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娜感觉到卵石在笨重的鞋子下面被踩得嘎啦嘎啦地响,甚至可以嗅到海崖上草皮发出的味道。接着这群人踏上了那条在海崖边上像蛇一样蜿蜒向前的小径,开始攀登。朵娜咬紧牙根,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进行这样的攀登可真不容易。她看到法国人就在自己身边,他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攀岩。她拼尽全力紧紧攥着他的手,就像一个小男孩紧紧攥着自己父亲的手那样。过了一会儿,他们停下来喘口气。她回头张望,只见停泊在海湾中的海鸥号露出模糊的轮廓,耳边传来轻微的划桨声,送他们上岸的小船悄悄地划了回去。海鸥又安静了下来,此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水手们往上攀登时发出的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和下面海水拍打堤岸所发出的声音。
海鸥号船长最后一个下来,他挨着她坐下,握住舵柄,其他水手弯腰划桨。小船疾速驶过小海湾,朝着后面的石滩前进。朵娜把手在水中放了一会儿,河水温温的,像天鹅绒般柔滑,岸边的磷光忽闪忽灭,犹如天上的点点繁星。她在夜色中想到自己终于扮成了一个男孩,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这可是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心愿。回想小时候,每当看到弟兄们在父亲的带领下策马而去,自己总是恨恨不平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连玩具娃娃也被她气恼地扔在地板上。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男孩子啊!船头碰到了石滩,第一组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他们上前推着小船的两侧,把它推出了水面。海鸥再次被惊起,有两三对海鸥扑腾着翅膀,尖叫着腾空而起。
“现在继续前进,你还撑得住吗?”法国人问道。她点点头,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她背上和肩上都有点紧绷绷的感觉。她既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这可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从他手上传来的力量让她感觉很舒服。爬上海崖之后,前面还要攀行不少路程。道路崎岖不平,幼蕨齐膝,他继续在前面领着她走。船员们排成扇形在旷野上分散前行,因此她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她心里想,他自然已经仔细研究过地图了,他的这些手下肯定也这样做足了准备工作,无论是他还是这些手下,他们的脚步都没有半点迟疑,也没有人停下脚步来辨认方向。但一路上,那双大小不合适的鞋子不停地硌脚,她知道,自己的右脚跟上已经磨出了一个钱币大小的水泡。
说完他就走出了船舱,随手带上了门。大约十分钟之后,她重新找到他,发现他正站在船边悬吊着的舷梯旁。第一组人已经上岸,剩下的人全都在下面的小船上集合。她穿着皮埃尔·布兰克的长裤朝他走去,略带一丝拘谨,由于裤子不合身,裤管空荡荡的,那双鞋又硌脚,但她只能默默忍受,谁也不会告诉。他打量了一番她,轻轻点了点头。“像那么回事,”他说,“不过如果有月光就蒙混不过去了。”她仰头冲他一笑,攀爬下去,和小船上的其他人会合。皮埃尔·布兰克像猴子一样蹲在船头,看见她来了,他眯起一只眼睛,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小船上发出一阵哄笑,他们一个个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神情既尊重又随意,一点也没让她觉得冒犯。她也报以一笑,倚在船尾的横梁上,双手抱膝,欣喜地发现自己行动起来方便利落,再无衬裙、缎带的束手束脚。
他们穿过一段用作公路的马车道,接着又开始下行,最后他松开了她的手,抢先几步走在她前面,她则像影子一样紧随在他的身后。她曾恍惚觉得左边有条河,可转眼又不见了踪影。他们先是躲在一排树篱下行进,随后又往下,从蕨类、灌木丛和荆豆当中穿行而过——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荆豆香气,闻起来像蜂蜜一样香甜。最后来到傍水而生的一处浓密的矮树林,前面有一片狭长的海滩和一条河湾,这条河湾通往一个港口,港口后边就是一个小镇。
“那我走了。换好之后到甲板上来。你得找点东西把头发扎起来。”他拉开储物柜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根深红色的腰带,就是那晚他到纳伍闰赴宴时围在腰间的那根。“圣科伦夫人现在重操剪径旧业,又开始乔装打扮了。”他说,“不过这次可没有什么老妇人好让你吓唬了。”
他们在树木的遮掩下坐着等候。片刻之后,船上的其他同伴先后赶到,夜色中一个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快步前来。
“五六分钟吧。”她说。
海鸥号的船长低声清点他们的名字,他们一一回应。确认他们全都到齐之后,他开始用朵娜听不懂的布列塔尼方言讲话。他朝河湾的方向望去,用手指点着。朵娜依稀看见一条泊船的轮廓,在水中摇摆着。此时河水刚开始退潮,船头对着上游的方向。
“你要多久才能换好衣服?”他问。
帆索上高悬着一盏锚灯,此外再无丝毫人迹。对面水域不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是泊船撞击浮筒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苍凉、有些悲伤,仿佛此船已遭人遗弃,成为过时的古旧之物。过了片刻,传来夹杂着一丝从港口沿河湾吹来的风声,法国人听到之后猛地抬头,朝西边的小镇望去,眉头也皱了起来,别转头来,迎着风向。
他伸手取过图折好,将它扔回储物柜。她发现他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在偷偷发笑。
“怎么啦?”朵娜轻声问道。出于直觉,她突然意识到事情骤然出现了变故。他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像头野兽一样嗅着空气,随后简短地说道:“风向转西南了。”
“等到了河湾之后,我再告诉你。”他说。
朵娜把脸转朝风吹的方向,她也察觉到过去二十四小时中从陆地吹来的微风,现在转变成从海上吹来。风中的气味也有所不同,带着浓浓的咸湿味,而且是一阵阵吹来,速度很快。她想到了停泊在小海湾中的海鸥号和停泊在这条河湾中的小船,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只有潮水了,因为风已转向,成了他们的敌对力量。
他看着她,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们到达河岸之后,怎么上船呢?”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但他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踩着滑溜溜的石头和湿漉漉的海草,朝河湾旁边的那片沙滩走去。其他人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一个个不停地抬头看天,又朝起风的西南方张望。
“这样你看起来就更像一个船舱服务生了。不过,我宁愿冒险被抓,也不能让你这么做。”他回答说。
他们全都站在沙滩上,目光越过河湾望向那条静静停泊着的小船。这时风向与落潮相悖,在水面翻起了强烈的波浪,缆索撞击浮筒发出的沉闷声也比之前更响了。随后海鸥号船长走到一边,朝皮埃尔·布兰克示意一下。皮埃尔·布兰克走了过来,站在那儿听他吩咐,那猴子似的脑袋不时点几下,表示理解了船长的意思。法国人交代完皮埃尔·布兰克之后,走到朵娜身边,说道:“我刚吩咐皮埃尔·布兰克把你送回海鸥号去。”
“我要不要用剪刀把头发剪短呢?”她问。
她顿时觉得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全身发冷。“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为什么要送我回去?”他再次仰头看天,一滴雨落在他的脸颊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对她说,“那边的铺位上有皮埃尔·布兰克的一条裤子,他原本是为圣徒节和忏悔日准备的,应该挺干净。你这就去试一下。他还可以借给你一件衬衣和一双鞋袜。你不用穿外套了,外面晚上也很暖和。”
“天气要和我们作对了。”他说,“海鸥号这会儿还处在下风处,我留在船上的那些人就要顶风起航、驶出港口了。你和皮埃尔·布兰克还来得及赶回去,在他们起航前叫住他们。”
“如果你能借给我一条像你们那样的长裤,我攀登起来就更顺当些。”她说。
“我明白,”她说,“是天气的缘故。天气让你很难把船开走。我不是指海鸥号,而是说这条船。你不再顺风顺水了。这就是你要我回海鸥号的原因,对吗?怕万一遇到麻烦。”
“没有把握就不当海盗了。你能攀岩吗?”他问。
“对。”他说。
“你听起来挺有把握。”她说。
“我不走。”她说。
他略微停顿,一边轻轻吹起了口哨,一边考虑着行动方案。“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他指着图上距福伊港一英里左右的一个小海湾说道,“我计划从这里上岸,就从这片海滩。我们从一条崎岖的小路爬到上面的海崖,然后沿着海岸内侧往前走,来到一个河湾——和我们离开赫尔福德地区的那个河湾有点相似,只不过风景可能没有那么迷人。最后在这个河湾的入口,也就是正对着福伊镇的地方,我们就能找到拉什利的船了。”
他没有应声。她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他又在朝港口方向张望。
“你看,”他说,“福伊港的入口处有个堡垒,有人把守,两岸各有一个城堡,但城堡中无人守卫。虽然晚上黑漆漆的,但想划船进港也并非上策。尽管我对你的这位康沃尔同胞颇有了解,知道他很贪睡,可还是无法保证堡垒中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闭上眼睛任我出入。所以别无他法,我们只能选择走陆路。”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他最后问道。他的嗓音中有什么东西让她心跳不已,但这次另有缘故,她想起了两人一起垂钓的那个黄昏,他对她说“夜鹰”这个词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嗓音,带着同样的温柔。
“是的。”朵娜说着,移开目光,埋头研究福伊港的行动图。
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不顾一切后果。“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心想,“我们为什么还要做戏,可能今晚,或者明晚,我们都会死去。有那么多的东西我们将无法共同拥有。”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和他一起眺望港口那边,情绪激动,脱口而出:“噢,真该死,你明知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就是说,圣科伦夫人又回到病床上去了?”他说。
她觉察到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又转过身去,然后说道:“我要你离开,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在摇曳的烛光中低头看她,她突然感到一阵欣喜,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哪怕他们会被抓住绳之以法,两人都在戈多尔芬园林里最高的那棵树上吊死,那也值了,至少他俩曾经同生共死,一起冒险。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各自都在心里斟酌着词句,要是他们单独相处,倒没有说话的必要,原本阻隔着两人的羞怯倏然消失,就仿佛从未有过似的。突然,他笑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说道:“那就留下吧。让我们并肩作战,你和我就在同一棵树上吊死吧。”
“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确定过。”
他再次离开她身边,又朝皮埃尔·布兰克示意。皮埃尔·布兰克一张脸笑开了花,这次指令改变了。此时雨点变得密集起来,天上乌云堆集,西南风从港口沿着河湾阵阵刮来。
“你确定?”
“朵娜。”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叫得那么自然随意,就像他一直这样叫她一样。“嗯,”她回应道,“什么事,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她说,“一刻钟以前我可能会愿意,但现在不了,我不会待在船上。”
“没时间耽搁了。”他说,“我们必须在风势增强之前把船开走,但首先我们得把船主弄上船。”
“我会留一些手下的人在海鸥号上,”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他们一起留在船上。”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行动图上有个红色的十字架标明了浮筒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主要的停泊地点在这里,是一个深水区域,在小镇的对面。”他边说边在图上指着,“拉什利的船会停在这儿,他的船一向都停在此处,就系在河湾入口处的一个浮筒上。”
“刚才风从陆地上吹来时,”他简要地解释说,“我们是有时间趁那些懒虫还没睡醒就把船开出福伊港的。但现在我们的船只能逆风而行,甚至可能要把船从两座城堡之间的狭窄航道当中拖过去。菲利普·拉什利在船上就会省事不少,不然他在岸上会把所有人都叫醒,在我们经过堡垒时还会对着我们的船头开炮。”
“身为船长理应了解这些事情。”他说,“再说船舱服务生不同于其他船员,应当先经过适当培训之后才能参加海盗行为,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他拿起刚才一直在研究的地图,她发现上面画的是关于这次在福伊港的行动方案,他将地图摊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这样做有点孤注一掷吧?”她问。
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他听到响动,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她。她报之以一笑,仿佛做错了事似的满脸绯红,就像个备受宠溺的孩子。“觉得好多了,是吗?”他问。“嗯,”她回答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事本身就只能孤注一掷。”他回答道。
她这才注意到,门边的餐具柜上有个托盘,上面盖着餐巾。他走过去,将托盘端到桌子上。里面有冻肉、有面包,以及一片奶酪。“给你准备的。”他说,“赶紧吃吧,时间不多了。”他转身到一旁的小桌边,忙着研究起地图来。她开始用餐,边吃边为自己在甲板上一时的犹豫动摇而感到惭愧。她吃了些肉,切了片面包和奶酪,喝完了他斟的那杯酒,心里明白,自己将不再犹豫、不再害怕,先前的犹豫害怕是由于自己两脚冰冷、腹内空空造成的。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用他那种难以捉摸的方式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情。
他低头看她,脸上带着笑容,仿佛这是小菜一碟,他什么也不在乎。“你想不想小小地冒次险?”他问。
“我等会儿再喝,”他告诉她,“等我们回来之后再喝。”
“没问题,”她回答说,“告诉我该怎么做。”
“如果一个人没有受训,”他说,“出发冒险时又腹内空空,心里发虚,这并非明智之举。”他把一只酒杯斟了酒,空着另一只酒杯,然后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她。
“我想要你和皮埃尔·布兰克一起去弄一条船。”他说,“你们沿着这条河湾朝港口走,一会儿就会看到山坡上有些农舍和一个小船埠。船埠边系泊着一些小船。我要你和皮埃尔·布兰克随手去弄一条小船出来,划到福伊镇,然后上岸去找菲利普·拉什利。”
她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怒气:自己曾嘲笑所谓的爱情,对男欢女爱嗤之以鼻,在短短几个星期之内,她竟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变得脆弱不堪、让人鄙视。他从桌旁起身,打开舱壁上的储物柜,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
“好的。”她说。
她真希望自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无忧无虑地吹着口哨,双手插在裤袋里,跟这里的船长讨论当晚行动的部署设想,或者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自己心无挂念的人,而不是这样一个令自己心生爱慕并渴望伴随在其身边的人。
“他家很容易找。”他说,“就在教堂旁边,正对着船埠。你从这儿就能看见船埠,上面有盏灯。”
对此她没有应声。他说的前半句或许没错,但后半句大错特错。他们沉默了片刻。她不知道,是否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因为内心隐藏的两种不同冲动而左右为难、备受折磨:一方面渴望丢开所有的矜持做作,勇敢地袒露心扉;另一方面又打定主意,绝不流露真情,一定要故作清高孤傲,宁死也不将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吐露半句。
“好的。”她说。
“刚才在甲板上,你希望自己最好平平安安地待在家里,最好从来没有看见过海鸥号。”
“我要你告诉他,说船上有急事,要他立刻上船。随便编个借口,想怎么说都行。不过要躲在暗处。在暗处你马马虎虎还像个船舱服务生,但一到灯光下面准得露馅,被人看出是个女的。”
“对。”她回答。
“要是他不愿意上船呢?”
“你现在意识到自己是朵娜·圣科伦夫人了。”他说。
“他不会不愿意,只要你够机灵的话。”
“下去吧。”他平静地说道。她跟着他往下走,顺从得就像马上要接受老师惩罚的学童。她在心中考虑,要是他责备自己临场怯懦的话,自己该如何辩解。船舱里很暗,只有两支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他走到桌旁坐下,她则站在他跟前,两手背在身后。
“要是他起了疑心,把我扣下了怎么办?”
从加入历险至此,她才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怯意,一种女性特有的担忧、恐惧。她可是朵娜·圣科伦,堂堂英国庄园女主人以及男爵夫人,竟然因一时冲动失去理智,把自己的命运与一帮布列塔尼人绑在了一起,而且自己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身为江洋大盗,是一伙亡命之徒。而领头的那人对其身世只字未提,自己却无缘无故、荒唐可笑地爱上了他。如果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整件事简直令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今晚的行动还可能失败,他和手下可能失手被擒。这伙人全都会受到不光彩的惩罚,由于自己和他们是搅在一起的,那么不久之后,自己的身份也会曝光,哈利会火速从伦敦赶来。她可以想见,消息将立刻传遍全国,成为举国上下的一桩惊天丑闻。会有粗俗下流的传闻掺杂其中,哈利在伦敦的朋友会交头接耳分享种种猥亵的谈笑。哈利可能砰的一声,对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两个孩子就成了孤儿,以后周围的人们不会让他们提起母亲的名字,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跟一个法国海盗私奔了,就像帮厨女仆和一个马车夫私奔了那样。她低头凝视着下面那些一言不发的海鸥号成员,脑海中浮想联翩,快速闪过一幕幕画面:自己在纳伍闰那张舒适的大床、恬静的花园,与孩子们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常生活情景。她一抬头,看见法国人正站在身边,她不知道他从自己的神色中察觉了多少自己内心的秘密。
“那我会对付他的。”
海鸥号的水手们聚集在船中央。她可以看见他们肩并肩地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朝着水边走去,手下的人紧随其后。她突然醒悟为什么他们全都不穿外衣、不戴帽子,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要脱下鞋子,用一根绳子穿过鞋扣吊在脖子上了。她朝那条船望去,船在河湾里左右摇摆,将锚缆拉得紧绷绷的,锚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中飘摇不定。而船上的水手们睡得正酣。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袭击者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爬上船。黑夜中,没有桨声,没有船影,只见从水里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来,一把抓住锚链;接着艏楼上留下湿淋淋的脚印,湿淋淋的身影敏捷地蹲伏在甲板上;然后只听到一声低语、一声呼哨和一声被掐住喉咙的低吼。
夜色漆黑,万籁俱寂。先前还吹着一点北风,但现在由于地处海岬的背风之处,连一丝风影也没有了。只有帆索间不时发出一阵风声,以及黑沉沉的水面漾起的一道涟漪,表明在离海岸一两英里的地方,仍有微风吹拂。海鸥号停泊在一个小海湾边缘,高耸的海崖,近在手边——距离如此之近,连一颗小卵石都能扔到礁石上。但在夜色中,全都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到达了指定地点。无人说话,也无人下达号令,船向下风处偏转过来,下了锚。铁链从垫着厚布的缆索放下时,发出一阵沉闷空洞的响声。悬崖上筑巢的数百只海鸥一时被惊动,它们惊恐的叫声从崖壁上传送到海面。由于再没有别的动静,海鸥又渐渐安静下来,于是一切复归寂静。朵娜倚靠在艉楼甲板的舷栏上,望着海岬,觉得这寂静中有种异样感,有种陌生感,仿佛他们无意中闯入了一个沉睡的国度,其中的居民被人施了魔咒,沉睡不醒,而他们靠岸惊起的这些海鸥则是哨兵,被人特意安排在此放哨报警。她又想到,这片乡村以及这些悬崖,虽然是英国海岸的组成地区,但今晚它们对自己来说终究是敌对之地。她现在踏足的是敌人的领地,而此刻正在酣睡福伊港的居民,已经与她形同陌路。
她没来由地全身一颤,可能是她身为女人的缘故。他在水里转过身,笑着对她说:“去吧,别管我们,快走。”她照着他的话去做,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那些岩石和海草,个子矮小的皮埃尔·布兰克跟随其后,就像跟在她脚边的一条狗似的。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河里的情形,但她知道他们正朝着那条船游去,此刻风刮得越来越猛,潮水流得越来越急。她扬起脸来,这时雨水从西南方向倾泻而来,下得又密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