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他觉得烤鱼烤得差不多了,就用刀把它挑到一张树叶上面。此时鱼肉嗞嗞作响,噗噗地冒着热气。他将其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撬到树叶的一边,然后笑着,抓起另一半鱼肉开始吃起来。“可惜,”朵娜一边说,一边用刀叉起鱼肉来,“我们没带什么喝的。”他听了站起身来,朝着水边的小船走去。转眼间就捧着一支细长的酒瓶回来了。
“你在野外烤过鱼吗?”他问。她摇摇头。他在树枝下面的灰烬当中拨出一小块地方,在中间放了块扁平的石片,再把鱼放在上面。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刀子,然后蹲在火堆旁边烤起鱼来。几分钟后,鱼肉开始变得焦黄。这时他用刀子将鱼肉翻转到另一面,好让它受热得更均匀。河湾里比外面的开阔河面更加昏暗,周围的树木在船埠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暮色渐浓,天空透出一种光亮,那是仲夏时节特有的夜色,短暂而迷人,持续片刻之后便倏然而逝。朵娜望着他的那双手,正忙着摆弄烤鱼;又抬头瞄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一脸专注地烤着鱼儿,眉头微皱,跳动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庞。烤鱼的香味同时钻进了他俩的鼻中。他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把鱼肉在烧得正旺的火堆中翻了个身。
“我差点忘了,”他说,“你过惯了晚上在天鹅酒馆用餐的生活。”
她把树枝一一堆好。他洗完鱼,从水边走了过来,跪在树枝旁边,用火石、火绒慢慢点着了火。起初只有一团小小的火苗,随后火光渐亮。不一会儿,长树枝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两人隔着火苗相视一笑。
她顿时被他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把酒斟进给她拿来的酒杯里,她问道:“你对我在天鹅酒馆的生活知道多少?”他吮了吮被鱼肉弄得黏糊糊的手指,然后在另一个酒杯中给自己倒了一些酒。
她到树下捡来一些干枝,在膝上折断它们。现在她的衣服也破了,皱巴巴的见不得人。她不禁暗自好笑,想到如果此时戈多尔芬夫妇看到自己完全就像一个四处流浪的吉卜赛女人,怀着和她们一样的原始情感,不知要惊愕到何等地步呢,何况自己还是个叛国者。
“圣科伦夫人与伦敦的风尘女子同餐共饮,”他回答说,“然后就像公子哥一样,衣衫不整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荡。等到打更人都就寝了,才回到自己家中。”
接着他把小船从河面拖了过来,取出刀子,跪在水边把鱼刮洗干净,回头招呼朵娜生火。
她手捧酒杯,一口未饮,呆呆地凝望着下面黝黑的水面。突然想到,他说不定会认为自己就像酒吧女郎一样荒淫无度,认为自己现在与他一起,在野外像吉卜赛人一样盘腿而坐,不过是一连串胡闹行为中的一个短暂插曲而已。他或许认为自己同样和无数其他男人,包括罗金罕姆、包括哈利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有过同样的行为。在他眼中,自己无异于一个任性的娼妓,一心寻求新的刺激,却又不像真正的娼妓,因为她们尚有贫穷作为借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可能这么看她,她就会如此痛苦不堪。她甚至觉得今晚已经黯然无光,先前那种迷人的愉悦之情已经荡然无存。她突然渴望回到纳伍闰,回到家中,待在卧室里。詹姆斯会迈着胖乎乎的小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会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搂进怀中,把脸紧紧地贴在他那嫩滑的脸蛋上,忘掉心头涌起的所有莫名的痛楚、悲伤、迷茫和困惑。
“好的。”她应道。他把船头挨着松软的泥土,两人爬上了岸。
“你就不想喝一点吗?”他问。她转头看他,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不,”她说,“不想喝。”说完,她又陷入沉默,只顾摆弄腰带的两头。
他默不作声,继续沿着河流往前划船,不一会儿就划到了河湾的入口。浓密的树丛傍水而生,他们的小船朝着河岸渐行渐近,进了一条窄窄的河道,最后划到了树丛中的一小块空地,那儿原本是个船埠。他停了下来,靠在桨上,问她:“就这儿?”
她觉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那份平和静谧已被打破,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隔阂和拘束。他刚才的话让她伤心了,对此他心知肚明。两人一言不发,凝望着火堆,却能深深地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所有没有说出口的隐秘情感,气氛因此变得敏感不安。
“是夜鹰。”他说着,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他已经洞察了刚才自己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知道他并没有因此而鄙视自己,他完全清楚并理解这种感情,因为他感同身受,怀有同样炽热的感情、同样强烈的渴望。只因男女有别,他们便无法相互坦陈心迹。两人都被一种奇特的矜持所束缚,除非时机来临,那或许是在明天,或许是在后天,或者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这可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
最后他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听起来低沉而柔和。
金色的霞光消失了,天色变得暗淡,神秘而又柔和,河水越发深邃。空气中传来苔藓的味道、树林中新长出的青草的味道和蓝铃花浓浓的苦涩气味。他在河道中央划船之际,曾停桨聆听,而她当时也转头向岸,第一次听到一阵奇异的颤鸣声传来,那声音低沉,略显刺耳,虽然单调平静,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在冬天,”他说,“我常常到纳伍闰你的卧室里去睡觉。看到你的画像,我就在脑海中想象着你的样子。我想象着你或许在钓鱼,就像我们今天下午那样,或者想象你站在海鸥号的甲板上眺望大海的情形。但不知怎的,我的想象总是和我不时从仆人那儿听来的闲言碎语不相吻合,两者协调不起来。”
“那我们就来生火做饭吧。”他说。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河面上暮色渐起。由于水流甚急,他将小船划进河中间,好让河水载着小船,顺流而下。她在船头蜷着身子,双手托颐,盘腿而坐。
“你太不理智了。”她缓缓地说道,“居然去想象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有点。”她回答道,声音有点含糊,不太自然。
“或许你说得对,”他承认,“但你的做法也不算聪明。你将自己的画像挂在卧室里,无人照看,孤零零的,其时正逢像我这样的海盗在英国海岸活动。”
“饿了吗?”他问。
“那你可以掉转画像,”她说,“让它朝向墙壁,或干脆用别的什么画替换掉它,替换掉这个真正的朵娜·圣科伦。她在天鹅酒馆寻欢作乐,身穿丈夫朋友的长裤,深更半夜骑着马、戴着面具去吓唬孤身出行的老太太。”
等心神略定,她回头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盘起了鱼线,正在摇桨划船。
“那是你过去的一种消遣方式吗?”
她没吱声。兴奋过后,她这才意识到,他俩挨得这么近,竟然肩并肩、手碰手。他脸上又悄悄浮现出那种诡秘的微笑,这让她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充满了一种放肆的、有失体面的热切盼望,渴望能和他挨得更近,好让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嘴唇,让他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后背。一时间她心动神摇,心中涌起的激情在熊熊燃烧,让她几乎不能呼吸言语。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向河的对面,唯恐他从自己的眼睛中洞察一切,会因此鄙视自己,就像哈利和罗金罕姆鄙视天鹅酒馆那些风尘女子一样。于是她拢紧鬓发、抚平衣衫,心里知道这种愚蠢呆板的小动作肯定骗不过他的眼睛,只不过是给自己某种保护,不让自己的所思所想暴露无遗罢了。
“那是我离开伦敦之前的最后一次恶作剧。真奇怪,你竟然没有听说这件事,仆人们其他的闲言碎语你倒是听了不少。”
“没错,”他回答说,“你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做吗?”
听了这话,他突然放声大笑,朝身后的柴堆伸出手去,抓了一些扔进火里,火苗噼里啪啦地蹿了上来。“可惜你是女儿身,”他说,“否则你就会明白危险到底意味着什么了。像我一样,你其实在内心深处是一个叛逆者。身穿长裤、吓唬老人,是你想象得出的最像海盗的行为了。”
“你把它弄死了。”她伤心地说。
“对,”她说,“可是,当你在海上劫掠商船或上岸打家劫舍之后,便怀着成就感扬帆而去。而我呢,在不成气候地小小尝试了劫物越货的行为之后,心中却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感,以及一种自甘堕落的情绪。”
她还跪在那儿,试图从鱼嘴里取出钓钩。“哎呀,可怜的小东西,它快死了。”她说,“我弄疼它了,怎么办才好呢?”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满脸苦恼的神色。他走过来,跪在她旁边,从她手里拿过鱼儿,猛地一拉,取出了钓钩。接着他用手指插进鱼嘴用力一拉,鱼头便翻转过来。这条鱼挣扎了一会儿,就躺在那儿不动了。
“你终究是女流之辈,”他说,“甚至连鱼也杀不成。”
“对,你干得棒极了。”
但这一次,透过火光,她看见他戏谑地冲自己一笑,似乎两人之间的那份隔阂拘束已悄然消失,他们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她撑着胳膊肘,让自己身心放松。
“至少我抓住了这条鱼,是我把它拉上来的,不是吗?”
“在小时候,”他说,“我就喜欢假扮士兵玩,为国王冲锋陷阵。有一次下雷阵雨,电闪雷鸣的,吓得我把头埋在母亲的腿上,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还有,为了让自己假扮士兵更逼真,我会把手涂得红红的,假装受伤。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在流血时,却吓得逃到一边呕吐去了。”
“逃掉的总是最大的。”他回答说。
“这就跟我一样,”她说,“我在那次戴面具吓唬人之后,就有同样的感觉。”
“这条鱼没有我弄丢的那条大。”她说。
“对,”他说,“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
“但这不公平,”她一脸羡慕地说道,“它是你钓到的。”他听了大笑,将鱼线递给她,她把这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拖到船边,拎到舱板上。鱼儿在那儿不停地蹦跳挣扎,结果缠在那堆鱼线里。她跪下身子,双手抓住鱼儿,弄得自己全身湿透,衣裙上满是泥浆。她的鬓发凌乱,几绺发丝滑落到了脸颊上。
“而现在,”她说,“你不再怕流血了。你成了海盗,打打杀杀就是你的生活——抢劫、杀戮、伤人。你过去假扮的角色以及害怕的事情——如今对你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对,”他说,“你想把它拉上来吗?”
“恰恰相反,”他说,“我常常感到恐惧。”
“这是因为我们都是逃避者的缘故,”她心想,“我们之间心灵相通。”她记起他初来到伍闰赴宴的那天晚上,所说的他俩有相同疤痕的话。突然,她发现他正在拉鱼线,身子往前一探,肩膀挨着了他的肩膀,兴奋地大声叫道:“你钓到了吗?”
“对,”她说,“但这不是一回事。你不再对自己感到恐惧,不再会因恐惧本身而恐惧。”
她此时应当在纳伍闰庄园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或在花园中漫步,把花瓶插满鲜花;而他留在河湾的船只上。但得知他近在咫尺,她的身心就充满了活力和温暖,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
“是的,”他说。“你说得对。这样的恐惧一去不复返了。从我成为海盗那天起,这种恐惧就消失了。”
她清楚,自己离开伦敦前来纳伍闰,就是为了找寻这份平和恬静,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山水田园间只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这份平和恬静的感觉才变得完整圆满,正如此时此刻,或在他透析自己内心世界的时候。
火堆中几根长的树枝坍塌下去,裂成了碎片。火苗越燃越小,现出了白色的灰烬。
她觉得,尽管他们并肩坐着,相对无言,但自己能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恬静。直到这一刻,由于这份静谧、由于他的出现,她在内心深处曾一再挣扎、试图摆脱的种种躁动和不安,才终于沉寂下来。她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仿佛着了魔一般,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所控制,因为自己对这种宁静的感觉非常陌生,自己一向生活在嘈杂躁动的乱象中。然而这种魔力同时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种种回音,听起来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一个自己心仪已久的所在,但由于不懂珍惜,由于造化弄人,或由于感觉迟钝,自己一再错失了这个地方。
“明天,”他说,“我又得开始部署了。”
他们继续钓鱼。一只乌鸫藏在对岸树林里,不时婉转啼唱,声音深沉悦耳。
她隔着火堆朝他望去,但火光不再映照着他,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多谢了。”她说,声音听起来又轻又柔。她望着对面的他,发现他眼含笑意,笑得有点诡秘,不过她现在习惯他的这种笑容了。奇怪的是,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那笑容跟自己相关,变得轻松起来,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兴奋。
“你是说——你得走了?”她问道。
她继续盯着他的手。她发现像出现了奇迹似的,鱼线重新变直,可以松松软软地团成一圈。他再次把鱼线扔进河里,将鱼线的另一端交到她手里。
“我闲得太久了,”他回答说,“得怪这条河湾,我听任了它的摆布。不能再这样了。你的朋友尤斯迪科和戈多尔芬又要为他们的钱财劳神了。我得设法把他们赶到明处来。”
“那我们就生不了火。”
“你要铤而走险?”
“要是我们的晚餐到不了手呢?”
“那当然。”
“等我们的晚餐到手之后。”他回答说。
“又在沿海登陆?”
“我们什么时候生火?”朵娜问道。
“极有可能。”
河流深处,一只孤独的麻鹬在泥滩上走动。过了一会儿,它腾空而起,低声鸣叫着飞走了。
“冒着被抓住甚至被处死的危险?”
日已西斜,此时天边彩霞似锦,水面金光闪烁。潮水迅速回落,汩汩地流过船头。
“对。”
他又拿起了自己的鱼线。她则在船上弯下身子,将那团湿漉漉、乱麻似的鱼线摊在膝头。鱼线缠绕在一起,乱成一团,死结无数,她使劲用手去解,结果弄得更糟,鱼线反而缠绕得更厉害了。她瞄了他一眼,气恼得蹙起了双眉。他伸出手来,看都没看,便接过绕成乱麻的鱼线。她以为他会取笑自己,可他什么也没说,她便倚着船头,看着他用双手灵活地把又长又湿的鱼线上的缠结一一解开。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不,我自己能行。”
“因为我想证实自己的脑袋比他们好使,这会让我感到很满足。”
“把它给我。”
“但这个理由很荒唐。”
“鱼线都乱成一团了。”
“不管怎样,我就想这么干。”
“没关系。说不定你还有机会。”
“你这样说话,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可谓骄横之至。”
“我忍不住嘛。那感觉太奇妙了。它在鱼线上一拉一拉的。我太想把它抓上来了。”
“这我知道。”
“你兴奋过头了。”
“起航返回布列塔尼才是明智之举。”
他抬头看着她,放声大笑,摇头把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甩开。
“明智多了。”
朵娜失望得大声尖叫起来,转身嗔怪地看着他。“我没抓住,”她说,“鱼逃走了。”
“你这样会将手下的人带入绝境。”
可她不听。她兴奋得站起身来,让鱼线先往下沉一沉,然后使出最大力气往上猛拉。就在她看到银白色的鱼背露出水面时,这条鱼突然发力,挣脱了鱼线,往旁边一跃,逃走了。
“但他们心甘情愿。”
“别拉得太快,”他轻声提醒她,“你这样会让它逃走的。轻一点,把它拖到船的这边来。”
“海鸥号可能会沉没,而不是这样平平静静地停泊在海峡对岸的某个港口里。”
她不太情愿地开始照办,心里有点生气。可是,她突然感觉到鱼钩上传来一阵拖拽的力量,于是赶紧加快动作,湿漉漉的鱼线滑过她的腿部,落在两只光脚上。她回头冲他笑道:“钓着了,我感觉到了,鱼儿就在那儿,在鱼钩上呢。”
“当初建造海鸥号本就不是为了让它平平静静地停泊在港口里。”
“那就好。往上拉鱼线。”
两人隔着灰烬相望,目光久久地对视,就像火堆中蹿起一条火苗,把彼此心里照得亮堂堂的。最后他伸展着身子打了个哈欠,说道:“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了。”
“我当然想把鱼儿抓上来了。”
“为什么非得是男人才可以去呢?”
“绝对不是。如果你不想把鱼儿抓上来,就给我鱼线。”
“因为在海盗船上,连鱼都不敢杀的女人太纤弱、太娇贵了。”
“你这是在故意气我。”
她咬着指尖,望了他片刻,然后说道:“你真的这么想?”
“我什么也不会怀疑,不过现在我怀疑你有鱼儿上钩了。”
“这样想很自然。”
“你该不会是怀疑我要……”
“那你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去一次,好证明你的想法是错的?”
“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打算怎么避开他们。”
“你会晕船的。”他说。
“没有。”
“不会。”
“尤斯迪科与戈多尔芬告诉你,他们打算怎么抓我了吗?”
“你会着凉、会不舒服、会害怕。”
“你是怎么准备的?”
“不会。”
“我对此早有准备。”
“当我的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你会恳求我把你送回岸上。”
“某一天,会有人把你出卖,这个河湾也会被包围起来。”
“不会。”
“很有可能。”
她带着敌对的态度生气地看着他。而他猛然起身,放声大笑,踢散火堆的余烬,熄了火,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首先我请求你得谨慎小心。尤斯迪科说过,当地有人知道你在这儿有一个藏身之处。”
“你说我会呕吐、会着凉、会害怕,”她说,“那你敢不敢赌一把?”
“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那得看……”他回答道,“我们各自手头有什么赌注。”
“于是你就对她们不予理睬?”
“我的耳环,”她说,“你可以得到我的红宝石耳环。就是上次你来纳伍闰吃晚饭时我戴的那副。”
“女人的通病是喜欢夸大其词。”
“行,”他说,“那副耳环确属珍品。如果我得到了的话,也就犯不着当海盗了。那如果你赢了,你想我给你什么呢?”
“你这是在笑话我。你觉得我跟别的女人一样,热衷于飞短流长。”
“等等,”她说,“我得想一想。”她站在他身边,低头看水,默默想了一阵,接着像作弄人一样,调皮地笑了,“我要戈多尔芬头上的一束假发。”
“这倒不失为一种尊贵的待遇。”
“你会得到他的整头假发。”他说。
“我看得出,他们这次是很认真的。尤斯迪科看上去冷酷而又固执。他不是戈多尔芬那种自以为是的傻瓜。他一心想把你吊死在戈多尔芬家园子里最高的树上。”
“很好,”她说着,转身朝小舟走去,“那我们就不用多说了。就这么定了。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对此并不担心。”
“等我部署好了之后再说。”
“你不能在这儿多待了。他们已经开始有了疑心。他们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得意扬扬地讨论怎么把你抓住呢。”
“那你明天就开始安排吗?”
“嗯,我知道,从你脸上看得出来。跟我说说吧。”
“明天就开始安排。”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情形。”她回答说。
“那我就不来打搅你了。我也得安排一下自己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卧病在床,得了传染病,发着高烧之类的,这样保姆和孩子们都不能进我的卧室。只有威廉来照顾我。每天,忠心耿耿的威廉会给这个病人端饭送水——而实际上病人根本就不在屋内。”
“你怎么啦?”他轻声问道,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不想再钓了吗?”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也许是吧。”他回答说,没有就此深谈。而此时此地,他已经完全忘了先前的绘画,在专心地钓鱼。就在几英里之外,有一群人在计划着怎么抓住他,将他处死。甚至很可能就在此时,尤斯迪科、彭罗斯和戈多尔芬的仆人们正在沿岸的村落里逐一排查,盘问他的下落。
她踏上小舟,而他默默摇桨,朝着河湾上游划去。在灰暗的夜色当中,那艘海盗船渐渐出现在眼前。船上有人欢呼了一下,他用布列塔尼方言回应,继续把小船划过去,停到河湾尽头的登岸处。
“因为这和海鸥号船员的身份更相配吧?”
他俩走过树林,一路无话。走到宅子的花园时,庭院里正好敲响了半点的钟声。林荫道上,威廉正备着马车等在那里,以便让她能按预先设计的那样坐着马车回家。
“因为这是我要捕捉并记住的情绪。”他回答说。
“我相信今晚戈多尔芬勋爵的这顿晚餐让你非常享受。”法国人说。
“你为什么不撕了它,就像上次那样?”她当时这样问他。
“的确如此。”她回答道。
她回想起一两天前他给自己画的那幅画,完全不同于他第一次给自己画的、后来被撕碎的那幅画。新画的这幅画的是自己倚着船栏,看着皮埃尔·布兰克逗趣地演唱一支奔放的歌曲时,忍不住欢声大笑的情景。后来这幅画被钉在船舱壁炉上方,画像的下边潦草地写了个日期。
“那条烤鱼的滋味一定很特别?”
河面漾起轻轻的涟漪,不时有几团青草顺着落潮飘来,一两片落叶夹杂其中。四周静悄悄的。潮水轻轻冲击着朵娜手里那根湿漉漉的细线。她沉不住气,不时拉起鱼线查看鱼钩,可蚯蚓仍挂在上面,只是线尾缠上了一束黑乎乎的海草。“你的鱼线沉底了。”他提醒她。她往上拉了一截鱼线,同时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批评她钓鱼的方式,根本不对她指手画脚,而是继续钓自己的鱼,在那儿静静享受,怡然自乐。于是她将收上来的鱼线又放了下去,开始观察他下颌的线条、双肩的轮廓以及两手的形状。她猜想,在等自己的时候,他肯定又像平时一样在画画,因为在船尾的一些钓具下面,有一张纸,这会儿已经弄湿了,画的是一群滨鹬,从泥滩上腾空而起。
“味道鲜香爽口。”
不一会儿,他们就漂了不少距离。他伸手搬出踩在她脚下的一块大石头,将一根长绳绑在上面扔了出去,就这样给小船下了锚。两人一起坐着,她在船头,他在小船中间,手里各自拿着一根钓鱼线。
“等你到了海上,就没这种胃口了。”
“不错,”他说,“你长进不小。”说完就靠在桨上,让船顺水漂荡。
“恰恰相反,海上的空气会让我胃口大开。”
他没有应声,而是轻轻吹起了口哨。见他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转而望着头顶的一只鸟儿飞过,她也没有再开口说话,重新专心地开始干活。片刻后,就听到她欢快地叫起来:“穿上了,瞧,我穿上了。”还拿起鱼线给他看。
“起航需要风向和潮水,你知道吗?就是说天不亮就得走。”
“可问题不在这儿,”她说,“我希望自己能行。我不会泄气的。”
“这个时候最合适了。”
“待会儿我来帮你弄吧,”他说,“等我把船再划远一点。”
“我可能突然派人来叫你,事先也不打招呼。”
“我干不了这活儿,”她气呼呼地说,“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女人怎么这么没用?”
“我随时待命。”
他递给她鱼线,扳动长桨,一边顺流划船,一边看着她坐在船头给鱼线上饵。她双眉微蹙,全神贯注地干着,由于蚯蚓扭来扭去,鱼钩一下子扎在了她的手指上。她低声诅咒着,一抬眼,看见他正冲自己大笑。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树林,来到林荫道上。只见马车候在那里,威廉站在马匹旁边。
“让我来把蚯蚓穿在鱼钩上。”她说。
“我得告辞了。”他说。他在树荫中站立片刻,低头看着她。
“你现在知道了,”他说,“扔掉镜子之类的东西后,生活将变得如此简单。”她踏进小船,站在他身边。
“你真的要来?”
“我身边没带镜子,不需要化妆。”
“真的。”她说。
法国人正在往钓鱼线上穿蚯蚓,他抬头一笑:“你动作倒是挺利索。”
他们相视一笑,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强烈情感,一种新的兴奋,仿佛已经在尚不可知的未来,共同拥有了某种秘密和某种承诺。过了一会儿,法国人转身穿过树林走了。朵娜走到车道上,站在高高的山毛榉下,目送他离开。在这个夏日的夜晚,这棵山毛榉枝叶凋零,显得光秃秃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