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夫人。”女仆躬身回答道,“威廉现在不在府里。他五点过后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夫人。”
“去把威廉给我叫来。”朵娜吩咐她。
“那就没事了,去吧。”
朵娜悄悄走出房间,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拉响了挂在壁炉旁边的那根粗重的钟绳。过了几分钟,有人敲门,一个小女仆走了进来。
女仆离开了屋子,朵娜倒卧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威廉肯定和她怀着同样的想法。他是去看船抢修得怎样了,是去跟他的主人报信,今晚他的对手们会齐聚纳伍闰庄园就餐。只是他怎么会耽搁那么久呢?他在五点离开宅子,现在都差不多快七点了。
“你是这么想的?这不是咒我吗?好吧,即使这样,那又如何?他很结实,乔治·戈多尔芬,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你摊在我面前的这张牌是A吗?天哪,你这个该死的骗子,老是打劫无辜的人。”
她闭上了眼睛,房间内幽静无声,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就像上次一样,当时她站在海鸥号的甲板上,等着在兰提克海湾上岸。她记起自己那时脊背发凉,就到下面的船舱里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才不再感到紧张害怕,身上反而充满了一种前去历险的兴奋。但今晚情况不一样。今晚她是孤身一人,不再有他牵着自己的手,不再有他与自己进行眼神交流。她形单影只,还得向他的对头们尽地主之谊。
“我刚才在想,哈利,再过十年左右,你看起来就会像戈多尔芬一样。”
她继续躺在床上,窗外的雨势转小,渐渐停了。外面鸟声婉转,威廉还是没有回来。她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后侧耳细听。只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两个男人的谈话声,哈利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罗金罕姆也跟着哈哈大笑,随后两人准是继续在玩纸牌,此时又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哈利责骂那条挠个不停的狗。朵娜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披上了一件斗篷,蹑手蹑脚地悄悄下楼,走到客厅,从侧门出去,来到花园。
他抬头看着妻子,头上的假发稍稍有点歪斜,泛红的脸尽管还算英俊,但一双蓝色的眸子里,眼神已经迷离模糊。
雨后的草坪湿漉漉的,闪着银光,空气暖暖的、湿湿的,就像秋天起雾的日子一样。
“没忘,老天在上,我真的没忘这事。我们要抓住那个法国佬,对吧?你干吗盯着我看,我的美人?”
树林里的树叶在滴水,通往河湾的小径原本就曲折崎岖,此刻更变得泥泞不堪。雨后没有了太阳,林子里一片昏暗。仲夏时节树木绿盖繁密,在她的头顶遮蔽下来。她来到了小径分岔的地方,正要像往常一样左转朝下面的河湾走去,突然听到一点响声,赶紧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她手扶一根低垂的树枝,在那儿迟疑了片刻。刚才听到的是有人从蕨丛走过,脚踩断树枝发出的响声。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敢移动。过了片刻,周围又恢复宁静。她从藏身的树枝后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在离她二十码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他靠树而立,手里拿着一支火枪。
“别忘了,”罗金罕姆笑着说道,“我们午夜前可有要事要干呢。”
她甚至可以从侧面看见三角帽下的那张脸,是自己不认识的,以前也没见过。他现在就站在那儿守候着,一直朝下面的河湾张望。
“出牌吧,洛克老兄。”哈利说着,往后靠在椅子上,“我敢打赌,你手里没有红桃。你要加点赌注吗?嗯,这才叫有牌品呢。朵娜,既然你要上去了,替我斟满酒,我现在渴极了。”
一颗雨滴从树上重重地砸到他身上,他取下帽子用手帕擦脸。他这样做的时候,背对着她,于是她趁机赶紧离开,沿着来时的小径朝家跑去。她两手冰冷,将披在肩上的斗篷拉得更紧了一些。她知道,这就是威廉迟迟不能回来的原因了,他要么被人抓住关押起来,要么就像自己刚才那样,只能躲在林子里。既然这儿有一个人,那肯定还有其他同伙。刚才看见的这个家伙不是赫尔福德村的人,那就应当是戈多尔芬、拉什利或尤斯迪科的手下了。她想,既然这样,自己可就束手无策了。只能回去,进入卧室,梳妆打扮,戴上耳环、项坠和手镯,笑盈盈地走下楼去,移步餐厅,落座桌首,让戈多尔芬坐于右面,拉什利坐于左边,而他们的手下则继续在林子里守望。
“我想晚餐前躺上一会儿。”她说,“我有点头疼。准是要打雷了。”
她沿着小径疾步赶回宅子。一路上,密集的树枝上不断有水珠落下,乌鸫也不再鸣啼,黄昏时分四周异常静穆。
她深知哈利的习惯,知道他们坐在那儿,至少还要再玩上一个小时的纸牌,于是打着哈欠,转身从窗边走向门口。
当她走到草坪前面的空地时,朝前面的楼宅望去,看到客厅通往露台的长窗敞开着,罗金罕姆站在那儿,凝望着天空。公爵和公爵夫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四处走动着。朵娜赶忙抽身躲了起来。这时,一条狗朝草坪这边嗅了嗅,一边沿着她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脚印走过来,一边摇着尾巴。她看到罗金罕姆的目光跟随着这条狗,又朝头顶上方的窗户看了一眼。隔了一两秒,他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走到草坪边上,低头查看那些暴露行踪的脚印,这些脚印穿过草坪,消失在树林里。
朵娜瞟了他们一眼,看到哈利兴奋地高声说笑,刚才喝下去的酒让他脸色开始泛红。此刻他除了打牌,已将其他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罗金罕姆像往常一样跟他打趣取笑,但仍保持着戒心,就像一只狡猾的猫,细长的眼睛不时朝朵娜瞄上一眼,目光中不仅有贪婪,还充满了好奇。
朵娜潜回树林,听到罗金罕姆在轻唤着那条狗:“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她听到那条狗在离自己左侧不远的蕨丛中东闻西嗅。她在树林间绕来绕去,穿梭而行,朝着车道走去,沿着它就可以走到宅子前面,回到庭院。此刻公爵夫人肯定沿着她的脚印从树林追踪到了河湾,她没有再听到它发出什么动静了。于是朵娜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院子。
“帮我看着哈利,瞧他有没有作弊。”罗金罕姆说道,“过去打牌,我俩加起来都赢不了你。”
她从大门走了进去,幸亏此时餐厅没点蜡烛,仍然一片黑暗,只有在餐厅的一角,一个女仆正往靠墙的小桌上放盘子,哈利从伦敦带来的仆人也在旁边帮忙,但还是没有看见威廉的踪影。
“你大不过这张J了吧?”哈利哈哈大笑,将一张牌扔在桌子上,“这次又输了不是?别管我老婆的事情,洛克,专心打你的牌。瞧你的钱包,又一个金币进了我的口袋。过来坐下,朵娜,你老是不停地走来走去,让两条狗都安静不下来。”
朵娜在暗中停顿了片刻,等这些仆人从对面的房门走进后面的厨房后,她迅速登上楼梯,沿着过道朝自己的卧室溜去。
她没有应声,走到长窗前再次停下了脚步。
“谁呀?”她听到哈利在他的房间大声问道。她没有应声,而是溜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过了片刻,她听到门外响起了他的脚步声。等她刚刚甩下斗篷躺到床上,拉起被单盖到腿上时,他就像以往一样,门也不敲就一头闯了进来。
“我们的朵娜好像心神不宁呢,”罗金罕姆说着,目光从纸牌上移开,扫了她一眼,“该不是那场神秘的高烧还没有完全消退吧?”
“威廉那该死的家伙到底去哪儿了?”他问,“他把地窖的钥匙不知藏哪儿了,而托马斯过来问我要酒。他说到处都找不到威廉。”
朵娜站在窗边,手指轻敲着窗棂,外面的阵雨下得又大又急。虽然房门是关着的,但仍能闻到狗身上的气味和哈利喷在衣服上的香水味。哈利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取笑罗金罕姆出错了牌什么的。此刻时钟的指针在急急地转动着,似乎要弥补白天的迟缓。她在屋子里开始来回踱步,心头不由得阵阵发怵,预感到这回海鸥号算是玩完了。
朵娜躺着一动不动,闭着双眼,接着翻了个身,打着哈欠,抬眼望着哈利,仿佛怪他把自己吵醒了。
刚过六点,一场阵雨把他们全都赶回了屋内。哈利还在打哈欠,不停地抱怨这儿的天气炎热,坐下来和罗金罕姆一起玩牌。现在离吃晚餐还有三个半小时,海鸥号仍停泊在河湾里。
“我怎么知道威廉去哪儿了?”她说,“说不定他正在马厩里和马夫聊天呢。他们干吗不去找他?”
“老天在上,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真是一针见血。”他说,“不过朵娜一向是这样冷若冰霜,洛克,我的老兄。我和她结婚快六年了,对这点真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些该死的苍蝇!嘿,公爵夫人,快去抓苍蝇。别让它们来烦你的主人,行吗?”说着,他坐了起来,将手帕在空中挥来挥去。两条狗也醒了,在那儿又蹦又叫。接着两个孩子出现在露台边上,他们临睡前要散半小时的步。
“他们找过了。”哈利暴跳如雷,“这家伙根本就不知去向。乔治·戈多尔芬他们就要赶来赴宴了,我们却没有酒水招待客人。我告诉你,朵娜,我受够了。我要让他滚蛋,我告诉你。”
这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一个哈欠,哈利伸着懒腰,掀开脸上的手帕,挠了挠头上的假发。
“他可能就要回来了。”朵娜无精打采地说道,“还有的是时间嘛。”
“哦,没别的了,亲爱的朵娜。只是你似乎很快就退烧了,而在见到你的丈夫及其挚友时,没有丝毫的喜悦。”
“太不像话了!”哈利说,“家里没个男人,下人就这副德行。你就惯着他胡作非为。”
“还有呢,罗金罕姆?”
“恰好相反,他对我百依百顺。”
“可后来,本来身体极为健康的她莫名其妙地卧病在床,而且闭门谢客,连两个孩子也不得见面。她似乎发烧了,可并没有请医生。这次又是忠实的威廉,成为唯一获准可以进入夫人卧室的仆人。”
“好了,我受不了了,我直说了吧。洛克说得对。这个家伙态度傲慢。洛克在这些事上的判断向来准确。”他站在屋子中间,低头气呼呼地看着朵娜,脸色通红,蓝眼睛里闪着怒气。她顿时回想起他平时微醉的样子,知道再过片刻,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又说对了。”
“你打牌赢没有?”朵娜问道,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耸了耸肩,走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用手指摩挲起眼袋来。“和洛克打牌,只要超过十分钟,哪回我是赢了的?”他恨恨地说道,“没有。每次我都要输上二三十个金币,我都快输不起了。哎,我说朵娜,今晚我能睡你这儿吗?”
“夫人的胃口似乎时好时坏。有时她会一觉睡到中午,然后才吃早餐。有时她从中午到晚上十点之间什么也不吃,等仆人们都上床睡觉了,忠实的威廉才给她送去晚餐。”
“你今晚不是有事要办,去抓海盗吗?”
“的确如此。”
“噢,这事到午夜的时候就应当搞定了,也许稍稍多耽搁一会儿。要是这家伙躲在赫尔福德河的某个地方,就像戈多尔芬和尤斯迪科认为的那样,那他今晚就插翅难飞了。从这儿到海岬,一路上我们布满了人手,连河的两岸也做好了埋伏。这次可是天罗地网,他逃不了。”
“我打听到的消息是,夫人喜欢在日头正旺的时候长时间散步。她似乎乐于穿旧的衣服,回来后,衣服上有时还溅上了泥水。”
“那你打算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真的吗?”
“哦,我只是旁观,等抓到了他再去凑热闹。到时我们要为此好好庆祝一番。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朵娜。”
“信息不少,亲爱的朵娜,足以挑起人们的好奇心。”
“我们就不能到时再说吗?要知道午夜过后你的那副德行,你就不会在乎到底是睡在我这儿,还是躺在桌子底下了。”
“那你从纳伍闰庄园的楼梯后面打听到哪些闲言碎语呢?”
“那是因为你一向对我硬心肠,朵娜。跟你说吧,你这回做得太过分了。就这么逃到纳伍闰来,把我一个人撇在伦敦,后来又发起不知哪门子的高烧来。”
“没想到吧,朵娜?这可是我的一大嗜好。我总是从朋友的奴仆那里打听到伦敦发生的最新丑闻。楼梯后面的闲言碎语总是极为可靠,因此研究起来也就特别有意思。”
“关上门,哈利。我想睡觉了。”
“想不到你居然对在马厩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兴趣浓厚,罗金罕姆。”
“睡你的大头觉。你总是说要睡睡睡。天知道有多久了,每次你都这么敷衍我。”他噔噔噔地大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她还听到他在楼道里站了片刻,扯着嗓门向楼下的仆人喊,问那该死的浑蛋威廉到底回来了没有。
“好像在你回来前,这儿简直算得上空旷无人。这个了不起的威廉不需要任何帮手,一个人负责照料整个纳伍闰庄园。”
朵娜从床上起身,朝窗外望去,看到罗金罕姆穿过草坪走了回来,那条小狗公爵夫人也紧随其后。
“那他可能是德文郡人。我从来就没过问威廉的来历。”
她不慌不忙地开始精心化妆,手指绕着乌黑的鬈发绾在脑后,戴上红宝石耳环,颈项间扣好红宝石项坠。此时的朵娜·圣科伦,身穿一袭浅黄色的缎子长裙,绾着发髻,满身珠光宝气,和海鸥号上那个浑身湿透的船舱服务生判若两人。而就在五天前,这个船舱服务生还站在菲利普·拉什利的窗台下,雨水顺着单薄的衬衣直往下淌。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肖像,意识到就在来纳伍闰的这段短暂日子里,自己的变化确实不小:脸庞变得丰润饱满,嘴角那丝抑郁的神色也消失了。正如罗金罕姆所说的那样,她双眸中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至于她晒得像吉卜赛人一样皮肤黝黑,更是一目了然。此外,她的手上和颈上也晒得黝黑黝黑的。她暗中问自己,谁会相信这是发烧造成的呢?谁会相信皮肤黝黑是黄疸造成的呢?这样说或许骗得了哈利,他根本就缺乏想象力,但罗金罕姆才不会上当呢。
“但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是康沃尔人。至少今天上午马夫是这么跟我说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从院子的马厩里传来大钟的敲击声。第一批客人到了,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台阶前面。过了几分钟,又传来马蹄声,钟声再度敲响。餐厅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而哈利的嗓门盖过了其他人,其中还混杂着两条狗的吠叫声。这时天几乎全黑了,窗外的花园隐没在黑暗中,树木也纹丝不动。树林里,她想,有人在站岗,朝河湾窥视。说不定又添了其他人手过来。他们全都站在那儿,背靠着树木静静地守候着。等我们在这儿用完晚餐,酒足饭饱后,戈多尔芬看看哈利,哈利看看罗金罕姆,他们推开椅子,相视一笑,拔出佩剑,就朝树林走去。要是退回到一百年以前,她想,我就能早做准备,将蒙汗药放到他们的酒水里,要不然就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用魔力镇住众人。但现在不是一百年以前,在如今的这个时代里,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桌旁,笑脸相迎,举杯相劝,让他们频频喝酒。
“康沃尔人都是这种口音。”
她推开了房门,餐厅里的嘈杂声立刻扑面而来。她听到戈多尔芬拿腔捏调的声音,菲利普·拉什利尖锐刺耳的咳嗽声,还有罗金罕姆问了句什么,对比之下,他的声音轻细柔和。她在下楼前沿着走廊去了孩子们的房间,看到他们都睡着了,就吻了吻他们,拉开窗帘,好让夜晚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随后她又走回楼梯口,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细细的,有气无力,就像有人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在走廊上摸索前进那样。
“再加上聪明的威廉给你出谋划策。对了,他的口音真是特别,听着就像外国口音。”
“谁在那儿?”她低声问道,但没有回应。她停顿了片刻,身上一阵凉意袭来。此时楼下传来客人的大声喧哗。稍后,漆黑的走廊中又发出一种有气无力、摸索前进的窸窣声,以及一声轻轻的低语和叹息。
“我自己就是医生,久病成良医嘛。”
她从孩子的房间取来一根蜡烛,高高举过头顶,低头仔细查看长长的走廊上发出声响的地方。突然发现就在那儿,一个人半蹲半躺地靠在墙角,竟然是威廉。他的脸色灰白,左臂无力地耷拉着。她在他身旁跪下,可他推开了她,他那张圆圆的小嘴痛苦地咧了一下。“别碰我,夫人。”他低声说,“您会弄脏衣服的,我的衣袖上有血。”
“这场高烧真是古怪,”他没有理她,而是继续说道,“让病人黑得像个吉卜赛人,眼睛也大了一圈。我猜,你没有去请医生吧?”
“威廉,好威廉,你伤得要紧吗?”她急忙问道。他摇了摇头,右手紧按着肩膀。
“我现在老了。”她淡淡地说,嘴里嚼着一根草茎,“再过几周我就满三十了。”
“没事的,夫人。”他说,“就是不太走运……偏偏就在今晚。”他合上眼,虚弱无力,忍着疼痛。她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啊,朵娜。”罗金罕姆说道。她望了他一眼,看到他已经把书放下,正凝视着自己,头微微侧向一边,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肯定是那场高烧将你弄成这样的,”他继续说,“在伦敦,你可从来没有哪次会超过五分钟都不说一句话。”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
罗金罕姆是这样告诉她的,说有人看见船朝海岸驶来。现在,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这段时间他的对手们想必又有了不小的收获,做出了更多的安排部署。可能已经有人在海岬上放哨,在山岭和树林里窥视。今晚,拉什利、戈多尔芬和尤斯迪科等人会齐聚纳伍闰庄园,天知道他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穿过树林回来,夫人。”他说,“看到了戈多尔芬的一个手下,他冲了上来。我总算逃了回来,但挨了一刀。”
不管怎样,她必须在今晚之前到河湾去,恳求他随着下一趟涨潮离开,哪怕海鸥号仍然会漏水也必须走了。对他撒开的网已经开始收紧,即使多耽搁一晚,对他本人和手下的水手们也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你得去我的房间,我给你清洗伤口,包扎一下。”她低声说。他已近乎昏迷,没有出声反对,只能听凭她搀扶着自己,穿过走廊进了房间。一进房间,她就赶紧把房门关紧闩好,扶他上床。接着她取来水和毛巾,替他清洗了肩上的伤口并包扎好。这时他睁开眼来,望着她,说道:“夫人,劳您费心了。”
他肯定也和他们一道抢修,眉头拧起,双唇紧闭,满脸专心致志的表情——她对这种专注的神情越发地爱慕钦佩——抢修一事极其重要,关乎生死,就像先前在福伊港上岸传递消息一样,容不得半点耽搁,更别说有闲暇做梦了。
“躺着别动,”她低声说,“好好躺着,休息休息。”
朵娜知道那些水手现在一定在忙着抢修船板。她想象着他们此刻站在浅水里,赤着双脚,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而海鸥号的船身露出一个大口子微微摇晃,船板上沾着灰黑的泥浆。
他仍然面如死灰,而她也不知道伤口的深浅以及如何帮他缓解疼痛,一时深感绝望,不知如何是好。他准是觉察到了,于是开口说道:“别担心,夫人,我没事。我好歹完成了任务,我去海鸥号见过了主人。”
哈利呢,他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叹气。
“你已经通知他了?”她问,“你告诉他戈多尔芬、尤斯迪科和其他人今晚在这儿赴宴?”
他目前当然对她这几天的经历一无所知。但凭着某种奇怪的、几乎像女人一样的直觉,他觉察到她发生了某些变化。她在纳伍闰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她对仆人威廉的亲切随便,以及对他和哈利比以往更为冷淡的态度,都使他疑窦丛生。他可以发誓,这种冷淡绝非无聊所致,而是出于某种更严重、更危险的原因。她比以往更加沉默,不像以往那样跟他闲聊、打趣,或是讥笑哈利,而是坐在一旁,手里拨弄着草茎,双眼半开半合,仿佛在不经意间陷入了某种恍惚的梦乡。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也知道他在观察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她觉得他像只猫,悄悄地躲在树下,警觉地注视着周围,自己则好比伏在长草丛中的鸟儿,正伺机脱逃。
“是的,夫人。他听后笑了,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家女主人,我一点儿都不用担心。还有,海鸥号正需要一个船舱服务生呢。’”威廉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敲门。“谁呀?”朵娜大声问道。门外传来一个小女仆的声音:“哈利老爷吩咐我告诉夫人,他和诸位先生正等着用餐呢。”
哈利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脸上盖着一张手帕,鼾声如雷,旁边两条狗嗅着鼻子。罗金罕姆手捧一本书坐在那里,却没怎么翻动书页。朵娜不时瞥他一眼,知道他正盯着自己看。他那满腹狐疑的眼神中又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急切。
“告诉哈利老爷开饭好了,我马上就来。”朵娜说完,俯身对威廉轻声说,“船怎么样,修好了吗?今晚能起航吗?”但他只是茫然地盯着她,仿佛认不出她来,接着就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他晕过去了。
漫长的白昼终于熬到了尽头。马厩里的那座大钟的指针似乎很不情愿地在移动,半小时一次的钟声听起来抑郁而沉闷。整个下午又闷又暗,天色阴沉,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充满电闪雷鸣的暴风雨。
她替他盖好毯子,心里茫然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用水洗去手上的血迹,接着照了一下镜子,见自己面无血色,就用颤抖的手指在脸颊上抹了点胭脂。随后她离开房间,留下威廉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她沿着楼道,拾阶而下,朝着餐厅走去。她听到客人们起身相迎,椅子在石板地面发出一阵刮擦声。她高昂着头,嘴角含笑,可实际上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她没有看见明亮的烛光、满桌的杯盏菜肴、身穿紫色上衣的戈多尔芬、头戴灰色假发的拉什利、抚弄佩剑的尤斯迪科,也没有看见那些注视她走来,并向她鞠躬行礼的宾客。她朝着桌首女主人的位置走去,对这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在她眼里,只见一片静静的河湾,一个男人站在船甲板上,一边等候潮起,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