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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是啊。不过除了你所说的相容性问题,我还想用一两页的篇幅写写为母之道。在这方面,本人堪称楷模。”

“这对读者而言是个遗憾。对你本人而言更是遗憾了。”

“是吗?”

“那我的论文只能不完整了。”

“是的。你可以问威廉。他最清楚了。”

“对,机会很小。”

“如果你堪称做母亲的楷模,那为何此刻你会盘腿坐在海鸥号的甲板上,头发凌乱,与一个江洋大盗大谈婚姻中的奥秘呢?”

“但这样的美满婚姻并不常见。”

这次轮到朵娜放声大笑了。她用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衣服上的一根饰带把耳后的头发扎起来。

“可能是这样。可要让论文完整,你最后得加上一句关于夫妻性格相容的结论。要知道,有时生活中确实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男人找到了一个可以满足其所有梦想的女人。两人心心相印,患难与共,至死不渝。”

“你知道圣科伦夫人此刻在干什么吗?”她问。

“我可能对此确实颇有心得。”

“愿闻其详。”

“圣科伦夫人一定要对所写专题颇有研究才行,这是写任何论文的基本要求。”

“此刻她正躺在床上,发烧、头疼、胃部不适,除了忠心耿耿的仆人威廉,她谁都不让进屋。威廉会不时给她送去葡萄,让她清热消火。”

“说不定等我老了,真会写呢。”

“我真为这位夫人感到难受,要是她卧病在床仍然思考着夫妻性格不相容的问题,那我就更难受了。”

“因为你刚才说话时表情那么严肃,就好像是要写一篇探讨夫妻双方个性矛盾的论文。”

“她不会这样做的,她脑子清醒得很。”

“你笑什么?”她问道。

“如果圣科伦夫人真的脑子清醒,那为何她要在伦敦假装蒙面大盗,还像男人一样穿着长裤?”

“那这种婚姻注定非常枯燥乏味,而且我相信,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一缕烟飘过面前,她抬头一看,他正冲着她放声大笑。

“因为她心有不甘,因为她愤恨不平。”

“那么,假如两人结婚了,其中一方善解风情,另一方却不开窍呢?”

“为什么她会心有不甘、愤恨不平?”

“这跟气候毫不相干,跟种族也扯不上关系。在这种事情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要么生来就善解风情,要么就是榆木疙瘩、永不开窍。”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

“说不定是我们英国气候中的某些因素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

“发现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想选择逃避?”

“我曾说过,”他开口说道,两眼望着桅杆,“法国人以风流出名,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不可能我们在海峡这边的法国人个个风流不羁,而你们在海峡对岸的英国人全都不解风情。”

“是的。”

他用肘支着身子,在长外套中掏出一支烟斗。她看着他在烟斗中装满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烟叶,应当和放在自己卧室的那罐烟叶一样。过了一两分钟,他手拿烟管,开始吞云吐雾。

“如果圣科伦夫人现在卧病在床、辗转反侧,悔恨着自己的过去,那如今甲板上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又是何许人也?”

“那我只能对你们的农村妇女深表同情了。”

“她只是一个船舱服务生,你手下最不起眼的一个。”

“光靠直觉有时还是不够。”

“这个船舱服务生胃口好得出奇,将奶酪全吃完了,还吃掉了大半个面包。”

“她总会有这方面的直觉吧?”

“真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吃完了。”

“一个女人自己也不懂,又没人教过,她拿什么去引导自己的男人?”

“我的确吃完了。”

“这我也听说过。但情况肯定可以改善,只要加以引导。”

他含笑看着她,她忙把目光移开,唯恐他看出自己的心思,觉得自己任性。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确任性,但对此她并不在乎。过了片刻,他在甲板上磕着烟斗,问道:“想不想开船啊?”

“英国的庄稼汉在谈情说爱方面可不行。”

她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激动的神色。

“那她们就该调教一下自己的男人,让他们更懂情趣。”

“我能行吗?船不会让我开沉了吧?”

“你忘了,”她说,“那些农家妇女觉得自己的男人木讷乏味、不解风情。”

他笑了,站起身来,将她一把拉起,两人一起朝船舵走去。走到那儿,他跟舵手说了点什么。

“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但被人缠着有时让人挺尴尬的。”

“我该怎么做呢?”朵娜问道。

“威廉可是举止文雅、很有绅士风度的。”

“你双手握住手柄——就这样。让船保持在航道上——就这样。别让船偏离得太远,否则前帆会逆风的。你是不是感觉脑后有股风?”

“我的手下从不对你们英国妇女强行非礼。”他说,“相反,通常问题是:你们的妇女不让他们安宁。如果她们觉得海鸥号就停在附近,她们就会溜出农舍,在山岭上转悠、寻人。据我所知,就连忠厚老实的威廉都是这么陷进去的。”

“对。”

他继续咀嚼着面包和奶酪,不时地抬头检查船帆的风向。

“保持这个位置,别让风吹到你的右颊上。”

“可不是嘛。”

朵娜站在舵轮旁,双手握住手柄。过了片刻,她感觉船身上扬了一下,整艘船充满了活力,在辽阔的海面劈波斩浪、疾速行进。海风在船索、桅杆间呼啸而过,头顶上方狭长的三角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巨大的方形前帆仿佛有灵性,在帆索上鼓满张起,拉得紧绷绷的。

“我怀疑她们到底痛苦了没有。”

下面的甲板中央,水手们发觉舵手易人了,他们用胳膊肘彼此轻推示意,指指点点的,冲她大笑起来,用她听不懂的布列塔尼方言大声交谈。而船长站在她的身边,双手深深地插在那件长外套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两眼巡视着前方的海面。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他的回答让我差点笑岔了气,他说他担心有些农家妇女已经落入你们这些该死的浑蛋手中,并为此痛苦不堪。”

“看来有一件事,”他最后说道,“是我的船舱服务生能凭直觉完成的。”

“遭受什么不幸?”

“哪件事?”她问道,头发被风吹到脸上。

“他说乡下出现了一些难听的传言,是关于你船上的这些水手的。他听说有妇女遭受不幸。”

“她可以开船了。”

“他说什么了?”

他边说边笑,接着走开了,留下她一个人操纵海鸥号。

“我忘了告诉你,”她说,“那天戈多尔芬说的话。”

朵娜掌了一个小时的舵,心里就像詹姆斯拿到新玩具一样兴奋不已。最后,她累得手臂酸麻,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替下来的那名舵手。他正站在舵轮旁边看着自己,笑得合不拢嘴。见她示意,舵手上前重新掌舵,她就走了下去,来到船长的舱间,躺在他的铺位上睡着了。

听到这话,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嘴里满是面包和奶酪。

当她再次张开眼睛时,看见他走了进来,在桌子旁埋头查看各种图表,在一张纸上写写算算的。她肯定又睡着了,因为等她再度醒来时,船舱里已经空无一人,她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就走到了甲板上,同时不好意思地感觉自己又饿了。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带女人上船呢?”

当时已是七点,法国人自己在掌舵,把船朝海岸驶去。她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望着天际若隐若现的海岸。

“你给他们带来了额外的刺激。有你在,他们今晚行动起来会格外卖力。”

片刻之后,他对手下喊出一声号令。这些水手身手敏捷,像猴子似的双手交替,快速爬上帆索,紧接着朵娜看到巨大的方形顶帆松垂下来并折叠收拢,被他们收卷在帆桁上。

“为什么跟我有关系呢?”

“当在船上可以望见陆地时,”他告诉她,“陆地上的人们最先看见的就是船的顶帆。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可不希望被人发现。”

“两种原因兼而有之。他们兴奋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岸,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心怦怦直跳,就像他以及他手下的那些水手一样,她也沉浸在即将进行一场超级冒险的兴奋中。

“船员们今天都很兴奋。”她说着拿起咖啡罐,“是因为他们今晚有行动,还是因为他们又出海了?”

“我相信你们会干出非常疯狂的傻事来。”

“因为我也觉得高兴。再给我来点咖啡。”

“是你告诉我说想要戈多尔芬的假发的。”他回答道。

“高兴……为什么问我这个?”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他还像上次与她一起钓鱼时一样,非常冷静,说话的声音平和镇定,让她为他着迷。“那又如何?”她问,“你打算怎么做呢?”

“白天会一直刮风,但晚上风力会减弱。我们得沿着海岸悄悄航行,充分利用潮水的力量。你现在高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喊出另一道口令,又有一张船帆收卷起来。

“好的。”

“你认识菲利普·拉什利吗?”他过了一会儿才问。

“那就尽量多吃些,因为今晚就没什么时间来吃东西了。要不要再来一片面包?”

“我听哈利说起过他。”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精神过。”

“他娶了戈多尔芬的妹妹——不过这是题外话了。菲利普·拉什利正在等一艘从印度群岛过来的商船。这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太晚了些,不然我会设法事先截住它。照情形推算,这艘船是在最近这两天才刚刚进港。我的计划是把停泊在港口的船夺过来,我们的人上去,然后将船开到海峡对岸去。”

“你没有感觉不舒服吧?”

“可要是船上的人手比你们的人手还多呢?”

“奶酪的味道好极了。”

“我一直在冒险做这种事情。关键是要出其不意,我在这方面可是百战百胜。”

“这也是我刚开始当海盗时,它给我的最初感觉。奶酪的味道如何?”

他低头看她,见她满脸困惑地皱着眉,还耸了耸肩,仿佛真把他当成疯子似的,不由得乐了。

“我觉得它简直有灵性,根本就不像一条船。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兴奋过。”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他说,“我把自己关在船舱里筹划,难道就是赌运气吗?我在河湾里休闲放松时,我的手下可没闲着。有的就在乡间四处活动,就像戈多尔芬告诉你的那样,但并不是要让妇女受苦。受苦只是小事一桩。”

“你觉得我这条船怎么样?”他问。

“他们会说英语吗?”

她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入两只杯子。两人都大口地喝起来,透过杯沿注视着对方。

“那当然。所以我才特意挑选他们来干这项工作。”

“船现在不用人照看,”他说,“不管怎样,今天的天气很适合航行,这一天船都不会偏航,只要偶尔调整一下舵轮就行了。给我些咖啡。”

“你办事极为谨慎细致。”她说。

她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面包,切下了一大块黑色的面包皮,里面黄油、奶酪以及生菜心都有。过了片刻,她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抬头一看,发现海鸥号的船长正低头看着自己。他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过一条面包。

“我痛恨办事没有效率。”他回答道。

“先生一会儿直接过来。”他这样通知她,并笑了起来,仿佛知晓其中的秘密。她心想,这些人怎么都跟威廉一样,尽把他俩往一块儿想,怎么都把这看作是一件自然而然、美好开心的事情。

海岸线渐渐分明起来。他们正驶向一个大海湾。她放眼往西望去,片片白色的沙滩逐渐灰暗起来。船正往北行驶,驶向一个黑黝黝的海岬,那儿似乎既没有河湾,也没有水塘可以泊船。

她从他手里接过盘子,又对自己表现得这么迫不及待有些不好意思。而他呢——滑稽而又随意地冲她眨眨眼,同时他把两只眼睛往上一翻,还用手揉着肚子,逗得她笑出声来。

“你不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吧?”他问。

就连天气也颇具感染力。温暖的阳光、清新的微风和湛蓝的海水,这一切让朵娜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希望自己能成为水手中的一员,去摆弄缆索滑轮,或爬上高高的斜桅调整风帆,去操纵舵轮的方向。浪花不时飞上甲板,溅在她的手上和脸上,打湿了她的长裙,可她并不在乎,因为太阳很快就会把衣服晒干的。她在舵轮的背风处找了块干的甲板,像吉卜赛人一样盘腿而坐。她将披巾塞在腰带里,秀发被吹乱了,随风飘扬。到了中午,她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这时从船头飘来热腾腾的烤面包和浓浓的黑咖啡的味道。不一会儿,她就看见皮埃尔·布兰克登梯而上,来到艉楼甲板,手里托着一个盘子。

“不知道。”她回答道。

海岸远在天际,若隐若现,犹如一缕云烟。一整天他们都待在船上,在海峡中间航行,周围看不到任何别的船只。海风强劲,吹了整整十二小时,让海鸥号如同一只生灵,在海面不停地晃动倾斜。朵娜知道,他们的计划是要在看不见陆地的海上逗留至黄昏,到了晚上,海鸥号就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驶向海岸。因此白天只不过是在打发时光,当然,如果凑巧遇到某艘载货上行的商船,也许能顺便劫掠一番。但他们并没有碰到这样的船只。水手们在海上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一个个变得生龙活虎,想到即将到来的冒险,以及夜晚可能发生的种种不测的危险,他们全都兴奋异常。大家仿佛着了魔,兴致高昂,就像即将匆匆踏上探险之旅的顽童。朵娜倚在艉楼甲板的舷栏上望着他们,只听见他们又唱又笑,相互开着玩笑。过去从没有女人和他们一起出海,这次有幸与佳人同舟,让水手们有了一种极为特别的感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大献殷勤,不时朝她张望一眼,冲她一笑。

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一边轻轻吹着口哨,一边看着她。她不得不移开目光,知道目光已经泄露了心里的秘密,而他也一样。他们就这样在无言中尽诉衷肠。她的目光掠过平静的海面,朝海岸望去。晚风送来陆地的气息,里面有崖壁上余热未尽的青草、苔藓以及树木的气息,还有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之后的沙滩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她明白,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就是自己一直期盼的生活。不久他们就将面临危险,体验兴奋刺激,甚至可能经历厮杀。但这一切过去之后,他们就会欢聚一堂,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其他的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相互给予,给予对方那份可爱迷人,那份恬静平和,除此别无所求。过了一会儿,她把双臂高举过头,回头望着他,笑吟吟地问道:“那我们是往哪儿去呢?”

傍晚七点左右,朵娜走上甲板,发现船又改变了航向,正朝着海岸前进。

“我们是去福伊港。”他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