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睡了,心里比以前踏实了很多。醒来后,她发现灰蒙蒙的天空一片碧蓝,没了乌云,但仲夏时节特有的气氛永远消逝了,就是那种和煦灿烂的感觉,这种感觉只属于她在河湾垂钓时的日子,属于那段无忧无虑让人陶醉的光阴。
“好的,夫人。”蒲露答道。她眼里还泛着泪花,行了个礼就离开房间回婴儿房去了。夜色中,朵娜不禁露出了笑容。忠心耿耿的威廉竟然就在附近,还是她的同盟和朋友。有他在,那把他的主子从监牢中营救出来就有了希望。
她在穿衣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等到吃完早餐,她就让人叫来哈利。此刻他已经恢复了不少以前的心情,进屋时,就用惯常的大嗓门唤着爱犬,显得甚是愉悦,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坐在镜前,他走上去在她脖子后吻了一下。
“在格威克?”朵娜问道,“很好,蒲露。你去睡觉吧,别再想这事了,也别对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哪怕对我也是一样。你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吗,蒲露?去照看孩子们,好好地爱护他们。”
“哈利,”她说,“我想让你帮我做点事情。”
“他醒来后,说了些关于克弗雷克什么的,夫人。他还问起您,我告诉他您躺在床上,受了很大的惊吓,人也累坏了,罗金罕姆爵爷就是在那晚被杀死的。他听后琢磨了好一会儿。后来当我替他重新清洗包扎伤口时,他说他在格威克的那些朋友会保护他,不会出卖他。还说您要是捎信的话,可以到那儿去找他,夫人。”
“替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他一口就应承下来,“是什么事?”
她用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似乎又要哭起来了。朵娜冲她微微一笑,俯过身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了,蒲露。你是个忠心的好姑娘。你告诉了我这件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也喜欢威廉。要是他真的遭遇什么不幸,我会很难过的。可你还得告诉我一些事情。威廉现在在哪儿?”
“我要你今天就离开纳伍闰,”她说,“带上蒲露和两个孩子。”
“就是那天晚上,我把威廉藏在了婴儿房,夫人。我发现他躺在过道里,手臂上有伤,后脑勺上也挨了一刀。他告诉我,如果被发现了,哈利老爷和其他几位先生会杀了他。那个法国海盗是他的主人,当晚他们在纳伍闰发生了争斗。我没有把他交出来,而是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在孩子们旁边的地板上给他搭了个铺。早餐过后,趁那些先生都出去搜寻他和其他海盗时,夫人,我就从侧门把他放走了。除了您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了。”
他顿时沉下脸来,以一种惊愕的神情瞪着她。
“蒲露,”朵娜连忙问道,“你要向我禀报什么?”
“那你呢?”他问,“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她站在那儿,绞着自己的两只手,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儿地往下淌。
“我会赶来的,”她回答说,“明天就来。”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夫人,没去告诉哈利老爷和其他几位先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他们从房间里冲出来,可怜的罗金罕姆爵爷也被杀了。但我不忍心把他供出来,夫人。他流了好多血,晕过去了,脸色煞白,跟死人似的,我实在狠不下心来。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会挨打进监狱的。可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必须把这一切向您禀报。”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是的,”朵娜说道,“我也一点儿都没想到。”
“我还以为,等这事了结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旅游了呢。”他反对道,“他们明天准会吊死那个家伙。我原本打算今天去见戈多尔芬和尤斯迪科,谈谈这事呢。你也想看到他被吊死,是吧?也许我们可以把吊死他的时间改在明天上午九点,然后咱们就动身旅游。”
“可我压根儿就想不到,”蒲露说着又抽泣起来,“他会跟那些外国人扯上关系。我听说他们全都是一些可怕的海盗。但他的行为举止一点儿都不粗野,对我一向都客客气气的。”
“你看过把人吊死吗?”她问道。
“肯定会的,”朵娜说道,“连我也替你感到开心。”
“嗯,看是看过。不过说实话,也没什么好看的。但这次情况不大一样。真该死,朵娜,那个家伙把可怜的洛克杀死了,本来他还想杀你的。你能说你不希望找他报仇吗?”
“他一向对我挺好。”蒲露说道,“在你生病的时候,夫人,他对我和孩子们真的很好,把我们照顾得很周到,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孩子们睡着之后,他经常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我在缝衣服,他就跟我讲他去过的地方。我觉得好开心。”
她对此不置可否。由于背对着他,他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噢,天哪。”朵娜心想,肯定是我随海鸥号出海的时候,她被威廉勾引了,现在威廉走了,她又羞又怕,担心自己会怀上孩子,到时候就会被我赶出去了。于是,她柔声安慰道:“别怕,蒲露,我不会生气的。威廉怎么啦?相信我,尽管说好啦。我能理解的。”
“乔治·戈多尔芬会觉得我这个人傲慢无礼,”他继续说,“连句解释也没有就悄悄溜了。”
蒲露一边哭一边朝四周张望,好像担心哈利在房间里听到她说的话似的。她眼泪汪汪地低声说:“是有关威廉的事情,夫人。我做错了事,犯了非常可怕的错误。”
“我会替你跟他解释的。”她说,“我打算等你走后,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
“那就进来吧,关上门。”朵娜吩咐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哭啊?是打碎东西了吗?这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丢下你特意先走,带着孩子和保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和几个笨头笨脑的仆人在一起?”
“不是,夫人。”蒲露低声说,“孩子们都入睡了。只是——只是我有点事情想跟夫人您谈谈。”说着她又哭了起来,用手抹着眼睛。
“正是如此,哈利。”
“怎么啦?”朵娜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口问道,“是詹姆斯出事了吗?”
“如果我让两个孩子坐马车,自己骑马,那你明天怎么走呢?”
她脱衣躺在床上,满脑子尽是想着去见戈多尔芬的事情,考虑怎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正在此时,她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肯定不会是哈利,”她的心一沉,暗想,“他现在一心悔过,至少不会在今晚来纠缠自己。”她没有应声,假装睡着了。谁知敲门声再度响起。接着门闩拉开,站在门口的竟是蒲露,她穿着睡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我会在赫尔斯顿雇辆马车。”
她当然得去见戈多尔芬,同他谈谈,让他同意自己跟这个被囚禁的海盗单独见一面。这应当不难,戈多尔芬就是一个傻瓜,只要恭维他几句就够了。见面的时候自己要塞给他一些兵器,一把刀或一支枪都可以,只要能买到就行。这些都问题不大,但具体的逃脱方案自己就没法安排了。她陪哈利坐在餐厅敞开的窗户前静静地吃完晚餐,然后推说乏了,便上楼进自己房间休息。哈利这次也有了自知之明,什么也没问,就让她径直上楼,单独待着。
“然后,到晚上的时候,和我们在奥克汉普顿会合?”
“好的,”她回答道,“行,哈利,我们到汉普郡去。”说完她在壁炉前的矮凳上坐了下来。时值仲夏,壁炉没有点火,她望着原本是炉火升起的地方出神。哈利高兴得忘了纳伍闰庄园才死过人,只听见他在大声叫喊:“嘿,公爵夫人……嘿,公爵夫人,你们的女主人答应和我们一起去汉普郡了。去捡回来,快去。”
“对,晚上在奥克汉普顿和你们会合。”
“让我们到汉普郡去吧,好吗?”他说。
他站在窗前,闷闷不乐地望着外面的花园。
“我想看到你好好的。”他重复道,“我现在只关心这个。老天在上,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想看到你好好的,快快乐乐的。”说完他低头凝视着她,蓝色的眸子中充满了谦卑的爱慕,笨拙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哎,我的老天哪。朵娜,我怎么就猜不透你的心思呢?”
“或许是吧。”她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没事了。你不必担心了。”
“没错,你猜不透我的心思,哈利,”她回答说,“可这也没多大的关系。”
“你恢复过来了,感觉好点了,对吧?”哈利关切地问道,一手搂住她,“一定是可怜的洛克之死对你打击太大了,弄得你这两天神情古怪。是这样的,对吗?”
“关系大着呢,”他说,“咱俩的生活就是让这种事情给搞砸了。”
这就意味着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她心想,自己还有好多事情得准备。她记起他说的那句话:越是冒险的行为往往胜算越大。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里,她不停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就目前的形式看来,营救他出来是最难以想象、机会最为渺茫的行动了。
听了此话,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背着手站在那里。
“不,不算合法。”哈利回答说,“不过我想国王陛下不会追究的。”
“你真的这么想?”她问道。
他们进了客厅,她站在当初与他道别的那个地方,问道:“这么做合法吗?”
他耸了耸肩。“哎,算了吧,”他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为了讨你的欢心,我可以放弃一切。但该死的麻烦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在你心中,我连詹姆斯的手指甲都不如。一个男人,如果太太不爱他,那他除了喝酒打牌,还可以做什么?你倒是告诉我。”
“哦,他们当然是要吊死他喽,朵娜。除非乔治、尤斯迪科和我们可以省却国王差役来回奔波的麻烦,在星期六中午就把他吊死,这样也好让周围的父老乡亲凑个热闹。”
她站在他身旁,手搭在他肩上。“再过三个星期,我就满三十了。”她说,“或许等我年龄大一些,变聪明点,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后呢?”
“我不要你变得更聪明,”他恨恨地说道,“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
“他们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呢?”她一边问一边站起身来,把哈利裹在自己肩上的外套扔到地上。他告诉她说:“乔治·戈多尔芬把他关押在自家的监牢里,派人严加看守。四十八小时之内就会有负责押解的人员到达,把他押送到埃克塞特或布里斯托尔去。”
她没有应声。他摆弄着她的衣袖,对她说:“还记得吗,在来纳伍闰之前,你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你就像你父亲鸟笼里养的鸟儿一样。当时我一点儿都弄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现在也摸不着头脑。知道吗,这话在我听来,完全是乱七八糟的。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其中的深意。”
听着哈利的描述,朵娜仿佛看到河口逐渐开阔起来,河水汇入了大海。她仿佛听到了海鸥号上的帆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而这种声音自己以前就曾经听过,这样的逃离也只不过是重复以前无数次经历的逃离而已。只是这一次他们起航时没有了船长,这一次是他们自己离去。皮埃尔·布兰克、埃德蒙·瓦克奎利埃,以及其他人等,把他留在了岸上,因为他命令他们必须这样做。他独自站在沙滩上迎敌,掩护手下的人游向大船。她在猜想他当时可能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用自己的行为拯救了手下,拯救了大船。即便此刻,无论他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何处,也必定保持着沉着冷静,用睿智的大脑在构思谋划新的脱身之计。于是,她不再惊慌,不再害怕,得知他被抓时的情景,反而驱散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
“别再胡思乱想了,”她说着,拍拍他的脸颊,“因为这只红雀已经展翅高飞了。好了,现在,哈利,你愿不愿意照我说的那样去做?”
“受伤?托上帝保佑,没有。他将毫发无损地被绞死,到时他就知道那该是个什么滋味了。看来,还是这儿的勾当让他耽搁了。你知道吗,当时还有另外三个歹徒,他们打算一起逃往赫尔福德河下面的一个地方,好赶上停泊在河里的大船。他准是事先吩咐好手下的人了,安排他来我们这儿,而他们则做好开船的准备。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反正他们得逞了。等尤斯迪科他们赶到事先约定的地点时,船已经停在河里了,他们正朝船游去,除了那个领头的海盗。他一个人站在沙滩上,镇定自若的样子,一人对两人,和我们的人打斗,好掩护他手下的人溜走。在他的手下游过去上船的时候,这个海盗头子还不停地回过头去,用该死的方言向他们喊话。虽然我们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小船推下水,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追上那些恶棍,也没有截住那艘船。那艘船顺着潮流开出赫尔福德河,又是顺风航行,那个法国人是看着它开走的,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尤斯迪科说,他当时竟然还放声大笑。”
“好吧,就照你说的去做吧。”他说,“可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种安排。我会停在奥克汉普顿等你的。你不会找什么借口耽搁吧,朵娜?”
朵娜听到自己的声音格外清晰冷静:“他是不是受伤了?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你放心。”她说,“不会的,我不会耽搁。”
“不是吗,公爵夫人,我们抓住了那个领头的恶棍,他将以海盗罪和谋杀罪被绞死,对吧?这里的人们又可以高枕无忧喽。”
于是他下楼去打点行李,为离开做必要的准备。她叫来蒲露,告诉她计划突然有变。纳伍闰庄园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捆床褥,扎箱包,准备路上用的点心和衣物,只有两个孩子欢蹦乱跳,一有动静就兴奋不已,高兴得像小狗似的。“他们不介意离开纳伍闰。”朵娜心想,“再过一个月,他们就会在汉普郡的田野里玩耍,就会将康沃尔忘到脑后。孩子们很容易忘掉一个地方,忘掉那儿的人就更快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扯了扯狗的耳朵,又在狗背上挠痒痒。
他们在一点就开始吃冻肉。她和哈利陪着孩子一起用餐,算是给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饯行仪式。亨丽埃塔绕着桌子跳起舞来,像个小仙女似的,不知道有多兴奋,因为爸爸会骑马陪着他们的马车一起走。而詹姆斯坐在朵娜的膝上,一个劲儿地想把脚放到桌上。得到朵娜的允许之后,他得意地四处张望。她亲吻着他那胖嘟嘟的脸蛋,把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哈利被两个孩子的情绪所感染,也兴奋起来,开始给他们讲述汉普郡的故事,告诉他们接下来很可能会一直在那儿消夏避暑。“你会有匹小马驹的,亨丽埃塔。”他说,“詹姆斯以后也会有。”他把一块块肉片扔过地板,给两条狗吃,两个孩子在旁边拍手叫好。
“啊,后来的事也多亏了洛克的安排。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他在策划。我们在赫尔斯顿见到尤斯迪科和乔治·戈多尔芬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这套方案。‘把你们的人埋伏在沙滩上。’他说,‘准备好小船。要是船在赫尔福德河里藏着,到了晚上,船趁涨潮开出来时,你们就能把船截住。’你看,我们虽然没能截住那艘船,但是把领头的海盗抓住了。”
马车已经到了门口,他们把包裹、小地毯、靠垫,以及为狗准备的两只篓子,胡乱地塞进车里,而哈利的坐骑在旁边咬着马嚼子,还不停地用蹄子刨着地。
“然后呢?”她问道,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草坪那边。
“你得在乔治·戈多尔芬面前替我多说好话,”哈利说着,在马背上朝朵娜俯下身来,用马鞭轻轻地敲打自己的靴子,“要知道,他不会理解我的,为什么这样急匆匆地就走了。”
朵娜等了片刻,看着他用手抚摸爱犬。
“放心吧,交给我好了,”她回答道,“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哦,好的,”哈利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他后来肯定又回来了。知道吗,他想跟着你上楼去。你可能不记得自己晕过去了,就在你房门前的过道里。不管怎样,洛克当时肯定正好出来,知道那个流氓心存不良,就扑上去与他搏斗。后来,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朵娜,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洛克丢了性命。他真是咱们的过命朋友。”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他盯着她说,“但我们会等你的,明天晚上,在奥克汉普顿。今天我们经过赫尔斯顿时,我会给你雇好明天上午的马车。”
她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说道:“他把耳环还给我,然后就走了。”
“多谢你了,哈利。”
“你是指那个该死的法国人?”哈利说道,“哦,其实我们——我们倒是希望你能给我们说说情况,一开始是怎么回事儿。当时只有你和他,一起在客厅里,对吗?不过,不知怎么的,朵娜,当我问你这件事时,你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神情古怪极了。我当时就跟尤斯迪科他们说:‘嘿,算了,她受够折磨了。’要是你现在也不愿意说,哎,那就算了吧,没事的。”
他还在用鞭子敲着靴子的前端。“别动,听见没有,你这个畜生?”他冲自己的坐骑吆喝。然后又对朵娜说:“我看那场该死的发烧对你还有影响,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是怎么被抓住的?”她问道,此刻那条狗又在舔她的手了,但她浑然不觉。
“不对,”她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因为她说的时候字斟句酌,就像在背书一样。
“你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古怪,”他说,“在楼上你的房间里,我第一眼看见你躺在床上时,就感觉到了。那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不过真该死,我说不出到底是哪点不对劲。”
他用拳头在手掌上猛击一下,转念一想,既然在纳伍闰死过人,此时高声喧哗或是赌咒发誓似乎对死者不恭,于是就压低嗓门,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洛克。你清楚的,没了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早我就跟你说了,”她说,“我老了,再过三个星期就三十岁了。你在我眼中看到的是衰老的迹象。”
“可怜的洛克准是一开始就看穿了那个下人的把戏。”哈利说着,“房间里有打斗的痕迹,知道吗,血迹一直延伸到过道里,但又突然中止了,所以我们没能找到那个家伙留下的痕迹。反正他肯定逃走了,说不定回到船上和那些恶棍在一起了,不过我对此有点怀疑。他们准是经常在赫尔福德河上藏身。老天在上,朵娜,要是我们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就好了。”
“该死,才不是呢。”他说,“哎,算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笨蛋,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都只能用来猜测你到底怎么了。”
“纳伍闰向来有股戾气,”他说,“我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我在这儿总感觉不自在。这儿的空气太柔和了。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等这儿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们马上就走。要是我们能把那个可恶的仆人、那个充当奸细的家伙抓住就好了,我们可以把他和他的主子一起吊死。天哪,当初你还那么信任这个家伙,这不知道有多危险,现在真是连想都不敢想。”说着,他又开始擤鼻涕,还摇着头叹息。这时,一条长毛垂耳犬过来舔她的手,让她猛然想起那晚这两条狗汪汪狂吠兴奋至极的情景。刹那间,她昏沉呆滞的大脑重新被激活了,人一下子变得清醒异常。不知何故,她的心突然间怦怦直跳,宅子、树木和坐在身边的哈利,全都变得有模有样、真实可感了。哈利还在说话,而她意识到,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可能至关重要,自己绝对不能漏掉任何信息,自己必须有所筹划,而现在时间紧迫,半点都耽搁不起。
“想必你会的,哈利。”她说。
她还是一言不发,两眼继续盯着前方。
他扬起马鞭,拨转马头,沿着车道慢跑起来。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个孩子从车窗里露出笑脸,不停地抛着飞吻,直到他们转过林荫大道的拐角看不见她。
“我还要戒赌。”他说,“我再也不碰纸牌了。我要把伦敦的房子卖掉,我们就搬到汉普郡去住,朵娜,就在你娘家附近,咱们初次相逢的地方。我终于可以过上乡绅的生活了。和你,还有孩子们在一起。我要教会小詹姆斯骑马打猎。你说好吗,朵娜,嗯?”
朵娜穿过空旷的餐厅,走进花园。在她看来,这幢宅子已然呈现出一派颓废凋敝的怪异景象,似乎这座古老的建筑也知道不久这儿的桌椅将蒙上罩布,窗帘将拉上,门闩会关紧,老宅里除了笼罩在一片神秘的幽暗中,将会空空如也,什么也不会留下:没有阳光,没有人声,没有欢笑……什么也没有,唯有对往昔的静静回忆。
一次,两个孩子跑出来迎接她,詹姆斯爬上了她的膝头,亨丽埃塔在她面前欢舞,还告诉她:“抓住了一个可恶的海盗,蒲露说他会被吊死的。”她这才注意到蒲露脸色苍白,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想起来:对了,纳伍闰庄园死人了,此刻罗金罕姆的尸体正躺在某个阴森森的教堂里等待下葬呢。这些天来,一切都显得阴沉灰暗,就像儿时的星期天,当时清教徒禁止人们在草地上跳舞娱乐。还有一次,赫尔斯顿教堂的神父来过了,神情肃穆地与她谈话,哀悼她失去了一位如此亲密的挚友。后来神父骑马走了,哈利又陪在她身边,擤着鼻涕,低声说话,和平时完全判若两人。他寸步不离地一直陪在她身边,低声下气,一心要讨好她,不停地问她需要什么,要不要穿上斗篷,或者来一条毯子搭在膝盖上。她摇头拒绝,请他离开,好让自己安静地单独待上一阵儿,发一会儿愣,他就会赌咒发誓地表白自己多么爱她,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在那个不幸的晚上,都是因为自己喝得太多,他们才会束手被擒。要不是自己粗心大意、懒惰松懈,可怜的罗金罕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这儿,就在这棵树下,她曾经仰面躺在草地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看着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而戈多尔芬突然的首次造访,让她措手不及,鬓发凌乱,耳畔还沾着野花。那边的树林里曾经遍地开满蓝铃花,可现在花儿已不见踪影。当日幼嫩的蕨草如今已经高可齐腰,一片青翠。所有那可爱迷人的一切如此来去匆匆。她内心深知,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凝视眼前这一切,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纳伍闰来。她的印迹将永远滞留在此,包括她悄然奔往河湾而留下的那串足迹,用手抚摸某棵树留下的印记,以及在长草丛中躺卧入眠而留下的印痕……或许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有人会漫步其间,像她当初一样,倾听那份寂静,捕捉到她曾经在仲夏时节的晴空烈日下,慢慢进入甜美温柔的梦乡,并在梦中发出呢喃声。
白天过去,夜晚来临,两天的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在这期间,她梳妆、进食、去花园散步,但神情恍恍惚惚,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始终处于奇特的虚幻感中,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那走动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她的言谈举止根本就与自己毫不相干。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自己的部分身心仍未苏醒过来,那种麻木的感觉从大脑一直蔓延全身。当烈日钻出云层,阳光普照大地时,她却感觉不到温暖;一袭清风拂面,凉意阵阵袭来时,她也感觉不到寒冷。
想到这儿,她转过身背对花园,大声吩咐院子里的马夫,要他把草地上的那匹短脚壮马牵来,配上鞍辔,她要骑马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