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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龙争虎斗

阿济格点点头,“阿敏有野心,自命不凡。他曾对人说过,自己做梦的时候被父亲诛杀,有黄蛇护身,有神灵保佑。这不是说自己是龙的化身,乃是真命天子吗?”

多尔衮向左右看了看,大家都在开怀畅饮,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弟在这里说悄悄话。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道:“我还听说不久之前,阿敏看上了进献给天聪汗的美女,向天聪汗索要。天聪汗拒绝了他,阿敏大为不满,到处发牢骚!看来这个阿敏也不是好惹的,他和天聪汗起冲突是迟早的事!”

多尔衮闷哼了一声,说:“代善和莽古尔泰这两头虎已经和天聪汗这条龙斗起来了。阿敏这头虎拿自己当龙,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后金国当然也容不下两条龙,有好戏看了!”

“那有什么?三大贝勒与大汗平起平坐,大汗不在的时候,他就相当于大汗。拜一拜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豪格也是小题大做。”阿济格不以为然地说。

皇太极离开自己的座位,与众贝勒、从征的蒙古贝勒和八旗官将们饮酒。走到多尔衮三兄弟的席前,多尔衮和多铎连忙起身相迎,只有阿济格装作没看见,埋头喝酒,多尔衮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皇太极不以为忤,对多尔衮道:“此次出征,大有斩获,取州县、破敌兵、掠财物,你们兄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功劳不小。来,我们饮了此杯!”

到各处转了一圈,与相熟的贝勒、将领们喝完酒之后,多铎回到了阿济格和多尔衮的身边,神神秘秘地叫两个兄长凑过来,低声对他们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刚才我跟豪格喝酒的时候,他大发牢骚,说他和岳托先期回来的时候,留守的二贝勒阿敏竟然让大臣们分坐在两边,自己居中而坐,命他和岳托远远地叩拜,走到了跟前再叩拜,俨然一副国君的做派。”

多尔衮趁机进言:“大汗,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府州县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这几块飞地就是我们打进明朝心脏的钉子,是我们进攻明朝的前沿阵地。但是我们的守军太少,又没有大将镇守,我担心明朝不久就会调集重兵,拔掉这颗钉子。所以,宜尽快派一位身份尊贵的贝勒,带兵增援四地,以防有失啊!”

多尔衮注视着上坐的皇太极和三大贝勒,自言自语地说:“或许这种结果才是最好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赌赢了,除掉了袁崇焕这个劲敌,带回来这么多战利品,一路搅得天翻地覆,说明出兵是对的;北京城固若金汤,关外援军回师助战,当初直取北京的战略目标没能实现,不出兵也是对的。大家都没错,都有面子,不是完美的结局吗?”

皇太极点点头,“你提醒得很及时!我心里只想着班师回朝,与将士们庆祝,倒是忽略了这件事情。派谁去镇守这四个地方呢?”

阿济格瞥了一眼与皇太极并排而坐的代善和莽古尔泰,恨恨地说:“这次没能打下北京城,最高兴的就是这两个老家伙了!你看他们,眉开眼笑的,觉得自己当初神机妙算,反对出兵是对的。简直是幸灾乐祸,可惜了那些葬身在北京城下的将士。”

皇太极正在思索合适的人选,多铎急不可待了,毛遂自荐。“大汗,我愿意领兵前往!”

庆功宴上,阿济格有些闷闷不乐。多尔衮奇怪地问道:“打了个大胜仗,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你怎么兴致不高啊?”

多尔衮瞪了一眼多铎,训斥道:“你年纪小,资历和威望不够,也缺乏守城、作战的经验,怎么能派你去呢?真是自不量力!”

天聪四年(1630年)三月,皇太极统帅大军回到沈阳,结束了这次为期五个月的远征。皇太极在汗宫中大摆酒宴,犒赏将士。沈阳城一片喜庆的气氛。老百姓并不在乎这次出征有没有达到既定的作战目的,是否攻下了北京城,他们更在乎出征的亲人是否平安归来,带回了多少战利品。

多铎被多尔衮当众呵斥,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不再说话。皇太极征求多尔衮的意见,“你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八旗大军入龙井关(河北省迁西县)。多尔衮与多铎追随三贝勒莽古尔泰,逼降汉儿庄守军,随后与皇太极统帅的大军会师,攻取遵化,进军通州,直逼北京。在北京城下,八旗兵与北京守军和袁崇焕带领的关外援军展开激战,遭遇了顽强的抵抗。虽然没能攻陷北京城,但皇太极成功地实施反间计,让崇祯杀掉了曾在宁远城下击退努尔哈赤,导致父汗气病而死的袁崇焕,报了国仇家恨。八旗兵取州县、破明军、俘获无算,扬眉吐气,一扫此前努尔哈赤兵败宁远,皇太极折戟锦州的阴云。

“二贝勒阿敏这次留守沈阳,没有从军出征,应该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身为二贝勒,身份显赫,坐镇指挥可以稳定军心,激励将士。我认为阿敏贝勒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最高兴的人应该是皇太极,这一回合他是最大的赢家。他并没有像众贝勒一样喜出望外、欢呼雀跃,而是稳稳地坐在圈椅里,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只要能调度好面前的这些棋子,我就能走好这盘棋,把三大贝勒各个击破,逼到死角里去。”

“好,就让二贝勒去!”皇太极痛快地说。

汗帐中顿时喧腾起来。多尔衮拉住阿济格,“你输了!”阿济格开始耍赖,“输什么?我们刚才赌什么你可没说”。

庆功宴结束之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走出了汗宫,阿济格奇怪地问:“你不是希望龙争虎斗吗?为什么现在还推荐阿敏领兵呢?”

豪格从帐篷外面蹿了进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八位固山额真跟在他后面走进了汗帐,正黄旗固山额真冷格里向皇太极禀报:“大汗,大贝勒和三贝勒已经同意继续进军。”

多尔衮仰望长空,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他的面庞,衣袂飘飘,看上去逍遥自在。享受了一会儿这难得的宁静,多尔衮才悠悠然地回答阿济格的问题:“永平、滦州、迁安、遵化这四个地方孤悬境外,陷入明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要想守住,谈何容易。天聪汗现在肯定在找整治二贝勒的机会,让二贝勒去镇守,就是把他推到火坑里。将来四府州县失守,大汗不就有了治二贝勒罪的机会吗?”

多尔衮摇摇头,“该弯腰就得弯腰,该低头就得低头。他们毕竟比我们年长,这个道理应该是懂的”。

阿济格和多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算你狠!”

阿济格想了想,“那我就赌他们不答应,代善还好说,莽古尔泰那个臭脾气,跟我差不多。换作是我,就低不下这个头,弯不下这个腰。向晚辈认输,以后脸往哪儿搁啊?”

二贝勒阿敏奉命出征。不久,明朝调集二十万重兵,由总兵官马世龙统一指挥,不惜一切代价收复四地。天聪四年五月十日,明军首先向滦州发动了攻击,“人斫一柳,立平其壕”。明军的火炮威力巨大,城墙在大炮的轰击下土崩瓦解。二贝勒阿敏统辖的守军仅有两万人,而且要分兵守城,双方的整体兵力对比是十比一,眼看着守军支撑不住,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无奈之下,阿敏只得下令撤兵,放弃了这四块明朝境内的飞地。

多尔衮笑了笑,说:“我们不妨打个赌,我猜他们会答应,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子,他们不可能都驳回来。”

正如多尔衮所料,天聪汗皇太极借机革去阿敏的旗主贝勒,将其幽禁终身,由阿敏之弟济尔哈朗继任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虽然是阿敏的弟弟,却是皇太极的坚定支持者,在绕道伐明的问题上,他和代善之子岳托都积极支持皇太极。所以,皇太极在打压二贝勒阿敏的同时,将自己这位忠诚的追随者扶植了起来。

阿济格撇了撇嘴,“你不是‘墨勒根岱青’吗?怎么也猜不到?”

事态的发展正如多尔衮当初所预料的,皇太极在登上汗位四年后,地位巩固,威望已经树立起来,开始对四大贝勒下手了。多尔衮就像猎人身边的随从,跟在猎人的身后,看他捕杀猎物,不时地为猎人指点一下猎物的方位。

多尔衮向上指了指,“你去问上天吧!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们如何想的?”

性急的豪格站在帐门外翘首以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阿济格低声问旁边的多尔衮,“你说两位大贝勒会同意继续进军吗?”

天聪五年(1631年)七月,皇太极改革官制,效法明朝,设立六部衙门,十八岁的多尔衮深受天聪汗的赏识和器重,统摄位居六部之首的吏部。这一年,多尔衮双喜临门,除了在政坛上的地位再次上升之外,他娶了自己的第一位侧福晋——佟佳氏,她的父亲是工部承政(尚书)孟阿图。

汗帐中一片沉默,没有说话,大家很清楚,虽然众贝勒没有直接出面,但只要八旗固山额真与大贝勒的交涉失败,留下的回旋余地并不多,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八旗的分裂。双方谁都下不了台,只能僵持下去,越走越远,局面不断恶化。结局是大家不敢想象的。

多尔衮颇有些志得意满,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大福晋、侧福晋均为正妻,小福晋、庶福晋则指妾),与阿济格、多铎和两白旗的官将、护军一同出城打猎。正值夏季,草木繁茂,禽兽出没,众人弯弓搭箭,各有斩获。晚上,大队人马在郊外宿营,点起一堆堆的篝火,把白天打到的狍子、兔子、野鸡等猎物收拾干净,用各种作料腌制后,架在火上烧烤。漫天星斗,旷野无垠,清凉的晚风吹拂肌肤,营地里飘满了肉香味,感觉格外惬意。

八旗固山额真奉命前去向两位大贝勒传达众多小贝勒的意思。皇太极和大家在汗帐中紧张地等待着。后金国的两股势力在夜幕下的军营中悄无声息地较量着。双方比耐心、比毅力、比实力,角逐着最后的胜负。真正的战争尚未打响,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多尔衮搂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与阿济格和多铎围着一堆篝火喝酒吃肉。佟佳氏偎依在多尔衮的怀抱中,小鸟依人,煞是乖巧可爱。多尔衮用匕首插起盘中的一块熟肉,送到了佟佳氏的嘴中,又在她被嘴中含的肉胀得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多铎叫道:“阿哥,你这不是气我们吗?早知道这样,我也带个女人来,省得眼巴巴地看着你们在这里亲热,自己干着急。”

阿济格调笑道:“多尔衮,你本来身体就弱,别纵欲过度,掏空了身子!”

皇太极听了多尔衮的话,微笑着点点头,道:“不愧是‘墨勒根岱青’,考虑得就是周全。就按多尔衮的意思办吧!”

这句话提醒了佟佳氏,她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是啊!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白天打猎的时候,你在马上说自己头晕,把我吓了一跳,万一你不小心跌下马来,那可怎么办呢?”

小贝勒们都在气头上,哪肯善罢甘休,吵吵嚷嚷地向外面走去。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多尔衮开口了,“各位贝勒稍安勿躁。我们就这样直接闯过去找两位大贝勒理论,有些不妥。大家想想,如果两位大贝勒在乎自己的脸面,固执己见,彼此僵持起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八旗和后金国就真的要分裂成两半了。我倒有个办法,大家看行不行。我们先派八旗的固山额真(管理一旗军政事务的最高将官)代表我们去见两位大贝勒,表明我们的态度。然后根据两位大贝勒的反应再做打算。如果他们坚持退兵,我们再出面;如果他们改变了主意,岂不是更好,保全了他们的面子,不至于让他们太过难堪,又统一了立场,两全其美。”

多尔衮安慰她说:“没关系,老毛病了,大夫说是风疾(中风之类的脑血管病),并无大碍!”

皇太极看到这种场景,精神又振作起来,心中窃喜,但嘴上还要劝说大家,“两位大贝勒退兵的决心非常坚定,我也同意了。大家还是不要多事了,回去准备吧!顾全大局,绝不能搞分裂,只有我们团结一心,捏成一个拳头,才能振兴后金国,把父汗开创的基业发扬光大!”

“风疾!”佟佳氏读过一些医书,略懂一些医术,“那是很危险的,一旦发病,会有生命危险,还说没什么大碍!以后切不可过分劳累,很容易发病,像打猎这种危险的事情也能免则免。射猎的时候活动剧烈,突然发病不是没有可能的”。

“对,找他们去!”“我们这么多人,他们总不能一意孤行吧!”“是啊!他们想回去自己回去,我们跟着大汗打到北京去。”“大不了分道扬镳!”小贝勒们群情激奋。

“阿嫂还懂医术啊!”多铎奇异地说。

豪格和其他贝勒也叫嚣起来,这些年轻贝勒们不像代善和莽古尔泰考虑得那么多,他们心中想的是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提升自己在国中的威望和地位。虽然没有老贝勒的阅历和经验,但他们有的是勇往直前的锐气和昂扬的斗志。济尔哈朗提议道:“走,我们去找大贝勒和三贝勒,一定要说服他们,绝对不能退兵。”

“乌合合(弟妹)还真不简单啊!”阿济格也赞叹道。

岳托和济尔哈朗是所有贝勒中最坚决的主战派。一听说要退兵,马上叫了起来,“大军都已经出发多日了,怎么能无故退兵?将士们会怎么想?这不成了笑柄了吗!大汗的威信何在?这件事如果传到敌国去,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不战而退呢!”

佟佳氏腼腆地说:“我不过是读过几本医书罢了!班门弄斧,让扎勒黑阿姆哈(大伯子)、扎勒黑额舍(小叔子)见笑了!”

面对儿子、兄弟、侄子们的关切,皇太极冰冷的心温暖了些。他无力地摆摆手,说:“我没事,大家不要担心。刚才大贝勒和三贝勒力主退兵,我已经同意了,你们回去准备吧!”

多尔衮停止了闲谈,说起正事来,“大汗又要出征伐明了,时间就定在下个月,这次约你们出来,就是让将士们热热身。这次八旗倾巢而动,又是一场大战,我们要早作准备”。佟佳氏见男人们谈起了正事,识趣地起身离开了。

多尔衮站在人群中望着像个死人一样生气全无的皇太极,这个自己的仇人兼盟友,潜藏在心底的仇恨暂时弱化了。“即便是身为大汗,也少不了痛苦和烦恼,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就一定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吗?有时候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自由自在、开心快乐。如果有一天我能取代他,是否也会是这个样子呢?”

阿济格道:“我听说是要进攻大凌河城,那可是一座坚城。我们八旗兵野战所向披靡,但谈起攻城,就头疼了。”

两个大贝勒走远之后,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人走进汗帐,看到皇太极颓丧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身为长子,豪格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这样绝望过,心疼地走上前问道:“父亲,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两位伯伯来找你有什么事?”后金国的大汗变成了这副样子,其他贝勒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纷纷上前问候。

“没办法,上次进攻北京失利之后,大汗改变了战略,先清除明朝山海关外的据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点点地蚕食明朝国土,直到拿下北京。”

代善见皇太极已经妥协,担心他再改变主意,连忙拉上莽古尔泰往外走,“既然大汗已经下令,我们赶快回去布置吧!”两个人匆匆走出汗帐,也不理睬在帐外徘徊的小贝勒们,径自离开了。

“这次会让谁充当先锋呢?”多铎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像攻城这种硬仗,谁也不想当出头鸟,哪个旗的人先上,哪个旗的损失就最大。

皇太极最终明智地选择了妥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阴云,换上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脸,皇太极从桌子上拿起佩刀,绕过桌子,走向莽古尔泰。莽古尔泰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皇太极阴晴不定的表情加上这个动作,让莽古尔泰担心他会失去理智,丧心病狂地砍了自己。“懦夫!”皇太极在心里骂了一句,嘴上却说:“两位兄长所言有理,是我一时冲动,考虑不周,劳师远征,险些把八旗将士和后金国拖入火坑。现在我已经醒悟了,就按两位兄长的提议,即刻撤兵。”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佩刀挂在莽古尔泰的腰上,强作笑容,亲热地拍了拍莽古尔泰的肩膀。但在莽古尔泰看来,那不怀好意的笑让人心里发毛。

“不是两红旗,就是两蓝旗,两黄旗是大汗的嫡系,当然舍不得当炮灰了;你们的两白旗也是唯大汗马首是瞻的,这种倒霉差事也不会派给你们。”阿济格虽然莽撞,但并不是没脑子,这中间的利害关系还是能看清楚的。

莽古尔泰和代善望着一言不发的皇太极,等待着大汗最后的决定。两个大贝勒同样很紧张,他们担心的是皇太极撕破脸皮,坚持到底,这样的话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如果他们执意退兵,皇太极很可能诉诸武力,八旗内讧,还没有见到敌人,自己先开始火并,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多尔衮一边嚼着美味的山鸡肉,一边猜测着这场大战中皇太极可能做出的安排。“代善虽然也与大汗不合,但并不像莽古尔泰那样嚣张跋扈。在他们两个当中,天聪汗最想对付的还是莽古尔泰。所以,正蓝旗充当先锋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如果单单派正蓝旗担任主攻,莽古尔泰一定不服,要找大汗说理,所以,很不幸,镶蓝旗恐怕要一块承担主攻的任务了。”

皇太极快被胸中的那口恶气憋得爆炸了。有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进行着激烈的较量,此消彼长,“拼了!”“忍一忍!”“忍无可忍!”“为了大局,还是要忍!”

阿济格叫道:“我再跟你赌一次,我刚买了一匹宝马,矫健、温顺,如果你说的对,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莽古尔泰和代善对视了一下,从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意思。莽古尔泰向前一步,按着桌子上的佩刀,恶狠狠地说:“如果大汗不同意,那我们就带领各自的部属返回沈阳,为我们后金国保全一些家底,免得八旗劲旅都给大汗陪葬!”

“一言为定,不能像上次那样言而无信了!”

皇太极“哼”了一声,反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本来皇太极对自己的计划也产生了怀疑,不像最初那样信心十足了。可是,现在并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大汗的权威。在这后金国中,究竟谁说了算?对于此刻的皇太极来说,这个问题比计划的成败更加重要。

三兄弟正说笑着,佟佳氏牵着几头多尔衮的爱犬走了过来。多尔衮喜欢射猎,所以对猎鹰和猎犬格外钟情。家中收养了数以百计的鹰犬,其中不乏西藏和蒙古进献来的名贵品种。几条猎犬见到多尔衮,撒欢似的扑了过来,将牵着它们的佟佳氏拽得跌跌撞撞,引起三兄弟的一阵哄笑。

代善附和道:“是啊!大汗,你现在是在赌博啊,赌的是自己的汗位,是后金的国运。万一赌输了,怎么办?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吗?一旦深入明境,被敌军包围,我们女真八旗的老本可就要输光了,还要搭上蒙古友军。请大汗三思!”

天聪五年八月,皇太极带领八旗大军出征。八月初七,大军抵达大凌河城。皇太极召集众贝勒,分配作战任务。

莽古尔泰傲然道:“事关后金国运兴衰,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大汗见谅。此次进军北京,我和大贝勒本来就不同意。只是大汗一意孤行,小贝勒们群情高涨,我们也没有办法。但在行军的路上,我和大贝勒商议了一下,如果为了一己之私,置军国大事于不顾,是非不分,委曲求全,实在是小人之举。所以,我们再次敦请大汗收回成命,班师回朝,以免铸成大错,葬送了父汗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基业。”

汗帐内,皇太极环视众将,道:“此次攻打大凌河城,我们既定的战略是围而不打,伺机歼灭明朝援兵。等城中粮尽之时,守军就会不战而降。不过,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不能墨守成规。一旦城中守军有所动作,我们可以趁机攻城,如果能一举拿下大凌河城,不但省去了长期围困的耗费,对明朝的军心士气也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小贝勒们离开后,皇太极沉声问道:“两位兄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抢先道:“大汗英明!围城打援实乃上策,这是汉人崇奉的兵法之祖孙子创造的。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我军大量伤亡,歼灭明军有生力量,迫使城中守军投降,一石三鸟。”

皇太极不露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胸中的怒火,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和,“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大贝勒和三贝勒聊聊!”细心的多尔衮还是听出天聪汗貌似平静的声音在发颤,他在忍受着愤怒的折磨,一口恶气快要涨破胸膛了。他向阿济格和多铎使了个眼色,三兄弟跟在其他贝勒身后走了出去。从莽古尔泰和代善身边经过时,多尔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人都面无表情,根本没把多尔衮这样的小贝勒放在眼里。

皇太极笑而不语。多尔衮看了看济尔哈朗,这个人在皇太极面前积极表现,野心不小,将来是敌是友,现在还说不清楚。

小贝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听三贝勒的指挥。最后,大家的目光一致集中到皇太极的身上,等着他表态。莽古尔泰的蛮横就像当众给了皇太极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大家他根本不把这个大汗当回事。皇太极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有种拔出桌子上的刀,劈了莽古尔泰的冲动。但他不能这么做,甚至不能与三大贝勒公开翻脸,现在还不是与他们决裂的时机,身为大汗,他没有压倒三大贝勒的把握。

天聪汗作出了具体的安排,“两黄旗围城北,两白旗围城东,两红旗围城南,两蓝旗围城西。固山额真领兵在前,旗主贝勒带领护军在后。如果城中守军出击的话,两蓝旗可以乘虚而入,发起总攻”。皇太极看了看济尔哈朗,“这个建功的机会就给你和三贝勒了,好好把握”。济尔哈朗脸色有些尴尬,没想到大汗会把这块硬骨头丢给了自己。难道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惹天聪汗不高兴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莽古尔泰见皇太极让自己的正蓝旗充当主攻力量,心中不快,但一贯看大汗脸色行事的济尔哈朗和他的镶蓝旗也被指派率先攻城,自己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保持沉默,吃了一个哑巴亏。

莽古尔泰走到桌子边上,摘下自己的佩刀,“咣当”一声,丢在了地图上,大声道:“你们暂且退下,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大汗商量!”

站在一旁的多尔衮和多铎相视一笑,齐齐看向阿济格,阿济格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认赌服输。

看到两个大贝勒走了进来,尤其是三贝勒莽古尔泰气势汹汹、满脸怒容,大贝勒代善也阴沉着脸不说话,小贝勒们有些胆怯了,纷纷退到了两边。皇太极直起身来,迎着莽古尔泰凌厉的眼神,他知道这两个人来者不善,心里也有些打鼓。

八月十二日,镇守大凌河城的明朝第一勇将祖大寿派兵出城诱战。两蓝旗乘机攻城,将士们一拥而上,扑向大凌河城西面的城门和城墙。祖大寿早有安排,城头上储备了大量的火炮和强弓硬弩,待后金兵进入射程后,随着守城将领的一声令下,火炮齐鸣,箭如雨下,两蓝旗的士兵被大量射杀,很快就留下了一大片尸体。在后面率领护军督战的莽古尔泰和济尔哈朗看到这种情形,心痛得直跺脚。但汗命难违,只好督促将士继续攻城。守军的火力随着后金兵的不断靠近变得更加猛烈和精准,杀伤力更大,尸首枕藉,血流成溪,到处都是残肢断体,受伤士兵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晚上,大军就地宿营。代善和莽古尔泰相约来到皇太极的汗帐中,走进去之后,两个人一愣,小贝勒们都聚集在这里,围着铺在桌子上的军事地图,跟皇太极一起研究进攻路线。这幅情景让两个大贝勒非常不高兴,皇太极竟然将他们丢在一边,单独召集小贝勒们议事,显然是要分化他们和小贝勒的关系,依靠这些小贝勒摆脱三大贝勒对他的牵制。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正在逐步演变成现实,这让两个人下定了强逼皇太极退兵的决心。

进攻从早晨持续到中午,将士们已经筋疲力尽,皇太极下达了暂停进攻的命令,两蓝旗的灾难才算告一段落。莽古尔泰在军营中巡视,慰问受伤的将士,看到自己属下的正蓝旗伤亡惨重,禁不住掉下了眼泪。

代善沉默着没说话。“皇太极的心机和手段又岂是你这个莽汉所能比的!你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在心里鄙夷地说。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镶白旗旗主多尔衮从城东跑到了城西,传达天聪汗的诏谕。“三贝勒,大汗传谕,命正蓝旗护军随同镶黄旗护军一起出哨,防备明军的援兵。”

莽古尔泰一阵狂笑,“大贝勒,你也太胆小怕事了。难道我们三大贝勒还怕了他不成?不要忘了,没有我们的支持,怎么轮到他这个四贝勒坐上汗位?我们能扶他上位,也能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正在气头上的莽古尔泰把眼睛一瞪,“我正蓝旗今天担任主攻,伤亡甚大,还要把我的护军调出去放哨。他怎么就知道差遣我们正蓝旗,你们镶白旗怎么不去?”

代善看莽古尔泰冲动的样子,连忙劝阻道:“不要鲁莽。有话好好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以退兵相要挟。天聪汗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我们这么做,他一定会怀恨在心,将来伺机报复。”

多尔衮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这是大汗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三贝勒如果觉得不公,可以当面向大汗讨教,不必对我发脾气吧!”

“走!我们去找大汗,逼他回师。如果他不同意,我带着我的正蓝旗,你带着你的两红旗,我们不给他陪葬,自己回沈阳。你觉得如何?”莽古尔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压倒皇太极,绝不能让他踩到三大贝勒的头上来。

莽古尔泰扭头便走,带着正蓝旗护军直奔城北两黄旗驻扎地。多尔衮望着莽古尔泰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翘起,“老虎出笼了!”

代善的话戳到了莽古尔泰的痛处,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有了这次的先例,大汗的权威会不断提升,到最后他们三大贝勒也只能俯首听命,任凭大汗驱遣了!这是与皇太极平起平坐的三大贝勒无法容忍的。

当多尔衮紧随莽古尔泰赶到汗帐的时候,帐内帐外一片紧张的气氛。正蓝旗的护军和天聪汗的卫队虽然没有到了弓上弦、刀出鞘的地步,但一个个怒目圆睁,在汗帐外对峙着,只要摩擦出一点火花,就会引起一场惨烈的火并。多尔衮把镶白旗的护军留在外面,命令他们巧妙地将敌对的双方隔离开,免得发生流血冲突。他独自走进了汗帐内。

代善极目远望,看着在旷野上像长龙一样蜿蜒曲折的大军,像是在对莽古尔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担心的是,以后有了这些小贝勒的支持,大汗再不会把我们这些兄长放在眼里,在国中我们就没有地位和发言权了!”

莽古尔泰与皇太极正在激烈地争吵,两个人情绪都非常激动,面红耳赤。“大汗,八旗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厚此薄彼。为什么一有什么苦差事,就让臣的正蓝旗打头阵,这么做未免太不公道了!”莽古尔泰依旧忿忿不平。

“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莽古尔泰不甘心地说。

“八旗护军轮番出哨,今天派我的镶黄旗护军和你的正蓝旗护军去,有什么不公平?你这是寻衅滋事,根本不把我这个大汗放在眼里!”皇太极毫不示弱,说得理直气壮。

代善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毛头小子都急着追随大汗立功,劝是没有用的!”

莽古尔泰被皇太极驳得没了话说,恼羞成怒,争辩道:“身为国君,应该居中处事,不偏不倚,大汗为什么总是挑我的毛病?莫非是觉得臣忤逆,诸事都不能迎合上意,所以想杀了臣吗?”说着,莽古尔泰揽着佩刀,上前一步,握刀的手摩挲着刀柄。那架势显然是要跟皇太极拼命,以此来威胁皇太极收回成命。

莽古尔泰离开了自己的两红旗队伍,来到代善的身边,两个人并辔而行。莽古尔泰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大汗任性胡为吗?这可是拿我们后金国的国运在赌博啊!”

皇太极没有想到莽古尔泰竟然如此放肆,敢用武力要挟自己,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两军交战,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内讧,后果不堪设想。在场的大贝勒代善和小贝勒们也被莽古尔泰的莽撞举动惊呆了,一时竟忘了出面劝阻,打个圆场,让天聪汗和三贝勒都能下台。

十几万大军逶迤西行。此次随皇太极出征的是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以及岳托、济尔哈朗、萨哈廉、阿巴泰、杜度、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小贝勒。皇太极踌躇满志,小贝勒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问鼎中原,建立名垂青史的不朽战功。只有老成持重的大贝勒代善和三贝勒莽古尔泰还心存疑虑。

刚刚走进来的多尔衮旁观者清,头脑比大家都冷静,见局面僵住了,连忙说道:“大汗,臣的镶白旗护军正好就在外面,既然正蓝旗今天攻城受挫,将士疲惫,那就派我的镶白旗护军与镶黄旗护军一同出哨吧!暂且让正蓝旗的将士们休整一下,改日再差遣他们。”

莽古尔泰只是做个姿态,威胁一下皇太极,当众刀劈大汗,他还没有这个胆子。现在多尔衮主动把任务接了过去,终于松了一口气,退了回去。皇太极顺坡下驴,把手一挥,“好吧!就派你的镶白旗去吧!”汗帐中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通了。

在众贝勒的支持下,皇太极不再动摇,又恢复了往日的刚毅和果断,豪气干云地说:“好,既然大家都支持绕道奔袭北京,就按照既定方针执行,大军明日出发!”

莽古尔泰带自己的人走了。皇太极疲惫地向众贝勒摆摆手,“你们暂且回各自的驻地吧!小心戒备,以免城中的守军夜间袭营。”众贝勒答应着往外走,皇太极叫住了多尔衮,“多尔衮,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济尔哈朗支持岳托的主张,“军令不能随便更改,大汗尤须以身作则,给国人做个榜样!”萨哈廉、阿巴泰、杜度、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贝勒纷纷附议,支持原定计划。代善和莽古尔泰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也不想公然站到众贝勒的对立面,违逆人心所向,只好暂时保持沉默。

代善和莽古尔泰相视一笑,心中暗道:现在不需要别人反对,他自己开始怀疑自己了。代善刚想说话,他的儿子岳托贝勒率先站了起来,“大汗,伐明是既定方针,已经昭示八旗将士和全国上下,如果朝令夕改,大汗的威信何在?军心势必动摇。请大汗按照既定方针出兵伐明,以显示大汗言出必行、一言九鼎!”

当汗帐中只剩下皇太极和多尔衮两个人的时候,天聪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猛然拔出佩刀,手起刀落,把眼前桌子砍掉了一个角。多尔衮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夺下皇太极手中的刀,劝慰道:“大汗息怒,气大伤身。莽古尔泰性情莽撞,行事一贯如此,您何必跟他计较呢?”

天聪三年十月初二,皇太极拜谒祖庙,誓师伐明。大事已定,皇太极自己倒动摇起来,绕道进攻北京的计划潜在的风险凸显出来,让他忧心忡忡、坐立不安。蒙古科尔沁部等二十三位贝勒领兵前来助战,皇太极借机询问众贝勒和蒙古贝勒:“我们应该首先攻打察哈尔部的林丹汗,还是直接进攻北京?”关键时刻,雄才大略的皇太极也丧失了原有的果断,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皇太极从多尔衮的手中接过自己的刀,还入鞘中,在自己蒙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招呼多尔衮一起坐下。“今天多亏了你,否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皇太极指了指眼前的奏折,得意地说:“你看,岳托、济尔哈朗、萨哈廉、阿巴泰、杜度、阿济格、豪格这些人现在都上书支持伐明。看来这些小贝勒与三大贝勒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啊!他们都懂得为自己打算,未必唯他们的父兄马首是瞻。我可以分化多尔衮三兄弟,同样可以把三大贝勒与他们的子弟、子侄们拆开。利用这些人制衡三大贝勒,我居中裁断,事情就好办多了!”

“臣理应为大汗分忧。这些小事大汗不必放在心上。”多尔衮恭敬地回答道。不管自己有多大的功劳,在这位唯我独尊的大汗面前都必须保持谦恭的姿态。这是多尔衮给自己立下的座右铭。

皇太极在书房中阅览贝勒和大臣们的上书,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起来。在一旁伺候的索尼问道:“大汗,怎么如此开心?”

“我知道你喜欢喝茶,这次出征,我随身带了一些上好的普洱茶,你也尝尝吧!”说罢,皇太极吩咐侍从泡茶。在泡茶的空当里,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多尔衮觉得有些不自在,摘下挂在腰带上的烟袋锅,往里面填了一些烟草,凑到汗帐中的火盆上点燃,当着皇太极的面吸了起来。

果然,有人沉不住气了。代善之子岳托、阿敏之弟济尔哈朗率先上奏,支持皇太极的伐明计划。一些小贝勒如萨哈廉、阿巴泰、杜度、豪格等人也紧随其后,表态支持皇太极的计划。阿济格代表多尔衮和多铎上书,赞同伐明。

皇太极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好上这个东西了?”

“再等等!看别人怎么说。”多尔衮终于发话了。阿济格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自己的这个二弟这么沉得住气。

多尔衮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臣身体弱,精神时常萎靡不振,就靠这个东西提神,打发时间而已!”

多尔衮沉思着没有说话,阿济格按捺不住,又一次催促道:“老二,你快点拿个主意啊!我们就这样置身事外,也不是个办法!”

皇太极也摸出自己的烟袋锅,跟多尔衮一起吸了起来。“吸烟、品茶,相得益彰,人生一大快事!”

“看来大汗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执行自己的计划。我们该怎么办?”阿济格眼巴巴地等着多尔衮拿主意。

嘬了一口茶,皇太极咂巴咂巴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多尔衮,这些兄弟子侄中,我最看好你,为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处事得体,顾全大局。你来说说,我待三贝勒比别人刻薄吗?”

天聪汗颁布诏谕,命令八旗官将、蒙汉大臣各抒己见,讨论是否应该绕道进攻北京。阿济格和多铎来多尔衮的贝勒府找他商议。

多尔衮一时猜不透皇太极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只能用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大汗处事公道,对诸贝勒一视同仁,当然不会针对三贝勒。”

计划遭到众人的抵制,皇太极并不甘心放弃。去年奇袭多罗特部,取得敖木伦大捷,让皇太极对自己的战术非常自信,所以,这一次他坚持要搞更大规模的奇袭,目标是明都北京,一举平定中原,开疆拓土,树立自己的大汗威信,巩固汗位。

皇太极直视着多尔衮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想听真话!”

多尔衮笑而不答。阿济格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所说的缺点多尔衮自己也认同。

多尔衮没想到天聪汗会这么坦白,把话说得赤裸裸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做表面文章,肯定会让皇太极不满,只能开诚布公,实话实说。“该怎么说呢?”直接说皇太极是想打压莽古尔泰,伺机铲除三贝勒的势力,对大汗好像有些不敬。多尔衮不愧是“墨勒根岱青”,反应灵敏,脑子转得快。他马上想到了一个化解难题的办法。

阿济格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脑子灵、心眼多,但有时过于谨慎小心了,不敢冒险,不够果断!”

多尔衮从容不迫地放下手里的烟袋锅,用右手的食指在茶杯中蘸了点水,在桌面上涂抹起来。皇太极不明所以,凑过来看。多尔衮先是在左边画了一条粗线条的龙,画完之后,抬头看了看皇太极,皇太极会意地一笑,知道这条龙代表的是自己。接着,多尔衮在右边草草地自上而下画了三头虎的形状,又用手指用力地将中间的一头虎抹去,再点了点下面的那头虎,向西方努了努嘴,示意它代表的是城西的正蓝旗和莽古尔泰。

多尔衮摇摇头,“实际上,我也觉得这个计划太冒险了。父汗雄才大略,也从来没有产生过直取北京的念头。一旦出师失利,损兵折将,我们如果支持出兵,岂不成了国家的罪人,难逃一死!不但我们是死罪,恐怕皇太极的汗位也保不住了,那样一来,岂不坏了大计。还是稳妥一些好”。

虽然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但所有的意思都已经表达清楚了。皇太极把身体陷进椅子里,让自己尽可能地舒服一些,喃喃自语:“‘墨勒根岱青’,这个称号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出了汗宫,阿济格质问起多尔衮来,“你不是说我们要站在大汗一边,与三大贝勒分庭抗礼吗?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不说话啊?”

沉默了一会儿,皇太极忽然问道:“大妃的事情你怨恨我吗?”

皇太极扫视下面的众贝勒,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显然都与代善和莽古尔泰有同感。这种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的计划。继续固执己见,显然行不通了,皇太极选择了妥协。“看来这只是我的一人之见,不合于众,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说罢,一甩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不止是多尔衮三兄弟,后金国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公开的秘密——大妃是被天聪汗和三大贝勒逼死的。如果一个人连杀害自己母亲的仇人都不怨恨,这样的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回答“不”,显然是假话,没人会相信。当然,也有莽古尔泰那样禽兽不如的人,为了讨好努尔哈赤,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富察氏,原因是风传富察氏与代善有染。

莽古尔泰的话非常尖刻,而且抬出了努尔哈赤来压皇太极。皇太极尽管怒火中烧,却不好当中反驳,只能隐忍不发,沉着脸不说话。莽古尔泰见皇太极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更加得意,继续阐发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绕开山海关和关外重镇,直取北京,关外的明军势必回师救援,届时明军前后夹击,我军首尾不能兼顾,进退两难,势必陷入险境,此乃危险一;我军绕道入关,长途跋涉,如果关外明军趁我国中空虚,进攻沈阳,我们远在关内,来不及救援,那么被直取腹心的就不是明,而是我们后金了,此乃危险二;蒙古察哈尔、喀尔喀等五部趁机来袭,朝鲜支持明平辽总兵毛文龙攻击辽南州县,辽东汉人心怀不满,策应起事,我后金国就有亡国的危险了!”莽古尔泰越说越来劲,他虽然是个莽撞汉子,但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多尔衮缄默片刻之后,反问道:“大妃是自愿殉葬吗?”

不等代善开口,三贝勒莽古尔泰站了起来,道:“大汗不必动气,既然是召集我们来商议,就应该从谏如流,耐心听取大家的意见。父汗定下了贝勒们共治国政的制度,就是避免一个人考虑不周,决断有误。我们当然要遵循父汗的教诲,集思广益,不能独断专行!大汗开疆拓土、树立威信的迫切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凡事还要三思而后行,不能凭一时的冲动。”

皇太极想了想,回答道:“是,也不是!”

皇太极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倒是具体说说,我这个计划险在何处?”

多尔衮困惑地看着皇太极,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皇太极盯着神色茫然的多尔衮,一字一句地说:“父汗有遗命,让大妃为他殉葬。我们为了保全大妃的名声,对外声称她是自愿殉葬的。”

见大家都不说话,大贝勒代善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言。“大汗雄心勃勃,胆识和魄力令人钦佩。只是……”代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看法。身为大贝勒,如果他不说的话,别人就更不会说了。“只是这个计划过于大胆,实在有些冒险。孤军深入,是兵家之大忌,一旦失败,就可能全军覆没,我后金国就可能一蹶不振,父汗问鼎中原的宏图就再也无法实现了。”

多尔衮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在他的印象中,父母是那样恩爱,所以三兄弟才受到父汗的格外宠爱。他无法相信父汗会狠心地让额娘活生生地为他殉葬,是阿玛太爱额娘了,想让她随自己一起去,在另一个世界陪伴自己?或者是雄才大略的父汗对女人本来就是真真假假,随时都能下毒手,多尔衮想起了被父汗休掉的、阿巴亥之前的第二任大妃富察氏。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丈夫抛弃之后,又被自己的儿子莽古尔泰砍下了脑袋,就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谁也说不清楚,莽古尔泰杀死富察氏是自作主张,还是努尔哈赤的密令。富察氏与努尔哈赤是共过患难的,父汗都能下得了手,又何况额娘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对他展示的宏伟蓝图,下面鸦雀无声,竟然没有人回应。天聪汗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脸色阴沉,语气严厉地问道:“大家以为如何?”

皇太极平静地望着多尔衮,不像是在撒谎。多尔衮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父汗是怎么说的?”

天聪三年(1629年)六月十二日,皇太极召集众贝勒,商议大举伐明之事。皇太极提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战略,绕开城坚炮利、兵强马壮的明朝关外重镇,长驱直入,直捣北京。“一旦我们占领了北京,明朝腹心之地失陷,四肢就会瘫痪,久攻不克的关外各镇——锦州、松山、塔山、杏山、宁远以及‘辽蓟咽喉’山海关都会不攻自破,平定天下指日可待。如此,父汗入主中原的夙愿就可以实现了。”皇太极被自己所憧憬的光明前景所吸引,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越说越兴奋。

“吾终,必令殉之!”

“父汗为什么要这么做?额娘做错了什么吗?”多尔衮痛苦地看着皇太极。

多尔衮晃了晃自己的拳头,“你喜欢动这个!”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喜欢动这个!各有所长”。

皇太极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权衡该不该说出事情的真相。“父汗说大妃心怀嫉妒,经常惹他不高兴。而且大妃富有心机,担心她以后干预国政,制造祸乱,所以命大妃殉葬。”

“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学的?”阿济格不解地问。

“怎么会……额娘那么贤惠、善良,她怎么会嫉妒别人,怎么会乱国?”多尔衮为自己的母亲辩解着。

“老谋深算!”多铎撇了撇嘴。

“这是父汗的判断,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就无法理解了!”皇太极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努尔哈赤,让多尔衮无话可说。

阿济格自叹不如,“别看我比你年长几岁,但就想不到这么多,还是你老成持重,满脑子的主意,想问题透彻。”

多尔衮无法判断皇太极的话是真是假,又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题,“额娘是自愿的吗?”

见自己这个小弟弟终于开始琢磨正事了,多尔衮欣慰地点点头,看来小多铎也长大了,不但能冲锋陷阵,也会思考问题、出谋划策了。“没错,一旦皇太极的汗位稳固了,三大贝勒的威胁消除,我们就可能是下一个目标。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积蓄实力,立下更多的战功,提升自己的威望和地位,与他斗智斗勇。等我们有了与他一搏的资本,就不会束手待毙了。不过,九分人算,一分天算,最后还是要看天意啊!”

“大妃知道父汗的遗命后,没有提出异议,自愿殉葬了!”

“如果他独掌大权之后掉过头来对付我们呢?三大贝勒都垮台了,我们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吗,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我们啊!”贪图享乐、不务正业的多铎终于动了一回脑筋,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多尔衮稳定了一下自己激烈起伏的情绪。他知道,皇太极之所以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是想解开与自己之间的疙瘩,以后好放心地任用自己。既然这样,不妨如他所愿。至于自己是不是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将来要不要夺回汗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想到这里,多尔衮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皇太极殷勤地为他的茶碗中注满了水,多尔衮喝了一大口茶,终于把咳嗽压了下去。

“至于二贝勒阿敏,他不过是父汗的侄子,并非嫡系,要想取得大家的拥戴,恐怕很难,也缺乏与皇太极抗衡的资本;三贝勒生性鲁莽,有勇无谋,又曾为了博取大汗的欢心,手刃自己的生母、被大汗休掉的大福晋富察氏,臭名昭著,更不是皇太极的对手。皇太极已经登上了汗位,抢占了先机,只要他精心布局、稳扎稳打,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推翻三大贝勒,独掌大权。”

“我本来就认为母亲是自愿殉葬的,所以不存在怨恨大汗的问题。父汗的遗命是我没有想到的,既然是父汗执意如此,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多尔衮迎合着皇太极诿过于努尔哈赤的心理,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阿济格和多铎频频点头,赞同多尔衮的分析。

正在兄弟二人推心置腹、其乐融融的时候,扫兴的事出现了。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闯进了汗帐。岳托性情耿直,不平则鸣,此前曾违背代善的意思,支持皇太极伐明,所以赢得了天聪汗的好感。但他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个性正在把他拖向危险的境地。

“我相信三大贝勒不是皇太极的对手。皇太极这个人文武双全,老谋深算,而且胸怀大志、野心勃勃。他的确是个做大汗的材料,三大贝勒相比就差远了。大贝勒代善做太子的时候宽宏大度,威望很高,但谋略和决断上就略逊一筹,后来被女人左右,犯了糊涂,办了不少蠢事,和父汗争宅院,虐待自己的儿子硕托,当然,最重要的是代善的威望日隆,其他贝勒都看他的脸色行事,以至于父汗在斥责代善时竟然无人敢说话,让父汗不满,所以父汗才废了代善的太子之位。从此代善心灰意冷、暮气沉沉,不思进取。父汗去世后,他宁愿拥立皇太极,也不愿自己出头,登上汗位,想必是缺乏胆识和魄力,担心自己制不住其他几个不甘居人下的大贝勒。所以,我们以后处在天聪汗和三大贝勒中间,行事一定要果断,既然决定站在皇太极的一边,就要事事唯他的马首是瞻,坚决支持他的主张,体会大汗的心思,按照他的意图办事。切不可在大汗与三大贝勒之间左顾右盼,期望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那样就会激起大汗的不满,失去立足之地。”

皇太极见是岳托,连忙招呼道:“扎勒黑珠伊(侄子),快来坐,喝口茶!”

“皇太极斗得过三大贝勒吗?”阿济格接着问道。

岳托黑着面孔,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见岳托神色不对,皇太极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想,他对付三大贝勒要依靠什么人,就是我们这些小贝勒。所以,他要拉拢我和多铎,提升小贝勒的地位,有了我们这些小贝勒的支持,他就能扳倒三大贝勒。他打自己的如意算盘,我们算自己的账,彼此都有利。三大贝勒垮台了,我们就能弥补他们留下的空缺。等我们的势力壮大了,取得汗位绝非不可能。”多尔衮看上去胸有成竹。

岳托按捺不住,质问起皇太极来,“大汗,我刚刚在外面遇到了三贝勒莽古尔泰。他一个人坐在树下哭泣,看上去非常可怜,大汗与他是兄弟,都是我的额齐克(叔叔)。你们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怨恨呢?为什么一定要兄弟相残,势不两立?”

“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阿济格不解地问。

明白岳托是来为莽古尔泰打抱不平之后,皇太极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岳托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既没注意到皇太极的不悦,也没发现对面的多尔衮正在向自己挤眉弄眼,依然喋喋不休。“萨格答玛法(爷爷)在时,时常教导我们兄弟之间要团结一心,褚英(努尔哈赤长子,代善之兄)塔答(伯父)不就是因为与兄弟们不和,才被英明汗处死的吗?汉人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现在两军对垒,战事胶着,兄弟之间却相互怨恨,剑拔弩张,会让敌人有机可乘,损害我后金国的百世基业啊!”

多尔衮狡黠地一笑,“正因为他们都不是好惹的,我们才能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互相残杀。等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就乘势而起。皇太极就是一条龙,三大贝勒就是三头虎,龙和虎是没有办法待在一个笼子里相安无事的。皇太极绝不会容忍三大贝勒处处掣肘,与他平起平坐。他迟早要铲除三大贝勒,把权力都集中到自己的手里,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汗!”

被这个侄子教训了一番,皇太极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正要发作,多尔衮抢先站起来说,“岳托贝勒,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今天大汗有些疲惫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吧!”

“真想早点替额娘报仇,把汗位夺回来啊!”阿济格吞下一杯酒,感慨地说。“你的计划能成功吗?天聪汗和三大贝勒可不是好对付的。”

岳托想说的话都说了,胸中的不平之意稍稍缓解,于是告辞离开。皇太极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家伙,仗着他父亲是大贝勒,就敢以下犯上。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父子都欲哭无泪!”

阿济格的贝勒府内,多尔衮三兄弟开怀畅饮。席间,多铎兴奋地讲述着敖木伦大捷的经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阿济格越听越不是滋味,表情显得有些尴尬。多尔衮在桌子底下踢了多铎一脚,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以免刺激阿济格。多铎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多尔衮低头看了看桌子上面的纵向排列的三只老虎中最上面的那只。

后金大军围困大凌河城两个多月,消灭明朝的援兵四万,迫使祖大寿献城投降,后来只身逃脱。天聪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就在大凌河城守军投降的前夜,皇太极制服了第三只老虎。经过众贝勒的商议,以冒犯大汗、不听号令之罪,革去莽古尔泰的大贝勒,降为小贝勒,夺去五牛录的属人,罚银一万两。一年后,莽古尔泰病逝,其弟德格类继任为正蓝旗旗主。三年后,即天聪九年(1635 年)十月,德格类病逝,其部下冷僧机向统摄刑部的济尔哈朗告发,莽古尔泰和德格类曾意图谋逆,加害大汗。天聪汗斩了莽古尔泰的妹妹莽古济格格和儿子额必伦,将正蓝旗收归己有,亲自统领两黄旗和正蓝旗,汗位更加巩固。

站稳了脚跟的皇太极开始着手对付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多尔衮则充当了他的得力助手。在多尔衮等小贝勒的支持下,皇太极压制住了代善和莽古尔泰的反对意见,挥师伐明,兵锋直抵北京城下,并用反间计除掉了明朝在关外的擎天柱袁崇焕。阿敏被终身幽禁,莽古尔泰病逝,三大贝勒的势力陷入土崩瓦解当中。皇太极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多尔衮也扶摇直上,统摄位居六部之首的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