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将椅子搬了过来。
何校长:“我不罚你站,把那张椅子搬过来。”
何校长:“坐下吧。”
校长办公室。何校长坐在桌后,面前站着高原。
高原坐下了。
何校长:“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去。”
何校长:“我要给你处分。”
高原慢慢地放下笤帚,想离开教室。
高原抬起了头,不服气。
听课老师们在肃静中走到了墙报前,看那一首诗……
何校长:“当然,其他同学也要受到批评。明知今天有外校的老师来听课,还不顾影响,在教室里打架,一点儿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吗?”
持笤帚的男生这才下了椅子,他叫高原。
高原:“谁叫他们想撕我的诗!我个人的荣誉感就一钱不值了吗?”他流泪了。
何校长:“安静!”
何校长被反问得一愣,又问:“告诉我,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持笤帚的男生:“崇高无国界!”
高原:“一人做事一人担,和我父母有什么关系?”
“还父亲父亲的,可耻!”
何校长:“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嘛。你不说,我想知道那也很容易,档案里不都写着吗?”
“除了雷锋,还有刘英俊、欧阳海、王杰!哪一位都够我们学一辈子。”
高原:“我爸是电影院收票的,我妈卖冰棍。”
“中国的英雄那么多还不够你学的呀?你崇拜外国的英雄就是不爱国!”
何校长:“可你却喜欢写诗,这难能可贵。我在中学时代,也喜欢写诗,但没你写得好。”
坚持要换的同学七言八语。
他的话使高原的心理平衡了些,出乎意外地看着他。
持笤帚的男生:“以前都是每个星期换一次!刚贴了几天,还有同学要看,要抄!”
何校长:“私下里说说,那部电影我也看过了,麦克唐纳这个人物确实塑造得质朴感人……但这可只是咱俩私下里说说的话,不许对别人讲,明白?”
“校长命令要换上考试卷的,你不让换就不对!”
高原点头。
但见有一名男生手持笤帚站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左右还有“哼哈二将”,摆着拳击的架势。他们是在护着墙上那首诗,而六七名男女学生在对着他们拍桌子,叫嚷:
何校长站了起来,一边踱着一边说:“至于你那首诗嘛,我个人不妄加评论。但我希望咱们之间能达成一种默契……如果日后有什么人问起我对你那一首诗的态度,你要这么说……校长认为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用词随意,也不讲究韵脚。总之是,我已经因为那一首诗找你谈过话了,记住了吗?”
何校长与听课老师们进入了那间教室。
高原:“其实您心里不是这么认为的,是吧?”
何校长赶紧上前扶起了那名学生。
何校长:“错!不妄加评论不等于连起码的缺点都不指出来。我说我中学时期的诗写得不如你好,你要当成谦虚之词!”
听课老师们惊呆了。
高原:“那,我请求对我的处分不入档案……”
忽然,前边一间教室的门被撞开了,一名学生跌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校长:“档案?为什么要入档案?我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记过也可以是口头的……”
何校长:“别迫不及待。意见一会儿我替你收集,几位老师请这边走……”
高原:“我不信。记过都是要入档案的。我爸当年就是因为卖电影票时少了十几元钱,说不清楚,结果档案里有一条记过处分,后来一直觉得处处低人一等。”
其他老师点头。
何校长:“放心,我向你保证,绝不入档案。我要开一次记过处分也不入档案的先例。”
一位女老师:“课文分段启发同学们充分发表看法,允许互相争论,坚持与教材不同的看法也不彻底否定,我觉得这么上课挺好。”
高原站了起来,鞠躬,感激地说:“谢谢校长。”
何母惴惴不安地说:“几位老师先别走,请当面提出宝贵意见。”
何校长:“高原,你现在还只不过是中学生,你的档案还像一张白纸。以后,你的档案内容会渐渐多起来。我希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别人没法在你的档案里加入不善良,不正直,不讲信义,缺乏羞耻感和忏悔心之类的人格评价,那么别人终究是会尊重你的。”
又是一个白天。中学教学楼里,何校长陪着几位兄弟中学的听课老师走出一间教室。何母最后走了出来。
高原:“我要争取使我的档案里多一些与‘不’相反的评价。”
于是大家都看着他,口中发出讥笑之声。
何校长笑了:“能那样最好。去吧。”
张继红:“还嫌让自己操心的事不够多是不是?这小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居然操心起整个中国的事儿来了!”
高原又鞠躬,离去。
林超然:“估计中国以后的事,难办了。”
何校长重新坐下,沉思。
一名工友:“说得轻松!一百倍的差距,那不是要逼我们再闹一次革命吗?”
他拿起电话,拨通后,语调恭敬地说:“麻烦您请区长同志接一下电话,有工作情况向他汇报……”片刻后又说,“平川区长,我是何文彬。来过了,我刚送走他们。也开了座谈会,请每一位兄弟中学的老师都留下了宝贵意见。打扰您主要是为了向您汇报两件事……写那首诗的同学我已经严肃地跟他谈过话了,是一名本质良好的同学,父亲是电影院收票的,母亲是卖冰棍的……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引导学生正确对待国家的坎坷确实是我们的责任……还有一件事,我想把那个何春晖找到,给予他成为中学老师的机会……您也支持,那太好了,多谢老同学的理解和鼓励。”
林超然:“哎,想不到五千元钱把你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何校长骑自行车行驶在路上。
张继红坏笑:“那是肯定的。而且挑头的也肯定是我。”
何校长在青年宫前下了自行车。看自行车的是一个老头。
林超然:“大锅饭真可怕。如果我去当了助理,猜你们会在某一个晚上拦我的路,一个个头上套着剪出窟窿的臭袜子,砖头棍棒齐下,把我打个半死……”
何校长:“大爷,向您打听一下,原先在这儿看自行车的,是不是一个青年啊?”
大家都看着他。
老头:“对,我就是接的他。”
林超然:“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
何校长:“他哪儿去了呢?”
工友们笑了,其中一个说:“那我们以后有靠山有背景了。”
老头:“那小伙子可交好运了,人家是大学毕业生,英语很好,不久前有几位外宾到哈尔滨来,他不知怎么听说了,自荐去当了几天翻译。老外们对他印象良好,其中一个,帮他出国留学了。”
林超然:“既然如此,我说话算话,那就服从你们的决定,准备去当知青办副主任。”
何校长:“哪个国家?”
大家这才重新坐下。
老头:“这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只知道外国话就是日本话、苏联话。会的人不但不吃香,还往往会惹麻烦。哪儿想到猛然地一下又兴起英语来,而且能交好运。”
林超然:“别闹了!”
何校长站在那儿,怅然若失。
林超然将日历纸收拢过去,像拿扑克牌一样拿在手中,默默看着。
黑大某教室。那位老教师在讲课,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地说:“不但一部《红楼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多情种子们为其叹息流泪,道学家读出了淫,而史学家认为是清王朝兴衰的缩影,我们刚才谈到的《水浒传》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认为它传播了这样的正义思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逼上梁山者造反有理。有人却认为那是一部宣扬投降主义的书,暗示只有接受招安才是宋江他们的光明出路。而我要指出的是……尽管历朝历代的皇帝们也是讲法制的,但那法制如果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法制,那么法制的观念就难以深入民间,暴力复仇,私刑现象,就会在民间层出不穷。比如武松杀嫂,石秀助杨雄杀妻,解珍解宝两兄弟血洗员外庄……我们学法律的同学必须这样看待我们的专业……本专业不仅培养法官、律师,还培养社会公正与良心……”
于是另一名工友将张继红扑倒,其他三人围上去一阵拳打脚踢。
下课铃响了。
一名工友:“这家伙只想着自己,揍他!”
老教师在掌声中鞠躬离去。
林超然:“我要真去当了助理,恐怕连我也得看人家脸色行事,六亲不认了。”
老教师走在校园里。
张继红嬉笑地说:“因为你……你要是去当了董事长助理,冲咱俩兄弟一场,我怎么也会沾点儿光,某天有机会去当一名合资企业的工头吧?你月薪六千,我月薪二千也行啊!”
“老师……”他一转身,见是静之。
林超然:“现在该轮到你说说为什么了?”
老教师:“何静之,谢谢你在我的课上一向踊跃发言啊,有你的带动,我对课堂讨论情况越来越满意了。”
其他人瞪张继红,像瞪一个叛徒。
静之将手中笔记本递向他:“谢谢您的表扬。老师,我在笔记本中写了几篇关于法制的思考文章,想请您抽时间看一看。如果您认为哪一篇有点儿发表价值,我打算向报纸或杂志投稿……”
除了张继红写的是“助理”,其他人写的都是“知青办”。
老教师接过笔记本,鼓励地说:“支持。我一定早点儿看。”
大家将日历纸翻成了写字的一面,或将捂着的手移开。
两人边走边说话。
张继红:“亮!”
静之:“还有一件事也请支持……我们学生会想要组织一次法律系和中文系同学的座谈会,讨论从福娄洛教士到米里哀主教,看雨果民主思想与宗教情怀的演变过程……”
林超然:“哪里像什么好命运,简直像是面对陪审团。”
老教师:“那参加的同学可都得认真读一读《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
笔头从一人手中传到另一人手中,每个写过的人都将日历纸翻过去,或用手捂着。最后笔头又回到了张继红手中,他写完,用手捂着。
静之:“我们早就为座谈会做准备了,每星期六晚上都举办读书活动。轮流读,大家听。我们想请您在座谈会后作总结发言……”
张继红将日历牌纸一一拍在每人面前,将笔头给了近旁的人:“把你们每个人的主张写纸上。”
老教师:“行。我准时参加。”
林超然摇头。
忽然间,一个穿旱冰鞋的身影迅速滑了过来。
张继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静之:“老师小心!”她刚欲挽着老教师躲开,却为时已晚,老教师被猛撞了一下。
林超然点头。
静之冲滑过去的身影生气地嚷:“你没长眼睛啊!”
张继红问林超然:“由我们决定,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教师:“原谅他吧。他一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滑那么快。”
有人从自己耳朵上取下笔头递给他。
静之:“他起码应该停下来向您道一声歉。我记住他的脸了,再看到他非质问他不可……”
张继红站了起来,走到日历牌那儿,接连唰唰撕下几页日历纸,之后回到桌旁,问:“刚才桌子上的笔呢?”
她挽着老教师又向前走……
大家一时你看我,我看他。
老教师站住了,手捂腹部,面呈痛苦。他的手上有血。
林超然:“如果我说为了和你们同呼吸共命运,两个机会我都不予理睬,那也太二百五了吧?我只能这么保证,不论当什么,心里都会一如既往地装着你们。而且,就现在,我何去何从由你们决定。”
静之吃惊……
一名工友:“究竟多少钱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烧他手他也不会分给咱们的。还是先问问他这个法人代表,对咱们他是怎么考虑的?”
老教师身子摇晃,在静之的搀扶下,倒在地上。
张继红:“为你多争取了一千,不谢我还责怪我?那就败坏你形象了?你一个前几天还跟我一起站马路牙子的人,有什么鸟形象值得顾忌的呀?”
静之:“来人呀,有人受伤了。”
林超然:“你!你不是败坏我形象嘛!”
一些学生驻足,跑了过来。
张继红吸着一支烟,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你代言人的名义给关秘书打了次电话,他告诉我是五千。我代表你说五千太少,那香港的老先生接过了电话,说六千也可以……”
静之:“老师被刺了,快送老师去校医院!老师,你要按住伤口。”
林超然瞪着张继红说:“明明是五千,怎么在你那儿成了六千?说,怎么回事?”
一男生脱下上衣,用袖子将上衣扎在老教师腹部。
其他工友纷纷点头,踢盆那个捋胳膊挽袖子,还往手心唾唾沫。
另一名男生背起老教师就跑。
张继红:“你自己也说脏话。再说我们可一起扇你。”
静之低头看自己双手,她手上已染了血。
林超然又拍了下桌子:“敢!我是法人代表!还反了你们了,你给我坐下!”
两名女生持网球拍走来。
张继红捡起盆,看看,又看看那工友说:“掉漆了,以后会漏的,有气也别踢盆啊!”指着林超然说,“要踢踢他,我们不拉着。”
静之在身上抹抹双手,上前道:“借拍子用一下!”夺下一把拍子就朝伤人者滑走的方向追去。
对方飞起一脚,朝一只空盆踢去,竟将盆踢飞在墙上。一时鸦雀无声。
几个男生在打篮球。
林超然一拍桌子:“你小子给我住口!再说脏话我扇你!”
静之:“停一下,看见有穿旱冰鞋的人滑过去了吗?”
另一名工友腾地站了起来,来回走,气愤地说:“他妈的!这世上还有公平吗?他一个人挣的,比我们大家一块儿挣的还多!他凭什么啊?他不就是当过几年知青营长嘛!难道他还比咱们多长了一个老二呀?”
男生们摇头。
另一名工友:“你发个球誓呀你!继红都问清楚了,是六千元!”
校门传达室里。静之朝门卫大声地喊:“叫你通知你就赶快通知,放跑了歹徒拿你是问!”
林超然:“我发誓……”
门卫:“你总得告诉我歹徒穿什么样衣服啊!”
一名工友:“说实话。再不说实话,哥几个都瞧不起你了。”
静之:“长袖海魂衫,光头!”
张继红:“看他这狗样儿!我刚才怎么说他的?见钱眼开,对咱们没实话了吧?”
门卫抓起了电话:“后门,后门,注意一个穿长袖海魂衫光头的人。”
林超然:“两千元两千元,真的两千元,绝对是两千元,骗你们是小狗。”
静之离开传达室,握着网球拍,在校门口来回走动。
一名工友:“我们的心理用不着你照顾,我们只要听实话。”
一个背挎包,戴军帽,穿短袖背心的人走来。一看便知,他并不是大学生,因为他脸上毫无书卷气,无知无畏的痕迹显明。并且,一副慌张的样子。
张继红:“你在继续骗人。”
他望着静之犹豫不前。
林超然支吾了一下,发窘地说:“我承认撒谎了。怕你们心理不平衡,是一千元。”
静之发现他挎包里露出海魂衫袖子。
另一名工友:“港商再小气,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份不当回事儿。月薪五百元的董事长助理,太掉董事长本人的价了吧?”
静之:“抓住他!”
一名工友:“骗人!”
对方转身便跑。
林超然:“好吧,那我今天晚上就向大家发布关于我的两条新闻。第一条,市里希望我能去当知青办副主任,准备接正主任的班。第二条,有位是董事长的港商,希望我去当他的助理,月薪五百元。”
静之追赶。
张继红:“我是对他们负责。不能你一个人眼看飞黄腾达了,而弟兄们却蒙在鼓里,还以为你仍和大家同呼吸共命运呢!”
静之将网球拍投出,正中对方后脑,对方趔趄一下,静之冲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对方一只手伸入挎包,掏出刀子,朝肩后斜刺,静之一躲头,肩部中了一刀。
林超然:“你嘴倒快。”
几个人冲过来,将对方制服。
张继红点头。
对方:“姐……”
林超然:“你把那两件事告诉他们了?”
静之捂着流血的肩部,一时呆看对方,原来竟是那个曾找到她家里,要与她谈恋爱的无业小青年。
张继红:“弟兄们都不但有家,而且都是顾家的男人。正因为都顾家,所以要求你给个说法。”
在何家修火墙那天,小青年痴情脉脉地纠缠她的情形。
林超然吃完了油条,喝光了豆浆,用桌上那张纸擦手,问:“都在等我?”
她和小韩走在路上,被小青年拉住进一步纠缠的情形。
四人中一个刚想开口说什么,被张继红制止。
她在公园里与小青年交谈的情形一一浮现在眼前。
林超然抓起油条狼吞虎咽。
小青年:“姐,对不起,我没认出是你来。”
四人又点头。
静之:“你!为什么啊!”
林超然:“既然人家分了一半活给咱们,那也算很够意思了,要跟他们好好相处。”
小青年:“他剥夺了我的机会。”
被问的四人点头。
校医院。医生在为静之包扎伤口,与她同宿舍的女生们等在门口。
林超然端起碗,一口喝下去半碗豆浆,抹抹嘴,问:“你们几个今天干得还顺心?”
静之在女同学的陪伴下走在校园里。
张继红:“估计你没吃晚饭,给你留的。”
一名女生:“保卫处审问的结果是这样的。他想考咱们黑大艺术系的美术专业,可是文化课两次都没考过关。今年是第三次考了,考的分数最低,而其中两道分数最多的大题,恰恰是陈老师出的。”
林超然挤了个地方坐在条凳上,问:“谁的?”
静之在同学们的陪伴之下走到宿舍楼口,一名男生在楼口徘徊,见了她,亲密地说:“静之同学。”
张继红:“都在等你。”
静之站住,看着他,不认识。
林超然:“十点多了,一个个都不要家了?”
男生:“我是中文系的,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听说你要买奶粉买不到,我家有亲戚在奶粉厂工作,所以……所以就冒昧地替你买了三袋。”
他看一眼手表,走进屋里,见张继红等围桌而坐,桌上有碗豆浆,一张纸上还有两根油条。
他从书包里往外掏奶粉。
街道小厂。林超然走入院子,见屋里亮着灯。
静之:“太谢谢了,谁替我接一下?”
另一名同学:“讲讲,讲讲。”
一名同学上前,一袋一袋接过去奶粉。
却有两名同学蹿到了她床上,其中一个兴趣大发地说:“哎,你跟他说什么了这么半天。”
静之:“请留下你的姓名和专业,我会尽快把钱给你。”
静之将枕头抛向了对方。
男生看着同学们说:“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另一名同学:“没听说吗?爱情会使人变得弱智。”
同学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进入楼里去了。
静之:“不行!干吗掩饰?”
男生:“静之同学,你那次朗诵舒婷的诗,给许多同学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你就成了我最倾慕的女生。为了能够和你认识,我多次听过你们法律系的课,可惜你从来也没注意过我。”
一名同学:“看她那样儿!嘴上说累,却满脸甜蜜!哎,你掩饰一下行不行啊?”
静之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那只能请多原谅了。”
静之:“爱得可真累。”
男生:“但现在我们不是终于认识了吗?今天对于我来说,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你的事迹我也听说了,更增加了我对你的倾慕……”
于是大家都坐了起来,目光一起望向她。
一名等在楼门内的女生大声打断地说:“哎,此时此刻是你喋喋不休表达倾慕的时候吗?”
静之:“就当奉献给爱情了吧。”说完,走到自己的床位那儿,脱了鞋,往床上盘腿一坐,又说,“知道你们在偷看!”
静之:“我这会儿伤口很疼。”
一名同学抗议了:“那是我凉的。”
男生:“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一定收下我这封信,我更多的表达都写在信里了。”
门一开,静之进入,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
静之犹豫一下,接过了信。
一名躺在床上的同学:“有的爱情像诗或散文,有的爱情像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看来静之的爱情故事属于后一种,她有从容不迫的自信,我们也得有静观其成的耐心。”
男生:“祝你伤口早愈!”转身跑了。
两个拍蚊子的同学中的一个:“放进满屋的蚊子,结果还什么精彩的情形也没看到,亏大了。”
静之:“快替我问问奶粉多少钱一袋!”
宿舍里。有的同学躺在床上看书,有的在拍蚊子。
楼内另一女生大声地说:“奶粉多少钱一袋?!”
林超然愣了半刻,缓缓转身。长椅上自然已没了静之的影子,他无奈地挥了一下手臂。
那男生已跑远了。
静之:“向你作个声明,从今往后,我不叫你姐夫了。我要像我大姐一样,叫你超然。”说完起身走了。
宿舍里。静之坐在床上问:“陈老师怎么样了?”
林超然站住,却不回头,也不转身。
一名女生:“送到市立医院去了,幸亏刀子不长,没伤到内脏。你呢?”
静之:“林超然!”
静之:“我没事儿,只不过缝了五六针的一个小伤口。”低头看信。
他一转身走了。
一名女生将信一把夺去,躲到一边去念:“亲爱的何静之同学,当我写下‘亲爱’两个字的时候,我忽然对繁体字产生了好感。因为繁体之‘亲’字,多一个‘见’字,繁体之‘爱’字,中间是有‘心’字的。一见钟情所以亲,发自内心是谓爱。”
林超然:“记住我关心你的话,别当耳旁风,有空儿时,替我和你大姐,去看看我们的孩子。”
另一名女生:“打住打住!酸死我了!”
静之也不眨眼地瞪着他,一副成心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另一名女生:“中文系的嘛!”
林超然使劲儿从静之手中抽出了手,第二次站起,眈眈地瞪着静之,显然有点儿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静之:“再念我生气了啊!还我!”
静之:“只要你还没跟别人结婚,我就会一直向你表白我的爱。”
夺信的女生见她特严肃,乖乖将信还给了静之。
林超然:“别胡说!你不必非争当什么尖子生。对于你,能真正学习到知识就够了,考试成绩是次要的。”
静之:“替我把奶粉放书包里。”
静之:“爱你爱的。”
于是一名女生替她往书包里放奶粉。
长椅上。林超然放下了手,家长跟孩子说话似的:“你瘦了。”
静之:“我有五天的伤假,今晚就把奶粉给我姐夫家送去。”
另一名女同学:“主动啊!这种关键时刻,别装淑女了呀!”
一名女生:“你可发过誓的,再也不叫林超然姐夫了。”
一名女同学:“这还有点儿看头。”
静之:“背后叫另当别论。”
另外几名同学从床上一跃而起,又挤向窗口,她们正看到林超然的手摸在静之脸上,而静之的脸微微仰起,向林超然前倾着,分明地,她是在期待他的吻。
同学们都看着她。
宿舍里。只有一名同学仍趴在窗口了,她回头小声而激动地说:“有情况!”
一名女生:“静之,说句实话啊,刚才中文系那男生,依我看来也不错。虽然书生气了点儿,但书生气的男人,往往都是情种,比如贾宝玉,比如张生。”
两人对视片刻,林超然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抚摸静之的头发,接着,抚摸她脸颊……
另一名女生:“别提张生,始乱之终弃之的负心人,算什么情种。”
静之:“我不是小孩子,你耽误了我的时间,还要求我和你辩论,那我就有理由任性一下。”
静之却起身拿起了书包,同时说:“你们继续讨论,我现在就走,谁也别送。”出门去了。
林超然:“又使小孩子的任性。”
同学们面面相觑。
两人的手……林超然欲抽出自己的手,静之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林家。林父在举孙子,逗得孙子咯咯笑。
林超然:“那,好吧。遵命就是。”
林母在炕上缝小被子,提醒:“你可千万别摔了他!”
静之:“不让。说走就走,对我太不公平了,得陪我坐会儿。”
门响。
林超然:“那就让我走啊,时间不早了。”
林母:“谁呀?是超然吧?”
静之看着他,更庄重地说:“我没什么事要跟你说。”
静之的声音:“大娘,是我。”
林超然:“没想到你也有事要跟我说。”
门一开,静之已随声而入。
静之庄重地说:“没想到什么?”
林母:“静之!快炕上坐。”
林超然愣了一下,不太情愿地坐下,歉意地说:“我不是没想到嘛。”
静之在炕边坐下。
静之迅速抓住他的手:“别走,耽误够了别人的时间,起身就走啊?”
林父:“楠楠,认不认识?这是你小姨。”
林超然:“十几年以后的事我现在就顾不上考虑啰,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站了起来。
孩子看着静之说:“小姨,抱抱。”
静之:“太想当然了吧?只黑大,几年以后,每年就会有一千多名大学毕业生。全省呢?全国呢?十年以后呢,十五年以后呢?那时全国会有千千万万的大学毕业生,还会有硕士、博士,他们的文化知识结构,肯定比你‘文革’前老高三那碗饭丰富多了,那时你才四十多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而你在他们面前,肯定会觉得羞愧的,因为你一向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男人……”
静之:“楠楠,小姨真不能抱你,小姨今天肩膀挨了一刀。”
林超然:“我会落伍?不至于的吧,我可是当年的老高三,有那一碗饭垫底儿,够我终生受用了。”
林父林母都吃惊地看她。
静之:“不是圆不圆梦的问题,不从长远来规划自己的人生,你会落伍的。而那时,你后悔也晚了,你内心的痛苦将比现在还大。”
林父:“唔,碰上坏人了?”
林超然:“我不圆早年的大学梦啰!”
静之:“是个坏青年,二十刚出头,不是冲我,是冲我们的一位老师。”
不料静之却这么说:“其实依我看来,鱼与熊掌都应该是你目前的权宜考虑。从长远考虑,你应该在攒了些钱之后,考到大学里来。”
林母:“你见义勇为了?”
林超然:“没白来找你!你一通说服,我受诱惑的痛苦减轻多了。”
静之:“也算不上见义勇为。我在校门口把他堵住了,在别人的帮助下把他给逮住了。”
静之:“而当知青办副主任则不同了,替返城知青服务是能使你愉快的事。你为他们服务得越好,你的成就感越大。”
林父:“去过医院了吗?伤得重不重?”
林超然自我否定地笑了。
静之:“不重,我们校医就能处理那种情况,缝了五六针。”
静之:“你是那种善于伪装的人吗?”
林母:“疼不?”
林超然:“有五千元月薪的光芒照耀着,厌烦了我也会隐藏在内心里,整天装得喜滋滋的。”
林父:“废话,那能不疼吗?”
静之:“我也不知道。你还要这么来想……你自己并不喜欢商业的事情,一旦做了什么董事长助理,不喜欢也得整天面对,整天和商人打交道,整天听的是‘钱’这个字,说的也是‘钱’这个字,想的还是‘钱’这个字,连笔下写得最多的往往都是‘钱’这个字。挣了大笔的钱是替别人挣的,赔了你会觉得对不起别人的重用。不久你就会烦恼了……”
静之:“现在麻药的劲儿过去了,还真有点儿疼。”
林超然:“那得多少年以后?”
林母:“哪个肩膀?这个?”
静之:“那就忍一忍迫切想要拥有的欲望,等中国人普遍的工资都提高了,彩电的价格便宜了再买。”
静之点头。
林超然:“照你这么说,五千元的月薪,是多得没意义了?将来中国要是也有大彩电可买了呢?那还不得几千元一台?靠每月一百一十几元的工资,那不得攒几年?”
林母:“静之啊,别以为大娘思想落后啊,那种事儿,可不是一个女孩子家非挺身上前不可的事,应该喊男人们去做,记住大娘的话啊?”
静之:“你不妨这么想一想,我他妈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果有钱可以买房子,那也值得多多拥有。如果有钱可以买汽车,那也不嫌钱烧手。可目前的中国,没房子可买,也没汽车可买。何年何月有的买,谁也说不准。钱再多,你也只不过能买一辆好自行车骑,买一台好收音机听。买一身上好的呢子衣服或哔叽衣服,也不过八九十元。以你每月一百一十几元的工资,月月攒点儿,不是都买得起吗?”
静之点头。
林超然:“那当然会。”
林父:“你身上……那是血吗?”
静之:“比我爸当中学校长的工资还高三十几元呢。如果没有每月五千元比着,你会不会觉得每月一百一十几元已经太知足了?”
林母:“哎呀妈呀,可不是血咋的!怎么就穿着带血的衣服来了?”
林超然:“大概每月一百一十几元。”
静之:“有人替我买到了奶粉,我急着送来。”
静之:“当知青办副主任每月会开多少钱?”
从书包里往外取奶粉。
林超然:“太痛苦了!只靠我自己的理性战胜不了,所以我需要借力。”
林母:“快脱下来大娘给你洗洗,这边还有你大姐一件上衣,你快换上。要不一会儿干了,血迹洗不掉了。”
静之:“抵抗那五千元月薪的巨大诱惑使你很痛苦吧?”
她打开箱盖找衣服,又说:“你大姐那件上衣,大娘是要当成纪念物的。”
林超然鼓励地说:“拿出你一向善于辩论的能力来!”
林家接出的那间小偏厦子里,林母帮静之穿凝之的一件上衣。一件黄色洗得变白了的女式兵团服,两肩补了对称的补丁。而小偏厦子,四墙雪白,窗子明亮,也砌了火炉,褥单整齐干净,并且有几样简陋的旧家具了。总之这里完全可以当成一个小家的了。林超然和凝之合照的一张照片放大了,镶在桦树皮框子里,摆在箱盖上。而照片的背景,是林超然和凝之在兵团的家门前……林超然和凝之不知因为什么大笑着,凝之笑得弯下了腰。
静之:“这太难为我了!”
静之:“我姐夫要是回来就住这边?”
林超然:“你必须得说下去,你得和我辩论,直到辩得我不再觉得那五千元月薪光芒万丈为止!”
林母点头。
静之:“还莫如说分析得对。但我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非说不可,也只能是那样的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什么还是得由你自己来决定。”
静之:“大娘,医生给我打的针,有催眠的作用,我犯困了,想在这儿睡一会儿。”
林超然:“比喻得好,说下去。”
林母:“那你睡吧孩子。大娘不跟你聊了。我去把你衣服洗出来。”
静之:“你虽然理性上倾向于后一种选择,可感性上还是被五千元的月薪所诱惑。好比一棵植物,根深深扎在不利于它生长的土壤里了,干和叶子,以及枝上的花骨朵,却本能地朝向阳光美好的方向伸延。五千元好比你的人生道路上空升起的一个小太阳,向你投射着金灿灿的光芒。我不得不承认,我也会被那种光芒照耀得睁不开眼,一心只想拥抱住那么一个小太阳。”
林母走了。
林超然:“你和你大姐一样了解我,我首先来找你是完全正确的。”
静之拿起相框,深情地看。
静之:“鱼与熊掌,两者不可兼得。大多数人明知这个道理,却又巴不得一举两得,你林超然也不例外。五千元的月薪,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是普通人月薪的一百来倍。这个数字的吸引力是无比强大的,强大的程度简直不由得让人想用最强力的胶水和它牢牢粘在一起。换成别人,根本不必考虑,当场就一口答应了。可你太不同于别人了。我想象得出,当时你心里立刻想到了张继红他们,想到了你一旦做出决定,那就等于在最艰难的时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们,那他们又会怎么想,从此以后怎么看待你,是不是会将你视为一个见利忘义的人?你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了,所以你对五千元的月薪是比较否定的。来找我之前,基本上已经决定了要去当知青办副主任,因为你认为,那一份工作,也许有利于你为更多的返城知青做些有益的事——以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
静之的心声:“大姐,好想你。”
林超然:“你怎么知道?那就说说我倾向于哪一种?”
静之躺在炕上了,仍看照片。
静之:“其实面对两种选择你自己是有倾向性的,那还问我干什么。”
静之的心声:“大姐,你的日记我看过了。不幸被你言中,我在爱情方面真的面临复杂的情况了。”
林超然:“两种好运同时向我招手,都跟我去年那篇文章有关。而那篇文章如果不经你修改润色,效果也许是相反的……”
天黑了。小街上走来林超然的身影,脚步不太稳定,但绝没到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地步。
静之:“是你总把我当成小姑娘,我有什么办法。”
他边走边唱:“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地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月亮弯弯……”
长椅上。林超然扭头看着静之,有气却又气不得地说:“你不是小姑娘了,能不能不成心抬杠,跟我郑重点儿说话?”
林超然进了家门,大声地说:“爸妈,我回来了!”
她旁边的女生说:“咱俩一样,同病相怜的话,那就坚持看到底。”
林母在补静之那件上衣,林父抱着孩子在晃悠。
她将那名女生拉开,自己占据了位置,舒舒服服地往窗台上一趴。
林父:“你小声点儿,孩子要睡。”
另一名女生:“躲开躲开,敢情你这‘红五类’当年谈过好几次恋爱了,我这‘黑五类’还一次都没实习过呢,我可需要参考和借鉴。”
林母:“喝酒了是吧?几天没回来,一回来还半醉不醉的。”
另一名同学转过了身,自我批评地说:“咱们这是干什么呀?这种兴趣是不是与中国当代女大学生的身份不相符呀?”
林父将孙子放炕上,忧郁地问:“你们还站马路牙子呢?”
另一名同学:“静之怎么了,爱就主动点儿啊,也让咱们看得激动点儿嘛!”
林超然俯身看儿子。
静之宿舍里。一名同学索然地说:“一会儿这个站起来一下,一会儿那个站起来一下,光说不练,没嘛儿意思。”
林父:“刚睡着,你别弄醒他。”
静之就又坐下了。
林超然:“爸妈,从明天起,我当官了。市知青办的副主任,不久就可以当正主任。”
林超然的口气缓和了,拍拍椅面,哄小孩似的:“别跟我使小姐性子,坐下。”
林父:“还真让继红说中了。”
静之:“我有什么不敢的?”
林母:“那算个什么官儿?也值得你高兴得喝酒?”
林超然:“你敢!”
林父欣慰地说:“那也总比站马路牙子强。你小子一走运,继红他们没想法?”
静之:“天都黑了,路又不近,你来找我,只不过是为了稍微肯定一下,然后再听我的建议?那我没什么建议可向你奉献,也不需要你的稍微肯定。”她把“稍微”二字说出强调的意味,站起来又说,“那我还是回宿舍吧。”
林超然:“他们支持我去当,也是他们非要为我祝贺祝贺……凝之呢?我要立刻告诉她。”
林超然:“别说你胖你就喘。我那是夸吗?我那只不过是,客观地……稍微肯定你一下……”
林父林母对视。
静之:“我没你夸的那么优秀。”
林母:“静之来了。”
林超然张张嘴,又坐下了。
林超然:“我问凝之。”
静之:“你坐下,别那么大声嚷嚷,让人听了还以为咱俩在吵架呢!”
小偏厦子里。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静之叠好被子,正要往外走。门一开,林超然进入。
长椅那儿,林超然站了起来,在静之面前挥舞手臂大声嚷嚷:“首先来找你是因为你和他们不同!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你看问题肯定有新角度了!而我问他们,他们最后估计会这么说……决定性的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那不是等于白问吗?”
林超然:“凝之!”
“让她姐夫也搭上命一块儿偿你。”
静之呆呆望他。
“你的命金贵,得静之那种聪明的命偿你!”
林超然拥抱住了她:“凝之,我有正式工作了。”
“别使劲挤我!把我挤掉下去你偿命啊?”
静之拧着眉小声说:“你弄疼我肩膀了!”
静之的宿舍里。她的同学们从窗口搬开了桌子,都趴在窗口,居高临下,看西洋景似的看他俩,还互相用以下的话打趣:
林超然:“从明天起,我要去当市知青办副主任了!高兴不?”
林超然扭头瞪了静之片刻,明显是训斥口气地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他们是我的亲人,单单你就不是了?”
静之:“高兴。”
静之:“不明白,大爷大娘的看法对你就不重要了?我父母的看法对你就不重要了?他们两位还可以说是你的岳父母吧?那就还是你的亲人。他们还是你的亲人,那我二姐也还是你的亲人。人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每一位亲人的意见都是值得重视的。”
林超然:“那为什么还皱着眉头?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林超然:“这还用问?你的建议对我很重要,明白?”
静之忧伤地一笑。
静之:“为什么首先听我的?”
林超然热吻她。
林超然:“什么为什么?”
静之想要推开他,无奈一只手用不上劲儿,推不开他。
静之:“为什么?”
静之忍着疼拧着眉接受他的吻。
林超然:“所以首先来听听你的建议。”
林超然捧着她脸说:“你瘦了。”
林超然和静之坐在某处的长椅上,从那儿可以望到对面的宿舍楼,静之的宿舍正在那一幢楼里。
静之:“你喝多了,我是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