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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恐怕我得带走威廉了。”他说,“他已经完成了他在纳伍闰的使命,你的府上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他伺候你还算尽心尽力吧,是吗?”

“我没了船舱服务生。”他说,“你知道有哪个合适的小伙子可以随我出海吗?”她抬头看着他。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捡起了自己的佩剑。

“的确如此。”她回答道。

朵娜不再说话,他继续抚摸她的秀发。

“要不是因为他今晚在尤斯迪科的手下那里挨了一刀,我可能会把他留下来的。”他说,“但他转眼就会被认出来,尤斯迪科会不由分说就把他吊死的。况且,我很难相信他会愿意留下来听你丈夫的差遣。”

“风向很好,风力也足够稳定。我们应当用不了十八个小时就可以开到布列塔尼了。”

他环顾客厅,目光在哈利的画像上逗留片刻,接着就走向长窗,推开窗户,拉开了窗帘。“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吗?”他说,“后来你望着炉火出神,我就给你画了一幅画。当时你对我的画作很生气,还记得吗?”

“天气怎么样?”她问。

“不对,”她说,“当时我不是生气。只是很羞愧,因为你洞察了一切。”

“海鸥号两个小时之内就要起航出发了,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说,“船身那侧的破洞修补得太匆忙了,但一定能坚持开到法国海岸。”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你永远都成不了一个钓鱼高手。你太性急了。你会把鱼线弄得一团糟。”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详着她,抚摸着她的卷发。

有人敲门。“怎么样?”他用法语大声问道,“诸位先生都按我说的照办了吗?”

“最好放在你那儿,”她说,“做个纪念。”

“是的,先生。”威廉在门外回答道。

“的确如此。不过,他还是按原计划硬撑着来到窗口,让我们进来。噢,对了,你的仆人全都关在猎物贮藏室里,背靠背绑着。就像好运号上的那些人一样。你还想要回你的三件首饰吗?”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取那些首饰,但她摇头阻止了他。

“那就好。告诉皮埃尔·布兰克,将他们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带到楼上的卧室里去。关好门,锁起来。这样两个小时内他们就不会给我们找麻烦,而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晚宴时我一直记挂着他,他当时躺在我的床上,身上有伤,人昏迷着。”

“好的,先生。”

“是的,在傍晚五六点的时候。他告诉我你们要在纳伍闰组织晚宴,我当即就做出了决断。我当然把计划告诉他了,不过他在回去的路上在树林里挨了一刀,所以没能通知到你。”

“哎,威廉?”

“后来威廉又来了?”

“在,先生?”

“是不知道,但我当时就存了个心眼。我手下有人看见河滩上有一个人影,还看到对面的山冈上也有一个人影。我们那时就知道得争分夺秒地干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海鸥号。他们守卫的是河流和树林,但没有到河湾来。”

“你的胳膊怎么样?”

“可那时你还不知道今晚赴宴的事情啊?”

“有点疼,先生,但不是很厉害。”

“我来不及细想。”他回答说,“我是在日出后被皮埃尔·布兰克叫醒的,他告诉我海鸥号搁浅进水了。你可以想象,我们当时费了多大的劲来修理它。后来,大伙儿正在甩开膀子干呢,威廉就赶来替你送信了。”

“那就好。我要你用马车,带夫人到三英里外克弗雷克那边的沙滩上去。”

“早餐时我没有来,”她问,“你是怎么想的?”

“没问题,先生。”

“因为,我过去的行动经验告诉我,越是冒险,往往胜算越大。再说,我差不多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吻你了。”他低下头,双手捧住她的脸庞。

“然后待在那儿等我的吩咐。”

“知道还来?”

“遵命,先生。”

“知道。”他说。

她疑惑地盯着他,他来到她跟前,手里握着剑。“你有什么计划?”她问。

“你怎能如此轻举妄动?”她娇嗔地问道,“如此放肆无礼,如此胆大妄为?你不知道树林里、山冈上全埋伏着他们的人吗?”

他停了片刻才开口,脸上没有了笑意,双眸黑幽幽的。

“你呀,”他说,“站在餐桌前,笑得那么高傲,我可不可以让你重操旧业呢,我的船舱服务生?”他把佩剑扔在椅子上,朗声笑着,张开双臂。她走上前去,搂住他的肩膀。

“你还记得那晚我们在河湾旁边是怎么说的吗?”

他跟着她进了客厅,关上了门。

“当然记得。”她说。

他替她打开门,让她出去,回头冲众人高声说道:“我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只有五分钟。皮埃尔·布兰克、朱尔斯、卢克、威廉,好好照看这些先生。趁他们脱衣服,我要和夫人谈一谈今天的情况。”

“我们都认为,女人无路可逃,除非是逃避短短的一个小时,或是一天。记得吗?”

“我很抱歉。”法国人笑着说,“但我非得这么做不可。瞧吧,夜间空气暖和,昨天也是仲夏日。圣科伦夫人,您不妨行个方便,退到客厅去,好吗?这些先生不愿在您面前当众脱衣露体,虽然私下里他们巴不得这么做呢。”

“是的。”

“没有一丝瑕疵。”他说,“这样的祖母绿的确罕见。不过,我不想要了。我改变主意了,哈利爵爷,我从你身上已经拿了不少东西。”他欠了欠身,把戒指递还给朵娜的丈夫。“好了,诸位先生。”他说,“本人最后还有一个请求。可能不太雅观,但鉴于目前的情况,却很有必要实施。你瞧,我要回船上去了,要是让你们跟树林里的手下会合后来追赶我们,恐怕会坏了我的好事。简而言之,我要各位脱下你们的长裤,交给我的人。还有你们的鞋袜。”众人闻言,都对他怒目而视。“天哪,不行,”尤斯迪科叫了起来,“你还没有把我们耍够吗?”

“今天上午,”他说,“我正忙着修船,威廉带信来说你不再是一个人,我就明白咱俩的梦幻天堂消失了,这片河湾不再是我们的避风港了。从此以后海鸥号必须到其他水域航行,在别的地方寻找藏匿之处。虽然船是自由自在的,船上的水手们是自由自在的,船长却处于囚禁中。”

哈利闻言,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朝法国人劈面扔去。法国人一把接住,凑近烛光仔细审视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朵娜问道。

“好一枚品质上乘的祖母绿戒指。”他说。

“我的意思是,我受困于你,正如你受困于我一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咱俩的宿命。打我冬天来到这儿,躺在你楼上的卧室里,双手枕在脑后,看着你挂在墙上的那幅略带愁容的画像,我就笑着对自己说:就是她了,不会是别人。于是我等着,什么也不干,因为我知道,咱俩相会的日子终究会到来。”

“别担心,”法国人笑道,“如果我想喝,我可以从威廉那儿拿到钥匙。但我无意剥夺你四五年后享用此酒的乐趣。”他挠了挠耳朵,低头瞧了一眼哈利手上的戒指。

“还有呢?”她问。

“去死吧,该死的浑蛋!”哈利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你这个罪该万死的……”

“还有你,”他说,“我那洒脱不羁的朵娜,那么伤心,那么失望,在伦敦女扮男装,与丈夫还有一帮朋友胡闹,心里却在想,在别的某个地方,天知道到底是在哪个国度,有那么一个人,天知道长什么模样,但他是自己身心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就会像一根稻草,随风飘荡,早已迷失在这个尘世间了。”

“你地窖里的藏酒不错,哈利爵爷。”他调侃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把这酒再放上一两年,这样口味更好。我早先在布列塔尼的家中也有几瓶这样的酒,但当时我像个傻瓜一样,早早地将酒全喝光了。”

她走上前去,用手蒙住他的双眼。

他不慌不忙地绕着桌子,依次打劫,赴宴的客人失去了腰间的佩剑、口袋里的钱财、手指上的戒指以及领结上的饰针。法国人绕着餐桌漫步而行,嘴里轻轻地吹着曲子,不时倾身从果盘里摘颗葡萄来吃。甚至在等来自博德明的那位矮胖客人从肉墩墩的手指上取戒指的时候,他还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酒喝。

“所有这一切,”她说,“你所感受的这一切,我也感同身受。我完全能体会你的每个想法,每个愿望,以及瞬息万变的种种心境。但一切都太晚了,我们现在无能为力。你已经这么告诉过我了。”

“可能会吧。”法国人说道,“不过眼下,得到报应的是你。”他把拉什利的金币全部倒进腰间系着的口袋里。

“我是昨晚这样告诉你的。”他说,“但那时我们无牵无挂,两厢厮守,离天明还有好长的时间。在当时的情形下,身为男人,可以对未来不屑一顾,因为他把握着现在,对未来的残忍设想令人心碎,却能平添几分现时的欢愉。然而,当一个男人真正陷入情网的时候,我的朵娜,他就从爱情的重负下解脱出来了,同时也从自身中解脱出来了。”

拉什利头上的青筋迸出,呼吸也急促起来。“你会得到报应的,上帝不会饶过你。”他说。

“是的,”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向也有这种感受。不过并非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感受。”

“抱歉,佩剑不能留在你身上。”戈多尔芬的佩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法国人又略一欠身,来到菲利普·拉什利的跟前。“晚上好,先生。”他说,“你看起来没有上次见面时那样热情了。但我得感谢你将好运号馈赠与我。那是艘出色的船,算得上一份厚礼。我保证你现在再也认不出它来了。他们在法国给它另行装配了帆索,还重新油漆了一遍。劳驾,先生,你的佩剑。你口袋里又装着些什么呢?”

“当然不是,”他说,“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感受。”他从口袋中掏出手镯,戴在她手腕上。“因此,”他继续说,“当清晨来临,我看着晨雾在河湾升起,我的身边没了你的身影,于是我清醒过来,不再幻想。我这才明白,即使是我,要想逃避,也同样做不到。我业已成为一个披枷戴锁的囚徒,被囚禁在深深的地牢里。”

“想必这位就是戈多尔芬阁下了,”他说着,走到他跟前,“上次见面我取走了你的假发。那也是为了一场打赌的缘故。但此次相逢,我或许应当取些更值钱的东西。”他伸手抓住戈多尔芬胸前的装饰物件——一根缎带和一颗星星,一剑削了下来。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可就遗憾之至了,”他正色道,“我对此深感愧疚。我的船舱服务生也时常发高烧,不过海上的空气对他大有裨益。此乃治病良方,夫人不妨一试。”他略一欠身,将首饰放入口袋,从她面前转过身去。

“于是整整一天,你专心修船。”她说,“你汗流浃背,埋头苦干,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就像我知道的那样聚精会神地工作。终于,船修好了,这时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原本已经康复,”她回答道,“只是今晚阁下的光临,会令我旧病复发的。”

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窗户外面。

“不胜感激,”他说,“夫人想必玉体康复,高烧已退了吧?”

“我的结论,”他缓缓说道,“还是和原来一样。你仍然是朵娜·圣科伦,贵为英国男爵夫人,同时是一双儿女的母亲。而我,是一个法国人,也是一个不法之徒,在英国打家劫舍,与你的朋友为敌。如果真有什么结论,朵娜,也应该由你来定,而不是我。”

她取下了手镯和项坠,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把这些东西放进了他的手里。

他再次走向窗口,回头看她。

“能否劳驾您将它一起取下?”他说着扬起了眉毛,“不然我的船舱服务生会责怪我的。还有您臂上的手镯,我也一并要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让威廉带你到克弗雷克附近的小湾,”他说,“这样你可以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我、皮埃尔·布兰克,还有其他人冲破林中的埋伏,安全回到船上,立即扬帆起航,随着涨潮离开,那日出时分我们也应当到达克弗雷克了。到时我会放一条小船下来,听取你的答复。如果天已大亮还不见海鸥号的踪影,你就知道我的计划出问题了。戈多尔芬或许最终能如愿以偿,把那个可恶的法国人在园子里最高的那棵树上吊死。”

他用剑指着她脖子上的项坠。

他微微一笑,迈步踏上露台。“我爱你,朵娜。”他说,“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念你。但最让我动心的时候,我想是你扑倒在好运号甲板上的那一刻,你穿着皮埃尔·布兰克的长裤,脸上淌着血,雨水不断地从你身上那件被扯坏的衬衣上滴下来。当时我看着你大笑,一颗子弹从你头上呼啸而去。”

“够了吗?”她问。

说完他一转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朵娜从耳垂上取下红宝石耳环,放进伸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里。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手紧握在胸前,时间一分一秒地在飞逝。最后她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现在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整个宅子里静悄悄的,而她手里还攥着红宝石耳环和项坠。这时从敞开的窗户外吹来一阵风,墙上的烛光摇曳闪烁,她神思恍惚地走向窗边,把窗户关紧闩好,然后又走向通往餐厅的那扇房门,将门打开。

现在形势是五比十二,但这五个人全副武装,对方虽说有十二个人,刚才却不合时宜地山吃海喝了一番,腰间的佩剑还来不及出鞘。尤斯迪科的手仍按在门上,海鸥号的水手卢克·杜蒙站在他旁边,拿枪顶着他的肋骨,尤斯迪科只得拉上门,插上门闩。皮埃尔·布兰克和他的同伴沿着楼梯从上面的走廊走了下来,分别在大厅两头找了个位置守好,只要有谁敢伸手碰一下随身携带的佩剑,那就正如他们的首领所警告过的那样,此人必定血溅当场。罗金罕姆靠在墙上,眼睛盯着威廉的刀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有那位男主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瘫坐在椅子里,一脸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形,还将剩了一半的酒杯端到唇边。

餐桌上杯盘狼藉,果盘里水果堆得高高的,还有一尊尊银盅、一个个玻璃酒杯。椅子都被拉了出来,仿佛客人们餐毕起身而去,留下餐桌一片狼藉,气氛怪异,就像业余画家所作的静物写生,画中的食物、水果、泼溢而出的酒水全都欠缺生命,没有真实感。两条长毛垂耳犬蹲在地板上。公爵夫人,从地上抬起鼻子,看看朵娜,不知所措地轻声呜咽着。海鸥号的水手肯定想吹熄蜡烛,但等不及蜡烛完全熄灭就匆匆而去,剩下三根蜡烛还在燃烧,烛泪滴落在地板上,那烛光透着邪恶与古怪。

赴宴的众人如同僵死了一般,呆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没有谁说话,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法国人,看着他站在那儿,微笑着伸出手去取首饰。

其中一支蜡烛燃尽了,现在只剩下两支蜡烛在墙上摇曳闪烁。海鸥号的水手们大功告成之后全都撤退了。此刻他们正偷偷穿过树林潜回河湾的那条船上,船长也手拿佩剑,和大家在一起。马厩里的大钟敲了一下,声音又高又细,就像一座大钟的回音。楼上,来纳伍闰赴宴的那些客人光着身子双手反绑着,准是躺在地板上,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有哈利除外,他肯定睡着了,仰面躺着,嘴张得大大的,鼾声如雷,假发也歪在一边。只要吃饱喝足,世上再难堪的处境都无法阻止这个圣科伦爵爷进入梦乡。威廉一定在他自己的房间清理伤口,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自责,自己刚才倒把他给忘了。她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刚把手扶在栏杆上,就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响声。她不由得抬头朝走廊望去,只见罗金罕姆就站在那儿,用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目光中已没有丝毫笑意。他脸上有一道伤口,手里还握着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