那样了好不好?”
河边草地上,仰躺着林超然和凝之,凝之在吹草茎,林超然在编花环。
林父:“就算像你说的那样,静之愿意,超然也符合了心思,那亲家两口子会怎么想?人家那么好的大闺女嫁给咱们林家了,结果……虽说不完全是咱们林家的错,却总之说明咱们林家对凝之关心爱护得不够周到。反正在两位亲家面前,我心里边内疚大了去了。现在,人家凭什么愿意再把小闺女嫁给咱们超然?如果让静之和超然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渐渐往那么一种关系发展,两位亲家质问起来,咱们能说清楚吗?如果他们一翻脸,亲家关系不也交代不了吗?”
林超然坐起,也将凝之拉起。
林母一边轻轻搅拌一边说:“超然他有什么理由不愿意?还有比静之更适合做他媳妇的女子吗?他如果不愿意证明他脑子出了毛病了,那我就跟他急,跟他闹!”
凝之:“哎呀,你抻疼我肩膀了……”
林父:“就算静之愿意,超然愿意吗?”
林超然正要往她头上戴花环,定睛一看,却不是凝之,而是静之。
她一边说,一边往带盖带把的缸子里舀奶粉、加水、加糖。
林超然:“你大姐呢?”站起张望。
林母:“我的感觉错不了。即使真错了,静之也不至于多么不高兴。她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姑娘。”
“我在这儿呢!”一棵树后闪出了凝之的脸。
林父:“如果你感觉错了呢?万一你哪天一点破,满拧,人家静之一不高兴,以后还愿意登咱家门吗?”
林超然奔将过去,树后无人。
她说着,穿鞋下炕。
“傻瓜,这儿呢?”
林母:“可凝之是静之的亲姐,静之是林楠的亲小姨。而且我觉得,静之对超然是有那么一种意思的。”
林超然转身一看,凝之的脸又探出于另一棵树后……
林父:“可他毕竟是结过婚的,而且有了儿子,人家静之可是黄花闺女!”
如是数次,林超然终于抓住了凝之,拥抱她,欲吻之……凝之又变成了静之。
林母:“咱们超然就次到哪儿去了?他刚才不是说了,一去上任就是处一级干部了。”
林超然轻轻推开静之,喊:“凝之!凝之……”
林父:“不许!人家静之现在是大学生!而且人家是学法律的,凭她那么聪明好学,不久肯定是个各方面冒尖的学生。毕业了分配,估计哪一级法院都会争着要她!”
吹草茎发出的响声。
林母:“在自己家里,就咱俩之间说说,我不怕静之听到,更不怕超然听到。当着静之的面我也敢这么问她。”
林超然转身一看,又是凝之。
接下来,对话都尽量低了声音。
林母将儿子推醒。
林父:“你小声点!”
林超然:“妈,我梦见凝之了……”
林母:“这种想法怎么了?犯法呀?是杀头之罪呀?”
林母岔开了话:“我冲了一杯奶粉,静之托她同学买到的。”将桌上的瓷缸子端给了儿子。
林父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压低声音,极其严肃地说:“你怎么敢有这种想法?”
林超然:“静之……她的伤,怎么样了?”
林母点头。
林母:“我也不知道。哪天你要买点儿东西,去看看她。不管怎样,目前还是亲戚。”
林父:“你是说……如果他俩……成了夫妻?”
林超然低头不语。
林母:“你明知故问啊?”
外边响起了雷声。
林父:“哪个的话?”
林母:“要下雨了。你那件衣服你爸替你洗出来了,肯定干不了,明天上班穿这件的卡的。当干部了,穿得要像个样儿。”
林母:“你说,要是超然和静之,他们……那个的话,好不好?”
林超然看了一眼身旁的衣服,摇头:“不想穿这件。”
林父接过针线,走到窗前,冲着阳光穿针引线,之后将针线还给林母,又坐在炕边。
林母:“为什么?你的衣服中数这件新。”
林父在炕边坐下时,林母说:“给我纫上线。”
林超然:“这是静之返城前给我买的,没太舍得穿,有纪念性。”
林父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忍住没说,默默将钱放入小匣子里,按上小锁,也开了箱盖,放入箱里。
林母:“瞧你说的,好像两家人以后再不见面了似的!穿吧!静之要看见你穿在身上了,她会高兴。”
她又低下头做起活儿来。
林母走了。
林母:“我这儿正缝被子呢,晚上再说。”
林超然缓缓地喝着奶。
林父:“好好好,算你借我的,以后月月还你,行吧?”
知青办。林超然面前坐着老刘等三人,小姚手中拿着笔和小本。
林母:“你少批评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每月有五十几元退休金,我有吗?”
孙大姐:“要不要等主任回来?”
林父:“批评你自私,你还真自私,你看我,有多少往外拿多少!你怎么就不能向我学习学习?”
林超然:“主任去开会前交代了,让我有什么工作要求,只管跟你们讨论。我现在提第一个要求,大家一块儿议议,看有没有必要……那就是,首先把档案再整理一下,分分类。返城了的,单放一处。留在农村或兵团的,另放一处。两类档案,还要细分……比如男的、女的、高中的、初中的、有正式工作的、临时工作的、目前工作还没着落的。尤其是,像高老师家那种面临难题的。”
林母瞪他:“那我还能剩下多少啊?”
老刘:“我看没必要。分细了又怎么样?不那么分又怎么样?”
林父:“我也没管你多要啊!不就要三十元嘛!”
林超然:“分细了,心中就有数了。”
林母:“我的私房钱也就几十元!”
老刘:“有数了又怎么样?”
林父:“超然给黑大刷房子挣的钱没给过你?哎呀,这当妈的怎么只进不出呢?你这表现不怎么样啊。”
林超然:“有数了,咱们就知道应该主动去做哪些工作了。”
林母:“没有。”
老刘按捺不住地站起,嚷嚷:“主动去做?被动的咱们也无能为力,高老师那种事,我们都解决不了,你林副主任一来,那就能给解决了?异想天开吧您哪!没有正式工作的你能给解决了正式工作?房子小,一回来就多了三口人的,你能给解决了住房问题?你是房产部门?你是民政局局长?你是公安局管户籍的头儿?咱们是维持会!哪天一撤,档案都是废纸!谁也别拿自己太当回事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最好!”
林父:“你敢说你没点儿私房钱?”
林超然怒道:“你给我坐下!”
林母:“我没钱,我又没退休金,哪儿来的钱?”
老刘愣了愣,往外便走。
林父:“我哪能骗你呢!为了盖那小偏厦子,差不多把我攒的钱花光了……”
林超然:“站住。”
林母:“骗我,我不信你连买辆自行车的钱都不够了。”
老刘站住。
林父:“我也不跟他说啊,买回家了,他还能不骑?哎,我这儿还差三十元,你能不能也贡献点儿?”
林超然:“我这儿布置工作呢,你哪儿去?”
林母:“他不会让你出钱买的。”说罢,脱鞋上炕,又开始缝那小被子。
老刘:“上厕所。”
林父:“我想给超然买辆新自行车。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国家干部了,还骑那辆破自行车,别人也许会以为他装样子。再说,我没辆车骑,也觉得不方便。”
林超然:“先把档案库钥匙给我!”
林母打开箱盖,放入箱子两袋,转身看着林父问:“你找出那么多钱干什么?”
老刘慢慢地取下钥匙,扔给他。
林父在点钱,头也不抬地接了一句:“别三袋都摆明面上,九号老王家,街尾老于家,去年也都添了孙女孙子,也发愁买不到奶粉呢。哪天人家来串门看到了,开口说借一袋,你好意思不借给人家?”
林超然接住,严厉地说:“不愿干的,今天都可以打辞职报告。”
林家正房。林母在看那三袋奶粉,拿起一袋放下一袋,像看宝物,并且自言自语:“这下可够我孙子吃小半年的了!”
老刘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