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局开始了。此局由东方大旅馆的张老板亲自主持,之前一切均严格按程序操办,公养房请红头阿三看门,临斗前,监板还特邀柴老用刚进口的药剂对双方虫进行了兴奋剂测试,然后公示。当监板将栅笼提到红木大圆桌面时,全场顿时静了下来,随着栅笼顶上的那块黑丝绒布揭开,上海开埠以来,一场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虫局开始了。现场除了老赵头的神情有些漠然外,大都显得激动和亢奋。
今天的跟花者也是大手笔,都以三五根大金条相拖,特别是今天其中有一位神秘人物在茄皮紫黄后拖了20根大条子,这种拖花是创记录的。当监板报出这个数字后,全场有些骚动,金少爷的心也“咯登”了一下,他的虫师见状,安慰道:“金少爷放宽心,虫中是有二度出山的,但茄皮紫黄毕竟是将级,而龟鹤虫则是帅级。外面传卢家得了云中龙,这虫倒是帅级,却不出局。因此,今天必是龟鹤虫升帐。”此时金少爷方显得有些得意:“云中龙是万虫之虫,哪那么轻易得到?不过是虚晃一枪。”
首先抓人眼球的是龟鹤虫,它的异形令人惊叹,此虫身高体宽肉厚,牙钳苍黑中泛红,形似二把板斧,胸腹部紧贴栅笼底,外貌丑陋而凶狠,颇有霸气。而茄皮紫黄则形体壮硕雄健,头面泛光而胸腹扩张,六足挺坚强劲,牙板紫中隐黑,亦有大将风度。起闸后,茄皮紫黄主动进攻,壳翅猛咬,龟鹤虫则张牙相钳,四牙合并,互相使力,出现了片刻的僵持局面,稍顷,龟鹤虫凭借胸腹之力,将茄皮紫黄“霸王举鼎”,猛地举向半空,茄皮紫黄这次是颇有战斗经验了,它一点也不慌张,而是顺势向下压,龟鹤虫也随机应变,一个留夹顺势拖摆,将茄皮紫黄拖在栅笼底,甩牙相摔。茄皮紫黄毕竟形体上要比龟鹤虫小些,松钳时有些晃动,龟鹤虫猛地一个冲锋,将茄皮紫黄撞到了栅边。此时,金少爷双眼发亮,习惯性地用右手大拇指擦一下戴在左手食指上的嵌宝翡翠戒;而卢老爷则倒吸一口冷气,屏住了呼吸。当龟鹤虫第二次冲向茄皮紫黄时,茄皮紫黄一个避让,使龟鹤虫因扑空而险些摔倒,但龟鹤虫到底是名虫,见势猛地立定,杀了个回马枪,这次茄皮紫黄是主动进攻,立即张口迎战,牙钳重口,互相顶抵,从而形成了“架桥”,这是两虫牙钳力与项肌力的较量。而今天卢小开的表现则有些出人意料,他显得颇为自信,他见老父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就把自己的右手掌搭在老父的左手背上,卢老爷正为茄皮紫黄暗中捏了把汗,怕茄皮紫黄顶不住。
上栅决斗之日东方大旅馆盛况空前,观斗跟花者被严格控制在八十人,实际上也是上海各头面人物,连平时很少露面的法租界严督办、环亚洋行石董事长、地皮大亨黄之荣等都来了。卢老爷和欧阳老、欧阳逢春打过招呼后,迎面见到了李士华。李士华有些尴尬地想避开,卢老爷却大度地迎了上去,“李老板,久违了。”“是……是……久违了。”李士华应付着忙躲开了。这时卢老爷见后排上坐着“张半仙”,心想他从不看斗虫的,今天怎么会来?于是上前招呼,问道:“张老今天怎么对斗虫感兴趣了?”张半仙有些疑惑地说:“你不知道?是你家少爷叫我来的,还特地叫了车子接我到此。”卢老爷马上明白了,原来儿子是请张半仙为老父保驾,脸上遂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两虫的咬斗正僵持着,似乎各自在寻找着击溃对方的契机,此时随着桥形的隆起,四牙为了调整咬口,互为移动,也正是这种移动,茄皮紫黄牙钳中的尖锥才找准了角度,对着龟鹤虫牙钳的齿形缺口,狠狠地刺了进去,龟鹤虫一阵颤动,随即扭头便逃,茄皮紫黄穷追不止,又冲上去将龟鹤虫的大腿咬断了半截,龟鹤虫疼得在栅笼中打转。监板见状,询问张老板是否再引一次草,“龟鹤虫已是残虫,我看就不必引草了吧。”张老板说罢,想放下手中的引草,金少爷则不同意,他执意要引草。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当引草过后,茄皮紫黄斗志更旺,而龟鹤虫则扭头逃走。茄皮紫黄鸣金收兵,凯歌高奏。
离上栅还有三四天,老赵头已全身心投入到养虫之中。这些日子每至凌晨四时,老虫师将装有茄皮紫黄的南宋宣和老盆放于卢府后花园大松树下的一个红木圆凳上,使其吸纳天地精华之气。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老虫师自己便将衣裤脱去,仅剩一条短裤,将双手合于腹下的丹田处,运气收腹,再将两手缓缓舒展,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最后将手合于蟋蟀盆上,左右上下摩挲。只见此时的老赵头似颠似痴、似醉似醒、似疯似狂,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根根竖起,身子左右摇晃着,时而激烈如狂风骤雨,时而舒缓如水上浮萍。每次发完功后,浑身大汗淋漓,人像虚脱一般。这一天,卢老爷特地把卢小开从床上拖了起来,和他来到二楼书房向后花园的窗边,观看老赵头为虫发功。当看到老赵头退去衣裤后形销骨立的身体,卢老爷被震撼了,原本不过是想借他养虫斗虫之功来赢回输掉的钱财,想不到老赵头竟这样以命相搏,真是奇逸人中龙呀!此时的卢少爷也看得一愣一愣的,甚至有些恐惧感。卢老爷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讲:“看到了吗?做人做事,有如此投入的精神,就没有过不去的关,解不了的难!虫斗还不如说是人斗。”卢少爷点头“嗯”了一声。
斗虫落幕后,双方虫家都在各自的包房小憩。金少爷呆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垂视,一声不吭。金家虫师则长叹一声:“天不助我!”想不到这句话却激怒了金少爷,他憋在心中的火全蹿了出来:“什么天不助我!是你功夫不到家,根本不懂茄皮紫黄牙中尖锥的暗器。你给我滚!”金少爷的跟班见状,马上用手拉拉虫师的衣角,示意其赶快离开。
金、卢之战在当时的上海成了一大新闻。两家都成了大小报纸采访的对象,金少爷是有访必谈,而卢家只接受了欧阳逢春的采访,说是卢家正忙于备战,并觅到了龟鹤虫的克星云中龙等。
而卢老爷此时却紧紧抱住了老赵头,虽努力克制,但自入秋斗虫以来种种曲折惊险而导致的精神紧张,一下子全迸发了出来,他老泪纵横,哽咽道:“老赵头,我们终于……终于赢了!”而老赵头却有如释重负后的坦然,用低哑的声音说:“这是你卢老爷祖上积德!还有虫儿的造化!”卢少爷已使人从茶房取来了热毛巾,让两位老人擦了脸。因为卢老爷按惯例,已约了一些虫友到大鸿运酒家吃宵夜。
卢府当然也得知消息,但卢老爷认为自家已无虫可上栅,万一输了,也得赔30根金条,卢家现在已十分困难,再输30根金条,则将濒临破产。但老赵头这天却在用过晚饭后,相约卢老爷、卢小开到虫房,郑重地将茄皮紫黄盆盖轻轻打开,只见此虫镇静自如枪须微微平扫,项板身圈泛出蜡样光泽,“卢老爷,此虫可斗龟鹤虫!”老赵头轻轻地说道。“什么?”卢老爷刚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未咽下,一急就喷了一地。卢老爷也顾不得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此虫虽已养好,但毕竟是败虫,怎可与龟鹤虫相斗!”卢小开也在一边说:“这怎么行,龟鹤虫形体牙板都要超过茄皮紫黄,不是同一级别!”老赵头见他们二人态度如此坚决,便“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卢老爷、卢少爷,请相信我老赵头,此虫可与龟鹤虫上栅!卢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次决不会让卢老爷失望。”卢老爷见状,忙上前要扶起老赵头。“快快请起,有话好说。”“卢老爷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卢老爷僵立在那里,沉思了片刻,他凝神打量老赵头,发现老虫师这段时间呕心沥血,近日更是辛劳养虫,人越发变得清瘦了。“老虫师为何决意要用茄皮紫黄和龟鹤虫相拼?”卢老爷缓声问道。“这……这……天机不可泄。”老赵头面有难色地回答。卢小开有些急了,“啊呀,这可不是天机可泄不可泄的问题,要是输,我们可赔不起呀!”卢老爷静静地注视老赵头片刻,然后端起小茶盅,一饮而尽,随之以拳击掌,“明天去揭榜”。
大鸿运酒家二楼的包厢内,水晶吊灯气派地高悬着,四周墙壁上是海上书画名家的丹青,临街的窗玻璃上不时地闪烁着霓虹灯变幻的优美图形,夜上海的热闹与繁华尽显。卢老爷是这家上海出名的本帮酒馆的股东老板之一,前一阶段虫事吃紧,他已抽掉了一半的股份,而今凯旋,自然是要到此庆祝一番,一方面也是为了讨个好口彩,从此鸿运高照。席间,酒过三巡,欧阳老用敬佩的口气对卢家父子讲:“老赵头可是天下第一虫师呵。你家的这只茄皮紫黄也是百年才遇的奇虫,一般人是不识货的,即使识了也不知怎样调养。为这事鄙人曾翻遍历代虫谱,后从一本元代古谱中才看到,茄皮紫黄牙中的尖锥一定要实战拼斗一回后,才能结壳变硬,故此虫又叫二翘头。因此古谱中有诗赞曰:茄皮紫黄堪称奇,牙钳尖锥藏杀机。二翘头后才升帐,过关斩将擎胜旗。老赵头可是深谙其中的奥妙!我实话相告,跟你们的拖花者中,拖最大花者即是鄙人。”逢春马上接口:“怪不得这几天父亲老是站在书房里翻古籍,原来是查考古虫谱。”东方大旅馆的张老板则讨好地对逢春说:“今天的斗局太精彩了,可以讲是空前的,大记者又好大展身手了。”此时,欧阳老用眼扫了一下圆桌,诧异道:“咦,怎么老赵头不在。”“老赵头说他有些头晕,先回去休息了。”卢小开答道。“那么,在之前的几天,老赵头是不是每天早上发功按抚虫了。”“是的。”卢老爷点头,卢小开又接着说:“我们还偷偷地看过他发功。”欧阳老听罢,酒杯不知是从手中放下的还是掉下的,反正洒了欧阳老半身,他也顾不得了,急急地说:“啊哟!老赵头恐怕是老命难保!古虫谱上讲,二翘头得力最后要靠虫师的精血之功,而大多数虫师在发功后的几天内都会体衰而死!”听罢此言,卢家父子也急了。欧阳老顿了一下,又抖出个秘密:“在此,我也就点穿了吧,老赵头原是拿了我北京一位朋友的推荐信来找我的,是我要他化装成乞丐在中秋节夜探贵府的,想不到我害了他呀!”。卢家父子听后,也顾不得讲什么了,立即起身赶回卢府,直奔后厢房,只见老赵头穿戴得十分整齐地躺在床上,似安详地睡去。根兄在一边说老赵头一回来就叫她烧水,他要洗澡,然后对根兄说,他要早些睡下,因近来太疲劳了。卢老爷用手一探老赵头的鼻息,顿时泪如雨下。
近日,金少爷又觅得一只龟鹤蟋蟀,此亦称作异形虫,龟鹤虫是异形虫中的极品,百年难遇。此虫胸部宽大,项板饱满似仙鹤,六足粗壮横阔似龟形,牙板似铁钳厚重,因而如虫中黑铁塔,战斗力强,爆发快,而且出口凶残。古谱中有诗云:“项阔身驼背似龟,斗尽场中独占魁。”金少爷相约了数家上栅,均被婉拒,虫家都懂能与龟鹤虫相搏的,几是千中挑一。金少爷不死心,在东方大旅馆张榜云,凡是与龟鹤虫相斗者,赢者,他赔十,输者,只要赔十分之三。下“花”底数是百根大金条。张贴数天后,依然无人敢揭榜。
在卢家祖传的墓地里,当老赵头的棺木放下时,卢老爷叫卢小开解开随身带的一只黑包袱,从中取出一只宣和古盆,开盆后,卢老爷轻轻用手指一碰茄皮紫黄,虫有灵性似地跳到了老赵头的棺板上,一动也不动地伏着。卢老爷感叹到:“义人、义虫呵!”深深地三鞠躬,吩咐下人:“盖土”。
金少爷这一战胜利之后,在上海虫界是风光一时。逢春的报道写得很是巧妙,对于斗虫过程中的惊险来回用足笔墨,对胜负则一笔带过。金少爷自然觉得没有出足风头,就出钱请了一位小报记者写了一篇整版的大专访,还称其为“蟋蟀皇帝”。名气一大,各地虫贩纷纷来进贡好虫。虫房内是将帅虫云集,在上海各斗虫栅房都可见其挂牌相斗,日进斗金。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老对手,也有帖子相邀,卢小开不服气,想让黄花头上阵,老赵头则摇头道:“我们现在要避其锋头,他现在手中是虫多将多,而我们手中仅有黄花头、茄皮紫黄两将军,不可莽撞。”这一天晚上,子夜时老赵头披衣又进了虫房,当在大灯泡下掀开茄皮紫黄盆盖时,发觉此虫正用前爪磨牙,再仔细一看,一副黑紫牙板中的二粒黑尖锥已脱去上次与铜头黑翅相斗时咬伤的血茄斑,变得犀利尖挺而有骨质硬感。“此天助我也!”老赵头低声自语道。
随后,卢老爷用庄重的语气对大家宣布:“众位亲友同道,从今日起我们卢家再不斗虫,永不上栅!”
茄皮紫黄败于铜头黑翅后,并没有像一些败虫那样垂头丧气,依然是气宇轩昂,一派不服输的样子。卢小开见状有些恼火,想用欠草敲它几下,被老赵头连忙制止,“千万不可,此虫只是输于经验不足,依然是大将军矣”。于是,整日服侍,将甘草、田鸡草捣烂拌西洋参汁让虫服饮,同时将蟹肉、虾肉和黄豆粉拌在一起让虫进食,以滋补强身。为了防止虫再度发胖,老赵头每天还喂食适量的黄瓜、苹果、地力等,使其排泻通畅。而卢老爷像忘了此事似的,整天忙于生意场上的事,只是晚上吃饭时,在桌面上和老赵头谈几句虫事。