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看夫人赌的什么了。”
“你真是太好了,威廉。给我好了,我把它们放在包袱里。我和你的主人打了赌,我不会轻易认输的。你觉得我会赢吗?”
“当然赌的是我会不会晕船了。不然,你以为我赌的是什么?”
“夫人用词听起来真让人舒服。其实,说到这里,我斗胆建议夫人带上这一小盒药片,以前我试过,极为管用。您要是在船上感觉不舒服,或许会觉得它有所帮助。”
“对不起,夫人。我刚才一时想岔了。对,我相信您会赢的。”
“换句话说,威廉,你晕船晕得厉害。”
“我们只赌了这一件事,威廉。”
“很遗憾,夫人,我胃不好,适应不了船上的颠簸生活。夫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果真如此,夫人。”
“现在我得走了。你不想跟我一起去吗?”
“你好像不太相信。”
“我清楚该怎么做,夫人。”
“两人一起出行,夫人,其中一个是像我主人那样的男人,另一个是像我女主人这样的女人,这不由让我觉得,会有各种可能性出现。”
“对,威廉。不过要等蒲露不在场……过后,在餐具室,你一个人的时候。”
“威廉,你太放肆了。”
“我会给他的,夫人。”
“冒犯了,夫人。”
“要是詹姆斯少爷真的想要双份草莓……”
“而且,你满脑子法国人的思想。”
“好的,夫人。”
“那得怪我母亲,夫人。”
“要是亨丽埃塔话太多,就给她点脸色看。”
“你别忘了,我嫁给哈利爵爷已经六年了,身为一双儿女的母亲,并且下个月就要满三十了。”
“我会的。”
“恰恰相反,夫人,这三点我时刻牢记于心。”
“你可以随意责备蒲露,她喜欢偷懒。”
“那你太让我吃惊了,我对你无话可说。快开门,让我到花园去。”
“我会对她们像父亲一样严厉的,夫人。”
“遵命,夫人。”
“不过,威廉,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办事会铁面无私的。你确定我可以放心地让你领着一群没脑子的女人照看这个家吗?”
他打开百叶窗,拉开厚重的窗帘。有什么东西在窗子上扑腾,想寻找出口逃出去。威廉把门一开,一只被卷在窗帘褶皱中的蝴蝶振翅飞向天空。
“偶尔有女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夫人。”
“又一个逃避者出逃了,夫人。”
“棒极了,威廉!你总是板着一张脸,说这事正合适。我甚至觉得,你天生就是当骗子的料。”
“对的,威廉。”她莞尔一笑,站在门口,呼吸着早晨清凉的空气。抬起头,只见一道灰白的曙光已悄然出现在天际。“再见了,威廉。”
“我打算今天早上就向全家宣布夫人病了,有点发热,您怕传染孩子,所以不让两个孩子以及女仆进屋,只让我来伺候您。”
“再见,夫人。”
“我完全相信你,威廉。”
她拽紧包袱走过草坪,头上兜着披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整座宅院还沉浸在梦乡中,其灰黑的轮廓显得坚实、安全,而威廉站在窗口守卫着。她向他挥手告别,然后跟着皮埃尔·布兰克走了。皮埃尔·布兰克眼神中透露出欢快的神情,一张黝黑的猴子脸,还戴着耳环。两人穿过树林,朝河湾里的海盗船走去。
“您不在的时候,我会照看宅子的,夫人。我会看着,让蒲露照顾好两个孩子。”
她不知怎么的,总以为起航前会出现一片喧嚣忙碌的混乱情景。但他们走近海鸥号,发现这儿一如既往地非常安静。直到她从舷梯爬上甲板,四处张望,才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做好了起航的准备,甲板上干干净净的,水手们已经各就各位。
“知道了,威廉。”
一个水手走上前来,低头躬身向她行礼。
“皮埃尔·布兰克在外面等你,就在林子里,夫人。”
“船长要你到后甲板去。”
院子里的钟声敲了四下,这个获得新生的朵娜,身穿一条早就扔在一边准备送给下人的旧长裙,肩上围着披巾,手提着包袱,轻手轻脚地溜下楼梯进了餐厅,威廉已经在那儿等她,手里拿着一支小蜡烛。
她沿舷梯朝着高高的艉楼甲板攀登。在上去的过程中,她听到拖动缆索锚链的咔嗒声、绞盘的转动声以及跑动的脚步声。皮埃尔·布兰克这位歌唱家,喊起了号子,霎时水手们低沉柔和的应和声在空气中响起。她转过身来,倚靠着舷栏,观看他们的行动。他们在甲板上不停跑动的脚步声、绞盘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以及水手们单调的号子声,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氛围,一种迷人的节奏,与清新的早晨以及冒险行为融为一体。
是的,生活在伦敦的那个朵娜已经永远消逝了。在圣詹姆斯街道的宅邸里,两条长毛卷耳犬睡在地板上的狗窝里又抓又挠,敞开的窗户里飘来了一阵阵沉滞闷热的气息,传来修椅子的和店铺学徒刺耳的吆喝声。那位在罩着华盖的大床上与丈夫共眠的太太——那个朵娜——则属于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号令,清晰而又果断。这时她才看到法国人,他站在舵手身边,背着双手,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又警觉。她觉得此时的他,与先前在河湾中陪自己钓鱼的法国人判若两人。当时他坐在小舟上,替自己整理鱼线,后来又在小船埠上生火烤鱼,他把袖子高卷过肘,几绺头发滑落在脸上,遮住了眼睛。
夏日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种荣耀。上午阳光明媚,她和孩子们一起采摘鲜花、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午后的时光漫长而又从容,让人慵懒欲眠,她会仰面躺在树下,享受着荆豆、金雀花以及蓝铃花的芬芳。自从来到纳伍闰之后,她甚至觉得就连简单的事情,如吃饭、喝茶以及睡觉这样的日常活动,也变成了一种乐趣,一种慵懒而又平静的享受。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贸然闯入者,是一个傻乎乎的女人,来到一群忙碌工作的水手当中。她一声不响地远远站在一边,靠着船上的栏杆,这样就不会妨碍他。他不断观察着前方、上空、水面以及河岸的情况,继续站在那儿发号施令。
另一个朵娜也已经死了,如今将她取而代之的这个女人生活得更有激情、更有深度,她将一种新的丰富情感赋予每种思绪和每种行为,欣赏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种种琐碎事情,而这种欣赏本身就能给人的感官带来愉悦享受。
这艘船缓缓启动了,从山岭吹来的晨风鼓起了船上的几张大帆。在静静的水面,船宛如一只幽灵,悄然驶出河湾,在航道近岸处不时擦着树枝而过。他一直站在舵手旁边,指引航线,留意着河湾堤岸的起伏变化。突然,宽阔的大河展现在了眼前。此时风从西面吹来,风力强劲,河面泛起一阵波涛。海鸥号猝遇强风,船身微微一侧,甲板稍稍有些倾斜,同时一道水浪扑溅在舷墙上。东方开始破晓,天空灰蒙蒙的,隐隐现出一道亮光,预示着今天的天气晴好。空气中有浓重的海腥味,一股来自河口外宽阔海面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于是船驶入河道,空中群鸥翻飞,追逐其后。
说完,威廉离开了房间。朵娜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天色尚未破晓。她赶紧开始梳妆。她兴奋得心怦怦直跳,双手异常笨拙,觉得自己完全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正准备踏上一场被禁止的冒险之旅。此时离她和法国人在河湾共进晚餐已经过去了五天,在这期间她一直未见他的身影。直觉告诉她,他在干正事时喜欢独自一人。这些天来,她连树林都没去过,甚至没有让威廉捎口信,因为她知道,一旦他布置妥当,就会派人通知自己。他们打赌可不是什么一时半刻的荒唐之念,晚上说过,没到早上就忘了。那是他必须信守的一项契约,也是她对自己力量的一种检验,以及对自己勇气的一种挑战。有时她也想起哈利,想到他仍在伦敦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每天骑马出行、游戏消遣、光顾酒肆剧院,与罗金罕姆一起赌牌。而这些浮现在脑海的一幕幕景象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世界。这另一个世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属于往日,往日已经一去不返、永远地消逝了。哈利则形同鬼魅,如同在另一个时空漫步的幽灵。
水手们停止了喊号,他们一个个站在船上眺望大海,脸上都露出了期盼的神情,仿佛经过太久的闲散懈怠之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船驶过河口的防波提时,一个高高的海浪又飞溅出一阵水花。朵娜笑着舔舔嘴唇,尝了尝海水的味道。她抬头一看,发现法国人已经离开了舵手,站在自己身边。刚才的水花一定也溅到了他身上,他的唇边有水沫,头发也湿了。
“差一刻到四点,夫人。”
“喜欢吗?”他问。她点点头,仰面看他,笑了起来。他也微微一笑,朝大海望去。见他这样,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获胜感,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醉神迷。此刻她确信,他属于自己,自己爱他。她对此早有预感,从一开始,从她最初走进他的船舱、发现他坐在桌边画苍鹭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种感觉。甚至可能在那之前,当她遥望天际的一艘船悄然驶向岸边,她就预感到这种事情必然发生,什么都阻止不了。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心灵的一部分,他们原本就各自属于对方。这两个流浪者,这两个逃亡者,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他们生来便是一路人。
把她叫醒的是威廉。威廉摇晃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夫人。刚才先生传话过来,说船在一小时内起航。”这话让朵娜顿时睡意全无,她在床上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谢谢你,威廉。”她告诉他,“我会在二十分钟内收拾完毕。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