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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

“我可不想劳他大驾,那种人……”

“哎呀,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今后还有事情要请他帮忙呢。”

津上依然是刚才那副不快的样子。

他这么一说,津上发现卡车的车身上果然印着四个白色的汉字“阪神工业”,那正是冈部的公司。田代说他无法拒绝。不管怎样,正常情况下无法调动的车皮,冈部出面之后,给弄来了八个,所以当冈部提出以捎上这批货作为酬谢时,田代无法说不。

“可是,津上先生,遗憾的是,今明两天如果不借他一臂之力,事情可就不好办了。那就是牛饲料的问题。”田代说道。

“这个,实在是……”田代含糊其辞地说着。然后,他突然正色道:“其实,这都是冈部先生的货物。”

据说,在赛前两三天,必须给牛吃大量的大米和小麦。比赛当天,还必须给它们吃酒和鸡蛋。牛一共二十二头,不论是大米小麦,还是酒,合起来都不是小数目。田代原本打算在爱媛县争取以申请特殊配给的方式解决牛的饲料问题,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批不下来。更不用说连老百姓的粮食配给都叫苦连天的兵库县、大阪府,即使提出申请,也是毫无希望。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去央求冈部一条路了。

“发现啦,你这不是大张旗鼓地干得正欢快么!”

“如果去找他,也就是二十头、三十头牛吃上两三天的饲料而已,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N看起来非常气愤,把田代说得一文不值。对于津上而言,虽然这种事情并非意料之外,但现在亲眼目睹之后,心中还是感到了不快。津上走到卡车旁边,拍了拍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肩头,他正背着身子站在那里。田代转过身来,发现是津上之后,便噗嗤一声笑道:“被你发现了?”

即使在跟津上说话的时候,田代也不时对装车工作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津上感到了一种不安,似乎不知不觉中,一根无形的绳索正在将自己层层束缚住似的。觉察到这一点之后,在津上眼里,田代一贯的厚颜无耻中,增加了一些事已至此、予取予求的张狂,令人十分不快。但是,不管怎样,牛饲料的问题不容忽视。

“所以,现在往卡车上装的,应该是当时原封不动地跟着货车一起运过来的另一半物资。”

“那好,我去找冈部谈谈。”津上说道。

N说,途中不巧遇上纪州海域发生地震,到高松时,连接货车和渡船的铁轨脱节了,八节车皮中有一半必须把斗牛和货物都先卸下来,装到渡船上去。等到了宇野之后,再重新装到别的货车上去。当时,就连田代也慌了。他在高松奔波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带来五六个男人,把他的所谓饲料从货车上卸下来,不知运到哪里去了。

津上离开那里,回到了一行人聚集的地方。他发现报社相关人员已经到齐,四周一片热闹。摄影部记者跑来跑去,正在给斗牛们拍照。到了七点,斗牛们的市内游行启程。当斗牛们的背上披上了华丽的锦缎时,田代出现了。他不知何时把长裤换成了灯笼裤,脱去长大衣,穿上了齐腰的短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他今天跟在队伍的后面,坐在卡车上,指挥游行中的一切活动。

“什么牛饲料,真是开玩笑!不知道其他还会跑出些什么玩意儿来。可是,不管怎样,田代对报社而言是个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们都装作没看见。不过,路过高松时,可真叫痛快啊!”

记者Y来到津上这里,说一直在四处找他。Y说,文字报道暂且不提,但照片如果再拖下去,只怕会来不及交稿,所以想问津上能否让游行队伍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津上让他去跟田代商量一下。

根据N的说法,田代在W市肆无忌惮地将大量来路不明的蒲包装上货车,宣称那些是牛饲料。因为数量实在庞大,他觉得奇怪,便拆开了其中的一包。一看,里面装着满满的干松鱼。又打开了另外一包,发现里面装的是黑砂糖,融化了之后直往外流。

“今天的版面可不好办呐!负责整理的那帮家伙准会叫苦连天。”Y笑着说道。

“那些货物全是田代那家伙运来的,说是牛饲料。我们认为田代那家伙就是个十足的骗子。”

“有了二·一大罢工和玺光尊事件这两个超头条新闻,还要把斗牛大游行给塞进去,加上特派记者的‘斗牛随行记’也得见报啊!”

N说完,别有意味地朝车站最西边的角落使了个眼色。只有那一处的木栅栏打开了,成了一个跟外部相通的出口。有四五个男人正在那里往卡车上装货。仔细一看,田代也夹在那些人里头,正站在卡车旁边指挥着。

“好啦,再坚持个两三天,就当做没看见吧。”津上说道。

“你看那边。”

最近,许多重大新闻蜂拥而至,挤进原本就空间有限的版面。其他报社都尤其关注二·一大罢工的消息,这两三天的报道一直聚焦在这件事上。但津上对此视若无睹,强行以斗牛大会为中心编排版面。

津上四处走动,跟那些在W市时关照过他的、相熟的饲主们寒暄打招呼。这时,从W市一路跟车过来的报社记者N把他拉到一旁,说是有事情要告诉他。

Y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啊!已经七点了么!今天可真是累死了!”他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和烟雾,然后一溜小跑往田代那边去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看了看天气,然后瞅了一眼手表,说先去站长那里打个招呼就回来。接着,他像是一个视察部队的长官似的,心满意足地朝对面走去。

不久,斗牛队伍的游行提前开始了。二十二头斗牛的前面都竖着印有各自名字的旗帜,左右各随一名驯牛人,彼此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从车站出发了。在沿着车站栅栏的路上,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围起了人墙。津上目送着队伍离开。这时,跟抱着话筒、社旗的报社职员以及斗牛的饲主们一起坐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的田代,在卡车即将开动的那一瞬间,以一个花哨的动作从车上跳下后,直奔津上跑来,说是忘了一件大事。

“这些家伙很久没有运动了,让它们走动走动反而更好。”

“帮忙弄个十万元左右,明天两点之前给我就行。”

按照计划,斗牛队伍今早八点从三宫出发,在神户市内转一圈,然后回到西宫的宿舍。明天从西宫前往大阪,在大阪市内转一圈之后,再返回西宫。津上十分担心斗牛们在火车上长时间颠簸之后,身体状态是否适合游行,但田代却根本不以为意。

他笑着说道,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这些先不说,斗牛游行的事都安排周全了吧?”

“驯牛人的日工资,原本是等大会结束后,贵社再支付给他们。可这些家伙嚷嚷着要提前拿到手。麻烦您嘞!”

“多亏包车,一路倒是轻轻松松地过来了。只是路途有些远,让人受不了。这里待一夜,那里住一宿,今天是第五天了。”田代说道,他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像是吃不消的样子。接着,他马上开始确认工作的事情。

津上觉得有些头疼。但是,斗牛大会后天即将举行,报社作为主办方,不好说这点钱拿不出来。津上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田代对此毫不在意,故作沉吟片刻:“呃,要说的应该就这些了。”随即,轻轻地把手一扬:“再见!”只见他转过身去,甩动着露在大衣领子外面的围巾,壮实的身子微微前倾,朝卡车那边跑去了。

“路上够呛吧?”

津上独自回到了大阪的报社里。当他正沿着楼梯往上走时,迎面下楼而来的值班记者告诉他,有人两个小时之前就来社里拜访他,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津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东洋制药公司总经理三浦吉之辅。最近,报刊杂志自不用说,甚至从电车、公共汽车的车厢到街头巷尾,都刊登了东洋制药公司出品的“清凉”牌口香剂的广告。作为业界的新面孔,产品销售一路飘红。津上当然与三浦素昧平生,但他那彻底走广告路线的经营手段,常常在俱乐部成为话题。

田代把寒暄放在一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香烟。今天的田代,活脱脱一个自鸣得意的演出商。

“我告诉他,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到社里,他说要等到十二点整。”

他朝斗牛那边扬了扬下巴:“跟神户、大阪那边吃剩饭的牛,不在一个档次啊!”

津上来到二楼会客室,只见三浦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膝上摊着一本《时代》之类的横向排版杂志,正在用红铅笔勾勾画画。他一看到津上,便立刻站了起来,口齿清晰地说道:“我是三浦。”他是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留着长长的鬓角,红色的领带打着一个松松的大结。乍一看,有几分扭捏作态的电影副导演的样子,但他站起身时,有一种正面迎击对手的气魄,显得十分干脆利落。

“怎么样,够气派吧!”

“登门拜访,实际上是有事相求。怎么样?斗牛大会的入场券,不能打八折全部让给我们公司么?”

次日一早,津上搭乘第一班国营电车前往三宫车站。运送斗牛的货车比田代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凌晨四点已经抵达。一行人已经下车,待在车站一角。这是一个落霜如雪、寒气逼人的早上。二十二头斗牛每头都是七百多公斤的身量,庞大的身躯散发着热气,各自在驯牛人的照料下,被拴在车站的木栅栏上。行李房边上,一群人正在烧着篝火。田代好像很冷似的,把下巴埋在皮大衣里,从人群那里走了过来。“津上先生。”他一边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一边走近津上。

三浦无意落座,就那么站着,开门见山地跟津上说明了来意。津上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究竟意欲何为,他说道:“请坐下谈吧。”让对方坐下之后,津上在短短的时间里,从洁白的衣领到锃亮的鞋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青年绅士在如今时局下极为高档的着装,而这身打扮也说明了他是如何彻底地用钱开路。接着,津上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他有一双略显阴狠、野心勃勃的眼睛,那是他容貌中最具有特征的一面。那张脸上流露着教养良好的人所具备的毫不胆怯的开朗和直率,眼里有一种不仅仅缘于年轻的精悍。

本来报社内外的人都认为,对社长尾本大而化之、自由任意的经营方针进行约束的是津上,但不知何时,两个人的位置颠倒过来了。对此最为清楚的,莫过于他们俩自己。津上清楚地看穿了尾本看似慢慢悠悠、大大咧咧的做派下,隐藏着精明细致的算计与谨小慎微。而尾本则凭借他多年积累的眼力,带着一丝不安,窥见到这个聪明通透的年轻记者一丝不苟、顽固挑剔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痴人执念般的迷醉。

津上迟迟不作回答,三浦像是有意给对方留出思考时间似的,十分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取出一根高级香烟,点上火之后,慢悠悠地吐出了紫色的烟雾。过了一会儿,他语气比方才更为平静地说道:

按照一天三万名观众计算,大会举办的三天期间,预计大概将有十万人的观众入场。竞技场边上的近场座五十元的票五千张,中场前排四十元的票两万张,剩下五万七千张三十元的票是中场后排以及外场座。票价总计三百三十万元,扣除一百万的开销,纯利润是二百三十万元。即便和田代对半分,也能到手一百多万。这是津上的如意算盘。

“你可能会认为这桩买卖,我的算盘打得太好了。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我现在就可以把入场券全额支付给你。对贵报社来说,虽然票款损失两成,但未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打雷地震,你们这次的事业都算大功告成了。”

“万一有什么闪失,社长,你不是财主一个么?”挖苦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津上忍住之后,反而语气平静地说道:“社长,五天后,一百万的新钞票就滚滚而来了。”

说到这里,三浦重新摆好双腿,注视着津上,像是在等他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似的。当他看到津上依然无精打采地保持沉默时,便又补充道:“把入场券全部买下,这是我们私下里的说法。台面上,还是贵报社在销售。”

“你是个纯粹的新闻记者,所以才会这么说。十万二十万的,可不是那么轻易能动用的。”

“以八折价买下入场券,你打算拿它做什么呢?”

“可能没了吧。就算有,也总能想到办法。”

津上终于开口问道。

“应该不会再有大笔开销了吧?”

“想用来做宣传。”

“如今做事业,花销是预算的五倍据说是常事。斗牛大会花到三倍,还算好吧。”

“原来如此。”津上觉得自己面颊的肌肉莫名地紧绷起来。三浦的态度充满了自信,一副就等着他即刻回复的样子。对此,津上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抵触。

尾本的话里流露出几分不满,但津上假装没听见,并未搭腔。

“你准备采用什么样的宣传方法呢?我想先听一听,然后再做考虑。”

“没错,要是货车途中有个闪失,事情可就砸了。话说,这回可真是花了血本了。”

说完之后,津上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语气已经跟三浦如出一辙,都在罗列一些事务性的简短语句。而且,他还感到了几分焦急。根据三浦的说法,他想给那些八折购入的入场券一一搭配上一个“清凉”小袋再发售。也就是说,每个入场观看斗牛大会的人都将得到一个“清凉”口香剂赠品。一个“清凉”口香剂的售价是七元,观众不仅看了斗牛,还能得到一个价值七元的赠品,对于报社来说,并非一件坏事。

两人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花了八折的价钱买下入场券,再搭上七块钱的‘赠品’,你是赔还是赚呢?”

“首先,不管怎样,斗牛要一头不少地全都运过来了。”

“按照我的计算,应该是不赔也不赚吧。不管是赔还是赚,数目都不会大到哪里去。”

离大会召开还剩三天的时候,津上接到了田代发来的电报:“明晨六时斗牛抵达西宫。”二十二头斗牛的牛舍已经在西宫车站前的废墟上建好,饲主、驯牛人等一百多号相关人员的食宿也都各自安排在了西宫市内躲过轰炸的旅馆、饭店中。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在梅田新道一家尾本经常光顾的酒吧一起喝威士忌。

“要是不赔也不赚的话……”

“津上,斗牛大会要是再超支,可就难办了!十五日发的夜班费,社里可是相当多人都指望着呐!”

津上盯着三浦,嘴边浮现出略带讥讽的笑意。

这些事情所耗的费用远远超过了预算,加上建造竞技场和牛舍的开销,对大阪新晚报来说,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会计首先叫苦连天,极力控制出差费、宴会费和杂费的支出,并且宣布停止工资预支。以前,为了缓解职员们零花钱短缺的问题,报社曾经半公开地认可工资预支。现在就连每个月十五日支付的夜间加班费,也推迟到月底发放。当夜间加班费延期支付的通知张贴在公告板上时,会计部长狠狠地警告了津上一句:

“归根到底,你们做了个不花一分钱的‘清凉’口香剂广告啊!”

另一方面,由年轻记者T带头,在报纸之外开展的广告宣传也开展得相当花哨。在梅田、难波、上六等交通枢纽以及地铁车站的各个要处都张贴了大型海报,上面画着两头正顶角对峙的斗牛,吸引路过的群众。各线郊区电车、公交车的车厢也一一挂上了同款图案的小张海报。而“斗牛大会会歌”在心斋桥的一家剧场里举行了公开发布会之后,每天由宣传车开着喇叭在临时棚屋区的街头巷尾不断播放。这种宣传车在大阪有三辆,神户有两辆,每辆车上都载着歌舞剧团的龙套女演员们,连日出动。

“是的。如果入场券一张不剩地全都卖了出去,那的确就是如此。不过,假如卖不出去的话——”

离斗牛大会只剩下十天了。《大阪新晚报》开始在第一版面、第二版面大量刊载关于斗牛大会的报道。如果是大报纸,不会如此轻易地匀出版面,用于宣传自家举办的事业。而这一点恰好是小型报纸的便利之处。只要没有重大新闻,《大阪新晚报》便接连刊载斗牛大会的宣传文稿。社论的刊头用上了牛头图案,热门连载漫画中,斗牛也登场了。“津上那家伙开始办牛报了。”——终于,B报社一些说话刻薄的人对津上的议论也多次传入了他的耳朵,但津上和尾本社长都装作没听见,决心要把“牛报”一直办到大会举行那一天。报纸刚刚宣布了有奖征集斗牛大会会歌的结果,接着又发布了给二十二头上场的斗牛征集名字的公告。就在同一天,有个年轻记者提议说,虽然有些夸张,但是否可以考虑追加预测冠军牛的投票。“行!干吧!”津上立即采纳了。这种时候,津上总是嘴里叼着香烟,眼神乍一看像是放空了似的,但转眼间,几乎不假思索地迅速将是否采纳的意见大声抛给对方。津上的这种态度,让人觉得与其说他头脑清醒,不如说他有些古怪。离大会召开的时间临近,朝他蜂拥而至的杂事越来越多,他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干劲十足。

说到这里,三浦嗤笑一声:“那亏的可就都在我们的账上了。这可以说是一场赌博吧。”

咲子跟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她浑身冰凉,心力交瘁,一个人站在西宫北口寒冷的站台上等候开往大阪的电车。当她用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头,靠在车站的木栅栏上的时候,猛地想到,津上会不会就栽在这次斗牛大会的事情上。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如同闪电般掠过咲子的脑海。咲子不由得浑身发抖:“啊,他会失败,他会失败!”一种确定无疑的强烈预感向她袭来。她怀着不知究竟是挚爱还是诅咒的心情,回想起了刚才分手时津上那萧瑟的背影。

三浦只是在用打火机点烟时,低下了头。除此之外,始终昂头挺胸。对于报社而言,三浦的提议究竟是否合算,津上也摸不准。可是,如果这次的事业取得成功,三浦的提议则会让总票款三百三十万元中的两成,即六十六万元从一开始便打了水漂。这确实让人恼火,但八成的钱款将以预付的方式到账。早上田代要的十万元,津上眼下连这点钱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对他来说,三浦的提议显然极具魅力。然而,当他听到三浦挑衅似的抛出了那句“可以说是一场赌博”时,他就下定了决心。

津上一脸严肃地说着这些事情。咲子非常明白,津上因为工作疲惫不堪,十分焦灼。可是,另一方面,她也看得出来,尽管津上嘴上各种不快,但其中不乏一种他特有的陶醉:置身于这个混乱的年代,各种杂事层层包围下,难以逃脱,只得奋力拼搏。

“费心了,可我们不能接受这个提议。如果给每个观众都发一袋‘清凉’口香剂,那样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觉得这次的斗牛大会是由贵公司出资举办的。”

“到时候,载着相声演员、歌舞女郎和留声机的宣传车,和开往火葬场的灵柩车,都是从同一家公司的同一个车库开出来的。又没有规定说这么做不行——”

“原来如此。”

接着,津上说,现在在办公室里等着会面的,是印刷厂、搬运公司、殡葬馆的人。不管哪一家,都是在费用方面纠缠不清。他们上门来商谈,最终还是得找个地方,请他们喝上一杯才能消停。据津上说,殡葬馆将政府配给殡葬业者用的汽油挪给报社,还将开动宣传车,为斗牛大会造势。届时,那些开到大阪和神户街头巷尾的宣传车,也离不开这家殡葬馆的协助。

不知道是否错觉,三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见此情景,津上第一次在这个比自己年轻的青年面前有了几分从容,他像是施以援手一般说道:

咲子本想着再也不开口了,但还是忍不住蹦出了一句嘲讽。她说完“菊花”之后,突然想到:这人莫不是想要放个斗牛形状的焰火吧!可是,当她看到津上那似乎真会考虑“斗牛”焰火般的认真表情时,不由得心中一惊。绚烂的焰火稍纵即逝,面对着焰火消失之后的茫茫黑夜,津上露出了那副只有自己熟悉的表情——透着一股寒意,这一幕浮现在了咲子的眼前。

“这样吧,虽然不能把全部入场券都让给你,但如果你一心求购的话,竞技场边上五十元一张的近场座共五千张,我们可以谈谈。”

“那是很漂亮!大阪炸了个精光,在那黑漆漆的废墟上,啪地放上几朵‘菊花’,的确会很漂亮!”

“近场座么?那可不好办。”

津上说道,他的焦虑如实地表现在脸上。

也许是受到了津上态度的影响,三浦的口吻不像是遭到了拒绝,倒像是拒绝对方似的,十分傲慢。

“可是,就放焰火这件事,我轻易不会放弃。白天放上几十串鞭炮,可能的话,晚上再放一些漂亮的焰火。”

“从广告效果来说,近场座的观众跟我的生意毫无缘分。即使你们把全部入场券转让给我们,我们也是从来都不把这些近场座的观众考虑在内的。”

过了一会儿,津上说忽然想起来有急事要办,便下到办公室去了。可是,大概过了五分钟,他又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说是今天之内还有三四件事情必须办完,一直到斗牛大会召开,都是这种状态。“等大会结束之后,一起去纪州泡温泉吧。”他的语气与方才不同,带着几分安抚的味道。然后,他辩解似的说道:“没一件事能省心,计划好的总是突然出娄子。”津上把场地中央画了白圈的地方指给咲子看,说是那里准备用竹栅栏围起一个直径为35米的竞技场,但就连这么点事也不能如期顺利展开。催促W市的斗牛协会尽快派人前来担任监工,结果人来了,竹子却迟迟未到。今天早上,竹子终于到了,关键的监工却从昨天开始因为感冒卧床不起。最近,各种杂事铺天盖地地朝津上砸来。方才咲子到的时候,津上在办公室打的那个电话,便是在交涉大会召开前一天,从中之岛公园放焰火的事情。这个事情之前已经得到批准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不行了。据说这是战后第一场焰火,加上火药管制又有严格的规定,虽然大阪市也在尽力支持,但能否顺利争取到批文,还不敢保证。

按照三浦的说法,战争结束后,时代彻底发生了变化。以往,像口香剂这样可有可无的药品的主要顾客是中产阶级人士,如今他们已经全面没落,只能坐到三等席那边去了。而坐在竞技场边上的特等席位则被新兴劳动阶层所占据,他们对口香剂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

之后,两人便都不说话了。激动的情绪褪去,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咲子的心如同阴影笼罩下的水面,无可救药的悲哀正徐徐蔓延开来。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尴尬气氛中,两个人中必须有人先采取行动。

“怎么样?”三浦说道,“反正要让给我们一部分,那就把三等座都让给我们吧。”

“踢得再狠一点吧!我会从这儿咕噜咕噜滚下去的。一边滚一边好好看看,你会用哪副尊容看着我。”

“换成三等座的话,我们不好办呐!三等座的入场券,不用去操心它都能卖得一干二净。要说会剩下的,应该是特等席,我对这个比较担心。”

突然,咲子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对这个冷酷的男人的满腔怒火:

“是么?那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真是太遗憾了——”

“是么?你觉得这不是一脚踢开么?”

三浦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再次直直地面朝津上说道:

“没有一脚踢开。”

“据气象台说,这几天之内,会下雨——”

“明知道会被你一脚踢开,还跑来说这样的话,我真是个傻子!”

津上打断了这个极为无礼的青年的话:“我知道。对我们报社来说,这次的事业本来也就是一场赌博。”

咲子嘶哑地说道。

“原来如此。”

“看来谈判破裂了。”

三浦拿起帽子,脸上第一次直率地浮现出了“谈判到此结束”的微笑。这个年轻人的工作能力不容小觑。离开时,他不露半点卑怯,再次开口说道:

接着,津上不悦地板起脸来,说道:“总之,要我挂着‘此女情夫’的招牌,恬不知耻地跑到偏远的仁和寺去,我绝对不干。”

“明早九点,我再来拜访一次,可以吧?在此之前,希望您能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不行。斗牛大会结束之前,我绝对走不开的。”

“请便——。不过,我的想法恐怕不会改变。”

“下午也行,就半天。”

津上不知何时口气也变得强硬起来。当对方白刃直捅而来时,自己也不由得紧紧盯住自己的刀尖,丝毫不差地朝对方刺去。津上常常在兴奋冷却之后,无趣地回想着自己的这种性格,今天也不例外。送走三浦之后,莫名的悲哀与疲惫以及轻微的后悔,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灰暗。眼下,即便不把所有的入场券都出让,只把其中的一半转给三浦,换成现金,或许是津上应该走的一步棋。“究竟是三浦身上的什么东西,让自己不愿迈出那一步呢?”津上想道。可是,不一会儿,这些关于三浦的迷离思绪便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一堆的工作在等着他。

“不好办呐!”

津上在报社附近吃了顿简单的午餐。等他再次出现在编辑部,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报纸即将定稿交付印刷。关于斗牛队伍的报道、照片都顺利送达,占去了清样三分之一的版面。游行队伍于三宫站前出发时拍下的照片,虽然摆弄得略显夸张,但后天斗牛大会即将开幕,版面安排得再花哨都不为过。社会部的年轻记者撰写的游行报道,笔调出人意料的圆润,兼具适度的诙谐与煽情,津上认为算是成功了。这些工作做到这样也就可以了,他想歇口气,便掏出了一根烟点上,琢磨着今天必须把十万元款项和牛的饲料问题解决掉。

“只要十四日一天。”

下午三点钟,津上离开了报社,驱车前往冈部弥太位于尼崎的公司。离开国道,在靠近山脚的废墟一角上,坐落着冈部的公司“阪神工业”。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规模比津上想象的要大一些。整个楼房刷着薄薄的浅蓝色油漆,墙面上风格大胆地开了许多窗户,装着大型玻璃,乍一看有点像是疗养院似的,十分明亮。经理办公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宽敞得有些奢侈。冈部弥太仰面坐着,身前是一张空荡荡的大办公桌。一看到津上,他便说了声:“哟,来啦!”然后将转椅转了过来。房间的一角,煤炉正在燃烧,把整个房间弄得热烘烘的。虽说本来是阴天,但因为整个南面都做成了玻璃窗,户外的光线通过宽敞的玻璃直射进来,使得屋内几乎不见阴影,十分敞亮。在这样的光线下,比起去年年末在梅田新道微暗的地下室见面时,冈部显得苍老了许多。

咲子默默地眺望着这一片苍凉的景象,心里已经开始思量分别后自己的痛苦,尤其是今天又承受了津上的冷漠对待。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察到,自己是为了乞求津上施舍一点爱情,好让自己温暖一些,才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哪怕是谎言也好,如果津上能说几句贴心的话,自己就会感到满足了。谎言也好,哪怕是残酷的虚情假意也好!咲子凝望着这个坐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内心的痛苦毫不相干的男人的侧脸,突然一股怒意又涌上了心头:他连哄骗一下自己都不肯!这让咲子用逼人还债似的冷漠口吻,心血来潮地提出了一件事,说是京都那边的朋友邀请她参加仁和寺的茶会,她想和津上两个人一起去。可是,津上一副说什么鬼话的表情,根本不加理睬。

他依然十分热情,立刻吩咐下人端来威士忌,说道:

球场四周是一片冬日枯萎的田野,一望无际。战争期间,大阪神户地区的主要军工厂不约而同地疏散到阪神间的这块平原地带上来。放眼望去,如今那些建筑物不可思议地失去了重量感,如同纸屑一般四处散落在广袤的田野上。其中,有的像是遇难船只,众多的铁架朝空中伸去,有的则在地基一角堆着小山般的废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烟囱和电线杆多得可怕,杂乱无章。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于平原之上。不时有郊区电车一如儿童玩具般,摇摇晃晃地穿行在那些工厂、树林、丘陵之间。遥望西北方向,可以看见六甲山脉。工业地带的猥杂与冬日大自然的严酷混为一体,视野广漠而荒凉。而上方则是低垂的沉沉云天。

“这个比茶好。总之,今天请一定好好坐会儿。”

津上的语气十分严厉,毫无余地。他怄气似的叼着烟,任由寒风吹散头发。咲子也是一脸苍白,她抬头从正面看着津上的脸。两个人像决斗一般,面对面站在那里。津上发现了之后,便开口说道:“坐下吧。”然后,自己先坐在了脚边的椅子上。咲子也并排坐了下来。

然后硬是劝着津上喝了两三杯,自己也依然灌药般粗放地一连吞了五六杯。威士忌一下肚,冈部便眼看着变得饶舌起来。津上说斗牛大会后天即将开幕,今天难以久留。冈部毫无顾忌地笑了笑,说道:

“打住,又是这些话——我真的很累!”

“具体工作都交给下边的人去干吧。你要做的是出谋划策,发号施令,就这些。其他的事情,不用沾手。你瞧瞧我,整天就这么待着,什么也不干。这样就可以了。话虽如此,公司没有我也不行。我要是不在,这公司早就倒啦!”

“过了年,这是第一次见面吧!别那么一脸你来干什么的吓人样子!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不过,报社的话——”津上刚说到这,冈部就打断了他:

“我很忙,不是跟你一再说过了么?”

“那就不同了吧。不过,事到如今,你如果还要自己四处奔波,可以说斗牛大会已经失败了,对吧?大胆一点,干脆把工作扔在一边,你就待在这里喝酒好了。”

咲子把半张脸埋在深蓝色的外套里,抬眸向上看着津上,尽量压低语调说道。倘不如此,说起话来,便不免会有些尖酸刻薄。这里是内场看台的最高层,俯首可见下方空无一人的宽阔看台上安装着粗陋的木椅子,以一种冷清的条纹模样,一层层缓缓地落向中央赛场。不知道是否因为这里是高处,寒风凛冽,午后淡淡的阳光让整个灰色的体育场显得荒凉粗粝。

冈部时常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讲述自己一路坚持过来的专断的处世信条,似乎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吗?”

“好咧!那就奉陪啦!”

“到底有什么事?”等咲子走近时,津上才开口说道。他脸色苍白,非常憔悴,像平日里不开心时那样,目光凌厉地刺向了咲子,但一下子又挪开了。

虽说现在并不是喝酒的时候,但津上还是那么说了,“不过,奉陪之前,事情得先解决掉……”

推开门,只见里面有四五个男人,分不清是报社职员还是来访者,正围坐在炭炉边抽着香烟。对面,津上竖着大衣领子,将桌上电话机的听筒贴近耳朵,正大声地在讲电话。当他看见咲子进门时,那带着责难的冰冷目光,无情地刺痛了咲子的心。长长的电话结束之后,津上便率先走出了房间。他沿着微暗的缓缓上升的Z字形水泥回廊往上走,建筑物里回响起他那不愉快的脚步声。他一直爬到第四层,在通往看台的出口处停了下来,等着咲子。

“什么事?——说吧!”

咲子往报社打了个电话,对方回答说,这两三天,津上去了定为斗牛大会赛场的阪神球场,每天都住在那边。津上曾经严肃地跟咲子叮嘱过,平日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要在自己的工作单位露面,但咲子还是去阪神球场找津上了。这是一个寒冷的下午,阳光微弱,似乎下一刻雪花便会飘落似的。她在西宫北口站下了电车。以往,她都是在电车上远远地望见这座圆形的现代化大体育场,但实地进入,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到空荡荡的毫无人气的通道尽头,往左一拐,便是一个船舱般狭小的办公室,与体育场的规模极不相称。

“急需大米和小麦各两石[3],酒也同样要两石。”

一月八日,咲子想跟津上见上一面。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坐立不安。从明天开始,她必须去新斋桥的西服裁缝店上班。而且,除夕夜的那股不安,即便过了年直到今天,依然像个疙瘩一样留在她心里。

津上说了一个远远超过实际所需的数量。虽说只见过两次面,但他想用这块探路石,试一试冈部这个难以捉摸的人的道行深浅,不论好坏。他对冈部会如何回答,或多或少有些兴趣。他先说明了一下这些东西的用途,然后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在明天中午之前,将货品运到阪神球场斗牛大会办公室来。

咲子对斗牛本身毫无兴趣,但她从每天的版面设计上,感受到了津上那冷漠中带着一种着魔般狂热的眼神。津上式的点子和方案,将他那神经质的嗜好、怪癖的行事风格如实地反映在了报纸上。邀请当地具有三十年驯牛经验的老人到现场做广播解说,日本新闻和世界新闻部门将把现场赛况录制成新闻影片,这些操作的宣传色彩浓厚,无非是斗牛大会召开前热身用的报道。咲子读着这些内容,津上在幕后或提议、或策划、或交涉,四处奔忙的身影便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哎呀,又是个厉害的客人呐!”冈部笑了笑,十分干脆地答应了,“行,乐意效劳!”

今年的正月头几天,天气十分暖和,历年少见。加上有点感冒,咲子这几天便一直闷在公寓里。初三过后,《大阪新晚报》上,关于斗牛的报道明显多了起来。刚刚报道了扮演《卡门》中的何塞的歌剧名角关于斗牛的见解,第二天又大幅刊载了知名体育爱好者F伯爵的斗牛漫谈。报纸附上照片,推介了一个专门雕塑斗牛的老雕塑家,以《专家所见》的哗众标题,刊登了拳坛新秀的斗牛论,还推出了名为《南予斗牛寻访记》的特约记者专门报道。

“钱的事情——”

咲子离开津上,走到房间角落里朱红色的梳妆台前坐下。她心里依然无法平静。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对于女人而言是最为宝贵的年华,而咲子却是满怀苦楚地跟着津上度过了三年时光。她脸色苍白,像一只狐狸似的,从镜子中死死地盯着自己。

“由阪神工业捐献吧,就当是给斗牛大会的贺礼!”

当一百零八下的钟声响过一半时,津上起身打开了窗户。他站在窗边,看了窗外一会儿。咲子也起身走了过去,依偎在他身旁。窗外,夜色幽深,令人悚然,只有钟声掠过。在繁茂的树木遮蔽下,望不见一点街上的灯火。突然,咲子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两人俨然一对情侣,静静地依偎着,聆听辞旧的钟声,这让咲子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共度这样一个夜晚,莫非是因为两人即将劳燕分飞?

津上说那样不合适,还是请冈部说一下费用。冈部豪爽地笑了起来。

两人默默地坐了许久。咲子跟津上交往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恬静的时光。这个男人离开工作之后,像是附体的邪魔退散了似的。在咲子眼里,那张脸显得格外纯朴。“哎,他真是一副怪可怜的样子呐!”咲子想道。突然,一种既非憎恶也非爱意的情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这个人终究无法没有她。那种情感十分纯粹,与爱欲相去甚远。钟声绵绵不绝地响着,一声又一声。

“不吃报社这一口,我冈部的公司也照样赚钱呐!好啦,接下去,我们就喝个痛快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中意你这个人。”

刮了两三天的风停了,这是一个星光璀璨的除夕夜。一到十二点,散落在京都四处的各大寺院,顿时响起了久违多年的当当钟声。在这之前,津上挨着小桌子,一边品尝着带来的威士忌,一边在崭新的袖珍笔记本上,仔细地记录着二十日斗牛大会举行前的日程安排。钟声响起时,他放下了笔,侧耳聆听。咲子就坐在他的身旁。钟声以一定的间隔,自或远或近的寺院传出。一声声余韵悠长,重叠交织,相互碰撞,彼此共鸣,在深夜寒冷的空气中,如同一道道水脉延绵而去。

津上横下心来,端起了威士忌杯子。冈部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津上心中有数,但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猛灌威士忌、兴致高涨的小个子男人,曾经擅自往运牛的货车车厢里偷塞黑市物资,手段阴险,雁过拔毛。

新年之后,咲子一直没有见到津上。从年末到正月,津上甚至取消了回鸟取乡下探亲一事,几乎每天都住在报社,为斗牛大会的筹备工作而奔忙。尽管如此,津上还是同意了咲子的要求——年三十的夜里,一起聆听除夕的钟声。两人在从前住过的京都冈崎的一家旅馆度过了一夜。那里十分安静,坐在房间里,可以听见渠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冈部叫来一个女职员,让她送奶酪过来。另外,又吩咐准备晚餐,送到经理室来。两个人边喝边谈,过了大概两个小时。话虽如此,开口的基本都是冈部,津上一边听他说,一边想着斗牛的事情。冈部说完了生意说政治,接着又转向宗教和女人……随兴而谈,口若悬河。他的见解和评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耀眼的魅力,显得非同一般。但这仅仅局限于他自己高谈阔论时。在津上听来,其中大部分都是些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当冈部开始口舌不清的时候,津上使出了新闻记者的惯用手法,转换了话题。

津上并不想劳烦冈部的大驾,但他也感觉到了,那个目空一切的小个子男人,不知不觉中已经顺顺当当地插进斗牛大会的生意中来了。看来,应该是田代跟冈部说起了车皮的事情,而冈部则提出了方才那个买牛的事情作为交换条件。

“大米和小麦各两石,这不是个小数目,你要怎么弄到手呢?”

田代觍着脸,微微一笑道:“是个了不得的人呐!虽然斗牛大会的事情被你拒绝了,但他说一码归一码,这个事要助上一臂之力。”

这是津上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你已经跟他说好了吧?”

“你呀,办法总是会有的嘛!”冈部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神气地说道。

津上心里一惊,停下脚步,朝田代投去了严厉的目光:

“你想想看,我的公司正在往农村贩卖农机具,我让他们给我送来草袋作为抵押。每个草袋里,你装上一升米试试看,不过就是往草袋子底上塞上一丁点儿。哪怕遇上检查,就说是没抖落干净,轻松过关!十个草袋就是一斗,一百个草袋能装多少?那一千个草袋呢?——”

“眼下这种情况吧,”田代说道,“因为生意关系,冈部在这方面认识的人多,请他出面说一说,让铁路局给想点辙,我想只有这个解决办法了……”

连日来的疲劳和渐渐袭来的醉意,让津上觉得浑身无力,眼皮沉重。他抬眼望了望窗外,只见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夜色深沉,室内温暖的空气附着在玻璃窗上,淌下了一串串水滴。

田代说,运送二十二头斗牛,一共需要八节车皮。可是现在每天从W市发出的车皮只有两节。这样的话,斗牛大会可就泡汤了。于是,跟广岛铁路局交涉,希望能够额外增挂车皮,但一直不见进展。一个是因为眼下正是煤炭运输的淡季,最关键的问题则是缺少可以增挂的备用车皮。津上默默地往前走去,心里如同目睹又一波白色的巨浪汹涌而来似的。

“跟我有生意来往的村子,按照一个县三十个来算,光是近畿地区的六个府县就有一百八十个。假如一个村子送来一百个草袋子,总共就是——”

“其实,发生了一个棘手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说。”

冈部大概也已经醉了,端着威士忌杯子的手有些摇摇晃晃。津上听着冈部那真假难辨的种种计算,脑子一半朦胧,一半清醒,无法判断冈部究竟是大恶人还是小坏蛋。

即使田代不说,津上也是那么想的。两人默默无语地竖起大衣领子,肩并肩地走着。当两人为了躲开身后驶来的卡车,面对面地站在路边时,田代开口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津上在报社的值班室醒了过来。在地下室的食堂吃了简单的早餐之后,因为跟三浦约好九点见面,他便来到了二楼的编辑部。平时不到下午不露面的社长尾本正同三个值班的年轻人一起,在窗边围着陶制大火炉,一边烤火一边闲谈。尾本一看到津上,便开口说道:“天阴得厉害,明天应该没问题吧?”

“是挺可惜的。”

入寒之后,虽然天寒地冻,但一直是明朗的晴天。正如天气预报所说,从昨天开始,天色渐渐变了模样。而且,突然间,寒意略减,气温回升,令人不安。

从背后追上来的田代问道。

“没问题吧。应该还能挨个四五天。而且,气象台说了,南方的低气压开始往东移动。”

“为什么拒绝呢?不可惜么?”

津上说道。他一起床就给气象台打电话了。对津上来说,比起天气,如何筹备下午两点前必须交给田代的那十万元,更为紧要。昨晚,他很迟才从冈部的公司返回。强忍着脑仁阵阵的抽痛,给事先物色好的两位企业家打了电话。不巧,其中一位离家上东京去了,另一位则回复说,倘若是三四天后的话,还能周转得开来,今明两天则不好办。昨天拒绝得那么彻底,结果今天早上睁开眼睛后,三浦吉之辅那张脸便不断地在闪现在他的眼前。昨天夸下了海口,可事到如今,除了答应三浦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拿到十万元。津上权且把三浦的提议说给尾本听,尾本一下子严肃起来,说道:

地下室里开着灯,让人有一种夜晚的感觉。当津上一行走出地下室时,只见冬日的夜幕即将笼罩废墟四周。

“天气这么异常,三浦估计会打退堂鼓了。哎呀,你昨天就应该跟他拍板成交。”

津上摸不清这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冈部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尾本的话里明显地表露出对津上的不满。

冈部手里端着酒杯,一边客气地点着头,一边仔细地听津上回答。等津上说完,冈部便淡淡地结束了话题:“是么?我明白了。虽然觉得遗憾,但也没有办法。”这着实令人有些意外。接着,他像是调整心情似的,一边往津上的杯子里倒威士忌,一边说道:“不,你这个人对我的脾气,合我心意啊!这是你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的确应该靠你自己去做。被你拒绝,我心里痛快!”

“不,三浦会来的。”津上说道,“他既然说了今天早上九点来,应该就不会失约。他不是那种轻易变更计划的人。”

“哎,这是新晚报第一次张罗事业,还是让我们自己单干吧。”

实际上,津上觉得,三浦这种人,即便下雨也会跑来的。

让对方把想说的话尽数说完之后,津上说道。尽管冈部这个人有点令人感到不安,但从报社的角度来看,答应他的要求,并非一个吃亏的交易。然而,津上对冈部此刻瞄着自己的那对充满自信的小眼睛感到厌恶。一种似乎要一决高低般的兴奋,让津上脸色有些发白,意气昂然。

“我说,对方可是个出了名的生意人呐!”尾本一脸不悦地说道。

“可是,那样有些不好办。”

然而,正如津上所料,差五分九点时,三浦果然来了。会客室里,津上、尾本和三浦围桌而坐。

——冈部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有一种不容多言的意味。

“依我看,八成下雨两成晴天。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个走钢丝般的大冒险,但我想把赌注押在那两成的晴天上。怎么样?津上先生,我们昨天谈的——”

“如果共同出资买牛,报社觉得不方便的话,这边掏钱全部买下。斗牛的运费、大会的筹备费用,跟牛相关的一切事情,这边都可以操办。这笔生意,你们不用出一分本钱,只管赚钱就是了。”

三浦嘴上说是走钢丝般的大冒险,但他在交涉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他还是跟昨天一样,高高地昂着头,同时望向尾本和津上,等着他俩回答是或不是,那神态沉着镇定得令人有些生厌。

津上猝不及防,眼睛不由得跟冈部对上了。冈部先是挪开了视线,慢慢点上了一支烟后,又朝着津上转过脸去。这次,冈部的目光咄咄逼人,带着一种执拗。

可是,下一秒,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总之,我大致就是这么个人。不过,如今手上钱倒是有一两千万。津上先生,你们报社张罗的斗牛大会,能让我入个伙不?”

“见谅,这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真有意思。”津上说道,这话也并非只是一种恭维。

说话的不是津上,居然是尾本,他煞是气急地回答道。三浦那种异常的强硬态度,莫名其妙地刺激了尾本。因为这个年轻男人,六十六万元可能从自己手里消失,尾本突然舍不得这笔钱了。

冈部讲上这么一段可以说是江湖老千般的过往,究竟意在何为,津上并不清楚。不过,听起来倒是并不无聊。冈部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似于热情的自我陶醉。

“是吗?明白了。”

“这招奏效了!其实,细想一下,保险单什么的,一文不值!但是,这正是人的有趣之处。对方认为我在赌命。他说:‘行!既然如此有决心,那就借给你一个月吧’可以说,这就是我现在的事业的起点。”

三浦脸上露出了可以各种角度解读的笑容。接着,他便不再提及此事,说了几句关于经济界的动态之后,便像是谈成了生意似的,步履轻快地回去了。送走三浦,回到编辑部,尾本以兴奋的口吻对津上说道:

于是,他立刻赶到了在废墟中临时营业的淀屋桥N生命保险公司。然而,时间已是傍晚,保险公司下班关门了。无奈之余,他只好请值班的工作人员帮忙找出了保险课长家的地址,然后直奔位于吹田的课长家里,申请了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可是,课长说今天办不了,请冈部明天到公司处理。如果等到明天再处理,冈部就麻烦了。他一番胡搅蛮缠,勉为其难地迫使对方屈服了。总之,当晚,他花了三千元,换来一份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单。然后他揣着合同,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再次登门拜访山本。他逼问山本道:“我拿自己的生命抵押,三十万还是不能借吗?”

“那十万元,我来想办法。中午之前,争取筹到钱。明天一定是晴天,下雨之类的,谁受得了!”

这一刻,冈部短短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奇妙的强调语气,引人注意。他选中了同乡、前国会议员山本。这位靠军需生意发财暴富,冈部准备无论如何都要从他那里借到三十万元。他离开曙光工业之后,便直接奔向御影,前去山本家拜访。连吓带哄,又以同乡情分为托词,跟山本提出要借款三十万元。可是,对方原本就不可能理睬他。当天,冈部登门拜访了三次。第三次,他坐在了门前的水泥地上。突然,他脑中灵感一现,想到了一个主意:如果加入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然后将保单作为抵押,就可以……

说完,尾本用手帕胡乱地擦了擦鼻子,逢人便说明天是晴天,俨然一副宣传自己信念的模样。之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你们想想看,这三十万元是怎么弄到的?我是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那里借来的。”

刚过晌午,尾本揣着十万元钞票回来了。他把钱交给津上时,不忘加上一句:

在得知尼崎的曙光工业研制出了配有电动马达的新式脱粒机之后,冈部就打算想方设法搞到大批产品,然后通过贩卖这个,将流入农村的大量资金收入囊中。于是,他先去曙光工业跟干部们当面洽谈。当时,他递给对方的名片上,印着“曙光产业股份有限公司理事”的头衔。当然,那名片是他两三天前在大阪百货商店印制的,纯属瞎编。不过,这个小计谋立了大功。“贵公司也叫曙光么?”也许是出于同名公司的情谊吧,对方一开始就格外友善,说好了第二天之内交付一百台脱粒机。货款的话,第二天之内付清即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常见的交易惯例来看,这是少有的带着善意的合同。剩下的问题,是筹措那笔收货时必须交给对方的三十万元。

“这可是从朋友那里周转来的钱呐。”

停战那一年的十月,也就是大概一年前,冈部从东南亚复员回来。应征入伍时,他三十八岁。等到返乡,已经四十二岁了。他没有妻子儿女。从十年前有过交往的女人那里借了三千元之后,他离开伊予老家,投奔一个开卡车的战友,来到了神户。在神户晃荡了半个月,他盯上了贩卖农业机械的生意。

尾本不说是自己的钱,而是朋友的钱,这个细节说明他是个精明的人,这笔钱他准备收利息。

田代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津上十分不快。田代想给冈部倒上威士忌,只见冈部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闭上了那双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说道:“是大冈部,还是小冈部,我不知道。但我的公司,不管哪一个都是战后成立的。我想说那是靠着一代人的力量弄起来的,可实际上只花了一年时间。仅仅一年时间呐!所以这世上的事情,有意思得很!”接着,冈部嘶哑着嗓子大声地笑了起来。

跟田代约的是两点钟,时间还早,但津上还是出发前去球场的办公室了。田代已经先到了,他正叉开腿跨着火盆取暖,嘴里叼着烟。一看到津上来了,他便问道:

“是,是,我早就想听您说一说了。大冈部是怎么起步的呢?”

“昨天拜托你的钱带来没有?”

“今天,津上先生和田代君,都来听一听我的经历吧。”

田代的表情让津上感觉到一种认真。

也许是在津上他们到来之前,一个人喝了威士忌的缘故,只见冈部一双小眼睛不时目光灼灼,毫不客气地直盯着津上的眼睛看。他一边说着话,手却始终不离威士忌杯子。有时接连好几杯黄色酒液倒入口中,刚见他含在嘴里,转眼间便不动声色地吞下去了。

“带来了。这些,够了么?”

“不,不是开玩笑。不喝上两口酒,人的脑瓜子里的智慧,哪有什么可期待的?清醒状态下挤出来的智慧,那都是有限公司。”

津上从皮包里掏出一捆钞票,随便地扔在桌上。

冈部似乎很是擅长说些让对方出乎意料的话,自己也一副满足的样子。比起了解初相识的津上之为人,眼下占据了他更多心思的是如何表现自己。

“够啦!多谢——”

“挺闲的,不忙。虽然手里有五六个公司,但我可以说是老闲着。如果老板忙个不停,那公司可就不妙了。我这样每天喝喝酒就行了。”

田代抓起钞票,不慌不忙地塞进了皮大衣的各个口袋,余下的用包袱皮裹了起来。

“公司的事情忙么?”津上问道。

“要是能再多准备二三十万就好了。不过,我也不喜欢揣着大笔现金走道儿。”田代沙哑着嗓子笑着说道。

冈部究竟要说些什么呢?津上一半带着好奇的心理等着那一刻的到来。虽然不胜酒力,但他还是把别人给斟上的酒往嘴里送。这会儿,刊登有斗牛大会通告的报纸差不多应该开始在街头派送了。

这时,三四天来一直守在办公室的记者M过来了。“津上先生,可了不得了!”他夸张地说,“今早四点,我被吵醒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一看,卡车把大米、小麦和酒全都给运来了!”

在冈部面前,田代拘谨得有些可笑。体格壮硕的田代已经全然被这位个子矮小、堪堪五尺的冈部给压倒了。今天他特意将津上引见给冈部,原本有要事相商。可他现在无心提及,时而接过端上来的菜品摆在桌上,时而小心地拿起瓶子往冈部和津上的杯子里倒酒。要不然,则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一副要将两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悉心听进去的样子。

昨晚,尽管冈部执拗地劝诱津上,说要换个地方再继续喝酒,津上还是断然拒绝了。他跟冈部告别时,已经接近九点钟了。冈部几乎一个人喝光了第二瓶威士忌,走路都有些东倒西歪了。难不成他是在跟津上分开之后,口齿不清地命令手下装运牛饲料的么?津上只回答了M一句“是么”,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光秃秃的寒枝。他似乎感受到,冈部正在某处窃笑,一双小眼睛透着精光。

“实际上,我打算今后就在这里吃喝玩乐了。日本人已经很久没尝到什么美食了,所以我想开一家餐厅,人们来这里可以吃上最美味的东西。等到哪天开业时,我把三个来自别府、高知、秋田的一流厨师介绍给你。”

当天夜里,津上在西宫的高级饭店设宴,庆祝斗牛大会次日即将召开,也犒劳一下参赛斗牛的饲主们。报社方面出席宴会的有尾本、津上,还有几个有关的记者。在宴席上,津上目睹了一场意外:本次斗牛大会最有望夺冠的斗牛是三谷牛,它的饲主三谷花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踢翻了酒菜,离席而去。她身材肥硕,着装也有讲究之处,看起来不像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农妇。

酒和菜都端上来了。冈部一副毫不拘束的样子,颇为世故地说个不停。

“别人都好说,可川崎给倒的酒,我能喝吗!我是来赌命的!眼下,我家老头子和小子们都在净身祈祷呐!”

说着,他把笔记本和钢笔递给了对方。然后,拿起了津上的名片,给田代看了一下。田代解释说,名片上印着的头衔是报社的总编。听完之后,冈部一声不吭,深深地点了几下头。津上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男人,他身上似乎有种胆大妄为的东西。如果津上没有看走眼的话,这个田代称之为“伊予同乡中如今最风光的”的男人目不识丁,不会读写。

两三杯酒下肚后,三谷花面色通红,快意地歪着脸,大声痛斥着。她踉踉跄跄地靠在隔扇上,扫视了一眼在座的众人。她并没有醉。异常渴望自家斗牛能够获胜的执念,使得她一时异常兴奋,几近狂人。川崎牛跟三谷牛齐名,同属夺冠热门选手。她毕竟是个女人,当川崎牛的主人川崎给她斟酒时,便控制不住突然间涌上心头的那股敌意了。

“写张名片给这位先生,把公司的电话号码也带上。”

为了缓和气氛,田代端着酒杯在席间转了一圈。来到津上跟前时,他解释道:

于是,冈部也从口袋掏出了名片夹,摸索一番后,拍了拍手,叫来了一个乍看上去像是秘书的年轻男子。

“怎么说呢,报纸上那样大事宣传,牛主人们也自然就兴奋起来了。”

津上盯着冈部动个不停的薄嘴唇,对他那副一不留神就要拍人肩膀的样子,产生了一丝反感。津上照例递上了名片,态度甚至比平常更为生硬。

津上一边听着田代说话,一边猛然发现,关于斗牛大会,自己全然忘记了重要的一点——斗牛活动最为本质的一面,即斗牛是一场两头动物间的生死搏斗。这一点,不仅津上,包括尾本、冈部、三浦,他们也都忘记了。就连给津上说了那番话的田代自己也全然忘记了。

“正等着您呢,津上先生!”

津上在报社三楼的值班室醒了过来。在意识到下雨了的那一瞬间,他从床上噌地跳了下来,猛地推开了两边的玻璃窗,把手伸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中。冷雨啪嗒啪嗒地打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看样子,这雨刚下不久。津上看了看手表,凌晨五点了。他伫立在窗前,寒气透过身上薄薄的一层睡衣向他袭来,霎时感觉全身都冷透了。他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他来到二楼编辑室,拧开了一旁办公桌上的电灯。接着,他抓起电话听筒,接通了气象台,询问今天的天气情况。没到时间就被人吵醒,气象台的值班员恼火之余,硬邦邦地甩来一句:“时晴时阴!”话音未落,便挂掉了电话。

津上正要坐下,冈部脱了棉袍,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冈部身材矮小,一说话,那张小小的脸上便布满了皱纹,整体上给人一种寒酸的印象。但他那带着几分谦和的举止,反而透出了一种目中无人的傲慢。

津上回到值班室,重新躺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雨夹着雪子,不知不觉下大了,不时从侧面敲打着床铺边上的玻璃窗。七点钟,津上下了床。不一会儿,尾本打电话来了。

“哎呀,欢迎欢迎。”

“这事不好办了。”

走到尽头,迎面是一个小房间,只有这里完工了九成。冈部弥太身穿国民服,外面披着一件棉袍,身前摆着一瓶已经空了一半的威士忌,正坐在被炉边上取暖。

“如果是小雨,比赛照常举行。离九点还有两个小时。”

或许因为田代动作夸张,他倏地就从地面上不见了,身影消失得十分突兀。津上也跟在田代后面,沿着微暗的台阶,一步步地往下走。那楼道狭窄得仅能容一个人通过。一直下到曲折的楼梯的尽头,他意外地发现里面十分宽敞,电灯照得四周一片明亮。日式中庭舒适宜人,正中间种有花木,摆着灯笼。中庭周围是四间整洁的小客厅,各自独立,尚未竣工。其中一间或许是准备当做酒吧间使用吧,角落里堆着窄靠背的高椅和涂着绿漆的啤酒桶。在那前面,有四个男人正忙着安装洗手间的瓷砖洗脸台,一会儿横着摆,一会儿竖着搁。

“可这雨眼看着越下越大啊!”

在那条从废墟中央穿过的路上,田代时而顺风时而逆风,往前走了大概200米。到了一栋半倒塌的大楼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右手轻轻向上一抬跟津上示意后,便钻进了敞开着的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一不留神,便从眼皮底下消失了似的。

尾本着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八点,报社里跟斗牛大会有关的职员们都来了。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瓢泼如注。一行人决定姑且先去球场办公室,便分乘五辆车出发了。汽车奔驰在阪神国道上,车窗上不停地淌着雨水。

回到大阪之后,津上便立刻投入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去。这边跟W市的情况不同,意想不到的障碍接二连三地出现了。首先在关键的场地问题上遇到了麻烦。出于斗牛大会日程安排的关系,在阪神的两个大型体育场中,只能选择阪神球场。本来已经谈妥了从一月二十日开始借用三天,但就在交换合同的前一刻,对方却发起了牢骚。根据经营阪神球场的浪速电铁公司的说辞,阪神球场与老对手——另一家电铁公司经营的体育馆相比,不怎么适合举行棒球比赛,这已经是一种定论。战后,为了正名,浪速电铁公司在整修场地方面尽了全力。如今居然要在球场中胡乱地打下木桩,围起竹栅栏,让斗牛们把场地踩踏得乱七八糟,实在令人难以容忍!这说法的确无可厚非。经过数次态度强硬的交涉后,租借球场的事情总算是谈成了。正想松一口气的时候,由于场地外借而被迫停止活动的职业棒球队又开始诉起苦来。于是动用了两三个头面人物,好歹把问题解决了,但却花了一笔意料之外的大钱。此外,还有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县保安课不肯发放演出许可证。据说是因为日本不曾有过举办斗牛演出大会的先例,所以不知如何处置为好,十分棘手。发了电报,把田代从四国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即便在斗牛大会的老本营爱媛县,以往也不曾有过把斗牛大会批准为演出的先例。社长尾本和津上都出动了,几番争吵,最终还是未能顺利解决。田代那边也是在四国和大阪之间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四处游说爱媛县的头面人物,从老家开始一步步地活动。就在这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之后,擅长强势谈判的天才——记者T接手了工作。他跑了几趟县政府后,提交了一份保证书,表示一旦发生事故,便即刻终止赛事,好歹总算让保安课长点头同意了。这是两三天前刚刚发生的事情。之前,津上曾经一度断念,以为举办斗牛大会的公告将无缘成为铅字了。如今那份公告经由整理部年轻人之手,配上了一张两头牛犄角对峙的照片,夹在当天教师罢课和社会党内讧的两大新闻之间,设计成惹眼的围框新闻后问世了。不论尾本还是津上,都觉得斗牛大会现如今已然是一只离了手的猎犬。

球场办公室里,田代把淋了雨的外套挂在钉子上,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茶。

津上一行逗留期间,田代一直忙上忙下。他带津上他们去参观了每年一月举行斗牛大会的S神社,一间一间地走访了分散在W市近郊的主要牛舍。回程时,他还特意绕了远路,从一栋用乡下比较罕见的石墙围起来的大宅子门前经过,说那是他哥哥的家。田代总是穿着厚重的皮大衣,鼻尖上渗着汗珠,步履匆匆。而且,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宴会,田代总是先来一场致辞,将津上和记者T称为“先生”,有时甚至来上一句“我们报社”,那样子俨然自己是新晚报的一员似的。

“真是倒了大霉了!干事业,往往总是这样呐!”

说完便咽了气。这事成了一桩逸闻,比说书还要精彩几分。虽然当家人后宫茂三郎当时年纪尚小,但毫无疑问,他后来继承了父亲的遗志,竭尽全力地培养斗牛。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三年四月举行的斗牛大会上,后宫精心培养的爱牛终于让田村牛丧命赛场。他把父亲的牌位绑在爱牛的背上,在W市的街头巷尾四处游行。在迎接津上一行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后宫老人像是接待县知事一般,身着外褂裙裤[2],正襟危坐,时断时续地讲起了这些事情。也有旅途劳累的缘故,津上听着觉得十分沉闷。不只是后宫老人,面对着这方土地上人们对于斗牛超乎寻常的滚烫热情,津上的心不知为何无法与之共鸣。每天清晨,从客厅的走廊一眼望去,南国大海特有的轮廓分明的朵朵碧浪便映入眼帘。此刻,津上出神地凝望着那边,心里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今天,田代脸上的皱纹异常显眼,看上去格外苍老,有一种背运的演出商常见的淡定。稍晚一些,尾本也来了。他极为不快,跟谁都不说话,心神不宁地在那里走来走去。他时不时到看台上去看看,又一身湿漉漉地回来。然后,仰身靠在椅子上,故作傲慢地往烟斗里装烟。

“这辈子,我有钱,有房子,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情了。唯一遗憾的是,家里的牛总是输给田村牛,你们一定要给我报仇!”

从十点左右开始,雨小了,天空也明亮了起来。

斗牛的饲主们都是当地的有钱人。攒钱养一头斗牛,似乎是所有当地人共同的人生梦想。如果是其他地方,人们可能把钱花在建仓库上。可自古以来,这方土地上的人们都饲养只供比赛用的庞然大物——斗牛。这次,斗牛协会的副会长后宫茂三郎也有自家的斗牛出场参赛。津上他们便住在这位老人的家里。后宫年过七十,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富豪,对斗牛的爱好几近狂热,乍一看像个古风武士般矍铄。他对斗牛的痴迷源自父辈。他的父亲是个斗牛狂,据说临终之前,留下了遗言:

“天要晴啦!”有人说道。

距离预定于一月下旬召开的大会,只剩下两个月时间了。不管再怎么迟,通告必须在大会召开前的一个月,也就是十二月中旬发出。在此之前,一切事宜必须准备到位。场地问题先留待后期处理。在田代返回四国后,过了两三天,津上便紧跟着带上了年轻记者T奔W市而去。到了之后,发现田代已经把同当地和协会交涉的事情都办理妥当了。一头斗牛两万元的租金谈好了,二十二头出场的斗牛也挑好了,津上他们不用干一点活儿。不知道田代是如何宣传的,协会方面自不待言,连斗牛的饲主们也都热情洋溢,像是对待救世主般地迎接津上他们。

“斗牛大会,从一点钟开始吧。”尾本率先提议。

第二天,津上迅速在报社内部成立了斗牛大会筹备委员会。他将不擅长写报道但在谈判方面才干出众的T、缺乏执行力但善于出谋划策的M,此外还有几个新闻报道部的年轻人任命为了委员。

“就算有人来,估计也就凑个三千吧。雨中斗牛么!”

津上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方案,只是万一出现差错,可以先将门票预售出去筹措资金。眼下,对津上来说,比起这个,让他倍感兴趣的是田代所说的二十多头斗牛沿街大游行一事。不仅可以写成报道,还能拍成照片,至少会成为大街小巷的热门话题。津上将日本酒和威士忌混着喝下后,微微觉得有些头疼。他十分重视这个提议,在脑海里反复描绘着斗牛队伍沿街游行的奇特画面。

从早晨开始就沉默寡言的津上说道。他语气冷漠,有一种抛开周遭一切的自嘲或倨傲。

“好了,这事就交给我吧。”

“两千、三千也行啊。管它下雨还是下雪,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豁出去了!”

“一口气可拿不出二三十万啊!”

尾本认真地说道。

“所有宣传可以跟晚报的广告捆绑在一起。场地租金方面,尽量通过交涉,等大会结束后再结算。不过,建竞技场和牛舍的钱需要二三十万吧。”

十一点,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但雨好歹停了。报社职员拿着“斗牛大会两点开幕”的宣传单,奔向郊区电车沿线的各个站点进行张贴。尽管知道收效甚微,球场看台上的喇叭依然一边转动,一边朝着球场四周的零散住宅区以及行驶在这一带的三条郊区电车路线的站点,不断地广播着大会两点开始的消息。

“行得通么?”

将近两点的时候,前来观看的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有老人,还有学生、儿童、抱着包袱皮的主妇、复员军人模样的青年、衣着花哨的年轻情侣——一句话,人员杂乱,给人一种零散凑合的感觉。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去,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出现在球场前方的广场上。

“总会解决的。”

津上站在内场席的最高处,像个局外人一般,无动于衷地看着观众们不断地从设置在巨大球场各处的几十个入口进入场内,然后朝四处散去。他用手表测了一下,十分钟时间,看台大概接收了一百来号人,这个数目应该还会继续增加。即便如此,到两点开赛为止,入场观众的数量也是有限的。这场豪赌,胜负已定。球场的租赁合同毫无转圜余地,一天也不得延期,所以斗牛大会不可能“雨天顺延”。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对于津上等人而言,是失不再来的决战时刻。三天中如果有一天失利,便会造成致命的打击。

“怎么办?”

津上站在看台的最高处。从这里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浓重黯淡的阴云之下,一片水田和旱田伴着散落于其中的工厂、小小的院落,一路萧瑟地延绵至六甲山的山脚。这景象透着阵阵彻骨的寒意,让人觉得仿佛是在看一幅绘了瓷器的画作。六甲山上靠近山顶的地方,散落着几条白线,那是落雪的残痕。眼下,唯有那山顶的几处薄雪,可以拯救津上内心的疲惫。恍若从这个败亡的国度彻底消失了的纯洁无瑕,落脚于彼处,相互依偎,窃窃私语。在看台一角搭好的主席台附近,尾本和五六个报社职员正走来走去。不知何时,竞技场边上拴牛的地方,竖起了几面染有斗牛名字的旗帜。这些旗帜不约而同地重重垂挂着,纹丝不动。在这奔波忙碌的三个月里,津上从未想象过如此萧索、凄凉的大会场景。真是天壤之别啊!可是,他最终还是将这一切推开,包括他自己,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对于眼下报社这一目了然的巨大损失,他没有尾本那种补救一点是一点的执着与焦虑,有的只是面对逐渐清晰的重大失误时,一种难以忍受的寂寥感。仿佛是在相扑场上,全力以赴地一步步将对手逼进了绝境,却在最后关头一个疏忽,功亏一篑,让人产生一种难耐的不快。从一早开始,他便本能地跟自尊与自信的丧失做斗争。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漠、傲慢过。

“是啊,得预估那个数。”

尽管如此,到了大会开幕的两点钟,大约有五千名观众零散地坐在了内场的看台上。尾本的开幕致辞从设置在场内的三十六个喇叭齐声播出,空洞地回荡在球场的各个角落。这时,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当第一组的两头斗牛被牵到赛场中央时,雨势已经越来越大。

田代去厕所的时候,刚才还醉态醺醺,跟着众人一起闹腾的尾本,突然正声说道:“问题是门票票款到手之前垫付的那笔钱,以我的估算,大概得要个一百万。”

“果然还是不行啊!观众开始走了,停止吧!”

田代满脸喜色,十分高兴。酒酣耳热之余,他说道:“等牛到了神户,一下车,就给它们披上最华丽的盖布,让它们从神户慢慢走到西宫。第二天在大阪再弄个斗牛游行,索性好好热闹热闹!”田代用手掌来回地摩挲着油乎乎的脸庞,哈着腰给尾本和津上斟酒。这一刻,在津上眼里,田代的表情就像个孩子似的。

T来到坐在主席台的津上身边说道,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也不是特地要讨个吉利,咱们接下去要靠牛赚钱,虽说有些俗气,还是请大家吃顿牛肉火锅。”

“停吧!播报一下。”

胖得像头虚弱的斗牛似的尾本扯着嗓门大声嚷嚷道,这是他心情愉快时的习惯。从乡下小镇的电影院老板起步,尾本全凭自己的本事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张罗起事业有胆有谋,一切都以他一流的直觉来定夺。既然尾本跟津上点头支持,别人也就无从反对这个计划了。相关事宜即刻决定了下来:将每年一月一日在W市S神社举行的斗牛大会转移到阪神来,在以现代化大型体育场馆闻名的两大球场中择一举行。发动W市与斗牛协会,争取获得他们名副其实的支持。大会避开户外体育运动的高峰期,定在一月下旬举行三天。筹备所需的总支出与未来进账的总收益,二者之间的差额由报社和梅若演出公司平摊。换句话说,收益和亏损由报社和田代各自承担一半。不过,梅若演出公司的参与不对外公开,斗牛大会名义上由大阪新晚报独家举办。大会结束后进行决算,在此之前,田代负责支付斗牛的租金以及把斗牛运到球场的费用,斗牛到达球场之后的场地布置、筹备、宣传等开销则由报社承担。以上这些就是合同的主要条款。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在京都的高级料理店宴请了田代。第二天晚上,田代邀请报社的几位骨干到大阪黑市的一家牛肉火锅店喝了个痛快。

津上斩钉截铁地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地,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主席台。他斜斜地穿过球场,登上了内场看台的台阶。这里有千人上下的观众依然站着观望。有的撑着雨伞,有的头上盖着大衣,焦灼不安地朝赛场投去不肯死心的目光。

“这事有意思!总之,本报社主办,W市与斗牛协会做后援,就按照这个方式去运作吧。一天以五万元计算,三天就能进账十五万元。要像引进了西班牙斗牛似的,办得声势浩大!”

走进观众之中,津上才体会到了绝望的味道。无人的看台角落里,他在一张淋湿的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地任凭雨水浇打着。当喇叭通知大会中止时,看台上的观众便骚动了起来。津上竭力挺住心头那种行将崩塌的感觉,在纷扰的人群里,独自一人顽强地坐着。

在田代跟津上提出斗牛大会一事的第二天,在大阪新晚报社里,众人召开了干部会议。报社坐落于四桥,由一栋战争中烧毁的大楼整修而成。除了津上之外,社长尾本、整理部部长K、报道部部长S,还有田代一起参加了会议。社长尾本率先对举办斗牛大会一事表示赞成。

忽然,津上意识到,似乎有人正在给他撑着伞,遮挡住雨水。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咲子。结果,果然是咲子站在一旁。

面对演出商田代投下的斗牛大会的诱饵,津上之所以会顺着诱导慢慢上钩,与其说是出于一个新闻记者的直觉,不如说是无法陷入陶醉的津上自不量力地想要尝试陶醉的叛逆行为。用咲子的话来说,那就是津上不为人知的“流氓”本性。

“傻瓜,会感冒的,快站起来。”咲子命令似的说道。她的眼神一半带着怜悯,一半带着不悦,看着津上,一动也不动。津上听话地站了起来。

津上对自己这颗冷漠的心似乎也是倍感无奈。每当咲子触碰到这颗心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浮现出“恶人”二字。可是,恶人那双无情的眼睛,有时也会流露出想沉湎一醉的神色。咲子对此十分清楚。正是因为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忧伤,所以咲子才会如此深爱着津上。然而,当她知道终究无法让那双眼睛陷入沉醉时,她的爱便时常化为一种闪烁着悲伤的憎恨。

“今天就先回西宫去吧?——”

津上的爱情并未彻底燃烧起来,总是带着燃不透的火芯。即便整个身子投入津上的怀抱之中,咲子依然感到两人之间有着难以填补的距离。津上的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从三十岁的咲子年轻的心灵与肉体得到满足的神情。那不是情人的眼神,但也并非视咲子如弃履的眼神。那是一种局外人般刻意保持距离以静观其变,令人片刻都难以忍受的冰冷的眼神。

津上失魂落魄般地朝着咲子望去,眼神空洞。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说道:

在看到咲子的那一瞬间,津上立刻笔直地站起身来,整理好凌乱的西服上衣,恢复成平日里庄重的样子。咲子顿时感到一种忘却已久的热血在体内沸腾起来。满身疲惫,心力交瘁的津上显得十分孤独,同时还有一股奇妙地刺激咲子感官的风致。即使在两人有了关系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刻,咲子依然觉得还是喜欢这样的津上——孤独的灵魂腐蚀之后闪烁着磷光。她喜欢这个不为人知的津上。

“等我一下,我把工作交代一下。”

丈夫战死的内部通报大概过了一年以后,咲子跟津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那时候,咲子不时去津上的住处拜访,跟他商量自己未来的前途生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津上恰好前一脚从报社回到家里。咲子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她直接来到了走廊。只见津上还是从外面回到家里时的那副打扮,他将帽子推到后脑勺,十分疲惫地倒在藤椅上,啜舔着威士忌酒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说完,他便逆着人流,朝球场方向走去。咲子觉得,他已经精疲力尽,走下台阶的步伐踉踉跄跄。一路来到地面,在一层的中央出口处,津上让咲子在此等候,独自向办公室走去。津上走进办公室,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已经换了模样,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挺拔的津上。尾本不在,一问,才知道他已经坐车回报社去了。津上用手帕擦了擦淋湿的头发,又用梳子梳理了一下,调整好领带,点上一支烟。然后,他以一种略显异样的果断开始处理剩下的工作,一件接着一件,速度快得惊人。斗牛方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田代。至于明天见报的报道该如何安排,津上给职员们下达的指示比平常更为细致、用心。众人顾及津上的情绪,都尽量少开口。津上像是要打破这个气氛似的,把留下的职员们都叫到自己身边来,说道:

津上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战争期间安顿在家乡鸟取县,一直没有接回来。咲子的丈夫是津上的大学同窗,战死之后,遗骨尚未还乡。两人之间的情人关系始于战争期间,战后依然纠缠不休。直到今天,原本对桃色事件十分敏感的报社同事仍然丝毫没有察觉。有时候,咲子觉得这也是津上的狡猾之处。

“大家听好了。明天上午如果下雨,不管下午是晴是雨,斗牛大会都中止举行。只要后天把会场弄热闹就行了。”

心情好的时候,咲子总是把这话挂在嘴边。每当这种时候,咲子总是两眼发亮,仿佛那就是自己对津上的爱情的见证似的。可是,换个时候,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却变成了对情人的冰冷指责。

他的话听起来既像宣告又像命令,语气严厉。

“谁都不知道你这种狡猾、堕落的流氓面目,只有我,我一个人清楚。”

之后,他便让留下的职员们回去了。等他再次回到咲子身边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咲子站在空无一人的出口,一身寒意。两人坐上了剩下的最后一台汽车。一上车,津上便背靠着座位,闭上了眼睛。他把半边脸埋进了湿漉漉的外套领子里,连帽子即将掉落也无心顾及,双目紧闭,表情极为痛苦。而且,仿佛竭力在忍受那种痛苦的折磨一般,不时咬住嘴唇,轻声呻吟。不管咲子跟他说些什么,他都只是微微地点头或者摇头,一言不发。咲子紧紧地注视着汽车剧烈颠簸中,这张饱受挫折的情人的脸。这个彻底受伤之后,连话都说不了的男人,她第一次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来看。放荡不羁的浪子在经历了失意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无名无分的自己身边。一种近似于母亲所具有的胜利感,掠过咲子的心头。伴着残忍快感的不可思议的爱情,让咲子变得既冷漠又温柔。伸出手,搂住脖颈,尽情地爱抚,男人的脸表情不变。即便抽回手,松开脖颈,那张脸的表情恐怕依然如故。跟津上一起生活的三年时间里,她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经历。津上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这段关系中,处于被动位置的那个人总是咲子。咲子虽然顾忌着司机,但还是用手帕给津上擦了擦脸。她冷漠地俯视着津上,这初次体验到的奇特的情欲,使得她大胆起来,恍若变了个人似的。

就任大阪新晚报主编一职后,津上首先大胆地采用了横排的新型版面,将读者明确地锁定为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与公司职员,以文化性与娱乐性为卖点,在报道的撰写、取材、编排等方面,着力突出讽刺、诙谐与机智。津上对新晚报未来走向的把握,可以说是较为准确的。《大阪新晚报》作为别具一格的晚报,得到了京阪神地区的公司职员和学生们的青睐,街头贩卖也是率先被抢购一空。对战争期间看惯了低俗报刊的人们而言,《大阪新晚报》确实令人耳目一新。有一个战后重返京都某大学法学院的年轻教授曾经在大学学报的短评栏目中评论道:“《大阪新晚报》是知识分子和流氓的报纸。”这句话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说中了。确实,如果是富有感受性的诗人,应该就能发现这份颇受都市年轻知识分子欢迎的晚报中,隐藏着一种草率、空虚、孤独的影子。这也正是《大阪新晚报》的编辑负责人津上深藏不露的性格。而最为透彻地看穿了这一点的人,正是咲子。从战争期间开始至今三年多来,她和津上时而同居,时而分离,直到今天依然不时吵吵着分手,最终却还是维持着已然陷入僵局的关系。

斗牛大会的第一天、第二天,接连下了两天雨。第二天傍晚,雨停住了。第三天,虽然寒风凛冽,却一片晴朗,可以说是绝好的斗牛天气。到了九点开赛时刻,入场券的销售虽然比预想的情况差了许多,但也卖掉了一万六千张左右。尾本穿着正式的礼服,几乎隔一小时就到售票处看一下。他急于了解报社庞大的损失如何一步步缩小。田代则不时登上看台最高处,仔细地观察从郊区电车站往球场而来的人流。然后,费劲地撩起沉重的皮大衣的下摆,急匆匆地踩着层数繁多的台阶往下走。从一早开始,他就在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同一个念头。田代跟尾本不同,周期性的绝望袭击着他。他无法安心地坐在一个地方。他刚刚还在主席台上,转眼间,又徘徊于近场座的观众群里了。才看见他在拴牛场前面来回转悠,结果他的身影突然又在外场座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冒了出来。田代有时会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慢吞吞地拔掉瓶塞,把酒送进嘴里。总之,关键的斗牛,尾本和田代都不曾看上一眼。哪头牛赢了,哪头牛输了,都与他们无关。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犄角相对的两头畜生展开的一场竞技,愚蠢之至,令人费解。

战后,B报社为了整理庞大的冗余人员,推出了一个合理的方案,即创办印刷公司与大阪新晚报社,将大量员工分流至这两个旁系单位。当时,津上第一个被推举为大阪新晚报的总编。三十七岁的年龄,似乎与总编的头衔有些不相称。但是,当时诸多晚报陆续创刊,要想在群雄争霸中获胜,主编必须具备打造全新版面的才能。在这一点上,除了津上,别无其他人选。此外,担任社长一职的尾本出身电影界,虽然胆色出众,但在报社业务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因此,在他手下,必须配备一个不仅能够发挥编辑的才华,而且在经营方面能够成为报社的核心,谨慎无误、踏实稳当的人物。在这些方面,津上以往在B报社给人留下的万事无过、办事周到的印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主席台上,津上和其他委员们一起,坐在堆得高高的奖品、奖状和赛程表后面。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报社职员们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这次斗牛大会的失败,津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职员们的眼神中夹杂着同情、快意以及不明缘由的反抗。从早晨开始,津上就坐在这里,不时将视线投向赛程表、竞技场以及宽敞的看台上坐了六分满的观众。话虽如此,他也跟尾本、田代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斗牛比赛自不待言,就连看台、观众、记录胜负的分数牌,尽管他的视线从上面一一掠过,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喇叭在不停地播报着什么,但他却根本没有注意听。对他而言,一切不过是一场乱七八糟的庆典,与己无关。有时,强劲的西北风刮过球场,主席台背后的幕布随风摆动,啪嗒啪嗒直响,散落在地面的纸屑则一齐翻动。津上在孤独的内心深处,琢磨着一个在夏天之前把斗牛大会推广到东京去的新计划。推荐给牛马保护协会也行,农林省也好。或许还可以推荐给厚生省和大藏省,开发成取代彩票的合法的赌博事业。他想通过这个办法填补田代弄出来的巨大亏空,尽力减少报社的负债。这次失败,让他更深一步地陷入了斗牛这项魅力独特的事业的沼泽之中。大会第一天,大雨滂沱让他体会到的深深绝望,就像拍打在岩石上的浪花似的,最终还是离他远去了。这次斗牛大会的失败,没给津上留下任何的伤痕。

作为B报社最出色的社会部记者,津上在社会部副部长的位子上待了三年,几乎没有什么大过。这个职务十分棘手,不管什么人担任,都会栽跟头。他总是穿着笔挺的裤子,待人接物、处理公务都十分利索。精明强干,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酷。不管是如何粗俗的事情,他都能巧妙地在版面上处理得非常漂亮。当然,既然居身于纷纷扰扰的新闻界,津上也难免树敌。有人说他用钱不当,有人说他装腔作势。还有人说他自私自利,或者穿着花里胡哨,像个文学青年等等。一方面,这些人的指责确实击中了要害。但与此同时,也正是津上的这些短处,在他的身边制造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社会部记者的理性氛围。

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入场券一共售出了三万一千张,这恐怕已经是顶峰了,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可观的增加。

实际上,津上的性格中,的确有可以称得上是流氓的方面。

“算到这里,大概亏了一百万元吧。对半的话,也是五十万元的大窟窿啊!”

接着,咲子抬起头,冷冷地看了津上一眼,说道:“那种流氓气质。”那语气分不出是责备还是叹息。

田代不知从哪里跑到主席台来,随便地坐在放着奖品和奖状的桌子上,对津上说道。大会委员提醒他,这是在观众跟前,要注意举止。“哎呀,对不住。”田代说着,连忙从桌子上跳下,趔趔趄趄地走到津上身旁的主席位置,坐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像是在反抗些什么似的,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津上嘴里叼着的香烟,给自己的点上了火。他已然酩酊大醉了。

“为什么?我有一种直觉,你一定会非常热衷于操办这件事。你身上有那样的地方。”

“要说五十万元,津上先生,眼下虽说算不上大数目,但我的钱是从我哥那边借来的,而且利息还高。我哥那可不好惹啊!他就是个魔鬼,百分之百的魔鬼,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天哪!可恶,可恶!”

“为什么?”

田代一脸痛苦地举起双手,一副要抓挠什么的样子,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脑袋。这时,津上发现,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袖口里绽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津上忽然想到,至今为止一直不曾考虑过田代的家庭情况。从未听田代提起过妻子儿女,不知道他与家人是生离还是死别,抑或他是个单身汉。如此一想,津上觉得田代身上带有那么一种可怜的味道。

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姿势跟田代在场时一样,低头织着毛线活。她手中舞动的毛衣针发出冷冷的白色光芒。

“事业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吧!津上先生,我再去转一圈回来。”

“这像是你会热衷的工作。”

田代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主席台,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迈着既似悠然又似蹒跚的步伐,穿过竞技场边上的人群,朝拴牛场走去。

突然,咲子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开口说道:

几乎是同一时刻,三浦吉之辅用肩膀挤开人群,从对面直奔主席台而来。津上一看到三浦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三浦一路径直走来,隔着桌子站在了津上面前。他依然态度昂然,扬着眉毛,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前些天打扰了。”三浦说道。倘若不是隔着桌子,他恐怕会跟津上来个握手。“今天过来,是有事想务必请您帮个忙。”三浦继续说道。言谈举止中,既没有对斗牛大会如今的惨状冷嘲热讽,也不带什么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也不见丝毫的同情与怜悯。他仅仅是过来谈一笔交易。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田代回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津上发现自己有些兴奋。每次要着手什么新计划时,他总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不作声,一动不动。这种时候,津上非常渴望一个人独处。

“怎么样?听说大会闭幕时要放焰火,能不能在那些焰火里,夹带个一百张左右的‘清凉’兑换券呢?我们准备在出口处,给捡到兑换券的人每人发一个‘清凉’口香剂。放焰火的费用,就由我们来承担吧。”

津上站起身,果断地说道,口气与之前截然不同。

“可以。我把负责放焰火的叫来,你们商量一下。一百张也行,两百张也行,随便往里头放吧。焰火的费用,不用担心。对我们来说,能让大会更加热闹一些,也是件好事。”

“我考虑一下,这件事或许值得一试。”

谈妥之后,三浦朝赛场方向举起了手。两个男人跑了过来,他们看样子应该是三浦公司的职员。三浦暂时离开主席台,去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接着,他再次回到津上身边,说一切都托付给那两人了,请津上随意吩咐。然后,他说自己还有事情,就此告辞,一眼都没往竞技场那边看,便匆忙离去。

这一刻,津上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眼神于冷漠中带着一种执拗、热烈与放肆。咲子正是因为这个眼神而无法跟他一刀两断。

在跟三浦吉之辅交谈期间,津上心里有一种紧张感。三浦的言语态度里,带着一股冷漠,那无懈可击的架势让津上变得生硬起来。那个男人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他身上什么地方让自己产生敌意呢?初次见到三浦时,从脑海里掠过的疑问,再一次浮上了津上的心头。可是津上始终未曾觉察到,三浦让他产生抵触情绪的,既非生意之外不流露任何情感的利己主义,也非他那令人憎恶的、自成一派的、当机立断的合理主义,更不是那双野心勃勃、傲慢无礼的眼睛,而是迥然不同的其他东西。三浦总是福星高照。他与生俱来的这种运气,与津上动辄落入败局的情况,可谓截然不同。津上痛恨这个注定赢过自己的男人。

田代说,W市一年举行三次斗牛大会,即使是现在,几乎所有的观众都会在斗牛赛事上押注。此前,津上一直对田代的话不甚关心。但田代的这番说明以一种奇特而曲折的方式突然冲进了津上心里,一帧电影镜头般的画面瞬间极为自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阪神球场或香栌园般的现代化大看台,场地中央的竹围子里动物们正在搏斗着,看得入迷的观众,扩音器,成捆的钞票,涌动的人潮。那是一幅凝滞、冰冷,却又带着重量感的碳铅画。之后,田代又说了些什么,津上没怎么细听。“在斗牛上押注,这个有戏!”津上想道。斗牛大会即使是在阪神的都市里举行,估计情况跟W市一样,所有观众都会来赌一把。对于战后的日本人而言,要说有什么生存门路,或许就是这些事情吧。只要提供适当的下注对象,即便不作声势,人们也会聚集过来,赌上一把。在废墟包围着的球场上,几万名观众在斗牛上下赌注——这桩生意也许会赚钱。棒球和橄榄球赛事正逐渐复苏,但要恢复往年的热门程度,可能还要再等上两三年。现在最多也就是办一办斗牛大会的时代。作为报社的一项事业,举办阪神第一场斗牛大会,这绝对不坏。现阶段,它作为大阪新晚报的事业,恐怕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过了一会儿,当津上的目光转向拴牛场时,他突然从诸多观众中,看到了矮小的冈部,不由得大吃一惊。冈部拉着田代,慢悠悠地走着,正逐一对拴牛场里的斗牛进行品评。在这头牛跟前停一停,然后又朝另一头牛走去。在冈部和田代身后,隔着一点距离,有几个男人结成一团,亦步亦趋地跟着。观众不时从那里经过,冈部的身影时隐时现。那穿着西装的小小背影,沐浴着午后的斜阳,带着一种津上未曾见识过的全新的分量,在观众中间自如地穿梭。“这二十二头斗牛中,应该有几头是回不去W市了。”津上想道。居然一心以为冈部想买下参赛斗牛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津上突然对自己居然如此糊涂感到一丝滑稽。牛恐怕是回不去W市了,是五头,还是十头?或者是全部?……个子矮小的冈部抱着胳膊站在一头牛前面,听别人解释着什么,趾高气扬地点着头。津上注视着他,心里与其说是怀着愤恨,不如说是一种自虐般的痛快。

就在田代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津上条件反射般地问道:“下赌注?”

作为斗牛大会的重头大戏,三谷牛和川崎牛的比赛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输赢却依然不见分晓。两头牛都气喘吁吁地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犄角对着犄角,从竞技场的中央顶到边上,又从边上顶回中央,只是位置有所改变,整体而言势均力敌,难分胜负。由于无聊的比赛持续的时间太长,主席台上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判定为平局。最后,大会采纳了津上的建议,判为平局还是让它们决战到底,由观众们的掌声决定。

“说到斗牛,不了解的人很容易觉得它庸俗低劣,其实绝对不是这样的。这种偏见是因为当地人自古以来就在斗牛的输赢上下赌注——”

不一会儿,也许是听到了工作人员的议论,脖子上围着毛巾的三谷花跑到津上跟前,恳求道:“再有十分钟,就可以见胜负了,让它们就这么斗下去吧。请不要判成平局。”长时间的紧张使得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说:“不管谁看,胜败已经一清二楚了。”

于是,津上越来越不动声色,田代越来越口若悬河。

就在这时,喇叭响了,宣布这组比赛是判为平局,还是决战到底,由观众们的掌声决定。

津上任凭田代在眼前装模作样地夸夸其谈。他嘴上叼着烟斗,视线落在了小小庭院一角的山茶花上,目光冷漠,无动于衷。津上每天都要同这路人打交道。这种时候,津上总是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边深深地沉浸在毫不相干的思绪中——多数情况下,那是一种极为孤独的思绪。对于说话者来说,这仿佛拳拳打在棉花上一般,不见任何反响。然而,津上只是偶尔简单地应酬上一两句,却又正好合了自己心意的时候,说话者便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错觉,以为津上在认真倾听。

“赞成平局的,请立刻鼓掌!”

才刚说完不想把斗牛大会当成生意,田代又开始反复强调没有比这个更稳当的赚钱路子了。

掌声从场地四周的看台上响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鼓掌的人居然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接着,喇叭又喊道:“赞成决战到底的,请鼓掌!”结果,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鼓掌的人数远远地超过了方才。如三谷花所愿,比赛决定继续举行。

“我虽是一介无名的演出商,但唯独斗牛大会这件事,不想把它当成演出生意去操作。金山银山,可以用其他方式赚到。这三十年来,我承办了不少的乡间戏剧和浪花节,在四国到处奔波。说起来,也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将伊予的斗牛搬到东京或大阪的大舞台上。”

津上跟主席台打了个招呼,说去去就来。然后,他起身朝三垒的内场看台走去。他突然想起了跟咲子的约定,这天下午,咲子将会来到内场看台的最后一排。可是,咲子已经在主席台附近的一垒内场看台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她对斗牛毫无兴趣。这么一项无聊之至、节奏沉闷、毫无现代竞技色彩的赛事,津上却为之奔波卖力,她实在难以理解。比起对赛事的关注,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席台上的津上。坐在那里的津上,已经不是前天那个窝在自己的臂弯里,绝望得几乎将生死都托付于自己的津上了。那张侧脸以及待人接物、发号施令的动作中,都透着一股平日里斗志昂扬的津上的调调。他那报社年轻干部特有的气派,即便从远处望去,也让咲子感到目眩神迷。前天,自己的确曾经在津上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身上有一处除了自己任何人也无法填补的空隙。对津上而言,自己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女人——当时的确信,如今就像是一场梦似的,咲子虚无地想道。眼下在主席台上坐着的,又是平素那个自私自利的津上了。他如果要忘掉自己,估计只消一年光景,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结束了。津上已经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不知为何,今天咲子心里萌生出了这个想法,并且变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信念。

田代是来推销斗牛大会的。在日本国内,只有伊予的W市举行这个赛事。田代先是大概说明了一下它的由来与沿革,然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宣称,自己毕生的夙愿便是尽力设法将这一传统的乡间竞技推广到全国,时不时一副开场白的腔调。

咲子跟在津上身后,也登上了三垒内场的看台。两人在看台最后一排并肩坐下。

第一次见面,在津上眼里,田代正如那张名片所写,就是一个纯粹的乡下演出商而已。精力充沛的红脸膛和一副粗嗓门,的确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但他早已年过五十。手织毛料制作的咖色双排扣西服,宽条纹的衬衫,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常见的花哨打扮。骨节粗大的手指上,露着两个银戒指。人已经进屋了,却不知为何脖子上依然围着那条唯一显得有些寒酸的黑色薄围巾。

“难为你还记得我,来这边赴约了!”

大概一个月之前,田代舍松手持印有“梅若演出公司经理”这一来历不明的头衔的大号名片,第一次出现在了位于西宫的津上家里。津上向来不在家中接待工作关系上的来访者。不过,前一天晚上咲子来了,两人照例为分手还是不分手的问题吵了一架。早上,咲子一言不发,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这既可以理解为爱情,也可以理解为憎恶。为了避开这目光,来访者反而是他期待的。

这并非挖苦的话。今天的津上,在咲子看来,是那么的遥远,所以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田代便缩起他那像堵屏风似的身子,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刚才,鼓掌决定让川崎牛和三谷牛决战到底的,我想,大概占了全部观众的七成。你看,来到这里的观众,居然有七成,对这场无聊、拖拉的比赛没有感到厌倦。”

“他是我同乡的前辈,虽说是前辈,但年纪还比我小一点。总之,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身为阪神工业的总经理,手上还有其他三四家公司。不管怎么说,如今在伊予同乡中,冈部是个一等一的人物!”

津上瞪着竞技场,唐突地说了一句,他的目光说不上是带着敌意还是轻蔑。接着,他看了一眼咲子,说道:“也就是说,有这么多人把赌注押在了斗牛上。他们要决出的不是牛的胜负,而是自己的输赢。”

这句“相当厉害”从田代的嘴里说出来,对津上而言是个问题。不过,津上决定给田代面子,今天不管是去哪里,都跟着他走一遭。公告好不容易终于见刊,令人松了一口气。这让今天的津上心情愉悦。

津上的嘴边浮现出了微微的笑意。咲子觉得那笑容极其冷酷。她想,要说赌博,第一个押注的不正是报社吗?赌上了报社的命运。田代也在赌,尾本也在赌,三谷花也在赌。

“其实,今天烦劳您跑一趟,也正是为了这事,想请您一会儿跟他见上一面。我担心万一贵社不肯买,所以另外找了一个人备着。他可以跟您共同出资,或者哪怕撇开这桩生意,也能请他出个力。他叫冈部弥太,您不认识吗?这可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呐!”

“大家都在赌,只有你没赌吧?”

田代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就等着津上这句话似的。

咲子说完,自己也为之一惊。这句话,几乎是一瞬间便脱口而出。津上的眼睛倏地亮了,目光昂然,带着一种悲哀。

“那样的话,另外有个人想买啊!”

“看到今天的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有那种感觉。”

“如果鄙社不买……”

咲子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于是辩解似的,连忙补上了一句。可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分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激动情绪,让咲子产生了要跟津上来一次全面冲突的冲动。于是,咲子恨意分明地说道:

但是,这次跟田代合伙做这项生意,津上并未感到多大的不安与畏惧。从初次见面的那天起,津上就已经八九不离十地看穿了田代身上演出商的属性,以及那种狡猾、无耻,为了钱财有时甚至不择手段的性格。不过,津上跟这个男人一起做事,鲜少觉得自己会被对方占便宜。对方身上需要小心应对的一切性格,津上认为只要有心探查,便立刻可以摸清对方的底子,便多少有些不放在眼里。但是,比起这一点,田代经常会表现出一种对于工作十分真挚单纯的热情,有时反而让津上觉得自己更为卑劣。这桩生意,一定会大赚一笔的!——一边这么说着,田代的脸上却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与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语调截然不同。而且,他像是在眺望着远方似的,视线落在空间的某一点上,然后缓缓地向上移动。那场景仿佛是有什么只有他能看得见的神秘花朵,正从远方召唤他的心灵似的。这一刻,田代的脑海里,种种算计已然消失了。津上像是在端详着一个摆设,不怀好意地观察着将得失抛诸脑后的演出商那近乎痴呆的神情。忽然,津上从陶醉中醒来,让自己的心冷静之后说道: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赌!你不是能赌的那种人。”

津上“嗯嗯”地点头听着,当然,他心里并没有半点要接茬的意思。报社的创业资金为十九万五千日元,承办此次斗牛大会,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赌上全部身家、力难胜任的一项大事业。仅仅是为了筹措这次斗牛大会的费用,报社的财务状况就已经十分艰难。在这种情况下,要买下参赛的所有斗牛,无异于异想天开。报社创办于去年十二月,至今已经有一年时间。其骨干主要来自号称国内第二大报社的B报社,从排字、印刷到摄影、联络,方方面面无不依存于B报社。所以在世人眼里,《大阪新晚报》跟B报社隶属于同一资本,是B报社的子公司。姑且不论外在情况如何,二者在实际经营上是截然分开的。老谋深算的演出商田代在签订这次斗牛大会的合同时,应该对《大阪新晚报》的经济状况做了反复的调查。尽管如此,他依然准备投入大笔资金,是因为他高估了B报社的背景,认为即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赔钱。他对刚创办一年的小报社评价过高,除了这次斗牛大会之外,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一百多万元的大笔交易。其中既有田代作为乡下演出商的天真幼稚,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屑一顾的厚颜无耻——一旦共事,便立刻暴露出本性,生意人的面目一览无余。

“那么,你呢?”

田代中等个子,肩宽体壮,全身上下都裹在厚重的真皮大衣里。他手里拎着个粗糙的鳄鱼皮波士顿包,略微有些破旧,近来可以算是件贵重物品了。走在一条通往御堂筋[1]的废墟道路上,田代担心声音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吞没,便不时收住脚步,抬头望着个子高大的津上说话。

津上若无其事地问道。咲子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也意识到脸上已然血色尽失。她表情扭曲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我也在赌!”实际上,咲子的确在赌。当津上跟她问出“你呢?”的那一瞬间,咲子把是否跟津上分手这一痛苦已久的命题,反射性地作为赌注,押在了竞技场中央两头牛的决斗上去了。如果红色的牛获胜,她就跟津上分手。

田代一个人滔滔不绝,一副为了说这件事才特意从四国远道而来的样子。一旦斗牛大会结束,这二十二头的牛可以立即转手抛售。如果暂时不着急资金问题的话,当然是把牛攥在手里见机行事为妙。好不容易将二十二头牛从偏远的四国拉了过来,即便到时候大会结束了,也不能就那么乖乖地送回去。花了一百一十万元买的牛,只消拉到阪神来,立刻就能卖到一百五六十万元。如果等上一段时间,宰杀了卖肉的话,虽说有些麻烦,但卖到两百万元左右肯定是稳稳当当的。这就是田代心里的如意算盘。

咲子再次环视整个球场。竞技场上,红黑两头斗牛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冬日雨后的阳光,冷冷地洒落在竞技场、竹栅栏以及四周的观众头上。驯牛人为了挑起牛的斗志,不停地敲打着牛的屁股和腹部。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比赛僵持不下,喇叭数十遍地一再播放着同样的内容,断断续续地吐出那些近于疲倦、焦躁、悲鸣的声音。看台异常安静。不见笑容,鸦雀无声,所有观众都目不转睛地俯瞰着竞技场。突然,如同笼罩着这座球场的暮色一般,一种淤浊、晦暗、冰冷的东西,化为一股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哀,紧紧地压在了咲子的心头。

“怎么样?不能索性把全部斗牛都买下来么?一头五万元,老兄,二十二头牛总共一百一十万元,便宜到家了!您社里如果出手的话,应该不费事。只要这边意向定下来了,W市的协会那边应该可以谈妥。”

就在这时,一声叫唤打破了球场的寂静。与此同时,所有观众全体起立。仔细一看,原来竞技场上两头牛势均力敌的局面已经不再,凶猛的获胜者抑制不住胜利的兴奋,正在竹栅栏中一圈圈地来回奔跑。咲子一下子没能看清哪头牛获胜。她感到了强烈的眩晕,强忍着紧紧抓住津上肩膀的冲动,再次将视线投向了竞技场。整个马蹄形的巨大体育场充斥着一种令人无奈的、沼泽般的悲哀。竞技场上,只有那头苦闷的赭色动物在做着不可思议的圆周运动,以己身之躯,不停地搅拌着弥漫于场内的悲哀。

田代似乎不知疲倦,当工作告一段落时,他已经又朝着前方新的目标进发了。斗牛大会的公告得以面世,这一程相当劳心劳力。但田代身上并未留下丝毫疲倦的痕迹。

[1]大阪市一条南北向的主干道。北通梅田,南接难波,全长4027米。商业活动兴盛,是大阪市传统的繁华地区。

田代一边疾步而行,一边将被风吹起的报纸折成四叠,随意塞进了口袋里,“我说,有个新的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2]日本男性在正式场合穿着的传统礼服。

“接下去,就该做宣传了。得大张旗鼓地宣传,推进到底!”

[3]容量单位,1石大约是180.5公斤。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大阪新晚报》上显眼地刊登了一则公告:“自明春一月二十日起,于阪神球场举行斗牛大会,为期三日。”那一天,刊载有公告的报样印好之后,总编津上塞了一份在口袋里,然后跟等候已久的田代一起踏上了午后的街道。之前,津上让他独自待在寒冷的会客室里。这两三天来,隆冬的寒意逼人,街上已是浓浓的腊月味道,地面刮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哦,终于登出来啦!”田代盯着津上递过来的报纸看了一眼,脸上霎时绽开了笑颜,但又立刻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