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栅之地仍是东方大旅馆,下“花”的赌注则是十二根大条,跟花者各自选择,当监板叫茶房将栅笼拿上时,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盯在一块黑丝绒布上,场内嘈杂的人声一下静了下来。随着监板的揭布,茄皮紫黄果然威风凛凛,翅闪紫黄光泽,头形饱满硕大,六足粗壮拔长,牙钳宽厚老结。而那铜头黑翅也非等闲之辈,铜头黑项威猛方正,翅面如墨隐闪乌光,一副黑形老钳。随着闸板的开启,茄皮紫黄即刻发威,直冲相逼。铜头黑翅亦不示弱,张开牙板相咬,四钳相夹,左右前后相动。茄皮紫黄猛地使用了摔夹,将铜头黑翅摔向了左边,茄皮紫黄随即高傲地叫了数声“瞿、瞿、瞿”,声音中充满了杀气。跟金少爷“花”者中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不妙!”金少爷额头上也渗出了几颗汗珠。铜头黑翅也是一位真将军,起先被摔后有一些发蒙,茄皮紫黄的几声鸣叫,却激起了它的斗志,也振翅“瞿、瞿、瞿”地叫了三声,声罢即冲上前去重口相钳,茄皮紫黄由于沉浸在刚才的小胜中,当铜头黑翅冲上来时,仓促应战,牙钳未全部张开即被对手钳住,僵持了数十秒后,铜头黑翅突然抬牙摔了茄皮紫黄一个背包,茄皮紫黄险些被摔到栅外,尚未站稳,铜头黑翅又是一个喷夹,茄皮紫黄终于抵挡不住而告负。当监板定局后,金少爷就对前来观战的欧阳逢春说:“大记者,这次你可要弄一个精彩的现场报道了吧。”逢春则揶揄道:“看你现在一副得意样,忘了刚才你那副猴急的腔调,恨不得也张牙去斗,要不要替你写出来?”还在学校读书时,金少爷绰号叫“金猛门”(霸道),逢春绰号叫“不卖账”。两人老是斗,但每次都是伶牙俐齿的逢春占上风。此时身为记者的她,威风不减当年,让金少爷碰了一鼻子灰。
这一天,从早到晚,老赵头都在虫房内观察虫态,以至根兄将午饭送进去,晚饭时仍原封不动地拿出。卢老爷见状,和卢小开两人亲自将晚饭送进虫房,只见老赵头在一只大电灯下,如泥塑般盯着茄皮紫黄看,卢老爷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胛,他才转过身来。“该用晚饭了。”老赵头则对卢老爷、卢小开讲:“我想让茄皮紫黄收身。”“什么?收身?”卢小开不解地问。“对,又叫紧身。”老赵头接着用引草挑逗一下茄皮紫黄,此虫果然草到就发威,张开一副大牙钳。随后老赵头又用引草点了一下虫尾,此虫马上就转首,但因体态饱满,动作似有些缓慢。“瞧,这只虫因有些胖,需收身紧缩。”“嗯,如何收身?”卢小开又问。“可在盆底铺一层薄薄的干石灰,过一个时辰观察,如前须树起即可。”“你有把握吗?我是听说过这种古法,但如做过头,虫就脱水,也就没有战斗力了。”卢老爷颇为顾虑,已报废了一只墨牙黄,可不能再损失茄皮紫黄了。老赵头却胸有成竹地讲:“请卢老爷放心,我亦精于此道。在宫里时,大多是北方的虫,北虫食量大,容易肥胖,故常用此法紧身。”果然,经过一个时辰后,茄皮紫黄更精神了,雄姿英发,用引草便见动作灵敏。卢老爷、卢小开连连称道。但在正式应战前,老赵头则欲言又止,卢老爷请他不必顾虑,“此次上栅,胜负难定,望卢老爷三思。”卢老爷想了想,仍十分大气地讲:“你已尽力,胜败乃天命,上栅。”
此次战败,对卢家打击不小。在退场时,卢小开拉长了脸,卢老爷马上拉着儿子的袖子,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上栅,最后决定的是我们,在老赵头面前一句埋怨、不满的话也不准讲!斗虫总会有输赢,但做人的品格不能输!”卢老爷当年之所以喜欢上斗虫,主要是觉得虫性通人性。养虫斗虫,颇有玄机。况且那时他还年轻,上栅斗虫时那种激烈的拼杀带来很强的兴奋和刺激感,就像商场上的竞争。后来他的儿子也迷上了斗虫,他是有些自责的,连卢老夫人也讲儿子是受了爹的影响。可他原来的目的只是想通过斗虫来磨砺儿子的处世斗志,但如果为斗虫而患得患失地计较,那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当老赵头将墨牙黄的盆打开后此虫即“瞿、瞿、瞿”地叫了几声,而且振翅速度很快。再看头面锃亮发光,用引草引虫尾,尾声部左右抖摇,这一些迹象说明墨牙黄正好到了贴铃的时机。为了保险起见,老赵头提出还是请“江南圣铃手”李士华来。李老板与卢老爷亦是老友,故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卢府。他先看了老赵头备下的三只雌虫,马上称赞道:“老虫师有眼力,这些是山东雌虫,个大肚圆,细糯和顺,性子也大,会结出大铃子的。”卢小开则在一边笑着说:“这墨牙黄可是艳福不浅,要配三房四妾。”于是,早、中、晚老赵头都将虫轮次放入。当大家用完晚饭后再看墨牙黄时,此虫已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特别是开盆见光时,即踱着将军步,很是威风。卢老爷向李老板连声道谢。半夜时分,心细的老赵头再去看墨牙黄时,发现其尾部挂铃处有白粪水,惊叫道:“不好,此是贴铃过头。”这下可惊动了卢家父子,按虫谱所说,贴铃过头将影响或使虫丧失爆发力及冲击力,老赵头声音发颤地讲:“此虫废了。”然而金少爷的上栅帖子已接,已没有退路,卢老爷狠了狠心:“就用茄皮紫黄吧!”老赵头低头沉思了一会,说:“容我考虑一天。”
尽管落败后已是半夜,大家脸上心里都不痛快,卢老爷还是叫上老赵头和欧阳老及欧阳逢春等一伙人一起到福州路上的鸿运楼吃宵夜。卢老爷举杯敬老赵头,安抚道:“你不必过于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些天来你日夜操劳,我敬你一杯。”老赵头举杯时已泪眼朦胧,他昂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卢老爷请宽心,我老赵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卢老爷在霜降时最后一搏!”
此时,养虫圈内传说金少爷的养师从安徽购得数只大将军,特别其中有一只铜头黑翅,乃是帅级。果然,寒露过后不久金少爷再来下帖,约请一周后上栅相斗。卢府内仿佛又进入了决战前夕。卢老爷认为要避其锋芒,卢小开则想再用黄花头迎战,老赵头考虑了一下,觉不妥。据虫经上讲:“小打小斗者为七日,大打恶斗者为半月。”黄花头虽然恢复得较快,但半月还缺几天,恐怕内力还不足。要上栅就用茄皮紫黄。连日来,在老虫师的精心调养下,每日喂以菱肉伴栗肉,配以车前草沐浴,茄皮紫黄已紫中发黑,项阔背圆,光泽滋润。然而,卢老爷还有顾虑,茄皮紫黄虽是名虫、好虫,但气质高傲,此类虫未经恶斗,常常会败于恶虫的刁斗。老赵头觉得此论虽有一定道理,但名虫不经真正的鏖战,是很难出战果的。卢老爷见老赵头仍面带疑虑,就提出是否可请墨牙黄出马,只要贴铃贴好,墨牙黄的爆发力、冲击力是很强的。老赵头略一沉思后,说:“先看一看虫再讲吧。”
大家离席时,逢春悄悄地将卢小开拉到衣帽间,急切地问:“你们是不是叫李士华贴过铃?”卢小开点头。“问题就出在这李士华身上。”原来李士华因日纱的大量流入而亏本,为了周转资金,特向金少爷的父亲贷款。金少爷乘机就问李老板卢家贴铃之事。当他知道墨牙黄由于贴铃过量而废掉,即猜到肯定是茄皮紫黄上栅。金少爷的虫师知道茄皮紫黄的斗力很强,但生性高傲,应付不了刁斗。于是,专门到虫贩处买了一只生性狡猾的川虫来和铜头黑翅试牙,训练其刁斗技法。还向欧阳老学“调性草法”,即引而不发的引草法来调试虫性。尽管欧阳老仅是敷衍了一下,但欧阳老感到卢家此次凶多吉少,逢春要去通知卢家,可为时已晚,双方的虫已在前一天进了公养房。卢小开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二天李老板打来电话,问贴铃后的虫试过牙了吗?卢小开刚讲了句虫尾后有白粪水,马上被老赵头制止,改口道正要试牙再看。想不到李士华已猜到了贴铃过量。
老赵头颇有义士风骨,为感东家之恩,养虫更加勤勉,起早清盆捡食,下午用自配的中草药汤给将军虫过浴,晚上则数次起身看室温,不断地用大灯泡加温,因寒露前晚间凉气很重。为此,他特地在阴暗的虫房临时搭了一个小床铺。上次那只黄花头得胜后,因体力消耗太大,牙板有伤,老赵头就请柴老一起来会诊,柴老反复看了黄花头的项部,发现了几乎难以察觉的隐隐血丝,这是发力过猛留下的隐伤,需吊出为妥。于是,柴老开了一张方子,其中有活地鳖虫一味,而且是从活捉至入药,不得超过一个时辰。老赵头亲自到虹桥乡下去抓,然后就地将其打烂带回,用汁泡三七成汤,给黄花头疗伤,一周后黄花头牙伤已愈,项中血丝也全消退,显得格外精神。
第二天卢老爷将八仙桥卢家最大的米行抵押给了欧阳老。当卢老爷颤抖地将抵押文契交给欧阳老时,欧阳老则笑着调侃道:“卢兄啊,我只是代为掌管一段时间。”
自从老赵头正式入卢府,卢家老少对他尊敬有加。一般下人用餐都在后客堂,包括大管家阿贵也是如此,老赵头却在前客堂和主人家一起吃饭。另外,卢老爷还配一个使唤丫头根兄给老赵头。为此,阿贵颇有些不开心,他不仅是卢家的大管家,还是卢老夫人的侄子。卢老夫人不满地向卢老爷吹起了枕边风:“你真是把老赵头当我们家的老祖宗了。”“真是妇人之见。我们不这样对他,他会尽心尽力地为我们养虫吗?他可是见过世面的皇家虫师。”卢老爷以开导的语气抹去了卢夫人心中的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