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让人受不了,夫人。”
“戈多尔芬勋爵家热得透不过气来,他的夫人让人关上了所有的窗户。”
“在座的客人中没有一个和我谈得来。”
“我有同感,夫人。”
“难为你了,夫人。”
“威廉,我刚才的表现荒唐至极。”
“我当时真想说些不成体统的话来。”
他们迅速驶过长长的林荫道,只见平坦草坪上的孔雀、林苑中的鹿群一闪而过,马车就这样跑了出去,上了大道。朵娜坐在马车中,取下帽子,一边扇风,一边看着威廉挺直的后背偷偷发笑。
“您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夫人。”
“你可能会发现她们其实根本就没有受苦,相反,她们乐在其中,极为享受呢。驾车,我们走,威廉。”说完,圣科伦夫人坐在敞开的车厢里欠身一笑,用戴着手套的手朝戈多尔芬爵爷款款一挥。
“客人中有个男的叫尤斯迪科,另一个叫彭罗斯。”
“何以见得?”
“嗯,夫人。”
“要是深究此事是否属于不智之举呢?”
“这两人我都很讨厌。”
“乡民愚昧不化,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据我们了解,好像附近村落的妇女遭到了这些该死恶棍的非礼。”
“嗯,夫人。”
“遭受哪方面的不幸?”
“其实,真正让人担心的是,威廉,这些人已经开窍了。他们谈了不少关于海盗的事情。”
“女人,呃,不幸,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刚才听爵爷说了,夫人。”
“什么传闻?”
“还谈到抓捕计划。说要联合起来,将海盗从最高的树上吊死。他们怀疑到赫尔福德河了。”
“我在内人面前不便多说。她现在神经非常紧张,但我和尤斯迪科,都已听说了一两则不幸的传闻了。”
“我早料到有这一天,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夫人。”
“我肯定也会吓得发抖。”
“你认为你的主人清楚现在的危险吗?”
“我再说一遍,她们在危急时刻是会失去理智的。别看您现在觉得自己很勇敢,可真要是面对一个海盗,我敢说,您也会浑身发抖,吓晕过去,就跟别的女人一样。”
“我想他应当知道,夫人。”
“她们失去的仅仅是理智?”
“可他还停泊在这片河湾里。”
“我要是他,就绝不会允许您只身来到西部。我们都知道,丈夫不在身边,女人是会失去理智的。”
“是的,夫人。”
“可惜您不是他。”
“他来这儿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一向待这么久吗?”
“但我认为您对此强调得还不够。只要哈利稍微想一想,纳伍闰可能会遭到袭击,他的财产可能会遭到洗劫,夫人的人身安全将受到威胁。那他在伦敦就不会待得下去。我要是他的话……”
“不是的,夫人。”
“我已经跟他提过此事了。”
“他通常待多久?”
“那得另当别论。事实上,我们现在需要争取尽可能多的帮助。要是哈利知道了如今沿海地带海盗猖獗……”
“五六天而已,夫人。”
“这么多年来,这份家产没人照看还不是好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也许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待这么久了。”
“我认为哈利在伦敦是虚掷光阴,他应该回康沃尔照看自己的家产。”
“也许是的。”
“您觉得哈利能当和事佬?”
“我增长了不少关于禽鸟的知识,威廉。”
“尤斯迪科总爱作梗,彭罗斯又喜欢发号施令,我呢,只好在中间不停地充当和事佬。”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夫人。”
“真难以置信。”
“我开始能分辨鸟儿不同的叫声和它们在飞行时的差异了,威廉。”
“此乃本人职责所在。再者,要是哈利回来,对我们会有莫大的帮助。”
“的确如此,夫人。”
“请千万别费心了。”
“我对钓鱼也很在行了。”
“我有责任告知他我对您的担心。”
“这我也看出来了,夫人。”
“就说我很好,非常快乐。”
“你的主人是个出色的老师。”
戈多尔芬脸色一沉,从马车门前挪开身子。“我本周内要派人到伦敦送信,”他口气冷淡地说道,“有什么口信要带给哈利吗?”
“的确如此,夫人。”
“对。可挺有趣,我喜欢他那张嘴。”
“真奇怪,不是吗,威廉,我在来纳伍闰前,对禽鸟知之甚少,对钓鱼更是一无所知。”
“他看起来不太恭顺。”
“是很奇怪,夫人。”
他不解地看着她,扶她上车。“您的车夫行吗?”他瞄了威廉一眼问道。威廉手持缰绳,独自一人,连个男仆也没带。“完全胜任,”朵娜回答道,“我绝对信任他。”
“我觉得,我想了解这些事物的愿望一直是存在的,只不过平时隐藏起来罢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未必。这也是我从伦敦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
“完全明白,夫人。”
“当然,这在伦敦别人能体谅。”
“一个女人光靠自己很难获得关于禽鸟和钓鱼方面的知识,你说呢?”
“我是出了名的,”朵娜说,“说话不合时宜。”
“这几乎不可能,夫人。”
戈多尔芬陪着朵娜向马车走去。“您刚才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他说,“尤斯迪科的家产差不多被抢完了。”
“因此必须得有老师指导她。”
“本人恐怕对此不敢苟同。”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去,气得满脸通红。
“非有不可,夫人。”
“但想想重新购置这些物品能给您带来多大的乐趣啊。”
“不过这样的老师必须得体谅学生。”
“您也会变成这样的,夫人,如果您的财产被洗劫一空。那些画像、银器、餐盘,全都价值不菲啊。”
“这很重要,夫人。”
“先生,你太残忍了。”朵娜说道。
“并且乐于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
“我有一个特殊的心愿,”尤斯迪科慢慢说道,“就是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在戈多尔芬园子里那棵最高的树上把他吊死。到时我会邀请在场的各位前往参观的。”
“毫无疑问,夫人。”
“是的,”彭罗斯接着补充,“他会在我们最疏于防范时袭击我们,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不过这将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表演了。”
“还有可能,通过指导学生,老师自己的知识也变得更完善了。他能在教学过程中遇见一些自己以前没经历过的情况。也就是说,教学相长。”
“我们倒是希望如此,”尤斯迪科回答道,“但我们自认为还是对这个恶棍有所了解的。他一直这样:最悄无声息时,也就是他最危险最猖狂时。我们会再次听到他的消息,这用不了多久。”
“您一针见血,结论精辟,夫人。”
三人上前躬身吻手,她对他们每人都报以粲然一笑。“也许,”她说,“这个法国人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沿海地区,永远不会回来了,你们也就不必为此劳神费力了。”
威廉真是一个可人儿,他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他总能理解别人,就像在忏悔祷告仪式上,一个永远不会责怪别人的神父。
朵娜站起身,伸出手来,“您真是太好了。”她说着,冲他妩媚一笑。这是她的撒手锏,只有在处理棘手问题时才会使用。“您的关怀,我会铭记在心。不过我向您保证,不用为我担心。如有必要,我可以关门闭户。再加上有在座的各位高邻,”她的目光从戈多尔芬、尤斯迪科和彭罗斯的身上掠过,“我相信自己不会有事。三位如此办事得力,如此英勇无畏,你们的言行举止,可以说,充满了英国人的风度。”
“你是怎么跟纳伍闰的人说的,威廉?”
“冷静些,露西。圣科伦夫人当然是在说笑而已。不过我得提醒您,”他转向朵娜补充道,“这可不是件小事,我们不能大意。我认为本人对本地居民的财产和生命安全负有保卫责任。恕我直言,既然哈利没有和您一起回到纳伍闰,我对您的安危深表关切。”
“我告诉他们您要在爵爷家用餐,可能会晚些回家,夫人。”
戈多尔芬夫人吓得尖叫了一声,开始不停地给自己扇风解热。她的丈夫恼火地咂了一下嘴。
“那你把马拴在哪儿呢?”
“那我可得采取最为严密的措施来保卫家园了。您说他们会不会吃人?我儿子还不满两岁呢。”
“都已安排妥当了。我在格威克有朋友,夫人。”
“他们都是海盗,夫人,还是法国人。”
“你也跟他们编了一通故事?”
“他的手下都是极为残暴的亡命之徒?”
“是的,夫人。”
“恐怕是的。”
“那我在哪儿换衣服呢?”
“您是说,他肆无忌惮?”
“我觉得夫人您不会反对在树后将就一下的。”
“我还得告诉您,他这种人是不会顾忌您的身份地位的。”
“威廉,你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你已经选好了是哪棵树吧?”
“您这可把我吓住了。”
“我一路过来,就是为了把树指给您看的。”
“我不想吓唬您,但您知道,这个法国人以前可能就利用了赫尔福德河,他将来还可能继续这样做。”
道路猛地左拐,他们又来到了河边。透过树林,可见粼粼波光。威廉勒马停下。他停顿片刻,手伸进嘴里,发出一声海鸥似的叫声。立刻从河岸传来一声回应,仆人转向女主人。
“可以说是洞若观火。”
“他正在等您,夫人。”
“那您就可以看见任何可疑船只进出河口了,对吗?”
朵娜从马车车厢的垫子下面取出一条旧长裙,搭在手臂上。“你说的是哪棵树,威廉?”
“可以说景色极为壮观。”
“粗的那棵,夫人,就是那棵枝叶茂密的橡树。”
“从贵府可以眺望赫尔福德河,是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威廉?”
“什么也没看到。”
“不妨我们说,不完全正常,夫人。”
“亲爱的圣科伦夫人,我们一直在这一带严加查探。可是,您一定也听说了,这个家伙狡猾得像条泥鳅,法国人都这样。他对这一带地区了如指掌,似乎比我们还熟悉。但愿您没有在纳伍闰周围看到什么可疑迹象吧?”
“但这种感觉真好,威廉。”
“你们有没有彻底搜查一下?”
“我对此一向有同感,夫人。”
“这种叛徒当然无可饶恕。如果我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他们就会跟他一样,全都得吊死。我们确信,这个法国人在这一带海岸地区肯定有一个藏身之地。我们相信肯定有一两个当地人知道这事,可他们守口如瓶。”
“一个人没来由地快乐得发狂,就像只蝴蝶似的。”
“您这样说,可把我吓坏了。”
“夫人所言极是。”
“尚在酝酿中,夫人。当然目前无法透露太多,但我可以告诉您,想来刚才戈多尔芬询问您仆人的情况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我想提醒您,我们怀疑当地有人被法国人收买了。”
“对蝴蝶的习性,你了解多少呢?”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圣经》中的一句话。但你们说的是关于海盗的事情。只手难敌四拳,他肯定会被抓住的。你们计划怎样去抓他呢?”
朵娜转过身来,发现威廉的主人正站在她的面前,两手正忙着在一根钓鱼绳上打结。他将绳子的一端穿过一个鱼钩,用牙齿咬着绳子的另一端。
“您刚才说什么?”托马斯·尤斯迪科问道。
“你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她说。
“后院起火,自乱阵脚……”朵娜低声道。
“长期这样,习惯成自然了。”
“还得让我们中最有能力的人担任指挥。”来自特里戈尼的彭罗斯补充道。此话一出,现场出现了一阵沉默。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猜忌。气氛不知怎的变得有点紧张。
“我刚才不过是在跟威廉谈论我的一点看法。”
“前提是我们可以联合足够多的人手。”戈多尔芬冷冷地说道。
“我想是关于蝴蝶吧。你怎么知道它们就很快乐呢?”
“这次没雇佣兵什么事。”他说,“我本来从一开始就反对那么做,但照例被他们否定了。不,这次我们准备自己解决这个外国佬。我相信我们的计划会成功。”
“你只要看它们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脸一红,愠怒地看了戈多尔芬一眼。
“你是说它们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的样子?”
“真的吗?你们从布里斯托尔调来了更多的士兵?”
“对。”
“他来去无踪的日子长不了。”尤斯迪科说道。
“你也想像它们一样跳舞?”
“是一个来去无踪的法国人吧。”朵娜笑道。
“正确。”
说着,他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邻居,就是那个在彭林有一个大庄园的托马斯·尤斯迪科。此人长得唇薄眼小,一直在客厅的另一端盯着朵娜看。这时他走上前来,旁边跟着来自特里戈尼的罗伯特·彭罗斯。“我想,戈多尔芬已经告诉了您,我们遭到了海盗的侵扰。”他突然开口说道。
“那你最好先换衣服。跟戈多尔芬爵爷一起用茶点的庄园女主人对蝴蝶是一无所知的。我在小船上等你。河里鱼可多了。”他背转身,向河岸那边走去。朵娜躲在枝繁叶茂的橡树后面,脱下丝质长裙,换上另一条,心里窃笑头发从发夹中滑落下来,盖到了脸上。穿戴整齐后,她把丝裙递给威廉,他站在马儿之间,脸被挡住了。
“那是您的想法。有人可不这么想。”
“我们将顺流泛舟,沿河而下,威廉。然后我会从河湾步行,回到纳伍闰。”
“尽管放心好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知道了,夫人。”
“这就好。不然的话,出于鄙人跟哈利的老交情,一定得派两三个手下过去。”
“威廉,十点多一点,我就会出现在林荫道上。”
“绝对可靠。”
“好的,夫人。”
“鄙人猜想,纳伍闰庄园必定是防卫严密吧,”戈多尔芬转过身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近外面出现了不少肆无忌惮的不法行径。您的仆人都还可靠吗?”
“然后你就驾车送我回家,好像我们才从戈多尔芬爵爷府上回来一样。”
“鉴于当前的情形,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朵娜低声说道,她刚才差点笑出声来,只是拼命抑制,才没有说出耸人听闻的话来。一想到戈多尔芬夫人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痛切地思念她那鼻根长着一个惹人注目的可怕疣子的夫君,就忍不住想揶揄一番。
“没问题,夫人。”
“我觉得您真是胆识过人,”女主人叹了口气,说道,“敢一个人居住在那里,丈夫又不在身边。我丈夫要是白天出去一小会儿,都会让我心绪不宁。”
“你笑什么?”
她笑对众人,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诚挚而又单纯。她口里这样应酬着,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将在格威克等候她的一叶小舟,舱板上堆着一圈圈的鱼线,旁边一个男子在悠闲等候,他的外衣扔在一边,袖子高卷过肘。
“我并没有觉出自己面部肌肉有放松的迹象,夫人。”
“你真善解人意。”朵娜说,“您能这么说,哈利一定感激不尽。不过呢,唉,去纳伍闰的路实在太难走了。今天我过来就遭了很多罪。再说呢,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事都要操心的母亲,一双儿女几乎占用了我全部的时间。”
“你在撒谎。再见!”
“如果你能说服哈利舍弃伦敦的舒适生活,”戈多尔芬说道,“我们就可以经常进行这样的小聚会了。鉴于内人目前的情况,举办大型宴会对她身体不利。但和几个朋友聚一聚、聊聊天,就像今天这样,对她有益无害。哈利不在,我深表遗憾。”说着,他环顾四周,似乎对自己的殷勤待客深感自得。朵娜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暗自把客厅里的十五六个客人数了又数。这些客人相交多年,彼此熟而生厌,都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女眷仔细打量她的长裙,打量她放在膝头摆弄的那双崭新的长手套,以及那顶长羽飘飘、遮住她右颊的帽子。而那些男士则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像是坐在剧院的前排看戏似的。其中一两个客人强打精神,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询问她关于宫廷生活的情况,以及关于国王陛下寻欢作乐的消息。好像她来自伦敦这一事实,便足以使她对国王的起居嗜好了如指掌。她讨厌这种为了聊天而聊天的做法。其实,虽然如今她已抽身而退,但是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大谈特谈自己以前过的那种无聊轻浮的生活和矫揉造作、表面光鲜的伦敦世界。有服务生举着火把,在满是尘土的鹅卵石街道上蹑手蹑脚地走着;还有装模作样的青年浪子,在茶楼酒肆门口狂笑高歌;还有喧闹作乐的醉酒场面,为首之人不学无术,目光阴沉,游离不定,脸上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然而她绝口不谈这些,而是说自己如何喜欢这儿的乡村生活。“遗憾的是,纳伍闰实在太过偏僻。”有人说道,“你过惯了伦敦的生活,准会觉得这儿冷清得瘆人。要是我们住得离你近一点儿就好了,大家就可以经常碰面了。”
“再见,夫人。”
“一次足矣,”朵娜心想,“绝无下次,不管是为了哈利还是出于礼节,我绝对不会再受人怂恿,前来拜见这些高邻。”她弯下身,假装对趴在身边的一条小巴儿狗感兴趣,将戈多尔芬强塞给她的那块黏糊糊的蛋糕喂给了它。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别人注意到了自己的小动作,更糟糕的是,主人又朝她走过来了,手里拿着另一块糕点递来。她只能挤出一个迷人的笑容,躬身致谢,勉强把一团湿乎乎的食物塞进嘴里。
她将身上的细布长裙提到脚踝上,束紧腰带,不让裙子摆动,然后光着脚奔过树林,朝等候在岸边的小舟跑去。
房间里空气窒闷,戈多尔芬勋爵鉴于夫人的身体状况,叫用人关紧窗户,拉上窗帘,给她挡住阳光。仲夏时节强烈的阳光会令夫人感到疲惫,而轻柔的空气则会让她业已倦怠的脸颊显得更加没有血色。她倚着靠垫躺在沙发上,和朋友寒暄聊天。客厅里光线昏暗,宾客们一边无聊地拉家常,一边啃着松脆的饼干,房间散发出阵阵热烘烘的气息。这就是戈多尔芬勋爵及其夫人的休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