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她说,“的确如此。”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笑出声来。
他顿时脸色煞白,脸上的伤口却显得殷红可怖。他狞着嘴,五官都变形错位了。
“没错,”他说,“会有你受的。等着好了,看你到时还怎么得意猖狂。现在你倒是不怕死了,因为你终于得偿所愿了。我说得不对吗?”
“那人本该是我,”他说,“本该是我的。”
他没有应声。他从桌子对面瞪着她,手里玩弄着那把刀子。
“你做梦,”她说,“绝无可能。这辈子都别想。”
“很好,”她说,“既然你认定我是从犯,那就请便。上楼去好了,去给今晚赴宴的客人们松绑。摇醒酒后梦乡中的哈利,把下人们都叫起来。牵来马,带上士兵和兵器。等你抓到海盗,就把我俩在同一棵树上吊死好了。”
“要是你当初没有离开伦敦,没有到纳伍闰来,那人就会是我。没错,那人就会是我,哪怕你是出于厌倦,出于空虚,出于无聊,甚至是出于憎恶,都应当是我。”
“对异教徒或许是不施火刑了,”他说,“但海盗可得吊死,还要开膛分尸,至于从犯,也要遭受一样的下场。”
“不会的,罗金罕姆……绝对不会……”
“你想象力丰富,喜欢异想天开自娱自乐,”她说,“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酷刑折磨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拔掉犯人的指甲或五马分尸已经过时了。人们也不再对异教徒施火刑了。”
他从椅子里慢慢站起身来,手里仍然玩弄着那把刀,一脚踢开脚边的一条长毛垂耳犬,袖子高高地卷过肘部。
她再次觉得他就像在白天给自己的印象那样,是隐藏在长草丛中的一只狡猾的猫,善于把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行动起来极为诡秘,一点响动也没有。她回想起来,其实自己以前一直知道此人心肠歹毒,手段残忍,只是他们生活在那样一种轻浮嬉闹的年代,他身上的这种秉性被很好地掩藏起来了。
她也站起身来,紧抓住椅子两边的把手,墙上两支蜡烛幽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晃动。
“的确有这种可能,”他说,“如果你的那个法国人逃往公海,而你又气定神闲地坐在纳伍闰庄园里。但如果你的那个法国人没有逃往公海,而是被抓住了,五花大绑地带到你的跟前,当着你的面,我们稍稍折磨他一下,就像几百年前人们折磨囚犯那样。我想到时你肯定会情不由衷,会痛不欲生的。”
“你要干什么,罗金罕姆?”她问道。
“所有这些,”她说,“不过是罗金罕姆大人异想天开,认为我在海盗索要首饰时跟他眉目传情罢了。去跟他们说好了,跟戈多尔芬、拉什利、尤斯迪科,甚至直接跟哈利说好了,他们准会说你是个疯子。”
听到问话,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将椅子往后推开,一只手按在桌子上。
“我想这样做才明智,”他说,“提醒你可能造成的后果。”
“告诉你,”他低声说,“我要杀了你。”
“我可怜的罗金罕姆,”她缓缓说道,“这一切我都能想象得到,远远超出你的描述。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让我害怕吗?就因为你的计划没有成功,你未能如愿以偿吗?”
她敏捷地拿起手边的一杯酒劈面掷去,正中对方脸上,酒杯跌碎在地,让他一时睁不开眼。随后他跃上桌子朝她扑来,她赶紧闪身避过,拉起身边一张笨重的椅子举了起来,朝桌上的杯盏食物砸去。一条椅腿撞到了他的肩膀,他痛得猛吸了一口气,一把将椅子摔到地上。他高举刀子过肩,顿了一下,猛力朝她的脖子掷来。飞刀撞在她脖子上的红宝石项坠上,将宝石一分为二,她感觉冰凉的刀刃一滑而过,肌肤生疼,刀跌落在长裙的褶皱中。她又痛又怕,用手去摸索那把刀。还没等她摸到,他已经扑了过来,用一只手把她的手臂反拧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捂在她嘴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朝桌子倒了下去,杯盏哗啦啦掉落在地,自己的身下就压着那把他想要找到的刀子。两条狗将眼前的景象当成逗引它们的一场新游戏,兴奋地狂吠起来,朝他扑去,在他身上用爪子乱抓乱挠。他只得转身把狗踢开,捂在她嘴上的那只手一时松劲了。
“对堂堂的朵娜·圣科伦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结局。”他说,“你从没去过监狱参观,对吧?你从没感受过那儿的闷热污秽,没有吃过那儿的粗粝难咽的黑面包,也没有喝过那儿浮渣四溢的饮水。还有绳索套在你的脖子上,逐渐拉紧,勒得你喘不过气来。那滋味怎么样啊,朵娜?”
她用嘴咬他的手掌,左手握拳朝他的双眼挥去。他反拧着她手臂的另一只手松开,想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只觉得他的两个大拇指紧卡在自己咽喉上面,连气也透不过来。她的右手在下面摸索着刀子,突然手指碰着它了,于是她一把攥紧那冰凉的刀柄,用力朝他的腋下刺去,她只感到对方柔软的身体迎刃而裂,那么轻而易举,简直让人吃惊。浓稠的血液一下子迸溅到手上,那么温暖,也让人吃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手从她的脖子上松开,侧身歪倒在餐桌上的杯盏间。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重新站了起来,双膝直打战,两条狗在脚下不停地狂吠。这时他也从桌边挣扎着站了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一手捂着腋下的伤口,一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银制大酒瓶,想劈面砸去,把她撂倒在地。但就在他往前凑的时候,墙上最后那支蜡烛燃到了点头,烛光一闪即灭,两人顿时陷入黑暗中。
她对此还是耸耸肩,不置一词。
她双手扶着桌沿,费劲地绕开他。只听得他在漆黑一团的餐厅里找寻自己,一脚绊倒在挡在面前的椅子上。现在她朝楼道走去,隐约可见走廊窗户里透出一道昏暗的光亮。前面就是楼道了,还有栏杆,两条狗跟在她的身后狂吠不已。此时她听到上面传来喊叫声和有人用拳头砸门的声音,乱成一片,恍如梦境,仿佛与自己刚才的孤身搏斗毫不相干。她抽泣着回头望去,看见罗金罕姆已经到了楼梯下面,只是不像先前那样站立着,而是像自己身后的两条狗一样,四肢着地朝自己爬过来。她到了楼上,喊叫声和砸门声变得越发响亮了。有戈多尔芬的声音,还有哈利的声音,加上两条狗的吠叫声,闹嚷嚷的,乱成一团。这时从婴儿房那边传来孩子惊醒后的尖声哭闹。听到这哭声,她不再感到恐惧,心底反而升腾起一股怒气。她镇定下来,变得沉着而又果断。
“要知道,”他说,“你会因此而入狱。要是真相暴露,你还可能会被绞死。”
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昏暗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惨淡地映照在墙上挂着的一面盾牌上。那是某位圣科伦先人的纪念品。她从墙上拽下它,发现上面因岁月久远而积满了灰尘。但这面盾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她直不起腰来。罗金罕姆还在往上爬。只见他驼着背靠在栏杆上停下来喘气,她甚至可以听见他两手在梯子上四处摸索发出的窸窣声和他急促的喘气声。他爬过楼梯的拐角时站立了片刻,抬头在黑暗中找寻她的踪影。她趁机把盾牌奋力一掷,朝他劈头盖脸砸了过去,正中他的面部。他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在楼梯上不停翻滚下落,最后跌到下面的石板地面,那面盾牌还压在他身上。两条狗追在他身后,异常兴奋,汪汪狂吠,蹿来跳去地闹着玩,不停地嗅着这个躺在地板上的人。朵娜木然地站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眼窝里传来一阵剧痛,詹姆斯的哭声还在耳畔回响。正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脚步声,还听到一个急切惶恐的声音在叫喊,以及一阵木板断裂的咔嚓声。这可能是哈利,或者尤斯迪科,或者戈多尔芬,在关着他们的卧室里将反锁的房门砸开了。可这一切对她已无足轻重,她身心疲惫,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了。她想就在黑暗中躺下来,双手捂住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她记起来了,沿着这条过道走下去,就有自己的卧室,她可以在那儿藏身,让别人忘了自己。赫尔福德河的某个地方,有一条名为海鸥号的大船,而她心爱的男人此刻就站在舵轮前,将船驶向茫茫大海。她曾经答应要在天明时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说自己要在那片突伸入海的沙滩上等着他。威廉会带她到他身边去的,这个忠心耿耿的威廉,他们会设法在黑暗的掩护下穿过乡间的田野,等到了小海湾,船上会放下小舟来迎接他们,就像他说的那样。她想起了布列塔尼的海岸,她曾经见过一次,日出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四周的岩石突兀陡峭,呈紫褐色,和德文郡的海岸有几分相似:阵阵白浪漫卷沙滩,拍打着片片崖壁,腾起层层水雾,空气中海水的咸腥和温暖的泥土以及青草的味道混在一起。
他拿起盘子上的刀来,若有所思地在桌子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应当有一幢自己从未见过的房子,但他会领着自己进去,而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那青灰的四壁。不过她现在实在太困了,她要把这一切都带入梦中,忘掉下面餐厅里摇曳的烛光,忘掉那些摔碎的酒杯、砸坏的椅子,以及被刀刺入身体时罗金罕姆脸上那可怕的表情。她太想睡觉了,她猛然发觉自己站不住了,正在倒下去,就像刚才罗金罕姆那样。她眼前一黑,陷入无边的黑暗中,耳畔却传来了猎猎风声……
“我什么也不否认。”她回答道。
她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才有人过来,弯下腰伸手把她扶起来,抬走了。还有人给自己洗了洗脸和脖子,然后在脑后放了一个枕头。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是男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来来往往的声音。外面庭院里肯定有马匹在奔跑,她能听到它们踩在鹅卵石道路上发出的嘚嘚蹄声。此外,她还听见马厩里的钟声敲了三下。
“怎么样?”他问,“你想否认吗?”
意识深处,隐隐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会在沙滩那边等我,但我现在却躺在这儿,动弹不得,不能去见他。”她挣扎着想起身,可浑身无力。外面仍然漆黑一片,她听到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她一定睡着了,是那种精疲力竭之后的昏沉大睡。等她再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帘已经拉开,哈利正跪在床头,用一双笨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不停地偷偷看她的脸,蓝色的眸子中闪着忧伤,还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刹那间我一切都明白了。昨晚到达后的种种困惑,顿时迎刃而解。你的那个仆人,显然是法国人安插的奸细。你们之所以如此和睦,是因为你知道他的奸细身份。所以你才编造出那些散步、在林中晃悠的借口,你眼中躲躲闪闪的神情,我以前从没见过。没错,事实上,你对我,对哈利,对所有人都躲躲闪闪的,只有一人除外,而本人今晚就有幸见到了此人。”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比耳语高不了多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你还好吗,朵娜?”他问,“好点没有,感觉怎样?”
“那又怎样?”她问。
她疑惑不解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窝里还隐隐作痛。没想到他竟然会跪在这里,表现得这么傻乎乎的,她不由觉得可笑,又为他的举止感到害臊。
她用胳膊肘撑在餐桌上,双手托颐。
“洛克死了。”他说,“我们发现他死在那儿了,就在地板上,脖子断了。洛克,他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滚滚而下,但她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知道吗,是他救了你的命。”哈利说,“他准是孤身一人和那个恶棍搏斗,他们就在下面的黑暗中打了起来,而你逃上来给我们报信。我可怜的美人,我的心肝宝贝。”
“说得不错,”他回答说,“我真够乐的。十二个大男人,转眼之间就被那么几个跳梁小丑夺去兵器,脱下长裤,这和我们以前在汉普顿宫常玩的恶作剧何其相像!可是,要是朵娜·圣科伦用那么一种目光看着领头的那个小丑——那么含情脉脉,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可让我乐不起来。”
她不再听他啰唆,而是起身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扑面而来的日光。“现在几点了?”她问,“太阳升起多久了?”
她一边把红宝石耳环戴在耳垂上,一边注视着他。他的目光让她感到很不舒服,甚至不寒而栗,于是她开口说道:“我们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罗金罕姆。我还以为今晚的玩笑会让你乐个够呢。”
“太阳?”他一脸愕然,答道,“怎么啦,我看差不多快中午了。你怎么啦?你得好好休息,知道吗?必须好好休息,昨晚你受了那么多罪。”
“你是用什么,”他问,“来换回你的首饰的?”
她双手捂眼,试图理个头绪出来。现在是中午,船应当已经开走了,因为天一亮他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躺在床上,而那边的小舟划向沙滩,却发现沙滩上空无一人。
她耸耸肩,没有答话。他究竟猜到多少真相已经无关紧要了。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会采取什么行动。
“尽量再多休息一会儿,宝贝。”哈利说道,“把昨晚那该死的可怕一幕统统忘掉。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发誓。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复仇了,我向你保证。知道吗,我们抓住他了,我们抓住那个可恶的家伙了。”
“好啊,”他开口说道,“他将首饰都还给你了。”
“你说什么?”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说些什么呀?”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虽然熟悉,但嗓音已经大变,所以她听起来非常古怪,她面对的此人已经不是在伦敦与自己玩笑胡闹,在汉普顿宫与自己并肩策马,被人视为堕落者、浪荡子的那个男人,那个罗金罕姆。眼前的这个男人变得既冷酷又邪恶,从今以后,将与她为敌,要让她受尽苦难与折磨。
“怎么啦,当然是说那个法国人了。”他回答说,“那个杀了洛克的恶魔,还差点要杀你的。那条船开走了,还有他那些深受重创的手下也跑了。但我们抓住了他,他们的头领,那个该死的海盗。”
他就那样站在上面,目光向下,久久地凝视着她。时光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迈步缓缓下楼,但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片刻不离。她只得一步一步后退,扶着餐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他。他只穿着衬衣长裤,她看到他衬衣上有一片血迹,手里握着的刀上也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楼上漆黑的过道里,有人倒下了,身负重伤,甚至可能不治而亡,此人或许就是海鸥号上的一个水手,或者就是威廉本人。这场搏斗是在黑暗中静悄悄地进行的,就在她独自坐在客厅里,手拿红宝石首饰出神的那会儿。而现在他已经走下楼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仍然用那双细长的像猫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在餐桌另一端哈利曾就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刀放在面前的盘子上。
她继续茫然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眩晕,就像被他重击了一下。看到她的眼神,他紧张起来,又开始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手指,轻声说道:“我可怜的姑娘,我该怎么办哪,多可怕的一晚啊,这一切真该死,该死。”后来,他顿了顿,看着她,脸涨得通红,神情有点不自在,但仍握着她的手指。她眼中流露出的绝望是那么令人恐怖,让人毫无心理准备,他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就结结巴巴地,像个腼腆笨拙的小伙子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法国人,那个海盗,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是吗,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