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三杉一起待在热海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褂吧。不好意思,那天,我看到了。”
“哎”,彩子短促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若有似无。当她朝这边转过脸来时,我的视线恰巧跟她对上了。我决不肯移开视线,因为理所当然的,她应该先让开。
果然,她的脸眼看着失去了血色,唇边的肌肉抽搐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确实感受到了——最终一句话也未能说出来。她低下了头,视线落在了膝上那双白皙的手上。
“真是充满了回忆啊,这件外褂!”
这时,我忽然觉得,十几年来,自己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着。身心像是冲了淋浴一般爽快,但内心某处却浮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那两种结局中的一种,正面目清晰地出现于眼前。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思绪中。我只要稳稳地坐在这里即可,她一定很想就此消失吧!在此期间,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见她扬起了那张蜡白的脸,静静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心里想,她可能活不了了。死神在这一瞬间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否则,她的眼神不可能如此安静。院子突然变得昏暗,但阳光倏地又明媚起来,隔壁传来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我最后一次探望彩子,是在她过世的前一天。当时,我没有想到,事隔十多年,居然再次见到了那件纳户蓝的外褂——在热海刺眼的晨曦中,它曾经如同噩梦一般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眼里。外褂上,大朵大朵的紫色蓟花轮廓清晰,沉甸甸地压在你心爱的女人纤弱的肩上。我进屋坐下,同时说了一句:“哎呀,真漂亮!”我极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一想到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居然在我面前穿着这件外褂,浑身上下顿时感到阵阵沸腾的热血咆哮而过,难以自制。那一刻,我知道任何克制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夺走别人丈夫的女人的作恶与二十岁新嫁娘的谦让,终有一天将同时站在审判庭上。这一天似乎已经到了。我掏出了十几年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静静地放在了蓟花的面前。
“没关系,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这回正式把他送给你吧。”
可是,自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什么契机让我们走到那一步。今年夏天,院子里的百日红的花色尤为浓艳刺目,前所未有。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我有一丝近乎期待的心情。
说完,我站起身,把之前搁在走廊上的探望病人用的白色玫瑰拿了过来,插在了书架上的水瓶里,稍微动手调整了一下。然后,再次望向了低垂着头的彩子那纤细的脖颈,心里想着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多么可怕的预感啊!),说道:
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便悄悄睁开了眼睛,发现你依然在瞄准我。我就那样待了一会儿。突然,不知为何,一种极为愚蠢的想法浮上心头。我动了动身子,朝着真实的你——而非玻璃门中的虚像望去。这时,你迅速地将枪口从我身上移开,瞄准了院子里的石楠花。那石楠花从天城山移植而来,那年是第一次开花。只听见咔嚓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终于响了。当时,你为何没有朝不贞的妻子开枪呢?我是有资格挨这一枪的。你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杀意,最后却没有扣动扳机!假如你当时扣动了扳机,不肯饶恕我的不贞,把憎恶干净利落地射进我的胸膛——也许我反而会老老实实地倒进你的怀里。或者正相反,变成是我让你领教了一下我的射击本领。不管怎样,你没有走出那一步。于是,我从替罪羊——石楠花上移开视线,夸张地迈着蹒跚的步履,嘴里哼着《巴黎屋檐下》或其他什么曲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不必在意,说起来,我也骗了你十几年了,我们平分秋色。”
是想要开枪打死我么?即使没有上好子弹,但这一瞬间你是否心怀杀意,对此我极感兴趣。我佯作不知,闭上了眼睛。你瞄准的是肩头,还是后脑勺?或者是脖颈?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扳机咔嚓一声在静静的房间里冷冷响起。然而,等了很久,扳机的声音一直不曾响起。假如咔嚓一声响起,我便在那一瞬间当场昏倒——这一场戏,我在心里准备已久,仿佛是我守候多年的一个人生意义。
接着,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尽管如此,当时真是一片惊人的沉默。从始至终,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停住了一般。审判结束了。接下去何去何从,是她的自由。
对了,大概是五年前吧,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我记得应该是你从南方回来之后的事情。那一次,我大概两天没回家了。第三天中午我带着几分醉意,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里。我一心以为你还在东京出差,可是不知为何,你居然已经回到家里,一个人在客厅里护理猎枪。我只说了一句“我回来了!”便来到走廊,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你,迎着冷风。走廊玻璃门上有一处地方,凭借搭在房檐下的户外餐桌上方的伞幕的遮挡,像一面镜子似的,将部分室内场景映照了出来。你正在用白布擦拭猎枪的身影也在其中。我在外面玩累了之后,有些焦躁,甚至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十分疲倦。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你映在玻璃门上的一举一动。你擦好了枪杆之后,装上已经擦拭妥当的枪栓,上上下下举了两三次,把枪抵在了肩膀上。猎枪牢牢地靠在肩头上,一动不动,你轻轻地闭上了一只眼睛开始瞄准。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猎枪正毫不含糊地对准我的背部。
我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艳的步伐甩开裙摆,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你觉得,我究竟会期待以哪一种方式落幕呢?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绿!”那天她说的第一句话从背后传来,但是我并未理会,就那么从走廊拐了过去。
十几年间,我一直忍受着这样的生活。如今想来,我们之间的这种礼尚往来也该画上句号了。有些事情即将发生,有些变化即将到来!——这种期待虽然微小,却十分执拗地潜藏于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们之间的关系最终将以何种方式落幕呢?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有朝一日,我轻轻地依偎在你的胸前,静静地闭上眼睛。不然,则是用你送给我的埃及礼物——一把削笔刀,用尽全力地刺进你的胸膛,直至鲜血喷溅出来。
“咦,绿姨,你的脸色煞白!”
然而,对我而言,虽然有过那么一段疯狂的时期,但我们之间却一直风平浪静,仿佛是时间解决了问题。像是炽热的铁片逐渐冷却一般,你一旦变得冷漠,我便不肯示弱地也变得冷漠。如此一来,你便更是冷上加冷。最后,终于造就了今天这样一个寒气逼人的异常家庭,冰冷得仿佛眼睫毛都要被冻住似的。家庭?不!不是那种暖洋洋、有人味的存在,把它称为城堡更合适,我想你一定也会赞成这个说法的。细想起来,我们困在这座城堡里十几年,你欺骗我,我欺骗你(是从你先开始的)。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真是悲哀啊。我们的全部生活都建立在彼此拥有的秘密之上。对于我的诸多出格行为,你的脸色有时轻蔑,有时不快,有时悲伤,但又总是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常常在浴室里大声叫唤女佣帮忙拿烟。从外面回到家里时,我掏出手提包里的电影节目单,用它啪嗒啪嗒地朝着胸口扇风。不管在客厅还是走廊,无所顾忌地将侯比甘的化妆粉乱撒一气。撂下电话听筒,跳起华尔兹的舞步。宴请宝冢的明星们,夹杂在她们中间拍照。身上穿着宽袖棉袍打麻将。过生日那天,甚至给女佣们都系上了缎带,叫来一大班学生,在家里闹翻了天。这一切会让你如何心生厌恶,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是,你从未严厉指责过我的行为,你也无从指责。所以,我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争执。城堡一直保持着沉寂,只有弥漫于其中的空气如同沙漠的狂风一般,冷峻地飒飒掠过。你能用猎枪打中野鸡和山鸠,却为何不能朝我的心口开上一枪呢?你既然欺骗我,为何不能更加狠心地欺骗到底呢?即使是男人的谎言,女人也会为之神魂颠倒的……
在走廊,我遇到了端着红茶过来的蔷子。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血色尽失。
你和彩子曾在三宫车站的二等座候车室里等候过下行的快车。时间好像是在热海酒店的事过了一年以后吧。当时,我夹在一群前去修学旅行的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当中,正犹豫着是否要走进那间二等座候车室。还有一次,在彩子家门前,我一边抬头望着窗帘的缝隙间漏出柔和灯光的二楼,一边久久地站在如同贝壳一般紧紧关闭着的门前,犹豫着是否要伸手去按门铃。那一夜,虫儿高声嘶鸣。一切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这件事可能跟三宫车站的事情发生在同一时期。话虽如此,当时究竟是春天,还是秋天?偏偏这种记忆总是少了季节的感觉。此外,你听了会不好受的事情,我这儿还有一大堆呢——可是,我终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连热海酒店那事发生时,我都不曾选择通往海边的那条路。甚至连那个时候、连那个时候——当那苦涩深蓝、耀眼夺目的海面一角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之前一直拼命克制住的心中那种灼烂般的痛苦,像是剥开了薄纸似的,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现在必须跟你离婚的心情,或者不如说是你忍不住要跟我离婚的心情。我啰里啰唆地写了许多失礼的话,十几年来我们之间令人伤心的关系,确实到了必须画上句号的时候了。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如果可能,希望你在逗留伊豆期间,能给我一个同意离婚的答复。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选择通往海边的那条路呢?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与那个年长自己五六岁的美丽女人彩子姐姐相比,在人生经验、知识储存、才华、外貌、心灵、咖啡杯的拿法、聊文学、听音乐、化妆技巧等方面,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望尘莫及。这种心情盘踞心头,让我动弹不得。啊!这种谦卑!只有纯绘画线条才能表现出来的二十岁新嫁娘的谦卑!当身体浸入初秋冰凉的海水中时,只要稍稍一动,便会愈发感受到一种冷意,所以便一动也不敢动——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当时,我就是那样,害怕得丝毫不敢动弹。既然你欺骗了我,那我也骗一骗你——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立下这个决心的。
对了,最后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今天,时隔多年,我代替女佣打扫了你那间独立的书房。书房打理得安静舒适,我很是欣赏。长沙发坐起来很舒服,书架上的仁青壶也摆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有那一处鲜花怒放一般。这封信就是在书房里写成的。高更的画作跟这个书房的风格不太协调,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它拿走,挂在八濑的房子里。所以就随手把它摘了下来,换了一幅弗拉曼克的雪景图挂上去。然后,我帮你整理了放西服的衣柜,往里头放了三套冬天的西服,并且按照我的喜好一一配好了领带。不知道是否会合你心意。
那是昭和九年二月的事情了。早晨九点左右,我从热海酒店二楼的一个房间,望见你身着灰色洋装从正下方的断崖上走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发生在像梦一般朦胧的一个日子里。请你冷静地听我说完吧。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紧紧地跟在你身后。她穿着纳户蓝的外褂,上面织有惹眼的蓟花。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没想到自己的预感居然如此应验。为了验证这个预感,前一天晚上,我一整夜未曾合眼,坐夜班列车一路摇晃来到这里。我心里想着一句老话:“如果是梦的话,就让我快点醒来吧!”那时,我才二十岁(与现在的蔷子同岁)。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新嫁娘来说,这刺激略微有点太大了。我立刻叫来了侍应生。他有些诧异,我勉强搪塞应付完,便把账给结了。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飞快地离开了那里。在酒店前的马路上伫立了一会儿,我强忍着心中火烧火燎的灼痛,犹豫着该向下往海那边走去,还是往车站走去。沿着通向海边的路走了一会儿,不到五十米,便又停住了脚步。隆冬季节,大海如同从胶管中挤出后涂抹上去的普鲁士蓝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紧紧地盯着大海,呆呆地站着。突然,我改变了主意,转身朝着车站方向走去。细想起来,那条路是如此漫长,我一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当时,假如我沿着通往你们所在的海边的那条路走去,也许就会发现今天这个不一样的我了。可是,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我并没有那么做。如今想来,那一刻便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歧路了。
彩子的信(遗书)
写分手信真是件难事。我讨厌哭哭啼啼,但也不喜欢过于欢欣雀跃。我想尽量漂亮地提出分手,不要给彼此带来伤害。但字里行间似乎总有一种别扭。分手信这种东西,不管由谁来写,终究都无法成为美丽的书信吧。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写一封名副其实、冷酷到底的分手信吧。平日里,你总是对我非常冷漠。接下去,我要下狠心写一封让你讨厌我的信,它会让你变得比平日更加冷漠,还请见谅。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我的喜悦、痛苦和烦恼都已不复存在。想着你的千思万绪,对蔷子的无尽牵挂,也将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的肉体,我的心灵,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我突然提出这样的离婚要求,你也许会感到惊讶。不,相反地,你可能常常纳闷,为何我一直不曾提出分手。我也是如今细想起来,才发觉自己居然跟你这样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回首过去,事到如今,万分感慨。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个被贴了行为不端标签的太太。也许在别人的印象中,我们是一对奇怪的夫妻。不过,我们倒也没怎么丧失体面。有时甚至和和美美地给人做媒,就这么一路走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得到你的充分赞许,你说呢?
尽管如此,在我离开人世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之后,你将会看到这封信。届时,这封信将会把我当下心中的万端思绪转达给你。它将跟活着的我一样,把我的种种想法和考量一一告诉你。这些想法与考量是你尚不知晓的。你将会像跟活着的我对话一般,从这封信中倾听我的声音,时而惊讶,时而悲伤,时而斥责。你应该是不会落泪的吧。但是,你会一脸悲伤地说:“你真傻啊!”那表情只有我见过(阿绿绝对不知道)。你的表情、你的声音,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听得着。
说得起劲,一不小心便扯远了。当然,虽说我已经退居洛北八濑,还是很有些舍不得隐退的。我丝毫不想就这么收山。建个窑烧烧茶碗之类的,这种事就让给你来做,我去别处种种花吧。听说如果把花卉拿到四条那边去卖,相当赚钱。带上奶奶、女佣,再加上两个对种花有心得的闺中好友,这些人手应该就能让一百枝、两百枝的康乃馨绽放吧。暂时实行男人免入制,我对弥漫于室内的男人气味有些厌倦了。这是真心话。这回我打算重新出发,去寻找真正的幸福。我正在认真地考虑生活的规划。
这么一想,即使我已经离开人世,在你开始读这封信之前,我的生命依然悄悄地藏匿在这封信中。从你打开信封目光停留在第一个文字上的那一瞬间开始,我的生命之火将再次热烈地燃烧起来。直到你看完最后一个文字为止,在那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的生命将如同我活着的时候一样,再一次融入你身体的每一处,让你的心中思绪万千。遗书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即使其中仅仅凝聚着我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的生命,是的,即使只有这么多,我也一心想要将真情献给你。时至今日,跟你说这些话,有些可怕,但我生前似乎始终不曾跟你表露过真实的自己。此刻,写遗书的我是真正的我。不,只有写遗书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
那个二十二岁的少年,有些桀骜不驯。只是因为我说会从望远镜中看着他,便硬是刷新了两次纪录。那么一种狂热的样子,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为了得到我的赞美,那个少年骑在褐色的雌马身上,将我的事情抛诸脑后,化身为速度狂魔。我认为我这看台上的爱情(应该算是爱情的一种吧)是那种似水般澄澈的热情,看着他在直径两百二十七米的椭圆形赛场上飞奔驰骋,的确是我那个时候最大的生存乐趣了。作为奖赏,把三颗在战争中幸免于难的钻石送给他,我也丝毫不觉得可惜。不过,那个少年骑手的可爱,仅限于他骑在“蓝色荣誉”背上的时候。一旦下了马,便是一个连咖啡的味道都分不太清楚的懵懂少年。不愧是马背上锻炼出来的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斗志,把他带在身边,比起领着书生妹尾或左翼三谷要带劲得多。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最后我把自己喜欢的那个有点噘嘴的十八岁舞女介绍给他,甚至还帮忙操办了婚礼。
经过秋雨的洗礼,山崎天王山的红叶美不胜收,如今依然历历在目。红叶为何那般美丽呢?车站前,远近驰名的茶室妙喜庵紧闭着的古旧大门的屋檐下,我们俩一边躲雨,一边仰望着眼前的天王山。天王山耸立于车站背后,山体陡峭,巍峨挺拔。眼前的美景让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是由于时已十一月,又恰逢日暮时刻,所以来了个轻佻的恶作剧?是那天午后数场小阵雨经过,所以属于晚秋时节特殊气象的所作所为?整座天王山看上去是那般如梦似幻,多彩多姿,甚至让我们对即将一起登上山腰一事,生出几分惧意。那时候的杂木林红叶之秀美动人,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自那以后,可能是去年的初夏时节吧,我曾经喜欢过津村,他是农林省杯赛马大奖赛的优胜者“蓝色荣誉”的骑手。那个时候,你的眼里也是恶意地闪烁着一种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冷冷的轻蔑的光芒。一开始在走廊与你擦身而过时,我曾经以为是窗外的绿叶让你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蓝。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一个了不得的误会。我真是太糊涂了。如果当初我明白那一点的话,我投向你的目光不管是冷漠也好温情也罢,心里多少也会有一些准备!不管怎样,那段时间,只有速度之美,才能吸引我所有的注意力,让我深陷其中。你那中世纪式的情感表达方式与我的感性无缘。不过,当时我真想也让你见识一下津村那高洁的斗志,哪怕一次也行。津村紧紧地贴在卓尔不群的“蓝色荣誉”背上,笔直地连连赶超十几匹的赛马,一路向前驰骋。即使是你,当你从望远镜中看见那认真而可爱的生命(说的当然是津村而不是“蓝色荣誉”)的瞬间的身姿时,也会热血沸腾的。
那一天,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从早晨开始,我便被你拉着在京都郊外四处转悠,已经身心俱疲。你也一定非常疲惫了吧。“爱是一种执着。我对茶碗执着不是坏事吧?那么,我对你执着,又有什么不对呢?”你一边走在天王山陡峭细小的坡道上,一边尽说着些乱七八糟的话。然后,你又说道:“只有你和我见过这般美丽的天王山红叶,是我们两个人同时见到的。事到如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在吓唬人一般。
前年,我曾经一度迷恋过新创作派的画家松代。在这件事上,如果你将别人的流言照单全收的话,我会觉得有些为难。当时,你看着我,眼里的确有一种近乎怜悯、莫名忧伤的光芒。明明没有什么要让你怜悯我啊!即便如此,我依然被你当时的眼睛所吸引。即使逊色于羚羊少年,也是极为出众的。那般出众的一双眼睛,视线却丝毫不为我所动!目光灼灼算不了什么,那不是凝望着瓷器的那双眼睛。所以,我变得像九谷烧那般冰冷透凉,非常想找个地方一动不动静静地坐着。于是,我便跑去松代那飘着寒意的画室,给他当当模特什么的。不过,这些姑且不说,我现在依然十分欣赏他在建筑上的见解。尽管有些地方仿效了郁特里罗,但我觉得一个画家能够画下那些无聊的建筑,将近代的忧愁(极淡的忧愁)作为一种情感沉淀在作品中,在如今的日本还是十分罕见的。不过,人品不行。不合格。如果你是一百分的话,他最多六十五分。虽然有才气,但总觉得有污点。容貌端正,可惜没什么品味。一叼起烟斗来,显得十分滑稽。那是一张二流艺术家庸俗的脸,似乎身上所有的精华都被作品吸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紧张不已,一心想从你身边逃离。但是,你那些稚气无邪、自暴自弃的话突然击破了我的防线,令我溃不成军。你粗暴的言语与恐吓透着一种漫无边际的悲伤,让我浑身上下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女人被爱的幸福,甜蜜得如同花儿绽放一般。
自从见过那个少年之后,这双眼睛里,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显得俗不可耐、无聊之至。假如你的妻子心中曾经迸出过不贞的火花,顶多也就是为羚羊少年动心的那一刻吧。一想到那个少年紧致的皮肤被沙漠的夜露濡湿之时,不,不如说是一想到那个少年奇特的命运之清冽,即便是今天,我依然心潮摇曳。
我曾经无论如何都原谅不了丈夫门田的过失。然而,还是同一个我,如今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自己的不贞。
尽管突然跟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但现在我身边并没有什么聪明伶俐、可以称之为情人的对象。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被什么人卷走钱款之类的。非常遗憾,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一个男人,可以让我体面地视他为情人。发脚打理得极为细致,像柠檬的切口一样整齐,腰身的线条像羚羊一样干净矫健,就这两个条件,世上能达到的男人也并不多见。多年前,一个新嫁娘对丈夫动心时最初的喜悦,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强烈,这真是遗憾。说到羚羊,报纸上曾经刊登过一个新闻,说是在叙利亚沙漠的正中央,发现了一个跟羚羊一起生活的裸体少年。啊!那张照片真是太美了!蓬乱的头发下那冷峻的侧脸!那时速五十英里的修长的双腿的魅力!即便现在想起来,依然只有那位少年让我感到异常的心潮澎湃。所谓知性,便是那种容颜,所谓狂野,便是那种身姿吧。
“变成恶人吧!”在热海酒店,你第一次使用了“恶人”这个词语。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面朝大海的遮雨窗啪嗒啪嗒地响了一整夜。夜半时分,你想将它修好,便打开了窗户。只见远远的海上,有一艘小渔船失火了,看上去仿佛一堆篝火在燃烧似的,火光腾起,一片通红。那里显然有人正命悬一线,但我们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恐惧,眼里只有一片美景。然而,关上窗户后,我突然感到不安,便再次打开了窗户。此时,不知是否船已经燃烧殆尽,海上不见一点火光,只有黑暗的海面朦胧静谧,无边无际。
如今,工作上,你也从各方面的第一线急流勇退了(被罢免了公职的实业家名单中,居然有你的名字,真是意外)。我想对你而言,清理我们之间不正常的关系,现在不失为最佳时机。简单地说一下我的期望。如果能得到宝冢和八濑的别墅,我就心满意足了。八濑的房子大小正合适,周边环境也合我心意,我想把那里当作住处。宝冢那边以两百万元左右的价格出让,所得钱款用以度过余生。从方才开始,我擅自做了各种设想。可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也是从未跟你撒过娇的我绝无仅有的一次请求。
直到那天夜里,我依然竭力想要跟你分手。然而,当我目睹小船失火之后,我的想法便不可思议地被命运左右了。“两个人一起变成恶人,一起欺骗阿绿一辈子吧!”当你如此提议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既然要变成恶人,那就索性变成个大恶人吧!不只是阿绿,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们都彻底骗个遍吧!”自从和你秘密幽会以来,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得以安然入睡。
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细想起来,已经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了。你不想就此画上一个大大的句号,彻底痛快么?这肯定是件伤心事,但是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对意见的话,谈谈让你我一别两宽、各自自由的办法,如何?
那天夜里,海上的小船在无声无息中被熊熊的火焰燃烧殆尽。我似乎从那艘船上看到了你和我那无法拯救的爱情的命运。此刻,我一边写着这封遗书,眼前一边浮现出那艘船在夜色中化为火海的一幕幕。那一夜,我所目睹的海上发生的一切,无疑正是一个女人挣扎于现世的刹那间的痛苦身姿。
这么东拉西扯,终究只会让你更加不快罢了,还是切入正题吧。
可是,沉溺于这些追忆之中也无济于事。之后十三年的岁月中,虽然也有许多的痛苦与烦恼,但我还是觉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幸福。你博大的爱情震撼着我,抚慰着我,甚至可以说幸福得有些过度了。
去年秋天,我想着书房中的你,将当时的心情用和歌写了下来。这首和歌承载着一个可怜的妻子的心情:与其说是不想破坏你正凝望着白瓷或其他什么物件的那种静谧,不如说即使想破坏也不知该如何破坏(啊!你是一座多么无懈可击、坚不可摧、难以对付的堡垒!)。“骗子!”你可能会这么想吧。即使我在通宵玩麻将,思绪偶尔飘向远处的书房之类的事情,还是可以从容做到的。当然,就拿这首和歌来说,我最后把它悄悄地放在了哲学青年——话虽如此,今年春天,他已经从大学讲师荣升为副教授了——田上先生公寓的桌子上。结果,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好像一不小心就破坏了年轻教授高贵而静谧的精神世界。当时,庸俗小报的花边新闻刊登了我的事情,给你添了些许麻烦。方才我说了,在一旁看着你,便想要做些什么,让你心生动摇。这件小事是否多少让你有些动摇了呢?
白天,我随意地翻阅了日记,发现里面有许多“死”“罪”“爱”之类的字眼。事到如今,我才认识到,你我一路走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但是,当我把日记放在手上时,一本大学笔记本让我感受到的终究是幸福的重量。罪、罪、罪——终日被这种“罪”的意识所俘虏,每一天都在跟死的幻影面面相觑:“阿绿一旦识破了,我就非死不可”“阿绿知道此事时,我就以死谢罪”。然而,正因为如此,自己拥有的才是无可替代的、莫大的幸福。
君心何所思,我心亦切切。唯恐扰清雅,不敢近身去。
啊!谁能想到,除了这样的一个我,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我(你可能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矫揉造作,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如何说明)。是的,在我这个女人心中,还住着另外一个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她。这个我,你既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我数十封情书中,居然没有一封是寄给你的。我对此耿耿于怀,焦躁地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这或许本来就是一种强人所难的奢望。话虽如此,我也的确对此事感到不可思议。哪怕有一两封情书是寄给你的也好。当然,这也得看从何种角度去想。虽然我的情书并没有寄给你,但如果它们都是以呈献给你的心情写下的,即便收信人不同,从我自身的情感来看,可能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因为天生害羞,不管年纪多大,依然像个纯真的小姑娘似的,做不到给丈夫写甜美的书信,结果就把能够冷静地提笔的其他男人当做丈夫,孜孜无倦地给对方写情书。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吗?这是我生来的不幸。同时,也是你的不幸。
有一次,你曾经说过,不论是谁,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蛇。那是你去见京都大学理学部的竹天博士时发生的事情。在你和博士会面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我待在那栋阴暗的红砖建筑的长廊的一角,一个一个地观察着陈列在那里的容器中盛放的蛇标本。半个小时后,当你从房间里出来时,我已经被蛇弄得有些恶心了。当时,你盯着那些标本,开玩笑地说:“这是彩子的,这是阿绿的,这是我的,每个人都有一条蛇,用不着那么害怕。”阿绿的是一条产自东南亚的深褐色的蛇。你说了是我的那条蛇产自澳大利亚,个头虽小,但全身布满雪白的斑点,只有头部像锥子一样尖锐。你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那么说的呢?自那以后,我并没有再跟你谈论过这件事,但当时那番话莫名地让我心有感触,记忆至今。之后,有时,我会独自陷入思考:“人身体里的那条蛇究竟是什么呢?”它有时是我执,有时是嫉妒,有时是宿命?
高木先生的夫人(你也认识吧,一化妆,脸就像狐狸似的那个女人),曾经评论过大阪神户之间的头面人物。当时,她极为失礼地评价过你,说你是一个对女人而言十分无趣的人,不了解女人细腻的内心,即使你对女人倾心,也一辈子得不到女人青睐。这当然是高木夫人微醺之后的失言,无须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你身上确实有这样的地方。你与孤独无缘,丝毫没有惧怕孤独的迹象。此外,你考虑事情格外干脆果断,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最正确的。或许你是出于自信,可是在一旁看着,便莫名地想要做些什么让你产生动摇。总而言之,你像是一个对女性而言难以消受、毫无生趣,即便喜欢上了也不值得爱恋的男人。
那条蛇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答案。但不管怎样,正如你当时说过的那样,我的身体里有一条蛇。它今天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连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确实也只能将其命名为蛇了。
如此正儿八经地写你的名字,简直就像是在写情书似的,心跳不已。自己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话虽如此,我也不过才三十三岁)。细想起来,我在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有时瞒着你偷偷摸摸地,有时大胆公开地写了数十封情书。可是,其中居然没有一封是写给你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开玩笑,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也有种不得其解、不可思议的感觉。你不觉得这事有点荒唐可笑么?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阿绿来家里看望我,当时我身上穿着那件很久以前你从水户买来的、年轻时我最喜欢的那件纳户蓝的结城屋外褂。阿绿走进房间,一看到这件衣服,便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她欲言又止,就那么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我以为是自己有些不循常理的穿着让阿绿感到无话可说,便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思,故意一声不吭。
三杉穰介先生:
这时,只见阿绿冷冷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说道:
阿绿的信
“这外褂,是你跟三杉在热海时穿的那件吧!那天,我看见了。”
我会将母亲写给叔叔的信另外寄给您。那是叔叔出发去东京的第二天,我整理母亲桌子里的东西时发现的。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似乎精神已经到了临界点,说出来的话像是用短刀直接刺入般尖刻。
母亲的日记,今天我在院子里烧掉了。一本大学笔记本变成了一把小小的灰烬。在我想往上浇一些水,去取水桶时,小小的旋风将它和枯叶一起,不知卷到何处去了。
阿绿的话意味着什么,我那一瞬间并未立刻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当我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义之重大时,只是不由得拢了拢衣襟,然后觉得非那么做不可似的,端坐了起来。
芦屋这边家里的事情,已经托付给了明石的亲戚津村叔叔。蔷子想权且先回明石,开一个小小的洋装裁缝店,自食其力地谋生。母亲留给我的遗书中也说了,一切事情要跟叔叔商量。可是,母亲如果知道现在的蔷子的心情,她应该也不会那么下命令了。
原来她全部知道了,从那么早开始!
要说心愿,别无其他,就是蔷子不想再见到叔叔和绿姨了。我已经无法再像读日记以前那样,天真地跟叔叔撒娇,任性地跟绿姨说一些淘气的话了。蔷子想要从压垮了母亲的罪之文字散乱的世界中离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些什么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心情非常平静,像是在傍晚的海边,看着潮水远远地奔涌而来似的。“啊,你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我想拉着她的手,抚慰几句。我曾经是那样地惧怕这一刻的到来,如今它终于降临了,却不带丝毫的恐怖。两个人之间,仿佛只有岸边静静的水声流过。你和我十三年间的秘密,瞬间被毫不留情地剥去了面纱。然而,等在那里的,并非我思虑已久的死亡,该怎么说好呢,安宁、恬静,对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休憩。我松了一口气。长期以来压在肩上的重负卸掉了,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一种莫名令人泫然欲泣的情感空白。我觉得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并且,这并不意味着阴郁、悲伤、恐惧,而是一种遥远的空虚,却又伴随着一种宁静的满足。我的确沉浸于一种可以说是解脱的陶醉之中。我注视着阿绿的眼睛(可我其实根本没在看什么),失神地呆坐着。阿绿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漫无边际地写了这么许多。接下去蔷子所说的心愿,希望能够得到叔叔的理解,我尽量如实地把自己的心情写了下来。
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离开了客厅,脚步凌乱地穿过走廊,朝对面走去了。
叔叔,穰介叔叔。
“阿绿!”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她。或许是我想要她在我面前再多坐一些时间,直到永远。假如她回过头来,我也许会毫无掩饰地以一颗坦诚的心对她说:“把三杉正式让给我,好吗?”或者,我会以同样的心情,截然相反地说道:“是时候把三杉还给你了。”究竟会出现哪一种说法,我也全然不知。阿绿就那样走了,没有回来。
不过,仅此而已,马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寂静依然持续着。蔷子在被窝中,第三次恸哭起来。这一次的哭声,叔叔和绿姨应该都没有听到吧。这一刻,蔷子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孤独、悲伤、可怕。已经成佛的母亲和叔叔,还有绿姨三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而且,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蔷子顿时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孤独、悲伤、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阿绿要是知道了,我就去死!”——多么滑稽的梦想。罪、罪、罪,多么空洞的罪之意识。一度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终究只能成为恶魔么?十三年来,我欺骗了神,甚至把自己也给欺骗了吧?
“我没事,你才需要歇一歇。”
之后,我沉沉睡去。当我被蔷子摇醒时,觉得全身关节疼痛,动弹不得,像是十三年的疲惫一下子爆发出来了似的。等我意识清醒了,发现明石的伯父坐在枕旁。他主要从事承包业,你也曾经跟他见过一面。他因公去大阪出差,途中抽出半个小时过来看望我。伯父跟我漫无边际地闲聊了一会儿,便立刻告辞了。他在玄关处一边系着鞋带一边说道:“门田这回也结婚了。”
“要不,你去睡一会儿?我来守着。”
门田——我已经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不言而喻,门田指的便是我已经离了婚的丈夫门田礼一郎。虽然伯父是无意中提起的,却让我心里起了波澜。
那天夜里,蔷子还哭过一次。绿姨、叔叔劝我早点入睡,说是第二天会非常辛苦。我躺进隔壁房间的被窝之后哭了。一进被窝,白天的劳累让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但是,后来在一身虚汗中,我又醒了过来。看了一眼多宝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大概过去了一个小时。隔壁停放棺木的房间,跟之前一样无声无息,除了叔叔偶尔按动打火机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响。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了叔叔和阿姨之间的简短对话:
“什么时候?”
我拭去眼泪,抬头一看,只见绿姨自己眼中也盈满了泪水,正凝望着我。我看着绿姨那双濡湿的美丽眼睛,沉默地摇了摇头。那时候,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吧。实际上,蔷子是忽然觉得绿姨很可怜才哭的。绿姨把供奉母亲用的寿司夹到了碟子里,然后把叔叔的、蔷子的、她自己的寿司夹到了四个碟子里。看着这一切,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绿姨是最可怜的人。于是,这种心情化为呜咽,难以克制。
我的声音直发颤,连自己都觉察到了。
“你要坚强一点。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不好受。”
“上个月?或者是上上个月吧。听说在兵库的医院边上建了房子。”
当拿起筷子吃寿司夜宵的时候,我再一次痛哭起来。绿姨那静静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是么?”
九点左右,我站起来走到窗户处,猛地大声哭了起来。这时,叔叔起身走了过来,把手静静地放在了蔷子的肩上。过了一会儿,他又一言不发地默默回到了位子上。那个时候,蔷子之所以哭,不是因为母亲去世带来的悲伤涌上了心头。而是想起了白天母亲在最后的遗言中,对叔叔只字未提。此外,在我把母亲离世的事情打电话告诉叔叔时,为什么是绿姨,而不是叔叔赶了过来呢?想着想着,心头便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叔叔和母亲之间的爱情,直到临死最后一刻,还依然不得不掩饰——这就像变成了十字架后,嵌在玻璃镇纸中的花瓣一样可怜。我起身推开窗户,出神地望着泠泠的星空,强忍住快要哭出声的悲伤。突然想到,这一刻母亲的爱情正朝着那星空升去,它正悄悄地在星辰与星辰之间穿梭,蔷子便顿时再也克制不住了。我觉得,与正在朝星空飞升而去的爱情的悲伤相比,母亲一个人的死亡的悲伤,不可同日而语。
我好不容易才回答了这么一句。
守灵的第一夜,是个十分寂静的夜晚,寂静得令人恍若隔世。白日里,警察、医生、邻居等频繁进进出出,这会儿一下子都停止了。到了夜里,在棺木前面,只有叔叔、绿姨和我坐着。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聆听某种慢慢袭来的微微水声似的。每当香快焚尽时,便轮流有人起身走过去点香,对着遗像施礼,再悄悄打开窗户给屋子换换空气。看上去,叔叔最为悲伤。轮到他起身去点香的时候,总是用极为安静的视线,凝望着母亲的遗像,悲伤的脸上浮现出无人能懂的微笑。那个晚上,蔷子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不管母亲的一生如何痛苦,或许她依然曾经幸福过。
伯父离开后,我一步一步地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走到一半,我便抓住了客厅的柱子,只觉得一阵眩晕,似乎身体即将滑落一般。我不由得用力抓紧了柱子,就那么站着透过玻璃窗往屋外看。外面刮着风,树木正摇曳着,却异常安静,仿佛隔着水族馆的玻璃墙望见的水中世界一般。
叔叔,穰介叔叔。
“啊,不行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对蔷子说的,不如说是通过蔷子跟神灵倾诉。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天上的音乐一般,澄澈得不可思议。前一天夜里,我在母亲的日记里刚刚读过的,那些由“罪、罪、罪……”那些堆积得高如埃菲尔铁塔一般的罪之文字,在母亲的四周轰然崩塌。我清晰地听见了那声音。母亲十三年间一直背负着数层之高的罪之楼,如今它正折磨着筋疲力尽的母亲,要将她压垮在地。那一刻,我精神恍惚,轻轻地坐在了母亲身前,眼睛追逐着母亲遥望远方已然放空的视线。突然,仿佛山谷中刮起的秋台风似的,一股怒意袭上心头。那是一种近似于愤怒的情绪,一种不知道该针对何人、滚烫如沸水般的愤懑。我望着母亲悲伤的面容,只是短短地回答了一句:“是么?”像是与己无关似的。回答之后,如同被浇了冷水一般,我的心顿时变得冷静、澄澈起来。我怀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心情,起身向外走去。我并未横穿客厅,而是仿佛在水上行走一般,沿着长长的直角走廊一路前行(这时,身后传来了被死亡的浊流吞没的母亲的短促的悲鸣。)我来到走廊尽头的电话间,给叔叔打了电话。可是,五分钟之后,吵吵嚷嚷地从玄关跑进来的并非叔叔,而是绿姨。母亲让她最为亲近又最为害怕的绿姨握着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绿姨用手拉起一块白布,盖在了母亲那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和悲伤的脸上。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脱口而出。
“妈妈刚刚吞下了毒药。我累了,已经累得无法活下去了。”
“什么不行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屋里的蔷子应声问道。
在不祥的那一天,母亲那短暂却又令人不忍目睹的、强烈的痛苦即将到来之前,她把我叫到了身边,那张脸就像木偶净琉璃戏中的人偶一般光滑。
“我也不知道。”
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可是,现在,我觉得这种预感极为可怕。啊!人为何这么可恶呢!如何能够断言,绿姨从来不曾有过像我这样无缘由的预感呢?打牌时,绿姨甚至能够比猎犬更为敏捷地逮住对方的心思,这是她最为自豪的事。啊!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不过,这应该只是蔷子滑稽可笑的杞人忧天吧。一切已经都结束了。秘密被保住了。不,为了保住秘密,母亲离开了人世。蔷子对此深信不疑。
我哧哧地笑出了声,蔷子的手从背后轻轻地扶着我:
叔叔和母亲的事情,如果说对此有所预感的话,蔷子曾经有过唯一一次这样的经历。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和朋友一起去学校的途中,到了阪急电车的夙川站附近,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把英语课外读本忘记在家里了。于是,我让朋友在车站等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去取。到了家门口,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迈进家门。那天一早,定代便出门办事去了,家里应该只有母亲一人。可是,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却让我莫名地感到不安。我有些害怕。进还是不进,站在大门口,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杜鹃花丛,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我放弃了进门取英语读本的念头,转身回到了朋友正等着的夙川车站。那是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情——从方才自己离开家门出发去上学的那一刻起,家中便开始了母亲一个人的时间。如果我走进家门,母亲会难堪,会一脸悲伤。我怀着难以形容的孤独心情,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走在芦屋川沿岸的路上。回到车站,朋友跟我说话,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身子靠在了候车室的木椅子上。
“您说些什么呀!快,赶紧回床上吧。”
从读完母亲日记的那一瞬间开始,绿姨也变成了蔷子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母亲的秘密,就此变成了蔷子的痛苦。啊!那个曾经抿嘴亲吻过蔷子的绿姨!那个蔷子非常喜欢、程度不亚于妈妈的绿姨!当我上卢屋小学一年级时,送给我一个带着大朵蔷薇花图案的书包的人,正是绿姨!还有,去丹后由良的临海校时,送给我大大的海鸥游泳圈的,也是绿姨。二年级的学艺表演会上,我表演的《小拇指》的故事获得满堂喝彩,每天晚上给我奖品让我排练的,也是绿姨。还有,还有,不管我想起小时候的哪件事情,处处都有绿姨的身影。与母亲是表姐妹、最为要好的绿姨。现在只喜欢跳舞,以前麻将、高尔夫、游泳、滑雪都样样擅长的绿姨。烤出来的馅饼比蔷子的脸蛋还要大的绿姨。请来一群宝冢少女,让母亲和蔷子大吃一惊的绿姨。啊!为什么绿姨总是那样明媚,如同蔷薇花一般,快乐地出现在母亲和蔷子的生活中呢?
在蔷子的催促下,我还算是利落稳当地走回了床边。但是,当我一坐在床上,便感到周遭的一切如同堤堰决口,全线崩溃。我侧着身子坐下,一只手撑在被子上。尽管如此,蔷子在屋里时,我还是勉强克制住了情绪。但当她朝厨房走去时,我便顿时泪如雨下。
在那本日记里,母亲十三年来,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活着。日记有时连着写四五天,有时两三个月都不见记录任何内容。然而,每一页日记里,都有一个时刻与自己的死亡面对面的母亲。“死了不就好了?死了岂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啊!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写下了这样自暴自弃的文字!决心去死的话,还有什么值得可怕呢。“大胆一些,彩子!”究竟是什么让温柔的母亲喊出了这样不管不顾的话呢?是爱情么?是那种被称之为爱情的美丽闪耀的存在么?叔叔曾经送给我一本书作为生日礼物。书中一个高傲的裸女将浓密、长长的发束蓬松地绕在胸前,双手托着如花蕾般朝着上方的乳房,亭亭玉立地站在美丽的泉水边。据说这裸女便是爱情的象征。啊!叔叔和母亲的之间的爱情,与此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想象过,仅仅是提及门田结婚的消息而已,居然会给我带来如此沉重的打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隔着玻璃窗,我忽然望见蔷子正在焚烧落叶。夕阳已经落山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般沉静的黄昏。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日记。多么可怕的一刻啊!四周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蔷子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小心确认门窗是否已经关好。然后,我重新回到桌前,狠了狠心,再次翻开了日记。我觉得自己仿佛着了魔似的,将母亲的日记一字不漏地全部读了个遍。我曾经那么渴望知道的父亲的事,日记里只字不提。母亲用粗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书写着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和叔叔之间的事情。母亲时而痛苦,时而欢欣,时而祈祷,时而绝望,时而决心赴死——是的,母亲曾经无数次准备自杀。母亲已经做好了决定,一旦绿姨知道了她跟叔叔之间的事情,便选择死亡。一向那么愉快、开朗地跟绿姨谈笑的母亲,居然如此地惧怕绿姨!
“啊,已经在烧了!”
我翻开了母亲日记的第一页。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结果出人意料,是的,最早发现的文字居然是“罪”字。“罪、罪、罪……”纸上潦草地写着好几个“罪”字,难以相信那居然是母亲的笔迹。在那层层叠叠的数个“罪”字下方,胡乱地写着“神啊,请饶恕我吧!阿绿,饶恕我吧!”仿佛因为这罪字之沉重而饱受煎熬。周围的其他文字全部消失,只剩这一行文字像恶魔一般喘着气,眼看就要扑过来似的,面容狰狞地窥视着。
我低声说道,仿佛早就明了这是件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站起身,我从抽屉深处取出了日记。蔷子在院子里焚烧落叶,一定是为了把我的日记付诸一炬的。怎么可能不是呢?我拿着那本日记来到檐廊,坐在藤椅上,挑着读了一会儿。这是一本罗列着“罪”“死”“爱”等文字的日记,是恶人的忏悔录。十三年的岁月中,我一笔一画写下的罪、死、爱的文字,在昨天之前,它们还充满了炫目的生命光彩,如今已经荡然无存,适合跟蔷子焚烧的树叶化成的紫烟一起升入云霄。
那个婴儿不久夭折了,那个女人万幸只是一时精神失常,不久就恢复了常态。听说现在嫁给了岗山的商人,过得很幸福。事情发生后不久,母亲便带着我从明石的家里跑了出来。身为女婿的父亲,最终也离开了明石的家。当我去上女子学校时,明石的外祖母曾经说过:“彩子也是个倔性子,木已成舟,没办法了呀……”或许是母亲的情感洁癖让她无法原谅父亲的过失吧。关于父亲和母亲的事,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在七八岁之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已经过世了。在成长过程中,别人一直给我灌输这种想法。是的,即便是现在,在我心目中,父亲依然是个死人。据说在离此地不到一个小时的兵库,父亲经营着一家大型医院,现在仍是独身一人。这种现实存在的父亲,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即使现实中,父亲依然活着,但是我——蔷子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把日记递给蔷子的时候,便下定了死的决心。总之,我觉得必须去死的时刻到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下定了死的决心,也许不如说是丧失了活下去的力量。
关于母亲为何与父亲分开一事,明石的外祖母、亲戚们说的一些话,不知不觉也飘进了我的耳朵。父亲为了获得学位,在京都一所大学的小儿科从事研究。当时,五岁的我与母亲、外祖父母以及女佣们一起住在明石那边的家里。四月的一天,狂风大作,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上门来找母亲。她一来到客厅,便把婴儿放在壁龛处,然后解开腰带,从带来的小篮子里取出和式长衬衣,换起衣服来。这举动让端茶过来的母亲大吃一惊。那人当时已经神经错乱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睡在壁龛处红红的南天竹果实下方的孱弱婴儿,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和我离婚之后,门田一直独身一人。虽然他不过是去国外留学,或者赴东南亚战场打仗,错过了再婚的机会而已,但总之他在跟我分开之后,并未再娶。如今想来,他过着独身生活,对我这样的女人而言,像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精神支撑。话虽如此,但有一点请你务必相信,自从我和门田离婚之后,除了从明石的亲戚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之外,我既没有跟他见过面,也没有想去见他的意思。甚至连门田的门字也已忘却多年了。
我当时想,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永远无法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准备等到自己长大嫁人时,母亲把一切告诉我。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知道父亲的事情,只是把门田礼一郎这个名字珍藏在内心深处。可是,自从白天看见母亲身穿结城屋外褂的背影时起,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不知何故,我觉得母亲的病可能已经无力回天,这在我心中化为了一个悲伤的信念。
夜幕降临,蔷子和女佣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相册,那里面贴着二十几张我和门田的照片。
叔叔,穰介叔叔。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蔷子对我说:“母亲和父亲的照片,都是脸对脸地贴着呢。”听完,我猛地一惊。虽然蔷子是无心之言,但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和门田新婚时的照片,十分偶然地分别贴在相册左右两页上,相册一合上,两个人的照片便脸对着脸了。当时,我回了一句“瞎说什么呢!”事情就那样过去了。但蔷子的话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每年总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那么一次。然而,我既没有把那照片取下,也没有把它撤换掉,就那样一直保存到了今天。我觉得现在是把它剥下来的时候了。我把门田的照片从那本相册上剥了下来,夹在了蔷子的红色相册里。希望蔷子能视之为父亲年轻时的影像,长期保存。
稻草灰大概烧了半个小时左右。当最后一根稻草灼灼燃烧,化为紫烟时,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拿着母亲的日记,悄悄地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把它藏在了书架深处。到了夜里,风又刮了起来。从二楼的窗户望去,院子里洒满了耀眼的白色月光,有一种北方海滩般的荒凉。风声掠过,听起来就像汹涌澎湃的波涛似的。母亲和定代已经歇下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没睡。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打开房门,我在门口堆了五六本沉甸甸的百科全书,又将窗帘也全部放下(因为连泻进屋里的月光都让我感到胆战心惊),调整好台灯罩子,把一册大学笔记本放在灯下。这笔记本是我从牛皮纸包裹里取出来的母亲的日记。
连我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曾经说过我身体里隐藏着一条澳洲小蛇。今天早上,那条小蛇就是这样展露出它那长着小小白色斑点的身姿的。如此说来,阿绿那条暗褐色的东南亚小蛇,在这十三年间,岂不是用它那阳光般火红的舌头吞噬了我们俩在热海的秘密,却一直佯作不知?
傍晚,吹了整整一天的风止住了。我和女佣定代将飘落在院子各处的落叶扫在了一起,点上了火。接着,把前几天花了高价买来的稻草束拿了过来,准备给母亲的暖手炉烧些稻草灰。母亲坐在客厅里,隔着玻璃窗一直望着我们。这时,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包用漂亮的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来到走廊,说道:“把这个一起烧了吧!”当我问她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母亲以平日里少见的严厉口吻说道:“你管它是什么!”之后,她好像又改变了主意,静静地说道,“是妈妈的日记。”接着,她又叮嘱道,“就这么烧了吧!”说完,便迅速地转过身去,顺着走廊走开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风儿把她带走了似的。
人心里的那条蛇究竟是什么呢?我执、嫉妒、宿命——恐怕这些悉数囊括其中,是自己无能为力的罪孽。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跟你请教了。人心里的那条蛇是多么悲哀的一种存在啊。我记得曾经在某一本书上读过一句话“生命的悲凉”。此刻,我写着这封信,我的心正在碰触着那种无法救赎的悲伤与凉薄。啊!人的这种令人无比厌恶,又极为悲哀的东西是什么呢!
母亲身穿结城屋短褂的背影,虽然美丽却十分落寞。这种感觉像是一块冰冷的秤砣一般,整整一天都沉在我的心里。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向你坦白真实的自己。我着手写这份遗书时立下的决心,看来十分容易动摇,仿佛极力想要从可怕的东西那里逃开似的。
说到这里,我便突然哽住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觉得有些好笑。讲究穿戴的母亲取出以前花哨的和服穿在身上,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尤其是生病之后,可能是为了排解郁闷吧,一边说着太花哨了,一边从衣柜里找出多年未沾身的和服穿上。这已经成了母亲每天的嗜好了。然而,我事后再想想,当时自己的确被身穿结城屋外褂的母亲惊呆了。母亲看上去很美,形容为令人惊艳,也绝非言过其实。与此同时,她又显得十分落寞,我从未见过那么落寞的母亲。绿姨跟在我后面进来,她也是一进屋便说道:“真漂亮!”然后,似乎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真是一个体面的借口啊!我刚才说过,我今天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里栖居着一条小白蛇。我刚才也写了,那条小白蛇今天第一次现身。
“不是说了……”
谎言。我这么说是在撒谎。实际上,我早就意识到它的存在了。
蔷子偷偷看了母亲的日记一事,叔叔一定感到生气吧。不过,可以说是我的预感吧,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我突然觉得她可能无法得救了。母亲将不久于人世。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叔叔您知道的那样,这半年以来,母亲一直低烧不退。除此之外,不见食欲不振等症状,脸颊反而更加红润,比以前胖了一些。然而,在我看来,最近母亲的背影,尤其是自肩膀到左右两边手腕处的线条,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孤独,令人不安。在她过世的前一天,绿姨前来探望,我去母亲房里通报此事。当我不经意间打开唐纸拉门时,吓了一跳。母亲身上穿着纳户蓝[2]的结城屋[3]外褂,背对着门,坐在地板上。那件外褂上绣着大朵的蓟花,之前母亲说太花哨了想要送给我,多年来一直用纸包着放在衣柜里,她鲜少取出来。当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时,母亲便朝这边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她似乎对我的惊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啊!一想到八月六日夜里发生的一切,我便心如刀割。那一夜,阪神一带沦为一片火海,我和蔷子两个人一直待在你设计的防空壕里。当B29轰炸机的轰鸣声不知第几次在空中震耳欲聋地响起时,我突然陷入了一种自己也无能为力的空虚孤独之中。那是一种黯然的寂寞,难以言喻,只是寂寞到了极点。我觉得再也无法继续静静地坐在那里,摇摇晃晃地想走出防空壕。就在这时,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叔叔、穰介叔叔。
四处火焰熊熊,映得天空一片通红。你家附近已经有火苗蹿起,而你却赶到我这里来,站在了我们的防空壕出口。之后,我和你一起返回防空壕。一进入壕内,我便放声大哭起来。蔷子和你似乎都认为是过度的恐惧引发了我的歇斯底里。不论是当时还是过后,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当时的心情。请原谅我。那一刻,我一边沉浸在你博大得让我受之有愧的爱情中,一边渴望着自己能够像你来到我们的防空壕一样,站在门田的医院的防空壕前面。那所医院在兵库,我曾经从火车的车窗望见过一次。它涂着白漆,洁净清爽。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让我颤抖。我啜泣着,竭尽全力地忍住。
当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常常跟我说起一只鬼迷心窍的狼欺骗了一只小兔子的故事。那只狼因为欺骗了兔子,最后变成了石头。母亲欺骗了我,欺骗了绿姨,欺骗了世界上所有人。啊!这叫什么事!她是被多么可怕的恶魔给迷住了啊!对了,母亲自己在日记里使用了“恶人”这个词语,她写道:“我和三杉都要变成恶人了”“既然都要变成恶人,那就索性变成大恶人吧!”她为何不写自己被恶魔迷住了呢?比欺骗了小兔子的狼要不幸得多的母亲!即便如此,我也不肯相信,温柔的母亲和我非常喜欢的穰介叔叔居然决心要成为恶人,而且是大恶人!不彻底变成大恶人就无法守护的爱情,是多么的可悲啊!小时候,在西宫圣天寺的庙会上,有人给我买过嵌有红色人造花花瓣的玻璃镇纸。我把它拿在手里,向前走去,但最终却哭了起来。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恐怕谁都无法明白我当时的心情。无法动弹、冻结在冰冷的玻璃中的花瓣,不论春夏秋冬都静止不动的花瓣,变成了十字架的花瓣。一想到那花瓣的心情,我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今天,同样的悲伤再次出现在了我的心里。啊!宛若悲伤的花瓣一般的叔叔和母亲的爱情!
然而,这并非我第一次觉察到这一点。早在几年前,你在京都大学的某栋楼里,跟我说我有一条小白蛇时,我心中一惊,当场愣住了。我从未像那一刻那样惧怕过你的眼睛。你恐怕是无心之言,但我却有一种被你看穿的感觉,惶恐万状。之前看到真蛇时的种种恶心,也因此烟消云散。我战战兢兢地看了看你的脸,发现你不知为何,嘴里衔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出神地望着远方,呆呆地站立着——你从未这样过。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当时你脸上是我见过最为空洞的表情。但是,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你转过身来时,已经又是平常那个稳重的你了。
母亲欺骗了我十三年。并且最终在欺骗中离开了人世。不论何种情况,我都无法想象,母亲和我之间存在着秘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母亲自己也常常说道:“我们母女俩可是相依为命来着。”只是关于为什么必须跟父亲分开一事,母亲总是说要等我将来嫁人了才会明白,不曾提及。我当时一心盼望着能早点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这并不是为了知道母亲与父亲之间的事情,而是因为我觉得母亲把那些事情搁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实际上,母亲在此事上显得相当痛苦。但我没有料到,母亲居然还有其他秘密瞒着我!
在那之前,我对我身体中的另一个我,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把握。在你命名之后,我便将其视为小白蛇。那天夜里,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小白蛇的事情。小白蛇、小白蛇——我在日记本的某一页上不停地写了无数同样的文字,心里想象着小白蛇的模样。小白蛇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盘成好几圈,越往上盘圈越小。一个小锥子般尖尖的脑袋从顶端冒出,笔直地朝天竖起,如同一个摆件似的。把自己身上可怕、讨厌的东西,想象成一种洁净且带着女人的悲哀与执着的存在,这让我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即使是神灵,也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小蛇十分可爱,心生怜惜。一定会大发慈悲。我甚至打起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从这一夜开始,我似乎成长为更高一级的恶人了。
叔叔和母亲的事情,让我知道了世上有一种爱情,它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也不应该得到祝福。叔叔和母亲之间的爱情,只有叔叔和母亲心里明白,其他人谁也不知道。绿姨不知道,我不知道,亲戚中也无人知道。隔壁邻居、对门住的人、最亲密的朋友也绝对不知道,也是绝对不能知道的事情。母亲过世后,便只有叔叔知道了。有一天,连叔叔也过世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无人会想象得到,这样的爱情曾经存在过。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爱情像太阳般明亮、闪耀,应该永远得到神与人的祝福。它像是清澈的小河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风儿吹过时,泛起无数温柔的小浪花。岸上的茵茵草木、缤纷花朵,柔美地镶在小河边。小河不断地演奏着清澈的音乐,自己逐渐茁壮成长。我一直深信,这才是爱情。不见阳光,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向何方,深藏于地下,偷偷地流淌着的一条阴渠似的爱情,我如何能够想象得出来呢?
对了,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还是将一切都彻底坦白了吧,还请你不要生气。十三年前,在热海酒店的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为了培育我们自己的爱情,你和我立下了欺骗世上所有人的悲壮誓言,成为大恶人。我要说的就是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如果必须将这些诉诸言语,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蔷子不管怎么努力,最终还是难以完整地从口中吐露出一句。因为是书信,所以写下来了。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只是悲伤不已。因为悲伤,口舌已经麻木了。悲伤不为叔叔,不为母亲,也不为我自己。一切的一切,环拥着我的蓝色天空,十月的阳光,百日红的树皮,随风而动的竹叶,还有水、石头、泥土,触目可见的自然的一切,在我想要启齿的那一瞬间,便都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自从读了母亲日记的那一天起,我周遭的自然,一天中有两三次,多的时候五六次,犹如阴云蔽日,瞬间蒙上一层悲伤的色彩。只要一想起叔叔和母亲的事情,我周遭的世界便顿时变了模样。而且,叔叔您知道么,在颜料盒中的红色、蓝色等三十多种颜色之外,世界上还存在一种清晰可见、名为悲伤的色彩。
那天夜里,我们两人在交换了那样荒唐的爱情誓约之后,便不再说话了,仰面躺在浆洗得笔挺的雪白床单上,久久地默默注视着眼前的黑暗。那段寂静的时光,对我而言,是生命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时光。它是短短的五六分钟,还是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我们俩一直那么沉默着。
叔叔,我跟您坦白了吧,叔叔和母亲之间的事,蔷子都已经知道了——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蔷子偷偷地看了母亲的日记,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那一刻,我非常孤独。你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我的身旁,可我却完全忘记了你的存在,拥抱着我一个人的灵魂。两个人的爱情联盟,或者可以说是秘密联合阵线初次成立,对两人而言,这应该是最为甜蜜美好的时刻。然而,我却为何陷入了如此无可救药的孤独之中呢?
叔叔您看了之后,会想要衔着烟斗吹吹风——我原本想要写一封这样的书信,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从方才开始,因为总也写不下去,已经废弃了好几张信纸。这并非我的初衷。我想坦诚地把蔷子现在的想法告诉您,争取得到您的谅解,于是反反复复地考虑,终于完成了构思。可是,一旦提起笔来,想说的话便顿时一齐涌上了心头。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悲伤如同起风的日子里芦屋海上的白色浪尖一样,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让蔷子脑中一片混乱。不过,蔷子还是把信写下去吧。
那一夜,你下定了决心,要欺骗世上所有的人。但是,你应该唯独不想欺骗我吧。尽管如此,我当时却绝对没有把你视为例外。阿绿、世上所有的人,还有你,甚至连我自己,都要用漫漫一生欺骗到底,这便是我被赋予的人生。这个想法如同鬼火一般,在我孤独的灵魂深处,微微摇曳。
如果按照您出发时的计划,今天应该已经处理完东京的事情,正在欣赏伊豆美丽的杂木林了。那片杂木林我也知道,风光明媚,但整体有一种瓷画般的感觉,清冷而沉郁。蔷子想让您在逗留伊豆期间读到这封信,便动笔了。
我对门田有一种执着,分不清它究竟是爱情还是憎恶。但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它斩断。因为不管门田的不忠是怎样的过失,我始终无法饶恕。并且,为了斩断这种执着,我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做出什么事情。我在痛苦中煎熬,一心渴望着有什么能让这种痛苦消失。
母亲过世之后,时间过得很快,已经过去三周了。从昨天开始,上门吊唁的人也没有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孤寂终于变成了一种真实的感受,渗进了我的心里。叔叔您一定非常疲惫了吧。葬礼的大事小情,从通知亲戚到守夜仪式的宴席的安排,一切都是您在张罗。不仅如此,因为母亲的死又是那么特殊,警察那边,您还代我去了好多次。承蒙您费心帮忙处理了所有事情,真不知道该如何跟您表达谢意。事情结束之后,您又为了公司的工作,立刻前往东京,不由得十分担心,您可千万别一下子累倒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至今日,十三年过去了,一切似乎依然和那一夜一模一样。
叔叔、穰介叔叔。
爱、被爱,真是人类可悲的行径啊。在我上女子学校二三年级时,英文语法的考试中,出现过关于动词的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的试题。夹杂在打、被打、看、被看等诸多单词之中,爱、被爱这一组显得十分耀眼。正当大家都咬着铅笔跟题目对峙时,不知是谁发起的恶作剧,一张纸条悄悄地从身后传了过来。我接过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两句话:“你期待的是爱,还是被爱?”在“期待被爱”的文字下方,有许多用钢笔或各随所好地用红铅笔、蓝铅笔标上的圆圈记号,而在“期待爱”的文字下方,则一个共鸣者的标记都没有。我也决不例外,在“期待被爱”的文字下方,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爱与被爱意味着什么,十六七岁的少女对此并不了解。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本能地嗅出被爱的幸福了。
蔷子的信
在那场考试中,只有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少女属于例外。她从我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微微扫了一眼,便几乎毫不犹豫地用粗铅笔在那个不见一个记号的空栏里,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她选择了“我期待的是爱”。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当时,不知为什么,在对那个少女不妥协的态度感到有点讨厌的同时,也有一种冷不丁被戳中了痛处般的困惑。那个少女在班级里成绩不太好,有些阴郁,不怎么惹人注目。她的头发有些发红,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道她日后是如何长大成人的,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写着这封信的时候,那个孤独少女的面庞,不知为何,从方才开始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读完这封信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那三封信。与前面的信件一样,上面写着“伊豆旅馆三杉穰介”。那是三位女性写给三杉的信。我读这些信,不,我读了这些信之后的感想,在此姑且不提。我打算把它们抄写在下文中。最后在此附记一句,我觉得三杉应该是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便查阅了一下绅士名录、人名录及其他材料,都一无所获,三杉极有可能是他特意为我而起的一个化名。此外,我想事先声明一下:抄写书信之际,我发现了许多用墨水涂抹的地方。其中一些我认为显然写有他的真名的地方,便直接添上了三杉穰介的名字。信中出场的其他人物,则全部使用化名。
当女人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静静地躺着迎接死亡的时候,神会将安息赐予哪一种女人呢?是尽情地享受了被爱的幸福的女人?还是没怎么品尝过幸福的滋味,却十分肯定地声称“我爱过了”的女人?可是,在神的面前声称自己爱过了的女人,这世上真的存在么?不,无疑还是存在的。那个头发稀疏的少女,或许已经成为了这种被神选中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她也许会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衣衫褴褛,昂然地抬头说道:“我爱过了。”然后,她便停止了呼吸。
那位三杉穰介的书信还有后续内容——突然说起奇怪的事情,您可能会觉得有点蹊跷,我现在手上有三封寄给我的书信。我原本是打算烧毁它们的,但拜读了您的高作《猎枪》,知道您这个人物之后,突然想请您读一读这些书信。扰您清净,真是万分抱歉,我将这三封书信另封邮寄给您,能否请您在方便的时候赐读?除了请您赐读之外,别无他意。我希望您能了解,您笔下我窥见的“白色河床”究竟是什么。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存在,似乎总在期待有人能够明白自己。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但是,自从我知道您对我这个人有特殊的兴趣之后,便突然产生了想让您知道我的一切的念头。您过目之后,那三封信,请代我一并丢弃即可。此外,您在伊豆看到我的身影,应该就是这三封信刚刚到我手上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不过,说到我对打猎产生兴趣一事,可以追溯到数年之前。我那时跟如今孤身一人不同,在公私两方面上,生活算是顺心遂意,但猎枪好像早就已经架在了我的肩上。请让我就此事附上一笔。
啊!我讨厌这样,我想逃开。可是,不管我如何驱赶,那女孩的面庞依然紧跟不放。我对此束手无策。几个小时之后,我即将死去。而此刻这种难以忍受的不安又是什么呢?无法忍受爱的痛苦、追求被爱的幸福的女人应得的报应,此刻,似乎降临在了我的头上。
当时,他手上牵着的猎犬是优良的塞特犬。这一点知识,我还是有的。至于那人肩上扛着的猎枪是什么来历,一向跟打猎无甚交集的我则无从得知了。猎枪中的极品是理查德或丘吉尔,这是我后来创作散文诗《猎枪》时,临时抱佛脚查到的。我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在作品中随意地将英国制造的高级猎枪放在了绅士的肩上。没想到,跟现实中的三杉穰介的猎枪,偶然间不谋而合了。因此,即使现在他本人自报家门,声称自己是散文诗《猎枪》的主人公,我也只不过闪过一个念头:“哦,是么?”对我而言,作为我虚构的人物的实体,三杉穰介依然是个陌生人。
跟你在一起的幸福,让我度过了十三年的快乐时光。最后,却要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这让我感到悲哀。
本来,我也并非是特意去观察那个人。一个绅士肩上扛着猎枪,从对面走来,嘴上衔着烟斗。那身影与一般的猎人不同,他的四周带着一种思索的氛围,在初冬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十分清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因此,在错身过后,我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他。他离开了来时的小路,走进了一条通往山上的杂木丛生的道路,仿佛担心长靴打滑似的,慢慢地,沿着相当陡峭的斜坡,一步一步沉稳有力地往上走去。我目送着他,那背影就像我在《猎枪》中所写的那样,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孤独。
大海上,喷着火的小船燃烧殆尽,那最后一幕一直留在我心底。终有一天,它也会降临到我身上。今天,这一刻到来了。我已经精疲力尽,无法继续活下去了。我想这样总算是把真正的我、我的真实面貌都告诉你了吧。这份遗书中的生命,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但只有这才是毫无虚假的真正的我——彩子的生命。
总而言之,那封信出现在我家粗糙的木制邮箱里,它的堂堂风范,华丽得有点不合时宜。打开信封一看,只见一间[1]多的宣纸上,每行大概有五六个大字,行笔同样潇洒自如——我对打猎有些兴趣,前一阵子,偶然有机会在《猎友》杂志上拜读了您的高作《猎枪》。我天生是个粗人,跟诗歌的风雅向来无缘。实言相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读诗。这么说可能有失礼数,但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见到尊名。不过,拜读了《猎枪》之后,我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大概就是这样的开头。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封信时,行将忘却的散文诗《猎枪》一事浮上心头。我想,这下终于有个猎人,而且还是相当厉害的家伙,给我寄来抗议信了,一时间心里紧张不已。然而,读着读着,我发现信的内容跟自己的预想截然不同。信上所写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三杉穰介的措辞始终郑重有礼,另一方面,文章内容也如同他的笔迹一样不失自恃与冷静,条理相当清楚。“《猎枪》中写的人物,或许就是我吧?十一月初,我去天城猎场时,在山麓村庄的某个地方,我高高的背影偶然间落入了您的眼帘。专门训练来捕猎山鸡的带黑白斑点的猎狗,我在伦敦时恩师送我的丘吉尔猎枪,甚至连我喜欢的烟斗,都被您看到了,真是惶恐之至。您甚至还将我自己难以悟到的浅陋内心,升华为诗歌的意境,真是不胜荣幸。在感到难为情的同时,我也非常佩服诗人这一特殊存在所拥有的非凡洞察力。”——读到这里,我试图按照他所说的那样,重新勾勒出一个猎人的身影:五个月前的某个清晨,在伊豆天城山山脚的一个温泉小村,我在杉树林中的小道上散步,偶然与他擦身而过。可是,除了对当时吸引目光的那个猎人莫名孤独的背影有些漠然的印象之外,我再也无法清晰地想起任何事情。那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绅士,除此之外,不用说他的外貌,我的脑海里就连他的年龄和穿着打扮等,都没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
我最后再说一遍。十三年的生活仿佛一场梦似的。不过,你博大的爱情还是常常让我感到幸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
我曾见过后代的史家如此评论泰山的一个古碑上刻着的文字:“像是秋台风过去后,太阳白晃晃的光芒一般”。我在收到的白色和纸大号信封上见到的三杉穰介的笔迹,如果稍微夸张一点形容,便是那样的文字。那种笔迹早已湮灭,现在甚至连古碑的一页拓本都无处可寻,它究竟有何风韵格调,本就无从想象。三杉穰介那几乎要溢出信封的大个草书体文字,乍一看,字迹华丽,给人一种豪放的感觉。可是,稍稍看上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便有一种空虚感迎面而来。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上述史家关于泰山石刻书法的评说。笔头蘸满墨汁,左手持着信封,一气呵成,笔走龙蛇——人们可能如此想象,可是,那笔势里透出一种与所谓的枯淡不同的、莫名冷漠的面无表情与兴致索然。换言之,那自在的笔势让人感受到一种怏怏不乐、带着浓郁的近代人色彩的自我,丝毫没有世上善书者身上的那种庸俗与可恶。
当我读完了写给三杉穰介的这三封信时,夜已经很深了。我从桌子里取出三杉穰介写给我的信,重新又读了一遍。那封信的末尾写道:“不过,说到我对打猎产生兴趣一事,可以追溯到数年之前。我那时跟如今孤身一人不同,在公私两方面上,生活算是顺心遂意,但猎枪好像早就已经架在了我的肩上。请让我就此事附上一笔。”这些话似乎别有深意似的。我反复地读着,从带着独特的超脱的美丽字面中,突然感受到了一种不堪承受的黯然。用彩子的话来说,可能就是三杉的那条蛇吧。
朋友寄来了刊有这篇《猎枪》的杂志。哗哗地翻着书页时,一向漫不经心的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作品尽管题上了《猎枪》这个煞有介事的题目,却与这个杂志的风格相去甚远,跟散落在四处的“打猎之道”、运动员精神等等,或者是诸如健康的爱好之类的词语格格不入。刊登着我的诗歌的那一页,仿佛一个离岛似的,成了一个孤立的截然不同的特殊空间。毋庸多言,我在这篇作品里,展现了猎枪本质上的性格,那是我凭借自己诗的直觉把握住的。如果这么说有些言过其实的话,那至少是我曾经有意那么做的。在这一点上,我相当自负,于心无愧。如果这篇作品刊登在其他杂志上,当然也是毫无问题的。只是这本杂志是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刊,一向以宣传打猎为最健康、最豪迈的爱好为使命。《猎枪》刊登于其中,我的猎枪观便多少显得有些歪门邪道,令人敬而远之。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体会到朋友当初拿到我的诗稿时心中的为难,估计也是相当犹豫吧。他勉为其难地刊登了这首诗歌,可以想象那种出于友情为我费心劳神的样子。当时,我真是为此感到心痛。我还想着,或许会从猎人俱乐部的某个人那里收到一两个抗议。结果,这不过是我在杞人忧天。不管过去了多长时间,我连一封类似内容的明信片都不曾收到过。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的作品被全国的猎人们完全无视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可能根本无人阅读过它。两个月后,我已经将这件事彻底抛诸脑后。一天,一个名叫三杉穰介的陌生人给我寄来了一封书信。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书房北面的窗户,出神地望着三月黝黑的夜色。远处,国营电车擦着蓝色的火花呼啸而过。对于三杉而言,那三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通过这三封信,他知道了什么呢?他并没有从中获得了什么新的事实吧。不论是阿绿的蛇,还是彩子的蛇,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它们的原形吧。
自那以后,在都市车站或闹市的深夜时分,我有时会突然想要像那猎人一样行走。缓慢、安静、冷酷——那一刻,每每在我眼里成为猎人背景的,并非初冬时节冷峻的天城山,而是莫名有些落寞的白色河床。而且,一杆铮亮的猎枪上,印烙着同时浸染于中年孤独的灵魂与肉体中的沉重感,散发出一种在它瞄准生灵时所见不到的、不可思议的血腥之美。
夜间冷冷的空气吹打着脸颊,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精神上似乎感受到了几分醉意。我双手扶住窗框,莫名地朝窗下树丛繁茂的狭小庭院望去。那里黑魆魆的,仿佛三杉说过的他的“白色河床”似的。
那人衔着一个大烟斗,让猎狗走在前方,长靴用力地踩着霜柱,慢慢地趟开初冬天城山小道的草丛攀登而去。带有二十五发子弹的腰带,黑褐色的皮质上衣,架在肩上的丘吉尔双管猎枪。那是一种夺人性命、闪着白光的钢铁武器,究竟是什么人要武装得如此冷酷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擦身而过的那个高个子猎人的背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1.8米。
那首散文诗《猎枪》与我接下来所写的这篇手记多少有些关系,姑且在此移录如下:
[2]日本传统色彩,接近于蓝绿色。
这么一说,或许让人听着觉得我是一个对打猎多少有些兴趣的人。可是,把我抚养成人的母亲向来极为厌恶杀生,因此我至今连一杆气枪都不曾摸过。《猎友》杂志的编辑恰巧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一把年纪了,却依然放不下诗歌同好杂志。大概是他一时兴起,加上几分久别叙旧的客套,便托我写一首诗。那是一本跟自己不搭界的特殊杂志,对方还要求作品要取材于跟打猎有关的事情,倘若是平常的我,肯定当场就拒绝了。恰好那个时候,偶然有些事情让我对猎枪与人的孤独之间的关系起了诗兴,想着什么时候要以此为题写个作品,便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发表去处。于是,在十一月底的一个终于有些寒意逼人的夜晚,我伏案写作,完成了一首带有个人风格的散文诗。第二天,早早便寄往《猎友》的编辑部。
[3]经营和服布料的著名老字号,创始于明治三十四年。
我在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刊《猎友》——一本薄薄的杂志——的最新号上,发表了一首题为《猎枪》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