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法国人的港湾 > 第15章

第15章

“能忍多久就多久。”

“这样的生活,我们能忍受得了多久呢?”

“你是说,我想忍多久就多久。这可不是一个晚上或一时片刻。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今晚,也不会是此刻,我的朵娜。”

“无路可逃,你说得对。”她说,“女人的确无路可逃。所以,要是我再次随你出航,我就得继续充当你的船舱服务生,把皮埃尔·布兰克的长裤一直借用下去,不会因女人的原始本性而引起其他并发症。这样我们就能生活得安安心心,你可以劫掠船只,登陆作案,而我作为你谦卑的船舱服务生,只会在船舱里给你做饭,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火焰低了下去,慢慢熄灭。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好吧,可能你不会愧疚。依旧只是营造更多的巢穴,抚育更多的幼鸟,而我还是会独自出海,继续沉湎于冒险生涯。所以你瞧,我亲爱的朵娜,女人无路可逃。只能暂时逃避一个夜晚或是一个白天。”

“知道。”他回答,“今天是仲夏日。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

“和你在一起不会的。”她说,“绝对不会。”

“既然这样,”她说,“今晚我们就睡在这儿,不到船上去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至少我俩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不会再像这样,在这条河湾旁。”

“谁知道呢?或许会心生愧疚,会梦想破灭,于是会回顾过去、留恋往昔。”

“我明白,”他说,“我从小舟中拿来了毯子,还给你带了个枕头。你刚才没看见吗?”

“要是我现在就随你远航,永远也不再回到纳伍闰了呢?”她问。

她抬头看他,但看不清他的脸,此时火光已灭,他隐没在夜色中。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走到船边,手里抱着床褥和枕头走了回来,把它们在水边树丛下的空地上铺好。开始退潮了,泥滩渐渐露出水面。树丛在微风中摇曳,过了一会儿又平息下来。夜鹰不再啼叫,海鸟也已憩息。天上没有月亮,一片黑沉沉的天空压在他们头顶。在他们身边,则是河湾黑黝黝的水流。

“你的法国人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回答道。

“明天,我一早就回纳伍闰去。”她告诉他,“在刚刚日出,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就走。”

“我的法国人对未来的生活挺悲观失望。”她说。

“好的。”他说。

“我们是不会达成一致意见的,朵娜。”他说,“我可能此刻就随海鸥号起航而去,在外漂泊二十年之后,才回到你的身边。到时我看到的不再是以前那个船舱服务生,而是一个生活平静安逸的女人,她早已把年轻时的所有梦想抛诸脑后。而我自己呢,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水手,关节僵硬、胡须满面,对海盗生涯的热衷之情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荡然无存。”

“趁家人还没醒,我会叫醒威廉。要是孩子们都没事,不用我再待下去,我就会回到河湾里来。”

他听了此话,笑了起来,望着火堆,凝视着火苗。

“然后呢?”

“可幼鸟总要长大,”她说,“飞走,然后大鸟也会飞走,这样它们就重新获得了自由。”

“然后……我也不知道。那得由你定。提前计划不太明智。这样做往往会出偏差。”

“别忘了,”他说,“女人要比男人原始得多。她们会一时心血来潮,玩玩爱情游戏,玩玩冒险游戏。她们会像鸟儿一样,觉得自己必须筑巢。她们受本能的影响太大。鸟儿渴望建造自己的巢穴,让它变得暖和安全,然后就在里面住下来,抚育幼鸟。”

“假定我们要提前计划。”他说,“假定你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然后我们一起乘船沿河而下,接着你再钓一次鱼,只是这次可能会比上次要顺手得多。”

“不对,”她说,“不会,不会的。这一切都将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篝火、这个黑漆漆的夜晚,还有我们一起做的晚餐、你放在我心口的这只手。”

“我们会不会钓到很多的鱼?”

“即便如此,”他告诉她,“那也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清晨来临,她照样会醒来。”

“我们今晚不讨论这个话题。到时再说吧。”

“不对,”她说,“她还没醒过来呢。高烧仍很厉害,梦中景象生动迷人,是她这一辈子从来都没体会过的。”

“等我们钓完鱼后,”她继续说,“我们一起游泳。就在中午,太阳把河水晒得最烫的时候。在那之后,我们吃饭,接下来找个小海滩仰面躺着睡一觉。苍鹭会在潮平的时候来觅食,到时你就可以再画一幅苍鹭了。”

“对,”他说,“只要我们愿意。但圣科伦夫人和当船舱服务生的朵娜毕竟不一样。她的生活属于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刻,她会在纳伍闰的卧室里慢慢醒来,不再发烧,对昨晚的梦境只是依稀还有一点印象。她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去料理家务、照看孩子。”

“不,我不画苍鹭。”他说,“我到时会给我海鸥号的船舱服务生再画一幅画。”

“这种生活,”她望着火堆说道,“只要我们愿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比如我们可以就这样待到明天、后天,或者一年之后的今天。也不仅仅是在这儿生活,还可以生活在别的国度,在另一条河畔,或在我们选择的任何地方。”

“于是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她说,“接着又过去一天,一天又一天。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空地上很快就燃起了篝火。干枯的树枝噼啪作响、燃得很旺。这次他们的晚餐是熏制的五花肉,用火烤得又卷又脆,还有面包,也在火上烤得焦黄发黑。他们用手撕开熏肉,又在曲柄炖锅里煮了一锅又浓又香的咖啡。用餐完毕,他拿出烟斗和烟叶,朵娜则双手枕在脑后,靠在他的腿上。

“不过只有今天,”他说,“白天最长。今天是仲夏日,你忘了吗?”

船长的小舟停靠在舷梯下等候着。他从船舱中走了过来,招呼朵娜。当时朵娜正倚在艉楼甲板的栏杆上,仰望着一团树影之上最初出现的星星。他俩一起泛舟沿河而下,朝刚才天鹅消失的地方划去。小舟一路荡漾前行。

“不会。”她说,“我没有忘记。”

锚链在树木掩映的深水塘中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最后一股涨潮的冲击之下,大船缓缓掉过头来。突然,不知何处冒出来一只天鹅,带着它的伴侣,如同两只白色的驳船,一起游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三只小天鹅,羽毛显得又柔又黄。这些天鹅顺着河湾游了下去,像船只一样,在身后留下一道水纹。片刻之后,一切都隐没在夜色中,甲板上空无一人,前面的厨舱中飘来饭菜的香味,船舱中隐隐传来水手们交谈的声音。

她心想,在她入睡前的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另一个朵娜,她躺在伦敦那张饰有华盖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形单影只,对发生在河湾里的这一晚一无所知,也对停泊在水塘里的海鸥号,以及他俩在黑暗中靠背而坐的情形毫不知情。那个朵娜属于昨日。她与眼前这一切毫不相关。此外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明日的朵娜,她属于未来,离现在十年有余,她会珍惜眼前所有的一切,将其铭刻在心。到那时,很多细节或许会被遗忘,比如此刻泥滩上海浪拍打的声音、深邃的夜空、黑黝黝的河水、身后摇曳的树丛和它们投在水面的黑影以及空气中传来的幼蕨和苔藓的气味。甚至说过的话,双手互握时的那份感觉,那份温馨甜蜜,也会被忘记。但永远都将铭刻于心的是我们给予对方的那份安详,那份宁静平和。

海鸥号再度悄然驶向陆地,其情形就如很久以前最初的那个黄昏,朵娜站在悬崖上望见它的到来,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某种预感。夕阳西下,海鸥纷纷飞来迎接他们,上涨的潮水和柔和的夜风轻轻地把船悄悄送入河口的航道。虽然才离开短短数日,树木的色泽却较平常更为浓郁,苍翠的山峦也比以前更为妩媚,空气中飘荡着仲夏时节依然暖和的芬芳气息。这时柔风拂面,犹如一只手在抚摸着你。正当海鸥号顺水而行,一只麻鹬突然尖叫一声,疾速沿江往前飞去。进入河湾之后,海风已歇,船也停滞不前,于是他们把小舟放了下来。此时河湾上暮色初现,缆索拉紧,大船被拖进了它那隐秘的停泊之处。

当她醒来时,一抹灰白的曙光已升上树梢。水面笼着一层薄雾,两只天鹅犹如清晨的精灵,又回到了河湾。昨夜篝火的余烬已变成一团白尘。她看着身畔兀自安睡的他,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人睡着时看上去就像孩子一样。所有的皱纹都已抚平,所有的城府也已消失,他又恢复成了很久以前的那种小男孩的样子。清晨的第一丝凉意袭来,令她身体微微一颤。她掀开毯子,光着双脚踩在篝火的余烬上,目送两只天鹅消失在晨雾中。

“我们在河湾里,再生起一堆火做饭,好吗?”他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这样问道。“好啊,”她说,“就在船埠那儿,像我们上次那样。”她靠在他身上,望着远方的海岸线由细变粗,逐渐清晰。她想起上次两人一起做的那场晚餐,想起当时他俩之间的那种腼腆与矜持,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爱情一经坦白、分享和实践,就会变得无比简单,就不再是短暂疯狂的迷恋,而变成了日益升华的快乐。

接着她弯腰拿起斗篷披在身上,转身从船埠走进树林,踏上了那条狭窄崎岖、通往纳伍闰的小径。

河湾在烈日炙烤和海浪肆掠之后显得安静而又平和,茂密的树丛傍水而生,让人感觉安详而又静谧。夜鹰会像他说的那样高声啼叫,鱼儿也会突然跃出水面。他们在熹微的暮色中漫步林间,踩着嫩绿的蕨类和苔藓走过,感受着仲夏时节的种种气息和声响。

她试图重拾往昔的生活。孩子们还在床上。詹姆斯睡在小床里,脸蛋红扑扑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亨丽埃塔像往常一样,扑在床上睡着,一头金色的卷发散在枕上。蒲露则张着嘴巴,睡在两个孩子的身旁。而威廉,忠心耿耿的威廉,一直照管着这个家,替她,还有他主人,不停撒谎、圆谎。

沙滩上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的地方准会热乎乎的,河水则由于涨潮而溢满,十分清澈。滨鹬掠过礁石,蛎鹬在小水塘边单腿独立着憩息;而河的上游,小湾的近旁,苍鹭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似乎进入了梦乡,只有感觉到有人靠近时才悄无声息地展开巨大的双翼,飞身掠过树林。

晨雾很快会散去,太阳会从河边的树梢上升起来。当她走出了树林,站在草地上时,她也看见第一束晨曦抹上了纳伍闰庄园,此刻整个庄园还在沉睡,四周寂静无声,只露出宅院的轮廓。她悄悄地穿过点缀着晶莹露珠的草坪,轻轻推了一下大门。门自然闩着。她等了片刻,接着就绕到宅子后边的庭院,从威廉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这里,所以她如果在此轻声呼唤,或许他能听见。她在他的窗下侧耳倾听。窗是开着的,窗帘也没拉上。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康沃尔的海岸犹如一根细线。此时第一群海鸥飞来迎接他们,在桅杆上方盘旋翻飞、不停鸣叫。他们知道,过一会儿就会从远处的山岭上飘来陆地的气息,太阳也会失去灼热的威力。不久之后,赫尔福德宽阔的河口就会出现在眼前,落日会在水面投下金红相间的余晖。

“威廉?”她轻声叫道,“威廉,你在吗?”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取出嘴里含着的烟斗,在甲板上磕掉烟灰。烟灰随风飘散,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显得悠闲宁静,心满意足。接着他走过来,站到掌舵旁的朵娜身边,抓住她双手上方的手柄。两人就这样站在一起,默默无言地望着天空、大海和风帆。

没有人回答。于是她弯腰拾起一块卵石,朝窗格扔去。片刻之后,威廉在窗边露脸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她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幽灵似的。他伸出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接着就消失了。她在下面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威廉脸色苍白憔悴,只有没睡好觉的人才会看起来这样。难道詹姆斯生病了,她心中猜疑,或者詹姆斯死了?他是来告诉自己詹姆斯死讯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轻地抽开了门闩,大门打开一条缝,仅够容她只身而进。“孩子们呢?”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问道,“他们病了吗?”他摇了摇头,仍示意她不要作声,回头朝大厅的楼梯口警觉地张望。

舵轮在她手里转动着,海鸥号在清风的吹拂下往前航行。她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属于我俩爱情的一部分,属于生活中可爱事物的一部分。船身劈波斩浪所展现的力量之美、船帆迎风招展的飞扬之美,加上海水翻腾奔涌的冲劲、海水又咸又腥的滋味、清风拂面的那种感觉,甚至包括饮食起居中体现出的种种细微朴实的生活乐趣……所有这一切,都为我们所共享,带给我们以欣喜和默契,让我们能彼此从对方身上获得幸福。

她一边进屋,一边举目四望,顿时醒悟,一颗心不由得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看见了椅子上的大氅、马鞭和有客到来的那种凌乱景象,石板地上还漫不经心地扔着一顶帽子,外加一根马鞭和一块厚厚的编织毯。

这一切,她知道,不过是转瞬即逝,是一去不复返的时间长河中一个短暂的片段而已。昨日属于过去,它已逝去不可强留,明日属于未来,对我们而言福祸未知。只有今天才属于自己,是我们可以把握的时光,此刻的阳光为我们所拥有,包括清风、大海以及甲板上唱歌的水手。当下的时光将被永久记忆、永久珍惜,因为我们生活在当下,我们亲手缔造了这样一个世外乐园,我们生活在其中,我们彼此相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她低头看他,只见他靠着舷墙躺在甲板上,两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烟斗。他就这样躺在那儿晒太阳,脸上不时露出笑意。她想起了与他整夜贴背而眠的那种感觉,想到所有那些不能无忧无虑尽情相爱的男男女女,他们或是冷若冰霜,或是故作矜持,或是腼腆害羞,或是误以为激情和温柔互不相干,他们不知道二者其实完全可以融洽地合为一体,因此狂热奔放即为温柔似水,默不作声即为无言的交流。就她目前的理解而言,爱情应当是毋庸羞怯、无所保留的,是心心相印的两人不带任何骄傲地相互占有。不管生活中的种种情感、种种举动,或是身心的种种感触,两人都可以同甘共苦、一起体验。

“哈利老爷来了,夫人。”威廉告诉她,“他太阳下山前刚到的,从伦敦骑马过来。罗金罕姆爵爷是和他一起来的。”她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凝视这椅子上的大氅。突然,她听到从楼上传来一只长毛垂耳犬的尖声吠叫。

朵娜站在海鸥号的舵轮旁,船在宽广无垠的碧绿海面上劈波斩浪、疾速航行,掀起的海浪扑到甲板上,朝她飞溅而来。片片白帆迎风鼓满,在她头顶欢唱。她已渐渐熟悉并喜欢船在航行时发出的各种声响,此刻听在耳里,觉得充满了一种阳刚之美。她听着大滑轮发出的咯吱声、缆绳的拉扯声、风吹索具的碰撞声,以及下面的水手们在甲板上相互说笑逗乐的声音。他们还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像孩子似的卖弄着,只为赢得她的关注。她在上面没戴帽子,感觉烈日直射头顶。不时有浪花溅上甲板,她舔到了唇间海水的咸腥味,甚至甲板本身都散发着热烘烘的强烈气味,那是沥青、绳索以及海水混在一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