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走到那个被他推倒的人跟前,拍拍对方肩,争取和解地说:“向你道歉。”
王志:“那我就这么说,都是我哥们儿。愿意继续是我哥们儿的,留下,不愿意的,请走。”
街道小厂院门口停着一辆上海牌小汽车,里边坐着一名司机,几个孩子好奇地围着看。
他手下的一个人:“什么哥们儿?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男孩:“我爸也给干部开小车。听我说,高级干部才有资格坐小汽车。”
王志:“一块儿干吧!不然对你们太不公平。”转身对他的人说,“都是哥们儿,一块儿干。咱们负责这两个门洞,他们负责那两个门洞……”
一个女孩:“高级是多高?”
林超然站住,转身。
那男孩:“高级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有多高……”
王志:“超然……”
司机被男孩逗笑了,伸出手摸了他的头一下。
工友们无奈地跟着走。
屋里。张继红和老干部坐在旧桌子对面,桌上摆着瓷缸子、旧暖瓶。罗一民曾替林超然求见过这位老干部。
林超然苦笑:“那我也还是没话可说。”转身对自己人一招手,“咱们走吧。”
张继红拿起暖瓶往缸子里加水,却没倒出水来。
王志:“我送了礼,托人牵了个关系,没想到撬了你们的行……”
张继红:“嘿,水没了,是向住家为您借的,平时我们都喝自来水。”看得出,他陪得很不情愿,早已无话可说。
林超然看过,还给王志时说:“那我没话可说。”
老干部:“不喝了。都喝光满满一大缸子了。院儿里有厕所吗?”
王志:“但我可有合同!”掏出一页纸给林超然看。
张继红:“院里还真没厕所。街口才有公共厕所,我带您去。”
林超然:“这儿的活是我几天前谈妥的,只不过当时没签合同。和我谈的人保证说,一开工就签合同……”
老干部:“那谢谢了。”站了起来。
王志点头:“批判我金钱至上。但是我不多挣一份儿钱,就不能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有人要求我将多挣的钱上交,我不交。又主张给我处分,我呢,就干脆辞职了……”
张继红搀扶着老干部从街口往回走。
林超然:“批判?”
老干部:“上趟厕所,相当于散步了。怎么不在院子里盖个厕所?”
王志:“我由于经常站马路牙子,单位当然就知道了,先是批评教育,后来升级为批判……”
张继红:“不敢有那念头。”
林超然:“你先说自己。”
老干部:“为什么?”
王志将林超然扯到了一旁:“你们怎么也来了?”
张继红:“再盖个小房,手续还简单点儿,兴许说通居委会主任就行。要想盖个厕所,那手续可麻烦了。大粪是值钱的东西,每个厕所都定向承包给了近郊农村,得经城乡事务协调办公室批准。我们因为下乡多年,刚返城时对城市的各种规章不太摸门,有过教训。现在增强城市法规意识了。”
双方终于停止打斗,互相瞪着。
老干部:“这就对了。”
林超然:“住手!住手!”
张继红:“返城知青,要重新学着做城市人嘛。”
王志:“超然?别打了,都别打了,都是哥们儿!”
两人进了屋。老干部洗手时,张继红站在旁边自言自语:“苏联的共产主义目标,是土豆加牛肉式的。对于我,共产主义就是大米干饭炒豆芽,每顿管够造,还有离家近点儿的公共厕所……”
林超然用袖子擦了擦脸……
老干部:“天天吃炒豆芽太素了吧?动物蛋白质健康的人体还是需要的。猪肉炖粉条都不敢大胆地想?”
因为林超然满头满脸都是灰浆,王志竟一时没认出他来,喝问:“你谁?”
张继红:“不敢。八九亿人口,天天保证猪肉炖粉条,那不成神了?”
林超然:“王志。”
两人重新在桌旁坐下后,老干部教诲地说:“要敢想。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胆子要大点儿。什么都不敢想,那就什么也实现不了。”
林超然迅速跃起,正欲进攻,认出了王志。
张继红:“您先告诉我,依您看来,我向往那种初级的,就是大米干饭炒豆芽那种共产主义,估计什么时候实现?”
林超然正和对方中的一个人在支巴,没注意到王志。他一个斜背将对方摔倒,而王志同时从后抱住他腰,也将他抱起摔倒于地……
老干部:“不好估计。怎么也得全国人民苦干二三十年吧,中国人要给中国时间,要有起码的耐心。”
那人指着林超然说:“他是他们的头,他们是成心来找碴儿的,想让咱们干不成,好抢了咱们的活儿!”
张继红:“您坐吧,我洗洗我这件上衣。”脱下上衣在水池子那儿洗了起来。
楼里又奔出一个,是王志,他扶起那个被推倒的人,问:“怎么打起来了?!”
老干部望着他赤裸的后背,他后背上有块明显的伤疤。
林超然他们也不示弱,被迫抵抗,双方在打斗中,不时有一方的人舀起灰浆泼向对方的人。
老干部:“你‘文革’中是武斗分子?”
后出来的三人不由分说,扑向林超然们,挥拳便打。
张继红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倒在地上的人指着林超然们嚷:“他们捣乱!不让我搅灰浆,还打我!哎哟,摔残我了,起不来了……”
老干部:“一说一个准吧?你后背上的伤疤告诉我的。”
楼里奔出了三个人,包括刚才那两个往楼里拎灰浆的人。
张继红:“错错错,那不是武斗留下的,是我在兵团劳动造成的工伤。”
对方大叫:“楼里的快出来,有人抢咱们的活了!”
老干部:“别遮掩。事实就是事实,遮是遮不过去的。当年的武斗分子,十个有九个打过人,你也不例外吧?”
林超然怒道:“你吃错药啦?”他上前夺下大勺扔在地上,接着将对方一掌推倒于地。
张继红不洗衣服了,急欲辩白:“老同志,天大的误会,不不不,简直天大的冤屈。您不能这么主观嘛,主观主义会害死人的。”
对方绕着桶躲,从地上抄起大勺,舀起两勺石灰要泼向林超然他们……
老干部:“你也怕被人主观主义地对待了?可你们当年又何曾客观地对待过别人呢?现在嘛,我越是细看你的脸,越觉得是一张典型的、当年抡起皮带就抽人的所谓小将的脸……”
灰粉使林超然他们后退,一名工友眯眼了。另一名工友夺下对方手中的袋子,也连连朝对方抖,并说:“你他妈成心是吧?叫你成心,叫你成心。”
张继红:“您……您怎么忽然看我不顺眼了啊?”
对方:“没合同?那你们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拎起小半袋石灰倒入桶内,接着故意连连朝林超然他们抖袋子。
老干部:“因为你忽然暴露了你的历史记号。不过你也别这么急赤白脸的,过去的事那就算过去了,你要勇于承认,我这种当年挨过打的老家伙,也会正确对待……”
林超然:“没合同。但口头上讲妥的,让我们今天来开工。”
这时,门一开,林超然一步跨进了屋,他快变成了“白人”,也可以说不成个人样了。
一名工友对林超然说:“给他们看合同。”
林超然一眼认出了老干部:“是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对方上下打量他们,讥笑地说:“你们几个接的?凭什么证明?”
老干部:“我都等你快两个小时了,林营长怎么把自己造成了这么个奶奶样?”
林超然:“可……刷这幢楼的活儿,是我们几个接的呀!”
张继红没好气地说:“你可他妈的回来了!”将林超然扯到了门外,小声但恼火地说,“我可知道什么叫精神折磨了,一个半小时以前,大眼瞪小眼,跟我没话说,我挖空心思找话说,他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什么。半小时前陪他上了一次厕所,他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可一看到我后背上的疤,又一口咬定我是‘文革’中的打手!你要负责替我刷洗清白……”
对方:“你以为我在搅灰玩儿啊?”
林超然苦笑地听着而已。
林超然上前问:“兄弟,你们在粉刷这幢楼?”
老干部的声音:“林超然,还要叫我等你多久?”
另一名工友指着楼牌说:“看没错,就这幢楼!”
林超然推开张继红,进了屋。
另一名工友:“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林超然坐在张继红坐过的高脚凳上。张继红跟进屋,将没洗完的衣服拿走了。
一名工友:“怎么这儿有人干上了?”
老干部:“林超然,先放心啊,这次我主动来找你和相女婿可一点儿关系没有。上次那纯粹是误会。现在我女儿有对象,是位现役团长。工作也落实了,在市委秘书处。她正一边工作,一边抓紧复习功课,来年也准备考大学。”
有两个人从楼里出来,往楼里拎石灰水。
林超然真诚地说:“替您女儿高兴,也替您高兴。”
他们来到一处单位的宿舍楼前,见楼前有人在大铁桶里搅拌石灰水。
老干部:“你们去年出了那档子非法经营的事以后,李玖和罗一民找过我,想求我替你说情,结果被我训了一顿,他俩跟你说了吧?”
林超然等匆匆走在路上。
林超然摇头道:“我好久没见到他俩了。”
张继红:“我这身衣服白给弄湿了。”
老干部:“你要不要先洗一下?”
赵主任:“哎……这孩子……”
林超然笑笑:“不用。”
他说完朝另外几个人一摆头,率先走出了院子。
老干部:“后来呢,我就看到了你发在报上那篇文章。我女儿也看到了。我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你是在转移方向,狡辩。我女儿却认为你的文章很好,是在急城市所急,给市委市政府出主意,想办法。我们父女还在家里展开过大论战。再后来,你肯定都想不到,我们几位顾问聚在一起,共同讨论了你那篇文章,我也开始扭转对你的不良看法了。再再后来,我开始关注你们又在干什么,所有有关方面介绍,你们再也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并且,磕磕绊绊的都干得挺不容易,也有股子劲儿……”
林超然:“这么着继红,只好你留下替我先接待着,我去了如果一切顺利,争取早点儿回来一下……”
林超然双手忽然一捂脸,仰起了头。
赵主任赶紧松开了手。
老干部:“怎么了?”
林超然:“婶儿,我衣服上可刚掸了烧手的石灰水儿,您看是湿的。”
林超然:“头发上掉下石灰粉,眯眼了。”
赵主任一听急了,扯住了他衣服:“超然你可不能走!你一走,婶失职了!”
老干部:“还是先去洗洗。”
林超然:“婶儿,我们都没什么把柄被人家捏着,所以也就不怕谁怪罪。我联系的活儿,今天开工第一天,对方只认得我,不认得他们几个,我不去会出岔子的。”
林超然揉揉眼,放下手说:“好了。”他刚才当然是听了老干部的话,差点哭了。
张继红:“别跟我们说,跟她说。”
老干部:“最近,市委市政府希望顾问们推荐干部人选,我们几个老家伙一致想到了你。”
林超然想了想,自信地说:“不在你们眼面前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不光彩的事。”
院子里。张继红从盆里拎起衣服,拧,晾,之后溜进屋,在门后偷听。
张继红:“超然,你这不是难为哥儿几个嘛!在我们眼面前,你当然总是正人君子形象啦!可你也不总在我们眼面前呀!”
屋里。老干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接着说:“市知青办公室的主任快退休了。我们一致推荐你当知青办副主任。他一退休,你接他的班。那可是正处级的位置,并不委屈你这个当过知青营长的人。最主要的是,我们认为由你当知青办主任,能将返城知青的安置工作做得更好,因为你对他们有很深的感情。而关于人的工作,带着对人的感情去做,有多少困难都会肯去克服,去付出。对不对?这信封里是表格,你要认真填。组织部门要约你谈话的时间、地点我也亲笔写得清清楚楚,进市委的入门证都替你办好了。”
林超然:“那,也帮我想想。”
老干部的手将大信封推向林超然。
张继红他们互相看看,又都摇头。
林超然看着未动。
林超然:“别一问立刻就摇头,认真想想。”
老干部:“你在想,知青办不会是一个长久单位,总有一天要撤销的,一旦撤销了,你那时何去何从对不对?放心,我保证,组织上那时肯定会对你另有任用的。”
张继红他们摇头。
林超然摇头道:“我怕我反而做不好,会令你们信任我的人失望……”
林超然:“都好好想想,你们最近在别处惹什么麻烦没有?”
老干部:“大胆去开展工作,有我们一些老家伙支持你呢!”
张继红他们点头。
院外。林超然送老干部上了车,目送小车开走。
林超然转身向张继红他们说:“听到了?”
林超然进了屋,见张继红在对着墙上的破镜子左照右照,端详自己的脸。
赵主任:“我也不知道,究竟区里的市里的还是省里的,来的人也没说。如果一会儿人家来了,你走了,那多失礼。不但会怪罪你,也会怪罪我啊!”
张继红:“看着我。”
林超然:“这……哪方面的老干部?”
林超然看着他。
赵主任将他扯到一旁,小声地说:“是这么回事……上级派人来通知咱们,说有一位老干部,上午要来见你,这儿不是没电话嘛,我怕给耽误了,所以赶紧亲自来告诉你。”
张继红:“我的脸像‘文革’中打手的脸吗?”
林超然:“为什么?”
林超然:“以前没看出像,经你一说,看着有点儿像了。”坐下,拿走了信封。
赵主任:“超然,你还不能走,得留这儿。”
张继红一下将信封从他手中夺去:“再胡说,我把它撕了你信不信?”
张继红:“都站了好多天了。现在有些路段的马路牙子,也成为抢活儿干的前线了!多亏超然为大家揽了一单活儿,我们正要去开工。”
林超然正色道:“别犯浑,坐下。”
赵主任:“你们这是……要去站马路牙子?”
张继红也坐下了。
张继红:“婶儿,有什么指示?”
林超然:“以前我也注意到你背上那疤,也起过一样的疑心,只不过一直不好意思问你。现在没外人,交代交代吧。”
这时街道赵主任进了院子。
张继红:“我‘文革’中真没伤害过任何人。咱是善良的老百姓人家长大的,才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另一个嘟哝:“也没自行车可骑了,早知有今天的困境,当时不把我那辆旧车贡献出去了。”
他从裤兜里抽出烟,吸起烟来。
大家就都去拿刷子,有人自嘲地说:“还出发呢,自己忽悠自己玩儿。”
林超然:“我听着呢。”
林超然:“出发!”
张继红:“但我是铁杆的中学炮轰派。成了‘炮轰派’不是因为别的,仅仅因为‘炮轰派’是少数派,受压的一派,坚持得挺悲壮的。觉得自己加入了,于是也成了悲壮之士了。‘炮轰派’的据点哈一机被‘捍联总’攻下那天,我成了俘虏。不甘心受辱,结果背上被划了两刀。现在想想,当年太可笑了。”
张继红:“所以,大家要特别珍惜这次宝贵机会。活儿别干得马虎,每一刷子都要认真仔细地刷,就当成是刷自己家屋子那样。这年头活不好找,钱不好挣,咱们没有关系和后门,干活口碑是咱们的名片,也是咱们的希望!就这些话。”
林超然:“那你为什么不解释?”
林超然:“就差给人家下跪了。”
张继红:“那倔老头儿不信啊!再说接着你就回来了。”
张继红:“都听着,这一单活,够咱们干半个月。是给一个单位粉刷宿舍楼,也是超然求爷爷告奶奶才跑成的……”
林超然:“把信封给我。”
别人都笑了,只林超然不笑,严肃地说:“继红,你讲几句。”
张继红:“龟儿子才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将信封往桌上一摔,“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心花怒放呢是不是?行啊,你可算时来运转,苦日子熬出头了,走马上任,当你的官儿去吧。从今往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呗!”
张继红:“哎,你,激着我了,对我有刻骨仇恨是吧?”
他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心里大不平衡地踱来踱去。
林超然:“风一吹,过会儿白点子就显出来了。”从继红手中要过盆,又说,“你衣服上还缺点儿,别浪费了。”说罢,将盆里剩下的石灰水全泼张继红身上了。
敲门声响了几下。
另一名工友:“这也不过就是把衣服弄湿了而已。”
张继红没好气地说:“滚进来!”
另一名工友:“超然不是说了嘛,要争取给人家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使我们看起来都像是站马路牙子的老资格。”
门一开,进来的是程老先生的秘书,林超然也是认得他的,站了起来。
一名工友:“干吗非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呀?”
关秘书看着林、张二人,一个钻过面粉堆似的,一个赤裸着上身,愣在门口那儿。张继红不认识他,也愣住。
林超然:“算了,就这样吧。”
林超然:“您……找我吧?”
张继红:“是不是要再搞点儿带色儿的呀?”
关秘书:“我找林超然。”
林超然:“可以了。”
张继红朝林超然一指:“他。”
白天,上午。街道小厂的院里,林超然们都穿上了破旧的衣服,张继红一手端盆,一手往大家衣服上撩泼石灰水。院子一角,立着长长短短的刷子和两只桶。
关秘书:“对不起,一时没认出您来。我是程老先生的秘书,姓关,咱们见过。我们董事长吩咐我来的。”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
她起身去关了灯,走回来躺下后,不时地将扇子扇出很大的响声。
林超然也双手接过:“又幸会了,快请坐。”
何父:“趁早彻底打消你那想法!睡觉!睡觉!”
关秘书坐下。
何母:“倒也是……”
张继红左顾右盼地说:“林超然,哪边儿是东来着?”
何父:“在我们老家,只有双方都是嫁娶困难户,才出此下策。论静之的条件,嫁出去根本不是难事儿,干吗非得嫁给丧偶的姐夫?论超然的人品,只要他想谈,选择的空间也很大,又干吗非娶咱们静之?咱们就剩两个女儿了,如果一个嫁给了精神不正常的人,另一个取代姐姐嫁给了姐夫,让别人看咱们家是怎么回事?那正常吗?小韩和他的爸妈又会怎么想?”
关秘书:“应该是那边。”
何母:“不自然?不明白你的话。”
张继红没客气地说:“没问你,问的是他!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吧?”
何父:“那不自然!”
林超然正色地说:“继红,你什么意思?”
何母:“你瞪什么眼睛呀,怎么古怪了?”
张继红:“今天来见你的人,前者是官,后者是商,看来你今天吉星高照,好运成双啊!没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吧?”
何父:“不好!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
林超然:“先院子里去待会儿行不行?”
何母:“你说,要是咱们亲家双方,都促成静之和超然……那好不好?”
张继红:“你以为我还愿意陪坐一旁啊……”悻悻而去。
何父:“唉,凝之默默地替咱们想了多少事啊!”
林超然:“关先生,请讲。”
何母:“她把日记送来的,自己能没看?”
关秘书:“我来的目的很单纯,我们董事长有要事急于与您相谈,派我来接您。因为你们这儿没电话,也不知怎么才能与您联系上,所以冒昧前来,成为不速之客,请您包涵。”
何父将扇子往手上一拍:“这一段也应该读给静之听!”
林超然:“是不是,与罗一民有关的事?”
何母也又坐了起来,白了他一眼:“你看明白了再说好不好?”夺过日记,念,“在我这个小妹看来,她的姐夫是天下第一完美男人,而这基本上是一种青春成长期的异性崇拜现象。她并不了解,超然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而且有不少不被外人知道的缺点,比如不太爱干净,在有条件的情况之下,也往往不刷牙不洗脸不洗脚,一犯懒上床就睡了。比如太在乎别人怎么评论自己,好像小白鸽梳理自己的道德羽毛,觉得哪一根不够好,恨不得自己一嘴鹐下来。而人不必对自己要求得太苛刻,永远做一个好人就行。只怕我这小妹在找对象时,总拿别的男人和她想象中的完美姐夫加以比较,那她的烦恼就会多起来。”
关秘书:“就是您那位腿有点儿毛病的朋友?”
何父:“糟糕,凝之日记里写着,静之会爱上超然……”
林超然点头。
何母:“你又怎么了?”
关秘书:“这我不是很清楚,您也能够理解的,我们当秘书的往往不便问那么多。您那位朋友去找过我们董事长一次,偏偏董事长回香港了,结果他们没见上面……”
何父又一下子坐了起来,发呆。
林超然:“那,您认为我什么时候去见程老先生合适呢?”
凝之的日记这样写道:“在我看来,慧之身上有白娘子的某些性格特质,而小妹静之则有点儿像小青。因为她是最小的,因为两个姐姐都处处让着她,有时和爸爸妈妈一样,免不了都拿她当小孩儿,所以她是在一种较自由自在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下乡以后,仍没改浑身是刺儿的性格。但她身上的刺儿,不像某些自以为是的人,大多数人反倒因而喜欢她。我喜欢慧之那种待人贴心的性格,也喜欢身上有刺的小妹。但我预料,她在处理个人问题的时候会遇到困扰,因为她太敬爱她的姐夫了……”
关秘书:“按我们董事长的迫切心情,当然是越快越好。您如果有地方洗洗换换,那我耐心等着,车就在街口。”
于是何母扇起扇子来,何父看起日记来。
林超然:“今天肯定不行。”
何母翻日记,将日记往何父胸口一放,同时夺过了扇子,幽怨地说:“自己看!”
关秘书:“如果晚上呢?”
何父:“念给我听。”
林超然:“这……”
何母:“凝之日记里还写到了静之,她作为姐姐,比我们当父母的更了解静之。”
关秘书:“林先生,就晚上吧,我们董事长想要见到您的心情确实很迫切。”
何父:“还能怎么办,我见过何春晖一次,他在青年宫那儿看自行车。过几天我就亲自去找他,告诉他这所中学的大门向他敞开了……”
林超然:“好,就晚上吧。”
何母:“那我替凝之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关秘书:“一言为定。”站了起来。
何父:“你就别怪我了。有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何春晖那件事本来我想通了,他毕竟不属于三种人,我是不该把他拒在校门外。那些年,变成狼孩的学生千千万万,如果像鲁迅那样一个也不宽恕,中国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将军将死了?”
院子里。张继红在举一副自制的杠铃,而且是挺举,且口中数着:“二十一、二十二……”
何母说得难过,又躺下了。
他的力气已用到了极限。
何母:“那就再别想那事儿。看看凝之的日记吧!因为何春晖的事,凝之对你一直有意见。《教育的诗篇》静之给你借来了,你也读过了,却再也没有主动和凝之谈谈,结果使凝之带着对你的满腹意见走了……”
林超然送关秘书从屋里出来,张继红的杠铃大声落地。
何父:“可行。也只有这么办。”
张继红:“走啊?有空儿常来玩儿啊!”
何母:“行不行啊?”
关秘书:“免送,免送,您请继续玩儿……”
何父沉吟片刻,又躺下了。
林超然送关秘书出了院子。
何母也坐了起来,想了想,建议地说:“你看这么办行不行?就说为了使兄弟学校的老师更全面地了解我们学校的教学水平,要求各班主任选一些近期的考试卷子贴在墙报上,以供外校老师参观、评点……”
张继红嘟哝:“谁真想送你了啊!”
何父:“因为我是校长!”啪地合了扇子,坐起,看着何母说,“我该怎么办?把墙报撕下来?那不就引起有些学生的强烈不满了?我不愿被学生看成是一个思想很‘左’的校长,再说我的思想明明也不‘左’。就那么继续贴着?后天有外校的老师来听课,如果被发现了我怎么答对?”
林超然回到院子里,看杠铃砸过的地方,有两块砖裂了。
何母:“那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他瞪着张继红说:“找两块砖补上啊!”说罢,径自进了屋。
何父:“我非说它不好了吗?”
张继红愣了愣,也往屋里走。
何母:“好电影就是好电影,也不能非说它不好吧?”
张继红进了屋,见林超然正从日历牌上往下撕一页。
何父:“我那么说了吗?”
林超然坐下,垫着大信封,从耳上取下一截铅笔头儿,往日历纸上写字。
何母合上日记,“那首诗怎么了?我们看了,麦克唐纳这个人物确实塑造得很感人嘛。也不能因为是一部美国片,我们就非说它有毒吧?”
张继红:“哎,凭什么啊?凭什么好运忽然一下都向你一个人招手?”
何父:“先别跟我说她的事,我这会儿在想学生那首诗的事。”
林超然不作声。
何母合上日记,责备地说:“反正我认为你打静之肯定是不对的。”
张继红:“我这人从来不嫉妒别人,可今天,你使我体会到了嫉妒的滋味儿!真想当着那老干部的面揭穿真相……你去年那篇文章原本没那么好,是人家静之替你修改得好!哎,你怎么连人家静之的功劳都不提一句?”
学校。校长办公室。何父何母双双仰躺地上,何父手持纸扇不停扇着,看得出他心情烦乱,而何母在看凝之的日记。
林超然:“没心思跟你斗嘴。”将日历纸朝张继红一递,“晚上我要见一位是港商的老先生,得麻烦你去我家一次,帮我取一套衣服,还有鞋袜,放哪儿我都写清楚了,让我妈找。”
歌厅里。在迪斯科曲中,静之和同学们随心所欲地舞之、蹈之……
张继红不接,冷冷地说:“我什么时候也成你秘书了。”
静之:“不贵,才五毛,我请得起。”
林超然站起,脱了上衣,披在张继红身上,将一只手也按在他肩上,忧郁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宁肯经常睡在这儿也不愿回家吗?因为不想看到我儿子。一看到儿子,我会更想凝之……”
另一同学:“慢,慢,多少钱一张票?”
张继红默默地从桌上拿起了日历纸,看。
静之:“跳舞去!我知道校外不远有一处歌厅,在那儿跳迪斯科没人限制。”
林超然:“罗一民跟那位程老先生之间,有些不寻常的往事。人家又找来了,我能不帮着调解吗?”
一名同学:“想出去?”
张继红:“一民……骗过人家钱?”
静之开始穿鞋,穿上衣。
林超然:“一民是那种人吗?尽瞎猜!”
另外的人齐声重复了一遍。
林家。张继红抱着孩子,晃着,逗得孩子咯咯笑。
有人用英语说:“真爱万岁!”
林母在找衣服。
大家一一将手叠在她手上。
张继红:“大爷呢?”
静之伸出了手。
林母:“这几天奶粉不好买,你大爷着急上火,牙疼,到医院看牙去了。喏,超然要的衣服都在这儿了,他自己怎么不回来?”
另一名女生:“静之,伸出手来!”
张继红:“我们那儿有些事拖住了他。”
一名女生:“说来说去,多大点儿事儿呀!不就是姐不幸去世了,自己爱上了姐夫吗?如果咱们当代女大学生这么点儿事儿都摆不平,那还凭什么资格促进改革开放呀?”
林母:“继红啊,他还好吧?没闹病吧?”
同学们纷纷点头。
张继红:“大娘放心,他好着呢。”将孩子还给林母抱着,又说,“向您预先报个喜,超然要当官了,不久就会是市委的一位处级干部了。”
静之:“我身上毕竟有我大姐的影子。没有别的女人能取代我大姐在他心里的位置,我也不能。但如果说,或许有一个女人,能使自己和我大姐在他心里的位置相重叠,那么那个女人除了是我,还会是谁呢?”
林母:“你这是逗大娘开心呗。”
另一名女生:“静之,如果你姐夫就是油盐不进呢?”
张继红郑重地说:“绝对不骗您,最多三五天,我报的喜讯就会变成事实!”
静之:“那我就将对我姐夫的追求进行到底,咬定青山不放松!”
林母信了,笑了,忽然一转身,快哭了……
一名女生:“如果我们继续支持你呢?”
张继红:“大娘,高兴的事儿,难过什么啊?”
静之:“我需要你们的继续支持。”
林母:“要是凝之活着,那她会有多高兴啊!”
“先别管那个小韩怎么样,先听听咱们静之挨了一耳光之后又是怎么想的?”
晚,宾馆。林超然按门铃。
“在爱情方面,男人基本上都是两面派。说最爱的是你,一转身就想再去讨好别的女人。说因为爱你而绝不报复你的离去,碰上个机会就以报复为快事、能事。”
关秘书开了门,看手表:“林先生真准时,我们董事长已在等您了。”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吧?”
林超然随关秘书进入房间,程老先生迎上前来,与之握手。
同学们七言八语:
两人落座后,程老先生开诚布公地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叫你小林可以吗?”
静之:“我想,他不会的。”
林超然笑笑,点头。
另一名女生:“那就可以证明,小韩出卖了你。”
关秘书送上了茶,程老先生对关秘书说:“这会儿没事了,有事我叫你。”
另一名女生:“估计也知道了,否则不至于生那么大气。”
关秘书识相地退出,临出门将“请勿打扰”的牌子从门把手上取下,带了出去。
静之:“这我不清楚。”
程老先生:“我请你来,与罗一民的事有关。罗一民已经来过一次了,虽然没有见到我,但那也可以证明他的忏悔了。烟不能越吸越长,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我也了解到,在动迁的问题上,他很配合我们,那是对我们很大的支持。请你转告他,从前的事,在我这儿,和我外孙女那儿,过去了,他也不必再在心理上纠缠于那件事了。”
一名女生:“也知道你爱上你姐夫了吗?”
林超然大为释然地说:“那么,我替他感激您了,并且一定及时转告他。”
静之擦擦嘴,盘腿大坐地说:“我爸妈今晚也去看了《冰山抢险队》,在电影院碰到了小韩,还有他爸他妈。所以,就知道我和他吹了……”
程老先生:“接下来我要谈的事,仅仅与你我有关。我先要问你几句话,肯定还会涉及你某种隐私的话,希望你别见怪。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也没什么,我完全理解。”
毛巾也立刻递在她手里了。
林超然沉吟一下,点头。
静之又一伸手:“毛巾。”
程老先生:“市委的一个老顾问同志,今天去找你了?”
静之转眼间将第二块蛋糕也吃得精光,一伸手立刻又有人接去了纸托盘。
林超然微微一愣,点头。
另一名女生:“我看出的是一副不吃白不吃的贪相。”
程老先生:“他举荐你去当市知青办副主任?”
另一名女生:“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会虚脱的样子。”
林超然又点头。
一名女生:“哭、笑,和亲吻一样,都消耗卡路里,所以得及时补充给养,否则会虚脱的。”
程老先生轻拍他手背:“多谢你如此坦诚。老哈尔滨在香港经商的人士是不多的,经营成功的人士就更屈指可数了,我有幸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企业虽然不算鼎鼎大名,但还是可以说实力雄厚的。我对哈尔滨有感情,最近频繁地回到母亲城,其实并不是为了要抢占滩头,抓住时机挣多少钱,而是想要为母亲城做些贡献,完成长久以来的一种夙愿。”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
林超然认真地听。
于是有人从她手中接去纸托盘,有人又递给了她一块。
程老先生:“所以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同志都很支持我,以友相待,包括刚才提到的那位老顾问同志。我得承认,第一次见到你以后,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又从报上读到了你那篇文章,觉得你是一位很有见地的青年。不瞒你,你们的经历,我了解得挺清楚了,所以,一听到你要去当干部了,我这儿就急了。因为,我也需要你这种青年的协助。”
静之:“再来一块!”
林超然:“您请讲。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另一名女生:“静之,你爸为什么扇你一耳光啊?”
程老先生:“我在这座城市太需要一位得力助理了,你是我满意的人选。”
一名女生:“该哭就哭,该吃就吃,这才叫现代女性。”
林超然愣住。
静之接过一块蛋糕,狼吞虎咽,脸颊上还挂着泪呢。
程老先生单刀直入地说:“每个月暂时给你开五千元的工资,你愿意考虑吗?”
桌上的蛋糕已经分光,但立刻有几只拿着蛋糕的手同时伸向她。
林超然一时缓不过神来。
静之忽然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大叫:“我的生日,给我留份!”
程老先生:“董事长助理,在香港可是许多青年人求之不得的职务。那意味着,以后有可能是副总经理,总经理。至于月薪,实在不算高,也可以说很低。但我说过了,是暂时的。因为你们的市长市委书记,也只不过才每月一百七八十元钱。一开始就给你太高的工资,只怕你会引起许多人的红眼病。”
于是开始分切蛋糕,一个个大快朵颐。
林超然:“这……太突然了,我需要考虑考虑。”
另一名女生:“如此说来,咱们就开始享用吧。”
程老先生又轻拍他的手:“那当然。我起码给了你的人生另一种选择,这对你是有益无害的,对吧?”
一名女生:“如此说来,那就开始哭吧!”
林超然点头,看得出,他内心里反而产生了大矛盾。
被子底下,静之带着哭声:“我爸扇了我一耳光!从小长这么大,他从没打过我……”
林超然在街头小店买了一包烟。
另一名女生:“静之,别往心里去,哪天我们代表中国女同胞,好好调教你那位不识抬举的姐夫!”
林超然坐在松花江畔吸烟,地面一张废纸上,已经有了几个烟头。
另一名女生:“甭问,准是她姐夫给她气受了。”
林超然进入了黑大校门。
一名同学坐在床边,问:“静之,怎么了?在哪儿受委屈了?”
林超然站在静之的宿舍门前,敲门。
被子底下传出了静之的哭声。
一名女生开了门,问:“找谁?”
同学们一愣,你看我,我看她。
林超然:“我找何静之。”
静之一声不响坐在那儿,脱鞋,脱上衣,上了床,将被子往身上蒙头大盖。
那女生:“您是……”
祝你生日快乐……
林超然:“我是她姐夫。”
祝你生日快乐,
那名女生:“她不在宿舍里,也许在图书馆,也许在哪一间教室里。”
同学们拍手,唱:
林超然失望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门又开了,静之进入。
那名女生:“别走!”迈出宿舍,关上门,又说,“我替你找她去!”
于是有人关了灯,有人点燃了蜡烛。
她转身跑了,在楼梯那儿又大声说:“千万别走,我一定替你找到她。”
门忽然开了,一名女生闯入:“看见她回来了,快关灯,点蜡烛!”
林超然在楼口徘徊。
往蛋糕上插蜡烛的女生:“所以要给她一个惊喜。”
“姐夫……”
两名站着的女生中的一名:“静之这家伙,连自己的生日都不放在心上!”
他一转身,静之已经站在他面前,手拿一本书。
黑大。静之的宿舍里,桌子摆到了屋子中央,一名女生在往生日蛋糕上插蜡烛,另一名女生在固定蜡烛,还有两名女生站在旁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