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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当然不讲为妙啦,没必要让尊夫人跟着担惊受怕。”朵娜低声说。

“他岂止是亡命而已,夫人。他是我见过的最肆无忌惮、最嗜血如命、最狰狞丑恶的狂徒。听说他每次出海,船上都带着一大群女人,其中大多是从英国乡村抢去的可怜人。不用说,我是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太太的。”

“他带了个女人上好运号。”菲利普·拉什利说道,“我亲眼看见她就站在上面的甲板上,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我现在看你一样。那准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婊子,披头散发,下巴上还有条口子。肯定是法国码头上的一个娼妓。”

“他们领头的就是您跟我说起过的那个亡命之徒?”

“还有个小伙子。”戈多尔芬补充道,“一个混账东西,来敲菲利普家的门。我敢发誓,他跟这事脱不了干系。他说话带着哭腔,举止像个娘们,让人恶心透了。”

“幸而无恙。那些恶棍只晓得落荒而逃。法国人个个都是那样的包,遇事只会一逃了之,不敢与我们堂堂正正地开战。”

“这些法国人真是荒淫无耻。”朵娜附和道。

“但愿您没有因此受伤吧?”

“要不是那阵风,他们本来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拉什利气呼呼地说,“当时正好从金港吹来一阵风,满船风帆都鼓了起来。你准会说这是魔鬼在帮他。乔治用火枪对着那歹徒连连开枪,可就是没打中。”

“是的,夫人。”他冷冷地答道。

“怎么会呢,我的爵爷?”

朵娜瞥了一眼楼道上方的挂钟。离午夜还差二十分钟。“那阁下您呢?”她笑着问戈多尔芬,“您也卷入了拉什利先生船只被劫事件中去了?”

“当时鄙人正好处境不利,夫人。”戈多尔芬开口解释,脸一下子涨红了。哈利在桌子那头看着他,用手拍着膝盖大声嚷道:“我们都听说了,没关系的,乔治。你丢了假发,是不是?那个法国佬抢走了你的假发?”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戈多尔芬身上,他直挺挺地坐着,盯着面前的酒杯不说话。

“什么消息也没听到。”他恨恨地说,“不过,这条船现在一定停靠在法国的某个港口,他们不能合法地把它开走。宫廷里全是外国人,当国王的法语说得比英文还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但愿今晚我可以新账老账一起算。”

“别理他们,亲爱的戈多尔芬爵爷。”朵娜笑道,“再多喝点。说实在的,丢了假发算什么?本来可能会丢比这宝贵得多的东西呢,要真是那样,戈多尔芬夫人可怎么办?”听到这话,她左侧坐在拉什利旁边的卡尼斯克猛地呛了一口酒。

“是的,我听说了。”她回答道,“真是太不幸了。后来您就没有再听到关于那条船的任何消息了吗?”

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十分钟、五分钟,年轻的特里梅因正和来自特里高尼的彭罗斯大谈如何斗鸡;一个来自博德明的不知姓甚名谁的家伙用手捅了一下罗金罕姆的肋部,手捂着嘴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下流故事;卡尼斯克坐在对面色眯眯地瞄着自己;菲利普·拉什利的手上满是皱纹和汗毛,正在摘葡萄吃;哈利半躺在椅子里,兀自哼着一支跑了调的曲子,一只手摆弄着酒杯,另一只手抚弄着趴在腿上的长毛垂耳犬。突然间,尤斯迪科扫了一眼挂钟,跳了起来,高声叫道:“诸位,诸位,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你们难道忘了吗?我们今晚来此相聚可是有要务在身的?”

“你有没有听说我遭到了抢劫?”他问。

霎时席上一片默然。特里梅因涨红了脸,埋头盯着盘子;卡尼斯克用花边手帕抹了抹嘴,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有人窘迫地咳嗽着,有人两脚在桌下不停地敲着地板,只有哈利脸上继续保持着笑容,哼着不成曲调的醉酒歌,此时外面已敲响了午夜的钟声。尤斯迪科意味深长地看向女主人。朵娜立刻会意地站起身来。“你是想让我出去回避一下?”她问道。

“我肯定从未去过。”她回答道。他听后喝了口酒,仍然疑惑地摇着头。

“这是什么话,”哈利睁开一只眼睛,大声嚷起来,“让内人留在这里,蠢蛋。没有她在,这宴会就冷场了,一向都是这样的。祝你健康,我的美人。哪怕你允许下人随意进出房间也罢。”

“您到过福伊港吗?”菲利普·拉什利问道。

“哈利,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戈多尔芬说着转向朵娜,“夫人若能回避,我们议事会更方便些。刚才尤斯迪科已经说了,我们都差点儿把正事给耽搁了。”

“真是恶心至极,”朵娜心想,“那双像猫一样贼溜溜的小眼睛,还有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巴不得在座的每个人都以为我和他关系暧昧。”

“这我当然明白,”朵娜回答说,“我可一丁点儿也不想碍你们的事。”他们起身送她离开。正在此时,外面院子里的大钟当当地响了起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吧?”卡尼斯克说着,与罗金罕姆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微微一笑,整了整袖口的花边。

“到底是谁呀?”哈利打着哈欠说,“竟然有人赴宴会晚两个半小时?那咱们再开一瓶酒吧。”

“每个男人见了朵娜之后都会有这种感受。”罗金罕姆说道,“都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等着吧,亲爱的拉什利,你今晚难以成眠了。”

“我们人都齐了。”尤斯迪科说道,“没别的人了。你说呢,戈多尔芬?”

“不对,我敢对天发誓,”拉什利摇着头说道,“我觉得和你说话的声音语调有关,我应当在不久前听到过。”

“对,我没通知别的人了。”戈多尔芬皱着眉头,“毕竟今晚的聚会是秘密举行的。”

“再给拉什利先生满上,”朵娜说着,笑靥如花,将酒杯朝他轻轻一推,“是的,我也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必是在六年前,我还是个新娘子的时候来过这里。”

大钟又响了起来。“来人哪,去把门打开。”哈利大声叫道,“仆人们都到哪儿去了?”

说完,他盯着自己的盘子,双眉紧锁,似乎是要极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趴在他腿上的那条狗跳了下来,汪汪叫着朝门口跑去。

“尊夫人还受得了这么热的天气吧?”朵娜问戈多尔芬道,“我可是常常记挂着她呢。”可她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坐在左边的菲利普·拉什利开口插话了。“我保证以前在哪儿见过您,夫人。”只听他说,“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了。”

“托马斯,来人哪,你们都在干什么?”哈利回头喊起来。罗金罕姆站起身,走到餐厅后通往厨房的门边,一把将门推开。“喂,有人吗?”他叫了起来,“你们都睡了吗?”但没人应声,甬道里面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朵娜没有应声。戈多尔芬疑惑地看着她。如果哈利真的任由太太跟下人胡来,那他很快就会成为这一带乡村茶余饭后的话柄。戈多尔芬还记得哈利太太到自己家用茶点那天,赶车的那个家伙表现得非常放肆无礼。

“有人吹灭了蜡烛。”他说,“甬道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喂,你在吗,托马斯?”

“这听起来多么富有人情味,”罗金罕姆说道,“多么富有乡下的田园风格,感人至深哪。但圣科伦夫人正好相反,似乎身边根本就不需要女仆,”他说着,隔着桌子冲朵娜一笑,举起了酒杯,“散步散得怎样,朵娜?林子里是不是湿漉漉的?”

“你是怎么吩咐下人的,哈利?”戈多尔芬说着,推开了身后的椅子,“你允许他们去睡觉了吗?”

“没有的事,”戈多尔芬回答道,“戈多尔芬夫人目前身体欠佳,只有她的老保姆一人伺候,当然还包括鄙人在内。”

“去睡觉?没有的事。”哈利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些家伙肯定在厨房的哪个地方候着呢。洛克,你再叫一下,好吗?”

“对啊,这都没错。”哈利一边说,一边打着嗝,“可这该死的家伙是朵娜跟前的红人。她生病时,他不管白天黑夜都可以随意出入她的卧室。你能受得了这个吗,乔治?你太太是否允许一个男仆随便进出她的卧室,呃?”

“我跟你说了没人,”罗金罕姆说,“没有灯光,到处都漆黑一片。厨房那边也是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还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尤斯迪科补了一句。

大钟第三次响了起来。尤斯迪科骂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口,动手抽开门闩。

“自然是打发他走人喽,我亲爱的哈利。”戈多尔芬回答。

“肯定是咱们的人过来报告情况。”拉什利说道,“就是那个我们埋伏在树林里的人。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打起来了。”

“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办,乔治?”哈利大声问,一心要发泄自己的怨气,“主人当晚有宴请,当仆人的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大门砰然打开,尤斯迪科站在门口,朝着外面的夜色大声问:“是哪位造访纳伍闰?”

罗金罕姆正在悄悄跟哈利嘀咕些什么呢?“哎呀!我的天!”哈利在餐桌那头大叫起来,“你那个浑蛋仆人一直没有回来,你知道吗,朵娜?”他用拳头捶着桌子,酒杯都震动了。戈多尔芬皱起了眉头,这下弄得他把酒洒在镶了花边的领带上了。“知道,”朵娜笑吟吟地答道,“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他,我们不是照样能尽兴?”

“吉恩-贝努瓦·奥伯利来访,乐意为诸位先生效劳。”话音才落,法国人已闯进大厅,手里拿着佩剑,嘴角挂着微笑。“别动,尤斯迪科。”他警告说,“还有你们,都待在原地。我将你们包围了,一个也别想逃掉。谁敢动,谁就得先挨枪子儿。”

“宫廷里经常举办舞会吗?”年轻的特里梅因问道,他满脸通红,神情热切,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啊,没错。”她回答道,“我说,等我和哈利回伦敦之后,你得上伦敦来,我给你物色个太太。”可他摇着头,嘴里虽然支支吾吾地说不,但眼里流露出极度艳羡的神情。“再过二十年,詹姆斯就和他一样大了。”她心想,“也会在凌晨三点溜进我的房间,倾诉自己最近一次的情场失意。不过眼前这一切都将被遗忘,被抛诸脑后。也许,以后看着詹姆斯的眼睛和他急切的神情,我会突然想起今天的这一幕来,告诉他我在晚宴上如何把十二个男人稳住,一直拖到午夜,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逃回法国,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朵娜在楼梯口朝上面的走廊望去,只见皮埃尔·布兰克双手持枪,旁边站着埃德蒙·瓦克奎利埃,而威廉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脸色苍白,神情莫测,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出鞘的短刀,刀锋正指着罗金罕姆的咽喉。

她朝候在一旁的仆人以目示意,于是酒杯又一一斟满,客人们推杯换盏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她冲着坐在自己左首的客人嫣然一笑,心里却牵挂着威廉,不知他是否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或者仍躺在自己的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肩头一片暗红的血迹。“我们应当来点音乐。”哈利半闭着双眼,说道,“我们应当来点音乐,就像我的祖父生前喜欢的那样,就在上面走廊里播放,那时年迈的女王还在世呢。哎,真该死,怎么如今就没有演奏乐队了呢?看来是那些该死的清教徒把他们都杀光了。”他已经半醉了,朵娜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今晚他不会碍事了。“我看那种蠢事还是消亡为好。”尤斯迪科听了皱紧眉头,刚才哈利话中对清教徒的嘲讽令他颇为不快,因为他的父亲就曾为国会[1]而战。

“我请诸位先生就座。”法国人说道,“本人不会耽搁各位太久的时间。至于这位夫人,敬请随意好了,不过先得烦请夫人将佩戴的红宝石耳环给我,因为我为此和自己的船舱服务生打过赌。”

一开始,客人们尚心存疑虑,碍于面子羞于开口,可她言笑晏晏眉目传情,热情地询问起各位客人的家庭情况、兴趣爱好以及是否婚配等私密的事情,让他们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极感兴趣,都会听得入耳入心。他们只要有机会向她倾诉,她会比任何人更能理解自己。于是,客人释然了。统统见鬼去吧,年轻的彭罗斯心想,所有对她恶语中伤的人,不过是由于姿色平平心生嫉妒而乱嚼舌根罢了。老天在上,尤斯迪科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位太太,一定会金屋藏娇,与她整日厮守,这才算艳福不浅,果真如此,这辈子就算值了。还有特里梅因,他来自普洛布斯,头戴红色假发的卡尼斯克,他拥有西海岸的所有地产。前者既无妻室又无情妇,此刻正呆呆地望着她,因艳羡不已而心生懊恼。后者的太太比自己年长十岁,见朵娜在对面冲自己眨了一下眼睛,不由得想入非非,心中盘算是否可能晚宴后与她独处一室。就连装腔作势的戈多尔芬——眼珠突出、鼻端长疣的戈多尔芬,尽管不太情愿,也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哈利的这位太太仪态万方,魅力无穷。当然他对她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反正他不会让露西与她交好,她的眼神大胆放肆,充满挑逗,让他深感不安。菲利普·拉什利在女人面前一向不苟言笑,总是态度生硬沉默寡言,这次却跟她大谈自己的童年往事,大谈对自己十岁时就去世的先母的拳拳追念。“现在差不多快十一点了。”朵娜心想,“我们还在这里吃喝聊天,只要我这样继续下去,哪怕再多拖延一秒,都能给他赢得宝贵的时间。现在河湾里一定在涨潮,不管海鸥号的船身是否有洞,他们先前的抢修工作一定管用,船肯定能起航出海了。”

法国人站在她的跟前,鞠了一躬,然后摆弄着手里的佩剑。旁边赴宴的十二位客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中又怕又恨。

眼前这位,在座的每位客人心里都在想,就是芳名远扬的圣科伦夫人,他们对她早有耳闻,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和谣传丑闻,知道她在伦敦酒肆与风尘女子同餐共饮,穿着丈夫的长裤半夜策马街头,连马鞍也不用。她自然跟圣詹姆斯街上的每个花花公子都有过一腿,更不用说和国王陛下之间关系暧昧了。

[1] 在英国革命期间,清教徒控制着国会,提出要“净化”(purify)和改革英国国教。

这么多年以来,纳伍闰庄园这间宽大的餐厅里第一次摆上了筵席。在明亮烛光的照耀下,客人们六人一组,分坐在长长的餐桌两边。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银制餐具、玫瑰镶边的盘子和堆满了水果的大碗。餐桌的一端坐着这次宴会的男主人,他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脸色泛红,金色的假发有些倾斜,客人每讲一个笑话都会令他大笑不止。女主人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面前的盘子,不时朝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客人抛个媚眼,仿佛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客人,而她今晚只为他们作陪。只要客人愿意,即使再多陪一会儿也无妨。真是大开眼界啊,哈利·圣科伦爵爷一边踢着桌下的两条爱犬,一边心想,自己的妻子朵娜以前从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调情,还旁若无人地乱抛媚眼。如果这就是那场该死的发烧导致的后果,那在座的诸位今晚可就艳福不浅了。真是大开眼界啊,罗金罕姆也是同样感叹。他一边隔着桌子望着她,一边心想,朵娜今晚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艳动人。同时他心里又止不住疑惑:先前黄昏七点的时候,自己还以为她在睡觉,但她为什么要穿过树林走到河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